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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风独自凉

_6 朴月(当代)
  “容若,该咱们了,小令太短,长调,非你我所长,中调吧?”
  容若点头,抽出的却是[一丛花令]。问:
  “也即景?”
  梁汾笑:
  “即景是即景,却是景中景:并蒂莲!”
  回到花间草堂,他们兴致仍高,一边喝酒,一边品评方才作成的新词、新诗。
  忽然一声长笑:
  “诸位好雅兴,可许俗客凑兴?”
  众人不由同时回头,进来的,竟是明珠。容若肃立敛手:
  “阿玛。”
  众人也站起问好。明珠满脸堆笑:
  “才听说,你们在渌水亭赏花作诗呢,待我赶去,却又说才散,回花间草堂了。想必颇有佳叶。”
  众人谦了几句,竹垞道:
第49节:绝域生还吴季子(4)
  “大人来得正好,我们正要个未参与其事的人,来评定甲乙呢。”
  明珠笑道:
  “我才疏学浅,那够资格定甲乙,何况各位,必难分轩轾,倒是看我自己的偏好,是真的。”
  竹垞笑问:
  “若取中了,可有奖赏?”
  明珠朗声宣称:
  “有什么奖赏,能人各位的眼?这么吧,我偏好,自是有缘,随便要什么,只要我能办到,无不从命,如之何?”
  众人击掌称好。于是明珠逐篇看去,又各篇比较,指着一阕词,问:
  “这一阕,是那泣?”
  原来,謄录时并未署名。众人看时,原来是一阕[一丛花令]。容若道:
  “阿玛,是梁汾的。”
  珠朗朗诵读着这一阕[一丛花令]
  一篙轻碧众香浮,月艳淡于秋,双成本是无双件,汉卑佩、知倩谁收?浴罢孤鸳,背花飞去,花外却回头。
  合欢消息并兰舟,生未识离愁,相怜相妒浑多事,料团扇、不耐飕飂。金粉飘残,野塘清露,各自悔风流。”
  读罢,笑问:
  “梁汾,方才有言在先,但不知,你要什么?”
  梁汾向前,躬身行礼:
  “大人,梁汾别无他愿,唯一愿望,容若已允尽力,只怕,他力犹未逮,还得请明大人惠允鼎助。”
  明珠一楞,面容也转为严肃,问:
  “何事?”
  “救吴汉槎!”
  明珠万不料是此难题,略一犹豫,方道:
  “梁汾……”
  梁汾已双膝落地,双目含泪:
  “大人,只要汉槎生入山海关,梁汾粉身碎骨,不忘大德。”
  明珠感动了,连忙扶起:
  “我答应,我答应帮你救汉槎。”
  姜西溟终于入翰林院,当了纂修官;官不入品,如庶吉士,吃七品俸。这是因叶方蔼受命总裁明史,特别荐姜西溟于刑法有独到研究,应召入助修明史。康熙早闻姜西顷之名,又兼容若奏明阴错阳差,不及应博学鸿儒考试,并非才学不足。于是皇上特准召入翰林院,撰《刑法志》。
  事成后,姜西溟自然喜出望外,即日走马上任去了。顾梁汾,因曾中顺天南元,也授了内阁中书之职。
  朋友们,虽未飞黄腾达,但,总都有了能一层所学的安置,容若欣喜自不待言,生活,却也因之冷清起来;各人都有自己一份职务,虽同在禁中,却各有范围,很少往来的机会,也没有了过去的暇豫悠闲。
  官氏怀了孕,纳兰明珠夫妇喜心翻倒,容若自也有一份将为人父的奇妙喜悦,另一份喜悦却是:他可以顺理成章的搬入珊瑚阁;在迎娶官氏之时,觉罗夫人以婉君为前车之鉴,严命下许他留宿珊瑚阁。
  又是秋天!一春一秋,他总是感伤特多;佩蓉深秋去世,婉君暮春去世。
  “凤髻抛残秋草生,高梧湿月冷无声,当时七夕有深盟。”
  他为佩蓉供上了一枝菊花,烧化着纸钱,低吟:
  “信得羽衣传钿盒,悔教罗袜葬倾城,人间空唱雨霖钤。”
  他把自己一腔幽情,全藏入了唐明皇、杨贵妃的故事之后了。
  三年了!三年!佩蓉竟就吝于入他梦中!
  秋风,摇着铁马,玎玲作响,檐雨,漏落的节奏缓了,终于停了。穿帘而入的风,卷起了残灰……
  “蓉儿!”
  他一下理解了“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那一份悲楚,原来是这样重,这样深。就仿佛,把唯一可以希望的连系,割断了,一切想望,伞没有回应,没有
  他不肯相信佩蓉无情,佩蓉为他,甚至不辞一死!可是……
  “此恨何时已……”
  他喃喃向着佩蓉的画像问。
  佩蓉无语。
  拈起墨,他磨着墨,跟磨着他的心。提起笔,写下:
  #金缕曲
  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钗钿约,竟抛弃!
  重泉如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我自终宵成转侧,忍听湘纥重理。待结个他生知己,还恐两人俱薄命,再缘悭賸月零风里,清泪尽,纸灰起。
第50节:绝域生还吴季子(5)
  略一沉吟,他加上一个小题”亡妇忌日有感”
  著人把词送给梁汾,转回时,带回一封信,和一卷文稿。
  信,不是信,是一阕词,步韵和他的‘金缕曲’,也有一个小题:“悼亡”。
  容若笑了,梁汾是如己!梁汾完全了解他所谓“亡妇”指的是谁!夫下,没人和人家悼“亡妇”之作的,因梁汾知道,他悼的不是婉君,不必避忌,因此才步韵相和,而且以“悼亡”为题,以避人耳目!
