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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喜剧》

_203 巴尔扎克(法)
“太太,肯不肯赏睑,让我搀着你走?”克罗旭神甫对德
·格拉桑太太说。
“谢谢你,神甫,有孩子招呼我呢,”她冷冷的回答。
“太太们跟我一块儿走是没有嫌疑的,”神甫说。
“喂,就让克罗旭先生搀着你吧,”她的丈夫接口说。
神甫搀着美丽的太太,故意轻快的走在众人前面。
“这青年很不错啊,太太,”他紧紧抓着她的胳膊说,“葡
萄割完,篮子没用了!事情吹啦。你休想葛朗台小姐了,欧
也妮是给那个巴黎人的喽。除非这个堂兄弟爱上什么巴黎女
子,令郎阿道尔夫遇到了一个最……的敌手……”
“别这么说,神甫。回头他就会发觉欧也妮是一个侵姑娘,
一点儿娇嫩都谈不上。你把她打量过没有?今晚上她睑孔黄
得象木瓜。”
“这一点也许你已经提醒堂兄弟了?”
“老实不客气……”
“太太,你以后永远坐在欧也妮旁边,那么不用对那个青
年人多说他堂姊的坏话,他自己会比较,而且对……”
“他已经答应后天上我们家吃晚饭。”
“啊!要是你愿意的话,太太……”神甫说。
“愿意什么,神甫?是不是想教坏我?天哪,我一生清白,
人间喜剧第六卷
活到了三十九岁,总不成再来糟蹋自己的声名,哪怕是为了
得蒙古大皇帝的天下!你我在这个年纪上都知道说话应该有
个分寸。以你教士的身份,你的念头真是太不象话了。呸!倒
象解昌勃拉》…书中的……”
“那么你念过解昌勃拉》了?”
“不,神甫,我是说《危险的关系》…那部小说。”
“啊!这部书正经多了,”神甫笑道。“你把我当做象现在
的青年一样坏!我不过想劝你……”
“你敢说你不是想替我出坏主意吗?事情还不明白?这青
年人固然不错,我承认,要是他追求我,他当然不会想到他
的堂姊了。在巴黎,我知道,有一班好妈妈为了儿女的幸福
跟财产,不惜来这么一手;可是咱们是在外酋呀,神甫。”
“对,太太。”
“并且,”她又说,“哪怕是一亿家私,我也不愿意用这种
代价去换,阿道尔夫也不愿意。”
“太太,我没有说什么一亿。诱惑来的时候,恐怕你我都
抵抗不了。不过我认为一个清白的女子,只要用意不差,无
伤大雅的调调情也未始不可,交际场中,这也是女人的一种
责任……”
“真的吗?”
“太太,我们不是都应当讨人喜欢吗?……对不起,我要
擤一下鼻子。真的,太太,”他接下去说,“他拿手眼镜照你,
①《福勃拉》,描写十八世纪轻狂淫逸风气的小说。
②《危险的关系》,法国作家拉克洛(1了41 1 803、的小说。
人间喜剧第六卷
比他照我的时候,神气似乎要来得亲热一些;自然,我原谅
他爱美甚于敬老……”
“显而易见,”所长在后面用他粗嘎而宏大的声音说,“巴
黎的葛朗台打发儿子到索漠来,完全是为了亲事……”
“那么堂兄弟就不至于来得这么突兀了,”公证人回答。
“那倒不一定,”德·格拉桑先生表示意见,“那家伙一向
喜欢藏头露尾的。”
“喂,德·格拉桑,”他太太插嘴道,“我已经请他来吃晚
饭了,那小伙子。你再去邀上拉索尼埃夫妇,杜·奥图瓦一
家,还有那美丽的杜·奥图瓦小姐;噢,但愿她那一天穿得
象个样子!她母亲真会忌妒,老把她打扮得那么丑!”她又停
下脚步对三位克罗旭说:“希望你们也赏光。”
“你们到了,太太,”公证人说。
三位克罗旭别了三位德·格拉桑回家,一路上拿出外酋
人长于分析的本领,把当晚那件大事从各方面推敲了一番。为
了这件事,克罗旭和德·格拉桑两家的关系有了变化。支配
这些大策略家行事的世故,使双方懂得暂时有联合对付共同
敌人的必要。他们不是应该协力同心阻止欧也妮爱上堂兄弟,
阻止夏尔想到堂姊吗?他们要用花言巧语去阴损人家,表面
上恭维,骨子里诋毁,时时刻刻说些似乎天真而别有用心的
话:那巴黎人是否能够抵抗这些手段,不上他们的当呢?
