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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风独自凉

_5 朴月(当代)
  她从没有真正拥有容若,却感觉,他仿佛随佩蓉去了,她,失落了他。
  自觉罗夫人上房出来,她顺着脚,又到了珊瑚阁。珊瑚阁中,静悄悄地,一盆水仙,供在佩蓉画像前的高几上。在兽炉中,热了水沉香,她习惯地坐到书案前。案上,摊着一本薄册,封面上有两个字,是不知那代的古体,上一个字她辨认不出,下一个是“水”字。
  揭开扉页,却是容若平日的褚河南体了,写着“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八个字。
  婉君不知这句话的出处,却觉得说到了她心底;“冷暖自知”,她一直为往来的闺中少妇、少女们称羡,又谁曾了解,拥有荣华富贵府第,温柔多才夫婿的她,也“冷暖自知”?
  薄册中,工整抄录的全是词,她不能甚解,却也能了解,其中作品,几乎全为了佩蓉。
  她读得痴了,几乎能想见那一幕幕的情节。
  他那样细腻的记载着相处时的一颦一笑;离别后的刻骨铭心;佩蓉去世后的无限悲悼……
  她细细咀嚼着他的悲欢离合,字字句句,打动着,也噬啮着她的心。
  风絮飘残已化萍,泥莲刚倩藕丝萦,珍重别拈香一办,记前生。
  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又到断肠回首处,泪偷零。
  林下荒苔道蕴家,生怜玉骨委尘沙,愁向风前无处说,数归鸦。
  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魂是柳绵吹欲碎,绕天涯。
  “……魂是柳绵吹欲碎……”
  婉君读到了这两阕[山花子],也不禁泪盈盈,反覆讽诵,不能自已。
  “婉妹妹!”
  清脆的语音,惊动了她,猛一抬头,“叭”,一滴泪就落到了词稿本子上,立刻晕成一个圆点。她慌乱用手绢去印,已来不及了,只得随手合上。
  来的是锡三奶奶,自顾自的笑道:
  “哎,叫我好找!上房找不着,桑榆墅又不在,幸亏碧梧提起,你常往珊瑚阁来,果然在这儿。又怎么啦?谁欺负你了,快告诉我。可是容若?”
  婉君强笑,拭去泪痕:
  “三嫂子又说笑话,是看容若的词,悼念蓉姊姊的,写得真感人有这么几阕词悼念我,死也瞑目了。”
  锡三奶奶大惊,啐了几口,道:
  “我的好奶奶!好妹子,这话也不嫌个忌讳?死呀,活的!你们是少年夫妻,又那么和睦;你看,我和你锡三哥,成日家吵吵闹闹,要我撇下他走,我还舍不得呢!可不许胡说话!”
  婉君轻叹一声,默然无语。锡三奶奶看着,也心中疼惜;外人不明就里,纳兰府中恩怨情仇一本帐,锡三奶奶可是心知肚明的。
  自婉君过门,不但没有拿正支主子大奶奶的款儿,争了她当家奶奶的权利,反而处处抬举、尽让着锡三奶奶,尊重、又亲热。真正是和上睦下,事事谦和退让,不肯让锡三奶奶心理或实质上受半点委屈,就以月例来说吧,也只肯和锡三奶奶平头,倒不时为锡三奶奶家的孩子们添这、买那的。
  天生心热肠直的锡三奶奶,一开始,多少有点恐怕“容大奶奶”进门,就得退位让座的戒惧之情。处了不多时日,见婉君并无此心,且为人宽厚和平,一口一声“三嫂子”,亲热非常,比起佩蓉的孤傲,更加可亲可疼,一片心马上就全移了过去,倒常为婉君不平了。
第40节:当时只道是寻常(3)
  她已许久没有到珊瑚阁来了,回目四显,一下,就看到佩蓉那幅画像。眉目神情,宛似生前,云鬓边,插戴著一支点翠凤钗,衣带风飘,绰约如仙。蛾眉微蹙,秋波带愁,嘴角,却又微向上弯,好似浅笑。
  婉君也随著着三奶奶目光转移,落到画像上,轻吟:
  “旋拂轻容写洛神,须知浅笑是深颦,十分天与可怜春;
  锡三奶奶茫然不解,问道:
  “你念什么?”
  “容若的一阕[浣溪沙],就是题这画像的。”
  “唉!婉妹妹,为了蓉妞儿,你受的委屈不够么?难道一点不怨她?”
  婉君摇摇头:
  “蓉姊姊够薄命的了,那样的才貌人品,便是我,也是爱的,何况容若?我要怨,只怨苍天不仁,偏教阿玛狠心,硬生生地,拆散了他们的姻缘。偏让容若,天生是个痴情种,生离在前,死别在后,怎怪他忘不了,撇不下……”
  泣随声下,连锡三奶奶也不由鼻酸,掏出襟边掖的手绢儿揩泪:
  “在背后,我们都替你委屈:早知道容若认死扣,认到这个分上,又何必替他成亲?换了那一家的哥儿,得了你这样的媳妇儿,不梦里都能笑醒?偏偏他,就能守着蓉妞儿的画像当真人,把活生生的媳妇儿撇着,没事人似的,要不是碧梧告诉我,我还不相信。”
  婉君叹道:
  “他待我,也不算不好。早先论亲的时候,也说了‘两头大’的,如今,他住珊瑚阁的时候,我也只当他……”
  “你也当蓉妞儿活着!你说容若痴情,我看痴情人算全到了我们纳兰家了!换了谁能受得了这个?”
