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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风独自凉

_3 朴月(当代)
  包袱中,有吃食,有衣物,还有一部《花间集》。
  她心中一动;锡三奶奶不识字,怎会给她捎《花间集》?她不动声色,赏了小太监,只和玉格格闲话。
第19节:今夜玉清眠不眠?(2)
  直待夜阑人静,她才敢翻那部书。
  是一部《花间集》,只多了一本薄册,朱丝阑的字行中,是她最熟悉的褚河南书法。工工整整,抄的是词;以她之博学,却从未读过的词,没有署名……不用署名……
  她一阕一阕的读着:
  #浣溪沙
  五字诗中目乍成,尽教残福折书生,手授裙带那时情。
  别后心期如梦杳,年来憔悴与愁并,夕阳依旧小窗明。
  雨歇梧桐泪乍收,遣怀翻自忆重头,摘花销恨旧风流。
  帘影碧桃人已去,屧痕苍藓径空留,两眉何处月如钩。
  #红窗月
  燕归花谢,早因循过了清明,是一般心事,两样愁情,犹记回廊影里誓生生。
  金钗钿盒当时赠,历历春星,道休孤密约,鉴取深盟,语罢一丝清露湿银屏。
  “休孤密约,鉴取深盟……”
  她然然地咀嚼着,两行清泪,潸然而下;怎知,密约、深盟,全成虚话?
  词中,流露着容若心境的起伏,写他重圆的希望:
  #减字木兰花
  烛花摇影,冷透疏衾刚欲醒,待不思量,不许孤眠不断肠。
  茫茫碧落,天上人间情一诺,银汉难通,稳耐风波愿始从。
  晚妆欲罢,更把纤眉临镜画,准待分明,和雨和烟两不胜。莫教星替,守取团圆终必遂。此夜红楼,天上人间一样愁。
  写着他的思忆:
  #菩萨蛮
  晶帘一片伤心白,云鬟香雾成遥隔,无语问添衣,桐阴月已西。
  西风鸣络纬,不许愁人睡,只是去年秋,如何泪欲流。
  写着他的惆怅:
  #蝶恋花
  眼底风光留不住,和暖和香,又上雕鞍去,欲倩烟丝遮别路,垂杨那是相思树?
  惆怅玉颜成间阻,何事东风,不做繁华主?断带依然留乞句,斑骓一系无寻处。……
  她读着,一阕又一阕,最后的一页,是一阕“采桑子”:
  彤霞久绝飞琼字,人在谁边,人在谁边,今夜玉清眠不眠?
  香销被冷残灯灭,静数秋天,静数秋天,又误心期到下弦。”
  自词稿中抬起头,桌上的残烛,蜡泪盈寸,窗外,晨星寥落,天,快亮了。
  “今夜玉清眠不眠?”
  她幽幽地念着这个沉沉压在心上的句子,把词稿郑重收好,站起身,只觉眼前一阵昏黑,颓然倒下……
  容若照着往例,到徐健庵先生家里听讲经书,并报告“通志堂经解”的进度;这一新开雕的版本,已决定以此命名了。
  才进门,就觉得气氛大不如常,一位同年见到他,拉到一边,悄声道:
  “容若,来得正好。你听说了没有?徐座主出事了。”
  “什么?”
  他大惊,变了颜色。
  “是给事中杨雍建上的奏章,为的是壬子乡试,副榜遗取汉军卷子,劾了个疏误。皇上下令严办,徐座主无以自解,决定南归了。”
  “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他深自悔愧,一心牵挂佩蓉,竟不知出了这等大事。
  “也是这两天的事。徐座主不想惊动大家,也不想白费心去奔走,已决定把京里的事料理完就动身……”
  正说话间,只见徐健庵出厅来了,神色倒也平静,容若不由佩服;所谓读书养气,就是如此吧?
  徐健庵以寻常的语气话别:
  “你们大约也都知道了,这个案子,疏误,是事实,杨大人所劾,并非枉曲,你们不可因此芥蒂。只是,怕要耽误各位功课了,于心不安。”
  顿了一下,问容若:
  “‘通志堂经解’进度怎样?”
  容若敛手答:
  “都照着预订的进度完成;大概三年内,可以完工。”
  “校勘特别留意!能把这部书刻成,嘉惠后学,功德不小。我这一走,这副担子,就交给你了。”
  又转向其他门生:
  “虽是容若首倡此识,并捐赀开雕,也靠大家同心襄助。我走后,也别因此就散了,常在一起切磋才好。”
  周旋闲话了一回,此时,惋叹、慰藉,都似乎失了意义,容若便不再开口,任同年去话别。
第20节:今夜玉清眠不眠?(3)
  人渐散去,天色亦向晚了,他才趋前。徐健庵执着他的手,这才露出真情;容若原是他最爱重的弟子。叹道:
  “师弟一场!他们要送,我拦住了,你,不同。后天,有几位江南的朋友,给我送行,都是江南一时俊彦,我给你们引见一下,以后,也好来往。”
  他顿了一下:
  “这几位,都有才有学,对你日后学业,一定有所助益。只是,落拓名士,不拘礼法,人人一副‘青白眼’,如何相交,就看你了。”
  “不知道是那几位?”
