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西风独自凉

朴月(当代)
西风独自凉
第1节:纳兰家世系和纳兰容若
  纳兰家世系
  注:此表据道光三年纳兰氏十四世玄孙额腾额修家谱
  纳兰容若
  他出身满清贵胄。
  他的父亲明珠是康熙朝的权相。
  他少年科第,二十二岁授进士。
  他是皇帝爱重的贴身侍卫。
  他为名重一时的江南名士们倾心结纳。
  他有才貌双绝的红颜知己。
  他有相敬如宾的如花美眷。
  他集天下可羡于一身。
  可是,
  他三十一岁,积郁而终。
  他留下一卷“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的词集。
  他的词凄怨哀婉,令人不能卒读。
  他被称为“古之伤心人”。
  为什么?
第2节:断肠声里忆平生(1)
  断肠声里忆平生
  康熙二十四年,乙丑,五月下旬。
  密云不雨,闷热难常。纳兰相国府的后园,与什刹海衔接,以一座水亭,分隔内外。亭上,悬著一方小匾,是褚河南的笔法,题著“渌水亭”三个字。亭中陈设全不见奢华,与花园的雕栏玉砌比,格外显得古朴雅致。
  荷叶田田,早开的芙蓉,亭亭点缀其间。这水亭,正为赏荷而设,而亭中坐著的三位江南文士,却都戚容满面。
  “‘庭前双夜合,枝叶敷华荣’……才几天的功夫,容若会……”
  姜西溟一掌击在竹栏上。年龄最长的吴薗次,也失了雍容稳重的常态:
  “人有旦夕祸福。只愿太医院那位供奉,能诊出病因来,药能对症,就好办了。”
  姜西溟冷笑一声:
  “我就不信太医院那些太医老爷们,左右不过开些不疼不痒的方子,谁也没个担当。‘斟酌共拟’,哼,顺治爷八子六女,剩得几个?这不是太医院供奉们诊治的?”
  “西溟!你这冲撞性子,到底几时能收敛些?荪友、你、竹垞以江南三布衣齐名,如今呢?荪友、竹垞实学未必胜你,却都入了翰林院了。你呢?吃七品俸禄,入馆修明史,还亏着叶方蔼总裁力荐。你纵不委曲,我们能不为你委曲?你自己也知道,是什么害了你!”
  吴薗次忍不住拿出长者的身份来说话了。算来,他生在前明万历已未年,姜西溟是崇祯戊辰年生的,他比姜西溟大了九岁,平辈相交,原也不大讲究长幼,但,眼见姜西溟怀经世之才,而沉沦下位,就不免痛心;痛心他的遭际蹭蹬,也痛心他每每因“犯小人”而导致不遇,不免对他至今疏狂不改的作风,有些不舒坦。
  姜西溟虽是疏狂一世,好歹还是知道的,再怎么说,这番出于关爱的切责,他不能不领情。当下一拱手:
  “薗老!你这是君子爱人以德,只是……”
  他叹口气,也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病中的容若,只觉一片思烦虑乱,便咽住了下文。梁药亭在一旁接了口:
  “‘魉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梁汾这两句词,虽是为汉槎写的,用到你身上,也差不多。西溟,你的性情,遇君子,当然有三分担待,遇小人,能不招忌者几希?”
  西溟强笑一揖:
  “总是列公知我。”
  “还有容若容你!你我与容若,也算是前世有缘了,真难为他,一位满洲的相国公子,年纪轻轻,上马能射,下马能文,看他‘通志觉经解’那些篇序吧,哪像二十几岁的贵介公子?分明是断轮老手。怕只怕,一个人到了这个份上,连天也嫉……”
  吴薗次捋著白须;近七十的年岁了,不顾家人拦阻,一定要来相府探视,也就为了与容若间那份忘年交谊呵!
  相府,失去了一向的“富而好礼”的从容,上下的人,脸上全蒙着一层阴郁沉重的忧悒,几个侍卫,守在荣恩堂等消息。明珠太博,几天不见,一下衰老了十年,仿佛脚步都蹒跚了。太傅今年方逾五十,身体素来清健。见到他们这些儿子的忘年好友,仿佛骤见亲人,一下就撑不住了,平日那沉稳端肃,甚至带着几分深沉的气宇,全消失了,忍了半天,还是泪光隐隐:
  “大热天的,有劳各位大驾。”
  待僮仆献上茶后,明珠深叹一口气,说起容若病况:
  “那天,不是还高高兴兴约了各位咏‘夜合花’吗?第二天,只说觉得发冷,摸着,又浑身燥热,以为受了暑,请大夫吃两服药,疏散一下,发一身汗就好了。谁知,他这一身寒毛孔,就像堵住了,就是发不出汗来,人也委顿了,昏昏沉沉的。”
  几位来自江南的名士,对望一眼,还是吴薗次开口:
  “大夫怎么说?”
  “病因不详,也说不出病名来。诸位是知道的,皇上正要起驾到热河避暑,容若是驾前一等侍卫,例当扈从随行,只得上疏替他告假。”
  明珠太傅露出又喜慰、又哀伤的复杂表情:
  “真是皇恩浩荡,马上命宫里的公公们来探望,又命太医院的太医来诊视,斟酌共拟了方子,吃了——”
  姜西溟急问:
  “可有些效验?”