  锡三奶奶说着,忽然“嗤”地笑了:
  “倒不知你那位痴情女婿住珊瑚阁的时候,都做些什么?”
  婉君吟道:
  “春情只到梨花薄,片片催零落,斜阳何事近黄昏,不道人间犹有未招魂。
  银笺别记当时句,密绾同心苣,为伊判作梦中人,索向画图影里唤真真。”
  锡三奶奶前面听不懂,末一句是懂了:
  “对着画像喊蓉妞儿?这个人可是痴得着魔了,可别招了什么祟来!”
  “我听容若说,至今,连个梦都没托一回。”
  “他想着、念着蓉妞儿,还说给你听?你真好大气量!”
  婉君幽幽地说:
  “不大,又怎样呢?我们中间,可说的本也不多,再不让他谈蓉姊姊,更没话说了……”
  “唉!蓉妞儿要真回来,怕你日子比现在倒好过些;人,总有个这长那短的,蓉妞儿就算九十分都比你强,总也有十分比你短吧,还有个比的。如今,她人没了,再不好,也是好的了,何况她本来就好?更何况,又是没得到的,偏遇上我们这位痴爷……唉!”
  锡三奶奶一叹咽下了话,婉君却完全了解她未尽之意;活着的她,如何去跟被美化成神仙的佩蓉比?诚如锡三奶奶说的,如果佩蓉真的是容若的妻子,她才貌便比不上,可以性情柔顺温婉等长处,与佩蓉比肩。而且,容若没有“情恨”,至少,她可以得到公平的容纳,至少,容若看得见她的存在。如今,佩蓉去世了,容若一心沉湎在悼念之中,佩蓉因为不存在了,更占据了容若全部的世界,而她,却因真实的存在,反失去“存在”容若世界的地位了。
  她回想与容若成亲后的种种,容若是抑郁时多,欢笑时少。
  他们生活中,也有旖旎温馨的时刻,在容若兴致好的时候,会握住她的手,教她临帖;会在烛光下,为地读紫钗记、柳氏传那些传奇;会将就着她熟读的少数诗集、词集,与她效李易安、赵明诚赌书;会在花朝月夜设下小小的酒宴,与她共饮……
  这些幸福时刻,她总感激、感动得泫然欲涕,只遗憾,机会太少,而幸福的时间逝去的又太快。
  而且,似乎这些,都不是出于轻怜蜜爱,而是出于……
  是”回报”吧?对她一往情深,举案齐眉之情的回报。
  佩蓉在,容若存着希望,她也存着希望。而,佩蓉死了!她在容若的幻灭中,希望也随之幻灭。
  容若遵从了母亲的嘱附,暂时住到周氏院中为他收拾的厢房,服侍病中的父亲。亲当汤药,在明珠病情沉重的一段日子,衣不解带的看护。
第41节:当时只道是寻常(4)
  对父亲,他有着不齿,有着怨抑,但,也有着父子间割不断的天伦之爱!尤其见父亲病卧,尽扫平日威严探鸷神色,更触动他天性中的善长仁慈,竟陷入挣扎中;他不知该如何安顿这一份错综的感情,甚至不知该持一种怎样的心情和态度来对待老父。
  “只是尽人子之礼!”
  在允诺母亲时,他如此决定。然则,一旦面对了,并亲自照顾了,那一份被怨抑埋藏的亲情,就压制不住的生发,他本是至情至性的人,他欺骗不了自己;他无法只是尽礼,他爱他的父亲……爱这因贪黩弄权使他不齿,因造成他终天情恨使他怨抑的父亲!
  对健朗,顾盼自雄的父亲,他可以不齿,可以怨抑,可是对眼前这憔悴委顿的老人……
  对父亲的怨与爱,对佩蓉的情与憾,交织得他的心隐隐作痛。而当他回到房中,迎上的,却又是令他歉疚,令他怜惜的盈盈眸光,温柔中流露着淡淡幽怨,款款深情的眸光。
  “蓉妞儿,舅舅对不起你!”
  明珠神智不清了,一把攫住了和容若前来问安的婉君。婉君慌乱地挣不出手,抬头望着容若,容若流着泪,嗄声道:
  “阿玛!她不是……”
  婉君拦住了他,脸色苍白,却力持镇定,用另一只手握住明珠,柔声道:
  “舅舅!蓉儿不怪您,您安心养病。”
  泪水自明珠半合的眼角流下,喘息不住:
  “蓉妞儿……你不怪舅舅,你不是……索命来的……”
  婉君学着佩蓉的声调:
  “蓉儿给您老人家送药来的,您吃了,就好了。”
  说完,轻轻抽出手来,推容若上前,自己匆忙离去。
  容若心下恍然,原来婉君将错就错,藉此开解明珠心中因傀对佩蓉,而造成的郁结。
  真的心病还须心药医,明珠服药后,日益清明,经过一段时间调养,春暖后,渐次痊愈。皇帝对他这一病,也甚是关切,认为是辛勤政事所致,慰勉有加,又授武英殿大学士,位等相国,在朝小权势更胜昔日。
  容若倒真因心中煎迫之情难宜,侍疾辛苦,瘦了一圈,黧黑憔悴了不少,使得觉罗夫人心疼不已。
  心疼容若之外,更心疼婉君;对她那天的随机应变,竟开解了明珠的心病,固然安慰,却也因此隐隐不安。尤其锡三奶奶听惯了各种鬼神怪异之说,对这一件事,另有说法;她真的忧形于色:
  “太太,这,可怎么说呢?冒着个死人的名儿,硬从鬼门关口救人,这可是犯忌讳的呀!二叔和蓉妞儿,算得是前世的冤孽,该怎么报,是注定的。二叔喊蓉妞儿,真说不定,就是蓉妞儿来算旧帐的,教婉妹妹横里一插……”
  觉罗夫人听得脊背冰冷:说道:
  “这可怎么好?难道,蓉妞儿还放不过婉君?”