  “哦,姜西溟、严荪友、朱竹垞……这些名字,该听过吧?”
  听过!容若一时悲喜交集;这些,都是佩蓉曾受教过的。在心理上,他立时产生了强烈的倾慕。
  送行宴,他没有带什么程仪,带的是四首七律。
  “虽说是秀才人情纸一张,比什么都贵重!”
  徐健庵把诗看完,递给严荪友:
  “你看看,这可是西溟口中‘满洲统袴子弟’所能至?”
  严荪友一笑,说:
  “我来念吧,省得传来传去!”
  便朗诵起来:
  “江枫千里送浮飔,玉佩朝天此暂辞,黄菊承杯频自覆,青林系马试教骑。
  朝端事业留他日,天下文章重往时,闻道至尊还侧席,柏梁高宴待题诗,”
  点头笑向徐健庵:
  “不日起复,已然预言。”
  姜西溟不置可否。严荪友往下念:
  “玉殿西头落暗飔,回波宁作望恩辞?蛾眉自是从相妒,骏骨由来岂任骑?……”
  西溟忽然嗔目:
  “好!好个‘骏骨由来岂任骑”!冲着这一句,我浮一大白!”
  回头指容若:
  “你陪我!”
  “是!敬遵台命!西溟先生,晚生先干为敬!”
  容若庄容干了杯,西溟也干了,却叱道:
  “别跟我闹虚套!我最厌这个,你跟健庵,有师生关系,还说个礼不可废。跟我、跟荪友,从哪论辈份?我先生,你晚生,也没错,我可比你大了一倍也不止。你要依我,咱们平辈论交,你喊我西溟,喊也荪友,我交你这个朋友。要不依我,我也不敢高攀你贵胄公子!”
  荪友笑道:
  “还没吃酒,就醉了!”
  又转面向容若说:
  “容若,我告诉你,西溟就是这样的性子,他看不起的人,喊他‘爷爷’,他还嫌污了他的耳。他看上的,是亲孙子,都能拉了平辈论交,你就依他,别管那些俗礼。”
  西溟大呼:
  “着呀!礼岂为吾辈设?怎么样?交是不交?”
  容若一拱手:
  “西溟!荪友!小弟从命!”
  西溟高兴了,便高谈阔论,月旦人物,品评文章,词锋犀利,舍容若大感心折。比之日常所见,尤其父亲往来的那一般以阿谀吹捧为能事,巧言、令色、足恭集于一身的庸碌之辈,西溟不折节、不迎奉的傲骨,更令人敬爱。
  一席送行酒,竟没有半点离愁别苦,直饮到夜阑才散。西溟拉着他的手,说:
  “可惜,竹垞今天有事不能来,改天,我邀他去看你!”
  这些落魄京师的江南文士,对这一位满洲贵胄公子,由衷的倾心结交,他们喜欢他不雕琢、不矫饰的真性情,爱他的才,也欣佩他治学的勤谨。一向目无余子,对满人有“不学无术”成见的这些名士,终于在容若身上,看出了满人不可忽视的潜力。
  连一向自负词坛泰斗的朱竹垞,也惊讶于容若在填词一道上的成就。叹道:
  “简直是直追后主,并驾小山!”
  姜西顷欣然点头:
  “家世,也和晏小山差不离了。当世论起词来,竹垞、其年算一代宗匠,其年走的是辛稼轩一路,竹垞近姜白石、张玉田。其他人,大抵也多宗南宋,容若,倒归向北宋了。”
  竹垞道:
  “我们在南方,竟不知北方有这样一位词家,成日家自吹自擂的,可不成了井底蛙!”
  “竹垞,话也不是这么说,依我公论吧,你和其年,阅历、学力,不是容若能及的。但才情,尤其感情深挚,出于肺腑,自然流露,是容若特有,别人学也学不来的。情深而不滥,词丽而不艳,真是难得!”
第21节:今夜玉清眠不眠?(4)
  严荪友自有他的见解。
  容若含笑聆教,拱手道:
  “这是诸公厚爱,不免偏袒。”
  西溟笑道:
  “便偏袒,你以为是容易的?所谓一字之褒,荣于华衮,荪友的金口,可不为等闲人开!”
  竹垞吟着一阕”鹊桥仙”:
  “乞巧楼空,影娥池冷,说着凄凉无算。丁宁休曝旧罗衣,忆素手为余缝绽。
  莲粉飘红,菱花掩碧,瘦了当初一半,今生钿盒表予心,祝天上人间相见。”
  顿一下,道:
  “题的是‘七夕’,咏的分明不是牛女,可是有本事的?”
  容若神色一黯,叹道:
  “自然是有,只是……不说也罢!”
  西溟一瞋目,就要开口,荪友拉住,以目示意,附耳道:
  “其中必有难言之隐,虽说一见如故,交谊到底不深,不可莽撞!”
  竹垞把词集来回翻了几遍,道:
  “容若,看来你一片心,只为一个人,我猜,猜错了,别在意;”
  压低了声音,道:
  “可是入宫了?”
  容若未答,西溟问:
  “何以见得?”
  竹垞道:
  “因我也算词客,对隐微处特别仔细。像:飞琼、蓝桥乞桨典中隐喻的云英;天上、人间,岂不都指着宫里,只怕这段恨事,还是堂上促成的。”
  他翻到一处,念:
  “‘何事东风,不作繁华主。’何异陆务观‘东风恶,欢情薄’?”
