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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走以后 玛姬欧法洛

_4 玛姬·欧法洛 (英)
室内照明搞得所有人的脸看起来都有些绿。这地方和他过去所见过的那些略显陈旧有光滑地砖和退色墙壁的医院不同。它看起来崭新、现代化,让人联想到机场。安倾身靠近有机玻璃,对接待处的人说话,好让对方听清自己的声音。一个元音发得特别平坦、说话带有浓重伦敦口音的护士-本发觉自己听她说话有困难-带着他们走上一条走廊。就到了光线微弱、说话有回声的所在,他们在好像迷宫一样的地方左转、左转、再右转,接着本就记不清了,只默默盯着护士橡胶鞋底的边缘走。鞋底在脏器般粉色的地板上“吱吱”作响。穿过几道安静而厚重的木门,见到一些人坐在一排排塑料椅上,又经过餐厅,倒电梯,走楼梯,过玻璃天桥。紧接着他们又经过铺了瓷砖的池里游着的两条金鱼,再经过许多折好的轮椅,到一条喧闹走廊,路过墙上画满卡通人物的病房-一些孩子面无表情地在床上屈膝坐着,看见一个手持纸杯接水的年轻人-倒过来的大水桶里涌起的水泡好像气球,然后穿过双开弹簧门,终于安静了。这是一个房间,一边的宽大窗户里显示树木、汽车和天空的户外图景。爱丽丝就躺在床上。本的第一反应是,自己对爱丽丝身高的记忆并不正确。她看上去又细又长,从头到脚撑满一整张床。
他走过去,把用报纸包的玫瑰放在床头柜上,抬头想谢谢护士带路,可她已经走了。安咬着嘴唇,这个动作的意思,本知道,是说她正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他们的目光越过床相遇了。本意识到安也不太敢去碰床上的那个身体,便迅速握住爱丽丝的一只手。手指全然无力,可随意弯折,不过倒还温热。如果他突然放开,手便会摔回到床上。他用指尖轻触这手上无名指下端小小的白色凹坑。她的指甲被修成漂亮的新月形,下端有倒刺。他想着,有多久没握过女儿的手了?
他把这只手放回她身侧,把手指往手掌的方向压一压,绕过床走去搂过安的肩,吻她的头发。爱丽丝已经没有长发了,白色的头皮露在外面。
“你还记得她从泰国回来时身上的刺青吗?”本说,“我们当时很生气。”
安破涕为笑,“可她根本不往心里去。”
爱丽丝嘴里插着透明细管子,用透明胶带固定在脸上,另一端连接呼吸机节奏均匀地大力翕张着。一根更细的管子从高处一只空输液袋一路延伸插进爱丽丝的手臂。本俯身靠近她。她的嘴唇苍白无血,左脸大部分和一只眼窝被淤青覆盖,同一侧的颧骨上有一处擦痕。他注意到她眼皮上那些细小的血管,眼球完全静止不动,俨然被眼皮内测印着的什么画给吸引住了。
本和安几乎同时伸手去搬椅子,在床的两边坐下,都将双肘支在床上。床很高,本觉得自己好像一个小朋友,趴在高高的桌面上。
“嗨,爱丽丝,我们来了。”他说,仿佛跟特别小、特别腼腆的孩子说话时,怕自己表现得不够好,有些不自然。“妈妈和我来看你了。”
“我都怕碰她的时候不小心关掉了哪台机器,”她轻声说,“你觉得她知道我们在这儿吗?”