  梁汾写的是:
  好梦而今已,被东风,猛教吹断,药炉烟气。纵使倾城还再得,宿昔风流尽矣。须转忆半生愁味,十二楼寒双鬓薄,遍人间无此伤心地,钗钿约,悔轻弃。
  茫茫碧落音谁寄?更何年、香阶剗袜,夜阑同倚。珍重韦郎多病后,百感消除无计。那只为个人知己,依约竹声新月下,旧江山一片啼鹃里,鸡塞杳,玉笙起。
  梁汾有心地做了一些掩饰,但他完全了解,梁汾真正是知己!
  那一卷文稿,却原来是吴汉槎的词和赋,其中,最使他心折的,是《长白山赋》。洋洋洒洒千余言,极其瑰丽,一定能邀宸赏。
  他深思熟虑,如何用最自然合理的方式,让皇上看到这一篇赋?
  他自己不宜呈送;那反而会令皇上动疑,最好是他置身事外,让皇上先看到赋,起了怜守之心,再从旁进言,而不要让皇上认为是他蓄意在先,心存成见;毕竟,汉槎还是待罪之身。
  他细细考虑,邀了梁汾到桑榆墅中的小楼上。小楼,楼梯是活动的,上楼后,抽去楼梯,再上第三层楼,就绝不怕泄漏了。他拉梁汾上了楼,道:
  “梁汾,汉槎的救命符,就是《长白山赋》,只要皇上能看到;皇上一怜才,汉槎就有救了。”
  梁汾喜动颜色,央求他送呈。他说明了顾虑,梁汾神色顿黯。容若道:
  “我已想到了。辛酉,是皇上御极二十一年,也是政元康熙第二十年,依例必遣使祭长白山,使者必然路过宁古塔,那时,务必要汉槎请托使者代为呈赋;这长白山,乃是我大清发源地,又从未有人作过《长白山赋》,使者必不会推辞。只要他把赋呈给了皇上,我包准把汉槎送到你面前。”
  辛酉!如今才己未呀,梁汾叹口气,却也不能不满意了,只要有把握,两年;汉槎二十年都等了。
  己未、庚申……
  汉槎尚未归来,西溟倒走了。他丁内艰,返慈溪奔母丧。容若知道他寒素,除了亲唁之外,派人送了极厚的赙恤,并助他买舟南返。西溟至孝,闻耗之后,已六神无主,唯以痛哭涕零,表达谢意,仓皇奔丧去了。
  辛酉,总算盼到了。然而,祭长白山的使者,一去一回,得一个多月,梁汾强自按捺着耐心等!等!等!
  “绝城生还吴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闲事!知我者,梁汾耳!”
  他摊开容若扈从皇上巡几甸前,寄给他的词。把词末的几句,一读再读。他早已把全阕背下了,但忍不住,总要展笺看着、读着,心里才觉踏实。容若那笔秀逸的褚河南,仿佛具有什么魔力,他要看着,那么具体,不容置疑的摊在眼前看着容若恳挚的保证,他才能再燃起希望,才有信念等下去!
  使者回京了!容若不动声色地等待,等待皇上先开口;皇上遇到“奇文”,邀他“共赏”,已是多年来的惯例了,在侍卫群中,武功,他不是最好的,文才,却没有谁能胜过他!
  时间,忽然慢了,在等待中慢了,是吴汉槎没有献赋,还是……
  错过了皇上御极二十一年,隆重祭长白的机会,那得再等到何时呵?
  “纳兰侍卫!”
  走进御书房,在书案前坐下,皇上清朗的语晋响起。
  “成德在。”
  皇上笑着递给他一卷纸:
  “读一遍给朕听!”
  容若接过展开,心的跳动加快了!是《长白山赋》!汉槎赖以救命的《长白山赋》!
  他抖擞精神,朗声先读序文:
  “长白山者,盖东方之乔岳山。晋臣袁宏有言曰:东方,万物之所始,山岳,神灵之所宅,我国家肇基震域,诞抚乾图,景历万年,鸿规四表,则兹山者,所以昭应皇舆,合祥帝室,与有巢之石楼,少典之轩台,同焜耀于方载者也,皇上圣文临宁,神武膺符,庆洽人只,化隆海岳,仰钦祖德,报礼神邱……”
第51节:绝域生还吴季子(6)
  皇上含笑听着对他的颂扬。
  “……夫南山荐馨,班固以小臣作颂,西岳展礼,杜甫以布衣献赋,草莽微臣,窃附斯义,乃作赋曰:”
  读完序文,容若暗自点头;汉槎果然聪明,加上这一序文,再行献呈,份量就格外不同了。
  接着是正文:
  “猗兹山之峻极,眇群岳而独尊。体青琱以出震,标皓灵而烛坤。揭茏荒而作镇,頫鹏溟以为门,参二仪兮永峙,表三成兮莫伦……”
  汉槎以古奥瑰奇的词藻,形容着长白山的雄奇,辽阔:
  “亘乔基于千里,造曾椒于九天,赫兮无俦,峭兮回拔,岭轮纠以争互,岩岿嶬而相■,峰千仞兮缟曜,壁万寻兮琼洁……”
  异兽珍禽:
  “……乃有黑鵰鹞,苍鹰素鹘,皎鹄碧■,迅鷣俊■,风腾猛脑,霜披劲翮,哢吭軥輖,奋翰■■,或命俦于杪颠,或接巢于枝格,瞵金眸兮高睇,厉青骹兮下击……
  伏■长啸,豪豨振■,麕麚昏髟于积岨,熊彪睒瞲于丛木,豺貘断断以猛噬,耕■惊透而纷逐,般首劲角,圜题从门,昏■晨■,风驰雷踪,栗林振壑,殷岩駴谷。至乃青■黄鼬,华貂文豽,挺修毫之温润,含雕采之伟烈,豆目旸睒,麦髯狎猎,栖迹曾冰,■踪盛雪……”
  美丽、高峻:
  “……群峦结瑶以峻起,千岩削玉以攒立,■砡含皓以卷垣,■■缭素而丛袭,簉五色以相焕,绵千里而环幂,类瑶台之偃蹇,宛琼山之崱屴,仰重霄兮可扪,俯下方兮无极,互阴晴于于肤寸,揽星辰于盈尺,伏岑■而返眺,讶雷雨之下黑。爰有千龄之冰,太始之雪,嵌空■■,并淩■■岊,六尺皑皑,袤丈■■,迎素秋而竞飞,涉朱炎而自冽……”
  接着,他写到了大清发迹的天池奇景:
  “……混同之本,鸭绿之源,册为神池,以宅乎其间,曾阑广潒,灵液沦涟,振以曲碕之巉崪,缭以襄岸之骈田,含靓如拭,积明若空,乍风披以潋滟,倏霞蒸而溃?