  容若一叹:
  “不敢相瞒,竹垞猜得一点不错。此女与诸位还有些渊源。”
  “谁?”
  西溟急问。容若惨笑:
  “谢梦芙!”
  一时几人面面相觑,都怔住了。
  自揭破这段心中隐痛,容若反而因有了可倾诉的对象,并有这些忘年之交在深表同情之余,竭力排解,倒稍解了郁结的愁怀。
  相交逾密,彼此切磋、酬唱,文会雅集,固足怡情,友情的温暖,对多情善感的容若,更是一大慰藉,于佩蓉之情,虽不能解,生活中,却增添了不少乐趣,也渐有了笑颜。
第22节:谁家刻烛待春风(1)
  #谁家刻烛待春风
  纳兰府,成了江南名士荟萃之地。他们在这儿饮酒、赋诗,吟风、弄月,一个个全宾至如归。明珠本不大以为然,转念一想,这些人都是皇上素来想罗致而不可得的;皇上对汉人文化,也极仰慕,每每慨然,这些江南名士,又不肯参加乡试、春试,又不肯无端受禄,弃置可惜。平日一个个恃才傲物,极难相与,难得容若与他们投缘,未必不是日后的晋身之阶……,一念及此,反而严命家下人等对“大爷的江南朋友”务必以礼相待,不得轻慢。自己也常降尊纾贵,礼贤下士一番,冲淡了不少因佩蓉入宫而造成的僵冷气氛。
  对周遭气氛最敏感的人,是锡三奶奶。熬过了艰难的一年,开了春,可以提这大半年不敢提的事了。
  拣了一个清朗的清晨,向觉罗夫人闲闲提起:
  “太太,容官;唉!可不能再这么喊了,成年人啦!我说容若兄弟……”
  “怎么?”
  “前年不就人来人往,想给容若提亲的,踩断了门槛吗?去年,遇到那样揪心的事;可怜,容若这样,蓉妹妹还不知怎样呢;谁敢提呀?所以,全给我挡了,只说,合上明九,诸事不宜,没让那些人絮聒太太。如今,看容若模样,也不那么怕人了,也到了弱冠之年;二叔这么大时都有容若了,难道还不打算着给容若成亲?”
  觉罗夫人想起过去的一年,也感叹不已:
  “这都是你二叔造孽!生生把蓉妞儿断送了,我看容若那磨不开的眉头,就心疼!总算好,还真亏着那些疯疯颠颠的江南文士!真不知他们怎么有这样的手段,把容若救‘活’了!”
  锡三奶奶真觉得这“活”字,一点没用错,笑道:
  “这些人,全是姑父的朋友,有的,还是蓉妹妹的老师,怎怪容兄弟不像见了亲人似的?加上这些人,个个一肚子学问,又一肚子委曲,容兄弟忙着排解人家去了,自己倒也就松活了。”
  “真是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如今,不干菩萨什么事儿了,该求月下老人啦!”
  一句话,把觉罗夫人怄笑了。说:
  “咱们合计合计,大概该怎么样的姑娘才好?”
  “第一嘛,总得门当户对。第二,姑娘的性情、品貌,当然是要紧的。”
  “这都该当,依我瞧,最好还能读书识宇,不说比得上蓉妞儿;那原也难比;总要小俩口儿能说得上,谈得来。”
  觉罗夫人想得周到,锡三奶奶不由佩服:
  “到底是太太想得到,咱们就依这个条件,打听谁家姑娘合适。只是,这事恐怕得先和二叔商量,也得让容若自个儿愿意。”
  “那可不?他要硬别扭,也就罢了,这孽归他老子担。委屈人家姑娘,可使不得。”
  要容若“心甘情愿”简直不可能,觉罗夫人只能说之以理,动之以情。最后一招是撒手锏:
  “容若!我知道你心里撇不下蓉妞儿!”
  容若痛苦的别过头去:
  “额娘……”
  “这一年,谁也不敢在你面前碰这块心病,又有谁忘了这件事?容若!你苦、你疼,你娘不苦、不疼?就算你阿玛,这一年也够他受的。他自作孽、他活该!别人能这么说,你不能!好好歹歹,他也为了疼你、爱你,一心指望你!”
  觉罗夫人不由叹气:
  “这只能说,他的爱法错了,可不能说这不是疼,不是爱!”
  “额娘!任阿玛怎么对我,打也好,骂也好,儿子不称阿玛的心,这都该受。可是,蓉妹妹……”
  “蓉妞儿进了宫,照玉格格的说法,宫里从太皇太后起,就没有一个人不疼她,这总算是让人安心一点。只是,怕这一来,就不是一两年能指望放出来了。六格格十四岁,至少再两三年,才能指婚,好容易觅了这个女塾师,能就放了?六格格的脾气,你可知道?顺治爷养了那么多公主,就只存了两个,又最小,皇上登了基,她还在皇上袍褂子上撒尿呢。皇上对她,说是对妹妹,到底差了上十岁,竟像女儿似的。她不答应,只怕皇上也没奈何!这可不比秀女了,几年一挑,几年一放,有个定例!”
