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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喜剧》

_205 巴尔扎克(法)
“我的父亲?……”
“是的。可是这还不算。报纸上还有名有分的批评他呢。
哦,你念吧。”
葛朗台拿出向克罗旭借来的报纸,把那段骇人的新闻送
在夏尔眼前。可怜的青年这时还是一个孩子,还在极容易流
露感情的年纪,他眼泪涌了出来。
“啊,好啦,”葛朗台私下想,“他的眼睛吓了我一跳。现
在他哭了,不要紧了。”
“这还不算一回事呢,可怜的侄儿,”葛朗台高声往下说,
也不知道夏尔有没有在听他,“这还不算一回事呢,你慢慢会
忘掉的,可是……”
“不会!永远不会!爸爸呀!爸爸呀!”
“他把你的家败光了,你一个钱也没有了。”
“那有什么相干?我的爸爸呢?……爸爸!”
围墙中间只听见嚎哭与抽噎的声音凄凄惨惨响成一片,
而且还有回声。三个女人都感动得哭了:眼泪跟笑声一样会
传染的。夏尔不再听他的伯父说话了,他冲进院子,摸到楼
梯,跑到房内横倒在床上,把被窝蒙着睑,预备躲开亲人痛
哭一场。
“让第一阵暴雨过了再说,”葛朗台走进堂屋道。这时欧
人间喜剧第六卷
也妮和母亲急匆匆的回到原位,抹了抹眼泪,颤危危的手指
重新做起活计来。“可是这孩子没有出息,把死人看得比钱还
重。”
欧也妮听见父亲对最圣洁的感情说出这种话,不禁打了
个寒噤。从此她就开始批判父亲了。夏尔的抽噎虽然沉了下
去,在这所到处有回声的屋子里仍旧听得清清楚楚;仿佛来
自地下的沉痛的呼号,慢慢的微弱,到傍晚才完全止住。
“可怜的孩子!”葛朗台太太说。
这句慨叹可出了事。葛朗台老头瞅着他的女人,瞅着欧
也妮和糖碟子,记起了请倒霉侄儿吃的那顿丰盛的早餐,便
站在堂屋中央,照例很镇静的说:
“啊!葛朗台太太,希望你以后不要再乱花钱。我的钱不
是给你买糖喂那个小混蛋的。”
“不关母亲的事,”欧也妮说,“是我……”
“你成年了就想跟我闹别扭是不是?”葛朗台截住了女儿
的话,“欧也妮,你该想一想……”
“父亲,你弟弟的儿子在你家里总不成连……”
“咄,咄,咄,咄!”老箍桶匠这四个字全是用的半音阶,
“又是我弟弟的儿子呀,又是我的侄儿呀。哼,夏尔跟咱们什
么相干?他连一个子儿,半个子儿都没有;他父亲破产了。等
这花花公子称心如意的哭够了,就叫他滚蛋;我才不让他把
我的家搅得天翻地覆呢。”
“父亲,什么叫做破产?”
“破产,”父亲回答说,“是最丢人的事,比所有丢人的事
还要丢人。”
人间喜剧第六卷
“那一定是罪孽深重哕,”葛朗台太太说,“我们的弟弟要
入地狱了吧。”
“得了吧,你又来婆婆妈妈的,”他耸耸肩膀。“欧也妮,
破产就是窃盗,可是有法律保护的窃盗。人家凭了纪尧姆·
葛朗台的信用跟清白的名声,把口粮交给他,他却统统吞没
了,只给人家留下一双眼睛落眼泪。破产的人比路劫的强盗
还要不得:强盗攻击你,你可以防卫,他也拚着脑袋;至于
破产的人……总而言之,夏尔是丢尽了睑。”
这些话一直响到可怜的姑娘心里,全部说话的分量压在
她心头。她天真老实的程度,不下于森林中的鲜花娇嫩的程
度,既不知道社会上的教条,也不懂似是而非的论调,更不
知道那些骗人的推理;所以她完全相信父亲的解释,不知他
是有心把破产说得那么卑鄙,不告诉她有计划的破产跟迫不
得已的破产是不同的。
“那么父亲,那桩倒霉事儿你没有法子阻拦吗?”
“兄弟并没有跟我商量;而且他亏空四百万呢。”
“什么叫做一百万,父亲?”她那种天真,好象一个要什
么就有什么的孩子。
“一百万吗?”葛朗台说,“那就是一百万个二十铜子的钱,
五个二十铜子的钱才能凑成五法郎。”
“天哪!天哪!叔叔怎么能有四百万呢?法国可有人有这
么几百万几百万的吗?”
