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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走以后 玛姬欧法洛

_3 玛姬·欧法洛 (英)
静脉上。
安希望马上要孩子。本同意了-反正他婚后对安一直很顺
从。头几个月没有怀上,安还不太在意。半年后她开始着急了。“别担心,亲爱的。”本看着她每个月愁眉苦脸地从橱柜里拿出卫生巾,别在一根系在腰间的带子上,都这样安慰她说。“总要花
点儿时间的。”
本每天早上八点出门。白天埃尔斯佩思基本上也不在家,她
忙着在北博威克镇内转悠,做慈善工作,还要出访数不清的朋友。
安独自在家里走来走去,从一个房间踱到另一个房间,感觉自己
好像待得太久已然招人厌了。她攥紧拳头抵住下腹,仿佛通过这
个动作祈祷自己能奇迹般地受孕。只有有了孩子,她告诉自己,
只有有了孩子,她才真正有权住在这摆满直背靠椅、皮面精装书
和水彩海鸟画的、宽大的家里。
婚后第九个月,安的兴致时好时坏起来。有时,本从大学回到家,安已经在楼上卧室的床上等他了,仅穿着衬裙,充满欲望。她用温热的手将他拉到身边,身体贴上去,引他到床边。埃尔斯佩思在楼下,这时他们会把无线电的声音调大。结束以后安搂着本,安静地躺着,要他久久地留在自己体内。她想象精子已经扭动着游去了深处,可后腰痉挛般的疼痛和双腿间徐缓滴下的温暖的血,还是每个月如期而至。安好困惑,坐起来,转身背对躺在床上的本。他只好犹犹豫豫地伸出手,抚摸她的僵直脊背,亲吻她漠无表情的脸,轻轻安慰,“安,我的爱,安,别难过,我的爱。”
这样,一年过去了。埃尔斯佩思终于看不下去了。本用完早餐离开后,她在餐桌边,望着安苍白清癯的脸庞,开口道:“不能再这么着了,对不?”
安未语,一滴晶莹的眼泪已经顺着白瓷般的肌肤滑落下来。埃尔斯佩思以前没见过安这样。“我想应该去看一下医生。”从安瘦弱的身体里发出难以抑制的抽泣。“我不能,我受
不了。”
“受不了什么?”
“我怕医生说我不能生育。”
埃尔斯佩思自遇见安后第一次-后来证明也是最后一次-将她揽到怀里。安先是浑身挺得笔直,可马上就屈服了,脸偎在她肩上哭起来。
“没事,没事。你哭吧,全哭出来,哭出来会好些。”埃尔斯佩思说,“会有办法的,别担心。”
家庭医生给安把脉,测血压,隔着衣衫摸了摸她的肚子,并就生理期和“婚姻生活”作了谨慎提问,还不时用规整字迹熟练地往本子上记着。“你和你丈夫都没问题,莱克斯太太。我想很快就可能怀孕。注意锻炼,多呼吸新鲜空气。”他甚至给她开了一方药。
在高街上的药局里,埃尔斯佩思把处方举到眼前仔细看了看。“这些都是什么药?”她问药剂师。
“就是些……药片。”对方热情地说。
第一章 你走以后(15)
“我知道是药片,年轻人。我是问你,是什么药片。治什么的药片。”
药剂师重新看了一遍处方。“都是些镇静剂。”
埃尔斯佩思的嘴唇抿成一条线。“那我们不要了。来,安,我们走。”
靠着肯尼斯在医界的关系和埃尔斯佩思的不懈寻访,安和本见到了全苏格兰最好的妇科大夫,道格拉斯·弗雷瑟。长达五个月的时间她每周去一次爱丁堡,医生替她抽血化验,将冰冷细长的金属仪器插入她体内去探测。询问她的饮食、病史、生理周期和性行为习惯。她和本一起在防潮挂帘后面好像十几岁小孩偷情一样想法制造一点儿供化验的精液时,埃尔斯佩思就坐在几米开外看杂志。这样,结婚算起将近两年,终于医生召见了他们,要给出最后的诊断结果。他们坐在红色皮革沙发上,看弗雷瑟医生翻看办公桌上的材料。他是个高大、和蔼的男人,有一对不时流泪的眼睛。他看着面前这对年轻人,那么年轻,年轻得让他觉
得跟他们聊生育问题简直有些猥琐。“你们俩都没问题,功能都正常,也都可以生育。”安叹了口气,几乎要哭了。本问:“那我们为什么没有孩子?”“问题出在结合上。症结在于您,莱克斯太太,您对您丈夫的精子有排异。”安晃了晃脑袋,“您说排异是什么意思?”