第二章 你走以后(23)
本不知道,不过为了妻子的感受他坚决地点了点头。两人重又看向女儿。本意识到,他们一路上花了太多时间想怎么赶路,谁都没想过来了以后要做什么。
安放满水池,天花板上映出摇荡清凉的波影。这是一个晴爽明媚的下午-北博威克最好的天气,待会儿她有可能去海边吹风。窗外湛蓝的海面上,克雷格莱斯岛清晰可辨。海是安的晴雨表。在家里的任何位置她只要能看到海面,就能知道天气。颜色和波纹每时都有变动:空军蓝说明要刮大风,深绿就是说会放晴。她不太信任天气预报,却觉得预报员在报各地海上天气时的那种节奏,的确有某种令人安心的效果。为此,本在几年前给她买了一张地图,收纳了预报里可以听到的所有地方-法罗群岛、费尔岛、费戌尔、福蒂斯海域、克洛玛蒂自治区。他误会了,其实她根本不关心那些都是什么地方-有什么好关心的?或者说,正是因为对预告中地点的无知,才使预告听起来有意思。安叹了口气,将地图挂起来,当然是为了不伤害他的感情。后来,女儿中的一个发脾气摔门时不慎将地图扯破-很可能是爱丽丝。安心中暗喜-终于可以把它拿下来了。她将地图揉成团,北赫布里底群岛就轻轻吻在了怀特岛上,锯齿形弯曲的海岸线在垃圾桶里互相揉搓缠绕在一起。
楼上房间传来一声巨响。她抬头看天花板,留神听埃尔斯佩思的脚步声。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她的手浸在凉水里,却没有下文。
“埃尔斯佩思?”她唤她的语气生硬,而且多年后还是一成
不变的标准英国腔。“埃尔斯佩思!是你吗?”
安在有花朵图案的用来擦盘子的抹布上擦了擦手,穿过客厅
上楼去。埃尔斯佩思的房门关着。她一直住着主卧室-没有把
它让出来,安想起来偶尔会不高兴。她和本的卧室比这间小,主
窗外就是马米恩街,诚然从侧窗探出头去倒是能看见一小块四方
形海景,但这跟埃尔斯佩思房间正面的一整条只夹杂着克雷格莱
斯岛、费德拉岛和兰博岛的绵长海岸线相比,根本是小巫见大巫。“那是我的风景。”埃尔斯佩思提起来还要多余地加一句。安用指甲轻敲她的门。“埃尔斯佩思?你没事吧?”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伸手按下门上的长形把手。
埃尔斯佩思整个人躺在地上,一手搭在头上,安注意到她
的身体恰好与窗外的海平线构成平行,顺便也注意到天色已经暗
了。她放掉门把走过去,居高临下看着埃尔斯佩思,门自动关上
了,发出“砰”的一声。埃尔斯佩思扭曲的脸透着灰色,倒地的
姿势奇怪地带有三流女星卖弄风情的意味:一条手臂举到额头,
另一条轻轻掩在胸前,双膝弯曲倒向一侧。安弯下腰:对方没有
呼吸。
她站直,然后踮着脚走出房间。半路上她疑惑自己为什么要
走得这样轻。然后故意将门开着,下了楼。
她来到厨房,将一纸袋土豆倒进水池。土豆翻翻滚滚掉在水
里,堆叠起来,泥慢慢溶解,逐渐在池底形成沙层。湿土豆皮在
身边越堆越高的时候她意识到,已经削得太多了,却没有停下来。
后来她听到本进门的那声“我回来了!”,听到他“噔噔噔”上楼,然后马桶的抽水声和水冲下管道的声音响起来。她听见他走进他们的卧室,意识到本走路竟然这样重-以前没注意。她等待着,仔细听,双手歇在控水架上。突然静下来了。安挑干净大拇指里的指甲屑,拿过指甲锉又放回去。然后就听见本叫了起来,“安!安!安!”她继续等了一会儿,转身面对门外的走廊,调整脸部表情,做出无知而关切的样子。
第二章 你走以后(24)
我没去过金丝雀码头,上面的塔倒是见过的。毕竟身处伦敦很难无视于它那映在烟灰色天幕上的金字塔形楼顶。虽然一直都不喜欢这座建筑,真到了跟前,仰头看见它直冲云霄的楼身,还是禁不住要惊叹。
我在安检处填了一张说明身份、来处以及所见之人的表。后来我多次回忆起这一幕:从肩膀到手臂到手到手指,各处肌腱互相配合密谋般在纸上一笔一画拼出那个名字来。“约翰·弗里德曼”。我当时预感到什么了吗?
我不信宿命。不会用一套帮你说“别担心。这虽是你的人生,但你无法控制它。又或是,某件东西、某个人会找到你,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的信仰来缓解未知带来的恐惧。我的世界里只有偶然和选择。而这其实比直接相信宿命要可怕多了。
我很想说当电梯急速上升的时候,我感到某件重要的事就要发生了,而我的人生就要因之朝向预期以外的方向发展。可是当然,其实我没有这种感觉。谁又有本事预感到这些呢?生活的残酷恰恰在于-它不给你任何暗示。
爱丽丝醒来听见电话铃在响。她不知道它响了多久,四下异常寂静。爱丽丝发觉前门外主街上总能听到的嘈杂声现在完全安静下来了。她想象得出街上的样子-数英里空无一人的柏油碎石路,原本的灰黑色被街灯投下的光染成橘黄。电话铃响着、响着、响着……爱丽丝留心听室友的动静,听她会不会去接。
从听到第一声铃声开始-甚至可能在那之前-爱丽丝就已经知道电话是马里奥打来的。不然还有谁会三更夜半打电话还让铃声响这么久?