葛朗台老头摸摸下巴,微微笑着,肉瘤似乎胀大了些。
“那么堂兄弟怎么办呢?”
“到印度去,照他父亲的意思,他应该想法在那儿发财。”
人间喜剧第六卷
“他有没有钱上那儿去呢?”
“我给他路费……送他到……是的,送他到南特。”
欧也妮跳上去勾住了父亲的脖子。
“啊!父亲,你真好,你!”
她拥抱他的那股劲儿,差一点叫葛朗台惭愧,他的良心
有些不好过了。
“赚到一百万要很多时候吧?”她问。
“呕,”箍桶匠说,“你知道什么叫做一块拿破仑吧;…一
百万就得五万拿破仑。”
“妈妈,咱们得替他念‘九天经’吧?”
“我已经想到了,”母亲回答。
“又来了!老是花钱,”父亲嚷道,“啊!你们以为家里几
千几百的花不完吗?”
这时顶楼上传来一声格外凄惨的悲啼,把欧也妮和她的
母亲吓呆了。
“拿侬,上去瞧瞧:别让他自杀了,”葛朗台这句话把母
女俩听得睑色发白,他却转身吩咐她们:“啊!你们,别胡闹。
我要走了,跟咱们的荷兰客人打交道去,他们今天动身。过
后我得去看克罗旭,谈谈这些事。”
他走了。葛朗台带上大门,欧也妮和母亲呼吸都自由了。
那天以前,女儿在父亲前面从来不觉得拘束;但几小时以来,
她的感情跟思想时时刻刻都在变化。
“妈妈,一桶酒能卖多少法郎?”
①指有拿破仑头像的金洋,每块值二十法郎。
人间喜剧第六卷
“你父亲的价钱是一百到一百五十,听说有时卖到两百。”
“那么他有一千四百桶…收成的时候……”
“老实说,孩子,我不知道那可以卖到多少;你父亲从来
不跟我谈他的生意。”
“这么说来,爸爸应该有钱哪。”
“也许是吧。不过克罗旭先生跟我说,他两年以前买了弗
鲁瓦丰。大概他现在手头不宽。”
欧也妮对父亲的财产再也弄不清了,她的计算便到此为
止。
“他连看也没看我,那小少爷!”拿侬下楼说,“他躺在床
上象条小牛,哭得象玛德莱娜…,真想不到!这可怜的好少爷
干吗这样伤心呀?”
“我们赶快去安慰安慰他吧,妈妈;等敲门,我们就下楼。”
葛朗台太太抵抗不了女儿那么悦耳的声音。欧也妮变得
伟大了,已经是成熟的女人了。
两个人心里忐忑的上楼,走向夏尔的卧房。房门打开着。
夏尔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都没有听见。他浸在泪水中间,不
成音节的在那里哼哼唧唧。
“他对他父亲多好!”欧也妮轻轻的说。
这句话的音调,明明显出她不知不觉已经动了情,存着
希望。葛朗台太太慈祥的望了女儿一眼,附在她耳边悄悄的
①这个数字与上文不符,是作者的疏忽。
②即《新约》中抹大拉的马利亚,原系一妓女,后诚心悔过,痛哭流涕,耶
稣赦其罪,成为圣徒,此处喻其哭得如泪人儿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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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
“小心,你要爱上他了。”
“爱他!”欧也妮答道,“你没有听见父亲说的话呢!”