  ,凿翠启鳣湍之径,蹑云构鲛人之宫……飒沓雨集,撇列烟飞,挂流曾碧之表,沦波空翠之隈,倒银潢而半泻,矫皓胳而回飞,于是澹泞安翔,■鳣四会,溔溔混涛,滮滮振濑,抑鱼龙之余怒,集大坻而为汇,涧兮永指,晶兮徐迈,出乎松花之陬,注乎乌龙之外。所以宣天纲之含布,壮朔野之襟带,若考其环奇之所窟宅,珍玮之所景彰,则夜珠流照于素波,赪玉据采于青冈,人葠抗茎于椵阴,良楛挺奇于松阳……”
  最后,在对大清基业的颂祷中结束:
  “踞苍门而表神宅,并青岱而辟仙闾,赫彤云之画罢,焯紫气之晨敷,孕造夏之玉宁,识临代之宝符,启潜跃于圣祖,臻景铄于皇图,蔽瑶牒兮可竢,涌金精兮讵诬,端我清兮亿载,永作固兮不渝。”
  康熙与容若君臣,读的人目眩神迷,听的人心往魂驰。读罢,康熙皇帝赞不绝口:
  “好文章,好才华,朕要重重赏他!”
  这才问起作者:
  “这吴兆骞,名字仿佛听过。”
  容若道:
  “江左三凤凰之一。”
  “是了!何以流落宁古塔那苦寒之地呢?”
  “他,涉入顺治十四年的科场弊案,遣戍至宁古塔。”
  “顺治十四年……”
  皇帝想了一下:
  “是江南乡试,案情很大,牵连了不少人。”
  “是,吴兆骞十五年被捕,十六年遣戍,至今,二十三年了。”
  “二十三年!”
  皇帝也震动了。叹息:
  “人生,能有几个二十三年?照理,以他不该涉及弊案;江左三凤凰之名,岂是浪得的?”
  容若敛手道:
  “皇上圣明,当初由于案情太大,不免株连……”
  皇上看了看他,笑了:
  “纳兰侍卫!那时,你才三、四岁呀,何以知道得如此清楚?”
  容若一凛,决意从实奏明:
  “成德与无锡顾贞观友善,兆骞与贞观是总角之交,所以,曾听说过当年情事。”
  “白头献赋……唉,也够悲凉的,他是希望赦还吗?”
第52节:绝域生还吴季子(7)
  容若道: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落叶归根之志,也是人之常情。”
  皇帝点点头,道:
  “即便当日确实涉及弊案,这二十三年受的罪,也该抵得过了。这样吧,你传刑部当值的人来,我问问。”
  刑部官员来了两位,恰是一满一汉。
  听到皇帝问起是否有适用于赦还吴兆骞的律法,满官立刻答:
  “依律,吴兆骞案情重大,不在大赦之列,否则,往年大赦,便已赦还了。”
  皇帝不由皱眉,问:
  “若其中有冤抑呢?”
  “启禀皇上,当日此案已经刑部定谳,事隔二十三年,人事全非,纵有冤抑,恐怕也难翻案了,而且,事关朝廷威信!”
  皇上默然,容若闻言,神色立变,皇上看看他,叹口气:
  “纳兰侍卫,律法之前,朕亦无能为力……”
  一挥手:
  “你陪他们出去吧!”
  二位官员,知道容若是皇上爱重的侍卫,都谦让道:
  “不敢劳步。”
  满员在前,汉宫在后,走了几步,那汉人官员走近容若,低声道:
  “此事另有蹊径,明大人历任务部,必然知晓,侍卫不妨向令尊请教……”
  容若把种种经过,一字不漏,向顾梁汾说明。直到说出那位刑部汉官的话,已面色如灰的梁汾,才仿佛在阴霭中见到一丝希望。立起身:
  “容若,陪我谒令尊去!”
  到达相府,明珠正在宴客。梁汾情急,直趋席间,泪淋如雨。明珠诧道:
  “什么事?什么事伤心成这样?”