“您-如果这么说您更能理解的话,您对您丈夫的精子过敏。您的身体有过敏反应,于是免疫系统全面调动,去对抗您丈夫的精子。”
安看着医生说:“所以您的意思是,如果我,比如说嫁给了另外一个男人,就完全没问题了?”
“呃,也可以这么说。你们这种病例只有大约百万分之一的发生概率。所以,是的,如果您嫁的是别人,大概就不会有问题了。问题只出在您和您丈夫的抗体不合上。”
“那-我们该怎么办呢?”本问,拉住安的手。
“目前还没有临床证明有效的治疗方式,”弗雷瑟医生说,“但是我有个办法可以在你们身上试一试。以我的经验来看,应该会有效。”
“什么办法?”
“我要做的是-而且这个办法我们已经研究了一阵子了-在这里取一块你的皮肤,”他指指本的上臂,“然后把它移植到这里。”再指指安的上臂。“安的抗体会自行配合新移植的皮肤,这样一来,对您精子的排异反应就会消除。就这么简单。”
不出所料,两个人都特别惊讶的样子,也都面露希望。
“手术非常简单,甚至都不用住院。”
“但听起来很……很……”安搜肠刮肚地找词。
“原始?我理解。但是简单的问题就应该用简单的方式去应对。不过我不能保证一定成功。”
“这……这是唯一的办法吗?”本问。
“对,”弗雷瑟医生柔声说,“这是你们唯一的希望。”
埃尔斯佩思开车去爱丁堡市立医院接他们。两人牵着手穿过停车场,左臂上缠着相同的绷带。手术在本身上留下一个半透明皱巴巴的疤痕,安的手臂上则是二英寸见方、颜色比她自己皮肤稍深的一块皮,很快就与她的皮肤共同生息,仿佛从来就是她的一部分。那以后不到一个月,她怀孕了。
第一次生产过程漫长而艰难。安由此也明白了“分娩”在语义学上真正的含义。阵痛和宫缩持续了一天半。通过仪器里起伏的红线能看到宝宝的心跳,当红线突然不再起伏的时候,机器发出单调连续的“嘟”声。医务人员忙把她划开,用产钳夹着脑袋把孩子拖了出来。这女婴自此从未忤逆过,从未离开过安。多年以后她自己有了第一个女儿,也以母亲的名字为她命名为“安妮”。
第一章 你走以后(16)
第二个女儿出生后的第二个小时,安想把她包在襁褓里,孩子不高兴地扭着,挥舞着红彤彤的愤怒的小手臂,直到安把襁褓解开才安静一点儿。女婴攥紧如海星般撑开的五指,以示反抗。他们叫她爱丽丝-短名,从名字里远无法窥尽其性格。发音的时候,开始于喉部用力,结束于将空气推出唇间的动作。她出生的时候就有黑发,眸子也是黑色的。人们看着婴儿车里的她,看看安,又看看另一个天使般金发碧眼的孩子,最后看回婴儿车里的这个-眼珠是酱橄榄的黑。“好像抱错了似的,对吧?”一个女人说。安的手指在婴儿车把上握紧。“完全不像。”她说。爱丽丝还是安眼里的孩子,就出门去环游世界。她坐在火车车窗后向她招手,窗上的细小雨滴环绕她的脸,点缀在她浓黑的长发间,景象衬托在旖旎虹色之上。她回来时头发剪了,穿了紧身皮裤,肩胛上盘着一条中国龙。“世界什么样?”安问。“特别满。”她说。
第三个女儿是为人谨慎、人见人爱的女孩。从两个姐姐身上各学一点儿,反倒哪个都不像。她观察,模仿,努力做得与她们一样。她很聪明,从不犯错,因为所有的错都有姐姐犯在前面了。安去看她时,她用来泡茶的草本植物都是自己在窗台上种的。
杰米尖叫着,坐在婴儿座上,用带奶嘴的塑料杯敲面前的托盘。安妮闻声也开心地叫着,丢下玉米片浸在牛奶里-越泡越软,越发倒人胃口。
“安静!”尼尔在《苏格兰人》报后面吼道。
孩子们不理他。为了止住尖叫,克尔斯蒂将一勺米糊塞进杰米嘴里。“快吃早饭,安妮,不然上幼儿园要迟了。”
“我讨厌幼儿园。”
“你不讨厌。上个礼拜你还说喜欢呢。”“我今天讨厌。”
“你还没去怎么知道讨厌?”