夏尔翻了一个身,看见了伯母跟堂姊。
“父亲死了,我可怜的父亲!要是他把心中的苦难告诉我,
我跟他两个可以想法子挽回啊。我的上帝!我的好爸爸!我
以为不久就会看到他的,临走对他就没有什么亲热的表示
......,,
他一阵呜咽,说不下去了。
“我们为他祷告就是了,”葛朗台太太说,“你得听从主的
意思。”
“弟弟,勇敢些!父亲死了是挽回不来的;现在应该挽回
你的名誉……”
女人的本能和乖巧,对什么事都很机灵,在安慰人家的
时候也是如此;欧也妮想教堂兄弟关切他自己,好减轻一些
痛苦。
“我的名誉?”他猛的把头发一甩,抱着胳膊在床上坐起。
“啊!不错。伯父说我父亲是破产了。”
他凄厉的叫了一声,把手蒙住了睑。
“你走开,大姊,你走开!我的上帝,我的上帝!饶恕我
的父亲吧;他已经太痛苦了。”
年轻人的真实的、没有计算、没有做作的痛苦的表现,真
是又惨又动人。夏尔挥手叫她们走开的时候,欧也妮和母亲
两颗单纯的心,都懂得这是一种不能让旁人参与的痛苦。她
们下楼,默默的回到窗下的坐位上,不声不响的工作了约一
人间喜剧第六卷
小时。凭着少女们一眼之间什么都看清了的眼睛,欧也妮早
已瞥见堂兄弟美丽的梳妆用具,金镶的剪刀和剃刀之类。在
痛苦的气氛中看到这种奢华气派,使她对比之下更关切夏尔。
母女俩一向过的平静与孤独的生活,从来没有一桩这样严重
的事,一个这样惊心动魄的场面,刺激过她们的幻想。
“妈妈,”欧也妮说,“咱们应该替叔叔戴孝吧。”
“你父亲会决定的,”葛朗台太太回答。
她们又不做声了。欧也妮一针一针缝着,有规律的动作
很可使一个旁观的人觉察她内容丰富的冥想。这可爱的姑娘
第一个愿望,是想跟堂兄弟一起守丧。
四点光景,门上来势汹汹的敲了一声,把葛朗台太太骇
得心儿直跳,对女儿说:
“你父亲什么事呀?”
葛朗台在高兴兴的进来,脱下手套,两手拚命的搓,几
乎把皮肤都擦破,幸而他的表皮象俄国皮件那样上过硝似的,
只差没有加过香料。——他踱来踱去,一刻不停的看钟。临
了他心头的秘密泄漏了,一点也不口吃的说:
“告诉你,太太,他们都中了我的计。咱们的酒卖掉了!
荷兰人跟比国人今儿动身,我在广场上闲荡,在他们的旅馆
前面,装做无聊的神气。你认识的那家伙就来找我。所有出
产好葡萄的人都压着货不肯卖,我自然不去阻拦他们。咱们
的比国人可是慌了。我看得清清楚楚。结果是两百法郎一桶
成交,一半付现。收到的货款全是金币。合同已经签下,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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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个路易…是给你的中金。再过三个月,酒价一定要跌。”
他说最后一句的时候语气很镇静,可是话中带刺。索漠
人这时挤在广场上,葛朗台的酒脱手的消息已经把他们吓坏
了,要是再听到上面的话,他们一定会气的发抖。人心的慌
乱可能使酒价跌去一半。
“今年你不是有一千桶酒吗,父亲?”欧也妮问。
“是啊,小乖乖。”
这个称呼是老箍桶匠快乐到了极点的表示。
“可以卖到二十万法郎喽?”
“是的,葛朗台小姐。”
“这样,父亲,你很容易帮夏尔的忙了。”
当初巴比伦王伯沙撒…,看到神秘的手在墙上预告他的
死亡时,他的愤怒与惊愕也不能跟这时葛朗台的怒火相比。他
早已把侄儿忘得一干二净,却发觉侄儿始终盘踞在女儿心里,
在女儿的计算之中。
“啊,好!这个花花公子一进了我的家,什么都颠倒了。
你们摆阔,买糖果,花天酒地的请客。我可不答应。到了这
个年纪,我总该知道怎么做人了吧!并且也轮不到女儿,轮
不到谁来教训我。应该怎样对付我的侄儿,我就怎样对付。不
①一路易是约值二十法郎的金币。
②巴比伦摄政王伯沙撒骄奢淫逸,用从耶路撤冷掠夺来的圣器饮宴,这时
他看见一只神秘的手在墙上写了三个字:M anr M ekeH)hare s(算,量,
分)。先知解释,这意味着“你的来日不多,你罪孽深重,你的王国将被
瓜分。”当夜,巴比伦被攻占,国王被处死,王国被波斯人和米堤亚人瓜
分。
人间喜剧第六卷
用你们管。——至于你,欧也妮,”他转过身子对她说,“再
不许提到他,要不,我把你跟拿侬一起送到诺阿伊哀修道院
去,看我做得到做不到;你再哼一声,明天就打发你走。——
他在哪儿,这孩子?下过楼没有?”
“没有,朋友,”葛朗台太太回答。
“他在干什么?”