这是大二第一个学期。她已经离开学生宿舍的灰色走廊跟瑞吉尔和另外两个女孩搬到了一起。房间很小,没有中央供暖,楼梯又窄又破,没有厨房,只在客厅一角放着一套带烤箱和炉灶的贝林牌迷你烹饪组合。女孩们却很喜欢这个住处。它象征着自由和独立,是考试、家长和规则以外的生活。那些还住校的同学来做客,坐的是任意拼凑的靠背扶手椅,可以看见爱丽丝,或主人中的一个,把一深底锅的意大利面条放到安装在白色烤箱顶部的炉灶上去加热。
突然她下定决心(她已经好几个礼拜不接他电话了,室友们对该骗他说她去了哪儿早已谙熟于心),掀开被子下了床-其实就是一块放在地上的床垫。冷极了,她觉得好像站在风洞里。她赤着脚飞奔下楼,一把抓起听筒,四下突然就安静了。她没有先开口说话。
“爱丽丝?”“马里奥,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俨然染色体般纵横交错的线路出了些问题,爱丽丝居然可以听到自己的说话声。在这么近的距离,听到自己的声音令人有些
难堪。
“见鬼,我知道,可我必须打。把你吵醒了吗?”
“当然,彻底把我吵醒了。你要说什么?”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马里奥,我已经说过了。结束了,别再打电话给我了。”
电话线路把她的声音传送回来,听上去细弱无力。她懊恼地摇了几下听筒。
“我知道你言不由衷。有问题可以一起解决,真的。我懂的,像现在这样离这么远,是有点儿难。我想让你圣诞的时候来一次美国,钱我来出。我们应该面对面地谈谈。”
爱丽丝盯着图案扎眼的地毯,头脑里迅速列举着各种可能性-我不爱你,我不会爱你,我从未爱过你。
“不要。”
“什么叫不要?爱丽丝,没有你我活不下去。我爱你。我爱你!”
他又哭了。电话里传出他的啜泣和哽咽,不知为何这令她觉得恶心。她饶有兴味地发现自己竟不为他的哭泣所动。与马里奥之间的事现在看来恍若隔世,仿佛是听来的故事-不是她的事了。她甚至不记得他的样子,即便努力地想,也只能记起他靠近她时那庞然的身躯。但想不起别的了,想不起他的气味,想不起身体的重量或手掌的触感。真的想不起别的了。
第二章 你走以后(25)
他的哭声已经达到足以令作为演员的他感到自豪的力度。她靠在椅子的扶手上,只穿了睡衣,冻得瑟瑟发抖,懊悔刚才真该穿了袜子再下来。
“马里奥。必须停止。我是认真的。我们已经结束了。你必须面对现实重新开始生活。”
“我不行!”他完全进入了角色,“我需要你!”
她叹出一口怒气,“你不需要我。统统忘了,马里奥,结束了。请别打扰我。我一点儿都不想跟你说话。我现在很累,而且很冷,我要上床去了。”
“不会的。我不许!我不许你说‘结束了’这种话。”
“马里奥……你其实就……就滚就好了。”
美国那头出现一阵诧异的沉默。
“滚?你刚才是不是叫我滚?”
