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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风独自凉

_2 朴月(当代)
  红杏又羡又叹向翠筠说。翠筠点头:
  “可不是,玉格格见了,硬逼着给她画一条,说还穿了给太皇太后看呢,也夸得不得了。”
  红杏小嘴一撇:
  “穿在玉格格身上,可比穿在蓉姑娘身上减色,玉格格平日拿枪动剑的,穿上也不像!”
  “红杏!”
  翠筠忙喝止:
  “嚼什么舌头!”
  红杏笑着一吐舌头,不说了。容若听她们说得有趣,一时打断了,也不愿再问,道:
  “快去吧,银娃是个急性子,再不去该来催了!”
  正说着,果然一个小丫头进来,先向容若请了安,对翠、红二人说:
  “翠姊姊、红姊姊,今儿乞巧呢,银姊姊要我来问,姊姊们可是忘了?”
  翠筠笑道:
  “正要去呢!”
  关照院中的小丫头几句,匆匆去了。
  一间陈设奢华的屋子,顿然冷清了。容若想起红杏艳羡的那条裙子,穿在佩蓉身上,那一份清丽脱俗,真是有如不食人间烟火的谪凡仙子!佩蓉性情不喜繁华,不近罗绮,日常妆扮,极其淡雅,只薄施脂粉,淡扫蛾眉而已,那一双眉,生得极匀整纤秀,恰似新月如钩,螺黛淡扫之下,一颦一蹙之间,便……
  容若心中怦然,久久无法平息。
  一缕幽咽箫声,自别院响起。他知道那是佩蓉。佩蓉在江南家中,往来的文人名士颇多,耳濡目染,也习得不少才艺,诗、画之外,女红固然精绝,也能鼓琴、吹箫,常令容若为之心折。
  自春日喘嗽后,许久未曾听佩蓉吹箫,容若不禁移步走向珊瑚阁。
  星月朦胧,初秋天气,清而不寒,淡淡月影下,只见佩蓉倚着回廊的?字栏干,捧着一支玉屏箫吹着。
  月下的脸庞,如玉雕般的细致,微风吹袂翩翩似欲凌风而去。在竹下站定的容若痴了,不知为箫声,还是为玉人。
  一曲既终,余昔似乎袅袅不散。捧着箫,佩蓉轻声吟着: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
  她叹了一声,如自语一般重复着:
  “寂寞无人见,寂寞……无……人……见……”
  容若忍不住自竹影下走出,唤道:
  “妹妹!”
  佩蓉一惊,随即羞红了睑:
  “你……什么时候来的?”
  容若不答,沿阶走上回廊,才道:
  “妹妹,怎么又吹箫呢?听人说,伤肺的。”
  “偶尔看到,玩玩,不相干的。”
  “今天七夕,妹妹倒不随俗乞巧?”
  佩蓉淡淡一笑:
  “好容易盼了一年,才得‘金风玉露一相逢’,自家泪眼还顾不过来,那得许多巧,分给俗世人?”
  “‘金风玉露一相逢’是应了景了,何以偏爱‘明月如霜’呢?”
  容若不敢迳指“寂寞无人见”,只轻描淡写的提起,假作不经意,却偷觑着佩蓉神色。
  只见她忽然飞红了睑,久久才平息,一叹:
  “想起关盼盼一片苦情,比之牛女如何?”
  “‘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十三字,写尽了多少幽怨委曲,东坡真是关盼盼知己。比起来,白乐天‘见说白杨堪作柱,争教红粉不成灰’就太欠忠厚了。”
  “话看怎么说。”
  佩蓉举起纤手,掠了一下被风吹得微乱的鬓发:
  “也亏着他欠忠厚,倒成全了盼盼一段苦节,给了个堂堂正正‘以死明志’的理由;盼盼活着,比死艰难,比死苦。”
第11节:泥莲刚倩藕丝萦(7)
  容若不由点头赞叹,却又觉得话题太悲苦了,便笑:
  “七夕,怎谈起盼盼来了?该谈‘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才对。”
  佩蓉嗔道:
  “你胡说些什么?”
  望着她微颦的秀眉,含羞带嗔的神态,容若抑不住心底的情愫了;自佩蓉入府,一年多来,他的欣慕之情,与日俱增,原来只觉这妹妹可疼、可爱,如今,苋恐一日相失。又恨自己一段柔情,觅没有个可诉之机。而佩蓉,又总是幽娴贞静,古井无波的神情,使他不敢造次,也不敢有任何言语上的冒犯,只当她是一尊神,只要许他心底温存,眼下供养,便满足了。
  直到今日听她吹箫,听她吟“寂寞无人见”,才惊喜,佩蓉原也是有感情、会寂寞的人间女儿,加上这一嗔间,秋波微注中的慌乱,更令他又怜又爱,不由忘情:
  “妹妹!‘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原比一年一度牛女相逢,更可忻羡呀!可叹明皇、杨妃,不合生在帝王家,才有‘宛转蛾眉马前死’的惨局!”