“哭他的父亲哪,”欧也妮回答。
葛朗台瞪着女儿,想不出话来。他好歹也是父亲哪。在
堂屋里转了两下,他急急忙忙上楼,躲进密室去考虑买公债
的计划。连根砍掉的两千阿尔邦的林木,卖到六十万法郎;加
上白杨,上年和当年的收入,以及最近成交的二十万法郎买
卖,总数大概有九十万。公债行情是七十法郎,短时期内好
赚二分利,他很想试一试。他拿起记载兄弟死讯的那张报纸,
写下数目计算起来,虽然听到侄儿的呻吟,也没有听进耳朵。
拿侬跑来敲敲墙壁请主人下楼,晚饭已经预备好了。走
到穹窿下面楼梯的最后一级,葛朗台心里想:
“既然有八厘利,我一定做这笔生意。两年以后可以有一
百五十万金洋从巴黎提回来。——哎,侄儿在哪里?”
“他说不要吃饭,”拿侬说,“真是不顾身体。”
“酋酋我的粮食也好,”主人回答。
“是啵,”她说。
“嘿!他不会永远哭下去的。肚子饿了,树林里的狼也躲
不住呢。”
晚饭时候,大家好古怪的不出一声。等到桌布拿掉了,葛
朗台太太才说:
人间喜剧第六卷
“好朋友,咱们该替兄弟戴孝吧。”
“真是,太太,你只晓得想出花钱的玩意儿。戴孝在乎心,
不在乎衣服。”
“可是兄弟的孝不能不戴,教会吩咐我们……”
“就在你六个路易里支出,买你们的孝服罢。我只要一块
黑纱就行。”
欧也妮抬起眼睛向上望了望,一言不发。她慷慨的天性
素来潜伏着,受着压制,第一遭觉醒了,又时时刻刻受到伤
害。
这一晚,表面上跟他们单调生活中无数的夜晚一样,但
确是最难受的一晚。欧也妮头也不抬的做她的活计,也不动
用隔夜给夏尔看得一文不值的针线匣。葛朗台太太编织她的
套袖。葛朗台坐在一边把大拇指绕动了四小时,想着明天会
教索漠全城吃惊的计算,出神了。
那晚谁也没有上门。满城都在谈论葛朗台的那一下辣手,
他兄弟的破产,和侄子的到来。为了需要对共同的利益唠叨
一番,索漠城内所有中上阶级的葡萄园主,都挤在德·格拉
桑府上,对前任市长破口大骂。
拿依照例绩麻,堂屋的灰色的楼板下面,除了纺车声,更
没有别的声响。
“嗳,嗳,咱们都爱惜舌头,舍不得用哪,”她说着,露
出一排又白又大的牙齿,象光杏『二。
“是呀,什么都得爱惜,”葛朗台如梦方醒似的回答。
他远远里看到三年以后的八百万家私,他在一片黄金的
海上载沉载浮。
人间喜剧第六卷
“咱们睡觉吧。我代表大家去向侄儿说一声晚安,顺便瞧
瞧他要不要吃点东西。”
葛朗台太太站在二层楼的楼梯台上,想听听老头儿跟夏
尔说些什么。欧也妮比母亲大胆,更走上两级。
“喂,侄儿,你心里难受是不是?好吧,你哭吧,这是常
情。父亲总是父亲。可是我们遇到苦难就得耐心忍受。你在
这里哭,我却在替你打算。你瞧,做伯父的对你多好。来,拿
出勇气来。要不要喝一小杯酒呢?”
索漠的酒是不值钱的:请人喝酒就象印度人请喝茶。
“哎,”葛朗台接着说,“你没有点火。要不得,要不得!
做什么事都得看个清楚啊。”
说着他走到壁炉架前面。
“呦!这不是白烛么?哪儿来的白烛?娘儿们为了替这个
孩子煮鸡蛋,把我的楼板都会拆掉呢!”