“是。而且我还可以再说一遍,滚!”爱丽丝把听筒摔到机座上。
约翰听到有人敲他办公室的玻璃门,抬起头。门外的走廊上站着一个年轻女人,一头深色长发一直垂到腰间,臂弯里捧着一本书。
“嗨,我找约翰·弗里德曼。”
“我就是。”约翰站起来。“你是爱丽丝吧?请进。”她穿过房间,没有坐在他示意她可以坐的那张椅子上,而是站到了窗前。他有些吃惊,原以为来的会是位其貌不扬、严肃紧张的女学究,戴眼镜,穿宽松不显身段的衣服。结果却来了个高挑惊艳、着短裙、长靴及膝的美人,还穿了黑绿条纹连裤袜。约翰窘住了。
“好风景啊。”
“是啊。这算是在荒僻地段工作唯一的补偿。”约翰还因为另一件事感到不舒服:他觉得他见过她,肯定在哪里见过,但是想不起来是哪里了。这让他自觉处于劣势。电话中大胆的玩笑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昨天还有彩虹-应该就是跟你打完电话以后,彩虹在东部画出一道巨大的弧线。”他用手在空中比出弧线的样子。“挂在那儿很长时间。这里常能见到彩虹,可能跟海拔高度有关。”
“所以,雷顿斯通也有雷顿斯通的优点。”她转过头看着他。
是在挑逗我吗?不像,好像只是对他的话作出回应。她的眼睛也是深色的,就像她的头发一样,瞳仁边缘缀了细碎的琥珀。约翰强迫自己把视线移开,大步流星走到办公桌前。怎么回事?办公室里只要一来美女他就失控。“你看起来不像是在文学基金会工作的。”他希望她听了会笑。可她没有。
“你觉得在文学基金会工作的人应该什么样?”
“我不知道。”他支吾其词,倒更令她生气了。
“你其实知道。你觉得我们都是灰头土脸戴眼镜的书呆子。既然心里是这么想的,干吗不说出来呢?”
“不!完全没有。”他假装忙着保存电脑里的文件。她在他对面坐下。“那么,”他以尽量弱的声音说,“看起来,你对于新闻界有很多想法。而且你觉得,我们心里已经有成见,所写的都是成见,只是变着法儿写出不同版本的成见罢了。”
她一手支头,眯细了眼睛。眼睛真美,脖子也很漂亮。看在
上帝的份上,镇静,约翰。
“但是我欢迎你们来反驳我的看法。这就是我跟你们的
不同。”
第二章 你走以后(26)
她的话音消逝在空气里,室内只剩下电脑硬盘“呜呜”的低
吟。他们看着彼此。约翰确信自己从未像这一刻一般喜欢过“我
们”这个说法,他在脑中迅速描绘出一幅图景:摄像机将镜头
逐渐拉远到鸟瞰整个金丝雀码头的位置,不,应该是鸟瞰整个
伦敦的位置,而他能看见,城市是空的,整个城市没有别的人,
除了在这个房间里,他们面对面地坐着。这让他突然想到了约
翰·登①的一首诗。什么“爱将整个世界,放进一个小房间。”
原文说的是“整个”还是“一个”?
她带着一丝警觉看着他。他是不是一直在盯着她看?他绞
尽脑汁想找一句可以说的话,猛然间有如神助地看见她带进来的
书。她已经把书放在了桌上,手遮住封面一角。他还能看清书名:“一个无辜罪犯的私人回忆及忏悔”。“主题好沉重啊。”
她终于笑了,“的确。我没有最喜欢的书,不过这本我看了
好多遍。今天带在地铁上想看里面的一段。”她把书递给他。画
风阴暗的封面上,是一个面相邪恶的男孩。
“写的什么?”
“难说。你得自己看。可以说是我读过的最吓人的书。有关
①约翰·登,1572~1631,英国玄学派诗歌代表人物-译者注
一个男孩,被一个叫吉尔·马丁的恶魔缠身。恶魔变化多端,对他加以各种折磨。故事发生在苏格兰,吉尔·马丁在荒凉的冻土上追踪男孩。分不清那恶魔究竟是真的恶魔,还是m/series/2041
幻影,抑或只是男孩内在的外延。”她做出浑身发抖的样子,然后再次露出微笑。
他疑惑地“噢”了一声,试图找一句恰如其分又不太空洞的应答,最后说的却是:“啊,你是苏格兰人,对吧?”
“对。不过这本书是我在大学里找到的。学校图书馆有一个穹顶宽阔的阅览室,不能说话,呼吸太重都会被骂。一排排学者相的人坐在里面,表情严肃,面前堆满内容高深的绝版大部头著作。有一天下午,天就快黑了,我就在那里看这本书。正好看到一个特别吓人的桥段-人们从坟里挖出一具古尸,尸体还完好无损。结果突然有一只手从背后抓住我的肩。我的尖叫响彻整个阅览室。所有人都惊呆了。其实只是个朋友问我要不要一起去喝杯茶。我把他也吓坏了。”
这段关于阅览室的回忆,终于使约翰想起来了。“我也在那里!”他大声说。
“哪里?”