  容若神色一惨:
  “难道,蓉妹妹就这样……”
  “容若!她的亲事,在家,你阿玛是舅舅,做得一半主,到了宫里,这一半也没份了,太皇太后一高兴,不定指给谁,是你能去争,还是她能抗旨?”
  容若一时哑了。觉罗夫人极不忍,却不得不说:
  “论理,你等她,也是你一片心。只是,知道你等着,偏把她指给了别人,以她的性子,你想,能活得下去吗?你这会儿娶了媳妇,倒是长痛不如短痛了,算你负她在前,情愿她伤心之下,死了心,绝了念,倒能安安心心奉旨,另有个安身立命之处了。”
  想到她臂上的宫砂,容若心痛如捣,嗄声问:
  “万一,万一她放回来了……”
  “咱们家亏欠她一次,不能亏欠第二回;就当这是条件,不论娶哪家姑娘,都说在前头:只要蓉妞回来,就是纳兰家的儿媳妇,依着兼祧娶两房承嗣的例,两头大!”
  容若无言了。觉罗夫人叹了—口气:
  “容若!我和你阿玛,都是靠四十的人了,虽然,你周姨娘有了身子,知道是男是女?再怎么说,嫡根正苗只有你!这个家,如今是锡珠两口子料理,难道一辈子不许人家自立门户?你娶了媳妇,才算有了当家的正主子,娘也才算真正能安心享福,等着含饴弄孙了。”
  容若见觉罗夫人说到后来,隐隐浮现泪光,便再也硬不下心肠。
  长长一叹,算是认了命。
  觉罗夫人喜慰之余,转又叮咛:
  “不管娶的是谁,总得好好待人家;再怎么说,人家可没错!”
  事有凑巧,以前常来往的刑部尚书卢兴祖大人,外放两广总督两年,又调回京来了。安顿了之后,卢夫人带着十六岁的女儿婉君,到过去旧交人家拜访。纳兰家,交谊不同,相见更觉亲热。
  “这就是婉君妹妹?两年不见,出落得更标致了!”
  一番见礼之后,锡三奶奶攥住卢婉君的手,细细打量,赞不绝口。
  婉君垂头微笑不语。只听母亲道:
  “那比得上府上的甥小姐佩蓉姑娘?那位姑娘才真是标致!”
第23节:谁家刻烛待春风(2)
  说着便问:
  “怎么不见蓉姑娘?可是出了阁了?倒是那家有这样福气?”
  觉罗夫人一叹,又觉不妥,锡三奶奶在旁忙接口:
  “卢太太不知道,蓉妹妹进宫了。”
  “进宫?是选妃?”
  “不是;是给六公主做‘女塾师’去了。”
  卢夫人道:
  ‘离京两年,可真成了化外之民了!竟不知道这件事。婉君成天念着蓉姊姊,巴不得到京马上见着,谁知……总是蓉姑娘才华出众,不然,怎会连宫里都听说,请去给六公主做塾师?’
  这却是觉罗夫人心中隐痛了,只强笑着敷衍。
  卢夫人心中无所挂碍,又问:
  “倒听说府上公子中了进士?”
  锡三奶奶笑:
  “可不是?上了去年春试的榜。只是因病耽误了殿试,没经皇上钦点,不算正式功名。”
  “这也是迟早的事。公子那么年纪轻轻,就上了春试的榜,可不是容易的,不多几年,封妻荫子,光耀门楣,纳兰太太,您这份诰封,可是少不了的。”
  “多谢卢太太金口。”
  觉罗夫人,有意转变话题,便拉住婉君的手,问长问短。
  婉君一一回答,态度温柔稳重,落落大方,觉罗夫人地看越喜欢,问:
  “可曾读书?”
  卢夫人代答:
  “识得几个字罢了,因为这样,越发一心倾慕佩蓉姑娘呢!”
  听说识字,觉罗夫人更喜,抛过一个眼色,锡三奶奶会意,笑着说:
  “妹妹,两位太大久不见了,有多少话说呢!咱们别在这儿碍事,到我屋里坐坐吧!”
  婉君依言,向觉罗夫人告了退,随锡三奶奶去了。
  觉罗夫先随意问着这两年,卢府在广东的种种,说了些京中各相熟人家的情况,才闲闲问起:
  “婉君姑娘多大了?可有人家没有?”
  卢夫人笑了:
  “十六了。纳兰太太,说句笑话吧,她爹再不调回来,可把我愁死了。那个南蛮的地方,一年四季,冬夏不分,话又不懂。眼见着婉君十六了,能就在当地找人家吗?就算有门当户对的,我们老根儿在京里,一旦往回调,把姑娘一个人撇在那儿,天南地北的,我可舍不得!”
  “说得是!南北几千里,要真那样,归宁,可就难了,心肝肉儿的闺女,那能舍得!”
  又说了半日闲话,心中已十分中意了,只未明言。
  送走了卢家母女,锡三奶奶察言观色,笑道:
  “太太可相准了媳妇了!”
  “我瞧着挺合适的,你看呢?”
  锡三奶奶略沉吟了一下,道:
  “卢家,好像是汉军?”