  他大胆伸手揽住佩蓉香肩,佩蓉微微一颤,低头无语,却没有闪避推拒。他心中狂喜,更握住她的柔荑素手,低唤:
  “妹妹!蓉儿!……”
  且喜,自己虽出身贵胄,毕竟还是人间儿女,只要有佩蓉这样一位红颜知己为伴,他可以连眼前这一点繁华都抛却的!只要有一座茅屋以蔽风雨,几架书画可供讽诵,只要有佩蓉……他捕捉了一句形容,心中默念:
  “只羡鸳鸯不羡仙!”
  他望着星空,牛女,又何能比得上他心中的这一份甜美、满足。佩蓉静静在他有力的臂弯中,偎在他胸前,没有说话,没有挣扎,静夜中,只觉得两颗心,以同一频率跳动着……
  一滴竹梢凝露,滴到他的手前上,他一惊,猛然转身,却听嗤拉一声,打破了这温柔甜美的沉然。
  抬起袖子,只见袖摆下,绽开了一个两寸长的口子。佩蓉趁机闪了开去,以一阵低嗽,掩饰着羞涩之情。
  方才……方才竟……听容若”哎呀”了一声,急欲岔开那份幽微的尴尬,问:
  “怎么了?”
  “新袍子绽线了。”
  她不敢看那张脸,只提起袖口,看了一下,说:
  “大概拂云她们晾什么东西,钉了个钉子牵绳子。给你缝两针吧。”
  “不要紧,明儿叫翠筠补也一样!”
  “你……怎么说……”
  他听出她羞惧人知的心情,忙陪笑:
  “那就麻烦妹妹。”
  列屋内,她取出针线,褪下他一只袖子,反过而来,就着桌上灯光,密密的缝着,那垂竹敛眸的温柔,他不禁看呆了,如果,如果她是他的妻子……
  他十八岁了,父亲十九岁生下他。
  母亲曾笑,该打听着给他提亲了。那时,他并不曾在意。如今,他切望母亲再提,他可以暗示,他要蓉妹妹!连锡三嫂子都取笑过,他和蓉儿像天生一对儿……
  他不由浮起微笑,那灯光,一时幻化成了洞房中烨烨红烛。
  佩蓉缝好最后一针,用细细银牙,咬断了余线,把那只袖子翻回来,然然递给他,他然然接过,穿好。佩蓉道:
  “天晚了,你去吧!”
  他站起身,佩蓉送到回廊下。
  “妹妹!”
  他仿佛有千言万语想说,他想向佩蓉告罪,恕他一时忘情;想告诉佩蓉,他一片真情,想……似乎都多余了,佩蓉似乎全懂,说出来,反落了言诠了。于是,他只抓住一句无关紧要的话:
  “起风了,小心招了凉。”
  佩蓉果然招了凉,缠绵病到了深秋,始渐痊愈。
  容若每日探望,成了定例。有时也会见到各府邸的格格、姑娘们。满人家少年、少女,亢爽明朗,也不甚着意回避。玉格格,是他原就相熟的,是各府中出名的刁蛮郡主,甚受太皇太后宠爱,又和当今皇上唯一未嫁的幼妹六公主交好,照宫中太监的说法,连皇上也让她三分。一见容若,总缠着比武,常令容若头疼万分;输了受她取笑,赢,她是个格格,又不能真打,碰也碰不得,如何比法?直到佩蓉来了,才不知如何收伏了玉格格,居然见了容若,也不纠缠比武了,也能安静说说话了。
第12节:泥莲刚倩藕丝萦(8)
  “容若,明年该大比了,你可下场去?”
  容若不解她何以如此问,答道:
  “总得试试;虽然说咱们满人不在乎这个出身,既中了举,碰碰运气吧!”
  容若中了顺天乡试,成了满洲人家瞩目的对象。父亲明珠早一年迁兵部尚书,隐有飞黄腾达之势,一些阿谀之辈,早把他父子吹捧得上了天。明珠颇为自得,容若却厌烦得很。但,他总想,与其迟早被逼入仕途,不如图个正途出身,如佩蓉所望:入翰林院。
  “我以为你会走武举的路子,以后做大将军!”
  玉格格似乎颇为遗憾;没人知道她的心事;她自己好武,在亲贵子弟中,唯有容若,是她看得上的,不免一缕情丝,暗暗萦绕;所以收敛刁蛮的原因,也是佩蓉教导女子应以柔顺为本,才能克刚。不料容若说:
  “我不想做大将军,我……”
  他不能说不喜习武,满人子弟,习武是本分,尤其他是天生律己甚严的人,既习,便求好,外人只见他武艺超群,何尝了解他的喜恶。
  玉格格虽爽朗热情,毕竟是个女孩子,说不出心里的话;太皇太后见她好武,曾经说过,将来要在武进士中,挑个“有出息的”给她指婚……
  “不想做大将军随你;过一阵子,可得陪我去打猎!”
  玉格格扬起眉,兴致勃勃。容若道:
  “皇上不是要秋狝了吗?格格正好跟着大显身手呀!”