“那个图书馆……我是说,那个大学……我是说,我跟你上的是同一所大学!”
她露出怀疑神色,“啊?”
“你什么时候毕的业?”
“呃……五年前。不,四年前。”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激动得想站起来绕着房间跳舞。“我说我怎么好像在哪儿见过你呢!我是六年前毕业的,也就是……”“在我大一的时候,或者说大一快结束的时候。”她替他说完,打量他的脸,然后毫不客气地说,“不过我不记得你呀。”
“其实我也不记得你,不是太记得。只是你看起来好像在哪里见过。我可能在图书馆或者哪里看到过你,不过你尖叫那次我不在。”
“你不会也要把这个写进报道吧?”她做出几可乱真的担忧表情。
“不会再有别人知道了-知名记者的遗言。”两人都沉默了。约翰靠向椅背,双手放到脑后十指交叉。爱丽丝环顾周围。“那么……”她开口说,“我们就在这儿开
始吗?”“开始什么?”“采访。”“噢!对。采访。我们到楼上餐厅去吧,如果你觉得可以
的话。”她点点头,起身离座。
第二章 你走以后(27)
这也许是世上最怪的事:一件事何以不断萦绕在人的脑际,令你执拗、一而再地去想,避不开,虽然实际上根本不愿记起。当然可以做些事来分散注意力-拿报纸来看,出门散步,打开电视机,或者给谁打电话。给你的思维一点儿小差事,骗它说一切无恙、问题都解决了。当然,并不长效-长达一小时,或者,如果走运的话,长达两个小时-因为没有人真的蠢到可以自欺一辈子。那纠缠你的东西总会一再光临,尤其在你无事可做、心无所系的时候。比如,身处昏暗晃动的巴士车厢里,逐渐放空自己的时候。
这件事最麻烦的地方在于,其实是你自己在庸人自扰地追随思维的怪圈。就好像,我不断在想,他竟无知于我见到了什么,而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他算是世上最了解我的人,对我目睹的事却一无所知。我们常常以为彼此熟识,才能了解,然而不是这样的。我当时看到的一切,彻底重写了我自以为知晓的人生。
感觉就好像……看着天主教国家出售的那种粗制滥造的宗教卡片。表面是一棱棱塑料条纹,带有3D效果的艳俗图案,角度一偏,另一幅全然不同的图就会从原先的图画下面浮上来。同一张卡片上你看到祈祷中双手合十的马利亚,然后是赐福与你的耶稣,或是哭泣的天使。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就是这种效果:世界偏转了一个角度,图案整个变了,图案一直在那儿,只是我以前看不见罢了。
我无法像关电脑一样把自己关了,也不可能用各种无意义的活动去麻木自己,只好不断想象他会说什么;不断想象如果他在家里,而我回到家来对他说“约翰,今天我目睹了我见过最吓人的事情。你肯定不信的,让我告诉你我看到了什么”。他会作何反应。
“别动,爱丽丝!”安用双膝夹住爱丽丝的胫骨。母亲将女儿放在厨房流理台上。她踩到了一只蜜蜂。蜜蜂蜇了她脚底青色柔软的部分。这不是第一次了。“我们跟你说过多少遍,不要赤脚在花园里走?说过多少遍?”
