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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喜剧》

_202 巴尔扎克(法)
公证人的脑袋,一个个的打量过来,暗自想道:
“他们都看中我的钱,为了我女儿到这儿来受罪。哼!我
的女儿,休想;我就利用这般人替我钓鱼!”
灰色的老客厅里,黑魃魃的只点两支蜡烛,居然也有家
庭的欢乐;拿侬的纺车声,替众人的笑声当着伴奏,可是只
有欧也妮和她母亲的笑才是真心的;小人的心胸都在关切重
大的利益;这位姑娘受到奉承,包围,以为他们的友谊都是
人间喜剧第六卷
真情实意,仿佛一只小鸟全不知道给人家标着高价作为赌注。
这种种使那天晚上的情景显得又可笑又可叹。这原是古往今
来到处在搬演的活剧,这儿不过表现得最简单罢了。利用两
家的假殷勤而占足便宜的葛朗台,是这一幕的主角,有了他,
这一幕才有意义。单凭这个人的睑,不是就象征了法力无边
的财神,现代人的上帝吗?
人生的温情在此只居于次要地位;它只能激动拿侬、欧
也妮和她母亲三颗纯洁的心。而且她们能有这么一点天真,还
是因为她们蒙在鼓里,一无所知!葛朗台的财富,母女俩全
不知道;她们对人生的看法,只凭一些渺茫的观念,对金钱
既不看重也不看轻,她们一向就用不到它。她们的情感虽然
无形中受了伤害,依旧很强烈,而且是她们生命的真谛,使
她们在这一群惟利是图的人中间别具一格。人类的处境就是
这一点可怕!没有一宗幸福不是靠糊涂得来的。
葛朗台太太中了十六个铜子的彩,在这儿是破天荒第一
遭的大彩;长脚拿侬看见太太有这许多钱上袋,快活得笑了。
正在这时候,大门上砰的一声,锤子敲得那么响,把太太们
吓得从椅子上直跳起来。
“这种敲门的气派决不是本地人,”公证人说。
“哪有这样敲法的!”拿侬说,“难道想砸破大门吗?”
“哪个混账东西!”葛朗台咕噜着。
拿侬在两支蜡烛中拿了一支去开门,葛朗台跟着她。
“葛朗台!葛朗台!”他太太莫名其妙的害怕起来,望堂
屋门口追上去叫。
牌桌上的人都面面相觑。
人间喜剧第六卷
“咱们一块儿去怎么样?”德·格拉桑说,“这种敲门有点
儿来意不善。”
德·格拉桑才看见一个青年人的模样,后面跟着驿站上
的脚佚,扛了两口大箱子,拖了几个铺盖卷,葛朗台便突然
转过身来对太太说:
“玩你们的,太太,让我来招呼客人。”
说着他把客厅的门使劲一拉。那些骚动的客人都归了原
位,却并没玩下去。德·格拉桑太太问她的丈夫:
“是不是索漠城里的人?”
“不,外地来的。”
“一定是巴黎来的了。”
公证人掏出一只两指厚的老表,形状象荷兰战舰,瞧了
瞧说:
“不错,正九点。该死,驿车倒从来不脱班。”
“客人还年轻吗?”克罗旭神甫问。
“年轻,”德·格拉桑答道。“带来的行李至少有三百公
斤。”
“拿侬还不进来,”欧也妮说。
“大概是府上的亲戚吧,”所长插了句嘴。
“咱们下注吧,”葛朗台太太轻声轻气的叫道,“听葛朗台
的声音,他很不高兴;也许他不愿意我们谈论他的事。”
“小姐,”阿道尔夫对坐在隔壁的欧也妮说,“一定是你的
堂兄弟葛朗台,一个挺漂亮的青年,我在纽沁根先生家的跳
舞会上见过的。”
阿道尔夫停住不说了,他让母亲踩了一脚;她高声叫他
人间喜剧第六卷
拿出两个铜子来押,又咬着他的耳朵:
“别多嘴,你这个傻瓜!”