  “嗐!那有什么趣儿?把兽个赶了来让你射,那种猎法,瞎猫都能逮上一队的耗子。尤其欺负我们女孩儿,大的兽、猛的兽,全教阿哥、贝勒、贝子们打,只有鹿啦、兔啦,没趣儿的,才成群的留给我们!气得六格格今年也不去了。我一个人,更没趣儿!”
  佩蓉倚枕拥衾,抿着嘴儿笑。容若道:
  “格格要打猎,差遣人还不容易?我本事不济,可不敢保这趟镖。”
  “谁要你保?我只要你陪我!”
  “格格……嗐!”
  听他一“嗐”,玉格格立时喜孜孜,嘴上却不饶人:
  “多少人想这美差呢!偏你,还‘嗐’!”
  佩蓉笑着调侃:
  “大哥哥,下一句,可就是‘狂量之狂也且’了。”
  容若不由失笑,玉格格问:
  “蓉姊姊,是句什么话,这么好笑?”
  “替你出气,骂他不知好歹呢!”
  代佩蓉把玉格格送出府去,再折回珊瑚阁,只见佩蓉端着一钟茶,然然地,不知想些什么。
  “妹妹!”
  佩蓉一惊颤,手中的茶,泼了一桌,白了他一眼:
  “看!都是你,这么冷不防的唬人!”
  边用绢子押泼到扣上的茶水,边喊拂云。拂云忙收拾了,佩蓉自去剪灯罩中的蜡花儿,把个容若晾在一边,只好陪笑:
  “好妹妹!我不是故意!”
  “谁说你故意来了?”
  拂云知他们有话要谈,暗内容若一笑,转身而去。
  “不换件衣裳么?湿了一片。”
  佩蓉不语,退回榻畔,倚枕而坐。容若见她穿着一件月白衣裳,镶滚着细工精绣的宽边,一条绦子,束着纤腰,真如约素。头上只簪着一只紫玉钗;原就不丰润的脸庞,又清减了三分,越发楚楚可怜。
  “这么看着人家做什么?”
  不禁容若灼灼目光,佩蓉不由飞红了脸娇嗔。
  “想到一阕词!”
  “谁的?念给我听听。”
  “我还是写吧!”
  就着书桌,找到一幅花笺;花笺,是佩蓉闲时亲绘的,淡彩,画上梅、兰、竹、菊等,十分别致,容若选了一幅兰笺,提笔写:”调寄浣溪沙”
  略一沉吟,用他那笔褚河南书法,写道:
  十八年来堕世间,吹花嚼蕊弄冰弦,多情情寄阿谁边?
  紫玉钗斜监影背,红棉粉冷枕函偏,相看好处却无言。
  放下笔,仔细重看一遍,郑重折成小小方胜,却自怀中掏出一个螺钿香盒,盒中,原存着几粒心形红豆,素来是他极心爱的一件物事。将方胜郑重放入,盖好,才转身,递给佩蓉。
  佩蓉满目狐疑,接过,按下机簧,取出方胜,便见到莹然红豆,心中又喜又惧,抬头看容若,容若早背过身去,大有不安之态。她意会到,这竟是私相传递了,一时竟不知何以自处。半晌,才展开方胜,一阅,不由满脸红晕,待恼,无从恼起,到底这是人家一片心。待喜,又喜从何来?虽然谊属中表,毕竟未曾经过高堂明订婚姻之约,后来毕竟是何终局,何能预料?而且,自容若中举以来,依锡三奶奶的说法:“有年龄合适的女孩儿的人家,全打咱们容官的主意呢!”
  虽说是笑谈,看今日玉格格那一番情态……
  容若情有独钟,是七夕之夜,已露端倪。虽未真个海誓山盟,总算两心相照。自那日之后,形迹之间,人前越发拘泥庄矜,偶然独处,一凝眸,一携手间,何尝不情愫秋款,只未明言。
  如今,这钿盒、红豆、词笺……若为人所知,竟就是私订终身的赃证!自己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孩儿……
  可是,人生知己难逢,若藉词发作,自可掩一时之羞,对容若而言,这般断丧,情何以堪?况且,自己何尝不是一片素心已然抛掷。
  若真能得遂平生之愿,花好月圆,自是人间第一美事,只怕……
  一念至此,疑惧复生,不禁抽抽噎噎,泪流满面。
  容若心中忐忑,几乎无法预知或面对“后果”,佩蓉会一怒拂袖?会羞恼生嗔?会
  久久不闻动静,越发焦灼,又不敢回头;自己也不知因羞、因愧,还是因那一份表白后,又甜又苦的爱。
  忽闻佩蓉啜泣,大惊,连忙回头,只见佩蓉如一枝带雨海棠,神色间倒并无嗔怒之意,先放了一半心,低唤软语:
  “妹妹!我只为着我一片心!”
