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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喜剧》

_169 巴尔扎克(法)
“你这种妙人儿值得人家一辈子疼爱。我敢说这个话,因
为我们俩心心相印。爱情越热烈越真诚,越应当含蓄隐蔽,不
露痕迹。我们决不能对外人泄漏秘密。”
“哦!我不是什么外人啊,我!”高老头咕噜着说。
“你知道你便是我们……”
“对啦,我就希望这样。你们不会提防我的,是不是?我走
来走去,象一个无处不在的好天使,你们只知道有他,可是看
不见他。嗳,但斐纳,尼奈特,但但!我当初告诉你:阿图瓦街
有所漂亮屋子,替他布置起来吧!——不是说得很对么?你还
不愿意。啊!你的生命是我给的,你的快乐还是我给的。做父
亲的要幸福,就得永远的给。永远的给,这才是父亲的所以成
其为父亲。”
人间喜剧第五卷
“怎么呢?”欧也纳问。
“是呀,她早先不愿意,怕人家说闲话,仿佛‘人家’抵得上
自己的幸福!所有的女人都恨不得要学但斐纳的样呢……”
高老头一个人在那儿说话,德·纽沁根太太带拉斯蒂涅
走进书房,给人听到一个亲吻的声音,虽是那么轻轻的一吻。
书房和别间屋子一样精雅;每间屋里的动用器具也已经应有
尽有。
“你说,我们是不是猜中了你的心意?”她回到客厅吃晚饭
时问。
“当然。这种全套的奢华,这些美梦的实现,年少风流的生
活的诗意,我都彻底领会到,不至于没有资格享受;可是我不
能受你,我还太穷,不能……”
“嗯嗯!你已经在反抗我了,”她装着半正经半玩笑的神气
说,有模有样的撅着嘴。逢到男人有所顾虑的时候,女人多半
用这个方法对付。
欧也纳这一天非常严肃的考问过自己,伏脱冷的被捕又
使他发觉差点儿一失足成千古恨,因此加强了他的高尚心胸
与骨气,不愿轻易接受礼物。但斐纳尽管撒娇,和他争执,他也
不肯让步。他只觉得非常悲哀。
“怎么!”德·纽沁根太太说,“你不肯受?你不肯受是什么
意思,你知道吗?那表示你怀疑我们的前途,不敢和我结合。你
怕有朝一日会欺骗我!倘使你爱我,倘使我……爱你,干吗你
对这么一些薄意就不敢受?要是你知道我怎样高兴替你布置
这个单身汉的家,你就不会推三阻四,马上要向我道歉了。你
有钱存在我这儿,我把这笔钱花得很正当,这不就得了吗?你
人间喜剧第五卷
自以为胸襟宽大,其实并不。你所要求的还远不止这些……
(她瞥见欧也纳有道热情奋发的目光)而为了区区小事就扭捏
起来。倘使你不爱我,那么好,就别接受。我的命运只凭你一
句话。你说呀!”她停了一会,转过来向她父亲说:“喂,父亲,你
开导开导他。难道他以为我对于我们的名誉不象他那么顾虑
吗?”
高老头看着,听着这场怪有意思的拌嘴,侵呵呵的笑着。
但斐纳抓着欧也纳的手臂又说:“孩子,你正走到人生的
大门,碰到多数男人没法打破的关口,现在一个女人替你打开
了,你退缩了!你知道,你是会成功的,你能挣一笔大大的家
业;瞧你美丽的额角,明明是飞黄腾达的相貌。今天欠我的,那
时不是可以还我么?古时宫堡里的美人不是把盔甲,刀剑,骏
马,供给骑士,让他们用她的名义到处去比武吗?嗳!欧也纳,
我此刻送给你的是现代的武器,胸怀大志的人必不可少的工
具。哼,你住的阁楼也够体面的了,倘使跟爸爸的屋子相象的
话。哎,哎!咱们不吃饭了吗?你要我心里难受是不是?你回
答我呀!”她摇摇他的手,“天哪!爸爸,你来叫他打定主意,要
不然我就走了,从此不见他了。”
高老头从迷惘中醒过来,说道:“好,让我来叫你决定。亲
爱的欧也纳先生,你不是会向犹太人借钱吗?”