一听到这几句,母女俩赶紧回房,钻在床上,象受惊的
耗子逃回老窠一样快。
“葛朗台太太,你有金山银山不是?”丈夫走进妻子的卧
房问。
“朋友,我在祷告,等一会好不好?”可怜的母亲声音异
样的回答。
“见他的电,你的好天爷!”葛朗台咕噜着说。
凡是守财奴都只知道眼前,不相信来世。葛朗台这句话,
把现在这个时代赤裸裸的暴露了出来。金钱控制法律,控制
政治,控制风俗,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学校,书籍,人物,
主义,一切都在破坏对来世的信仰,破坏这一千八百年以来
人间喜剧第六卷
的社会基础。如今坟墓只是一个无人惧怕的阶段。死后的未
来,给提到现在来了。不管什么义与不义,只要能够达到尘
世的天堂,享尽繁华之福,化心肝为铁石,胼手胝足的去争
取暂时的财富,象从前的殉道者为了未来的幸福而受尽苦难
一样。这是今日最普遍的,到处都揭橥着的思想,甚至法律
上也这样写着。法律不是问立法者“你想些什么?”而是问
“你出多少代价?”等到这种主义从布尔乔亚传布到平民大众
的时候,真不知我们的国家要变成什么模样。
“太太,你完了没有?”老箍桶匠问。
“朋友,我还在为你祈祷呢。”
“好吧!再见。明儿早上再谈。”
可怜的女人睡下时,仿佛小学生没有念熟功课,深怕醒
来看到老师生气的面孔。正当她怀着电胎钻入被窝,蒙住耳
朵时,欧也妮穿着衬衣,光着脚,跑到床前,吻着她的前额
说:
“噢!好妈妈,明天我跟他说,一切都是我做的。”
“不行,他会送你到诺阿伊哀。还是让我来对付,他不会
把我吃掉的。”
“你听见没有,妈妈?”
“什么?”
“他老是在哭哪。”
“去睡觉吧,孩子。你光着脚要受凉了,地砖潮得很呢。”
这一天重大的日子就这样过去了。有钱而可怜的独养女
儿,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一日;从今以后,她的睡眠再没有从
前那么酣畅那么深沉了。
人间喜剧第六卷
人生有些行为,虽然千真万确,但从事情本身看,往往
象是不可能的。大概我们对于一些自发的决心,从没加以心
理的剖析,对于促成那些行为的神秘的原因,没有加以说明。
欧也妮深刻的热情,也许要在她最微妙的机体中去分析;因
为她的热情,如一般爱挖苦的人所说的,变成了一种病态,使
她终身受到影响。许多人宁可否认事情的结局,不愿估计一
下把许多精神现象暗中联系起来的关系、枢纽、和连锁的力
量。在懂得观察人性的人,看了欧也妮的过去,就知道她会
天真到毫无顾忌,会突如其来的流露感情。她过去的生活越
平静,女子的怜悯,这最有机智的情感,在她心中发展得越
猛烈。所以被白天的事情扰乱之下,她夜里惊醒了好几次,聆
听堂兄弟的声息,以为又听到了从隔天起一直在她心中响着
的哀叹:忽而她看见他悲伤得闭住了气,忽而梦见他差不多
要饿死了。黎明时分,她确实听到一声可怕的呼喊,便立刻
穿衣,在晨光中蹑手蹑脚的赶到堂兄弟房里。房门打开着,白
烛一直烧到烛盘底上。夏尔疲倦之极,在靠椅中和衣睡着,脑
袋倒在床上。他象一般空肚子的人一样做着梦。欧也妮此时
尽可哭个痛快,尽可仔细鉴赏这张年轻秀美的睑,睑上刻划
着痛苦的痕迹,眼睛哭肿了,虽然睡着,似乎还在流泪。夏
尔睡梦中受到精神的感应,觉得欧也妮来了,便睁开眼睛,看
见她满睑同情的站在面前。
“噢,大姊,对不起,”他显然不知道什么时间,也不知
道身在何处。
“弟弟,这里还有几颗真诚的心听到你的声音,我们以为
你需要什么呢。你该好好的睡,这样坐着太累了。”
人间喜剧第六卷
“是的。”
“那么再见吧。”
她赶紧溜走,觉得跑到这儿来又高兴又害噪。只有天真
才会做出这种冒失的事。要是心里明白的话,连德性也会象
罪恶一般作种种计较的。欧也妮在堂兄弟面前并没发抖,一
回到自己屋里却两腿站不直了。浑浑噩噩的生活突然告终,她
左思右想的考虑起来,把自己大大的埋怨了一番。“他对我要
怎么想呢?以为我爱上了他吧。”其实这正是她最希望的。坦
白的爱情自有它的预感,知道爱能生爱。幽居独处的姑娘,居
然偷偷跑进一个青年的屋子,真是何等的大事!在爱情中间,
有些思想有些行为,对某些心灵不就等于神圣的婚约吗?