“就是讨厌。”安妮把碗里的勺搅得嗖嗖作响,牛奶都溅了
出来。“别玩,快吃。”克尔斯蒂说。刚一分神,杰米就把米糊吐出来了,弄脏了克尔斯蒂的衬衣。“哎哟,我操。”她跳起来找抹布。“你说粗话!你说粗话!”尼尔从报纸后露出脸,“你,赶紧把早饭吃了,小姐。”他正色和安妮说道。
“不,我不,不好吃!”她叫。
尼尔打了一下安妮的手。“让你吃就吃,别废话!”
这下安妮铆足劲叫起来。透过叫声,克尔斯蒂听见了电话铃声。“我去接。”
她一只手接电话,另一只手忙着擦衬衣。
“喂?”
“克尔斯蒂,是爸爸。”
“嗨,你好吗?呃,我能一会儿给你去电话吗?现在是动物园喂食时间,你听得见吧?乱成一团了。”“我有特别坏的消息要说。”克尔斯蒂转身背对厨房,双手握紧听筒。“什么消息?是妈
妈出事了吗?怎么回事?”
“你妈妈很好,就在边上。是爱丽丝。”
“爱丽丝?”
“她被车撞了,正在昏迷中。”
“什么?可……什么时候?”
厨房突然异常安静。安妮举着勺子呆呆地看着妈妈。尼尔走过来站到克尔斯蒂边上,跟她一起听。杰米可能觉得气氛不对,压抑地抽耷着嘟哝起来。
本听着电话里女儿的啜泣。安在房间里来回走,往行李箱里归置东西。“是昨晚发生的。今天一大早电话通知了我们。我们觉得等
现在再告诉你比较好,没必要那么早把你叫起来。”
“但,可是……我昨天才见过她啊。”
“昨天?”
“是啊。她坐火车来爱丁堡,看上去挺正常的。贝丝和我都去接站了。她挺好的,至少一开始挺好的。可后来突然变得好奇怪,她刚到就突然又说要走,然后就上火车真的走了。”
“是吗?”
“唉,太可怕了。我真不敢相信。”
“我知道,亲爱的,我知道,”本说,“你妈妈和我今天就去看她。我问过他们能不能转院到爱丁堡,可他们说根本不能动她。”本说到这里哽咽了,他停下来控制好声音。克尔斯蒂已经很难过了,他不想自己也哭起来。“还有,我们得通知贝丝。”
“你是说……?”
“我给她宿舍打了电话,可她好像不在。这种事我又不想留言。”
“当然,当然。”
“有时很难联系到她。”
尼尔拿过克尔斯蒂手里的听筒。“别担心,本。你和安去看爱丽丝吧。贝丝我来联系。”“这就好,尼尔。我们得去赶火车。今晚再打给你。”
第二章 你走以后(17)
太阳把雾气蒸干了,于是沿沙滩耸立的参差的岩石后渐渐露出来。家人都聚集在沙滩上。除了姐姐和她的未婚夫一起待在大学没回来,奶奶到格拉斯哥看朋友去了。马里奥却在。
我对他不辞而别,也没跟父母解释为什么学期结束前一个礼拜就回到家里。第二天,马里奥就出现在我家门前,可见是凭了自己的魅力,从宿舍管理处骗来了我的住址。家人接待他的方式空前地心平气和,多少出乎我的意料。我们在古兰①海滩上,扮演幸福家庭团聚的场面。
母亲垫着《苏格兰周日》画报坐在岩石边,是怕沙里的水渗进裙子,身边零散的是黑色蛇皮手袋、鞋-鞋带整齐地归进鞋里、父亲几本关于海鸟的书和几个白塑料盒。盒子里面装着我和贝丝做的野餐食物。她身边的折叠椅里,父亲睡着了,他的嘴张着。
①古兰:苏格兰东海岸的小镇-译者注
贝丝用丝绸弹性发带将头发编起来,正用母亲手袋里的指甲钳修剪发梢分叉。刺目的阳光在指甲钳上时隐时现,她一边修着,一边时而斜睨一眼马里奥,后者正奋力咀嚼着从盒子里挑选出的三明治。他吃得很专注,嘴巴大张大合。他不说话,扫视着逐渐清晰的海平线。两个小时之后我将告诉他我不想再见他了,而作为回应他将回到美国。但是现在我们对此都还一无所知。眼下所有的,仅仅是海滩以及在那之上,在我们头顶之上,鸣叫飞旋的海鸥。
大腿和臀部的淤青已经变成了黄色。血刚刚止住。左胸上有一圈很深的红色齿痕。每天晚上我都惊讶地发现虽然一直用刺鼻的金缕梅液轻轻去点它,红色却并不消退。我正想着这事,发现母亲看着我,于是把眼睛避开了。