  锡三奶奶摇头:
  “这,可就不知道了。不都说,受冤死的人,都要解了前世冤孽,才能超生?蓉妞儿年纪轻轻死在宫里,太太不也说,是她舅舅害的?”
  觉罗夫人,愈听愈寒。强自解辟:
  “你别说了,蓉妞儿不会的,婉君待她姊妹似的,而且,都说蓉妞儿神仙小谪,怎么会害婉君?”
  锡三奶奶叹道:
  “但愿如此!婉妹妹也是,好端端,冒个死人的名儿,怎不嫌忌讳呢?”
  对这些传说,婉君也是听过,并相信的,她去冒名以解公公心病,那电光石火的一利,已做了选择;既然明珠误认了她,她就担起这难解的恩怨情仇吧!做了纳兰家的媳妇,总得为纳兰家做些什么……
  她平静了,坦然了,言行举止,一如平昔,甚至,更怡悦,更勤谨,剪裁着容若的衣物,细细密密地缝着,缝进的是她的心,她的情,她无限的眷恋;不是对人世,而是对容若……
  对这一切,容若毫无所觉,他是不信怪力乱神之说的。父亲病愈之后,他销了假,依然值宿乾清宫。皇上久不见他,知他为父侍疾,见他憔悴黧黑,盛赞他的纯孝,特别赏赐金牌一面,以为嘉勉。并惋惜:
  “朕前月巡南苑;你知道吧?就是城南二十里的南海子,撒下围场,行围射猎,朕知道你骑射工夫最好,还想跟你较量一回呢!如今,马上到了繁衍期,不宜射猎,得等到秋天才能行围了。”
第42节:当时只道是寻常(5)
  “皇上圣明仁慈。成德何德何能,敢与皇上较量?下回行围,愿随骥尾,以获其余。”容若恭谨作答。皇上道:
  “朕正拟挑几位新进士为庶吉士,入翰林院;你若不是选为侍卫,那些位当先生,此刻该忙着荐你了!以你之文才,入翰林院,自是绰绰有余,只是,那些事,文人便能做,以你文武兼资,入词馆,食七品俸,岂不可惜了?”
  容若心中暗叹,口中却不能发一言。只听皇上又说:
  “听说,你是‘往来无白丁,谈笑有鸿儒’,京里那些眼睛长在头顶上的江南名士,对你倒都倾心结纳,这倒是难得的事。”
  皇上语气转为郑重:
  “咱们满人,武功虽盛,论文学,到底比不上汉人几千年历史,博大精深,够咱们学的。说真的,咱们入关不久,粗鲁不文的又多,怎怪得汉人瞧不起咱们?要人瞧得起,可不是下圣旨就办得到的,总得自己争气!如今,有你这么个满族子弟,能让他们刮目相看,朕心里高兴得很。”
  容若逊谢了几句,皇上笑问:
  “你常往来的,有那些人?”
  容若报名道:
  “严绳孙荪友、姜宸英西溟、朱彝尊竹垞、陈维崧其年、梁佩兰药亭、张纯修见阳、顾贞观梁汾、吴绮薗次……”
  尚未报完,皇上已喜动颜色,叹道:
  “这些都是朕久欲罗致而不可得的当代名家,容若!朕真羡慕你能与他们诗酒盘桓;那朱陈二人,不是领袖词坛的么?”
  “正是!”
  “那姜西溟,听说极为傲慢孤癖?”
  “西溟性情中人,以孝友闻名,为人耿介而无城府,学贯经史……”
  “你不必说,朕亦深知其人才学。所谓‘名下无虚士’,江南三布衣之号,岂是浪得的?”
  皇上笑着打断了容若的话。沉思了片刻,叹道:
  “我大清开国以来,罗致贤才,不遗余力,科考制度,悉从前朝。更为了表我朝纳汉人贤才之心,历来满人不入鼎甲。只不知,何以这些才学之士,名动公卿,连联也闻风景慕,却不肯参加科考?毕竟是朕不能用人,还是人不为朕用?”
  容若忆起当日席间三布衣所言及的难处,便回奏明白。皇上笑道:
  “若非他们与你交好,说了实话,朕再也想不到这些心眼子!容若,你看,倒有什么办法,能打开这个结呢?朕实在求才若渴,野有遗才,君之耻呀!”
  “成德以为,并不是皇上不能用之,也不是他们不愿为皇上所用,而是,一则未能建立如唐宋,士人竞以及进士第为荣的风气,二则,科考于寻常士子,固然是合宜入仕之途,于名已重于一时的大家鸿儒……”
  皇帝目光一亮,打断了他的话:
  “另开一科;援唐代之例,开博学鸿儒科;这些人才学俱富,朕准备下诏,为前明修史,那时加开博学鸿儒科,罗致汉人名家鸿儒,以助修明史,岂不恰常。”
  容若不禁由衷钦服:“圣明”二字,真当之无愧。
  退值回家,才进桑榆墅的鸳鸯社,便闻到一股子药香,问道:
  “谁病了?”