  梁汾顾不得他人侧目,将始末说明,明珠听到汉宫之言,似乎一诧。略一沉吟,便似胸有成竹。扬声喊:
  “取大杯来!”
  僮仆送上了一个大杯,乃是竹根雕的,此寻常酒杯,大了十倍。明珠命人注满了酒,指着酒杯,笑道:
  “我知道你素不饮酒,宴席之间,只以茶代。梁汾,你喝下这一杯酒,我为你救汉槎!”
  容若才喊了一声:
  “阿玛!……”
  梁汾已捧住了酒杯,仰头就灌,一气就灌下大半杯,呛住了喉,呛咳不已。手捧不稳,泼洒了一身,还待再喝,明珠连忙拦住,笑叹道:
  “够了!我不过与你作耍,你真不喝,难道我就真不救汉槎了?”
  明珠说出了办法,却极简单:
  “皇上已同慧让他回来,这是顶要紧的。依律,刑部说的没错,此类案件,不在大赦之列。但不赦,能赎。你到工部去,问清了行情,咱们代他凑一笔钱,辅少府佐匠作,拿了收据,再到刑部。这也是律法上订的,刑部绝不能留难,一纸公文送宁古塔,汉槎就回来了。”
  梁汾恍然:
  “这就像徐健庵当年依例捐复原职?”
  “正是!”
  像作梦一样,吴汉槎不敢相信,自己进了关,又踏上了北京城的土地。
  梁汾和他的弟弟兆宜,直迎出几十里,相见之际,恍如隔世,抱头痛哭;二十三年的委屈,此刻才得渲泻。
  兆宜照顾安顿家小,汉槎等不及洗去风尘,入京第一件事,就是到纳兰府叩谢。
  一路上,梁汾已把容若”绝域生还吴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闲事”的种种;从见“金缕曲”许以五年为期,到为他捐金赎还,都详尽说明了。汉槎;二十三年艰苦岁月,早已磨平了少年疏狂激动的汉槎,仍忍不住几度感激涕零。梁汾,为他尽心尽力,犹有可说,容若!陌生、素不相识的满清贵胄、相国公子,竟也为他这羁寓荒寒的遣戍罪囚,如此义无反顾,倾心竭力,甚至不惜代价的伸手救援,怎不叫他生肝脑涂地,亦难回报的感戴之心呢?
  容若闻讯迎出,汉槎一见他,未及开口,早已呜咽了,双膝便向下落,容若连忙也跪下扶起:
  “汉槎,千万不可。”
  汉槎老泪纵横:
  “若非公子仗义,我,吴汉槎,今生只有埋骨异域了。如此天高地厚之德,此生难报,来生便为犬马,也当结草衔环……”
  又要叩谢明珠。容若道:
  “家父外出未归,来日方长。我有一弟,名叫揆叙,今年七岁,正当启蒙,有意屈驾为揆叙西席,不知能蒙惠允否?”
  汉槎知道,分明是怕自己无以为生,设馆安置。更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久久,才道:
  “汉槎何德,蒙公子救援于先,给养于后……”
  容若庄容道:
  “请跟我来。”
  引至花间草堂小书斋,只见壁上大书:
  “顾梁汾为吴汉槎屈膝处”
  汉槎一见,恸倒在地,放声大哭……
第53节:万里西风瀚海沙(1)
  #万里西风瀚海沙
  容若又要出塞了。
  这一次出塞,和往常不同,不是扈从;那常有着游历、狩猎的性质,这一次,虽也以猎鹿为名,却负着极艰险的任务。
  只因,散居在黑龙江到兴安岭的打虎儿族和梭龙族,一向游牧,逐水草而居,民风骠悍善战,反覆不定,有时输款内附,有时骚扰嗞事。近年来,由于西南军务牵制,无暇及他,梭龙诸羌,便受北方罗利国煽动,不时制造争端。康熙久有意敉平,只是一来西南、东南部在用兵,力有不逮,而且,塞外穷山恶水,地理形势不熟,恐怕受制于人,所以隐忍至今,一直采安抚方式,不愿轻启战端。
  而如今,云南之乱已平,东南亦不足忧,不必再委曲求全,唯一顾虑,只是地理形势。故而决慧派遣副都统郎谈率三百劲卒,以猎鹿为名,注黑龙江,打虎儿及梭龙族聚居之地,觇其形势。因为最大的祸患,实是罗刹人,因此,此行要迫近雅克萨城,再勘察黑龙江至额苏里、宁古塔的水行路程,以为日后用兵参考。
  八是,郎谈一介武夫,只善作战,若要他详细画下地理形势,说明行径要领,那就非他所能了。
  能吃苦、能耐劳,能经得起鞍马劳顿,能遇敌克敌制胜?遇难随机应变,具备了武将应有的骁勇,又具有最精细的观察力,能画、能写、能完成这一项任务,那……
  只有一个纳兰容若!
  “纳兰侍卫!”
  “成德在!”
  皇帝省视着这一位文武全才的近卫侍臣,这么英挺秀逸,才华出众,多年来,他不断暗中考察,容若进退有常,却不卑屈阿谀;正直,而不傲慢;谦和,而不柔佞,最令皇帝欣赏的是他感情真挚,尚义轻财,不轻许人,一经相许,生死与之。近乎出于天性的纯良高洁,更是自古忠臣烈士必有的素质。
  几乎在他第一次看到容若时,就有着这样的肯定和期许:这将是国家栋梁柱石!
