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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风独自凉

_4 朴月(当代)
  容若道:
  “阿玛只想着,进士便实授知县,不过七品,三等侍卫,是正五品,何曾为我想了?十载寒窗,用非所学,入值宫禁,整天承旨听命,出警入跸,扈从圣驾,人以为荣贵,我……唉!”
  “我倒想到另一件事;不知道,你进宫去,有没有机会与蓉姊姊见面。”
  容若怵然,婉君凝视着他,迷离一笑:
  “容若,舍此,你不能进宫。进了宫,总会有机会的。就算为蓉姊姊吧,这么想,或者心里好受一点。”
  容若惊疑的望着她,她却一派恳挚:
  “容若,我都知道。我一直佛前祝祷:天从人愿。”
  “婉君……我……”
  他低唤了一声,说不下去了;如今他才深深领会婉君对他用心、用情有多深。妇人不妒,便为人称美,婉君却更为他想到了佩蓉,甚至佛前祝祷;为他和佩蓉祝祷。
  紧揽住婉君的肩头,婉君柔顺的偎到他怀中,眼中含着清泪晶莹;第一次,她感觉真正贴近了容若的心……
  第一次以三等侍卫面圣,容若便受到特别的荣宠,皇帝特别奖谕嘉勉他的文武全才,道:
  “你殿试的卷子,朕曾亲自过目,文章也好、书法也好,都见出你是下了功夫的。几位主试,都保举你入词馆,朕衡量再三,决定选你为亲卫;跟在朕身旁,在文事武功上,多方磨炼,将来才堪当大用。”
  在场的侍卫们,无不投以忻羡的目光,容若依例谢恩,自此,在侍卫之中,他也成为特受瞩目的一个。
  天子“亲卫”,既出于天子之口,在分发值宿处所时,容若便被派到最近宫禁,也是最重要的地方:“乾清宫”。乾清宫御前侍卫的地位、身份,此之一般侍卫更高一等。而容若,更膺圣眷,常特别指名传唤,单独入觐,侍御书案;皇帝高兴时,也喜作诗,以皇帝的身份,作诗多为满文,为皇帝把满文诗译成汉文,便成了容若的专门职责。
  “好!真好!怪不得谢大姑也夸奖你。”
  在一次译诗进呈后,皇帝忽然说。容若楞了一下,才会过意来;不是大“姑”,是“大家”;“谢大家”想必是依汉代昭入宫为妃嫔女师,称“曹大家”之例,对佩蓉这位公主师特加的称谓。
  佩蓉曾在皇上面前夸奖他,他始以致喜,继则忧惧;喜的是,佩蓉必仍时时以他为念,惧的是,佩蓉能面圣,且向皇上夸奖他,则与皇上见面的机会,必然不少,那……
  他不敢往下想,却又止不住可怕的想法;年富力强的皇上,会不会对佩蓉这位公主师,生爱慕之心?虽然,皇上已立后选妃了,但是,身为皇帝,若对佩蓉有意,何尝不能再行册立,纳入后宫?
  一念及此,不由一身冷汗。却听皇上开了口,强自摒息倾听:
第29节:高梧湿月冷无声(4)
  “谢大家,与你是中表吧?”
  “是。”
  “中表,是仅次骨肉的至亲,谢大家说,曾在你家居住多年,想必厚密不啻手足了。她住储秀宫,改天,可随朕同去,谢大家必然惊喜。”
  容若越发惊心,皇上对佩蓉显然有不寻常的关注,甚至,为了讨佩蓉欢心,而要他随行往储秀宫;不知情的皇上,只以为他们中表至亲,不啻手足,故不避嫌疑如此;也许,也因他已娶妻室,而想不及其他吧。
  心中如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其中滋味。怏怏退值回家,婉君立刻察觉了他神情不对:
  “发生了什么事?”
  如今,对佩蓉的事,容若婉君间,已无所隐讳。便直言说了,婉君沉然了半晌,道:
  “皇上对蓉姊姊,可能有一点倾慕之情,但是,蓉姊姊在宫中身份地位不同,不比选妃时,秀女入宫,就为后妃备选,一经皇上选中,即行岫封。既称‘谢大家’,蓉姊姊自己的意思,还是受尊重的,一时未必会太勉强她,如今,倒不可虑,只怕天长日久……”
  对容若而言,心中另有矛盾;即使皇上真册佩蓉为妃,他也宁可是出于皇上圣命难违,而不希望是佩蓉自己愿意;纵使他已娶了婉君,一则是亲命难违,二则是佩蓉自己也劝他顺命,并暗示,她不会因此改变初衷旧盟,他才迎娶的。
  他一直守着自己的心;即使美慧如婉君,都未曾替代了佩蓉在他心中的地位,那佩蓉怎可背弃旧盟?怎中心中再容纳别人?
  但,想到皇上,也令他气沮,正当盛年的康熙,真正是相貌堂皇,虽非俊逸,却别有一番威武气派,他自己若是女子,得如此年轻天子垂爱,也未必能不动心。
  但……佩蓉是他的!佩蓉不能……
  他辗转反侧,寝食不安。婉君心中不忍,暗地筹画,找到了玉格格。
  此时,玉格格已十七岁,也指了婚,只因太皇太后舍不得,她的出生月份也迟,便订了次春再行大礼。指婚之后,言行举止也收敛得多,不似以前刁蛮跋扈。容若成亲后,也不像以前总往纳兰府跑。来了,也和婉君闲话顽笑时多,不那么纠缠容若了。
  见到玉格格,婉君委婉说明来意;只道她十分惦念“蓉姊姊”,不知是否能由玉格格设法挈带入宫一见。
  “格格,我和容若成亲,蓉姊姊送的凤钗,都戴了两年了,可还没道声谢呢。”
  玉格格笑道:
  “你到这会儿才想起?我还以为你们纳兰家把蓉姊姊忘了呢。”
  婉君无法解释其中的微妙;并不是忘,倒是有意避忌。真的,忘了佩蓉,谈何容易?至少,容若不会忘,她也无法忘。
  把话题转回来,她问:
  “格格看,能不能呢?听说,宫里规矩严,进了宫,家里人就见不到的。”
  “皇后、妃嫔,要见当然难些,特别的情况下,还是能见到的。至于蓉姊姊,根本就是特别的人物嘛,皇上让宫里的人喊她‘谢大家’呢;让我跟太皇太后回一下,照论,没什么不能的;太皇太后以前就说了,她不在后妃之列,又不比宫女;不然,上回怎能回纳兰家避痘?”