  一个二等丫头青莲回答:
  “大奶奶。”
  他忙掀起里间的帘子,只见婉君拥衾坐在床上,床边却搁着针线簸箩,就着床边银灯,婉君正在做活计。
  他半心疼,半责备:
  “病了,怎么不歇歇呢?什么活计,这么赶?”
  婉君放下手中剪刀,道:
  “给你做件夹炮子,春秋天好穿。”
  说着,移开簸箩,让容若坐下。
  容若见她脸色苍白,几日小别,羸弱了许多,关切问:
  “到底怎么了,大夫怎么说?”
  婉君微微一笑:
  “没什么,不过是发些寒热,头疼,全身没力气。”
  “那就该多歇歇,我衣裳有的是,又不等穿!”
  婉君默然,垂下头去。容若也感觉着自己语调太严厉了些,放柔和了声口……
  “婉君,我是怕你累着,做衣服,不是急事,来日方长呀。”
  婉君点点头,又摇摇头。容若见她气色灰黯,又软语安慰了几句,才转身出去。婉君知道,他去的是珊瑚阁……
第43节:当时只道是寻常(6)
  袖着那一卷“饮水词”的词稿,他到了千佛寺,叙了几句寒温,梁汾笑道:
  “可知道,你的‘题侧帽投壶图’已传唱九城了,几乎茶楼酒肆,无人不知‘侧帽’。还有相熟的朋友,来寻你的词稿,我找了些不相干的打发了他们,他们竟就开了雕,就叫‘侧帽词’呢。”
  容若笑道:
  “我也听谢,真是好事之徒!”
  说罢,自袖中取出《饮水词》,道:
  “这是才理出来的,你瞧瞧。”
  梁汾接过,有时高吟,有时低哦,赞叹不已。叹道:
  “凄婉处,令人不忍卒读,知道你的心事,感受更格外不同,不仅你洒泪沾纸,我也于心戚戚。”
  容若道:
  “洒泪有之,是作的时候,謄录极为小心,岂能沾纸?”
  梁汾奇道:
  “我赖你不成?”
  说着,翻开末页,果然一点墨晕,是泪水痕迹。
  容若半晌无言,梁汾笑谑:
  “恐是一时情难自禁吧?瞧,这点,正落在‘而今真个悔多情’的‘情’字上。”
  容若恍如未闻,喃喃自语:
  “是她!”
  “谁?”
  “婉君。”
  “嫂夫人?”
  “正是。”
  容若长长一叹。梁汾道:
  “如此看来,嫂夫人也是你的文章知己。”
  是吗?容若许为知己的,一直只有一个佩蓉,婉君……
  婉君的形貌,对他一下明晰起来;以前,他似乎从不曾去“想”过婉君。
  婉君,仿佛是一颗星星,不经意,就找不到了。而佩蓉却是一轮明月,星光,在月辉之侧,如何相比?
  “容若;”
  梁汾顿了一下,似乎想着如何开口:
  “我没有见过嫂夫人,西溟他们是见过的,她的温柔贤孝,你自己也曾说起。她的美慧,则西溟他们众口交誉。你可知道,背后,我们都替嫂夫人不平!”
  容若无言;回想这几年种种,他对婉君虽非寡情,冷落,是无法否认的。
  “这涉及闺阁之事,原不是朋友所能置喙。但,忝在交末,又承许以知己,我倒要冒不瞳说句公平话;你一直对梦芙不能忘情,这原也难怪,以梦芙的人品才貌,加上彼此深情,又兼事不得谐之憾,梦芙早夭的终天倩恨,你一直觉得对不起梦芙。我却觉得此事非你之过,你既未负梦芙,梦芙亦死而无憾。只当委诸天命,致情深缘浅。你真正对不起的,不是梦芙,而是嫂夫人婉君!”
  他指着那一滴泪,一字一句地说:
  “你想想吧!此中有多少幽怨!”
  在梁汾责备下,容若俯首无言了。
  婉君病情,并未因服药而减,反而加剧了,食欲全无,头痛如裂,很快,就羸弱不支得无法起床。
  “转成伤寒了,来势甚凶,只怕……”
  原只以为受了风寒而已的微恙,竟转为难以救治的沉疴。当觉罗夫人听到大夫沉重的病情报告,一下昏厥了过去,锡三奶奶忙着又掐人中,又捶肩拍背,好一会儿,觉罗夫人才悠悠转醒。呜咽不止:
  “婉君!苦命的孩子……”
  早因婉君冒佩蓉之名,而有不祥成见的觉罗夫人,一直怕婉君会因冒亡者之名,为明珠挡灾而遭厄。一听病情逆转,而且是伤寒,意必凶多吉少,一阵忧急攻心,因而昏厥。
  锡三奶奶也泪流满面,哽咽劝慰:
  “婉妹妹那么孝顺,说不定,菩萨保佑,能逢凶化吉。太太可别太伤心,怕反折了她的福。”
  觉罗太太哭道:
  “这么个好孩子,怎么染上这个难缠的病?莫不是纳兰家做了什么伤了阴德的事;要报,也不该报到她身上呀!”