父亲醒来,询问母亲时间。母亲不理他,他就拿起报纸,认真地折成一个长方形,开始读。
“你吃够了吗,马里奥?”母亲问,语气里的挖苦令我忍不住抬眼看了看。他的名字于她是一大难题,每回念都要蹙眉。他嘴里塞满食物,点了点头,向她跷起大拇指。贝丝哧哧笑了。“我们去游泳吧。”我对贝丝说。
她跃起,帮助我拉下裙子拉锁。我们双双扭动着蜕下衣衫,扔成凌乱的一堆-泳衣就穿在衣服里面。我的是黑色的,她的是白底蓝色条纹的。我将泳衣拉整齐。母亲见我小腿上有淤青,脸上霎时显出疑惑神色。我转过身对贝丝说:“看谁先跑到海里。”
我们丢下马里奥和父母,跑向大海。沙石坚硬的部分硌在脚底柔软的地方有些疼。身后,贝丝大喊着要我慢一点儿。
我在海边停下喘气,吃了一惊:海里都是水母。剧毒的身体好像呼吸的心脏一样跳动着,边缘伸展着触手,时刻准备叮咬猎物。没有一寸安全的地方,到处颤动着这种黏胶一般的生物。好像水的恶意带动水分子而凝结成了那样的怪物似的。
“这么多水母,我不下去了。”贝丝说,用一根树枝捅一只水母。它受了惊吓,痉挛地收缩起触手,飞快地弹动着游开了。我抓住她,假装要把她推进海里。她尖叫着扭动,笑起来,有一刻,她的长发飞扬着覆盖到我脸上,挡住了我的视线。
我们趴在浅坑里,用脚在沙子上画道。我指关节撑着脸,看到海滩上升腾着最后的一点儿雾气。贝丝吹着口哨,用手指卷弄头发。我感到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想告诉贝丝,却发现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一只狗耷拉着红舌头跑过,看我们一眼,又急急忙忙跑开了。
“唔-呼-”
第二章 你走以后(18)
母亲的声音穿透鸟鸣传过来。我扭过脖子,透过臂弯看到她在跑,那是只有她这个年龄段的女人才有的跑法-略窘,双膝并拢,仿佛在说,倒是更愿意走的样子。她挥舞着一个相机。贝丝和我冲着太阳义务性地露出微笑,等她按下快门。我后来把这张照片挂在大学寝室的墙上直到最后一年,而它在那一年消失在一个派对上,或是被喜欢我们俩的某个人偷走了,或是不慎掉在地上,跟烟头一起被踩在了各种脚下。
父亲不愿跟马里奥单独待在一起,于是也跟过来。后面跟着马里奥。他已经脱掉衬衣,胸膛肤色很深,看得出经过悉心日晒。他松活一下手臂上的肌肉。如果存心把他屏蔽出我的视线,我几乎可以假装他不在这里。沙滩的那一头,母亲坐过的报纸在沙地上翩然飞舞。
“怎么不游了?”他定睛看着我。
我站起来,沾满沙子的泳衣又湿又冷。
“水母太多。”贝丝告诉他。
马里奥拖着我的手腕朝海面跑去。腕骨慑于那力道,几乎变形。我胡乱摆动着双腿带起好多海水白色的泡沫,水母在激荡着的海水里翻翻滚滚,我听到一声并非出自海鸥的尖叫。他在刺骨的海水里停下,海水及胸拍打着,舔舐着我的肋骨。他按着我的肩,将我按下去。我被迫弯曲了膝盖,感到海水漫过头顶,扭动起来,挣扎着,挥舞着双臂伸出水面,大口吞进苦涩的海水。皮肤因恐惧水母的毒,而仿佛预先就感到了刺痛。他手指上的振动告诉我,他应该正在大笑。他突然放开我。我的头冲破海面,顿时笼罩在阳光里,听得见海滩上的人声。我呼吸急促,一边干呕一边止不住咳起来,双手颤抖着擦掉眼睛上的海水,与他对视片刻,立即又被按进海面下的寂静之中了。这一回,我知道要闭着嘴。头上的水在日光照射下粼粼晃动。他的手指在我的双肩上越抠越紧。成群的水母如降落伞悬浮在靠近海面的位置。在它们之上,我依稀分辨得出父母模糊的身影,远远站在海岸边。
我知道自己在哪儿。我比他们想的要更清醒些。今天早些时候,一个自以为是的声音曾在离我相当近的地方说,“她是否能醒来还吉凶未卜。”吉凶未卜。说得仿佛一场算命游戏。