  借着‘谢大家’的话题,婉君有心探问,玉格格无心泄露,婉君才知道,皇上的确对佩蓉是一见倾心,甚至说出“六宫粉黛无颜色”的话来。
  “换了别人,早不知怎么了。偏蓉姊姊只说:‘民女不屑杨妃美色误国,皇上圣明之君,岂可自比天宝玄宗?’皇上脸色都变了,反而赞她不愧良师,足以德化后宫,从此不称‘谢姑娘’,改称‘谢大家’了。”
  “还是格格有福气,能常和这么神仙样的蓉姊姊在一块儿。记得蓉姊姊住珊瑚阁的时候,格格和我,常和蓉姊姊一处顽笑,那时多快活!这会儿,见个面儿都难。蓉姊姊这一向都好吗?”
  玉格格道:
  “人还是不要长大才好!当时,倒没想到你成了容若的媳妇儿。说起蓉姊姊好不好,你不问,也不觉得,这一问,可真不知她算不算‘好’;就像你说的,神仙样的人,说好嘛,不见她多快活,说不好,也说不出有那点不好来,就是淡淡的,和谁都好,可谁也摸不透她的心。”
第30节:高梧湿月冷无声(5)
  婉君暗自点头;这位玉格格,可不比先前没心没眼儿了,形容佩蓉的这番话,真恍如直见佩蓉其人。假作若无其事的套问:
  “算起来,蓉姊姊十九了吧?我,十六岁和容若成亲的。格格,明年此时,怕不是蒙古王爷的福晋了?古人倒有话,说是男子三十而娶,女子二十而嫁,如今,谁是那样的?你比她小,太皇太后都指了婚了,怎么,就没人记挂她的终身大事?”
  玉格格听提起她的婚事,也羞得低了头。半晌,才笑道:
  “真是做了两年媳妇儿了,说起成亲,不羞不臊的!蓉姊姊的事,你说反了,从太皇太后起,就没人不记挂,只是,她自己倒像不食人间烟火的,全不理会人间事。太皇太后提过,她表示不乐意,再加上,也真是太皇太后说的,这世上到那儿找配得上她的?不就搁下了?”
  婉君心中叹息;能配得上的,天下也只有一个纳兰容若,偏又软硬生生拆散了,到如今,更何处找能令佩蓉看得上的?
  玉格格亢爽热心,不多日,就有了回话,订了日子带婉君入宫。婉君这才向容若说明。容若大觉意外,更是感激:
  “婉君,你对我……我不知怎么说才好。”
  “你我是夫妻,你的忧、喜,也是我的忧、喜,容若,只要你快活,为你做什么,我都甘心乐意的。我这么做,主要,是为你传书递简,你有什么要和蓉姊姊说的,就写了交给我吧!”
  容若独自到了珊瑚阁,愁思辗转,望著溶溶月影,在回廊间徘徊;平日,像积了万语千言,希望能传达给佩蓉,如今,机会来了,他却茫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说幽忆?话相思?诉情衷?他如今真正挂虑的,却是佩蓉对皇上的态度和反应。
  他写了一阕词,和一颗红豆,一起放在一个锦囊里,郑重托付给了婉君。
  见到婉君,佩蓉惊喜而感伤,婉君,有点小妇人的模样了,她对婉君的性情,是深知的,不能不为容若喜,不能不为自己悲;婉君比她平凡,但,比她幸福。她的丰神容貌,才华品格,样样为人赞赏,她,又何尝不孤芳自赏?但,也因此注定了红颜薄命,把绝世才华,绝世姿容,埋葬在这宫禁的日出日落、月圆月缺中!
  在婉君眼中,佩蓉比以前更不似人间女儿了,好像人世间事,全不该和她有牵连。乍见,也不过眼中闪过刹那间的火花,旋即,又回复了古井幽潭般的凝止平静。但,那一刹的火花,也足以让婉君领会她心灵的悸动了;那火花,婉君是熟悉的,在容若眼中;容若尽管平日也不乏言笑晏晏,逸兴遄飞的时候,但眼眸深处,也有一泓凝止的古井幽潭,只有提到佩蓉时,才有着悸动。
  那种悸动,常使婉君为之心碎,那种揉和着痛苦、温柔,无悔的深情,能拥有,该可以今生无憾了!
  这是怎样的造化弄人呵!佩蓉得到了容若的心,她得到容若的人,而人生,岂是可以将人与心一分为二,各自圆满的?于是,他们各自都拥有了一部分,却都只是残缺!
  而佩蓉的悸动,却更使她不忍;容若,毕竟还有骨肉之亲,室家之乐,友朋之情,佩蓉呢?在这寂寞宫禁中,她,有什么?“谢大家”的尊荣,真能弥补她那青春年华所本当拥有的一切吗?
  她恨不能拥住佩蓉大哭,哭出她和佩蓉相异又共有的幽怨和委曲,但……她只能喊一声,带着哽咽:
  “蓉姊姊。”
  “大嫂子。”
  佩蓉却是连哽咽都压抑住了。“大嫂子”!婉君心中更酸,她宁可佩蓉像以前,喊她“婉妹妹”,或“大妹妹”,在她了解了容若的心情之后,她在心中,把自己和佩蓉设想为蛾皇、女英,设想为姊妹,无论如何,她不该是佩蓉的“大嫂子”。
  而她,也有所警惕,在宫中,唯有“大嫂子”,才能避免一切对容若不利的嫌疑。皇上不也说吗:中表至亲不啻手足!她不敢想,已对佩蓉动情的皇上,万一对这一段情有所察觉……
  她敏锐地做了适切的反应,笑道:
  “谢谢姊姊赐赠的凤钗。婆婆、锡三嫂子、和我跟容若,都常惦记姊姊,这回,多谢玉格格成全,才能当面致谢呢!”