  那时,容若夹在一群满族子弟间,作例行的较射。他不是最魁梧高大的,不是最俊美的,也不是箭法最高超的,但,他就有着一种特殊俊朗又儒雅的风采,使他在满场顾盼自雄、飞扬浮躁的青年子弟中,显得秀异、卓落不群。
  当时,他问了主持考较的官员,是谁家子弟,知道,是纳兰明珠的独子成德。
  他没有想到,再次见到名叫成德的容若,是另一个迥然不同的场合:新进士殿试!隔了相当时日不见的容若,消褪了初见的未泯稚气,举止沉稳安详中,透着英挺秀发,比起其他那些过于文弱,乃至迂腐的新进士,便如鹤立鸡群,格外令人瞩目!
  尤其,新进士,大多是皓首穷经的宿儒,或头发斑白,被寒窗岁月,磨尽朝气的中年士子,容若,却那么年轻!那么俊逸!
  他看著容若的履历,二十二岁!比他自己还小好几岁呢!而且,履历中注明,他是三年前登榜的,那,登榜时,容若才十九岁呀!
  皇帝几乎遗憾了;为什么他那一年要生病?为什么要有满人不入鼎甲的规矩?不然
  十九岁以鼎甲进士及第的满族子弟!让汉人也瞧瞧,满族中,也有文采斐然的优秀人才!比汉人士子,并不遑多让!且更有过之!
  不是吗?文才相仿佛;同样参加科考登旁,高下相距有限。而武才呢?那一位进士能骑马弯弓,百步穿杨?
  他当时就做了决定:亲自培养、琢磨这一朵奇葩,这一块璞玉!他不要这一位足成为满族骄傲的秀异子弟,循着一步一阶的品级,在翰林院磨掉了青春锐气,他要把他带在身边,让他在最短的时日中,大放异彩!而且……
  皇帝微笑着想:
  “让满朝文武,心服口服的看着他平步青云!”
第54节:万里西风瀚海沙(2)
  没有人知道,他实在是以对待手足的心情,对待容若呵!
  “容若!”
  皇帝换了亲切的称呼:
  “眼下,有一件极为艰难、半苦,而且十分危险的工作,需要你去,你可愿意为朕达成任务?”
  “皇上吩咐,成德勉力而为。”
  容若神色平静,不亢不卑。
  皇帝想起平日文武大臣,每每说些什么“肝脑涂地”、“万死不辞”之类夸大的话,来表达忠诚,却往往言行不副,到头来,有功则争,有过则诿,倒不如容若平实诚恳了。
  皇帝详细向他说明了这一项任务的要点和重要性。
  “此行目的,旨在勘察形势,探明虚实,和山川路径;水路如何?陆路远近?尽可能避免冲突;梭龙骠悍,罗刹尤其诡诈,万一遭遇,宁可引退,千万不要正面交锋。”
  “是!”
  “此行由郎谈领队,你的任务是记录地理形势,务必详尽切实,以为来日用兵参考。”
  “成态领旨。”
  皇帝股殷嘱咐:
  “这一趟,必然极其卒苦,道路险阻遥远,诸羌敌友不明,如今时序入秋,北地苦寒,霜雪凌厉,一路之上,多加小心,务必以安全为要……”
  叮嘱至此,竟觉眼眶微热,忍了一下,才道:
  “愿你一路平安,早日回京;那时,朕可要为你换顶戴了!”
  容若谢了恩,皇帚又赐了雕鞍骏马,弓箭佩刀,又亲自择了宜长行的吉日,命他回家预备。
  为恐父母挂虑,且此行本是隐秘之事,容若只禀告父母将有远行,并不说明此行的艰危。
  由于容若扈从皇帚巡狩,已是常事,明珠夫妇也不过如平常嘱咐几句而已。
  揆叙也正在上房陪侍嫡母。容若对这一弟弟,甚是钟爱,平日在家,常亲自送他上书房,时时考较功课进度。揆叙出门时,更必派自己身边最稳重可靠的僮仆护送,回来,也一定要亲自看过,平安无恙,才放心。虽是兄弟,因年龄差距较大,情犹父子。
  “揆叙,这次大哥出门,时间比较长,你在家,好好跟着兆骞先生念书,要听阿玛、额娘教训,知道吧?”
  揆叙道:
  “知道。大哥几时回来?”
  容若含混道:
  “这可不一定,得看路上好不好走。”
  “兆骞先生方才回了阿玛,想回南边去省亲,请兆宜先生代呢。”
  容若道:
  “兆宜先生也是饱学之士,你可好好念书,不许淘气!”
  揆叙天资甚好,性情却浮躁好动,因此容若特别叮嘱。觉罗夫人笑道:
  “要淘气,让兆宜先生捶你!”
  揆叙笑:
  “先生捶,是不疼的,他们汉人,文弱得很!”
  容若正色道:
  “不疼,可知耻?难道人必要因惧夏楚之威,宁知自重吗?往后,福格还要以你为榜样呢,若不自重,何以正人?”
  揆叙这才低头无语。
  原来,宫氏果然具宜男之相,一举生男,名福格,已两岁多了。后又生一女,满文名字叫舒璐,是珊瑚之慧。才一岁,极受容若钟爱,昵称“妞妞”。
  回到桑榆墅,福格奔着出迎,稚嫩的童音,清脆如裂帛。
  “阿玛!阿玛!”
  官氏随后唤道:
  “福格,小心点,看摔着。”
  容若进了堂屋,才坐下,丫头手中抱的妞妞,已伸手欲扑。容若接过,逗弄了一会儿,道:
  “你帮我把大毛儿衣裳找出来。”
  官氏讶问:
  “这会儿?可又要出远门去?”