  佩蓉然然点头,拭去泪痕,良久,才开口:
  “我明白……,你去吧……”
  容若怏怏而返。自此,二人都不再提此事,两颗心,像契合了,又像……隔着一层什么,反疏隔了。
第13节:绣屏深锁凤箫寒(1)
  绣屏深锁凤箫寒
  年过了,节过了,看着收拾了动用家伙,一切都步上常轨,锡三奶奶才算喘了一口大气,可以歇歇了。
  灯下,夫妻二人闲谈合计,锡珠先笑:
  “奶奶辛苦!一个年忙下来,好添几副头面了。”
  “啐!你以为我稀罕这个?要不是你没本事,只好靠着二叔,浑水摸鱼的……”
  锡珠一皱眉:
  “又来了!就论我在外,你在里,多少功劳苦劳,得些酬报,难道不是该的,何苦说难听话?”
  “酬报!”
  锡三奶奶冷笑:
  “月例银子守是酬报呢!这些个,是能见天?能见日?一天打叠着笑睑,哄着上面,罩着下面,你当是玩儿?说起来,主子不像主子,奴才不像奴才,再怎么精打细算,到头来还是人家的!”
  “所以,这会子才积攒哪!要说浑水摸鱼,也得水浑哪!这府里……”
  锡三奶奶忙低喝:
  “你作死!这么大嗓门,给人听呀。”
  锡珠压低了声音:
  “二叔圣眷日隆,来走门路的人多少!他吃肉,咱们不弄些汤水喝?外面一个余国柱,在朝里帮着张罗;告诉你,道台以下的缺,二叔都有本事弄到掌心里,待价而估!打个比方吧,在朝里,皇上和二叔,就像家里二叔和我,他怎么玩,我怎么学!”
  锡三奶奶不由啐道:
  “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告诉你,做官也罢,做奴才也罢,不过是见风驶舵,驶得好,名利双收,驶得不好,家破人亡的还有呢!”
  “大年头,可也有个忌讳!”
  锡珠也住了口。随手拈了一个榛子,说:
  “想想看,今年还有些什么大事。早些准备着,倒是真的。”
  “有什么?不过是照着往年过。哦,容若要春试,说不定这纳兰府就要出进士老爷了!”
  “这倒也真亏他!去年中了举,两位考官,都夸得不得了,尤其那位徐健庵徐大人,对二叔下包票,今年一定连捷!容若多大了?”
  “十九。瞧你这记性!”
  “那可是少年科第,闹个好,还大登科、小登科一起来呢!”
  锡三奶奶端起茶来,喝了一口:
  “可也是时候了。从他小了举,我就给聒噪死了,仿佛天下男人只剩下容官一个,明问的、暗敲的,多少人想来喝这碗冬瓜汤!告诉你,依我瞧着,连玉格格那位刁蛮郡主,都巴不得太皇太后把她指给咱们容兄弟呢!”
  “那敢情好!”
  “好?那位格格是好伺候的?何况……”
  锡三奶奶慢条斯理的又啜了口茶,才说:
  “肥水不落外人田呐!”
  “嗯?谁?”
  “你真是忙瞎了眼!家里搁着一个如花似玉现成的容大奶奶,会看不见?”
第14节:绣屏深锁凤箫寒(2)
  锡珠一怔,“哦”了一声,恍然大悟:
  “你说,蓉妹妹!”
  “可不是?中表兄妹,论人品,也真是一对儿,亲上加亲,不是顺理成章的?而且,以我看,除了这位蓉妹妹,容官可谁也看不在眼里,以容官那认死扣的性子,是认定了这门亲了。”
  “可也得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呀!”
  “只要二叔老公母俩认可了,那儿找不到巴结差使的媒妁!”
  锡珠支着头,想想:
  “只怕,未必那么如意!”
  “怎么?蓉妞儿还有什么褒贬不成?”
  两年下来,锡三奶奶倒真心疼了这位蓉妹妹。
  “不是褒贬;头一件,她那性情,就不合这府里的适,孤傲,不合群,也不管事,做姑娘,当然没什么,做这府里当家少奶奶,成么?第二,身子太单薄,不是宜男之相,到如今,二叔这一房,才得容若一个,不巴着多几个孙子?还有……”
  “还有什么?”
  “唉!这可碰着咱们的疼脚了!”
  锡珠道:
  “姑父做了一辈子清官,蓉妞儿又读书识字的,你后她那珊瑚阁吧!那才是她的性情!说真格的,咱们昧心,在别人面前,是天下老鸹一般黑,脸也不红的。她可真是一汪子一尘不染的清池,她不闻不问,不知不晓还则罢了,不然,这府里容不下她,她也容不下这藏污纳垢的纳兰府!”
  锡三奶奶诧异:
  “这番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可真不像!”
  锡珠苦笑:
  “你真当我天生没心没肺?只挣不过命罢!既在这府里安身立命,就只有顺水推舟,好歹积攒点,不为自己,也为未来儿女呀!也就是这样一般黑的人见多了,见了蓉妞儿,才看出她的好来;可惜这份‘好’,不是咱们这府里的门风!”
  说的锡三奶奶也为之动容,叹了口气:
  “照这么看,只怕真不合适,可惜,这么天造地设一对儿。”
  “走着瞧吧,难道还轮得到咱们操心?”