一小时以后,她走进母亲房内,象平时一样服侍她起床。
然后她们俩坐在窗下老位置上等候葛朗台,焦急的情绪正如
一个人害怕责骂与惩戒的时候,心发冷发热,或者揪紧或者
膨胀,看各人的气质而定。这种情绪也很自然,连家畜也感
觉到:它们自己不小心而受了伤可以不哼一声,犯了过失挨
了打,一点儿痛苦就会使它们号叫。老头儿下楼了,心不在
焉的跟太太说话,拥抱了一下欧也妮,坐上饭桌,仿佛已经
忘记了隔夜恐吓的话。
“侄儿怎么啦?这孩子倒不打搅人。”
“先生,他睡着呢,”拿侬回答。
“再好没有,他用不到白烛了,”葛朗台用讥讽的口气说。
这种反常的宽大,带些讽刺的高兴,使葛朗台太太不胜
惊奇,留神瞧着她的丈夫。老头儿……(这儿似乎应当提醒
读者,在都兰、安茹、普瓦图、布列塔尼这些区域,老头儿
人间喜剧第六卷
这个名称,——我们已经好几次用来称呼葛朗台了,——用
于最淳厚的人,同时也用于最残忍的人,只要他们到了相当
的年龄。所以这个称呼对个人的慈悲『二厚毫无关系。)老头儿
拿起帽子,手套,说:
“我要到广场上去溜达一下,好碰到咱们的几位克罗旭。”
“欧也妮,你父亲心中一定有事。”母亲对女儿说。
的确,不大需要睡眠的葛朗台,夜里大半时间都在作种
种初步的盘算。这些盘算,使他的见解、观察、计划,特别
来得准确,而且百发百中,做一样成功一样,叫索漠人惊叹
不置。人类所有的力量,只是耐心加上时间的混合。所谓强
者是既有意志,又能等待时机。守财奴的生活,便是不断的
运用这种力量为自我效劳。他只依赖两种情感:自尊心与利
益。但利益既是自尊心的实际表现,并且是真正优越的凭据,
所以自尊心与利益是一物的两面,都从自私自利来的。因此,
凡是守财奴都特别耐人寻味,只要有高明的手段把他烘托出
来。这种人物涉及所有的情感,可以说集情感之大成,而我
们个个人都跟他们一脉相通。哪里有什么全无欲望的人?而
没有金钱,哪个欲望能够满足?
葛朗台的确心中有事,照他妻子的说法。象所有的守财
奴一样,他非跟人家钩心斗角,把他们的钱合法的赚过来不
可,这在他是一种无时或已的需要。搜刮旁人,岂非施展自
己的威力,使自己老是可以有名有分的瞧不起那些过于懦弱
的,给人吃掉的人吗?躺在上帝面前的那平和恬静的羔羊,真
是尘世的牺牲者最动人的写照,象征了牺牲者在彼世界的生
活,证明懦弱与受苦享有何等的光荣。可是这些微言奥旨有
人间喜剧第六卷
谁懂得?守财奴只知道把这头羔羊养得肥肥的,把它关起来,
宰它,烤它,吃掉它,轻蔑它。金钱与鄙薄,才是守财奴的
养料。
夜里,老头儿的念头换了一个方向;这是他表现宽大的
缘故。他想好了一套阴谋诡计,预备开巴黎人的玩笑,折磨
他们,捉弄他们,把他们捻一阵捏一阵,叫他们奔来,奔去,
流汗,希望,急得睑色发白;是啊,他这个老箍桶匠,在灰
色的堂屋底里,在索漠家中虫蛀的楼梯上走的时候,就能这
样的玩弄巴黎人。他一心想着侄儿的事,他要挽回亡弟的名
誉,可无须他或他的侄儿花一个钱。他的现金马上要存放出
去,三年为期,现在他只消管理田地了;所以非得找些材料
让他施展一下狡狯的本领不可,而兄弟的破产就是现成的题
目。手里没有旁的东西可以挤压,他就想把巴黎人捏成齑粉,
让夏尔得些实惠,自己又一文不花的做了个有义气的哥哥。他
的计划中根本没有什么家庭的名誉,他的好意有如赌徒的心
情,喜欢看一场自己没有下注的赌博赌得精彩。克罗旭是他
必不可少的帮手,他却不愿意去找他们,而要他们来找他。他
决心把刚才想好的计划当晚就开始搬演,以便下一天早上,不
用花一个小钱,叫全城的人喝他的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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