  觉罗夫人点头:
  “是汉军,可也是从龙入关的。依我想,汉军也罢了,一来,蓉妞儿不就是汉军?二来,咱们满人家;尤其有名儿、有姓的人家,姑娘能干是一等的能干,可也娇惯刁蛮的居多,你容兄弟那个脾气,可是能受委屈的?再说,媳妇儿太利害,也不是事。倒不如汉军人家,又是一套教养,倒不那么张牙舞爪的锋芒。”
  锡三奶奶笑了:
  “满人家姑娘原比一般汉家女孩儿看得尊贵,特别留心教养,自然是娇惯的。不是说,太祖皇帝还为了这个,特别训斥,不许公主欺负额驸;姑娘们在家,谁不是当公主的呢!”
  “我瞧卢家这位婉君姑娘,说话行事,大方和气,性情也温柔,倒还合适。而且,她和蓉妞儿处过,有些话容易说,也许能容谅。”
  “让我想想;她和容若该还照过面儿的。那年秋天,蓉妹妹病著,玉格格和她来探病,容兄弟陪着到珊瑚阁的。那时可没想到,有这段姻缘!”
  觉罗夫人道:
  “这还说不得;我先和你二叔说了,再合合生肖、八字再说吧!”
  这件事还未明朗,意外的事先发生了。
  “侍卫爷护送蓉姑娘回来了?”
  觉罗夫人乍闻此事,几乎不相信。
  然而,却是真的。
  见了面方知原委:
  原来,佩蓉夜读容若新词,感伤之余,又受了风寒,缠绵致病,一下子,不但三宫六院全传遍了,连在寿康宫颐养的太皇太后也惊动了。亲自命贴身宫女一再探视,并问起致病之由。
第24节:谁家刻烛待春风(3)
  佩蓉满怀情思愁肠,那能明说?只道外感风寒。
  玉格格嘴快,说起受纳兰家之托,送衣物等事。太皇太后闻报,略一沉吟:
  “莫不是想家了吧?要不,病好了,回去看看。”
  陪侍一边的太后陪笑:
  “可有这个例?”
  太皇太后十分明达:
  “论理,‘女塾师’又哪有前例?况且,她又不是宫女,又不是妃嫔的,怕什么?”
  只是这一病,缠绵到了深秋。初愈的身体,不耐朔寒,不宜小行,便耽搁下来。
  今春,六公主忽然出痘,一时既不能上学,又怕传染,提及前事,太皇太后便下了懿旨,赏假半月,一则避痘,二则省亲。
  一年未见的佩蓉,自表而上,看不出任何改变,言谈行事,一如往昔,见了明珠夫妇,恭谨行礼。觉罗人人只又是疼,又是怜,又是心存歉疚,不可开交。明珠心中却隐隐感觉了压力;令他深觉不安的压力;她那份为宫中礼遇培养出来,更甚于往日的清贵高华气派,他知道,道不再是可以任自己摆布的小甥女了。
  不是吗?除了带巡宫去的拂云、邀月,负责护送的是乾清门的侍卫,另外还有两个宫女,是太皇太后派了服侍的。
  锡三奶奶一听到消息,忙带人整理珊瑚阁;这倒也不麻烦,容若只占据了书房,其他,根本不许人动,一切都还是原样,只准备衾褥就行了。
  明珠局促受了礼,藉词避开,剩下了觉罗夫人,对着佩蓉,千言万语,似乎无从说起。
  “蓉妞儿……委曲你了。”
  想了半天,只有这句话。佩蓉心上一酸,看到觉罗夫人鬓间,已见华发,不愿再惹她感伤,强笑道:
  “好容易回来,舅母该欢喜才是!三嫂子呢?”
  一言方毕,锡三奶奶已进屋来了:
  “蓉妹妹,给你收拾珊瑚阁去了,怕妹妹宫里住惯了,回来受委曲。”
  “三嫂子费心了。”
  她感激道谢,回目四顾,却不见容若;她最想见,却又最……是怕见吧,就是那样没来由的情怯。
  谁也不肯先提容若,或许,是不敢吧……
  容若是骑射去了,他再如何好文,这属于满人子弟本份的事,也不敢轻忽。
  待他回到家,立刻敏感到,有不寻常的事发生了。果然,喜儿迎出门来,眉开眼笑,附耳悄声:
  “奴才回大爷,太皇太后赏假,蓉姑娘回府了。”
  容若几疑是梦,愣了半晌,抬头看看,红日还悬在街道西头。一颗心突突地跳动起来,问:
  “人呢?”
  “回珊瑚阁了。”
  不顾自己一身箭衣、汗渍,他顾不得了;直奔珊瑚阁,到了院口,又踌躇起来,竟不知如何相见,也不知相见光景,该说些什么。
  步子放慢了,绕过假山曲径,来到回廊边竹丛下,那一端,一树桃花,开得正艳,桃花树下,立的正是他梦寐难忘的佩蓉。
  是怎样的灵犀一线呀!佩蓉也回头望向他,两人的目光,胶着了,再也解不开。只见她两行清泪,缓缓滑过双颊。
  他迎上去,佩蓉绕过回栏,不意桃枝牵住了凤钗,她伸手扶住,云鬓已半偏散落。
  “蓉妹妹!”