这时大家听见拿侬和脚佚走上楼梯的声音;葛朗台带着
客人进了堂屋。几分钟以来,个个人都给不速之客提足了精
神,好奇得不得了,所以他的到场,他的出现,在这些人中
间,犹如蜂房里掉进了一只蜗牛,或是乡下黝黑的鸡场里闯
进了一只孔雀。
“到壁炉这边来坐吧,”葛朗台招呼他。
年轻的陌生人就坐之前,对众人客客气气鞠了一躬。男
客都起身还礼,女太太们都深深的福了一福。
“你冷了吧,先生?”葛朗台太太说,“你大概从……”
葛朗台捧着一封信在念,马上停下来截住了太太的话:
“嘿!娘儿腔!不用烦,让他歇歇再说。”
“可是父亲,也许客人需要什么呢,”欧也妮说。
“他会开口的,”老头儿厉声回答。
这种情形只有那位生客觉得奇陉。其余的人都看惯了这
个家伙的霸道。客人听了这两句问答,不禁站起身子,背对
着壁炉,提起一只脚烘烤靴底,一面对欧也妮说:
“大姊,谢谢你,我在图尔吃过晚饭了。”他又望着葛朗
台说:“什么都不用费心,我也一点儿不觉得累。”
“你先生是从京里来的吧?”德·格拉桑太太问。
夏尔(这是巴黎葛朗台的儿子的名字)听见有人插嘴,便
拈起用金链挂在项下的小小的手眼镜,凑在右眼上瞧了瞧桌
上的东西和周围的人物,非常放肆的把眼镜向德·格拉桑太
太一照,他把一切都看清楚了,才回答说:“是的,太太。”——
人间喜剧第六卷
他又回头对葛朗台太太说:“哦,你们在摸彩,伯母。请呀,
请呀,玩下去吧,多有趣的玩意儿,怎么好歇手呢!……”
“我早知道他就是那个堂兄弟,”德·格拉桑太太对他做
着媚眼,心里想。
“四十七,”老神甫嚷道,“嗳,德·格拉桑太太,放呀,
这不是你的号数吗?”
德·格拉桑先生抓起一个码子替太太放上了纸板。她却
觉得预兆不好,一忽儿望望巴黎来的堂兄弟,一忽儿望望欧
也妮,想不起摸彩的事了。年轻的独养女儿不时对堂兄弟瞟
上几眼,银行家太太不难看出她越来越惊讶,越来越好奇的
情绪。
巴黎的堂兄弟
夏尔·葛朗台,二十二岁的俊俏后生,跟那些老实的外
酋人正好成为古怪的对照;人家看了他贵族式的举动态度已
经心中有气,而且还在加以研究,以便大大的讪笑他一番。这
缘故需要说明一下。
在二十二岁上,青年人还很接近童年,免不了孩子气。一
百个中间,说不定九十九个都会象夏尔·葛朗台一样的行事。
那天晚上的前几日,父亲吩咐他到索漠的伯父那里住几个月。
也许巴黎的葛朗台念头转到欧也妮。初次跑到外酋的夏尔,便
想拿出一个时髦青年的骠劲,在县城里摆阔,在地方上开风
气,带一些巴黎社会的新玩意来。总之,一句话说尽,他要
在索漠比在巴黎花更多的时间刷指甲,对衣着特别出神入化,
人间喜剧第六卷
下一番苦功,不比有些时候一个风流年少的人倒故意的不修
边幅,要显得潇洒。
因此,夏尔带了巴黎最漂亮的猎装,最漂亮的猎枪,最
漂亮的刀子,最漂亮的刀鞘。他也带了全套最新奇的背心:灰
的,白的,黑的,金壳虫色的,闪金光的,嵌水钻的,五色
条纹的,双叠襟的,高领的,直领的,翻领的,钮扣一直扣
到脖子的,金纽扣的。还有当时风行的各式硬领与领带,名
裁缝布伊松做的两套服装,最讲究的内衣。母亲给的一套华
丽的纯金梳妆用具也随身带了。凡是花花公子的玩意儿,都
已带全;一只玲珑可爱的小文具盒也没有忘记。这是一个最
可爱的——至少在他心目中——他叫做安奈特的阔太太送的