赶到堂屋里只剩下四个家属的时候,葛朗台对侄儿说道:
“该睡觉了。夜深了,你到这儿来的事不能再谈了;明天
再挑个合式的时间吧。我们八点吃早饭;中午随便吃一点水
果跟面包,喝一杯白葡萄酒;五点吃晚饭,象巴黎人一样。这
人间喜剧第六卷
是我们的规矩。你想到城里城外去玩儿吧,尽管自便。原谅
我很忙,没有功夫老是陪你。说不定你会到处听见人家说我
有钱:这里是葛朗台先生,那里又是葛朗台先生。我让他们
说,这些废话不会破坏我的信用。可是我实在没有钱,到了
这个年纪,还象做伙计的一样,全部家当只有一双手和一只
蹩脚刨子。你不久或者自己会明白,要流着汗去挣一个钱是
多么辛苦。喂,拿侬,把蜡烛拿来。”
“侄儿,我想你屋子里用的东西大概都齐了,”葛朗台太
太说,“缺少什么,尽管吩咐拿侬。”
“不会吧,伯母,我什么都带齐的!希望你跟大姊都睡得
好。”
夏尔从拿侬手里接过一支点着的白烛,安茹城里的货色,
铺子里放久了,颜色发黄,初看跟蜡烛差不多;葛朗台根本
想不到家里有白烛,也就不曾发现这件奢侈品。
“我来带路。”他说。
照例应当从大门里边的环洞中出去,葛朗台却郑重其事
的,走堂屋与厨房之间的过道上楼。过道与楼梯中间隔着一
扇门,嵌着椭圆形的大玻璃,挡一下楼梯洞里的冷气。但是
到了冬天,虽然堂屋的门,上下四周都钉着绒布条子,照样
有尖利的冷风钻进来,使里面不容易保持相当的温度。
拿侬把大门上锁,关起堂屋,到马房里放出那条声音老
是发嗄,仿佛害什么喉头炎似的狼狗。这畜牲凶猛无比,只
认得拿侬一人。他们都是乡下出身,所以彼此了解。夏尔看
到楼梯间墙壁发黄,到处是烟熏的痕迹,扶手全给虫蛀了的
楼梯,在伯父沉重的脚下颤抖,他的美梦更加吹得无影无踪
人间喜剧第六卷
了;他疑心走进了一座鸡棚,不由得转身望望他的伯母与堂
姊;她们却是走惯这座楼梯的,根本没有猜到他为什么惊讶,
还以为他表示亲热,便对他很愉快的一笑,越发把他气坏了。
“父亲送我到这儿来见什么电呀!”他心里想。
到了楼上,他看见三扇土红色的门,没有门框子,嵌在
剥落的墙壁里,钉着两头作火舌形的铁条,就象长长的锁眼
两端的花纹。正对楼梯的那扇门,一望而知是堵死了的。这
间屋正好在厨房上面,只能从葛朗台的卧房进去,是他办事
的密室,独一无二的窗洞临着院子,装着粗大的铁栅,光线
就从这里射进屋子。
这间房,不用说别人,连葛朗台太太都不准进去,他要
独自守在里面,好似炼丹师守护丹炉一般。这儿,他准是很
巧妙的安排下什么秘窟,藏着田契屋契之类,挂着秤金路易