第31节:高梧湿月冷无声(6)
  这是姑嫂闲话家常的语气了,话题,便在家常中进行。她袖中的锦囊,却始终没有机会协议。当着玉格格和宫女,她不敢轻举妄动。
  幸而,不久拂云出现了,向前请“容大奶奶”安,她藉着扶起拂云,把袖中锦囊塞到拂云手中,一边却掏出两个手绢包的珠花,笑道:
  “小小的玩意,你和邀月一人一朵,戴着玩儿吧。”
  拂云立时谢了赏,也明白,明的赏赐是给她的,暗的,却另有玄机。
  送走了婉君,佩蓉惘然,若有所失,若有所得,又似悲,又似喜。拂云趋前伺候,道:
  “姑娘乏了吧?可要歇歇。”
  她点点头,进入内室,这里,是只有拂云、邀月可以进出的地方,也是佩蓉为自己保留的一方浮土。
  才在床边坐下,拂云呈上了锦囊,低声道:
  “容大奶奶偷偷塞给我的……”
  佩蓉打开丝绳,抖落了一颗红豆,和一个方胜。
  方胜!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了,这方胜的形式,和钿盒中的一样,已足使她震惊,而最令她惊讶的是:竟由婉君传递!婉君,这小小的少妇,具有的是怎样的襟怀和胆识!
  颤抖着纤指,打开方胜,她一下成了木雕泥塑的偶像。拂云急了,顾不得规矩,拾起落在床边的花笺,只见是一阕词:
  #昭君怨
  深禁好春谁惜,薄暮瑶阶竚立,别院管弦声,不分明。
  又是梨花欲谢,绣被春寒今夜,寂寂锁朱门,梦承恩!
  拂云不能甚解,只意会到,必是刺心的话,否则,不会使一向庄矜自持的姑娘,变成这样。
  佩蓉一时真觉得肝肠寸断,这一阕“宫词”意味太浓的词,竟疑她有盼望皇上“临幸”之心!“梦承恩”!容若难道不知道,除了他之外,再没有人能使古井生波,寒灰再热?
  而就另一方面想,容若的惊恐疑惧,又何曾不是源于他一片深情?她固然贞心如铁,皇上:……
  那一双神采奕奕,透着威严的眸子中,她未尝不感觉到其中燃烧的炽热。尤其近来,皇上对考察六公主的功课,格外的热心了,频频驾降储秀宫,用时而温柔,时而炽热的眸光,向她投注。她以不苟言笑的端凝去冷却那份炽热,以垂目低眉的庄矜去固拒那份温柔。
  皇上是失望的,显然并未退却,她有时也害怕,她不怕皇上震怒;若真一怒赐令自尽,她也可以从容赴死,她怕的是皇上那无人能违抗的皇皇诏旨。她不敢想,那时,她将何以自处。
  “梦承恩”?她梦的,不是“承恩”,是容若那拥着她,在她耳边轻叹低吟的新词:
  曲栏干畔重相见,匀泪偎人颤,凄凉别后两应同,最是不胜清怨月明中……
  百折千回中,她只想一件事:如何向容若表白这一片心迹?
  当容若再轮值时,拂云忽然到来,手中捧一着一个镶金白玉盘,盘中累累,是鲜红晶莹的樱桃。
  不理会容若乍然见到她的诧异激动,她冷冷地道:
  “容大奶奶前来探望,匆忙间未及回礼,谢大家命我送这一碟鲜果来,聊表寸心。”
  说完,便翩然而去。
  望着那一碟樱桃,鲜红而浑圆,容若咀嚼着拂云的话,“聊表寸心”,寸心……
  他感极而泣,领悟了其中深意;这鲜红浑圆,盛放在玉碟中的樱桃,代表的是佩蓉玉臂上的宫砂!她在向他重申当日旧盟,她仍固守着这一份旧盟!
  当婉君在“珊瑚阁”读到容若的新词时,明白了容若脸上重现笑容的来由,那是一阕加了小题的“临江仙”,题目是“谢饷樱桃”:
  绿叶成阴春尽也,守宫偏护星星。留将颜色慰多情,分明千点泪,贮作玉壶冰。
  独卧文园方病渴,强拈红豆酬卿。感卿珍重报流莺,惜花须自爱,休只为花疼。
  容若的心情,不多时,又陷入了苦恼。正当荷花盛开的夏月,宫中耳语,盛传皇上有意册立一位地位仅次中宫皇后的皇贵妃,而对象是“储秀宫”的“那位”。
  皇上频频驾临储秀宫,早已不是新闻了,容若随侍前往的次数,也不止三五回。
第32节:高梧湿月冷无声(7)
  皇上殷殷垂询六公主的学习情形,赏赉不断,无非博取美人欢心。容若耳闻目睹,对皇上用心岂能不知?只是有苦难言,随驾莅储秀宫,对他真如苦刑。而,在不值宿,又闻知皇上驾至储秀宫时,更因不知景况,而心如刺搅。偶然能避开别人目光,四目交投,也只能自她眸光中,读着她的幽怨,和深情款款。这成为他苦恼中的唯一安慰。
  皇帝,也陷入感情的苦恼中。佩蓉进宫三年,他却因为西南军务紧急,终日忧勤。偶尔召六公主垂询一下课业,也不过表示关心,不使娇蛮的六公主感觉受冷落而已,从未想过“公主师”是何等模样。虽也耳闻公主师才色双绝,后宫本是佳丽地,又岂会因此而关心?直到前一年,太皇太后圣寿节,宫中演戏庆寿,六公主拉了佩蓉随侍观剧,才邂逅相逢了这位“女塾师”。
  连每每自矜不为后宫美色动心,勤政修德的皇帝也惊艳了,脱口而出“六宫粉黛无颜色”,岂料伊人不但不因此惊喜,反而正色驳斥。那就不仅姿容绝世了,才华、德行、胆识,都令人为之动容。
  而在后来有心的观察中,更被她那如雪中梅花,冰姿傲骨两无伦的清贵气宇,淡雅丰神所吸引。
  如果佩蓉也如后宫妃嫔、宫女,对他一味迎奉邀宠,也许他还不致于念念不忘,偏偏佩蓉生就淡泊心性,又兼诗书培育,清旷高洁,虽贵为天下主,也难得礼节之外的青睐。在佩蓉是一心已有所属,天下男子,任他是谁,也视若无睹。在皇帝,却是愈不可得,愈不甘心,而且,不肯以“圣旨”达到目的;他要的,已不仅是这个“人”,更是那颗近乎冰封雪锁的心。他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伊人芳心,总有回暖的一天,而在“两情相悦”下,行礼册封,这才能使他真正感觉称心如意。
  “纳兰侍卫!朕并非一味好色之君,谢大家实在才貌双绝,容德兼备,足以正朕之德,谏睽之失。怎奈一片冰心,不为所动。”
  多情的皇帝,长吟着“诗经”“关睢”:
  “……参差荇莱,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容若面对者对他信任、爱重,却又造成他和佩蓉鸳梦成空的皇上,已不知如何安顿自己的心情,偏偏这不知情的皇上,因着他和佩蓉中表至亲,坦诚无隐的剖示着对佩蓉的倾慕,甚至向他求计:
  “莫非朕有甚失德之处,为谢大家所鄙……纳兰侍卫,唐代太宗以魏征为镜,朕恐有失德之处,而不自知,若有所见,不妨明言。”
  “皇上英武圣明……”
  容若躬身,感叹万端,只怨造化弄人,一致于此!他敬爱皇上的英明,同情皇上的痴情,可是,皇上痴情恋慕的,偏偏是佩蓉……他的佩蓉!