  锡三奶道:
  “那天,她能不顾忌讳,冒蓉妞儿的名儿,可知,她是甘心替二叔挡灾的,不然,也许二叔那时就……,如今太太别忙着伤心,倒是得先预备一下……”
  觉罗夫人一听预备,更肝肠寸断,道:
  “你给我派人到各大庙宇许愿去,只要婉君能好,我一定为菩萨重塑金身!而且茹斋吃素。”
  锡三奶奶应了,觉罗夫人又唤住她:
第44节:当时只道是寻常(7)
  “叫锡三打发人去给容若送个信,让他告个假回来,好歹……夫妻一场……”
  说着,又泣不成声。
  容若闻讯赶回,婉君已病在垂危。顾不得大夫“会过人的”警告,容若坐在婉君床沿边,守着病危的妻子,心中九转回折,哀伤难已。
  离佩蓉去世还不及一年呀!上天何其不仁,又要夺去他的妻子!
  他的妻子!他心中绞痛起来,三年来,他何尝把她真正当过妻子?三年来,他心目中的妻子,一直是佩蓉,而不是婉君。
  婉君,婉君只是他父母的媳妇,他身边一个照顾饮食起居的人。他高兴时,一个知情解意的伴侣。
  到底,是谁误了谁呢?他一直感觉,婉君侵占了佩蓉的地位,回想起梁汾的话,他才有了新的感觉;也许,被侵占了地位的,不是佩蓉,而是婉君!佩蓉。侵占了婉君做为他的妻子,应该拥有的地位和感情。
  原本,他也是喜欢婉君的,而对面如金纸,双目紧闭,鬓发蓬松,红唇褪色的婉君时,他才发现,其实,婉君对他也是那么重要,那么不能失去。
  紧握住婉君的手,触指如冰,腕上戴的翡翠镯子,宽褪了一大圈,那手腕,曾丰腴白晳如雪藕,衬着镯子,更粉白水嫩;那是婉君小时就戴上,长大便褪不下来的镯子,而如今,宽松得他随手一抹,便落到锦被上。
  轻轻为她再戴上,他泪如泉涌,哽咽低唤:
  “婉君!”
  昏睡中的婉君,在觉罗夫人,和锡三奶奶呼唤中,眼皮也不曾动一下的婉君,有了奇迹般的回应,大概,也只有她一心深爱的容若的声音,才是她生死一线间,唯一的盼望吧,因此,也只有容若的声音,才能穿透死亡的重重帏幕,直达她灵魂深处。
  “婉君!”
  “容若!”
  她疲倦地漾出一丝笑意。
  “婉君……”
  “我……不能……陪……你了。”
  “不!不会的,婉君……”
  “你,听我……”
  她吃力的合了一下眼,似乎气缓了一下,脸上有着一些不自然的红晕。容若知道,这就是大夫说的回光返照了,心痛如绞,只紧执着婉君的手,仿佛怕他手一松,婉君就去了。
  “你,不要伤……心……不要……伤了身子。我……福薄,不能与……你……偕老……来生……来生……”
  两行泪,自她眼角流下。容若真心诚意接口:
  “来生,我们仍然做夫妻……”
  婉君惨白的脸上,有了笑意:
  “我……和蓉……姊姊……娥……皇……女英……”
  闻此言,容若心腑俱碎;她是至死也以他为一切的,她甚至不敢独占他,即使是来生!他真的亏负太多,而她,为什么至死无悔?
  “婉君……”
  容……若,珍重……珍……”
  “婉君!”
  他不顾一切搂抱住她,她满足地在他怀中合上了眼,永远合上了……
  墅触目一片素白,纳兰府中,找不到一张不由衷悲戚的脸,明珠亲自为婉君挑选棺木,不惜代价,觉罗夫人昏厥了几次,亲友更是异口同声,盛赞婉君贤孝。连平日是非口舌最多的下人,也没有不悲伤感恩怀德的,只因平素”大奶奶”为人实在宽厚仁慈。
  佩蓉去世,容若是悲而怨,他怨上天不仁,怨父亲不慈,甚至,暗中怨皇上,为什么偏偏看中佩蓉,起意封妃,若非如此,佩蓉何至含恨而殁?而婉君去世了,留给他的是悲伤,更是悔恨。尤其,碧梧送上了婉君抱病为他裁制的衣服时,锡三奶奶正在旁边,哭着数落婉君生前种种委屈幽怨。婉君的温慧贤淑,他是知道的,婉君的深情体贴,他也是知道的,但,他真的不曾去想过,婉君温厚宽容的背后,有多少委屈,更有多少幽怨。
  对爱慕佩蓉的皇上,他岂不是怨慰的?对被皇上爱慕的佩蓉,他岂不是忧疑的?那婉君……
  锡三奶奶哭道:
  “那天,在珊瑚阁,她捧着你给蓉妞儿写的词本,感动得落泪,无缘无故说起,如果她死了,你也为她写那样的词,她死也瞑目。我听著心里就不对。到她冒蓉妞儿的名儿,救你阿玛,心里更拴着老大的疙瘩……容若,不是做嫂子说你,你到那儿去找婉妹妹这样的媳妇儿?蓉妞儿没进纳兰家门,没法比,真进了,难道真能比婉妹妹更好?别的,自然蓉妞儿是顶尖儿的,没法比,但比性情,可未必比得上婉妹妹,敬上睦下,事事依着你。你成日家,心里、嘴里搁不下蓉妞儿,她不但不嫉不妒,不酸不醋,还尽着为你分忧解愁,就怕你不高兴,换了谁,做得到?”
