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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喜剧》

_204 巴尔扎克(法)
七转八弯的街道,直到广场。
“一大早往哪儿去呀?”公证人克罗旭遇见了葛朗台问。
“有点儿事,”老头儿回答,心里也明白为什么他的朋友
清早就出门。
当葛朗台老头有点儿事的时候,公证人凭以往的经验,知
道准可跟他弄到些好处,因此就陪了他一块儿走。
“你来,克罗旭,”葛朗台说,“你是我的朋友,我要给你
证明,在上好的土地上种白杨是多么侵……”
“这么说来,卢瓦尔河边那块草地给你挣的六万法郎,就
人间喜剧第六卷
不算一回事吗?”克罗旭眨巴着眼睛问,“你还不够运气?……
树木砍下的时候,正碰上南特城里白木奇缺,卖到三十法郎
一株。”
欧也妮听着,可不知她已经临到一生最重大的关头,至
高至上的父母之命,马上要由公证人从老人嘴里逼出来了。
葛朗台到了卢瓦尔河畔美丽的草原上,三十名工人正在
收拾从前种白杨的地方,把它填土,铲平。
“克罗旭先生,你来看一株白杨要占多少地;”他提高嗓
子唤一个工人:“冉,拿尺来把四……四……四边量……量
……一下!”
工人量完了说:“每边八尺。”
“那就是糟蹋了三十二尺地,”葛朗台对克罗旭说,“这一
排上从前我有三百株白杨,是不是?对了,……三百……乘
三……三十二……尺……就……就……就是五……五……五
百棵干草;加上两旁的,一千五;中间的几排又是一千五。就
……就算一千堆干草吧。”
“象这类干草,”克罗旭帮着计算道,“一千堆值到六百法
郎。”
“算……算……算它一千两百法郎,因为割过以后再长出
来的,还好卖到三四百法郎。那么,你算算一年一千……千
……两百法郎,四十年……下……下……下来该有多多多多
少,加上你……你知道的利……利……利上滚利。”
“一起总该有六万法郎吧,”公证人说。
“得啦!只……只有六万法郎是不是?”老头儿往下说,这
一回可不再结结巴巴了。“不过,两千株四十年的白杨还卖不
人间喜剧第六卷
到五万法郎,这不就是损失?给我算出来喽,”葛朗台说到这
里,大有自命不凡之概。“冉,你把窟窿都填平,只留下河边
的那一排,把我买来的白杨种下去。种在河边,它们就靠公
家…长大了。”他对克罗旭补上这句,鼻子上的肉瘤微微扯动
一下,仿佛是挖苦得最凶的冷笑。
“自然喽,白杨只该种在荒地上。”克罗旭这么说,心里
给葛朗台的算盘吓住了。
“可不是,先生!”老箍桶匠带着讥讽的口吻。
欧也妮只顾望着卢瓦尔河这奇妙的风景,没有留神父亲
的计算,可是不久克罗旭对她父亲说的话,引起了她的注意:
“哎,你从巴黎招了一个女婿来啦,全索漠都在谈论你的
侄儿。快要叫我立婚书了吧,葛朗台老爹?”
“你……你……你清……清……清早出来,就……就……
就是要告诉我这个吗?”葛朗台说这句话的时候,扯动着肉瘤,
“那么,老……老兄,我不瞒你,你……你要知……知道的,
我可以告诉你。我宁可把……把……女……女……女儿丢在
卢瓦尔河里,也……也不愿把……把她给……给她的堂……
堂……堂兄弟;你不……不……不妨说给人人……人……人
家听。啊,不必;让他……他们去胡……胡……胡扯吧。”
这段话使欧也妮一阵眼花。遥远的希望刚刚在她心里萌
芽,就开花,长成,结成一个花球,现在她眼看剪成一片片
的,扔在地下。从隔夜起,促成两心相契的一切幸福的联系,
已经使她舍不得夏尔;从今以后,却要由苦难来加强他们的
①河边的地属公家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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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合了。苦难的崇高与伟大,要由她来担受,幸运的光华却
与她无缘,这不就是女子的庄严的命运吗?父爱怎么会在她
父亲心中熄灭的呢?夏尔犯了什么滔天大罪呢?不可思议的
问题!她初生的爱情已经够神秘了,如今又包上了一团神秘。
她两腿哆嗦着回家,走到那条黝黑的老街,刚才是那么喜气
洋洋的,此刻却一片荒凉,她感到了时光流转与人事劳劳留
在那里的凄凉情调。爱情的教训,她一桩都逃不了。
到了离家只有几步路的地方,她抢着上前敲门,在门口
等父亲。葛朗台瞥见公证人拿着原封未动的报纸,便问:
“公债行情怎么样?”