  宫闱之间,本是猜疑最多的地方,佩蓉纤弱敏锐的心,感到了极大的压力和痛苦,自从皇上频频光降储秀宫,她便失去了原先超然的地位,甚至成了莫名或羡、或嫉的对象。
  她本来只愿心止如水的生活下去,然而,无端风雨骤来……她强自撑持,却明显的消瘦了、憔悴了,几乎弱不胜衣,却更动人爱怜。
  憔悴的,不仅是她,容若更是情思辗转,忐忑难安,尤其,宫监传出后宫已有长风起于蘋末的迹象,他忧心忡忡,只能发为词章,写他的忧惧,写他和皇上间,那难以言宣的微妙关系。
  在陪侍皇上鸳莅储秀宫时,他藉着目语传达,在瓶花间,留下了他的方胜。
  佩蓉在皇上起驾后,立即取得了方胜,是词,不止一阕,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
  #满宫花
  盼天涯,芳讯绝,莫是故情全歇?朦胧寒月影微黄,情更薄于寒月。
  麝烟销,兰烬灭,多少怨眉愁睫,芙蓉莲子待分明,莫向暗中磨折。
  #减字木兰花
  花丛冷眼,自惜寻春来较晚,知道今生,知道今生那见卿?
  天然绝代,不信相思浑不解,若解相思,定与韩凭共一枝。
  佩蓉流着泪,也噙着笑……
  词是尖锐的,甚至是残忍的,但,佩蓉没有激动,没有怨恨;她知道,容若是在怎样的心情下,写出这样的句子,他忧惧:“芙蓉莲子待分明,休向暗中磨折”;他悲愤:“若解相思,定与韩凭共一枝”。
第33节:高梧湿月冷无声(8)
  她确知了一点:在容若心中,她始终是他的妻子,不是吗?
  “若解相思,定与韩凭共一枝”,她想起那古老凄艳的故事:
  战国,宋大夫韩凭,妻何氏,绝色,为宋康王所慕,乃下韩凭入狱。韩凭在狱中接到何氏传书,言从死之志,于是韩凭自杀。其妻暗腐衣服,与康王登高台,趁康王不备,纵身投下,康王抓住她的衣服,衣裂人坠,留遗书于带,求合葬。康王恼怒,故意将二人分隔而葬,遥遥相望。也许是精诚感动天地吧,一夜之间,梓木生于二坟,根交于下,枝连于上,有二鸟如鸳鸯,凄于枝上,交颈比翼,且暮悲鸣……
  “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她,是他的妻子!她想起那年七夕……那一天,他表白衷素,她芳心暗许……
  何必花烛?何必洞房?只要他和她两颗心认定了那密约深盟。
  “容若!你怕什么,担心什么?”
  “芙蓉莲子待分明”?容若怕“露冷莲房坠粉红”吗?她卷起袖子,那白皙玉臂上,宫砂殷然如血。
  不必再担心什么了,她将保留着芙蓉般的纯净,归向……寂灭。
  就着烛火、她焚去了所有方胜;她不必留,那些字句,已镂在她心头……
  太皇太后为后宫的传言,也深为困扰,她认为与其这样情况暧昧不明,引得揣测不安,不如干脆册封,纳入后宫,或让佩蓉出宫,断绝臆测。她无法了解,一向果决的皇帝,何以如此拿不起,放不下。便温和暗示:
  “明年春天,六格格得招额驸了;谢姑娘这‘公主师’没个名分,便不能留在宫里。皇帝要有什么打算,可得早日决定!”
  康熙有了决定;在明春,六格格大婚前,不管佩蓉态度如何,都要册封了!
  此事还在酝酿,储秀宫中传出谢大家病倒的消息。而且,有愈加沉重之势。
  “红颜薄命!”
  同样的四个字,有的出以惋惜,有的出以感叹,也有的,幸灾乐祸。
  佩蓉自知今生与容若已无团圆之望;皇上册立之志已坚,即便退一万步,她出了宫,为了避免皇上猜赚;为容若招灾惹祸,她也不可能嫁到纳兰家了,唯有古佛青灯,了此一生。一念至此,了无生意,本来纤弱的身体,何堪负荷排山倒海而来的断伤?不旬日间,便已病骨支离。
  心病本已难医,何况她生趣已失,见粒而呕,药石难进。
  康熙心痛如捣。到佩蓉病至垂危时,偏偏太皇太后为恐皇帝太过伤心失仪,以不合礼制为由,禁止皇帝再往储秀宫。咫尺之隔,便如千山万水。
  容若虽然身在大内,后宫却是除非扈从,也难越雷池一步的。康熙自己陷身情波苦海中,对容若忧苦之情,归之于手足情深,君臣相对咨嗟;康熙一腔苦楚,还可以向容若渲泻,容若自己,心如刀割,却有苦难言,只有愁颜相对。
  初更了,半弦寒月,挂在檐角。伴着手执书卷,却显然心神不属的皇帝;想必,皇上一颗心,也和自己一样,都飞到储秀宫,伊人病榻前了吧?