爱丽丝抽泣着,耸耸肩。疼倒无所谓,只是被吓着了。当然,疼也是真的疼。疼痛往上一直蹿到膝盖,整个脚都肿起来了,踝骨像葡萄干消失在发酵的蛋糕粉里一样看不见了。
爱丽丝更希望此刻是埃尔斯佩思来照看她,不过她不知道她在哪里。被蜇以后她立即尖叫起来,然后是克尔斯蒂跑进屋里大喊“妈妈!爱丽丝又-踩到蜜蜂啦!”接着安就跑进花园,一把抱起她冲进厨房放到了流理台上。
“把脚放到水里。”安在水池里放了冷水。出于连自己也不知道的理由,爱丽丝拒绝照母亲的意思做。“放进去啊,爱丽丝。”
“奶奶在哪里?”她努力止住抽泣问道。母亲脸色阴沉下来,她定了定神,站直身体捉住爱丽丝的脚踝强行按进水里。后者爆发出惊人的尖叫,那只脚疯狂扭动着溅起的水花把两人都打湿了。安在爱丽丝的挣扎中好不容易将她的双手固定到身体两侧。爱丽丝不能动了,安紧咬牙关一字一句解释给她听,“如果你不把脚放到冷水里,就不能消肿。不消肿就不能把刺挑出来。不把刺挑出来疼痛就不会停止。为什么我说什么你都不肯听?”爱丽丝在母亲钳制的双臂中重又挣扎起来。安双手握得更紧,倾身压在女儿身上。“你就是不听话,是不是?跟你那该死的父亲一样。”
这轻声却异常恶毒的话语,从安的嘴里说出来,仿佛一枚马蜂刺。爱丽丝虽然只有八岁,却也怔住了。她转头看着窗外父亲的剪影。他正蹲在房子一侧的花圃里掘洞,身边跟着妹妹小一点儿的身影,正从父亲手里的褐色纸袋中拿球茎放进洞里。“好样的,”父亲对贝丝说,“做得很好。”母亲的脸贴住爱丽丝的脸,爱丽丝发觉那脸现在泛着温热。她转回头,看到母亲紧咬的下唇,血色从苍白的双颊泛出来。
安放开她,她坐着不动,也不哭了,驯顺地让妈妈在自己的脚心里找那根刺。爱丽丝觉得好像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情,虽然还不知道那是什么。妈妈是为自己要找埃尔斯佩思而生气吗?她想问,但是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表达。安沉默着,低着头,动作柔和下来。爱丽丝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而温柔的感情。突然想说对不起,想为自己的顽皮道歉,为自己刚才偏要找奶奶来而道歉。还想将双手按在妈妈潮热的脸上。
安直起身,大获全胜一般地喊道:“找到了!”
她抱起爱丽丝放在地上,举着拔出的刺给她看。两人一起看着。刺很小,形状好像一支矛,褐色的,看起来脆脆的,竖在妈妈的指纹之间。爱丽丝惊叹于如此小的一个东西居然可以引发那样的剧痛。“能给我吗?我能留着吗?”
“不行。”
第二章 你走以后(28)
“求求你!”
“你要它干吗?”
爱丽丝不知拿它来干吗,只知道她要。她想举着它看个够。她把妈妈的手臂拽下来。“求求你!给我嘛。”
出乎她的意料,安让步了。她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把刺传给爱丽丝。然后走出厨房。爱丽丝听到她快步上楼回到卧室关上了门。不过,爱丽丝已经不去想妈妈的事了,她弯曲中指夹着那根刺。就这样整整夹了一天。
采访结束,他将她送到电梯口。电梯迟迟不来,期间,爱丽丝完全想不出能跟他说些什么。
“你不用跟我一起等。我肯定能找到出去的路。”
“不,没关系,我不介意。”
一个极胖的男人从他们身边一阵风走过,说了句“嗨,约翰,你好吗”,然后用赞许的目光看一眼爱丽丝,又对约翰眨眨眼。她假装没看见这个小动作。约翰又窘又气,可以看见鬓角暴出了一根青筋。
“你下午忙吗?”为了打破沉默,她问他。
“忙,像往常一样。”
“从什么时候开始做记者的?”
“大学一毕业。我在城市大学拿了文学硕士学位,然后做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在这里已经一年了。”
电梯来了,发出“叮”的电气音。
“那么,谢谢你请我吃午饭。文章什么时候见报?”
“大约下周四,如果你希望知道后续情况,我可以电话通知
给你。”她走进电梯,“不用了。你应该有很多事要忙的。”“不,不,不麻烦……爱丽丝!”他把脚插到就要关上的电梯门之间,门又开了。“啊……痛。”“你没事吧?”他揉着脚,靠住一扇电梯门,怕它又关上。“不能说完全没事。这不是闹着玩的,我差点儿损失一只脚,如果那样就是你的错。”“我不觉得哦。就是掉了一只脚也只能算工伤不是吗?他们还会赔你好几百万。”此时,一名面色沉郁的女人走进电梯。
“我在想……你能不能……”他畏缩了,支吾其词。女人刻意摆弄腕上的手表。“……呃……我想问能不能把你那本书借给我。”
她全没想到他要问的竟是这个。“啊,可以。你真的想借?”“非常想。”她伸手进包里,拿出书来给他。他接过书,后退两步。“我会还给你的。”爱丽丝本想说不必,可电梯门已经关上了。
瑞吉尔从早课上回来,敲响爱丽丝的门。“爱丽丝?你醒了吗?穿衣服了吗?”