今天我开始对克努特王的故事丧失兴趣了。(我说今“天”只是出于习惯-其实我不知道现在是“天”还是“夜”,也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待了多久。最奇怪的是有时我居然记不起一些东西的名称。昨天,或者不管是哪一天吧,我忘掉了那种木制四脚物品的名字,它主要是用来给人坐的。我仔细搜索记忆想起了索绪尔符号理论,大段《李尔王》原文以及
火焰雪山的制作方法,但怎么也想不到所要想的那个名字。)故事当然关于他如何傲慢专横,自以为可以控制世间万物-乃至潮汐。我们看见他出现在海滩上,为臣民所簇拥,手执权杖,努力喝退着对他根本置之不理的潮水。简而言之,是个笑话般的人物。可如果我们错了呢?倘若实际上他真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国王,以至于臣民将他抬高到神的位置,并对他的万能深信不疑呢?而为了向臣民证明自己不过是个普通人,他将他们带到海边,作势喝退海水。海水当然不睬他,持续翻卷着滚向海滩。可要是我们误会了,要是我们这么久以来都错看了他的动机,那就太冤枉了,不是吗?
也许不醒过来反而好。可要是不醒过来我就再也搞不明白任何事了,再也无法向任何人提出任何问题……不过等一下,难道我真这么想知道答案吗?
“请您等一下,”苏珊娜按下电话的待机按钮。“爱丽丝,是个记者。你能跟他说吗?我今天巨忙,没时间管这种事。”
爱丽丝站在铝制折梯上,随机将臂弯里抱着的一摞书插到书架里。文学基金会正处在艰难时期:除了得从皮姆利科区高大阴凉而且宽敞-虽然也日渐破旧-的佐治亚建筑,迁址到中心广场又挤又小的连栋m/loupan/gongyu/list_0/0.shtml
公寓里,近日还听说最大手笔的捐赠者不仅削减了投资还把基金会负责人开除了。新指派的负责人明日就会上任。眼下,爱丽丝和苏珊娜正一边把皮姆利科区搬过来的行李开箱,一边努力接受这残酷的现实。
第二章 你走以后(19)
“不是吧,”爱丽丝呻吟着,“挖消息的人已经够多了。他想干吗?他说了没有?”她在工装裤上将双手抹净,双腿上满是黑乎乎的灰渍。
“没说,他找媒体接待处。”
“媒体接待处?”爱丽丝重复一遍,“他以为我们是干吗的?你能问问他有什么事吗?我可能一会儿再打。”
苏珊娜转而接起电话,“对不起,让您久等了。媒体接待处目前全员忙碌……她正站在一架梯子上……是的……我能问你,是什么事吗?”苏珊娜向爱丽丝做个苦脸,电话里的人还喋喋不休地说着,声音之弱,之频繁,好像话筒里困住了一只蜜蜂。“好,好的,请稍等。”她再次按下待机键,“是个叫约翰什么什么的人,是艺术版记者……”苏珊娜报出对方服务的报纸,是一份全国性报纸。“说要给我们写一个介绍-文学基金会新貌什么的。关于我们迁址的理由,我们未来的计划等。”
“唔,好,”爱丽丝说,重新爬上吱呀作响的折梯,“跟你说,如果他不是只想挖点儿花边新闻的话,我狂吃巧克力都会瘦。”
我已经在文学基金会工作了两个月,很喜欢这里。这是件比较好的事,然后我身上除了这件好事以外就没有其他好事了。我住在改自维多利亚式建筑的一幢连栋m/loupan/gongyu/list_0/0.shtml
公寓的顶楼,大楼位于芬斯伯里公园内。地方很破,租金也便宜-文学慈善基金会给的薪水不多。过去这房子应该很漂亮,它坐落在这个地方,说明这里一度也曾是繁华的所在。不过,出于某种原因,这个街区败落了,除了九、十栋古旧建筑-包括我住的这一栋,其余建筑全被七十年代畸形发展的房地产业毁了。连栋公寓看上去好像孤独的弃婴,如古朴的孤岛,立于一片萧条而粗制滥造的建筑之间。