  “没有。皇上临离京,还派了侍卫来等消息,命病情有了增减,立即驰报。这番深恩,我父子肝脑涂地,也难上报了!”
  “容若圣眷之隆,是尽人皆知的,都说,怕不久就要进政事堂呢,可知是有福气的。太傅莫过忧劳,还要保重才是。”
  吴薗次口中安慰着,笑容却极勉强。明珠太傅一叹道:
  “人人说老夫有跨灶之子,只望……”
  他咽下了下文。一时厅中又陷入沉寂。顾梁汾站起身道:
  “太傅,我们瞧瞧容若去!”
  明珠也站起来,梁汾忙拦住:
  “太傅节劳吧,‘珊瑚阁’我们常去的。而且,怕宫中还有人来呢。”
  明珠点点头,吩咐族侄锡珠:
  “你陪着走一趟。问问容若媳妇,可有什么变化没有?让她也找空儿歇歇,别又累倒了一个。”
  锡珠应了。吴、姜、梁三人在前,顾梁汾拉住锡珠:
  “锡三哥,你看,容若这病……”
  锡珠摇摇头,低声说:
  “我们私下已经预备着了,或者冲一冲能好了,也不一定。这事,二叔也知道,只瞒着婶娘和官家弟妹。”
  梁汾心中一痛,却不敢露出什么。
  “福格他们呢?知不知道?”
  福格,是容若长子,才五岁,下面还有一妹一弟。
  “小呢,不懂什么,在西跨院我们屋里。唉!可怜孩子,妞妞儿最黏她阿玛,总吵着,哄都哄不住!”
  进入容若居住的园子,梁汾心中酸楚得难忍,一株梨树,结着半大果子,“珊瑚阁”边几竿修竹,是容若最心爱的。绕过回廊,早有丫头打起帘子,迎着锡珠:
  “三爷!大奶奶在屋里。”
  这丫头是常伺侯书房的,和顾梁汾、姜西溟都熟,一招呼了,命小丫头进去:
  “回大奶奶,三爷伴着顾爷和几位老爷来看大爷。”
  原是通家之好,不必回避,官氏迎了出来,两眼肿得胡桃似的,见了礼,未语先泣:
  “请里边看看我们大爷吧,这会儿正醒着。”
  梁汾心急,率先进入后进;这珊瑚阁原是容若作为书房和招待文友的一处轩馆,也设了寝卧的地方,幽雅宁静,又没有女眷出入不便的顾虑,因此,养病倒不在他们夫妇内寝的“鸳鸯社”,而在”珊瑚阁”了。
  丫头掀起帘子,一股子药香就冲入鼻管,顾不得揖尊让长,梁汾快步冲到了床前,丫头早挂起了帐帘。
  容若枯瘦焦黄的拥衾而卧,挣扎欲起:
  “梁汾……”
  梁汾忙按住,把心酸抑在心底,强笑:
  “这才听说你病了,薗次、西溟、药亭都来了,在后面。”
  “别人罢了,惊动薗次……”
  容若感动又感激,一抬眼,几位老友,都已到了床前。薗次尚可,西溟一见这光景,早流出泪来:
  “容若,你怎么病到这田地……”
  药亭忙拦住,怕他说出什么不祥的话来:
  “西溟!人么?谁没个七灾八病的?等容若大好了,咱们还要再到‘渌水亭’赏荷呢!”
  容若苦笑,语音低缓无力:
  “怕是不能了,我心里明白……这一生,得诸位为友,一无憾恨,只怕……不能再追陪杖履了。”
  梁汾见他眼角沁出泪来,心中更酸楚,口中只能慰藉:
  “胡说!你上有老亲,下有幼子,不好好养息,作此不祥之语,不怕堂上伤心吗?”
  容若缓缓摇头,不再言语,竟是心疲力竭的样子,目光也涣弱无力,望着他们,仿佛依依不舍,却又敌不过强烈的疲倦,慢慢合上眼。
第3节:断肠声里忆平生(2)
  丫头想放下帐子,梁汾阻住,凝视着容若,仿佛看见生命的潮水,正在向下退去,退去。
  他目光不忍离开,他也知道,多看一刻就是一刻了,恨不能把容若的容貌,用刀镂刻下来,那怕一刀一血痕呵!也要把容若镂到心版上。
  房中四个人,谁不如此想呢?只在几天前呀,容若还像玉树临风,那般俊逸,那般英挺……如今,竟像三秋衰柳,只剩下枯瘦的躯干,和奄奄一息,微弱欲灭的生命火花。
  三秋衰柳,明春还能再绿,容若呢?……
  “顾爷,前面传话来,太医院王供奉来了,一会儿就进来。”
  丫头文秀,掀帘进来,见几位老爷全呆呆痴痴盯着大爷出神,一时失了主意。愣了一下,才找了最熟的顾梁汾回禀。
  太医院人来,总是明珠亲自陪伴,加上跟随,人多且杂,不宜再添主人不便,梁汾想想,道:
  “药亭,你陪薗老、西溟出角门,到渌水亭坐坐吧,我在这儿,听听太医怎么说,回头到渌水亭找你们去。”
  梁药亭点头:
  “很是。”
  率先向后园角门而去。
  一时,明珠太傅陪着一位老供奉来了,看了梁汾一眼,点点头,便引老供奉进入房中。丫头早在床边设了座椅、引枕,老供奉看看容若神色,白眉紧蹙,坐下,细细按脉。容若似乎又陷入昏睡,全无反应。
  老供奉站起身来,一语不发,便向外走,直到廊下,神色严重,挥退从人,看了梁汾一眼,欲言又止。
  明珠太傅忙道:
  “这位是小儿至交好友,老供奉有话只管直说。”
  老供奉沉重的叹口气:
  “明太傅,请‘御方’吧!”