爱丽丝坐在床上,膝上架着一本书。窗帘敞开着,上午的阳光在地毯上画出一个个三角形。“穿着呢。进来吧。课上得怎么样?”
瑞吉尔打开门,出现在走廊里,穿着大衣裹着围脖,手里攥着个包裹。“实际上,非常无聊。猜猜有人给你寄什么来了。”
“什么?”
“是从纽约寄来的。”
爱丽丝用手蒙住眼睛,“我不要!拿走!”
瑞吉尔坐到床边,把包裹仍在爱丽丝腿上。“拆开嘛,快拆。可能是好东西呢,也许很贵。”
爱丽丝把它拿到手上。没有回邮地址,可一看就知道是马里奥的笔迹。东西装在一个普通的褐色信封里,又轻又蓬松,被她的手指轻轻一揉就瘪下去了。这是什么?衣服?
“你来拆。”她说着把包裹推到瑞吉尔手里。
“不好。是寄给你的。你来拆。”
爱丽丝撕开一端的胶带,将信封倒着举起来抖了抖。东西落在了手上。爱丽丝看到掉出来的东西吓得整个思维都拧了:一些头发。不!是许多、许多头发。黑色的头发。卷曲、缠绕的头发。她记得这些头发。一下子剪下来的、所有的头发,从某个她曾用手指抚其发间的头上剪下的头发。然后她明白过来了,这是马里奥的头发。
两个女孩同时尖叫着跳下床,在房间另一头抱作一团。爱丽丝疯子一样甩着指间残留的发丝。然后看着床。床单上那一堆好像一头巨型啮齿类动物。
“妈呀!这男人是疯子啊!”瑞吉尔喃喃地说。
第二章 你走以后(29)
爱丽丝跳着脚,在睡衣上一遍遍擦手。“呃!恶心!恶心!
吓死人了。怎么会有这种人。”再次触到那盘绕卷曲的头发让爱
丽丝强烈地回忆起与他睡在一起的日子。仿佛那分隔他们数英里
冰凉的大西洋海水消失了,他又回到了这个房间,跟她们在一起。
她绝望地环视四周。“我们拿这些头发怎么办?”
“扔掉。”
“我不行。我不想再碰了。”
瑞吉尔拿起纸篓,在身前挥舞着,鼓起勇气走到床前。她将
头发一股脑儿全扫进去,拿着它下了楼。爱丽丝听见她将纸篓里
的东西全倒进前门外带轱辘的垃圾箱里。
“谢谢你!瑞吉尔!”她大声说。“不客气!”但那以后的好几个礼拜,她仍不时在茶杯香皂等东西上找到散落的头发,甚至舌尖都一直留有毛发的触感,使她不断想要“呸”地一下把那东西吐干净。
约翰在电梯大堂里走来走去,用手里的书敲自己的头。“你个废物,你个废物!”他想要的远远不只这本书啊。
下午爱丽丝回到办公室的时候,苏珊娜从屋子的另一头眉开眼笑地看着她。
“你什么意思,柴郡猫①?”爱丽丝一边坐到书桌前一边问。“有你的电话。”苏珊娜说完,被电脑屏幕上的什么吸引过
去了。“谁打来的?”“那个男人。”苏珊娜心不在焉地回答,凝神在电脑屏幕上。
是约翰·弗里德曼,爱丽丝毫无根据地断定,立即对自己生起气来,开始用手指抚弄一沓儿索引卡。“哪个男人?”她尽量显得漠不关心。
“那个男人。叫什么来着的男人。你知道的呀。”爱丽丝停止抚弄卡片,“苏,能说得具体一点儿吗?”“对不起。”苏珊娜转头面向她,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到她身上。“就是隶属巴黎某组织的那个男人啊。”“噢。”爱丽丝努力抑住失望,“他啊。”笨!她不会是忘不掉那个记者了吧?“你不是找了他一个礼拜了吗?”苏珊娜疑惑她怎么那么缺乏热情。“对,对,是他。”为了找点儿事来做,爱丽丝打开日程本。“他给你回电话难道不是好消息吗?”苏珊娜提醒她,“这说明他可能愿意跟你合作那个项目了,不是吗?”“希望吧。我一会儿给他去电话。”
①柴郡猫:《m/movie/special/aliceinwonderland/
爱丽丝梦游仙境》里著名的露出微笑的猫-译者注
对话出现一个小暂停。爱丽丝低头瞅着日程本,往上填充无关紧要的约会,发觉苏珊娜还在看着自己。
“我随便问问啊……采访怎么样?”