的天平,更深夜静的躲在这里写凭据,收条,作种种计算;所
以一般生意人永远看到葛朗台样样都有准备,以为他有什么
电使神差供他驱遣似的。当拿侬打鼾的声音震动楼板,狼狗
在院中巡逻,打呵欠,欧也妮母女俩沉沉酣睡的时候,老箍
桶匠一定在这儿眯着眼睛看黄金,摩挲把玩,清点码放装入
桶内,加上箍套严加封存。密室的墙壁既厚实,护窗也严密。
钥匙只有他一个人有。据说他还在这儿研究图样,上面连果
树都注明的,他核算他的出产,数字的准确至多是一根葡萄
秧一捆柴上下。
这扇堵死的门对面是欧也妮的房门。楼梯道的尽头是老
夫妇俩的卧室,占据了整个前楼的地位。葛朗台太太和女儿
的屋于是相连的,中间隔一扇玻璃门。葛朗台和太太的两间
人间喜剧第六卷
卧室,有板壁分隔,密室与他的卧房之间是厚实的墙。
葛朗台老头把侄儿安置在三楼上,那间高爽的顶楼正好
在他的卧室上面,如果侄儿高兴起来在房内走动,他可以听
得清清楚楚。
欧也妮和母亲走到楼梯道中间,互相拥抱道别;她又对
夏尔说了几句告别的话,嘴上很平淡,在姑娘的心里一定是
很热的;然后她们各自进房。
“这是你的卧房了,侄儿,”葛朗台一边开门一边说,“要
出去,先叫拿侬。没有她,对不起!咱们的狗会一声不响把
你吃掉。好好睡罢。——再见。嗨!嗨!娘儿们给你生了火
啦。”
这时长脚拿侬提着脚炉进来了。
“哦,又是一个!”葛朗台说,“你把我侄儿当做临产的女
人吗?把脚炉拿下去,拿侬!”
“先生,被单还潮呢,再说,侄少爷真是娇嫩得象女人一
样。”
“也罢,既然你存心讨好他,”葛朗台把她肩膀一推,“可
是留神,别失火。”
吝啬电一路下楼,不知嘟囔些什么。
夏尔站在行李堆中愣住了。这间顶楼上的卧房,那种黄
地小花球的糊壁纸,象小酒店里用的;粉石的壁炉架,线条
象沟槽一般,望上一眼就教你发冷;黄椅子的草坐垫涂过油,
似乎不止有四只角;床几的大肚子打开着,容得下一个轻骑
兵;稀薄的脚毯上边是一张有顶的床,满是蛀洞的帐幔摇摇
欲坠。夏尔一件件的看过了,又一本正经的望着长脚拿侬,说
人间喜剧第六卷
垣:
“嗨!嗨!好嫂子,这当真是葛朗台先生的府上吗,当过
索漠市长,巴黎葛朗台先生的哥哥吗?”
“对呀,先生,一个多可爱,多和气,多好的老爷哪。要
不要帮你打开箱子?”
“好啊,怎么不要呢,我的兵大爷!你没有在御林军中当
过水手吗?”
“噢!噢!噢!”拿侬叫道,“什么?御林军的水手?淡的
还是成的?走水路的吗?”
“来,把钥匙拿去,在这口提箱里替我把睡衣找出来。”
一件金线绣花古式图案的绿绸睡衣,把拿侬看呆了。
“你穿了这个睡觉吗?”