  “嗯,这一趟,可不比往常,真够远的。”
  “比长白山还远?”
  春天,容若曾扈从圣驾东巡;为了云南之乱平定,郑重祭告永陵、福陵、昭陵,并祀长白山,一个多月才回京,是以官氏有此一问。
  “比长白山还远。”
  他没有告诉官氏,不但远,还危险。
  “阿玛!我也去!”
  福格偎到他膝旁,仰着小睑。
  “等你长大了,能骑射了,你阿玛就带你去!”
  官氏哄着福格。回头问容若:
  “那,要去多久?”
  “怕到年前才能回来呢。”
第55节:万里西风瀚海沙(3)
  “那么久?这才八月呀!”
  官氏惊愕了。容若无法多解释什么,只笑笑:
  “可不是?所以大毛儿衣裳全得带着,塞外,比京里还冷十倍!”
  时攀御柳拂华簪,水槛行开玉一函,几日乌龙江上去,回看北斗是天南!
  由于此行任务隐密,他甚至没有向荪友、汉槎、兆宜他们辞行,只在临行前,留了封信给汉槎,放了一张银票,助他南下省亲之用,并郑重托兆宜照顾揆叙。给荪友留的是和荪友“西苑侍直”的二十首杂咏,在第十五首中,透露了些许端倪;告诉荪友,自己是往乌龙江去了。
  “回看北斗是天南!”
  目前,朋友们大多都往南边去了;西溟母丧孝服未满,梁汾之母王太夫人又亡故了,梁汾也奔丧回了原籍。竹垞奉命典江南乡试,汉槎,也耍回吴江省亲去了。最令他感伤的,是陈其年;陈其年去世了,临终,犹念念江南风物,留下七言断句:”山鸟山花是故人”……
  出了关,离了他们就更远了。
  荒凉辽阔的浩瀚沙漠;层叠无尽的穷山恶水;凛冽入骨的腻雪严霜;颠沛跋涉的舟车鞍马……行行重行行,经常是四野弥望,不见人迹,偶然遇见游牧的马队羊群,竟也能油生亲切之感。
  就是这样一块土地,千百年来,你争我夺,血流盈野,白骨错落,胜利者耀武扬威,自以为拥有了土地,划入版图。
  然则,那些一代代“拥有”这片土地的统治者,如今安在?他们争夺着,连争夺到这块土地,有什么用,都不知道呵!除了游牧的过客,几曾有人在这块土地上生根?
  压低了风帽,和同行的人一样,沉然地骑在马上,顶着风沙前进。蓦然,一片殷红,闪入眼睑;路旁,一株老枫树正在西风中叹息,所剩无多憔悴残败的红叶,凄艳得让人心悸。在凝目一顾中,心境似乎也苍老了,苍老得像被西风染醉又吹老的一树丹枫。
  “看!那儿就是青坟了!”
  向导遥指向西方苍茫黄沙小的一抹苍翠。
  他早听说,塞外一片黄沙白草,唯有昭君墓上草色独青。昭君,该以命屋贮之的汉宫绝色,万里投荒,嫁与不堪匹配的匈奴单于为关氏,那一腔无以抒发的幽怨与深情,只能寄托在如杜鹃啼血的琵琶弦声中,那坟上独青的草色,想也是芳魂不泯的精诚所致吧!
  以他一介七尺昂藏,犹不耐塞外荒寒呵!昭君以一弱女子,是什么力量,让她义无反顾的承担这关乎天下安危的重责大任?
  或许,是“情”字吧?那误尽苍生,也令人九死无悔的情,像幽邃深山中的夕照,像棉密悠长的秋雨,无止无尽的深情……
  他想起了佩蓉,想起了婉君,也想起了官氏和他的“小妞妞”。下意识地回头向南天,铺在眼前的是无尽黄沙滚滚,黄云漠漠……
  道路更艰险了,时序愈近岁暮,塞外更是天寒地冻,登山涉水,行路极为艰难。重裘裹身,犹觉寒冽的容若,对以往读到的戍卒悲歌,就有了更深的体会和同情。
  晚上,帐幕中空气像部凝冻住了,连熊熊炉火,都失去了应有的温暖。靠近炉火,他呵手取炉上茶吊子中融化的雪水研墨。砚,是抄手形的,右侧刻着”天有日,人有心,蕺山砚,泪涔涔”十二个字,是他的珍藏之一。
  他在羊皮纸上,细细画下了梭龙部族分布的情形,和附近地理形势;这是他此行任务的重点。
  画完,仔细藏好,随手取了一本《花间集》灯下讽诵。
  一个人,掀开帐幕进来。
  “容若,还没睡?”
  “经岩叔,您也没睡。”
  容若站起肃客;经岩,是他父执辈,故以“叔”称之。
  “冷得受不了,铺盖里一点暖和气都没有,听见你这边有响动,找你喝几口酒,喝了才好睡。”
  寒夜漫漫,有酒共饮,有人对叙,未尝不是乐事,容若欣然烫酒款客。
  “真没想到有这种冷法,好像牙都结冰了。”
  灌下一大口热酒,经岩笑着说。
  “可不是?不到边关来,真不知何谓‘苦寒’,方才,我到帐外?看到月亮,冷白冷白的,像一点生气都没有。”
第56节:万里西风瀚海沙(4)
  “你还不错,左手雕弓,右争书史,说真的,看你写字作诗,不相信你能骑射;看你跨刀扈骂,又不相信你能属文,难怪皇上人前人后的夸你。这十年,你真长进不少。就我以前见到的你,真不敢相信你能吃这种苦,耐这等劳!”