第45节:当时只道是寻常(8)
  锡三奶奶抹着泪,哽咽着说:
  “当真她前辈子该了你,欠了你,这辈子来还?我是女人,可知道女人的心,她这么做,是为了一片心全给了你,宁可自己委屈,可不是当真没心没肺,没有知觉,不难过!”
  容若泪下如雨,把手中捧的衣服,湿了一大片。
  青衫湿遍,凭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头扶病,剪刀声犹共银釭,忆生来小胆怯空屏,到而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
  咫尺玉钩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斜阳。判把长眠滴醒,和清泪搅入椒浆。怕幽泉还为我神伤,道书生薄命宜将息,再休耽怨粉愁香,料得重圆密誓,难禁寸裂柔肠。
  没有推敲,没有依谱,容若只顺着自己的伤恸,披肝沥胆的向婉君剖诉。直到写成,读之再三,才想到,应为这一新词,安上一个名字。略一沉吟,想到那一件沾满了眼泪的新衣,题笔写上了兴本意相副的调名:青衫湿。
  容若有悼亡之痛,梁药亭、吴薗次、张见阳、陈其年都纷纷来慰问。唯独顾梁汾没有闻讯即来,一直到诺事稍定,吊唁的人少了些,他才到灵堂行礼。容若依礼谢后,引他到到桑榆墅中的厢房“绣佛斋”。
  绣佛斋中,并未供佛,倒悬着一幅画像,却是婉君的,亦如珊瑚阁中佩蓉画像一般,案上有花瓶、香炉清供,瓶中,是一枝梨花。
  画像中婉君盈盈含笑,脉脉含情。容若垂泪道:
  “那日你劝我的话,全是实情!我负的人,不是佩蓉,是她!不料旦夕祸起,我连补过的机会都没有。”
  又告诉梁汾,婉君在明珠病中冒佩蓉之名的事,道:
  “他们都道不祥,我总以为语涉荒诞,未曾在意,岂知……”
  “容若!岂不闻杯弓蛇影,蛇影故事?只怕,嫂夫人有一半是死在自分必死的想法上!梦芙何等人,岂能成厉鬼?更何况,嫂夫人于她有德无仇。只可惜,没有早为她开解。若无必死之念,便有求生之心,也许,病不至于如此;伤寒虽险,倒不一定不能治。”
  梁汾素来通达,见解便又不同于一般人了。由于明珠对媳妇心存歉疚感激,不便明说病中故事,托言婉君神前许愿,愿以身代,因此公公得痊,媳妇却病故。因此来慰唁者,都在这方面着墨。容若明知这是明珠托词,却不便说破,对千篇一律颂扬“孝妇”的言辞,只觉聒耳。自然婉君冒名之举,亦无非是孝,但情节不同,悲痛之中,对并非实情的言辞,便感不耐。
  如今,梁汾一席话,却深深打动他,也更悔恨;若非自己轻忽,何致于此。
  “为她想想,为妇三年,委屈幽怨,不知多少。梁汾,可笑,我一向所见,却只有喜容。在画此像时,欲画出她幽怨之情,竟画不出来。毁了几张,最后,还是喜容。”
  梁汾读着画像上的题词——南乡子:
  “泪咽更无声,止向从前悔薄情,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
  别语忒分明,午夜鹣鹣梦早醒,卿自早醒侬自梦,更更,泣尽风前夜雨铃。”
  读罢,深深叹息:
  “或许,她希望你想起的,就是喜容。容若!只此一端,你就该知道,天公未曾薄你,是你把自己原有的福气辜负了!”
  红日西沉,又是一天过去了。晚风阵阵袭来,容若感觉着几分寒惫。
  窗外黄叶旋舞,他蓦然惊觉,是秋天了!是秋意袭人的时候了。
  往年的秋天,也是这样寒冽的吗?好像没有。不,不是天气不寒,是他,早换上了夹衣;不待他感觉秋意,婉君早替他准备好了,也换上了。
  她从不说什么,她只是做,然然的做。使他根本没有感觉,仿佛,一切全是理所当然。
  谁会注意“理所当然”?这存在于每一个“理所当然”中的幸福,就这样在他习惯接受,视为理所当然,视为寻常中,被轻忽了,遗忘了。
  他没有珍惜,他不知道,幸福的面貌,原来是这样平凡,这样寻常,他不知道,这样寻常的幸福,也并不是永远都存在的,也是短暂、易碎、会失落的!
  是佩蓉太慑人了,更因他和佩蓉的一段情缘,充满了波折,恰如飞瀑叠泉,吸引了他全副心神,无暇及他。而婉君,只是绦潺湲清濩的小溪。在日常相处,无虞失落的安心中,被他冷落忽略了。
  婉君何尝不可人?不可爱?他记忆中的婉君,几乎无法连续成篇,而那一些片段,如今想来,也足萦心回肠……
  他的双眼濡湿了,低吟: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唾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哽咽中,婉君的笑靥,在他脑海中扩大、扩大,随着夜幕,笼罩了整个世界……
第46节:绝域生还吴季子(1)
  #绝域生还吴季子
  开“博学鸿儒”科的诏旨下了,这一科的考试,不像考进士,必须具备举人的资格,而是由朝中及地方官吏举荐确具实学的硕彦鸿才参加应考。试期订在己未年,而在戊午年,就开始了征诏举才的筹备工作。同时,下了修《明史》的旨意,这正是汉人文士最关心的,所以诏旨下达不久,各地具备资格的名家,都纷纷进了京。
  而令纳兰容若最欣慰的是:他的忘年好友,三布衣也光后到京了
  在花间草堂重聚,彼此都有太多的话哽在喉间。性情小人的姜西溟,看见分别才两年不到的容若,眉宇间失去了那一份轩朗,甚至,在佩蓉去世后,都没有这样落寞憔悴,心中不由一酸,就忍不住泪住下掉。
  严荪友门然也并非无所觉,只是不愿再增添容若感伤,便强笑斥道:
  “就你煞风景,盼了两年,好容易才又见了,该欢欢喜喜才是,没见个大男人,娘们似的。”
  西溟道:
  “你没见容若,这不到两年工夫,给摧折得这样……”
  容若倒笑慰他们:
  “我的职分么!皇上出巡,我总得扈从,倒真经历了不少风霜;以前,我是从没离过京,如今,南苑、沙河、汤泉……都去过了。一路上少不得鞍马劳顿,可也真长了下少见闻。”
  荪友转了话题:
  “你的‘经解序’怎么样?”