我刚刚离开杰森。他是个音乐老师,我因为无处可去在他那里住了差不多一年。现在的这个地方是我在免费分类广告上那些挤在一起的信息里查了半天才查到的。房东是个坏蛋。逢到水箱漏得卫生间水漫金山,或者我想在那传说中“带家具”的房间里争取一些家具时,我怎么打电话他都不接。长达好几个月,公寓房间里既无窗帘,厨房里也没有椅子。于是我渐渐习惯靠着“嗡嗡”作响的冰箱站着用餐。
有三段楼梯直通我的门前。顶楼我住的这间,过去应该是给仆人住的,可是现在因为重新分隔并装修过,已经跟原来大不相同。居住期间我从未亲眼见过任何其他住客。我不喜欢待在家里,于是每晚都给自己安排活动-跟朋友去索霍区或中心广场玩,再不就是组织文学集会。那以后通常要过了午夜才姗姗回到家里倒在床上,翌日早晨八点钟再起来出门。不过传到耳里的音乐或别处什么人做爱时的韵律和节奏让我知道,一定有别的住客。整幢公寓楼毫不夸张地说就是一个掉进去就出不来的陷阱。前门永远闩着,上两道锁为了防止猖獗于大街小巷的夜盗。窗外没有消防梯。我离地面的距离是一百英尺。如果起火了,我将只有一死。我曾在傍晚后回到家里躺在床上幻想住在我楼下的那些人。他们在床上吸烟吗?会不会忘了吹灭蜡烛?或者睡前不关煤气?那些我从未谋面的人和各种关于他们纵火的想象让我睡不着觉。我好像不知不觉中已将生命托付给他们了。
“你好,我是爱丽丝·莱克斯。”爱丽丝手里玩着曲别针,对着话筒说。苏珊娜在屋子另一头冲她做个鬼脸。爱丽丝没有理会。
“你好,爱丽丝·莱克斯。”对方的声音听起来自信满满,而且好像被她的语气逗乐了。爱丽丝一下子就对他超级反感。“我叫约翰·弗里德曼。”
“我能帮你什么吗?我听说你要在报上给我们做简介?”
“对。你还站在梯子上吗?还是已经下来了?”
“呃,”她有些生气,“我们才搬过来,你要理解。”
“唔,我明白。你觉得新办公室怎么样,爱丽丝?”
“还不错,谢谢,”她不耐烦地说,“早知道你们这么体贴采访对象,我就叫你来帮忙搬箱子了。”
他笑了。“那么,好。”她听见他翻动纸张的声音,“不知道你同事有没有跟你说,我主要是想写一篇关于文学基金会的东西-你们的动向,下一步的目标什么的。”“好的。你想知道什么呢?”
“呃,想先从你们下一年的计划开始……”
“好的。”
“……另外还有……”
“什么?”
“……传闻资金切断以及更换负责人的问题,希望你能告诉我是否属实。”爱丽丝叹了口气,“我一直在等着看你什么时候会进入到这
个主题。”
“属实吗?负责人是否真的被辞退了?你-”
“你们这些人真的很讨厌。”她打断他。
“对不起,您说什么?”
第二章 你走以后(20)
“文学基金会五十年来一直致力于艺术项目筹划。这个你知道吗?你打电话给我以前对此有哪怕是一点点的了解吗?”
“有。”
“骗人,”爱丽丝反驳道,“你是艺术版记者,是不是?”
“啊,是。”他说。
“那请你说出一个去年我们筹办过的项目,只要说一个就行。”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你看,”他好不容易开口了,“这根本不重要,不是吗?我只是想知道-”
“你只是想知道你想知道的事情,但是我不会告诉你。”
“为什么?”
“因为我们,是一个全国性艺术团体,而你,是一家全国性报纸的艺术版记者,却说不出哪怕一个我们做过的项目。我们所作的有益的事情-在学校和监狱建立文艺教学班,帮助英联邦作家作全国宣传,组织全国新人写作比赛。我们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你们毫不关心,一出乱子你们倒一窝蜂都来了。”
“这个……我理解你为什么这么激动-”
“你不理解。我觉得你完全不理解。如果你像你自己说的那样,真想写关于我们的计划和目标之类的东西,那么,好的,我会协助你。但如果你只是来挖花边新闻,恕我不愿效劳。我不想说出来的,不过你们记者果然都是一丘之貉。”
“啊?怎么个一丘之貉法?”