“你不肯听我的话,葛朗台,”克罗旭回答说,“赶紧买吧,
两年之内还有二成可赚,并且利率很高,八万法郎有五千息
金。行市是八十法郎五十生丁。”
“慢慢再说吧,”葛朗台摸着下巴。
公证人展开报纸,忽然叫道:“我的天!”
“什么事?”葛朗台这么问的时候,克罗旭已经把报纸送
在他面前,说:“你念吧。”
巴黎商界巨子葛朗台氏,昨日照例前往交易所,不料返寓后
突以手枪击中脑部,自杀殒命。死前曾致书众议院议长及商务裁
判所所长,辞去本兼各职。闻葛氏破产,系受经纪人苏舍及公证
人罗甘之累。以葛氏地位及平素信用而论,原不难于巴黎商界中
获得支援,徐图挽救;讵一时情急,遽尔出此下策,殊堪惋惜……
“我早知道了,”老头儿对公证人说。
克罗旭听见这话抽了一口冷气。虽然当公证人的都有镇
人间喜剧第六卷
静的功夫,但想到巴黎的葛朗台也许央求过索漠的葛朗台而
被拒绝的时候,他不由得背脊发冷。
“那么他的儿子呢?昨天晚上还多么高兴……”
“他还不知道,”葛朗台依旧很镇定。
“再见,葛朗台先生。”克罗旭全明白了,立刻去告诉德
·篷风所长叫他放心。
回到家里,葛朗台看到早饭预备好了。葛朗台太太已经
坐在那张有木座的椅子上,编织冬天用的毛线套袖。欧也妮
跑过去拥抱母亲,热烈的情绪,正如我们憋着一肚子说不出
的苦恼的时候一样。
“你们先吃吧,”拿依从楼梯上连奔带爬的下来说,“他睡
得象个小娃娃。闭着眼睛,真好看!我进去叫他,嗨,他一
声也不回。”
“让他睡吧,”葛朗台说,“他今天起得再晚,也赶得上听
他的坏消息。”
“什么事呀?”欧也妮问,一边把两小块不知有几公分重
的糖放入咖啡。那是老头儿闲着没事的时候切好在那里的。葛
朗台太太不敢动问,只望着丈夫。
“他父亲一枪把自己打死了。”
“叔叔吗?……”欧也妮问。
“可怜这孩子哪,”葛朗台太太嚷道。
“对啦,可怜,”葛朗台接着说,“他一个钱都没有了。”
“可是他睡的模样,好象整个天下都是他的呢,”拿侬声
调很温柔的说。
欧也妮吃不下东西。她的心给揪紧了,就象初次对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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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苦难表示同情,而全身都为之波动的那种揪心。她哭了。
“你又不认识叔叔,哭什么?”她父亲一边说,一边饿虎
般的瞪了她一眼,他瞪着成堆的金子时想必也是这种眼睛。
“可是,先生,”拿侬插嘴道,“这可怜的小伙子,谁见了
不替他难受呢?他睡得象木头一样,还不知道飞来横祸呢。”
“拿侬,我不跟你说话,别多嘴。”
欧也妮这时才懂得一个动了爱情的女子永远得隐瞒自己
的感情。她不做声了。
“希望你,太太,”老头儿又说,“我出去的时候对他一字
都不用提。我要去把草原上靠大路一边的土沟安排一下。我
中饭时候回来跟侄儿谈。至于你,小姐,要是你为了这个花
花公子而哭,这样也够了。他马上要到大印度…去,休想再
看见他。”
父亲从帽子边上拿起手套,象平时一样不动声色的戴上,
交叉着手指把手套扣紧,出门了。
欧也妮等到屋子里只剩她和母亲两个的时候,嚷道:
“啊!妈妈,我要死了。我从来没有这么难受过。”
葛朗台太太看见女儿睑色发白,便打开窗子教她深呼吸。
“好一点了,”欧也妮过了一会说。
葛朗台太太看到素来很冷静很安定的欧也妮,一下子居
然神经刺激到这个田地,她凭着一般母亲对孩子的直觉,马
上猜透了女儿的心。事实上,欧也妮母女俩的生命,比两个
①大印度,当时指印度半岛(即今印度支那半岛),包括泰国、缅甸和印度
支那,以区别于东印度和西印度群岛。
人间喜剧第六卷 69
连体的匈牙利孪生姊妹…还要密切,她们永远一块儿坐在这
个窗洞底下,一块儿上教堂,睡在二座屋子里,呼吸着同样
的空气。
“可怜的孩子!”葛朗台太太把女儿的头搂在怀里。
欧也妮听了这话,仰起头来望了望母亲,揣摩她心里是
什么意思,末了她说:
“干吗要送他上印度去?他遭了难,不是正应该留在这儿
吗?他不是我们的骨肉吗?”