“是呀。”
“哎哟!圣母马利亚!披在祭坛上做桌围才合式呢。我的
好少爷,把它捐给教堂吧,包你上天堂,要不然你的灵魂就
没有救啦。噢!你穿了多好看。我要叫小姐来瞧一瞧。”
“喂,拿侬,别嚷,好不好?让我睡觉,我明儿再来整东
西;你看中我的睡衣,就让你拿去救你的灵魂吧。我是诚心
的基督徒,临走一定留下来,你爱怎办就怎办吧。”
拿侬呆呆的站在那里,端相着夏尔,不敢相信他的话。
“把这件漂亮衣衫给我?”她一边走一边说,“他已经在说
梦话了,这位少爷。明儿见。”
“明儿见,拿侬。”——夏尔入睡之前又想:“我到这儿来
干什么呢?父亲不是一个呆子,叫我来必有目的。好罢,正
经事,明儿想,不知哪个希腊的笨伯说的。”
人间喜剧第六卷
欧也妮祈祷的时候忽然停下来想道:“圣母马利亚,多漂
亮呀,这位堂兄弟!”这天晚上她的祷告没有做完。
葛朗台太太临睡的时候一点念头都没有。从板壁正中的
小门中间,她听见老头儿在房内踱来踱去。象所有胆小的女
人一样,她早已识得老爷的脾气。海鸥预知雷雨,她也能从
微妙莫测的征兆上面,预感到葛朗台心中的风暴,于是就象
她自己所说的,她装死躺下。
葛朗台望着那扇里边有铁板的密室的门,想道:“亏我兄
弟想得出,把儿子送给我!嘿,这笔遗产才有趣哩!我可是
没有一百法郎给他。而且一百法郎对这个花花公子中什么用?
他拿手眼镜照我晴雨表的气概,就象要放一把火把它烧掉似
的。”
葛朗台想着那份痛苦的遗嘱可能发生的后果,心绪也许
比兄弟写的时候还要乱。
“我真的会到手这件金线衣衫吗……”拿侬自言自语的
说。她睡熟的时候,已经穿上了祭坛的桌围,破天荒第一遭
梦见许多鲜花,绫罗绸缎,正如欧也妮破天荒第一遭梦见爱
情。
外省的爱情
少女们纯洁而单调的生活中,必有一个美妙的时刻,阳
光会流入她们的心坎,花会对她们说话,心的跳动会把热烈
的生机传给头脑,把意念融为一种渺茫的欲望;真是哀而不
怨,乐而忘返的境界!儿童睁眼看到世界就笑,少女在大自
人间喜剧第六卷
然中发见感情就笑,象她儿时一样的笑。要是光明算得人生
第一个恋爱对象,那么恋爱不就是心的光明吗?欧也妮终于
到了把世界上的东西看明白的时候了。
跟所有外酋姑娘一样,她起身很早,祷告完毕,开始梳
妆,从今以后梳妆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了。她先把栗色的头
发梳光,很仔细的把粗大的辫子盘上头顶,不让零星短发从
辫子里散出来,发髻的式样改成对称,越发烘托出她一睑的
天真与娇羞;头饰的简朴与面部线条的单纯配得很调和。拿
清水洗了好几次手,那是平日早已浸得通红,皮肤也变得粗
糙了的,她望着一双滚圆的胳膊,私忖堂兄弟怎么能把手养
得又软又白,指甲修得那么好看。她换上新袜,套上最体面
的鞋子;一口气束好了胸,一个眼子都没有跳过。总之,她
有生以来第一次希望自己显得漂亮,第一次懂得有一件裁剪
合式、使她惹人注目的新衣衫的乐趣。
穿扮完了,她听见教堂的钟声,很奇怪只数到七下,因
为想要有充分的时间梳妆,不觉起得太早了。她既不懂一卷
头发可以做上十来次,来研究它的效果,就只能老老实实抱
着手臂,坐在窗下望着院子,小园,和那些居高临下的平台;
一派凄凉的景色,也望不到远处,但也不无那种神秘的美,为
僻静的地方或荒凉的野外所特有的美。
厨房旁边有口井,围着井栏,辘轳吊在一个弯弯的铁杆
上。绕着铁杆有一株葡萄藤,那时节枝条已经枯萎,变红;蜿
蜒曲折的蔓藤从这儿爬上墙,沿着屋子,一直伸展到柴房顶
上。堆在那里的木柴,跟藏书家的图书一样整齐。院子里因
为长着青苔、野草,无人走动,日子久了,石板都是黑黝黝
人间喜剧第六卷
的。厚实的墙上披着绿荫,波浪似的挂着长长的褐色枝条。院