“那是不得已呀。”
“好,就要你说这句话,”老人说着,掏出一只破皮夹。“那
么我来做犹太人。这些账单是我付的,你瞧。屋子里全部的东
西,账都清了。也不是什么大数目,至多五千法郎,算是我借给
你的。我不是女人,你总不会拒绝了吧。随便写个字做凭据,
人间喜剧第五卷
将来还我就行啦。”
几颗眼泪同时在欧也纳和但斐纳眼中打转,他们俩面面
相觑,愣住了。拉斯蒂涅握着老人的手。
高里奥道:“哎哟,怎么!你们不是我的孩子吗?”
德·纽沁根太太道:“可怜的父亲,你哪儿来的钱呢?”
“嗳!问题就在这里。你听了我的话决意把他放在身边,
象办嫁妆似的买东买西,我就想:她要为难了!代理人说,向你
丈夫讨回财产的官司要拖到六个月以上。好!我就卖掉长期
年金一千三百五十法郎的本金;拿出一万五存了一千二的终
身年金Ⅲ,有可靠的担保;余下的本金付了你们的账。我么,这
儿楼上有间每年一百五十法郎的屋子,每天花上两法郎,日子
就过得象王爷一样,还能有多余。我什么都不用添置,也不用
做衣服。半个月以来我肚里笑着想:他们该多么快活啊!喂,
你们不是快活吗?”
“哦!爸爸,爸爸!”德·纽沁根太太扑在父亲膝上,让他抱
着。
她拚命吻着老人,金黄的头发在他腮帮上厮磨,把那张光
彩奕奕,眉飞色舞的老睑洒满了眼泪。
她说:“亲爱的父亲,你才是一个父亲!天下哪找得出第二
个象你这样的父亲!欧也纳已经非常爱你,现在更要爱你了!”
高老头有十年功夫,不曾觉得女儿的心贴在他的心上跳
过,他说:“噢!孩子们,噢,小但斐纳,你叫我快活死了!我的
①终身年金为特种长期存款,按年支息,待存款人故世后本金即没收,故利
率较高。
人间喜剧第五卷
心胀破了。喂!欧也纳先生,咱们两讫了!”
老人抱着女儿,发疯似的蛮劲使她叫起来:
“哎,你把我掐痛了。”
“把你掐痛了?”他说着,睑色发了白,瞅着她,痛苦得了不
得。这个父性基督的面目,只有大画家笔下的耶稣受难的图像
可以相比。高老头轻轻的亲吻他刚才掐得太重的腰部。他又
笑盈盈的,带着探问的口吻:
“不,不,我没有掐痛你;倒是你那么叫嚷使我难受。”他一
边小心翼翼的亲着女儿,一边咬着她耳朵:“花的钱不止这些
呢,咱们得瞒着他,要不然他会生气的。”
老人的牺牲精神简直无穷无尽,使欧也纳愣住了,只能不
胜钦佩的望着他。那种天真的钦佩在青年人心中就是有信仰
的表现。
他叫道:“我决不辜负你们。”
“噢,欧也纳,你说的好,”德·纽沁根太太亲了亲他的额
角。
高老头道:“他为了你,拒绝了泰伊番小姐和她的几百万
家私。是的,那姑娘是爱你的;现在她哥哥一死,她就和克雷絮
斯一样有钱了Ⅲ。”
拉斯蒂涅道:“呃!提这个做什么!”
“欧也纳,”但斐纳凑着他的耳朵说,“今晚上我还觉得美
中不足。可是我多爱你,永远爱你!”