“是的,孩子,应该这样。可是父亲有父亲的理由,应当
尊重。”
母女俩一声不响的坐着,重新拿起活计,一个坐在有木
座子的椅上,一个坐在小靠椅里。欧也妮为了感激母亲深切
的谅解,吻着她的手说:
“你多好,亲爱的妈妈!”
这两句话使母亲那张因终身苦恼而格外憔悴的老睑,有
了一点儿光彩。
“你觉得他好吗?”欧也妮问。
葛朗台太太只微微笑了一下;过了一会她轻轻的说:
“你已经爱上他了是不是?那可不好。”
“不好?为什么不好?”欧也妮说,“你喜欢他,拿侬喜欢
他,干吗我不能喜欢他?喂,妈妈,咱们摆起桌子来预备他
吃早饭吧。”
①匈牙利连体姊妹生于一七0一年,在欧洲各地展览后,送入修道院
七二三年去世。
人间喜剧第六卷
她丢下活计,母亲也跟着丢下,嘴里却说:
“你疯了!”
但她自己也跟着发疯,仿佛证明女儿并没有错。
欧也妮叫唤拿侬。
“又是什么事呀,小姐?”
“拿侬,乳酪到中午可以弄好了吧?”
“啊!中午吗?行,行,”老妈子回答。
“还有,他的咖啡要特别浓,我听见德·格拉桑说,巴黎
人都喝挺浓的咖啡。你得多放一些。”
“哪儿来这么些咖啡?”
“去买呀。”
“给先生碰到了怎么办?”
“不会,他在草原上呢。”
“那么让我快点儿去吧。不过费萨尔老板给我白烛的时
候,已经问咱们家里是不是三王来朝了。这样花钱,满城都
要知道喽。”
“你父亲知道了,”葛朗台太太说,“说不定要打我们呢。”
“打就打吧,咱们跪在地下挨打就是。”
葛朗台太太一言不答,只抬起眼睛望了望天。拿侬戴上
头巾,出去了。欧也妮铺上白桌布,又到顶楼上把她好玩地
吊在绳上的葡萄摘下几串。她在走廊里蹑手蹑脚的,惟恐惊
醒了堂兄弟,又禁不住把耳朵贴在房门上,听一听他均匀的
呼吸,心里想:
“真叫做无事家中卧,祸从天上来。”
她从葡萄藤上摘下几张最绿的叶子,象侍候筵席的老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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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把葡萄装得那么惹看,然后得意扬扬的端到饭桌上。在
厨房里,她把父亲数好的梨全部掳掠了来,在绿叶上堆成一
座金字塔。她走来走去,蹦蹦跳跳,恨不得把父亲的家倾箱
倒箧的搜括干净;可是所有的钥匙都在他身上。拿侬揣着两
个鲜蛋回来了。欧也妮一看见蛋,简直想跳上拿侬的脖子。
“我看见朗德的佃户篮里有鸡子,就问他要,这好小于,
为了讨好我就给我了。”
欧也妮把活计放下了一二十次,去看煮咖啡,听堂兄弟
的起床和响动;这样花了两小时的心血,她居然端整好一顿
午餐,很简单,也不多花钱,可是家里的老规矩已经破坏完
了。照例午餐是站着吃的,各人不过吃一些面包,一个果子,
或是一些牛油,外加一杯酒。现在壁炉旁边摆着桌子,堂兄
弟的刀叉前面放了一张靠椅,桌上摆了两盆水果,一个蛋盅,
一瓶白酒,面包,衬碟内高高的堆满了糖:欧也妮望着这些,
想到万一父亲这时候回家瞪着她的那副眼光,不由得四肢哆
嗦。因此她一刻不停的望着钟,计算堂兄弟是否能够在父亲
回来之前用完早餐。
“放心,欧也妮,要是你爸爸回来,一切归我担当,”葛
朗台太太说。
欧也妮忍不住掉下一滴眼泪,叫道:
“哦!好妈妈,怎么报答你呢?”