子底上,通到花园门有八级向上的石磴,东倒西歪,给高大
的植物掩没了,好似十字军时代一个寡妇埋葬她骑士的古墓。
剥落的石基上面,竖着一排腐烂的木栅,一半已经毁了,却
还布满各种藤萝,乱七八糟的扭做一团。栅门两旁,伸出两
株瘦小的苹果树桠枝。园中有三条平行的小径,铺有细砂;小
径之间是花坛,四周种了黄杨,借此堵住花坛的泥土;园子
尽头是一片菩提树荫,靠在平台脚下。一头是些杨梅树,另
一头是一株高大无比的核桃树,树枝一直伸到箍桶匠的密室
外面。那日正是清朗的天气,碰上卢瓦尔河畔秋天常有的好
太阳,使铺在幽美的景物、墙垣、院子和花园里树木上的初
霜,开始溶化。
欧也妮对那些素来觉得平淡无奇的景色,忽而体会到一
种新鲜的情趣。千思百念,渺渺茫茫的在心头涌起,外界的
阳光一点点的照开去,胸中的思绪也越来越多。她终于感到
一阵模糊的、说不出的愉快把精神包围了,犹如置身云雾中
一般。她的思绪,跟这奇特的风景连细枝小节都配合上了,心
中的和谐与自然界的融成一片。
一堵墙上挂着浓密的风尾草,草叶的颜色象鸽子的颈项
一般时刻变化。阳光照到这堵墙上的时候,仿佛天国的光明
照出了欧也妮将来的希望。从此她就爱这堵墙,爱看墙上的
枯草,褪色的花,蓝的灯笼花,因为其中有她甜蜜的回忆,跟
童年往事一样。有回声的院子里,每逢她心中暗暗发问的时
候,枝条上每张落叶的声响就是回答。她会整天呆在这儿,不
觉得时光飞逝。然后她又心中乱糟糟的骚动起来,便突然站
人间喜剧第六卷
起身子,走过去照镜,好比一个有良心的作家打量自己的作
品,想吹毛求疵的挑剔一番。
“我的相貌配不上他!”
这是欧也妮的念头,又谦卑又痛苦的念头。可怜的姑娘
太瞧不起自己了;可是谦虚,或者不如说惧怕,的确是爱情
的主要德性之一。象欧也妮那样的小布尔乔亚,都是身体结
实,美得有点儿俗气的;可是她虽然跟米洛岛上的爱神…相
仿,却有一股隽永的基督徒气息,把她的外貌变得高雅,净
化,有点儿灵秀之气,为古代雕刻家没有见识过的。她的脑
袋很大,前额带点儿男相,可是很清秀,象菲迪亚斯…的朱
庇特雕像;贞洁的生活使她灰色的眼睛光芒四射。圆睑上娇
嫩红润的线条,生过天花之后变得粗糙了,幸而没有留下痘
瘢,只去掉了皮肤上绒样的那一层,但依旧那么柔软细腻,会
让妈妈的亲吻留下一道红印。她的鼻子大了一点,可是配上
朱红的嘴巴倒很合式;满是纹缕的嘴唇,显出无限的深情与
善意。脖子是滚圆的。遮得密不透风的饱满的胸部,惹起人
家的注意与幻想。当然她因为装束的关系,缺少一点儿妩媚;
但在鉴赏家心目中,那个不甚灵活的体态也别有风韵。所以,
高大壮健的欧也妮并没有一般人喜欢的那种漂亮,但她的美
是一望而知的,只有艺术家才会倾倒的。有的画家希望在尘
世找到圣洁如马利亚那样的巅型:眼神要象拉斐尔所揣摩到
的那么不亢不卑;而理想中的线条,又往往是天生的,只有
①米洛岛的爱神为希腊许多爱神雕像之一,特点在于体格健美,表情宁静。
②公元前五世纪的希腊大雕刻家。
人间喜剧第六卷
基督徒贞洁的生活才能培养,保持。醉心于这种模型的画家,
会发见欧也妮睑上就有种天生的高贵,连她自己都不曾觉察
的:安静的额角下面,藏着整个的爱情世界;眼睛的模样,眼
皮的动作,有股说不出的神明的气息。她的线条,面部的轮
廓,从没有为了快乐的表情而有所改变、而显得疲倦,仿佛
平静的湖边,水天相接之处那些柔和的线条。恬静、红润的
睑色,光彩象一朵盛开的花,使你心神安定,感觉到它那股
精神的魅力,不由不凝眸注视。
欧也妮还在人生的边上给儿童的幻象点缀得花团锦簇,
还在天真烂漫的,采朵雏菊占h爱情…的阶段。她并不知道
什么叫做爱情,只照着镜子想:“我太丑了,他看不上我的!”