  太医,都表示力难回天了,在点滴宫漏中,佩蓉的生命,是否也正流逝?
  “玉格格到!”
  忽然,御书房外的太监回报。不待皇帝传旨,玉格格已闯了进来,顾不得见驾,迳对容若道:
  “跟我走!”
  皇帝长身而起,容若脸色骤然惨白;几乎同时:
  “玉格格……”
  话未说完,王格格泪流满面,先对着容若,道:
  “蓉姊姊,她……”
  一顿,一双泪眼转向皇帝:
  “皇上!容若是她的亲人,这最后……连个送终的亲人都没有么?”
  皇帝无力地跌回御座,挥手:
  “快去……”
  储秀宫中,鸦没鹊静,宫女、太监,还有闻讯而来的妃嫔,都在外间,有的拭泪,有的叹息,六格格也到了,哭得泪人儿一般。
  玉格格领着神情木然的容若,一言不发,走进内室,摒退了室中宫女,道:
  “你们兄妹一场,有什么话,说吧。”
  说罢,当门而立;分明话是说给外厢的人听的,人,是为了守护容若和佩蓉这一对薄命情侣。
  佩蓉瘦得已不盈一握,眸子依然清澈如水,却失去了往日神采,褪色的唇,透着惨白,颤动着,唤出低微的一声:
  “容若!”
  容若在床边跪下,泪如断线:
  “蓉儿!”
  一丝浅浅的笑!浮到佩蓉嘴角:
  “今世无缘……待来生……再结……”
  伸出枯瘦的手臂,轻抚着泣不可仰的容若:
  “守宫犹护星星……为你……死而无憾……你……为纳兰家,要……珍重……”
  “蓉儿……”
  容若握住她的手;那曾柔滑如玉的素手,如今,却枯瘦如柴。
  “善待婉君……玉格格……”
  “玉格格!”
  容若哽咽低喊,玉格格快步来到床前,流泪喊:
  “蓉姊姊……”
  佩蓉吃力地喘着,脸上却带著平静的微笑:
  “谢谢你……”
  乌云,吞没了寒月,梧桐叶上,飘落秋雨萧萧。
  储秀宫中,悲声大作……
第34节:共君此夜须沉醉(1)
  #共君此夜须沉醉
  “物是人非……纳兰侍卫,你还因谊属至亲,能与她临终面诀,朕贵为天子……唉!”
  皇帝重临储秀宫,已是佩蓉人世旬日之后了。玉格格代奏了谢大家临终遗愿:归葬江南。皇帝苦于佩蓉在宫中没有名位,不能尽哀,本拟追封为贵妃,却为通达的太皇太后所阻:
  “像谢姑娘这样的品貌,本非凡间所应有,只怕是神仙小谪,下凡历劫来的,合该不染凡尘,玉洁来,冰清去,就是帝王家,也留她不住。追封贵妃,只怕也违她本心,反招猜嫌。皇帝爱惜她,就成全她一世清白贞烈吧!”
  亲颁懿旨,赐祭赐葬,责成纳兰家派人护送灵柩,归葬亡母墓侧。
  一几一案间,依稀玉人倩影犹自翩然,昔容笑貌更萦心系念,而玉貌朱颜,已归黄泉……君臣两人,怀着同样的凄怆,凭吊低回,容若心情,尤其复杂。
  他在佩蓉初逝之时,几乎痛不欲生,恨不能相从于地下。婉君百般慰藉,终难解他眉上愁结。他终日枯坐珊瑚阁,就泪研墨,却写不成篇。
  当玉格格蓦然站在他面前时,他为之一惊;更惊讶的,是玉格格身边端立垂目的,是一灰衣女尼。
  “拂云……”
  女尼合十稽首,庄容道:
  “拂云随主而去,贫尼了因。”
  自宽大僧袍袖中,取出一件物事,交到容若手中:
  “谢大家临终嘱咐,盒归原主,钗赠故人,贫尼了此托付,尘缘亦了,施主保重!”
  说罢,转身而去。容若张口欲唤,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玉格格叹道:
  “容若,随她去吧。你看看东西。”
  那是一方泥金绣帕小包,容若把绣帕展开,只见包的是那螺钿香盒,和一支点翠凤钗,和当日赠送婉君的,恰是一对。玉格格双目含泪,道:
  “直到蓉姊姊病重,那一天,无意间看见这个钿盒;她昏沉睡着,手巾还紧握不放。才明白,原来……容若,你记得吧?有一次比武,这个钿盒掉到草地上,我看了喜欢,跟你要,你说这是你最心爱的,装着你的心,不肯给……素来,我要你什么,你从没有拒绝过。”
  容若记起了往事,玉格格在草地上拾起钿盒,随手打开,看见盒中红豆,缠着向他要。平日一些物事,玉格格要,他无不慷慨应允,省得麻烦。只有这个钿盒和盒中红豆,是他心爱的,便不肯给。被玉格格逼急了,是说过:”这里面装的是我的心,你也要么?”玉格格到底是女孩儿,闻他此言,立时罢了手。
  “格格……”
  “容若!夜闯御书房,带你与她相诀,我……以此补过。我真的不知情……”
  玉格格拭去了眼泪,恳挚地说:
  “蓉姊姊进宫,虽是令尊荐的,毕竟,我也在不知情中,无心促成。”
  “格格!”