夏尔哼呀唱呀,在房内不知绕了多少转,终于下楼了。还
好,时间不过十一点。这巴黎人!他穿扮的花哨,仿佛在苏
格兰的那位贵妇人爵府上作客。他进门时那副笑盈盈的怪和
气的神情,配上青春年少多么合式,叫欧也妮看了又快活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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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受。意想中伯父的行宫别墅,早已成为空中楼阁,他却嘻
嘻哈哈的满不在乎,很高兴的招呼他伯母:
“伯母,你昨夜睡得好吗?还有你呢,大姊?”
“很好,侄!』>爷,你自己呢?”葛朗台太太回答。
“我么?睡得好极了。”
“你一定饿了,弟弟,”欧也妮说,“来用早点吧。”
“中午以前我从来不吃东西,那时我才起身呢。不过路上
的饭食太坏了,不妨随便来一点,而且……”
说着他掏出勃雷盖…造的一只最细巧的扁平的表。
“咦,只有十一点,我起早了。”
“早了?……”葛朗台太太问。
“是呀,可是我要整东西。也罢,有东西吃也不坏,随便
什么都行,家禽罗,鸱鸪罗。”
“啊,圣母马利亚!”拿侬听了不禁叫起来。
“鸱鸪,”欧也妮心里想,她恨不得把全部私蓄去买一只
鸱鸪。
“这儿坐吧,”伯母招呼他。
花花公子懒洋洋的倒在靠椅中,好似一个漂亮女子摆着
姿势坐在一张半榻上。欧也妮和母亲端了两张椅子在壁炉前
面,坐在他旁边。
“你们终年住在这儿吗?”夏尔问。他发觉堂屋在白天比
在烛光底下更丑了。
“是的,”欧也妮望着他回答,“除非收割葡萄的时候,我
①勃雷盖(1747 1823),著名钟表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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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去帮一下拿侬,住在诺阿伊哀修道院里。”
“你们从来不出去逛逛吗?”
“有时候,星期日做完了晚祷,天晴的话,”葛朗台太太
回答,“我们到桥边去,或者在割草的季节去看割草。”
“这儿有戏院没有?”
“看戏!”葛朗台太太嚷道,“看戏子!哎哟,侄少爷,难
道你不知道这是该死的罪孽吗?”
“喂,好少爷,”拿侬捧着鸡子进来说,“请你尝尝带壳子
鸡。”
“哦!新鲜的鸡子?”夏尔叫道,他正象那些惯于奢华的
人一样,已经把他的鸱鸪忘掉了,“好极了!可有些牛油吗,
好嫂子?”