“不过就是一成不变地爆料罢了-你们所有的媒体,小报大报都一样。真希望有人能另辟蹊径。比如切实关心文学基金会的所为,甚或只是切实关心文学本身都好。而不是心怀一些我早已料到而从长远角度看毫无意义的问题来要求我核实。”她说到没气才停下来。
“明白了,”他说。“另辟蹊径。比如什么蹊径?”
“要是我想做记者我自己就会去报社应聘了。又不是我替你写报道,要另辟什么蹊径随便你。我只负责回答关于报道的提问-不管是不是预料之中的提问。”
话筒的两边都不出声了,两边的办公室双双陷入死寂。她发现所有人都瞠目结舌地看着自己,于是转身面对墙。“好的,好的,我明白了,所以就这样了?”
“对,”爱丽丝漠不关心地说,“如果你连起码的研究也不做一下,我只好拒绝接受被采访。”
又是沉默。她听见他深吸一口气。“我懂了,我懂了……”他踌躇地停在这句话上。她等着他继续说下去。“唔……这样的话,我……我再打过来,可以吗?”
“可以。”她挂机。
“这下好了,”苏珊娜一边在房间另一头她自己办公桌上的公文格里找着什么东西一边说,“这下他再打来以前会好好想清楚了。他怎么样?”
“十足的,废物。”
今天爱丽丝的肚子里又感到那熟悉的、鼓胀的又纠结的乖戾感。如果寻根溯源,它会好像实物一般分崩离析,碎片将弹射出来割破她的手指。她不喜欢自己。
她所不能理解的-且后来证明是永远无法理解的-是人类的变化无常。今天他们喜欢你,可到了明天,就因为随便一件事-比如你跟老师说你在窗台上放湿纸巾种水芹这种事,他们就突然不喜欢你了。
浓雾从海上漂过来沉甸甸地笼罩着小镇,逐渐爬上山坡,波及山顶的学校。阴冷后院里飘着轻盈细雨,学校边的大草坪阴沉沉的,整个被浓雾覆盖着。爱丽丝尽量不去看她的好友-前好友-艾玛,她正和另外四五个女孩一起玩跳绳。绳子越来越湿,甩在潮湿的水泥地上,又被挥至顶端,水洒下来打湿跳绳的人的头发。艾玛节奏恒定地跳着,及膝的长袜越退越低。“你不准跟
我们一起玩!”她刚才带着鼻音这么说,显得对爱丽丝居然有脸提出跟她们一起玩感到不可思议。现在她正同女孩们一起唱着:“青青的卵石路,青青的卵石路,草儿长得高。我心爱的,心爱
的爱人,为何死去了?”
爱丽丝四下找了找克尔斯蒂和贝丝。找到这两个人一般来讲
很容易,那近乎银白的金发混在孩子们当中是非常显眼的。她找
到了克尔斯蒂:她正靠在操场围墙上,跟两个朋友说话。贝丝则
在另一头的沙坑边趾高气扬地教训一个随手往天上扔了把湿沙子
的小女孩-那女孩看起来吓坏了。
第二章 你走以后(21)
爱丽丝的口袋里,有一个仔细用光滑的硬纸包起来的鱼头。
她想到生冷湿滑的汁液会如何渗透并在粗呢大衣上留下污渍,不
禁打了个冷战。只要按一下鱼头两侧,鱼嘴就会张开。可以看见
窄窄的舌头,呈灰白色。然后那眼睛-眼睛!滚圆的眼睛,像
一对闪着银光的宝珠,能在眼眶里转动。她试着转动自己的眼
珠-我的眼珠也可以转吗?左手边阴霾的校舍,右手边的隔
墙。正前方是许多人影,好像用粗头铅笔草草画在下着雨的操场
上。她好希望自己的眼珠也是银色的。
她将风帽拉过眼睛和嘴,一直将大衣领口拉得与头顶齐平,
风帽整个耷拉在脑门前。校园隔墙和人影都消失了。她听到响动,
仿佛穿过水到达她的耳畔-遥远而失真。现在只剩下她,和口
袋里的鱼头,浸润着液体的黑暗,只为他们所有了。
五分钟后电话铃又响了。“判断失误了!”苏珊娜喊着,对着爱丽丝挥舞听筒。“又是那个叫约翰的记者!”
爱丽丝痛苦地嘟哝一声,拿起电话,“喂?是约翰吗?你不是想跟我讲你只花了五分钟就搞清了文学和文学基金会的知识吧?好厉害,你一般都这么快就得手吗?”爱丽丝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话还可以作另一个解释,倏地脸涨得通红。还好他看不见。
“我有个提议,爱丽丝……”他在笑……浑蛋!“……不管能不能‘得手’吧。”
“什么提议?”