  为了春试,容若真摒绝了一切外务,觉罗夫人吩咐:
  “也不必巴巴到这儿来吃饭了,另开吧!”
  于是除了定省,或到徐健庵处去讨教学问,容若几乎足不出户。唯一的例外,是到珊瑚阁。
  珊瑚阁中,梨花开得堆雪翻云。燕子,在回廊下筑了巢,呢呢喃喃的,倒给春日多愁易感的佩蓉,添了不少乐趣。
  容若,每在黄昏时逛过来,一方面是黄昏时光线不宜读书,二来也为那“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一段情思;一天看不见佩蓉,便觉难挨。佩蓉口中不言,每每在黄昏前重整云鬟,淡扫春山,等他过来,习以为常。
  这一天,容若破例没有依时间来,佩蓉百无聊赖,读书自遣。直到日暮月出,才见容若匆匆而来,神色极不自在。
  “怎么了?”
  她不由关心。容若沉然半晌,叹气:
  “方才,有人来,支吾了半天,硬留下一包东西,沉甸甸的,你道是什么?”
  “什么?”
  “黄金!”
  “做什么?”
  容若又叹了口气:
  “你叫我怎说?说难听一点,就是贿赂了。”
  “二舅舅?”
  “唉!”
  容若痛心疾首…
  “阿玛不是甘于平凡的人,我知道;这也无可厚非,但,卖官鬻爵,受贿贪赃,却是我始料不及的。你想,一个人,花钱买官,到了任,还有不贪的?酷虐百姓,荼毒民间,这孽……”
  说着,便向外走。佩蓉喊住:
  “往那儿去?”
  “养德轩,‘养德’轩……怎能居之若素!”
  “容若!舅舅的性子,你又个是不知道,只能见机几谏,弄翻了,反伤了父子之情。”
  她想了想,道:
  “我倒有个主意,你看使不使得?你作首诗,连那包东西,一块儿送去,别让别人知道,也免得舅舅老羞成怒,反而不美。”
  尚书明珠,领着心腹余国柱、佛伦,推开养德轩的房门,准备商量大计。明珠道:
  “尚可喜请撤藩,吴三桂、耿精忠的奏章也来了,依我看,其中有虚有实;尚可喜年高多病,他那个儿子又不成材,倒是真心。吴三桂、耿精忠,恐怕意在试探,未必真心。”
第15节:绣屏深锁凤箫寒(3)
  余国柱阿谀道:
  “明大人高见!三藩俱拥重兵,恃以傲上,吴、耿二人,分明以退为进,总是欺圣上年少,恃强胁恩。”
  “如今成了两难之局,不撤,就得加恩,倒教他们更张狂了,撤,大概免不了一场兵灾,黎民百姓,可要遭殃了。”
  明珠分析局势,佛伦问:
  “明日廷议,必有一场争辩,倒不知明大人主张撤,还是不撤?”
  明珠笑了:
  “我主张撤或不撤,并不要紧;要紧的是皇上如何主张?廷议,不会有结果,最后定局,还得看皇上。这就像押宝,谁押到了皇上心里,谁赢。”
  他年未四十,城府却极深,更深谙权谋之术,因此,才得由侍卫而内务府郎中、总管,五年授弘文殿学士、七年授刑部尚书,八年,任左都御史,如今,更当了兵部尚书。他徐徐接道:
  “皇上年纪虽轻,却具雄守大略,不是怕事的,不会肯受这挟制,这藩,是撤定了,仗,也是打定了。我已经跟户部的米思翰、刑部的莫洛两位尚书约好了,主张撤藩。乱,一定要乱的,乱什么时候平定,那我不知道,总不会出十年八载,我知道的是,押中宝,就是我明珠飞黄腾达之始!”
  余国柱、佛伦见机,连忙道贺,明珠道:
  “一气同枝,能分彼此么?对了,国柱,你不是要置产么?这个先拿去使吧!”
  他走到案前;一进来,他早见到了那包“东西”,知道是锡珠送来的,便没理论。如今想起,正好给余国柱置产用,便顺手取过,不意,下而还压着一封密密封缄的封套。把东西交给了余国柱,余国柱堆笑道谢,明珠摆摆手,拆开密柬。不觉变了颜色。
  “怎么了?”
  明珠强抑怒火,道:
  “没什么,家务事。”
  二人察颜观色,籍词告退。见他们出去了,明珠才一掌击在书案上,喊:
  “安三!”
  他心腹的总管安三,应声而至。
  “叫锡珠来!”
  锡珠惶怵来到,才弄清了这件事,“东西”原该锡珠经手,大概来人是初次入府,只问“三爷”,被不知情的家人,误为“少爷”,便引向了“花间草堂”。
  “你看看!养大了他,教训起我来了!”
  锡珠拾起柬帖一看,方知容若写了一首“五古”在帖上:
  乘险叹王阳,叱驭来王尊,委身置歧路,忠孝难并论。
  有客赍黄金,误投关西门,凛然四知言,清白贻子孙!