“啊!牛油!那么你们不想吃千层饼了?”老妈子说。
“把牛油拿来,拿侬!”欧也妮叫道。
少女留神瞧着堂兄弟把面包切成小块,觉得津津有味,正
如巴黎最多情的女工,看一出好人得胜的戏一样。夏尔受过
极有风度的母亲教养,又给一个时髦女子琢磨过了,的确有
些爱娇而文雅的小动作,颇象一个风骚的情妇。少女的同情
与温柔,真有磁石般的力量。夏尔一看见堂姊与伯母对他的
体贴,觉得那股潮水般向他冲来的感情,简直没法抗拒。他
对欧也妮又和善又怜爱的瞧了一眼,充满了笑意。把欧也妮
端详之下,他觉得纯洁的睑上线条和谐到极点,态度天真,清
朗有神的眼睛闪出年轻的爱情,只有愿望而没有肉欲的成分。
“老实说,亲爱的大姊,要是你盛装坐在巴黎歌剧院的包
厢里,我敢保证伯母的话没有错,你要叫男人动心,叫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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妒忌,他们全得犯罪呢。”
这番恭维虽然使欧也妮莫名其妙,却把她的心抓住了,快
乐得直跳。
“噢!弟弟,你取笑我这个可怜的乡下姑娘。”
“要是你识得我的脾气,大姊,你就知道我是最恨取笑的
人:取笑会使一个人的心干枯,伤害所有的情感。”
说罢他有模有样的吞下一小块涂着牛油的面包。
“对了,大概我没有取笑人的聪明,所以吃亏不少。在巴
黎,‘他心地好呀’这样的话,可以把一个人羞得无地自容。
因为这句话的意思是‘其蠢似牛’。但是我,因为有钱,谁都
知道我拿起随便什么手枪,三十步外第一下就能打中靶子,而
且还是在野地里,所以没有人敢开我的玩笑。”
“侄儿,这些话证明你的心地好。”
“你的戒指漂亮极了,”欧也妮说,“给我瞧瞧不妨事吗?”
夏尔伸手脱下戒指,欧也妮的指尖,和堂兄弟粉红的指
甲轻轻碰了一下,马上睑红了。
“妈妈,你看,多好的手工。”
“噢!多少金子啊,”拿侬端了咖啡进来,说。
“这是什么?”夏尔笑着问。他指着一个又高又瘦的土黄
色的陶壶,上过釉彩,里边搪瓷的,四周堆着一圈灰土;里
面的咖啡冲到面上又望底下翻滚。
“煮滚的咖啡呀,”拿侬回答。
“啊!亲爱的伯母,既然我在这儿住,至少得留下些好事
做纪念。你们太落伍了!我来教你们怎样用夏普塔咖啡壶来
煮成好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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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他解释用夏普塔咖啡壶的一套方法。
“哎唷,这样麻烦,”拿侬说,“要花上一辈子的功夫。我
才不高兴这样煮咖啡呢。不是吗,我煮了咖啡,谁给咱们的
母牛割草呢?”
“我来割,”欧也妮接口。
“孩子!”葛朗台太太望着女儿。
这句话,把马上要临到这可怜的青年头上的祸事,提醒
了大家,三个妇女一齐闭口,不胜怜悯的望着他,使他大吃
一惊。
“什么事,大姊?”
欧也妮正要回答,被母亲喝住了:“嘘!孩子,你知道父
亲会对先生说的……”
“叫我夏尔罢,”年轻的葛朗台说。
“啊!你名叫夏尔?多美丽的名字!”欧也妮叫道。
凡是预感到的祸事,差不多全会来的。拿侬,葛朗台太
太和欧也妮,想到老箍桶匠回家就会发抖的,偏偏听到那么
熟悉的门锤声响了一下。
“爸爸来了!”欧也妮叫道。
她在桌布上留下了几块糖,把糖碟子收了。拿侬把盛鸡
蛋的盘子端走。葛朗台太太笔直的站着,象一头受惊的小鹿。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惊慌,弄得夏尔莫名其妙。他问:
“嗨,嗨,你们怎么啦?”
“爸爸来了呀,”欧也妮回答。
“那又怎么样?……”
葛朗台进来,尖利的眼睛望了望桌子,望了望夏尔,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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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都明白了。
“啊!啊!你们替侄儿摆酒,好吧,很好,好极了!”他
一点都不口吃的说。“猫儿上了屋,耗子就在地板上跳舞啦。”
“摆酒?……”夏尔暗中奇怪。他想象不到这份人家的伙
食和生活习惯。
“把我的酒拿来,拿侬,”老头儿吩咐。
欧也妮端了一杯给他。他从荷包里掏出一把面子很阔的
牛角刀,割了一块面包,拿了一些牛油,很仔细的涂上了,就
地站着吃起来。这时夏尔正把糖放人咖啡。葛朗台一眼瞥见
那么些糖,便打量着他的女人,她睑色发白的走了过来。他
附在可怜的老婆耳边问:“哪儿来的这么些糖?”