  容若痛苦又感激:
  “错不在你!即便佩蓉不入宫,我阿玛,也会用别的办法拆散我们的。对格格仗义,我们,只有感激。”
  玉格格沉然了一下,神色渐平,语气转为庄穆:
  “可怜蓉姊姊,宫禁三年,替她想想,真是饱受折磨,度日如年。一片心,不能说,也不敢说。尤其,皇上倾慕之后。表面上,公主师,何等荣耀,皇上垂爱,何等恩宠,谁知她心中的苦楚?容若!她隐忍至死,只深惧皇上若是知情,因嫉生恨,会害了你,害了纳兰家!你要体贴她这一片苦心,振作起来,万勿启皇上疑窦。”
第35节:共君此夜须沉醉(2)
  她抬起头,逼视着容若,一字一句地说:
  “天下,可没有妹妹死了,哥哥以身相殉的事!”
  容若,顿时如五雷轰顶,一身冷汗。玉格格是肺腑之言,他,不能消沉,为了佩蓉,为了纳兰家!
  独坐到二更后,他终于一叹而起,唤小厮打灯笼,回到桑榆墅。
  桑榆墅中,他与婉君的内院,门额上题着“鸳鸯社”,是严荪友的戏笔。他目触三字,心中一痛,一时也分辨不出,是为佩蓉,还是为婉君。
  婉君已卸了妆,闻报,惊喜迎出。他握住她的手,半晌无言,步入内室。只见丫头碧梧,忙着收拾床前的铺盖;只因婉君素来胆小娇怯,一人不敢晚上独居空室,因此,每当他值宿,或因故不归宿,便由碧梧在床前打地铺陪伴。
  见此,歉疚之情更深,长长一叹:
  “岂知,多情却是薄幸根!”
  婉君无言地凝视着他,久久,久久,两行清泪,缓缓流下。
  “容若,我们知你新近事繁,好久也没有欢聚畅叙,兼以你入值时多,倒像疏远了。前日健庵告诉我们,‘通志堂经解’刊成,这是学界一大喜讯,特设一席,为你道贺。”
  容若收到严荪友具名的柬帖时,一时不解其故,到达了,严荪友才解释。容若心中抱歉而感激,自己一味陷溺,入值之时,不能不强颜欢笑,居家之际,情味萧索,百事无心,不免冷落良朋。而他们,却如此关切体贴,为自己设辞开解。
  “荪友,幸得健庵先生亲自督工,才得如期刊出,说来,我真惭愧……”
  姜西溟打断他的话:
  “别说这些,倒真生分了似的,我可不爱听。只不知你的经解序,何以倒未同时刊成?”
  “只完成半数,还有半数,未曾撰妥,只好一并保留了。”
  “总要加紧才好,有些事,因循日久,常就不能贯彻始终了。为学也是一样,总贵在一气呵成。”
  严荪友意味深长地说,容若肃然:
  “敬谨受教。”
  一直沉然未出声的朱竹垞,道:
  “容若,此宴,为你和健庵道贺是其一。其二,我们三人,久羁京师,一事无成,西溟上有老母倚闾,我和荪友,也久未归省。时序入冬,京师天气严寒,居大不易,因此,决定联袂南返,不日就要启程了。”
  容若一怔,岂料,方历死别,又临生离?一时心中凄怆,神色顿然颓丧。荪友心中不忍,强笑:
  “这也是小别,一两年,总会再见的。”
  话虽如此,想到在未来时日中,连友朋相聚之乐都没有了,怎不令他感伤。见他如此,众人不免又劝解了一番,正说话间,一人昂然入室,长笑招呼:
  “可来迟了!勿罪,勿罪!”
  容若凝目望去,只见是位四十左右,身材修伟,丰仪俊逸的男子。荪友忙招呼:
  “不晚,不晚,正好入席!”
  大家坐定,荪友以主人身份介绍与容若相识:
  “容若,这位是我乡无锡一等风流人物,顾梁汾,想必有个耳闻。梁汾,这位便是纳兰侍卫,成容若。”
  满人,常以名的第一字为姓,而以字为名,所以荪友依此例介绍他为“成容若”;照满文直译,他名为“星德”,取谐音,汉译为成德。
  “幸会!幸会”
  二人相互见礼。容若一见梁汾,人物轩昂,便觉异常心折,下乡时,感伤荪友三人南归之情,便冲淡不少。
  顾梁汾,也是重情尚义时人,见容若贵胄公子,却儒雅殷勤,也另眼相看。
  谈笑间,梁汾自袖中取出一幅画像来,道:
  “那日,偶作投壶之戏,一位友人,为我画了这幅‘侧帽投壶图’,倒也有趣,带来与各位共赏。”
  “好风流人品!梁汾,写人物,最难写的是丰神,难得这幅画,把你的顾盼间的丰神都画出来了。”
  朱竹垞笑道。把画传给容若,容若见画中人,果然顾盼间,神采照人。蓦然忆起当日佩蓉谈及梁汾的一段恨事,自己曾如何嗟叹,如今……不由黯然。
  “怎么了?”
  梁汾问,容若摇头:
  “没什么,相识恨晚!”
第36节:共君此夜须沉醉(3)
  真是恨晚!如果,佩蓉得知自己终能与梁汾相逢相识,如果,没有这些人间情恨
  “容若!有你这句话,我就敢问了;令表妹谢梦芙姑娘,究竟何病致死?”
  荪友惊阻:
  “梁汾……”
  容若却叹息一声,道:
  “我知道各位恐触及我心中隐痛,故都讳言此事。实则,恨无处容我痛快一哭,尽情一吐!”
  荪友等人,自容若选为三等侍卫后,不比往日,可以竟日诗酒流连。尤其西溟性情偏激,疾恶如仇,对权贵,若不顺眼,也不稍假辞色。与纳兰府中,明珠心腹安三总管,更正面冲突,势成水火。容若曾欲斡旋,西溟愤然拂袖。于是,除非容若在家,他们才往纳兰府花间草堂与容若相聚,而不似以前,经常一住数日不归,以为常事。
  佩蓉去世,内情隐晦不明,一则牵涉大内,二则恐容若伤情,他们不约而同,都绝口不提,本也是一番好心。岂知容若最大的苦楚,便是无处倾诉;君前不敢;亲前不能;妻前不忍。如今梁汾一言问出,他反有知己之感,顿觉痛快。
  于是,把佩蓉入宫前后,直到临终相诀,乃至玉格格仗义,拂云削发,都一一详细说出,直听得众人摒息歙气,动魄惊心!