  明珠脚下一跟跄,梁汾忙扶住,只见太傅面无血色,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心痛如捣?
  “御方”,是最后的一着了,请御方,等于宣告人力已难挽回,只有靠天了……
  虽然,心中不是没有知觉,但……
  五雷轰顶,心神俱碎的明珠,扶着梁汾的肩:
  “承教了……”
  老供奉又叹了一口气:
  “明太傅,恕老朽直言,纳兰侍卫,病是一则,另一则……”
  说直言,却又明住了。明珠看了梁汾一眼,恳切追问:
  “小儿病已至此,再没什么可忌讳的,老供奉但说无妨。”
  老太医白眉一垂,叹道:
  “就脉象看,积郁极深,竟似了无生趣。老朽只不解,纳兰侍卫出身贵胄,又是天子近侍,极受爱重,莫非琴瑟之间……”
  他似乎不便询问,明珠却不能不解释:
  “儿媳官氏,美慧贤淑,与小儿相敬如宾,绝无不谐之事。且已有二男一女,极受小儿钟爱。”
  “这就更令人不解了,少年如花美眷,只此一件,也不该有此脉象。”
  摇摇头,又说了几句”吉人天相”一类无关痛痒的话,辞了出去。明珠自然得送,梁汾藉词,又进了房中。
  帐帘已垂下了,大约见容若昏睡,宫氏也到别院休息去了,只有丫头文秀,带着几个小丫头守着。
  “秀姑娘。”
  梁汾低唤一声,文秀应声抬头,走了过来。
  “秀姑娘,你们大爷病后,是什么光景?”
  “一时清醒,一时昏睡,昏睡的时候,就说胡话。”
  梁汾忙问:
  “说些什么?”
  “有时仿佛和老爷们在一处作诗呢,又说又念的,有时就喊……”
  文秀说到这儿,惊惶四顾了一下,才低声说:
  “喊蓉姑娘,有时也喊以前的大奶奶,不过,喊蓉姑娘的时候多。”
  梁汾见这丫头,不过十六七岁,不由疑惑:
  “你也知道蓉姑娘?”
  文秀垂头回道:
  “奴才是‘家生女儿’,那时小呢,没挑上来伺候,可也听说过蓉姑娘的事。”
  梁汾也了解,主子家的大小事,哪件不是下人们茶除饭后的谈话资料?何况,佩蓉入宫这等大事?其中又还牵着容若那一段难言的隐痛。
  他忽然忆起一件事,不由多打量文秀几眼,喃喃:
  “这就是了,原有三分像!”
第4节:断肠声里忆平生(3)
  容若曾指着文秀问他:
  “你看,她像谁?”
  当时,他也仔细看了看文秀,也觉有些像谁,却想不起,容若一叹而罢。如今才想起,文秀的眉眼,原有三分像佩蓉,想来,就因这缘故,才把文秀挑到”珊瑚阁”。
  定定神,问:
  “喊蓉姑娘,可说些什么?”
  “仿佛蓉姑娘要到那儿去,大爷留她不住,就说要跟着去,喊:‘蓉儿,等我!’”
  “这话,你们大奶奶知不知道?”
  “知道,只掉泪,说老爷害了大爷,害了蓉姑娘,也害了她……”
  说着,忽然低下声,问:
  “顾爷,‘寒瓶’是什么?”
  “寒瓶?哪儿来的词儿?”
  “那天,老爷也在,大爷又在发胡话,念了句‘寒瓶’什么的,相思什么的,吓得老爷忙捂大爷的嘴,哭着说:‘孽障,你真要为蓉妞毁了我们纳兰家么?”又叮大奶奶和奴才,千万不许提大爷喊‘寒瓶’的事。奴才只不明白,‘寒瓶’为什么那么犯忌?顾爷是大爷顶要好的朋友,又问到了这儿,奴才才敢问……明白了,也好知道避忌,不明白,怕不留神,反漏了嘴。”
  这也是实情,顾梁汾只得轻描淡写:
  “韩凭,是个人名字,和他妻子恩爱,给人拆散了,两人死了没葬在一起,可是坟头上长出两棵树来,树枝子,倒长合一处了,所以这树,叫相思树。你们蓉姑娘死在宫里,也不是大爷的媳妇儿,怕人听了误会,生出事来,所以不叫你们提。”
  文秀点点头:
  “我明白了,就不会说了。只是,顾爷,这话,我也只敢跟您老说:在我们大爷心里,蓉姑娘也不比大奶奶差什么,只怕,还好呢。”
  “你知道?”