礼物。她此刻正在苏格兰陪着丈夫游历,烦闷不堪,可是为
了某些谣言不得不暂时牺牲一下幸福。他也带了非常华丽的
信笺,预备每半个月和她通一次信。巴黎浮华生活的行头,简
直应有尽有,从决斗开场时用的马鞭起,直到决斗结束时用
的镂工细巧的手枪为止,一个游手好闲的青年出门打天下的
随身家伙,都包括尽了。父亲吩咆他一个人上路,切勿浪费,
所以他包了驿车的前厢,很高兴那辆特地定造、预备六月里
坐到巴登温泉与贵族太太安奈特相会的,轻巧可爱的轿车,不
致在这次旅行中糟蹋。
夏尔预备在伯父家里碰到上百客人,一心想到他森林中
去围猎,过一下宫堡生活。他想不到伯父就在索漠;他在这
儿问起葛朗台,只是为了打听去弗鲁瓦丰的路;等到知道伯
父在城里,便以为他住的必是高堂大厦。索漠也罢,弗鲁瓦
丰也罢,初次在伯父家露面非体体面面不行,所以他的旅行
人间喜剧第六卷
装束是最漂亮的,最大方的,用当时形容一个人一件东西美
到极点的口语说,是最可爱的。利用在图尔打尖的时间,他
叫了一个理发匠把美丽的栗色头发重新烫过;衬衫也换过一
件,带一条黑缎子领带,配上圆领,使那张满面春风的小白
睑愈加显得可爱了。一袭小腰身的旅行外套,钮扣只扣了一
半,露出一件高领羊毛背心,里面还有第二件白背心。他的
表随便纳在一只袋里,短短的金链系在钮孔上。灰色裤子,钮
扣都在两旁,加上黑丝线绣成的图案,式样更美观了。他极
有风度的挥动手杖,精工雕刻的黄金柄,并没夺去灰色手套
的光泽。最后,他的便帽也是很雅致大方的。
只有巴黎人,一个第一流的巴黎人,才能这样打扮而不
至于俗气,才有本领使那些无聊的装饰显得调和;支撑这些
行头的,还有一股骠劲,表示他有的是漂亮的手枪,百发百
中的功夫,和那位贵族太太安奈特。
因此,要了解索漠人与年轻的巴黎人彼此的惊讶,要在
堂屋与构成这幅家庭小景的灰暗的阴影中,把来客风流舆雅
的光彩看个真切的话,就得把几位克罗旭的模样悬想一番。三
个人都吸鼻烟,既淌鼻水,又让黄里带红、衣领打皱、褶裥
发黄的衬衫胸饰沾满了小黑点:他们久已不在乎这些。软绵
绵的领带,一系上去就缩成一根绳子。衬衫内衣之多,一年
只要洗两次,在衣柜底上成年累月的放旧了,颜色也灰了。通
遢与衰老在他们身上合而为一。跟破烂衣服一样的衰败,跟
裤子一样的打皱,他们的面貌显得憔悴,僵化,嘴睑都扭做
一团。
其余的人也是衣冠不整,七零八落,没有一点儿新鲜气
人间喜剧第六卷 39
象,跟克罗旭他们的落拓半斤八两。外酋的装束大概都是如
此,大家不知不觉只关心一副手套的价钱,而不想打扮给人
家看了。只有讨厌时装这一点,德·格拉桑与克罗旭两派的
意见是一致的。巴黎客人一拿起手眼镜,打量堂屋里古怪的
陈设,楼板的梁木,护壁板的色调,护壁极上数量多得可以
标点《日用百科全书》与《政府公报》的苍蝇屎的时候,那
些玩摸彩戏的人便立刻扬起鼻子打量他,好奇的神情似乎在
看一只长颈鹿。德·格拉桑父子虽然见识过时髦人物,也跟
在座的人一样惊讶,或许是众人的情绪有股说不出的力量把
他们感染了,或许他们表示赞成,所以含讥带讽的对大家挤
眉弄眼,仿佛说:“你们瞧,巴黎人就是这副腔派。”
并且他们尽可从从容容的端相夏尔,不用怕得罪主人。葛
朗台全副精神在对付手里的一封长信,为了看信,他把牌桌
上唯一的蜡烛拿开了,既不顾到客人,也不顾到他们的兴致。