  四知者,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是后汉书中,杨震斥拒贿赂所说的话,容若引以谏父,却导致明珠雷霆之怒。
  锡珠不敢多说,只陪笑:
  “这是容若兄弟年轻,不知庶务,不知轻重,二叔跟他生什么气呢。”
  安三却在一边煽火:
  “容哥儿原不是这个样儿的,总是受了什么人挑唆,这样下去,父子离心,可不好。”
  明珠怒火又被挑起,喝道:
  “捆了那奴才来问!”
  锡珠忙跪下拦住:
  “二叔!容若不久就要下场应试,要打、要骂一个容若不难,如今沾亲带故的人家,谁不望着容兄弟,指着他中个进士,给咱们纳兰家光耀门楣?这一打、一骂,他还有心下场吗?下了场,落第回来,岂不给索额图那伙人看笑话。二叔,我也不敢替容兄弟求情,二叔只看着纳兰家列租列宗吧!”
  索额图是明珠朝中对头,这一激,倒奏效了。饶了儿子,却忘不了安三的话,问:
  “安三!你说,是谁挑唆容若的?”
  安三吞吞吐吐:
  “奴才可不敢说,总觉着,这两年,大爷性情变了,以往穿也考究,吃也考究,像个咱们这样人家出来的哥儿。待人,也在礼上。如今……”
  明珠也想起儿子的转变,连到徐健庵府邸拜师也只穿着一袭青袍。以前的华丽衣着,很少再见他穿。谈吐间,也不似以前锋芒,甚至,常露出向往隐逸,不乐仕途的语气来。
  他感觉这种风调似曾相识……蓦然想到,像他的妹夫,像谢寒羽!
  容若没见过谢寒羽,但……
  他想起,谢寒羽的女儿谢梦芙。
第16节:绣屏深锁凤箫寒(4)
  “一定是她!”
  只有她,才具有这样人的影响力!
  他断断续续想起他所见及所闻有关蓉妞儿的种种。她的高华,她的秀雅,她的才调,她的厌弃膏粱……这些,他都曾赞美过。但,他绝不希望他的儿子像谢寒羽!一个绝意仕途,不求功名,终日诗酒风流的名士!
  他的儿子应该像他!雄心壮图,做人上之人,不论是权、是势、是名、是利!
  可是……
  他发现,他敌不过他小小的对手,敌不过那弱不胜衣,纤秀的小甥女,他能掌握容若的人,而她,掌握着容若的心!
  只要佩蓉在,容若就不是他的儿子!除非……
  他不动声色,反严加密嘱:
  “这件事罢了,不许再提。”
  见锡珠、安三退下,他阴鸷的笑了。
  他想到的是另一件事。前两天,皇上才提起的“烦恼”:
  “六格格,一直跟着阿哥们上书房,小时候是好玩,如今大了,总不方便。叫她不念书,断不肯依,朕只这一个妹妹还在宫里,总不好太拂了她的心。上学,也容易,偏她爱汉文,太皇太后又有懿旨,汉女不许进宫;除了汉女,那儿找精通汉文的旗人女子来做女塾师?”
  “皇上,六格格的女塾师有了。”
  他安详的报告。康熙一喜:
  “是怎么样的人?”
  “汉军,父亲做过道台。”
  “汉军,这倒使得,总是在‘旗’的。多大年纪?”
  “十六岁!”
  康熙笑斥:
  “你糊涂!又不是选秀女,十六岁,能做垫师?”
  “奴才不敢驳回;这女子虽然十六岁,从小在江南长大,江左三凤凰、江南三布衣:还有丙午年的南元顾梁汾,都曾亲自传授。”
  “那,该是有些根抵的,只不知品貌如何?”
  康熙一顿,解释:
  “你知道六格格的脾气,女孩儿家,爱美。”
  “奴才知道。堪称才貌双全。”
  “你见过?”
  “不敢欺瞒皇上;是奴才甥女,因奴才妹子亡故,在奴才家中教养。”
  “哦?”
  康熙想了一下:
  “除了汉文,不知还会些什么?六格格也该学些女孩儿闺范才好,从小眼阿哥们一起长大,都要忘了自己是女孩儿了。”
  “奴才甥女音律书画都通,女红也颇得人赞赏;她的画,还曾蒙皇上宸览。”
  “有这事?几时?那儿?”
  “玉格格穿的折枝梅花裙子,就出于奴才甥女之手。”
  康熙想起来了,曾在太皇太后的寿康宫中,夸过玉格格的梅花新裙。
  “很好,如此,朕就放心了。只是,还得请懿旨,聘女塾师也是大事,不可草率。”
  迎着才参加春试回来的容若,佩蓉笑问:
  “考场得意?”
  容若笑着递给她一卷纸:
  “这是稿子,请‘女翰林’过目,可得中否?”