  “嗯,有一回,安三总管疑神见鬼的,说看到一个白衣服的人影子,在梨花树底下叹气。那意思,仿佛说那是蓉姑娘。底下人都怕的要命,大爷倒喜孜孜的,在梨花树底下烧钱化纸,念了一大篇子,说要召蓉姑娘的魂回来……顾爷知道,珊瑚阁原是蓉姑娘住的。”
  以珊瑚阁为书斋;挑父秀入珊瑚阁;梨花树下召芳魂;“若解相思,定与韩凭共一枝”那刻骨铭心的词句……
  梁汾不由深深叹一口气,如果,有另一个世界,如果,容若和佩蓉能在那一个世界团圆,或许,就让容若去了,还是种幸福吧?
  走到帐前,掀开帐帘,容若神色平静,他凝视了一会儿,容若忽泛起一丝迷离的笑,低低似叹息般的唤了一声:
  “蓉儿,妹妹……”
  竟是深情款款,只有安详,没有痛苦。然然放下帐帘,理不清心里的思绪,他只感觉,如果,那个世界,可以治好容若这一生的创痛,他,纵舍不得就此诀别至友,却也不忍再留他了。
  因为,这世界对容若太苦,苦得说不出来,苦得没人相信,只因,在表面上,容若太得天独厚。
  只有他是了解的,了解太医所谓积郁极深,了无生趣,都是事实……
  “顾爷,大奶奶来了。”
  文秀在旁边轻喊。官氏神色惨淡,默默地垂泪。他不便再停留,说了几句劝慰的话,出房,折向后角门。
  渌水亭中,薗次他们在等着……
第5节:泥莲刚倩藕丝萦(1)
  #泥莲刚倩藕丝萦
  一匹雪白的骏马上,骑着一位英气逼人的少年公子,不疾不徐的向什刹后海,左都御史的府第而来。后跟四个劲装打扮的随从。领先的一位,阿谀着:
  “今天,那一阵连环箭射得好!连中三元,说不定哥儿日后当真连中三元,这是预报吉兆呢!”
  马上的公子“嗤”的一声,笑了:
  “天底下的人,射箭连中三元的多着呢,照这么说,宫里单给这些‘三元’住,都住不下。”
  另三个随从暴出一阵大笑,笑得先前那一个,脸上讪讪的:
  “论骑射,咱们满人,别说哥儿们,连格格们,精的也多呢,可是,谁像咱们哥儿,又习满文,又习汉文,这么文武全才呀?那些不读书识字儿的,‘三元’可也轮不到他们。”
  “也轮不到我!第一,我的满文不说了,汉文,比人家汉人差得远呢。第二,便比人家强,咱们大清朝开国以来,就没有满人科考入鼎甲的;别说‘元’了。科考,本来也不是为满人设的,原是给汉人设的功名正途。”
  “说的是呐,咱们老爷也没中举,也没‘三元’,不也做了御史大人了?‘三元’,咱们满人可不稀罕!”
  另一个随从接口,纳兰容若笑笑,懒得答理他们了,双腿一夹,率先驰向东角门。早有小厮迎上来,接了马鞭、马缰。只见他书房里的书僮,叫喜儿的,笑嘻嘻的迎上,来,打个千,报告:
  “大爷,来了远客了。”
  “谁呀?”
  “姑太太家的蓉姑娘。”
  他早就听过父母商议,派人接姑妈家的女儿到京里来。这位姑妈,嫁的是个汉军道台,一直在江南。一切的印象,不过是家人口中的传述:姑父姓谢,先人虽从龙入关,本人却是好文不好武,一心向往耕读生涯。派到江南,做着不大不小的官儿。成天和江南文士吟咏酬唱,诗酒流连。几次有机会活动调进京来,倒是他不愿意,因此,一向也没见过。只在逢年过节,自有人带着南方的特产土仪上京送礼,总也见母亲打点着礼物回“姑太太”的礼。如此而已。
  直到近几月,才又听说,姑妈染上时疫病故了,临终托人带信,要娘家派人把唯一的女儿,小名儿叫佩蓉的姑娘接到京里教养。因为姑父若不续弦,姑娘没人照应,若续弦,又怕姑娘受委曲。而且,膝下就这么一根苗,人丁单弱,失恃之后,无人呵护教养,姑父的文人天性,是不管事的,怕因之误了姑娘一辈子,唯有交给素来相契的二嫂子,才能安心瞑目。
  因此,待佩蓉姑娘满了热孝,这边就派了妥当的家人南下接外甥女去了。家里,帮着母亲当家的锡三嫂子,也忙着给未见过面的”蓉妹妹”安排住处,打点衣裳。
  “依我瞧,就住‘珊瑚阁’吧?单独的小院子,也紧密;离我们西跨院不多远,照应方便;前边还有她大哥哥的‘花间草堂’,给她保镖……”
  锡三奶奶说到这儿,早把她的二婶娘觉罗氏夫人笑得撑不住弯了腰:
  “靠我们容官保镖?没见他出门,还得带著保镖呢!”
  笑了一会儿,又指着容若:
  “你这妹妹,可是个女翰林,从小跟她爹读书识字儿的。竟当男孩子养的,也请先生在家教导,请的还全是江南有名有姓的……我可记不得那些个什么布衣凤凰的。你比人家大了三岁,可提防着教人家比了下去。”
  容若只笑:
  “耳闻不如目睹,真见到,才分高下呢!”
  “告诉你,容兄弟,不比也罢,你这亏吃定了。”
  锡三奶奶取笑说。容若可不服气:
  “三嫂子,有这理吗?还没见真章,就输定了?”