  容若叹道:
  “想起儿时行径,真至今汗颜!此起我们平日在北京的日子,这自然是苦了,但总是克日可缔。想到长年戍边的士卒,才不知他们怎么熬!”
  “说的是!这才到梭龙,再往乌龙江去……好了,这烧刀子还真有点用,我睡去了,你也睡吧,明天还得趱路呢!”
  翻过与安岭,越过乌龙江,避开罗刹骑兵,他轻骑简从抵达雅克萨城,勘明了形势,甚至把行军布阵的路线都计划好了,何处扎营,如何奇袭。他的主张是擒贼擒王,与其跟打虎儿、梭龙纠缠,不如直接攻罗刹。攻下雅克萨,便可立威,诸羌自然不敢犯境。否则,大军在雪原和当地土著追逐,事倍功半不说,反予罗刹可乘之机,造成腹背受敌。
  再者,梭龙、打虎儿,与大清夙来亦有渊源,纵使敉平一时,终不能终年屯兵驻防,以防再叛;他实在也不希望再增兵戍边,再添思妇劳人了。也不能尽逐诺羌,不许他们安身立命;情势基本上不可改,虽然慑服于一时,终难期久远,徒然结仇,得不偿失,不如釜底抽薪,才是根本之计。
  召见了睽隔四个月的容若,皇帝看他满脸的风霜,不问亦知此行的辛苦,温语慰勉有加,立即擢升为二等侍卫。及至看到一卷卷详尽的形势图,数千言沿途文字记录,和他拟的破敌计划,不由脱口赞道:
  “容若,你此行之功,可比当年博望侯、定远侯了。尤其存心仁厚,以个梭龙诸羌性命,更令朕心喜,这等功劳、苦劳,朕便破格拔擢,料也无人能加议论。”
  随即再晋一级,升为一等侍卫,官居三品,不仅官氏封为淑人,婉君亦追赠淑人了。
  对这种荣宠,容若不是不感激,却未必由衷欣喜;这距离他自己的心性,似乎愈来愈远了……
第57节:雁贴寒云次第飞(1)
  #雁贴寒云次第飞
  纳兰府大张盛宴,为了容若连擢二级,锦上添花。
  贺客盈门,使夙不喜无谓应酬,尤其讨厌软熟之辈的容若,无处可逃。
  也是凑巧,他出塞前,擅画人物的禹之鼎随严荪友来,他正读赵松雪自写照持有感,便央禹之鼎仿赵松雪衣冠,为他画了一幅小照。后来,禹之鼎听说他出塞去了,又为他画了一幅“楞伽出塞图”;因为,他曾以楞伽山人为别号。正巧,今天送了来。加衔太子太傅的明珠,更是高兴,不由分说,便命人挂起,供贺客鉴赏品评。
  二图衣冠,正巧是一文一武,那些趋奉的贺客啧啧称叹之余,纷纷恭维:
  “明太傅,令郎公子,莫非是周公瑾后身?如此文武兼资,日后只怕富贵荣华还在太傅之上呢。”
  “这叫‘有跨灶之子’呀!”
  一位语音才落,另一位又接了口:
  “周公瑾赤壁破曹兵,固然见于史籍,可未见过他有甚著述流传,这文才,只有才高八斗的曹子建可堪比拟吧?”
  “哎,容若公子以词名世,应拟之秦少游才对!”
  “周公瑾何尝出塞,还是班定远差似。”
  七嘴八舌,明珠闻之,口中谦逊,心中喜不自胜。容若则暗自皱眉,只觉庸俗之辈,言过其实,甚是逆耳。
  若不是因恩师徐健庵在座,他早忍不住拂袖而去了。
  却听素来为他所敬服的徐健庵道:
  “容若,我倒觉得你像一个人。”
  “是那位?”
  “王逸少!”
  逸少,是晋代名书法家王羲之的字,虽是“王谢子弟”,却矫然于功名富贵之外,操履识见,冠于群伦,却不与王氏诸郎一般趋俗媚世,营群结党。虽识见过人,终不见用于世。后世唯以“右军书法”著称。
  而这一位以“袒腹东床”传为佳话的王逸少,操履之高洁,识见之卓越,为人之洒脱,和那“飘若浮云,矫若惊龙”的翰墨风流,正是容若倾折神往的。
  徐健庵以他比逸少,使他不仅惊喜,更是感激了。
  万寿节,举国欢腾的日子,皇帝依例接受百官朝贺后,退回禁苑,把容若传到南书房,当著选为内廷供奉的翰林耆宿,笑道:
  “赏你一件特别的东西!”
  自随侍太监手中,取过一卷卷轴,亲自赐给容若。容若依例谢了恩,接过来。却听皇上笑道:
  “何不打开看看?”
  容若遵旨展开,原来是一首七律—唐朝贾至的《早朝》诗,这一首诗,在当时便极为有名,岑参、王维、杜甫等名家,都有和诗。
  诗,犹在其次,令容若及诸词臣惊愕的是:这卷“早朝”诗,出于康熙御笔!这份荣宠,可不比平时过年赐的御笔“福”字了,那些字,一则是依粉本描摹,二则是否御笔,只有天晓得;也许根本是交给小太监描的。只是出自皇帝颁赐,受者便明知不是御笔,也只能当御笔供奉,反正主要是个体面,谁深究其他?