随后她打开正对楼梯的房门,探着脖子听屋子里的声音。
她听见拿侬早上例有的咳嗽,走来走去,打扫堂屋,生火,缚
住狼狗,在牛房里对牲口说话。她想:
“他还没有起来呢。”
她立刻下楼,跑到正在挤牛奶的拿侬前面。
“拿侬,好拿侬,做些乳酪给堂兄弟喝咖啡吧。”
“嗳,小姐,那是要隔天做起来的,”拿侬大笑着说。“今
天我没法做乳酪了。哎,你的堂兄弟生得标致,标致,真标
致。你没瞧见他穿了那件金线纺绸睡衣的模样呢。嗯,我瞧
见了。他细洁的衬衫跟本堂神甫披的白祭衣一样。”
“拿侬,那么咱们弄些千层饼吧。”
“烤炉用的木柴谁给呢?还有面粉,还有牛油?”拿侬说。
①欧俗,少男少女常以撕雏菊花瓣的方式占h爱情。
人间喜剧第六卷
她以葛朗台先生的总管资格,有时在欧也妮母女的心目中特
别显得有权有势。“总不成为了款待你的堂兄弟,偷老爷的东
西。你可以问他要牛油,面粉,木柴,他是你爸爸,会给你
的。哦,他下楼招呼食粮来啦……”
欧也妮听见楼梯在父亲脚下震动,吓得往花园里溜了。一
个人快乐到极点的时候,往往——也许不无理由——以为自
己的心思全摆在睑上,给人家一眼就会看透;这种过分的羞
怯与心虚,对欧也妮已经发生作用。可怜的姑娘终于发觉自
己父亲的家里冷冰冰的一无所有,怎么也配不上堂兄弟的风
雅,觉得很气恼。她很热烈的感到非给他做一点儿什么不可;
做什么呢?不知道。天真,老实,她听凭纯朴的天性自由发
挥,并没对自己的印象和情感有所顾虑。一看见堂兄弟,女
性的倾向就在她心中觉醒了,而且来势特别猛烈,因为到了
二十三岁,她的智力与欲望都已经达到高峰。她第一次见了
父亲害怕,悟出自己的命运原来操在他的手里,认为有些心
事瞒着他是一桩罪过。她脚步匆忙的在那儿走,很奇怪的觉
得空气比平时新鲜,阳光比平时更有生气,给她精神上添了
些暖意,给了她新的生命。
她正在想用什么计策弄到千层饼。长脚拿侬和葛朗台却
斗起嘴来。他们之间的吵架是象冬天的燕子一样少有的。老
头儿拿了钥匙预备分配当天的食物,问拿侬:
“昨天的面包还有得剩吗?”