  “能不输吗?你要不如人家,就不用说了。你就算此人家高明,一则,你是个哥儿,二则,到底大了三岁,赢了,不是该的?还能神气吗?太太说这话是不是?”
  “瞎!”
  容若不由泄气,觉罗夫人笑着警告:
  “可不许欺负你蓉妹妹,可怜没娘的孩子,可得多疼着人家一点!”
  “这可真‘融’到一处了,我们这儿有个容官,她们那儿是个蓉妞,太太要喊一声‘容儿’,可全都来了!”
  “姑太太说过,姑娘的学名叫梦芙,小名儿才叫佩蓉。其中有个缘故:在养她的时候,梦见到一个好大的园子里,恍惚像个宫院。池子里盛开的全是芙蓉花。看见有个人伸手去摘,一摘,花办就全落了。她心里可惜,再一看,那花儿却好端端佩在她襟上呢。一诧异,就醒了,所以就叫了这名字。和咱们容官音同字不同。”
  听这么说,心里觉得亲切,倒天天巴着表妹快来了。
  如今,听说到了,巴不得马上见到才好。忍不住问:
  “你见着了?什么模样?”
  喜儿失笑:
  “爷!姑娘来了,有让奴才见着的理么?还不净街清道,早赶到一边凉快去了!不过,听伺候回来的嬷嬷说,没见过那么清秀,那么俊的姑娘呢。还说,这姑娘,和别人家姑娘不同,人家姑娘箱笼里,总是衣裳、头面、妆奁,这姑娘随身箱笼不多,倒载了一船的书来。”
  听如此说,心里更急切,忙回花问草堂换下了箭衣。早有屋里的大丫头翠筠,把盥洗用具准备好了,又送上平常见客的衣裳。一边扣钮系带,一边问:
第6节:泥莲刚倩藕丝萦(2)
  “你们可见过了蓉姑娘了?”
  “见过了,锡三奶奶派人来喊我跟红杏过去,帮着铺陈归着,蓉姑娘赏了我们这个。”
  见她托起钮扣上系的墨绿绣花香囊,囊儿不大,却极雅致,精洁可爱,上面打着如意结,下面还飘着流苏。
  红杏也托起一个,却是粉红的。容若点头:
  “颜色正好配你们的名字。”
  “可不是?”
  红杏叽叽喳喳的便说见闻:
  “蓉姑娘的模样,标致得像画儿,咱们家往来的姑娘、格格、奶奶们,没有那个样儿的。打扮、说话、行事,全不一样,素素净净。锡三奶奶说,就是南边人的味儿。太太爱的什么似的,娘儿两个又哭又笑,可真不像头一回才见。’
  翠筠道:
  “太太不是说了?太太没进门,姑太太没出阁的时候,就像姊妹似的,太太嫁过来,还是姑太太出的力。如今,姑太太没了,见了姑娘,有个不疼的?我们这位爷吃味儿的日子还有呢!”
  容若给愠笑了:
  “就瞧我那么小家子气?太太老叨念没个贴心女儿,有了蓉姑娘,正填了缺憾,让太太欢喜,我谢她还来不及呢!”
  束好了汗巾子,回头问:
  “人在那儿呢?”
  “太太屋里,快去吧!等着呢!”
  一路到了正屋,早有眼尖的丫头进去回:
  “大爷来了。”
  一边忙打帘子。容若见了母亲和锡三奶奶,才开口:
  “听见说……”
  锡三奶奶早又笑又怨:
  “这早晚才来,蓉妹妹来了半天了,就等你一个!”
  觉罗夫人蔼声说道:
  “蓉妞,这是你容大哥哥;容官,见过你蓉妹妹!”
  抬眼只见一个穿着秋香色裙袄,汉装打扮的姑娘上来行礼,语音清冷地:
  “容大哥哥。”
  他忙不迭作揖:
  “蓉妹妹好。”
  这才抬头看清眼前姑娘的模样,正如红杏所说,素素净净。眉蹙春山,目敛秋水,绰绰约约,大有出尘之姿,所谓姑射冰雪,应该就是这样吧?正想着,听见母亲问:
  “打哪儿来?怎么这么晚?”
  “今儿是骑射的日子,到门口,听说妹妹来了,所以先回去换了衣裳才过来,就晚了。”
  “哎,太太和我算了半天,以为你今天念满文呢,看这早晚还不下学,正纳闷儿。”
  锡三奶奶回头向佩蓉说:
  “你大哥哥骑射、满文、汉文轮着上,可也难为他,不爽不错的。”
  容若借着话题,在佩蓉手边的椅子上坐下,搭讪:
  “听额娘说,妹妹是位女翰林,读了好多书,延聘的西席,都是江南名士呢。”
  佩蓉微微一笑:
  “我爹爹爱读书,从小儿,我身体不好,爹爹就教我读些诗词的玩儿,不过是消磨病中岑寂的意思,那说得上念书呢?爹爹那些诗朋酒侣,有时,也给我讲点书,我年纪小,也没学到什么,倒白玷辱了他们的名儿了。”
  “可有哪些人呢?”