  “这倒幸不辱命,各家的序都撰成了,如今,只等健庵先生的总序,近来他也忙,一时无暇及此。”
  梁汾道:
  “各依倒真该看看容若的‘经解序’,真难为他!”
  容若笑指西溟:
  “只要能人西溟法眼,就不担心成祸枣灾梨了。”
  朱竹坨道:
  “我倒听说,容若刊了一部词集,还是薗次、梁汾订定的。”
  梁汾道:
  “因为部下盛传‘侧帽词’,舛误甚多,且颇有遗珠之憾,所遗,还多是容若佳作,十分可惜,‘侧帽’一词,容若早年,或许相当,如今……”
  他看了容若一眼,蓦然收住。容若一叹:
  “如今,历经生离死别,无复少年情怀,故取“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之意,命名‘饮水’。”
  西溟道:
  “你若不自言生离死别,他们是不肯让我说的;嫂夫人去世,我们远在南方,未能亲临吊唁,心中念及往日嫂夫人亲自张罗酒菜款待的盛情,每觉不安,总该灵前一祭才是。”
  荪友道:
  “唉!西溟,嫂夫人仙逝一年多了,容若的服也完了,你何必又勾起容若伤心呢?而且,于情虽是,于礼不合呀。”
  梁汾打圆场:
  “彼此至交,论情不论礼。”
  回头向容若道:
  “倒不如到‘绣佛斋’去一道吧!”
  绣佛斋中,婉君像前的花瓶,换上了当令的拒霜。西溟等净了手,向前行礼,容若一旁答了礼,几人围看婉君的画像,梁汾诧道:
  “你换过了?”
  的确是换过了,如今画中,是淡妆素服,眉际敛愁,目中盈泪的婉君,不是前次所见的喜容了。
  容若点头道:
  “你记得我的[沁园春]。”
  梁汾点头,竹垞却先吟了出来: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回怎忘?记绣榻倚遍,并吹红雨,雕阑曲处,同送斜阳……”
  西溟奇道:
  “且慢!异乎我所闻!”
  也吟了起来:
第47节:绝域生还吴季子(2)
  “……低回怎忘,自那番摧折,无衫不泪,几年恩爱,有梦何妨;最苦啼鹃,频催别鹄,赢得更阑哭一场……”
  竹垞道:
  “不对!是: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
  荪友见他们各执一词,不由笑了:
  “到底谁对、谁不对,倒是让作的人说呀,你们争什么?”
  西溟、竹垞也不觉好笑,容若叹了一声,道:
  “都没错,时间先后而已。”
  荪友道:
  “那,我猜,西混所吟,应是先作。”
  竹垞:
  “何以见得?”
  “至情无文,直剖胸臆,未曾雕琢修饰,自是先作了。”
  容若点头道:
  “一点不错。梁汾,你可注意了?不仅画换了,题句也换了。”梁汾道:
  “还没看到题句,就叫他们打断了,没注意。”
  走近细看,果然,题句换了两句七言:
  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
  叹息一声,道:
  “原该如此。”
  西溟不依了,嚷:
  “打什么哑谜?这两句诗,是谁作的?不似容若笔墨。”
  容若黯然道:
  “在婉君亡故后,重阳的前三天,忽然梦见她,就是这般装束,这样神情。梦中,似乎说了不少话,醒了却全不记得,只记得临别前,她握着我的手,语声哽咽,念出这两句诗来。”
  他停了一下,目光凝注在画像上,低缓地说:
  “婉君虽识字知书,却不工诗,也不知,这两句诗从何处来。一梦既觉,心中感伤,便写了西溟所吟的……”
  竹垞问:
  “那,我所闻的呢?”