  佩蓉先看题目,只见是:所谓天平一节;樊迟问知一章,尽其心者一节。
  笑着搁在一边:
  “难不倒你!回头再细细拜读。”
  几日不见,乍见,交代了场面话,却又相对无言了。
  拂云早沏了茶送来:
  “容大爷用茶。”
  容若接过,轻啜一口,赞道:
  “什么茶,好香。”
  佩蓉抿嘴一笑:
  “这茶叫‘龙凤团’,可难得呢!总算你还吃出香来;北边人吃茶,偏爱香片,那知道真正好茶,就在茶本身的香,南边,劣茶才加花儿制香片呢!”
  又问:
  “可见过舅舅、舅母?”
  “都见过了,又大洗了一回,不然,怕不薰了你!”
  说了些考场趣闻,逗得佩蓉直笑。
  同往上房陪觉罗夫人用了饭,又回珊瑚阁。佩蓉见天色清朗,便在院中立住,道:
  “看!这满天星斗!”
  “来,咱们数数!”
  “傻!那有星斗数得尽的?”
  一时,半规弦月也出来了,月照屋梁,把花影筛得满地。一阵花香,徐徐飘拂,佩蓉嗅着,问:
  “什么花儿?这么香?”
  容若靠近佩蓉,道:
  “芙蓉花。”
第17节:绣屏深锁凤箫寒(5)
  “胡说,这会哪来的芙蓉?”
  猛省,容若所指的不是花,又羞红了脸。正无法开交,忽见一只流萤飞过,借词扑流萤,移向花丛间,不料,未扑到流萤,倒惊起一双蝴蝶。
  “罪过,罪过!怎么惊破了蝴蝶春梦!”
  容若取笑,佩蓉却蓦然变了颜色,一种不祥之感,如阴云遮月,掩上心头。
  “太后懿旨召蓉妞儿入宫?”
  这一懿旨,来传旨的,是玉格格。觉罗夫人惊疑问。
  “是呀!太皇太后听皇上说,可以聘蓉姊姊入宫做六格格的女塾师。太皇太后问我,我当然把蓉姊姊怎么好,怎么能干,大夸了一番,就定局啦!”
  胸无城府的玉格格,还一派天真:
  “我自告奋勇给六格格伴读,太皇太后也欢喜,就派我来传旨啦!”
  明珠假惺惺地道:
  “这可是天大的荣耀,我们蓉妞儿怎会上动宸听?”
  “咦!不是你向皇上荐的吗?”
  心直口快的玉格格,一语道破了内情。原来被这突如其来消息,震得摇摇欲坠的佩蓉,一下稳住了,静静问:
  “玉格格,可得马上就走?”
  “那倒不急,择定的是十六日;总得有几天给人收拾张罗呀!”
  “那,还有五天……”
  她把那清澈如水,冷凝如冰的目光,停在明珠身上,任是明珠枭雄般的人物,也不禁一凛;他本希望见到的是蓉妞痛哭、哀告,让他享受“胜利者”的滋味。而蓉妞没有哭,只用寒澈的目光,化作一把刀,扎上他那一线未泯的良知……
  佩蓉走了,带着槁木死灰般的沉静。自始至终,没有在纳兰府中掉一滴泪。倒是觉罗夫人、锡三奶奶为她哭得眼都肿了。觉罗夫人背后骂明珠:
  “虎毒不食子,他连自己儿子也饶不过!”
  自然,锡三奶奶早把容若那首诗,招致佩蓉进宫的缘由,打听了个清楚,只叹气:
  “真应了锡珠的话:这府里容不下那一尘不染的清池!”
  容若经此打击,病了一个月,虽举了进士,却因此不能参加廷对,以没得皇上授的进士头衔;这得等三年后春试放榜,和下榜进士一起殿试。一误三年,明珠虽然懊恼,却也无可奈何。
  病愈后的蓉若,除三、六、九往徐健庵家听徐健庵讲经,几乎足不出户。倒是一力促成了徐健庵把家藏的绝版前儒说经之书,重新雕版行世,并亲自在每一部书前撰写序文,以此稍解悲痛之情。
  珊瑚阁,仍是他日日必然要走一趟的地方,人去楼空,却留下太多他永远忘不了的回忆。
  一几一案,一屏一榻,仍在原处,仿佛,仍晃动着佩蓉嬝嬝婷婷的身影,她的笑,她的泪,她的娇嗔,她的幽怨……
  她几乎把什么都留下了,如她所说:没有带走纳兰府中一针一线。唯一带走的,是那个螺钿香盒,中间盛的是容若的心……
  那支玉屏箫,仍挂在原处,时时触动著容若伤心又甜美的回忆。只有在这儿,他能解除一下为消极反抗,所披上的甲胄,那甲胄,使所有认识他的人,都认为他变了。
  “容若,模样儿倒还是咱们容若,该尽的本分,该守的礼一丝不爽,可是……”
  觉罗夫人叹息。
  就是太一丝不爽了吧?过去的容若,哪是这个样?