  “跟顾梁汾先生学了两年,陈其年先生,和姜西溟先生,也都敬过,几个月罢了。”
  容若笑道:
  “额娘前儿说什么布衣凤凰,我这才明白了;这陈其年,是江左三凤凰之一,那姜西溟,和严荪友、朱竹垞,合称江南三布衣,妹妹可真有福气,竟得他们教导。”
  “不过是看爹爹清面,逗着我玩儿,何曾真读书呢?容哥哥学汉文,想必是渊博的。”
  “也不过四书五经,预备着进国子监。”
  说着,只听锡三奶奶一拍掌:
  “了不得,这下可找到讲学问的对手了;讲学问,可也得吃饭,可就在这儿开饭吧?”
  觉罗夫人笑着点头:
  “这才好,中表兄妹,原该亲密些。剩下的,留着慢慢讲吧,你们俩屋子离得近,说话谈笑可方便呢。竟还是先给蓉妞儿接风吧!”
  珊瑚阁,在佩蓉住了之后,成为纳兰府中最与众不同的地方,锡三奶奶预备的锦茵绣褥,华贵陈设,全无用武之地,多宝槅上的摆设也退回了,安放着些书函画卷;墙上螺钿精镂的壁饰,换上一卷墨笔梅花;牡丹富贵,换上了一幅行书的东坡词。再就是案上的笔架子、几上的一盆兰。温柔富贵的气象,一扫而空。锡三奶奶不由背地褒贬:
第7节:泥莲刚倩藕丝萦(3)
  “好得是单独的院子,又是闺阁,等闲人去不到,不然,人家知道的,说姑娘自家喜欢,不知道的,还说我这做嫂子的亏待姑娘呢!”
  新做的新鲜衣裳,也不过生日节间穿穿,脂粉钏环,也少见使用插戴,寻常,几枝珠子花儿,素雅衣饰,走出来,又令锡三奶奶叫嚷:
  “哎,蓉妹妹!你这样儿,可真教我们当家人为难呐,让人家见了,只说克扣了姑娘的脂粉钱。”
  倒是觉罗夫人打圆场:
  “可说真格的,蓉妞儿虽不爱穿章打扮,走出来,又那见了半点寒蠢小家气了?到底念了书的,就有念了书的气度,素淡点,倒比装金戴银的好看。”
  锡三奶奶只好自嘲:
  “这话也是,咱们没念书的,只好靠着花儿、粉儿、金儿、银儿的充门面。有时候,自个儿也觉着怪俗妖的,可怎么办呢?京里就作兴这个,出个门儿,那些太太、奶奶们,评头论足的比呢,咱们这府里出去的,能教人比下去么?好姑娘,好妹妹,在家罢了,若要出门走人家,你好歹依着嫂子!也好给人瞧着在个谱上。”
  佩蓉只得微笑颔首,无法计较;三嫂子总是好意,说的也是实情,自己原是寄人篱下,又如何能样样随心呢?遇到舅舅家中,有女眷来,也不得不打叠精神,与那些言语无味,以炫富耀贵为能事的太大奶奶们周旋应对。倒是一些年轻的姑娘、格格们,对这“南边来的”姑娘,由好奇而忻慕,竟成了人人争相结纳的对象。
  进了国子监,补了诸生的容若,越发的忙了。一天最愉快的时间,就是回到家,向父母问了安之后,踱到珊瑚阁,抛开经史,和佩蓉说笑,讲究诗词。
  穿过回廊,只觉清幽异常,不闻声响。掀开低垂的湘帘,惊动了正收拾屋子的拂云。
  拂云,是佩蓉带来的两个丫头之一,自小侍候的,比佩蓉稍大一点,很懂事了。回头看见容若,做了个“悄声”的手式,才低声招呼:
  “容大爷。”
  “姑娘呢?”
  指指后面:
  “歇着呢。”
  “天长了,该歇个中觉,怎么这会子还不起?”
  拂云皱眉:
  “来了客了,裕王府的玉格格、富察大人家的两位姑娘,还有卢家姑娘,约了似的。太太们斗牌玩儿,姑娘们不都到了这屋里了?才散了没一会子,瞧,不正收拾,还没收完呢。”
  果然见几上茶钟、果碟子还没收清。
  随意在佩蓉的书案前坐下,说:
  “你不管我吧,我坐坐。”
  随手抽下一本架上的本子,却是佩蓉手抄的一些诗文,顺着读下去,不觉到了黄昏时分。
  “容若,怎么你在这儿?几时来的?”
  “来了好一会儿了,妹妹歇觉,不敢惊动。”
  佩蓉”嗤”地笑了,一眼见到他手中的本子,嗔道:
  “也不问一声,混翻人家东西。”
  容若陪笑说:
  “随手拿着解闷么。妹妹,我才读了梁汾先生的无题诗,想起曾听人说过,他就为了‘落叶满天声似雨,关卿何事不成眠’两句题壁诗,受赏于龚鼎孳先生,而名动公卿的。原来,却是无题诗中的一首;这其中,仿佛行一段本事的,妹妹可知道?”
  佩蓉沉吟半晌,一叹:
  “也不清楚,听爹爹说,他年轻时,有一段伤心恨事。那姑娘,原与他是中表,因家贫,流落到王侯家为歌姬,极受宠眷。”
  容若叹道:
  “那不是‘一入侯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了?”
  “后来,那府中聘了梁汾先生作西席,倒又见了,只是……”
  她低叹了一声:
  “那主人家查觉了,一怒把那位姑娘卖入了青楼……”
  容若跌足:
  “哎!怪不得‘为郎拚削神仙籍,长写新衔女校书’呢。后来呢?”