  梁汾连连嗟叹:
  “容若,虽说造化弄人,算来苍天对你也不薄,梦芙,小时我是常见的,那形容、性情,都非人世所宜有,自然是神仙中人了。那位拂云姑娘,耳濡目染?也合该成正果。尊夫人温婉贤德,真非寻常。而玉格格机警聪明,仗义成全之德,怕你今生也难补报。四人,人难遇其一,而你全遇到了,且对你俱有情有义,有恩有德,人生至此,复有何憾?”
  竹垞道:
  “我倒觉得皇上痴情可怜。”
  “玉格格可爱,可敬!尤其能仗义之外,极力回护。容若,你虽不幸,遭此巨创,想想这番回护之情,真当振作,方不负玉格格一番苦心。”
  荪友也不禁赞叹。
  “容若可怜,另一人才更可怜!”
  西溟道。竹垞问:
  “谁?”
  “寒羽!丧明之痛,谁能慰藉?”
  在座,除了容若,全与佩蓉之父是故交。而容若,虽未见过,论亲戚,是寒羽内侄,论情谊,寒羽又是佩蓉生身之父,感受更自不同,不由相与嗟叹。
  “江南三布衣”联袂南返后一天,顾梁汾正独坐借寓的千佛寺厢房中读书,书僮忽报:
  “大爷,有客人来。”
  他抬起头来,只见一贵家管事模样的人,向前请安。并呈上一封信,左下角花押,是“成容若”三字。
  梁汾微垞,打开信,只见是一阕[金缕曲],题为“题侧帽投壶图赠梁汾”:
  德也狂生耳,偶然间,缁尘京国,鸟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竟逢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重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顾梁汾为这位相识永久,却一见如故,热诚率真的满洲公子,深深感动了;他“相识恨晚”,并非泛泛酬应语,他是真心结纳,而且,初识就从知己相许的!
  只是,他低声念:
  “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
  何以出此不祥之语?沉吟一下,他笑向来人:
  “管家且稍坐,待我回封信,请管家带回去,回覆贵上。”
  铺纸拈毫,他略一微吟,步韵和了一阕[金缕曲]:
  且住为佳耳,任相猜,驰函紫阁,曳裾朱第,不是世人皆欲杀,争显怜才真意?容易得一人知己,惭愧王孙图报薄,只千金当洒平生泪,曾不值,一杯水。
  歌残击筑心逾醉,忆当年,侯生垂老,始逢无忌。亲在许身犹未得,侠烈今生已。但结托来生休悔,俄顷重投胶在漆,似旧曾相识屠沽里,名预籍,石函记。
  想到自己一生,虽早名动公卿,也曾入仕途,却一直招人妒嫉猜疑,不能施展抱负。如今,却有这样一位以平原君自期的贵胄公子,烦心结纳,梁汾不由深觉温暖,因此,他也以信陵相许,珍惜着这一份情谊。
第37节:共君此夜须沉醉(4)
  有了梁汾,加上陆续相识的梁药亭、陈其年、马云翎几位失意仕途的汉人朋友,时相往还,也冲淡了不少西溟他们南归后的寂寞。
  十二月,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他独自在家,想起了梁汾;已有多日不见了,也不知近日情味如何?一念既起,便抑不住渴念,这样的天气,既不便折简相召,就移樽就教吧。
  袖了一阕新词,这是十二月十二日,他生日自寿的[瑞鹤仙],起句,他用了梁汾丙午生日自寿的[金缕曲]中首句:“马齿加长矣”,正可带给梁汾看。
  见到容若来访,梁汾喜出望外,他也正为这大雪天,困守室中,正自无聊呢。
  容若抖落貂裘上的雪花,笑着向迎出来的梁汾道:
  “好大雪!在家无聊,特来与你赏雪闲话!”
  梁汾在火盆中加了炭,笑道:
  “我也正觉无聊,以词代信,给在宁古塔的汉槎,写了两阕[金缕曲],才放下笔。”
  在火盆上,放上一个茶吊子,道:
  “在这儿,我就直令得受不住,汉搓在宁古塔,怎么过呢?”
  容若依稀记得严荪友提过,江左三凤凰之一的吴兆骞、字汉槎,在江南才名甚着,与梁汾是好友。
  “可是‘江左三凤凰’之一的吴兆骞先生?”
  “可不是他?另两位是华亭的彭师度,和宜兴的陈维崧。一世才名!却冤枉牵进了科场弊案;你想,以汉槎之才,需要么?就这样,含冤莫白,遣戍宁古塔,如今……”
  梁汾屈指算了算:
  “十八年了!”
  十八年,容若心惊;自己才二十二岁呀,人一生,有几个十八年呢?
  “难道,就无人翻案么?”
  “情节太大,定识之后,谁敢再提?”
  “那,他何以为生呢?”
  “原在巴将军府为西席,如今,巴将军移镇兀喇,又失馆了。还好,还不乏执经请益的弟子,勉强够他一家人餬口。”
  “家眷也去了?”
  “嗯。”
  梁汾随手把案上词稿递给容若,道:
  “你看看。”
  容若接过,只见是[金缕曲]:
  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予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霉,周旋久。
  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彀?比似红颜多命薄,更不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置此札,兄懔袖。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思负尽,死生师友。宿昔齐名非忝窃,只看杜陵穷瘦。曾不减夜郎僝僽份,薄命长辞知已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千万恨,为兄剖。
  兄生辛未吾丁丑,共些时,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词赋从今应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愿得河清人寿,归日惫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传身后,言不尽,观顿首。
  读着,读着,容若只觉睑上一片冰凉,用手去摸,才知是泪水凝成的冰珠。
  他太感动了,他不认识吴汉槎,但,有顾梁汾这样的朋友,“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他确信,汉槎受了冤枉!
  他没有笑梁汾自不量力;以这种案子来说,绝不是梁汾之力,可能回天的,但……
  紧握梁汾的手,他说:
  “梁汾,本来,我以为李陵、苏武;范式、张劭,这种友情,世界上再不会有了,如今,看了你的[金缕曲],才知道,还有第三对!”