  容若没了“心”,心,教佩蓉带走了,整个性灵,似乎就抽离了,他仍会笑,仍会说话,仍努力于经书,他身上散着一片冷凝,连明珠也为之心颤的冷凝。
  为了补偿吧,明珠在后园照着过去容若所提的愿望,在什刹海上,建了一座“渌水亭”,筑了一处田家风味的别院,题名“桑榆墅”;更鸠工为容若盖了一座书房,专供他为雕版刻经的事务用,题名“通志堂”。
  容若依礼恭谨称谢,敛手退出。望着他一丝不乱、行规步矩的身影,明珠依稀看见一道鸿沟,横在他和容若之间。他有了挫败感,甚至,有了悔意,但,他也知道,一切都来不及了……
  肠断斑骓去不还,绣屏深锁凤箫寒,一春幽梦有无间。
  逗雨疏花浓淡改,关心芳字浅深难,不成风月转摧残!
  抚着那支凤箫,容若望着自己题写的新词,在灯影中,化成了一尊雕像……
第18节:今夜玉清眠不眠?(1)
  今夜玉清眠不眠?
  佩蓉到宫中,受到了相当的优容和礼遇。六公主和生母太妃杨佳氏住西六宫的咸福宫,为了方便,便把与咸福宫邻近的储秀宫后殿,拨出来,为佩蓉居处和“学堂”。
  这位“女塾师”的到来,为静如止水的宫院,掀起了微涟,人人好奇,究竟是怎样三头六臂的人物,竟值得如此郑重请进宫来为塾师。
  乍见佩蓉,不免失笑;这样的黄毛丫头,竟也能为公主师?不多时,便见出佩蓉的不凡了,她温雅安详的举止;高华清逸的丰神,恬淡而不冷漠,可亲而不可狎的态度,诗书,懂的人不多,女红,那宫中堪称高手如云,但见到了佩蓉的活计,便不能不叹服,雅俗之分,犹如云泥。
  佩蓉主要的“弟子”,是六公主和自愿伴读的玉格格,不多时,便把六公主收服了,在佩蓉调教下,收敛了娇蛮任性的故态,喜得太皇太后亲下懿旨奖掖,并把近支亲贵家的几位格格,部召来拜师。
  除了“上课”外,各宫妃嫔,有的喜她温静,有的羡她才艺,而且,她地位超然,牵不到宫闱是非,便争相结纳,倒也颇不寂寞。
  只有到夜阑人静,独对者一灯荧然,她才自“女塾师”的身份中解脱,成为有血有泪的人间女儿。
  俯著那小小的钿盒,她的神魂,又飞回到了珊瑚阁,重温与容若共处的两年间的悲、喜、欢笑、眼泪……
  偶然,她也能在玉格格谈话中,听到有关容若的消息。她说不出自己对容若的消息,是盼,还是怕;当玉格格提起“纳兰家”甚或直指“容若”时,她便遏不住心中震动,几乎不知何以自处,该切切关心,该淡淡一笑,还是……
  玉格格,毕竟天真烂漫,那夷解得这千回百折的柔肠,只顾自己说话:
  “纳兰家,从蓉姊姊入了宫,就不对劲,尤其容若!”
  她一震,几乎脱口问:“容若怎样?”但,她不敢问,怕玉格格听出她的“心”;她那不敢示人,尤其不敢向倾慕容若的玉格格坦示的心。
  好在,玉格格是打开的话匣子就收不拢,道:
  “不知怎样,那么阴阳怪气的!奇怪的是,那府里的人,都像怕些什么,谁也不敢招惹他!”
  “哦?”
  “对了,蓉姊姊,你的珊瑚阁,如今给他占了;从他病好,就经常住珊瑚阁,花间草堂,反而少待。他说,你那儿书多,做学问方便。”
  “他病?……”
  佩蓉喃喃低语,玉格格诧异:
  “你不知道?为了这一病,虽上了榜,却没参加殿试,可耽误了进士功名。不过,人家说,他也太少年得志了,耽误一下也好。”
  佩蓉点点头,似喜似悲:
  “病了,也好。”
  有什么更具体的方式比这一病,更能剖白一片心呢?她在准备离纳兰府的那几天,终于能揭去了一切羞怯,矜持,和容若以素心相见。
  当着容若,她在臂上点下了一点“守宫”;她没说什么,但容若会明白的;若是苍天怜恤,她会带着这点宫砂为“使君妇”,如若不然……她决心和这一点殷然宫砂,同入黄土!
  不必信誓旦旦,容若的钿盒,她的宫砂,无声的提出了保证:她的心是他的,身子,也为他而保留……
  五天!她不知道,这一去,是生离,还是死别了,她要把这五天当一生来过!
  她为他吹箫鼓琴;她陪他浅斟低酌,她伴他吟风步月,她与他摘花斗草……
  她要把这一生的美,在这短短时日中,化成绝艳,镂到他的心头。
  然后,她可以活着,像燕子楼中的盼盼,不着痕迹的活着;埋葬了心,无喜无悲,无嗔无怨的活下去。
  唯有“容若”两个字,能触动她心底那根弦。
  “蓉姊姊!瞧!三嫂子给你捎东西来了!”
  玉格格兴冲冲的,身后跟着个小太监,捧着一个包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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