欧也妮从来没见过这样完美的装束与人品,以为堂兄弟是什
么天上掉下来的妙人儿。光亮而鬈曲有致的头发散出一阵阵
的香气,她尽量的闻着,嗖着,觉得飘飘然。漂亮精美的手
套,她恨不得把那光滑的皮去摸一下。她羡慕夏尔的小手,肤
色,面貌的娇嫩与清秀。这可以说是把风流公子给她的印象
作了一个概括的叙述。可是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姑娘,只知
道缝袜子,替父亲补衣裳,在满壁油腻的屋子里讨生活
的,——冷清的街上一小时难得看到一个行人,——这样一
个女子一见这位堂兄弟,自然要神魂颠倒,好象一个青年在
40 人间喜剧第六卷
英国纪念朋上看到了威斯托尔…笔下那些奇妙的女人,经过
芬登…精心镂刻,仿佛吹一口气就会把天仙般的美女从纸上
吹走了似的。
夏尔掏出一条手帕,是在苏格兰游历的阔太太绣的,美
丽的绣作正是热恋中怀着满腔爱情做成的;欧也妮望着堂兄
弟,看他是否当真拿来用。夏尔的举动,态度,拿手眼镜的
姿势,故意的放肆,还有对言家闺女刚才多么喜欢的那个针
线匣,他认为毫无价值或俗不可耐而一睑瞧不起的神气,总
之,夏尔的一切,凡是克罗旭与德·格拉桑他们看了刺眼的,
欧也妮都觉得赏心悦目,使她当晚在床上老想着那个了不起
的堂兄弟,睡不着觉。
摸彩摸得很慢,不久也就歇了。因为长脚拿侬进来高声
说:
“太太,得找被单替客人铺床啦。”
葛朗台太太跟着拿侬走了。德·格拉桑太太便轻轻的说:
“我们把钱收起来,歇了吧。”
各人从缺角的旧碟子内把两个铜子的赌注收起,一齐走
到壁炉前面,谈一会儿天。
“你们完了吗?”葛朗台说着,照样念他的信。
“完了,完了,”德·格拉桑太太答着话,挨着夏尔坐下。
欧也妮,象一般初次动心的少女一样,忽然想起一个念
头,离开堂屋,给母亲和拿侬帮忙去了。要是一个手腕高明
①威斯托尔(1765 1 836),英国著名画家。
②威廉·芬登(1787 1 852),英国版画家。
人间喜剧第六卷
的忏悔师盘问她,她一定会承认那时既没想到母亲,也没想
到拿侬,而是非常急切的要看看堂兄弟的卧房,替他张罗一
下,放点儿东西进去,惟恐人家有什么遗漏,样样要想个周
到,使他的卧房尽可能显得漂亮、干净。欧也妮已经认为只
有她才懂得堂兄弟的口味与心思。
母亲与拿侬以为一切安排定当,预备下楼了,她却正好
赶上,指点给她们看,什么都不行。她提醒拿侬捡一些炭火,
弄个脚炉烘被单;她亲手把旧桌子铺上一方小台布,吩咐拿
侬这块台布每天早上都得更换。她说服母亲,壁炉内非好好
的生一个火不可,又逼着拿侬瞒了父亲搬一大堆木柴放在走
廊里。德·拉贝特利耶老先生的遗产里面,有一个古漆盘子
放在堂屋的三角橱上,还有一只六角水晶杯,一只镀金褪尽
的小羹匙,一个刻着爱神的古瓶:欧也妮一齐搬了来,得意
扬扬的摆在壁炉架上。她这一会儿的念头,比她出世以来所
有的念头还要多。
“妈妈,”她说,“蜡油的气味,弟弟一定受不了。去买一
支白烛怎么样?……”说着她象小鸟一般轻盈的跑去,从钱
袋里掏出她的月费,一块五法郎的银币,说:
“喂,拿侬,快点儿去。”
她又拿了一个糖壶,塞夫勒窑烧的旧瓷器,是葛朗台从
弗鲁瓦丰别庄拿来的。葛朗台太太一看到就严重的警告说:
“哎,父亲看了还了得!……再说哪儿来的糖呢?你疯了
吗?”