  他诚恳而坚决地说:
  “我不会坐视你一个人奔走,给我三十六百日,我会设法为你把汉槎救回来!你把这句话放在心里,不必再提,我不会忘的。”
  梁汾感动地流下泪来,道:
  “汉槎四十六岁了,已经受了十八年的苦,他还能等十年么?人,寿命有限呵!”
  流着泪,他摇撼着容若的手:
  “五年,五年为期,好吗?”
  容若想了一下,重重地点点头:
  “好!五年为期!我答应!”
  窗外风雪依然,梁汾心中,却一下暖了起来。
第38节:当时只道是寻常(1)
  #当时只道是寻常
  明珠病了。
  为了诸多杆格,关系极为冷淡的明珠夫妇,早已分院而居。相见时,平常尚可以礼相待,遇到意见不合时,觉罗夫人便忍不住冷嘲热讽,堂堂尚书,面对这样一位说出话来入情入理,驳不倒,气不得的夫人,也只有偃旗息鼓,避之则吉。自姨娘周氏生揆叙之后,便长居周氏院中,与觉罗夫人,维持着客气而冷淡的关系。
  自佩蓉入宫,觉罗夫人就大为不谅,佩蓉去世,觉罗夫人更一心认定“舅舅害死外甥”,形于辞色。
  “好好一个孩子,要不是她舅舅硬送进那不见天日的地方,怎么会年纪轻轻就……”
  明珠能避不见面,周氏却碍于礼数,不能不到上房请安伺候,觉罗夫人悲泣怨尤的种种,明珠自也有耳闻,又气、又恼,又实在内疚神明,发作不得,积郁心中,终于……
  周氏见情况不妙,连忙带着不足两岁的揆叙,到上房禀报。
  “怎么?老爷病倒了?”
  “是。早先就嚷着肝气痛,如今越发厉害了。”
  “哦?”
  觉罗夫人皱着眉:
  “先前怎么不说?”
  “老爷关照,怕太太担心,不教说。”
  “那,大夫怎说?”
  “说是积郁什么,发不出来,问老爷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老爷只说没有……”
  周氏踌躇了一下:
  “这几个月,老爷常心神不宁,睡也睡不安稳……”
  觉罗夫人冷笑:
  “这是做了亏心事!”
  “太太最是圣明不过!老爷也说过,做错了一件事,致使夫妇反目,父子陌路。太太只怕也知道,老爷嘴里不说,心里,对蓉姑娘的事,也是非常难过的,尤其,看到容大爷伤心的样子,他也后悔。”
  深深一叹,觉罗夫人,到底泯没不了夫妻之情,道:
  “后悔有什么用?是挽得回蓉妞儿的命,是补得整容若的心?容若对他阿玛那只有礼,没有情的态度,当然我看着也替他阿玛难过。可是;你也有小哥儿了,多少知道做娘的心;容若的委屈,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做娘的,还忍心为这个责备他?”
  “太太说得是。岂止是容大爷伤心,知道蓉姑娘没了,连我也两夜没合眼。虽然老爷对不起她,揆叙生了,她还是托玉格格带了镶金的玉锁送揆叙,还有好些补品,这样为人行事,怎怪得太太心疼,要怨老爷。只是,老爷这一病,多半是心病……”
  觉罗夫人摇摇头,叹道:
  “自作孽,不可逭,蓉妞儿不在了,他往哪儿治他的心病去?”
  “太太,或许,让容大爷委曲几天……”
  想了想,觉罗夫人点了头:
  “父亲病了,做儿子的侍疾,也是理所当有。这样吧,你收拾出一间房来,就让婉君陪着容若过去住几天,让他们父子把这个结解了,也是好事。”
  说着,见婉君抱着揆叙进来,周氏忙接过,笑道:
  “大奶奶,揆叙挺重的,怕回头胳臂酸呢!”
  拉着揆叙两只小手,做拱手作揖的样子,用儿语道:
  “说:谢谢大嫂子呀!”
  小揆叙嘻嘻朝着婉君笑,又向着她扑。周氏转脸向觉罗夫人笑道:
  “太太瞧瞧,大奶奶多得小孩缘儿,都说这是有福气的征兆呢!”
  觉罗夫人微微一笑,道:
  “你去吧,大冷天的。怕老爷醒了,找人找不到。”
  周氏笑应了,又说了几句闲话,命丫头给揆叙戴上斗篷风帽,辞了出去。
  婉君倒了碗茶,换去冷了的残茶,觉罗夫人端起,啜了一口,放下,道:
  “看你抱揆叙,真不像叔嫂,倒像母子似的;要真有那么个孙子,你那样抱着,我真作梦都笑醒了。”
  婉君心中又羞又愧,她不是不知婆婆望孙心切,但……
  觉罗夫人兑她低头不语,又生不忍之心,便撇开,把方才应允周氏的话告诉她。又问:
  “如今,蓉妞儿过去也好几个月了,容若到底心里好些没有?”
  婉君然然摇摇头,久久才道:
  “他,还是在珊瑚阁的时侯多。”
  珊瑚阁中,容若亲自为佩蓉画了一幅像,香花供养,未曾假手于人,即使,是婉君。
第39节:当时只道是寻常(2)
  他不知道,当他入值时,婉君总情不自禁地到珊瑚阁来盘桓半日,对那幅画像,她也禀虔诚之心行礼,然后,在容若的书案前坐下,沉思然想。
  嫁为容若妇,已两年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容若心中,到底有着怎样的份量。“妻子”,好像,就是妻子,容若不是不温柔,不体贴,只是……
  她忽然同情起明珠了,容若不是不孝,但,那一份孝,纠结了太多无奈。
  对她也是,他不是不喜欢她,她确定,也同样,有着那么多无奈……
  佩蓉在宫中时,容若还有期盼;皇帝属意佩蓉时,容若还有痛苦;期盼,她可以分享,痛苦,她可以分担,而佩蓉离开了人世,容若一恸之下,心全灰了,只沉湎在回忆和深痛中;回忆中,没有她,深痛中,更容不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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