  “能怎样呢?相见倒不难,只是‘相见争如不见’。最后,这姑娘也看破了红尘,做姑子去了。
  容若反而欢喜了…
  “原是有慧根的,只可怜这许多风波磨折。”
  “可不是?才子佳人,可惜是有情无缘,空留几篇诗文,一副泪眼。”
第8节:泥莲刚倩藕丝萦(4)
  “几时能见见这位梁汾先生才好。”
  佩蓉看看他,点点头,又摇摇头:
  “论人,他原是重友尚义的,和你性情,倒也相投。只是,你是个贵胄公子,他,一副文人傲骨,不肯轻叩侯门的,让他来就你,可难如登天。”
  “他不就我,我去就他!妹妹,跟你说实话吧!我也算自幼在绮罗中长大,锦衣玉食,视以为常。见了妹妹,才自觉一身俗骨,近于可憎!与妹妹的清贵高华,竟是有云泥之判的。总算妹妹不弃嫌我,引我读诗、诵词,又教我习作汉文诗词,我才真正知道了文字之美!原来,除了为博功名的经书时文外,还有这么一爿天!才知道了功名富贵,原不值如此汲汲营营。”
  佩蓉静静听着,嘴角漾起了笑;她也确实觉得,容若近日的改变。锡三嫂子说,过去,容若吃饽饽,还要用玉尺量大小呢,太大了,便嫌粗糙,不肯吃了。
  “妹妹,生于钟鼎之家,若不遇妹妹,是根本不知有山林之美的。如今,神交了陶元亮、王摩诘、苏东坡、辛稼轩……才知道,君子的进退行藏,原来是这等风骨!淡泊、磊落,何等可敬可羡!以前,只知仕进,只知富贵荣华,竟是白活了!”
  佩蓉见他说得诚挚,不觉为之感动,道:
  “容若,经书、仕进,原也不是不好,我也爱读诗。易,更是性命之学,深不可测。只是,一味为了功名而读,不免拘泥在前人之说中,书倒读死了。放开道一层,众家之说,均可博采,偶有创见,自成馨逸,如此读书,才能读出真味呢!”
  说得欢喜,缠绵未痊的喘嗽,又引动了,抚胸嗽了几声,容若急扶住:
  “妹妹,我该死了,竟忘了妹妹累了一天,又来烦扰……”
  “不,和你说话,不比陪着那些福晋、太太们,那才叫人气闷呢!”
  顿一下,又拾起前面话题:
  “‘学而优则仕’,孔夫子周游列国,也为了希望能见用,经国济世,于天下有所匡救,一层抱负。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有何不好呢?只是,莫要一入仕禄,便为权势利欲所蔽,遇利则趋,遇贤则忌,营私结党,贪黩弄权,把聪明能干,用错了地方。那倒不如不入仕途,还不致遗祸流毒,危害家国呢!仕途,原是风波险恶的地方,我爹爹也是看破、看透了,才宁可守拙,不求闻达。容若,八旗子弟,仕进与否,只怕由不得你。求个正途,入翰林院,倒也不失清贵。只记住今日,莫要迷失在利禄之中,就不枉这一番……”
  她微微一叹,低下头去。容若忘情的握住她一双柔荑,她心头一震,欲抽手,却没抽出。只听容若道:
  “妹妹!这样的话,再没人跟我说的,‘国士相待,国士报之’,安身立命,我总不忘了妹妹所期所许!”
  说话之间,听门外翠筠的声音:
  “拂云妹妹,容大爷可在这儿?”
  “在屋里和姑娘说话呢!”
  容若松了手,佩蓉回头:
  “翠筠么?进来说话吧。”
  帘子掀起处,翠筠进来,先笑着请安:
  “几日也没来问候姑娘,姑娘莫怪。”
  佩蓉忙扶着:
  “花间草堂里,里里外外多少事,全靠你带着头儿张罗,那能得闲呢?等红杏她们再大一点,能得力了,你就可以松口气了。”
  “这是姑娘宽厚体谅,换了别人,先怪我礼数不周呢!”
  回头向容若说:
  “太太打发人来说,今儿乏了,要早点歇息,把饭送过来,大爷自己屋里吃,晚上也不用过去了。只怕蓉姑娘的那份,也是一样。”
  佩蓉笑道:
  “中午陪着那些福晋、太太们,大油大腻的,吃伤了食,已经回了舅母,不去吃晚饭了。”
  容若说:
  “不吃,怎么成?”
  佩蓉道:
  “才叫邀月给煨了粳米粥,就着南边小菜,清清淡淡的,倒受用些。”
  翠筠笑:
  “姑娘南边来的,吃不惯这些油腻,换了北边人到南边去,怕还嫌没个油水呢。”
  说着,邀月进来问:
  “粥煨好了,姑娘这就用,还是凉一下?”
第9节:泥莲刚倩藕丝萦(5)
  “凉一下吧。不见有客人么?也不给容大爷请安。”
  容若笑道:
  “妹妹怎么见外呢?天天照面的,那有那么多安请?再说,我到妹妹这儿,还要算客,不把我拘束死了!”