“拿侬上费萨尔铺子买的,家里没有了。”
这默默无声的一幕使三位女人怎样的紧张,简直难以想
象。拿依从厨房里跑出来,向堂屋床张望,看看事情怎么样。
夏尔尝了尝咖啡,觉得太苦,想再加些糖,已经给葛朗台收
起了。
“侄儿,你找什么?”老头儿问。
“找糖。”
“冲些牛奶,咖啡就不苦了。”葛朗台回答。
欧也妮把父亲藏起的糖碟子重新拿来放上桌子,声色不
动的打量着父亲。真的,一个巴黎女子帮助情人逃走,用娇
弱的胳膊拉住从窗口挂到地下的丝绳那种勇气,也不见得胜
过把糖重新放上桌子时欧也妮的勇气。可是巴黎女子是有酬
报的,美丽的手臂上每根受伤的血管,都会由情人用眼泪与
亲吻来滋润,用快乐来治疗;欧也妮被父亲霹雳般的目光瞪
人间喜剧第六卷
着,惊慌到心都碎了,而这种秘密的痛苦,夏尔是永远不会
得知的。
“你不吃东西吗,太太?”葛朗台问他的女人。
可怜的奴隶走过来恭恭敬敬切了块面包,捡了一只梨。欧
也妮大着胆子请父亲吃葡萄: “爸爸,尝尝我的干葡萄
吧!——弟弟,也吃一点好不好?这些美丽的葡萄,我特地
为你摘来的。”
“哦!再不阻止的话,她们为了你要把索漠城抢光呢,侄
儿。你吃完了,咱们到花园里去;我有事跟你谈,那可是不
甜的喽。”
欧也妮和母亲对夏尔瞅了一眼,那种表情,夏尔马上懂
得了。
“你是什么意思呢,伯父?自从我可怜的母亲去世以后
……●说到母亲二字他的声者软了下来),不会再有什么祸事
的了……”
“侄儿,谁知道上帝想用什么灾难来磨炼我们呢?”他的
伯母说。
“咄,咄,咄,咄!”葛朗台叫道,“又来胡说八道了。——
侄儿,我看到你这双漂亮雪白的手真难受。”
他指着手臂尽处那双羊肩般的手。
“明明是生来捞钱的手!你的教养,却把我们做公事包放
票据用的皮,穿在你脚上。不行哪!不行哪!”
“伯父,你究竞什么意思?我可以赌咒,简直一个字都不
懂。”
“来吧,”葛朗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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吝啬电把刀子折起,喝干了杯中剩下的白葡萄酒,开门
出去。
“弟弟,拿出勇气来呀!”
少女的声调教夏尔浑身冰凉,他跟着好厉害的伯父出去,
焦急得要命。拿侬和欧也妮母女,按捺不住好奇心,一齐跑
到厨房,偷偷瞧着两位演员,那幕戏就要在潮湿的小花园中
演出了。伯父跟侄儿先是不声不响的走着。
说出夏尔父亲的死讯,葛朗台并没觉得为难,但知道夏
尔一个钱都没有了,倒有些同情,私下想怎样措辞才能把悲
惨的事实弄得和缓一些。“你父亲死了”这样的话,没有什么
大不了,为父的总死在孩子前面。可是“你一点家产都没有
了”这句话,却包括了世界上所有的苦难。老头儿在园子中
间格格作响的砂径上已经走到了第三转。在一生的重要关头,
凡是悲欢离合之事发生的场所,总跟我们的心牢牢粘在一块。
所以夏尔特别注意到小园中的黄杨,枯萎的落叶,剥落的围
墙,奇形怪状的果树,以及一切别有风光的细节;这些都将
成为他不可磨灭的回忆,和这个重大的时间永久分不开。因
为激烈的情绪有一种特别的记忆力。
葛朗台深深吸了一口气:
“天气真热,真好。”
“是的,伯父,可是为什么?……”
“是这样的,孩子,”伯父接着说,“我有坏消息告诉你。
你父亲危险得很……”
“那么我还在这儿干吗?”夏尔叫道,“拿侬,上驿站去要
马!我总该在这里弄到一辆车吧,”他转身向伯父补上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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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伯父站着不动。
“车呀马呀都不中用了,”葛朗台瞅着夏尔回答,夏尔一
声不出,眼睛发呆了。——“是的,可怜的孩子,你猜着了。
他已经死了。这还不算,还有更严重的事呢,他是用手枪自
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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