“妈妈,跟白烛一样好叫拿侬去买啊。”
“可是你父亲要怎么说呢?”
人间喜剧第六卷
“他的侄儿连一杯糖水都没得喝,成什么话?而且他不会
留意的。”
“嘿,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葛朗台太太侧了侧脑袋。
拿侬犹疑不决,她知道主人的脾气。
“去呀,拿侬,既然今天是我的生日!”
拿侬听见小主人第一次说笑话,不禁哈哈大笑,照她的
吩咐去办了。
正当欧也妮跟母亲想法把葛朗台派给侄儿住的卧房装饰
得漂亮一些的时候,夏尔却成为德·格拉桑太太大献殷勤,百
般挑逗的目标。
“你真有勇气呀,先生,”她对他说,“居然肯丢下巴黎冬
天的娱乐,住到索漠来。不过,要是你不觉得我们太可怕的
话,你慢慢会看到,这里一样可以消遣的。”
接着她做了一个十足外酋式的媚眼。外酋女子的眼风,因
为平常矜持到极点,谨慎到极点,反而有一种馋涎欲滴的神
气,那是把一切欢娱当做盗窃或罪过的教士特有的眼风。
夏尔在堂屋里迷惘到万分,意想之中伯父的别庄与豪华
的生活,跟眼前种种差得太远了,所以他把德·格拉桑太太
仔细瞧过之后,觉得她淡淡的还有一点儿巴黎妇女的影子。她
上面那段话,对他好似一种邀请,他便客客气气的接受了,很
自然的和她攀谈起来。德·格拉桑太太把嗓子逐渐放低,跟
她说的体己话的内容配合。她和夏尔都觉得需要密谈一下。所
以时而调情说笑,时而一本正经的闲扯了一会之后,那位手
段巧妙的外酋女子,趁其余的人谈论当时全索漠最关心的酒
市行情而不注意她的时候,说道:
人间喜剧第六卷
“先生,要是你肯赏光到舍间来,外子一定跟我一样的高
兴。索漠城中,只有在舍间才能同时碰到商界巨头跟阀阅世
家。在这两个社会里,我们都有份;他们也只愿意在我们家
里见面,因为玩的痛快。我敢骄傲的说一句,旧家跟商界都
很敬重我丈夫。我们一定得给你解解闷。要是你老呆在葛朗
台先生家里,哎,天哪!不知你要烦成什么样呢!你的老伯
是一个守财奴,一心只想他的葡萄秧;你的伯母是一个理路
不清的老虔婆;你的堂姊,不痴不癫,没有教育,没有陪嫁,
俗不可耐,只晓得整天缝抹布。”
“她很不错呢,这位太太,”夏尔这样想着,就跟德·格
拉桑太太的装腔作势呼应起来。
“我看,太太,你大有把这位先生包办的意思,”又胖又
高的银行家笑着插嘴。
听到这一句,公证人与所长都说了些俏皮话;可是神甫
很狡猾的望着他们,吸了一撮鼻烟,拿烟壶向大家让了一阵,
把众人的思想归纳起来说:
“除了太太,还有谁能给这位先生在索漠当向导呢?”