  容若摇头不语。梁汾道:
  “我倒觉得,那不像悼嫂夫人,想是把与梦芙之情也借题写入了。”
  西溟不满,道:
  “嫂夫人委屈一生,你未免太……”
  梁汾拦住:
  “西溟,容若至情人,对梦芙如此,对嫂夫人亦然。其中轩轾,只怕他自己也弄不清,或者说,如今,若不刻意去分,二者已合而为一了。”
  竹垞道。
  “二词一深秀,一典丽,实不分轩轾,故而二者并传。容若,这一词风靡江南呀!本来这一颊悼亡之作,最为歌楼所忌,但你这一词,却是人人喜爱,传唱不绝,实在是情致之深,词句之美,堪称双绝,才能如此呢。”
  容若苦笑;这“双绝”,付的代价太大……
  鸿儒科开榜了,严荪友、朱竹坨、陈其年、和另一位也来自无锡,曾在顺治朝中过进士,入过国史院,却因故罢官,这回又被荐选与试的奏留仙都上榜了,唯独失意的,是姜西溟。
  并不是落第,而是根本没有参加考试。
  原来,推荐他的,是翰林院侍读学士叶方蔼,叶方蔼约了侍讲韩菼联名,韩菼也同意了。到了该报吏部的时候,叶方蔼临时被召入宫中,一去一个月,韩菼原定是副署,只得等他。直到截止日,才独自具名送到吏部,却已来不及了。
  待叶方蔼出宫,二人见面,相互埋怨,才知是纳兰府安总管弄了鬼。原来,叶方蔼应诏入宫时,恐怕误事。正巧遇到安总管,心想纳兰容若与西溟交厚,托付容若将已署名的名牒送韩菼联署,最是妥当,便将名牒交安总管转容若。不料,安总管因西溟不齿其人,态度傲慢冷落,衔之入骨,故意隐匿名牒,以致西溟眼睁睁失落了参加考试的机会。事后,不待容若追问,安总管先向明珠以悔恨万端的唱作,自责遗失名牒误事,又赴叶府请罪。西溟明知他弄鬼,却也无可奈何,容若虽然气恼,却已无法挽回。
  严、朱、陈、秦,都授了翰林院检讨,从七品官,助修明史。唯有姜西溟失意无聊,容若有意请他住“花间草堂”,他不肯,搬到千佛寺,与梁汾比邻而居。
  在父母做主下,容若续娶了一房妻子,官氏。容若于此,早已放弃了徒劳的抗拒,官氏,尚称美慧,尤以“宜男之相”,为明珠夫妇中意。平淡的夫妇生活,对官氏这样粗识字,却不甚懂情致的人来说,也甘之如饴,彼此相安无事。
第48节:绝域生还吴季子(3)
  夏日,什刹海荷花盛开,容若正值无事,于是柬邀了朱、陈、严、姜,和顾梁汾集涤水亭赏荷。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望着堆锦翻霞般的荷花,姜西溟倚柱漫吟。
  “怎么,又动了江南之思?”
  梁汾笑问。西溟道:
  “北京,也就只有这儿,有些江南风致。”
  “很是!君自江南来,借问:西湖无恙否?”
  久未归省的梁汾问。西溟道:
  “无恙西湖有恙人!去年,也是差不多这时候,我到杭州去看寒羽……”
  他看了另一端的容若一眼,蓦然住口。梁汾会意,压低了声音:
  “怎样?”
  “对明大人颇为不谅。”
  “原也难怪,梦芙……唉!”
  西溟道:
  “他索性连官也辞了,心灰得很,往来灵隐、天竺各丛林间,潜心佛理。”
  梁汾点头:
  “妻丧、女亡,还有什么牵挂眷恋?但不知他对容若……”
  “倒是爱屋及乌了,我把这些年容若对梦芙始终不渝的深情,细细向他说了,他有点把容若当成女婿的意思,希望能在有生之年见容若一面。”
  “那除非皇上南巡!容若如今身不由己。”
  “他也明白。我们到了西湖,也到了梦芙的墓上,到底是太皇太后懿旨,地方官巴不得巴结差使,修得很好,竟颇有些园林风致,十分清幽。”
  “原该如此。”
  忽然目光凝注,唤道:
  “容若!看!真是一朵并蒂莲!”
  众人都围了过来,果然,一茎二花,花开并蒂。
  容若似悲似喜,竟是痴了。梁汾吟道:
  “水榭同揣唤莫愁,一天凉雨晚来收,戏将莲菂抛池里,种出花枝是并头!”
  吟罢,向众人解释道:
  “这是容若的一首无题诗。”
  西溟问:
  “莫愁,敢是梦芙?”
  “是。还是她未入宫前,思念故乡,我特意带她游湖。那时,还没有涤水亭呢,倒在湖岸边有一座‘藕香谢’,旧了,样式也俗气,所以建渌水亭之后,便拆了它。”
  容若指着不远处,道:
  “那时,我们就在那儿剥莲子吃。”
  那时……他记得,佩蓉穿着一件淡淡的紫罗衫,清逸之中,还有几分娇稚,真是“莫愁”呵!如今,玉人何在?
  见他又生感伤,竹坨笑道:
  “我方才和其年商议作诗呢,依我看,也别拘定一个形式,各尽所长才好;既然花开并蒂,也凑成双数吧,我和其年喜长调,我们便抽个尺调词牌来,同调、同题;其年,要不要限韵?”
  陈其年笑:
  “我可不受那拘束!”
  “好,那,你抽词牌,我订题目。”
  其年走到桌前,一个三层屉子的小盒,分别标着[长调]、[中调]、[小令],他抽开长调那一个抽屉,顺手抽出一张,却是[台城路]。
  竹垞笑:
  “好,台城路,题目便是即景:‘涤水亭观荷’。”
  严荪友道:
  “我和西溟在你们跟前填词,没的现眼,倒不如作诗吧,西溟,作什么呢?”
  “五律!四首五律。”
  荪友笑:
  “你倒雅兴不浅,一动四首!题目?”
  西溟指指红喧碧乱,在和风中摇曳的荷花,道:
  “不就即景么,人坐在这儿,还能离了这题目?”
  梁汾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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