“噢……不错……挺好的……嗯,非常好。实际上……对,挺好的。”
悬绳上的铃一响,埃尔斯佩思就从奥克斯法姆①的后屋走到前堂,正看见替班的女人已经脱下大衣站在收银台前。这是个身材高大、面色红润的女人,进来的时候穿着青绿色大雨衣。
“今天来得真早。”埃尔斯佩思说。
“是啊,”女人对她说,“像这样的天气,早早出门最合适了。”
埃尔斯佩思跟她在一起总觉得不舒服。她戴那种镜片反光的眼镜,在今天这样的大太阳下就根本瞧不见眼睛。很难信任那些不让你看到眼睛的人。而且她还总把狗带来。可爱是可爱,但身上难闻的气味很影响生意。
第二章 你走以后(30)
埃尔斯佩思走出店外,犹豫了一下。她本来马上要去超市给孙女们买放学后的茶点,不过没想到今天下班早了半个小时。一闪念的工夫她已经转身沿着高街往家的反方向走去,一路还跟人问着好。她在卖油炸食品的小店那儿右拐上了阔乐迪街,一直走到海滨罗治公园。
这地方她不常来,不过却是这镇上她最喜欢的地方之一。她喜欢这里精心种植的花卉和被夹在平坦海岸和开满金雀花的博威克岩颈之间的景观。虽然是周中,起伏逶迤的水泥小径上还是可
①奥克斯法姆:Oxfam,牛津饥荒救济委员会,此处指它下属的经营公平贸易商品的小商店-译者注
以看到很多推着童车观赏植物享受阳光的人。埃尔斯佩思经过禽类馆时哆嗦了一下。她不喜欢看到鸟被关起来。
她看见山坡上有一群唧唧喳喳的小孩,穿着红黑相间的制服,认出那是高街中学的学生。匆匆一瞥就看出来了,克尔斯蒂和爱丽丝不在那群人里。去年一个礼拜三上午十一点,她曾在海湾附近撞见克尔斯蒂和她的两个朋友。孙女逃课被奶奶逮个正着,惭愧得要命。不过埃尔斯佩思答应保密,条件是克尔斯蒂再不逃课。
埃尔斯佩思觉得自己现在也蛮像个逃课的孩子。她背对m/series/6512
高尔夫球场、面朝大海坐着。正是在这里,她与她当时的未婚夫罗伯特一起散步时第一次通过他认识了一个叫做戈登·莱克斯的男人。埃尔斯佩思知道莱克斯家族,见过他们在马米恩街上的大房子,也知道他们在小镇外围有高尔夫球俱乐部。但从没见过他们家最小的儿子戈登。罗伯特向她介绍说,他中学就到外面去念了,然后又在圣安德鲁大学念书。她和戈登沉默对视。正像她后来多次提到的,她当时就想摘掉跟罗伯特的订婚戒指。她和罗伯特向他告别,一起往远处走去,转过小径正要下坡时,她回过头来,看见他竟还站在冬青树篱边目送他们。那一幕就是在现在她坐着的地方发生的。不过当时还不是水泥路,只有一到下雨天就会变得泥泞不堪的土路。
她再次遇见他,是在一个礼拜以后,狂风大作的高街上。俩人都跟各自的母亲在一起,手里都抱着大包小包的食品。母亲们闲聊时,他向她眨了眨眼。出乎她自己的意料-对方肯定也吃了一惊,她竟也眨了眨眼。那以后没过几天,她正站在海港看渔船进港,他又不知从哪里突然出现了。“你好,埃尔斯佩思。”他说着站定了,跟她一起看渔船。被捕的鱼在甲板上活蹦乱跳着,鳍尾奋力翻动,焦渴地张合着嘴。渔夫以均匀的节奏把鱼篓和大篮子仍到岸上。
“他们都叫你埃尔斯佩思吗?”他问。
“也有人叫埃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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