“啊,啊!神甫,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德·格拉桑先
生问。
“我这句话,先生,对你,对尊夫人,对索漠城,对这位
贵客,都表示最大的好意,”奸猾的老头儿说到末了,转身望
着夏尔。
克罗旭神甫装做全没注意夏尔和德·格拉桑太太的谈
话,其实早已猜透了。
“先生,”阿道尔夫终于装做随便的样子,对夏尔说,“不
人间喜剧第六卷
知道你还记得我吗,在纽沁根男爵府上,跳四组舞的时候我
曾经跟你照过一面,并且……”…
“啊,不错,先生,不错,”夏尔回答,他很诧异的发觉
个个人都在巴结他。
“这一位是你的世兄吗?”他问德·格拉桑太太。
神甫狡猾的瞅了她一眼。
“是的,先生,”她说。
“那么你很年轻就上巴黎去了?”夏尔又转肩问阿道尔夫。
“当然喽,先生,”神甫插嘴道,“他们断了奶,咱们就打
发他们进京看花花世界了。”
德·格拉桑太太极有深意的把神甫瞪了一眼,表示质问。
他却紧跟着说:
“只有在外酋,才能看到象太太这样三十多岁的女子,儿
子都快要法科毕业了,还是这么娇嫩。”他又转身对着德·格
拉桑太太:“当年跳舞会里,男男女女站在椅子上争着看你跳
舞的光景,还清清楚楚在我眼前呢。你红极一时的盛况仿佛
是昨天的事。”
“噢!这个老混蛋!”德·格拉桑太太心里想,“难道他猜
到了我的心事吗?”
“看来我在索漠可以大大的走红呢,”夏尔一边想一边解
开上衣的钮扣,把一只手按在背心上,眼睛望着空中,仿英
国雕刻家尚特雷塑的拜伦的姿势。
葛朗台老头的不理会众人,或者不如说他聚精会神看信
①四组舞的规则,两对舞伴在某种姿势中必须互相照面。
人间喜剧第六卷
的神气,逃不过公证人和所长的眼睛。葛朗台的睑这时给烛
光照得格外分明,他们想从他微妙的表情中间揣摩书信的内
容。老头儿的神色,很不容易保持平日的镇静。并且象下面
这样一封悲惨的信,他念的时候会装做怎样的表情,谁都可
以想象得到:
大哥,我们分别快二十三年了。最后一次会面是我结婚的时
候,那次我们是高高兴兴分手的。当然,我想不到有这么一天,要
你独立支撑家庭。你当时为了家业兴隆多么快活。可是这封信到
你手里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世界上了。以我的地位,我不愿在破
产的羞辱之后醌颜偷生。我在深渊边上挣扎到最后一刻,希望能
突破难关。可是非倒不可。我的经纪人与公证人罗甘的破产,把
我最后一些资本也弄光了。我身边不名一文,欠了近四百万的债,
资产只有一百万。屯积的酒,此刻正碰到市价惨跌,因为你们今
年丰收,酒质又好。三天之后,全巴黎的人都要说:“葛朗台原来
是个骗子!”我一生清白,想不到死后要受人唾骂。我既玷污了儿
子的姓氏,又剥夺了他母亲的一份财产。他还一点儿不知道呢,我
疼爱的这个可怜的孩子!我和他分手的时候,彼此依依不舍。幸
而他不知道这次诀别是我最后一次发泄热情。将来他会不会咒我
呢?大哥,大哥,儿女的诅咒是最可怕的!儿女得罪了我们,可
以求告,讨饶;我们得罪了儿女,却永远挽回不了。葛朗台,你
是我的兄长,应当保护我:不要让夏尔在我的坟墓上说一句狠毒
的话!大哥,即使我用血泪写这封信,也不至于这样痛苦;因为
我可以痛哭,可以流血,可以死,可以没有知觉;但我现在只觉
得痛苦,而且眼看着死,一滴眼泪都没有。你如今是夏尔的父亲
了,他没有外婆家的亲戚,你知道为什么。唉,为什么我当时不
听从社会的成见呢?为什么我向爱情低头呢?为什么我娶了一个
人间喜剧第六卷
贵人的私生女儿?夏尔无家可归了。可怜的孩子!孩子!你得知