  他张口,未及出声,只见一位宫女打扮的人,自屋里出来,不知说些什么,他忙避开,只见佩蓉,持着凤钗,无意识地敲着栏干,向他藏身处,投过混着幽怨、深情,又喜又惧的一瞥,慢慢回身,进屋去了。
  快快回转花间草堂,一个女子迎着他请安。他一凝目,惊喜扶起,原来是拂云。红杏一边笑嘻嘻;如今,翠筠已配了人,红杏成了花间草堂当家大丫头。
  “拂云姊姊来串门子。蓉姑娘回来了,大爷可知道?”
  容若点点头。红杏又道:
  “那还不快见见去。”
  容若无言了,支吾着说:
  “瞧我这一身!拂云,你回去,先代我问个好……”
  他看到拂云眸中的失望和不解,深觉自己—番话,近于矫情,忙改口:
  “你等等,代我带个柬见过去。回头我就过去。”
  相逢不语,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晕红潮,斜溜鬟心只凤翘。
第25节:谁家刻烛待春风(4)
  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欲诉幽怀,转过回阑叩玉钗。
  佩蓉低吟着,深深一叹。只怕是”相见时难别亦难”,那,何如……不见……
  拂云机灵,藉词引开了宫女。就容她珍重这片时吧,一年相思相忆,痴心苦盼,好容易盼来的片时。
  对着妆镜,她轻匀螺黛;那新月般的双眉,原是素日容若最爱赏的。又重新散下如缎般的秀发,仔细盘弄。
  身后湘帘微响,她心跳加了速度,镜中,映出容若颀长身影,她不知自己该笑,还是该哭……
  徐徐站起,缓缓回身,握发的手松了,又散如飞瀑。
  她笑了,也哭了;不能不笑,无法不哭,而,哭和笑,又何曾倾泻出辗转心中情愫的万分之一?
  他们都没有说话,不必寒暄,不必道契阔,不必互诉近况,甚至,不必话相思相忆,只要能在这好风明月中,知道不是梦的凝望,在泪影、笑影中交融彼此的目光,不管过去,也不问未来,只这样凝眸相望,她,复能何求?他,又复能何憾?
  不多时,宫女会回转来,不多时,他们必须庄矜地寒暄、道契阔、互诉近况……
  不多时,连凝眸相望都是奢侈……
  佩蓉回来,觉罗夫人不是不欢喜,却添上了心事;这一再见,只怕容若更丢不开了。而且,这件事,似乎也不能不让佩蓉有所了解;她放出来,短期内希望极渺,而容若,单于独子,不能不娶。
  锡三奶奶也担着同样的心事,倒是立场客观的锡珠,出了主意。
  “不!太狠!”
  觉罗夫人直觉的排拒。锡三奶奶道:
  “我也这么觉着,可是,我们三爷说的也对,不这么办,解不开这个结。”
  办法是:反正容若与佩蓉间的这段情,虽然大家心照不宣,毕竟未曾揭穿过,干脆假作没有这回事,只向佩蓉说明容若已届弱冠,理应娶亲,而容若似乎无心及此,请佩蓉劝解。
  “但……让蓉妞劝容若成亲,这对蓉妞……唉!”
  “太太!对蓉妹妹是狠了些,可是,转眼她又得回宫去了,这事,悬到几时才能了呢?”
  一番舌灿遵花的唱作,出于锡三奶奶意料之外的,佩蓉并没表示惊讶或悲痛,只点点头:
  “我来劝他!”
  一年宫禁,除了一点情根难泯之外,早已把佩蓉磨成了一座无波古井,喜怒哀乐,都淡化到几近于无了。她心中何尝不明白,这御沟,比之牛女双星的银汉,还深、还广,还难跨越。这一番,也不过是“银汉迢迢暗渡”,终究还是要“忍顾鹊桥归路”的,今生今世,她已不敢想望。这一生,或者就只能以“又岂在朝朝暮暮”自解了。
  她愿为容若守,守着她一点贞心。然而,她了解也谅解,纳兰家切望容若娶妻,她又岂能要求他为自己不娶?