“我保证认真研究一下文学基金会,但我希望能当面采访你。”
爱丽丝沉默少顷,“在哪儿?”
“在你办公室。还能在哪儿?”
爱丽丝觉得脸又烧起来了,真想叫他去死。“目前这里乱得很,都是箱子和灰。不可能让你一个闲杂人等进来。这样吧,反正我明天要去多克兰,可以去你的办公室。你们报社在金丝雀码头,对吗?”
“对。呃,反正我都没问题。什么时间呢?”
“我最近很忙。午餐时间可以吗?这样就可以两件事情一起做了。”
“我听说边吃饭边说话不是很好的习惯。”
“我不在意这些。”
“不在意吗?”看在上帝的份上,她正告自己,再说下去就无聊了,应该赶紧挂掉。“不在意,”她几乎气急败坏地说,“明天下午一点见。”然后没等对方回答,就挂了。
安和本在车站叫了一部计程车,一路辗转。一开始车开得很快,车轮辗在柏油碎石路上“辘辘”直响。紧接着是无比漫长的塞车,引擎一直在转,所以整个后座都是刺鼻的汽油味,眼前计价器的红色数字不断攀升。安浑身紧张坐得笔直,脖子上青筋暴凸,执著地望着车窗外,仿佛在用心力疏通交通阻塞。本则一点儿也坐不住,长时间乘坐火车弄得他的衣摆都皱了。因为很少来伦敦,这城市的盛气凌人对他来说每来一次都觉得新鲜。他把头探出去看那长长的塞车带,街上照明灯冷峻的白光晃得他双眼发疼。太阳-比苏格兰可好多了-看起来刺目地亮,凸显着路人的轮廓和衣裳的颜色。他觉得头顶的滞重空气被翻搅起来,一个骑车人“嗖”地过去了,整张脸罩在防尘面罩和反光护目镜里,轮胎吱呀碾过,一路蛇形穿过停滞不前的车。本缩回车厢里摇起车窗,完全不理解爱丽丝为何为了这个地方离开苏格兰。
本来坐地铁要更快些,但是安和本都怕那东西:被人流推挤着通过电梯进入一架骇人的机器,然后再被呕吐在另一个照明不善的站台上。火车进出站台的速度又快得吓人,只有一张上面交错着彩色线条的地图给人们指示路线,还有声音滑稽的报站广播。他胸前的口袋里装着医院地址和医生姓名,是医院的人早上在电话里告诉他的。他把手摁在那上面,纸张在口袋里窸窸窣窣地被挤压着,令他感到安心。他这样摁着,计程车终于慢慢切进一条动起来的车龙。
第二章 你走以后(22)
车开起来后就几乎没有再中途停下。本觉得车在上山,各种声响的片段-嚷嚷声、说话声、音乐声、
汽车喇叭声-随着空气一起卷进车里。景物在变化-围着围栏和树篱的爱德华时期风格的大房子和停在那外面锃亮的汽车,逐渐取代了起先在国王十字火车站附近看到的年久失修的建筑。本对于车开到了哪里毫无概念。他对伦敦的认识仅限于两个坐标点:火车站和爱丽丝位于卡姆登区的家。他也去过爱丽丝在市中心的办公室,还有国家美术馆。这两处应该很近,因为他记得是在某个周五爱丽丝下班以后他跟她走过去的。有一次,也许就是去国家美术馆的同一次探望中,她还带他们去了伦敦北部的一个公园,很多人在都是水藻的咸水湖里游泳。爱丽丝应该也游了,因为他清晰地记得自己坐在岸上时看见她从水里探出那头如海豹皮般光滑湿亮的黑发。他还有做父亲的本能,一旦女儿潜入水中,他要等看她们重新冒出水面才能安心。约翰那天也游了,本突然记起他从滑溜溜的木制跳板上跑跳入水的样子。现在是不是离那个公园挺近的了?本无法定位这些地方-无论从时间还是从空间上来说。
医院坐落在小山上,是一座庞然的灰色建筑。本还在车上往司机手里数零钱的时候,就已经能听见这庞然大物内空调、发电机和焚烧炉运转的声音了。他们拾级而上,像初订婚时那样牵着手。本的另一只手里还拿着一卷报纸,以不自然的高度举到胸前。报纸卷里探出一捧晚开的黄玫瑰,花朵随步履轻轻摇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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