高老头叫道:“你们出嫁到现在,今天是我最快乐的日子
①克雷絮斯,公元前六世纪小亚细亚利提阿最后一个国王,以富有著称。
人间喜剧第五卷
了。好天爷要我受多少苦都可以,只要不是你们叫我受的。将
来我会想到:今年二月里我有过一次幸福,那是别人一辈子都
没有的。你瞧我啊,但斐纳!”他又对欧也纳说:“你瞧她多美!
你有没有碰到过有她那样好看的皮色,小小的酒寓的女人?没
有,是不是?嗳,这个美人儿是我生出来的呀。从今以后,你给
了她幸福,她还要漂亮呢。欧也纳,你如果要我的那份儿天堂,
我给你就是,我可以进地狱。吃饭吧,吃饭吧,”他嚷着,不知道
自己说些什么。“啊,一切都是咱们的了。”
“可怜的父亲!”
“我的儿啊,”他起来向她走去,捧着她的头亲她的头发,
“你不知道要我快乐多么容易!只要不时来看我一下,我老是
在上面,你走一步路就到啦。你得答应我!”
“是的,亲爱的父亲。”
“再说一遍。”
“是的,好爸爸。”
“行啦行啦,由我的性子,会叫你说上一百遍。咱们吃饭
吧。”
整个黄昏大家象小孩子一样闹着玩儿,高老头的疯癫也
不下于他们俩。他躺在女儿脚下,亲她的脚,老半天钉着她的
眼睛,把脑袋在她衣衫上厮磨;总之他象一个极年轻极温柔的
情人一样风魔。
“你瞧,”但斐纳对欧也纳道,“我们和父亲在一起,就得整
个儿给他。有时的确麻烦得很。”
这句话是一切忘恩负义的根源,可是欧也纳已经几次三
番忌妒老人,也就不能责备她了。他向四下里望了望,问:
人间喜剧第五卷
“屋子什么时候收拾完呢?今晚我们还得分手么?”
“是的。明儿你来陪我吃饭,”她对他使了个眼色,“那是意
大利剧院上演的日子。”
高老头道:“那么我去买楼下的座儿。”
时间已经到半夜。德·纽沁根太太的车早已等着。高老
头和大学生回到伏盖家,一路谈着但斐纳,越谈越上劲,两股
强烈的热情在那里互相比赛。欧也纳看得很清楚,父爱绝对不
受个人利害的玷污,父爱的持久不变和广大无边,远过于情人
的爱。在父亲心目中,偶像永远纯洁,美丽,过去的一切,将来
的一切,都能加强他的崇拜。他们回家发现伏盖太太呆在壁炉
旁边,在西尔维和克里斯朵夫之间。老房东坐在那儿,好比马
利乌斯坐在迦太基的废墟之上。Ⅲ她一边对西尔维诉苦,一边
等待两个硕果仅存的房客。虽然拜伦把塔索吲的怨叹描写得
很美,以深刻和真实而论,还远远不及伏盖太太的怨叹呢。
“明儿早上只要预备三杯咖啡了,西尔维!屋子里荒荒凉
凉的,怎么不伤心?没有了房客还象什么生活!公寓里的人一
下子全跑光了。生活就靠那些衣食饭碗呀。我犯了什么天条
要遭这样的飞来横祸呢?咱们的豆子和番薯都是预备二十个
人吃的。想不到还要招警察上门!咱们只能尽吃番薯的了!只
能把克里斯朵夫歇掉的了!”
①古罗马执政马利乌斯被苏拉战败,逃往非洲时曾逗留于迦太基废墟上,
回想战败的经过,欷散凭吊。西方俗谚常以此典故为不堪回首之喻。
②十六世纪意大利大诗人塔索,在十九世纪浪漫派心目中代表被迫害的天
才。
人间喜剧第五卷
克里斯朵夫从睡梦中惊醒过来,问了声:
“太太?”