  不是不悲,不是不痛,只是……就权作对觉罗夫人慈爱的回报吧!她强忍心中酸楚,达成了使命。
  纳兰府办喜事了!上上下下的人,在锡三奶奶指挥下,忙得翻了天,喜庆的气氛,像一锅滚水,沸沸扬扬。唯一不受干扰,若无其事的是容若。他心里只有一个意念:这是为尽孝,是为父母娶媳,不是为他自己娶妻;他唯一要娶的、愿娶的,只有一个人:
  佩蓉。
  新人送进了洞房,坐床撒帐,吃子孙饽饽。闹房的亲友,在锡三奶奶劝导下散了。
  房中,只剩下烨撵红烛高照下的一对新人。
  心中无喜无悲,只任人摆布,至此,夜阑人散,被抽离的思想和感觉,又逐渐回来了。
  新人,他的……,他抗拒着那两个字;低垂着粉颈,一身大红的坐在床沿上。
  他依稀想起,他见过的,在珊瑚阁,佩蓉缠绵病榻的那个秋天。
  想起佩蓉,他心中又隐隐作痛;他忘不了她劝他顺命娶亲时的神情;她那么恳切,那么平静,平静得……
  近乎寂灭。她没明说什么,他也不是不明白,一座宫墙,就像万水千山。
  她现在在做什么呢?也许,正默默垂泪;自己今日娶亲的消息,早由五格格带进宫去。也带来了她赠送新人的礼物:一支凤钗、宫花、宫粉。
  新人头上,正插戴着那一支凤钗……
第26节:高梧湿月冷无声(1)
  高梧湿月冷无声
  容若与婉君之间,是否和谐美满,是觉罗夫人在容若婚后最关切的问题了。她也曾仔细观察,容若一切似乎与平日无异,婉君也恰如一般新妇,带着三分腼腆,七分温柔,每日容若守着他晨昏定省的礼节,婉君也恰如其份的执子媳之礼,问安、侍膳,进退有节。
  她不似佩蓉的清逸脱俗,孤芳自赏,也不像锡三奶奶能说会道,锋芒毕露,只是一派温柔安详,不由得觉罗夫人不疼惜。
  愈是疼惜,觉罗夫人愈觉得必须把自己一段心事,做个交代。
  在侍过早膳之后,婉君正准备退出,觉罗夫人挥退了从人,留下了她,命她坐到身边,沉吟了一会儿,道:
  “婉君,你知道,我膝下没有女儿,你虽说是媳妇,婆媳处得好,跟母女也没什么分别,这会儿,没有别人,你只当我是你娘,有什么话,只管说。”
  顿了一下,问:
  “容若待你,好不好?”
  婉君羞红了脸;没想到觉罗夫人问这件事,垂首低声答:
  “好。”
  她实在不知道如何算好,如何算不好,只是,容若对她一直温柔而尊重,真正“相敬如宾”,总不能说是不好吧?
  “在议亲之初,我们曾提出,容若将来可能要依兼祧之例,再娶一房妻室,你可知道?”
  “媳妇听母亲说了。”
  “那你的意思?”
  婉君诧异于此问,道:
  “自然听公婆作主,媳妇只当多一个姊妹,共侍夫君。”
  罗觉夫人欣慰地握住她的手,叹道:
  “真是难得!这样,我就放心了。你也放心,就算有这么一天,我们纳兰家,也绝不会委曲你,亏待你。就是蓉妞儿……”
  婉君茫然,问道:
  “额娘,蓉姊姊……怎么样?”
  “这就是我今天要告诉你的。”
  觉罗夫人把佩蓉入宫的前后情景,详详细细向婉君说明,婉君听得痴了;不意自己所嫁的,竟是如此痴情夫婿;不意自己夙日敬爱的蓉姊姊,竟然有这样一段苦情;不意自己,竟似天公簸弄,竟夹入了这二者之间……
  “婉君!你蓉姊姊的为人,你知道的。我许了容若,蓉妞儿不出宫,或是指给了别人,那自然不必说了,只要她回来,就依兼祧之例,两头为大。你和她原就是好姊妹,我也不担心你们处不好,只怕……唉,这宫门进去容易……”
  有了这一层了解之后,婉君细细思量,她知道,不论佩蓉能不能出宫,在容若心目中,都已具有不可抗衡的份量和地位,她顶多,只能居其次。她不能嫉,不能妒,唯有了解、谅解,爱其所爱;何况,佩蓉原木就是她所敬爱的;才能打开容若那深闭的心。
  她想到觉罗夫人问:容若对她好不好。如今,她感觉,当然不是不好,但,真的“好”吗?容若对她的“好”,只是“理应如此”,而她,希望的是他用“心”来对她好……那怕,只是佩蓉所占的十分之一;只要十分之一。
  她曾以为,少年夫妻间的恩爱和美,是在成亲那一刹那就建立的,如今,至少,她知道,她必须以加倍的温婉、体贴、柔情、容谅……才能建立她和容若间的感情,才能真正在容若心中占一席之地,而不仅只是他名份上的妻子……
  对婉君的似水柔情,容若不是无感的,她的温婉,她的贤孝,她处处以他为生活中心的体贴……如果,如果不是佩蓉太令他刻骨铭心,以婉君的美慧,又何尝不足使他动情倾心?可是……
  他让自己做个好丈夫,在别人眼中,他真的是温柔体贴的多情夫婿,他和婉君,也真似鹣鹣鲽鲽的少年恩爱夫妻,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佩蓉始终横阻在他们之间。
  日子,平静无波的滑过了两年,又到了举行春试的时候了,容若,将和春试入选者,同时殿试。
  在临考前,姜西溟、朱竹坨等人,齐集“花间草堂”为他预贺;他婚后,已迁到房舍较轩敞的“桑榆墅”居住,”花间草堂”倒成为他日常接待朋友的地方。
第27节:高梧湿月冷无声(2)
  徐健庵,是坐在上席的主客;他已在前一年援例捐复原任,仍任编修。
  “容若,这两年颇有精进,那一年,未廷对,焉知非福?依我看,二甲十名之内,是准定的。”
  徐健庵预言。容若谦道:
  “这些年来,良师益友教诲提携,受益页多。只是,‘临场莫论文’,除了考官,还有圣裁,到底如何,总得等榜示才算数呢。”
  “举业与实学,自非无关,但,考运一说,真是有的;文章便重天下,不中考官,也是枉然。廷对,只是钦点名次的一道手续,不过名次高下而已。能春试登旁,已算实学为天下认可,名次高下,倒不必太过顶真。”
  朱竹垞另有看法。容若道:
  “其实,我自己倒不甚介意,只是堂上期望殷切;上次误了廷对,家父一直颇为耿耿。再者,也恐有负诸位厚望,若有闪失,还请不因此见弃。”
  他举起杯来,对座中四人照了照,一饮而尽。姜西溟笑道:
  “在座,除了健庵,论功名,你就算是‘孙山’,也比我们三人一世白衣强了,何出此言?不怕我们多心吗?你说,该不该罚?”