  而皇上选了这首诗,又御笔亲书,选在万寿节颁赐,意义就非同小可了。朝中立时盛传:容若不会长久在侍卫行列中了,皇上以“早朝”诗赐之,明白显示,将要重用容若,付以政事。
  政事未付,出入扈从,却更频繁了,不管是出巡或避暑,容若总在扈从之列,几乎无役不与!恩遇如此,容若只有以“士为知己者死”的心情,勉力尽忠职守,连在酷热严寒之际,也不敢乞休沐,唯恐辜负一番知遇。这番勤慎,看在康熙眼中,更加爱重。
  悠闲岁月,更难得了。癸亥年间,徐乾学迁了翰林院侍讲,朱竹垞入直南书房,严荪友、秦留仙又充“平定三逆方略”的纂修官,几乎没一人闲暇。西溟居丧未归,梁汾又到了闽中,药亭也返南海故乡去了。在别人眼中,煊赫一时的容若,却有著无比的寂寞寥落。
  官氏又生了一子,名叫福尔敦,全心在幼子身上,无暇及他。他入值归来,两岁的妞妞,就成了他的影子。
  凉风昨夜至,枕簟已瑟瑟,小女笑吹灯,床头捉蟋蟀。
  他含笑写下稚女的娇憨;也唯有小妞妞,能排解他的寥落情怀。
  甲子开春,朝中就有了传言:皇帝计画南巡,至江南察看关乎千万百姓身家性命的海塘。
  时间,订在九月。
  江南!容若悸动了,他自幼向慕的地方;他朋友们的故乡……佩蓉埋骨的所在……
  偷闲读宋词,便有慧编一本词选,目前,能与他共同从事的人,只有一个梁药亭了,他写信邀梁药亭北上:
  “……处此雀喧鸦闹之场,而肯为此冷淡生活,亦韵事也,望之!望之!”
  信才寄出,药亭未到,令他惊喜意外的是:顾梁汾来了!
  话不完的衷肠,诉不尽的契阔。梁汾听说他可能在暮秋扈从南巡,沉吟了一下,道:
  “一直没跟你说;你若不是扈从到江南,说了也只徒乱人意;有一个人想见你。”
  “谁?”
  “梦芙的父亲,你的姑父:谢寒羽!”
  容若惊愕而茫然了:
  “他要见我……”
  梁汾叹息:
  “他膝下唯有梦芙一女,梦芙……他心中,视你为婿!自闽北行,路经杭州,他说,这是他唯一未了尘缘。我也是听说皇上将南巡的消息,才特意北上,当面交代;这些,信上不好写。”
  梁汾以风义著称,又岂是偶然?
  “我一定去拜见他,梁汾,你知道,我从未忘过佩蓉。”
  他顿了一下;
  “前几天,珊瑚阁夜读,回忆佩蓉初来……如今,十一年了,真是不堪回首!那时,朝夕相处,两无嫌猜……填了一阕[采桑子],我拿给你看。”
  一幅兰笺上,写着:
  谢家庭院残更立,燕宿雕梁,月度银墙,不辨花丛那辨香?
  此情已自成追忆,零落鸳鸯,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
  梁汾读罢,半晌无言,拿起另一幅花笺,道
  “我和一阕吧!”
  写下:
  分明抹丽开时候,琴静东厢,天样红墙,只隔花枝不隔香。
  檀痕约枕双心宇,睡损鸳鸯,孤负新凉,淡月疏棂梦一埸。
  南巡,行程订了,去程由济南南下,到高邮、金山、苏州;然后北返,经无锡、江宁、曲阜、兖州回京。
第58节:雁贴寒云次第飞(2)
  没有杭州!已经到苏州了,距杭州已不远了啊!何以圣驾竟过门不入?
  容若百思莫解,只决定,到了苏州,再禀明皇上,往杭州探亲;谢寒羽是他的姑父啊!皇上一向通情达理,万无不允的。
  即使到九月暮秋了,江南景色依然如画,山川之秀丽清奇,实非北方可比,建筑、园林的精致,更令人叹为观止。一路行来,他诗囊中,又添了不少佳叶。
  抵达苏州,陪侍宸游两日后,他正准备禀告皇上,往杭州探亲,却不意,皇上召见,摒人密语。
  “容若!此次南行,及苏州而止,未能往杭州去,实是朕平生一大憾事!”
  容若茫然;既然以此为憾,冈何不去呢?皇上彷佛看出他的疑惑,苦笑:
  “太皇太后懿旨:不许赴杭。容若,朕虽为天子,慈命亦不能违呀!”
  皇上黯然一叹:
  “太皇太后洞悉朕意;若到杭州,朕必然会到谢大家墓前一祭,太皇太后以为此举失礼失仪,万万不可,故有此严命!”
  容若这才恍然!多情天子,竟是如自己一般,至今犹未忘情于佩蓉!他不禁同情皇上了,比起自己,皇上岂不是更痴、更苦?自己与佩蓉,毕竟是两情相悦;密誓深盟,
  而皇上,却是枉抛一片痴心呀!
  容若却不能明说什么,只能道:
  “太皇太后懿旨,也是一番苦心。”
  “正是!”
  皇上摇摇头:
  “若非……朕本有意微服前往,只是,一来阳奉阴违,岂是表率?再则,恐伤太皇太后之心,朕心不安。容若!”
  皇上双目泪光隐隐:
  “你是朕唯一可托此心的人!朕暂驻苏州,你为联到杭州走一趟,谢大家与你中表,你代朕前往致祭,于情于理都最合宜。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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