“可怜的家伙!简直象条看家狗,”西尔维道。
“碰到这个淡月,大家都安顿好了,哪还有房客上门?真叫
我急疯了。米旭诺那老妖精把波阿雷也给拐走了!她对他怎
么的,居然叫他服服帖帖,象小狗般跟着就走?”
“呦!”西尔维侧了侧脑袋,“那些老姑娘自有一套电本
领。”
“那个可怜的伏脱冷先生,他们说是苦役犯,嗳,西尔维,
怎么说我还不信呢。象他那样快活的人,一个月喝十五法郎的
葛洛丽亚,付账又从来不脱期!”
克里斯朵夫道:“又那么慷慨!”
西尔维道:“大概弄错了吧?”
“不,他自己招认了,”伏盖太太回答,“想不到这样的事会
出在我家里,连一只猫儿都看不见的区域里!真是,我在做梦
了。咱们眼看路易十六出了事,眼看皇帝Ⅲ下了台,眼看他回
来了又倒下去了,这些都不希奇;可是有什么理由叫包饭公寓
遭残呢?咱们可以不要王上,却不能不吃饭;龚弗朗家的好姑
太太把好茶好饭款待客人……。除非世界到了末日……唉,对
啦,真是世界的末日到啦。”
西尔维叫道:“再说那米旭诺小姐,替你惹下了大锅,反而
①十九世纪法国人对拿破仑通常简称为皇帝,甚至他下野以后仍然保持着
这一称号。
人间喜剧第五卷 209
拿到三千法郎年金!吵’
伏盖太太道:“甭提了,简直是个女流氓!还要火上加油,
住到比诺家去!哼,她什么都做得出,一定干过混帐事儿,杀过
人,偷过东西,倒是她该送进苦役场,代替那个可怜的好人
......,,
说到这里,欧也纳和高老头打铃了。
“啊!两个有义气的房客回来了,”伏盖太太说着,叹了口

U 0
两个有义气的房客已经记不大清公寓里出的乱子,直截
了当的向房东宣布要搬往昂丹大道。
“唉,西尔维,”寡妇说,“我最后的王牌也完啦。你们两位
要了我的命了!简直是当胸一棍。我这里好似有根铁棒压着。
今天要使我少活十年,真的,我要发疯了。那些豆子又怎么办?
啊!好,要是只剩下我一个人,你明儿也该走了,克里斯朵夫。
再会吧,先生们,再会吧。”
“她怎么啦?”欧也纳问西尔维。
“噢!出了那些事,大家都跑了,她急坏了。哎,听呀,她哭
起来了。哭一下对她倒是好的。我服侍她到现在,还是第一回
看见她落眼泪呢。”
第二天,伏盖太太象她自己所说的,想明白了。固然她损
失了所有的房客,生活弄得七颠八倒,非常伤心,可是她神志
很清,表示真正的痛苦,深刻的痛苦,利益受到损害,习惯受到
破坏的痛苦是怎么回事。一个情人对情妇住过的地方,在离开
①实际上不是年金。
人间喜剧第五卷
的时候那副留恋不舍的目光,也不见得比伏盖太太望着空荡
荡的饭桌的眼神更凄惨。欧也纳安慰她,说毕安训住院实习的
时期几天之内就满了,一定会填补他的位置;还有博物院管事
常常羡慕库蒂尔太太的屋子;总而言之,她的人马不久仍旧会
齐的。
“但愿上帝听你的话,亲爱的先生!不过晦气进了我的屋
子,十天以内必有死神光临,你等着瞧吧,”她把阴惨惨的目光
在饭厅内扫了一转。“不知轮着哪一个!”