  容若执起壶来,又倒满一杯,笑道:
  “容若失言,自罚一杯,倒要借此一言,直言相问,请勿见怪。”
  饮了杯中酒,才道:
  “不管论才论学,我与各位相较,有如萤光之于皓月。只是各位均不下场,这‘白衣’一世,却非朝廷之罪了。家父尝言,诸位才名,也上动宸听的,想来今上也颇有惜才之心,只是朝廷任用,自有制度,文官正途,唯有科考,各位自绝功名之途,却是为何?”
  一言问得朱竹垞、姜西溟、严荪友三人同时一怔,然不作声。容若也神情端肃,持静待答复的神态。
  徐健庵轻咳一声,打破沉然:
  “容若,人各有志……”
  容若道:
  “说实话,我对‘功名’二字,也未必热中,只是,满人子弟,身不由己,若被指派到我自己厌恶的地方当差,那不如求一正途出身。”
  他说着,佩蓉的身影便蓦然闪入脑际,徐徐道:
  “这,其实也是佩蓉希望的,她宁我入翰林院,不愿我去内务府的。”
  三人会意,点点头。容若又道:
  “我也替诸位想过,三位都未曾在前明为官,不必避二臣之讳,若说不愿入仕,似也非本心,学优不仕,如天下苍生何?”
  姜西溟笑了:
  “话全教你一人说尽了;你入仕是情不得已,我们不入仕倒像矫情了。他二位,我不能代言,我,少年时,也曾攻举子业,只是……”
  徐健庵道:
  “我替你说吧,才命相妨,就是竹坨方才的话了:文章重天下,却不中考官!”
  西溟接道:
  “这些事,你那时小呢,自然不知道。再三仆踬,也灰了心,不再言科考之事,倒博了些虚誉,和竹垞、荪友齐了名。”
  竹垞道:
  “虚名误人!拥此虚名,胜之不武,失了却无颜。而且,便入仕,也得看做什么官,真能入翰林院,倒也罢了,若派个不胜其职的官职,何如逍遥江湖?”
  “这话很是!”
  一直没有说话的严荪友点头同意。
  恰如徐健庵所料,容若廷对,文章、书法,都得到主试的称誉。见满人子弟如此秀异出众,连皇帝也颇为欣喜,钦赐二甲七名进士出身。
  一时,纳兰府贺客盈门,容若素来厌烦无谓酬酢,能不见,便不见,只与寻常一样,或在桑榆墅与婉君闲话,或在“珊瑚阁”读书,或在“花间草堂”和姜西溟等人谈文论史。有因明珠转任吏部尚书,新近来往,未与容若见过的客人,与容若迎面错身而过,却不知他就是纳兰府道贺的中心人物,新科进士。
  进土,可能放的官职,成为府中热门话题,明珠左右的清客、近属,尤其热心。对于这些人的阿谀奉承,容若更是厌恶,心怀不平:为什么这些人,往往能平步青云,姜西溟等,难道真才高连天也嫉不成?
  正纷乱间,内大臣却到府来访了。明珠接待,寒暄后,内大臣以一种隐秘又兴奋的语气,压低了声音:
第28节:高梧湿月冷无声(3)
  “特先来向明大人道喜;皇上已遴选令郎公子为三等侍卫了,不日便有明旨。”
  一时,明珠也愣住了,天子侍卫,自王公大臣子弟中挑选秀异出众,武术精良者担任,向被视为荣宠的象征,只要力求表现,使皇上注意,不难飞黄腾达。可以说是为人忻羡,却可遇不可求的机遇;明珠自己,就是侍卫出身,如今历任各部尚书,官居二品,备受荣宠……
  他欣喜万分,送走来客后,虽因明旨未达,不便招摇,却忍不住先把这消息,告诉妻子和容若夫妇。
  这消息太意外了,容若竟无法反应过来,使明珠大为不悦,正待发作,婉君笑靥如花,盈盈先向公婆道喜:
  “容若方授进士,又遴选侍卫,双喜临门,给喜都冲糊涂了。这都托赖着阿玛、额娘教诲,连媳妇也沾光了呢!”
  觉罗夫人打趣:
  “前年双喜临门,是娶媳妇,抱儿子,今年双喜不够,要三喜才好;抱儿子,是你阿玛喜,我倒盼着能抱个孙子喜一下。”
  原来婉君过门不久,明珠又庶出一子,名揆叙,是以觉罗夫人以此打趣。明珠不免讪讪的,藉词走了。
  回到桑榆墅内室,婉君柔声劝道:
  “容若,我知道你喜文厌武,只是事已至此,何必白惹阿玛生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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