  说得佩蓉笑了:
  “话,虽有这么一说,到底礼不可废。瞧,容哥哥来了半日,翠筠也进来好一会儿了,连杯茶也没有,说出去,就显着不知礼了。”
  话未说完,拂云正端著茶盘出来,道:
  “倒不是有意慢客;见姑娘还有些喘嗽,炖了银耳,还有新莲子,只差一点火候,就想着,不如稍候,吃个新鲜吧。”
  果然,见三个盖碗旁,放着银匙,翠筠忙笑:
  “连我也算客,可真乱了谱了。倒真托太太的福,赶来传话,倒尝了鲜。”
  容若笑:
  “这可比茶好吃,难为拂云用心。连我,今年也还第一次吃新莲子呢!”
  “这是第一批的,往后有得吃呢。”
  佩蓉先让了客,才端起盖碗。缓缓道:
  “往年,总陪着爹娘到西湖去看荷花,到无锡吃船菜,如今,爹爹一个人,不知还有没有这样雅兴……”
  说着,滴下泪来。容若慌了,不知如何劝解,半晌,才说:
  “姑父人缘好,那些江南名士,总会想办法为他排遣的,妹妹不要伤心,保重身子才是!”
  拂云递上绢子,道:
  “姑娘,临行的时候,老爷特别关照来着,姑娘是个多愁易感的性情,怕不免思念家乡、惦念老爷伤心,再三嘱咐要好生劝解。老爷说,姑娘高兴,他才高兴。若知道姑娘伤心,不是更放心不下了?姑娘身子还没大好,又累了这半日,这一伤心,怕又添出病来,可怎么好呢?”
  佩蓉拭了泪,强笑:
  “不过一时想着老爷,心中挂念,倒被你说得多严重。”
  容若放了心,道:
  “妹妹成天在屋里,也怪闷的。什刹海虽没无锡的船菜,荷花是有的,妹妹若喜欢,哪天,雇了船,陪妹妹看荷花去吧!”
  “哎,出了后园子,不就是什刹海了?姑娘爱看荷花,站在园里阁楼上就看见了,大爷怎么舍近求远呢?”
  翠筠笑道。容若道:
  “这你就不懂了,赏荷花,就得在船上,或水亭子上,才有趣呢。老远望着,不过是绿叶红花,看不出韵致来。比方说吧,看个美人,离着十丈,丰貌神韵,就看不出了。只见个人影儿,衣裳颜色,还算看美人么?”
  说着,吟起姜白石的词来:
  “闹红一舸,记来时尝与,鸳鸯为侣,三十六陂人未到,水佩风裳无数,翠叶吹凉,玉容销酒,更酒菰蒲雨,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冷香飞上诗句’,这等句子,不知他何处想来!”
  佩蓉道:
  “我倒喜欢下片‘只恐舞衣寒易落’,凄而不伤,又美列极致。”
  容若点头道:
  “确是如此,只是未免让人兴无常之感。”
  “人生本来无常么,月易亏,花易落,大凡美的、好的、高的、洁的,这几尘总留他不住。”
  容若听了,心中愀然,口中却说:
  “这是妹妹太易感了,倒像历尽了人世沧桑似的,月亏了,一月后不又圆了?花落了,明年不又开了?若不善自排遣些,可怎么往下过呢?”
  翠筠见二人谈着、谈着,竟渐忧苦不祥,忙打岔:
  “罢了,荷花可正盛呢,怎么讲起花落来了?姑娘可乏了,粥怕也凉了,我们那边,饭也该送到了,大爷回去用饭吧?”
  容若望望佩蓉,似有好多话说,又碍着翠筠在侧,只得告辞:
  “可不是该回去用饭了?妹妹乏了,早些歇息,我明儿再来。”
  佩蓉送到回廊。抬头见早先一树似雪的梨花,已绿叶成阴子满枝。想起方才花事、人事的话来,不免又添了感伤,默默想道:
  “花儿明年会开,岂不闻:‘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人,有时竟还比不上花呢。像娘,前年此时不还好好儿的?”
  不觉,清泪又潸潸而下……
  七夕,虽算不得什么大节令,平日生活中缺少新意的女孩儿们,却当件顶认真的大事来办。由锡三奶奶院里的大丫头银娃带头,约了各房、各院有体面的大丫头,到西跨院“乞巧”,翠筠、红杏当然是在被邀之列,早两天就说的谈的,全离不开乞巧了。到了正日子,晚饭后,翠筠、红杏,都换了平日不大穿的衣裳,打扮得出客似的,由翠筠出面禀告:
第10节:泥莲刚倩藕丝萦(6)
  “我们往西路院‘乞巧’去,大爷可一块儿去瞧瞧热闹?”
  容若笑了:
  “那可不陷在脂粉阵里了?这原是女孩儿们的玩意儿。好好玩去吧,看乞了什么巧回来!”
  红杏笑:
  “巧么,显在活计上,那看得见?倒是银娃说了,锡三奶奶准备了好些彩头,给大家凑兴呢。我要得了,就送给大爷。”
  “算了,还不是些个胭脂花粉的,我要那些做什么?倒谢谢你这一片心。”
  “哎,年年乞巧,什么时候,能有蓉姑娘一半巧就好了!姊姊,你记不记得?去年冬天,蓉姑娘画在裙子上那一幅折枝梅花?平平常常的一条裙子,那一画,任什么织的绣的全给比下去了,那才叫巧呢!”
下一页 尾页 共7页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