“连小屑子儿都没有了,先生。”
葛朗台从那只安茹地方做面包用的平底篮里,拿出一个
糊满干面的大圆面包,正要动手去切,拿侬说:
人间喜剧第六卷
“咱们今儿是五个人吃饭呢,先生。”
“不错,”葛朗台回答。“可是这个面包有六磅重,还有得
剩呢。这些巴黎人简直不吃面包,你等会瞧吧。”
“他们只吃馅子吗?”拿侬问。
在安茹一带,俗语所说的馅子,是指涂在面包上的东西,
包括最普通的牛油到最贵族化的桃子酱。凡是小时候舐光了
馅子把面包剩下来的人,准懂得上面那句话的意思。
“不,”葛朗台回答,“他们既不吃馅子,也不吃面包,就
象快要出嫁的姑娘一样。”
他吩咐了几样顶便宜的菜,关起杂货柜正要走向水果房,
拿侬把他拦住了说:
“先生,给我一些面粉跟牛油,为孩子们做一个千层饼
吧。”
“为了我的侄儿,你想毁掉我的家吗?”
“为你的侄儿,我并不比为你的狗多费什么心,也不见得
比你自己多费心……你瞧,你只给我六块糖!我要八块呢。”
“哎唷!拿侬,我从来没看见你这个样子,这算什么意思?
你是东家吗?糖,就只有六块。”
“那么侄少爷的咖啡里放什么?”
“两块喽,我可以不用的。”
“在你这个年纪不用糖?我掏出钱来给你买吧。”
“不相干的事不用你管。”
那时糖虽然便宜,老箍桶匠始终觉得这是最珍贵的舶来
品,要六法郎一磅。帝政时代大家不得不节酋用糖,在他却
成了牢不可破的习惯。
人间喜剧第六卷
所有的女人,哪怕是最蠢的,都会用手段来达到她们的
目的:拿侬丢开了糖的问题,来争取千层饼了。
“小姐,”她隔着窗子叫道,“你不是要吃千层饼吗?”
“不要,不要,”欧也妮回答。
“好吧,拿侬,”葛朗台听见了女儿的声音,“拿去吧。”
他打开面粉柜舀了一点给她,又在早先切好的牛油上面
补了几两。
“还要烤炉用的木柴呢,”拿侬毫不放松。
“你要多少就拿多少吧,”他无可奈何的回答,“可是你得
给我们做一个果子饼,晚饭也在烤炉上做,不用生两个炉子
了。”
“嘿!那还用说!”
葛朗台用着差不多象慈父一般的神气,对忠实的管家望
了一眼。
“小姐,”厨娘嚷道,“咱们有千层饼吃了。”
葛朗台捧了许多水果回来,先把一盆的量放在厨房桌上。
“你瞧,先生,”拿侬对他说,“侄少爷的靴子多好看,什
么皮呀!多好闻哪!拿什么东西上油呢?要不要用你鸡蛋青
调的鞋油?”
“拿侬,我怕蛋青耍弄坏这种皮的。你跟他说不会擦摩洛
哥J夫就是了……不错,这是摩洛哥皮;他自己会到城里买鞋
油给你的;听说那种鞋油里面还搀白糖,叫它发亮呢。”
“这么说来,还可以吃的了?”拿侬把靴子凑近鼻尖,“呦!
呦!跟太太的科隆水一样香!好玩!”
“好玩!靴子比穿的人还值钱,你觉得好玩?”
人间喜剧第六卷
他把果子房锁上,又回到厨房。
“先生,”拿侬问,“你不想一礼拜来一两次砂锅,款待款
待你的……”
“行。”
“那么我得去买肉了。”
“不用;你慢慢给我们墩个野味汤,佃户不会让你闲着的。
不过我得关照科努瓦耶打几只乌鸦,这个东西煮汤再好没有
了。”
“可是真的,先生,乌鸦是吃死人的?”
“你这个傻瓜,拿侬!它们还不是跟大家一样有什么吃什
么。难道我们就不吃死人了吗?什么叫做遗产呢?”
葛朗台老头没有什么吩咐了,掏出表来,看到早饭之前
还有半点钟功夫,便拿起帽子拥抱了一下女儿,对她说:
“你高兴上卢瓦尔河边遛遛吗,到我的草原上去?我在那
边有点儿事。”
欧也妮跑去戴上系有粉红缎带的草帽,然后父女俩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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