道,葛朗台,我并不为了自己求你;并且你的家产也许还押不到
三百万;我求你是为我的儿子呀!告诉你,大哥,我想到你的时
候是合着双手哀求的。葛朗台,我临死之前把夏尔付托给你了。现
在我望着手枪不觉得痛苦了,因为想到有你担起为父的责任。夏
尔对我很孝顺,我对他那么慈爱,从来不违拗他,他不会恨我的。
并且你慢慢可以看到:他性情和顺象他母亲,决不会有什么事教
你难堪。可怜的孩子!他是享福惯的。你我小时候吃穿不全的苦
处,他完全不知道……而他现在倾家荡产,只有一个人了!一定
的,所有的朋友都要回避他,而他的羞辱是我造成的。啊!我恨
不得把他一手带上天国,放在他母亲身边,唉,我简直疯了!我
还得讲我的苦难,夏尔的苦难。我打发他到你那儿,让你把我的
死讯和他将来的命运婉转的告诉他。希望你做他的父亲,慈爱的
父亲。切勿一下子逼他戒绝悠闲的生活,那他会送命的。我愿意
跪下来,求他抛弃母亲的遗产,而不要站在我的债权人的地位。可
是不必,他有傲气,一定知道他不该站在我的债主一起。你得教
他趁早抛弃我的遗产。…我给他造成的艰苦的处境,你得仔细解释
给他听;如果他对我的孝心不变,那么替我告诉他,前途并不绝
望。咱们俩当初都是靠工作翻身的,将来他也可以靠了工作把我
败掉的家业挣回来。如果他肯听我为父的话,——为了他,我简
直想从坟墓里爬起来,——他应该出国,到印度去!…大哥,夏尔
是一个勇敢正直的青年,你给他一批出口货让他经营,他死也不
会赖掉你给他的第一笔资本的;你一定得供给他,葛朗台!否则
你将来要受良心责备的。啊!要是你对我的孩子不肯帮忙,不加
①法律规定,抛弃遗产即可不负前人债务的责任。
②本书所谓印度泛指东印度(即荷属南洋群岛)与西印度(即美洲)。
人间喜剧第六卷
怜爱,我要永久求上帝惩罚你的无情无义。我很想抢救出一部分
财产,因为我有权在他母亲的财产里面留一笔给他,可是月底的
开支把我全部资源分配完了。不知道孩子将来的命运,我是死不
瞑目的;我真想握着你温暖的手,听到你神圣的诺言,好叫我略
感放心;但是来不及了。在夏尔赶路的时间,我要把资产负债表
造起。我要以业务的规矩诚实,证明我这次失败既没有过失也没
有私弊。这不是为了夏尔吗!——别了,大哥。我付托给你的监
护权,我相信你一定会慷慨的接受,愿上帝为此赐福给你。在彼
世界上,永久有一个声音在为你祈祷。那儿我们早晚都要去的,而
我已经在那里了。
维克托r昂热厂_纪尧姆·葛朗台
“嗯,你们在谈天吗?”葛朗台把信照原来的折痕折好,放
在背心袋里。
他因为心绪不宁,作着种种盘算,便故意装出谦卑而胆
怯的神气望着侄儿说:
“烤了火,暖和了吗?”
“舒服得很,伯父。”
“哎,娘儿们到哪里去了?”
他已经忘了侄儿是要住在他家里的。
这时欧也妮和葛朗台太太正好回到堂屋。
“楼上什么都端整好了吧?”老头儿的心又定了下来。
“端整好了,父亲。”
“好罢,夏尔,你觉得累,就教拿侬带你上去。我的妈,
那可不是漂亮哥儿住的房间喔!原谅我们种葡萄的穷人,都
给捐税刮光了。”
“我们不打搅了,葛朗台,”银行家插嘴道,“你跟令侄一
人间喜剧第六卷
定有话谈。我们走了。明儿见。”
一听这几句话,大家站起身来告别,各人照着各人的派
头行礼。老公证人到门口找出灯笼点了,提议先送德·格拉
桑一家回去。德·格拉桑太太没料到中途出了事,散得这么
早,家里的当差还没有来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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