“还是搬家的好,”欧也纳悄悄的对高老头说。
“太太,”西尔维慌慌张张跑来,“三天不看见弥斯蒂格里
了。”
“啊!好,要是我的猫死了,要是它离开了我们,我……”
可怜的寡妇没有把话说完,合着手仰在椅背上,被这个可
怕的预兆吓坏了。
两个女儿
晌午,正当邮差走到先贤祠区域的时候,欧也纳收到一封
封套很精致的信,火漆上印着鲍赛昂家的纹章。信内附一份给
德·纽沁根夫妇的请帖;一个月以前预告的盛大的舞会快举
行了。另外有个字条给欧也纳:
我想,先生,你一定很高兴代我向德·纽沁根太太致意。我特意
寄上你要求的请柬,我很乐意认识德·雷斯托太太的妹妹。替我陪
这个美人儿来吧,希望你别让她把你的全部感情占了去,你该回敬
我的着实不少呷。
人间喜剧第五卷
德·鲍赛昂子爵夫人。
欧也纳把这封短简念了两遍,想道:“德·鲍赛昂太太明
明表示不欢迎德·纽沁根男爵。”
他赶紧上但斐纳家,很高兴能给她这种快乐,说不定还会
得到酬报呢。德·纽沁根太太正在洗澡。拉斯蒂涅在内客室
等。一个想情人想了两年的急色儿,等在那里当然极不耐烦。
这等情绪,年轻人也不会碰到第二次。男人对于他所爱的第一
个十足地道的女子,就是说侍合巴黎社会的条件的,光彩耀目
的女子,永远觉得天下无双。巴黎的爱情和旁的爱情没有一点
儿相同。每个人为了体统关系,在所谓毫无利害作用的感情上
所标榜的门面话,男男女女是没有一个人相信的。在这儿,女
人不但应当满足男人的心灵和肉体,而且还有更大的义务,要
满足人生无数的虚荣。巴黎的爱情尤其需要吹捧,无耻,浪费,
哄骗,摆阔。在路易十四的宫廷中,所有的妇女都羡慕拉瓦利
埃小姐,因为她的热情使那位名君忘了他的袖饰值到六千法
郎一对,把它撕破了来帮助德·韦尔芒杜瓦公爵降生。Ⅲ以此
为例,我们对别人还有什么话可说呢!你得年轻,有钱,有头
衔,要是可能,金钱名位越显赫越好;你在偶像面前上的香越
多,假定你能有一个偶像的话,她越宠你。爱情是一种宗教,信
奉这个宗教比信奉旁的宗教代价高得多;并且很快就会消失,
信仰过去的时候象一个顽皮的孩子,还得到处闯些祸。感情这
①拉瓦利埃(1 644 171 0),路易十四的情妇,德·韦尔芒杜瓦公爵是他们
的私生子。这里指拉瓦利埃分娩时,痛苦中撕下了守候在身边的国王的
袖饰。
人间喜剧第五卷
种奢侈惟有阁楼上的穷小于才有;除了这种奢侈,真正的爱还
剩下什么呢?倘若巴黎社会那些严格的法规有什么例外,那只
能在孤独生活中,在不受人情世故支配的心灵中找到。这些心
灵仿佛是靠近明净的,瞬息即逝而不绝如缕的泉水过活的;他
们守着绿荫,乐于倾听另一世界的语言,他们觉得这是身内身
外到处都能听到的;他们一边怨叹浊世的枷锁,一边耐心等待
自己的超升。拉斯蒂涅却象多数青年一样,预先体验到权势的
滋味,打算有了全副武装再跃登人生的战场;他已经染上社会
的狂热,也许觉得有操纵社会的力量,但既不明白这种野心的
目的,也不知道实现野心的方法。要是没有纯洁和神圣的爱情
充实一个人的生命,那么,对权势的渴望也能促成美妙的事
业,——只要能摆脱一切个人的利害,以国家的光荣为目标。
可是大学生还没有达到瞻望人生而加以批判的程度。在外酋
长大的儿童往往有些清新隽永的念头,象绿荫一般荫庇他们
的青春,至此为止拉斯蒂涅还对那些念头有所留恋。他老是踌
躇不决,不敢放胆在巴黎下海。尽管好奇心很强,他骨子里仍
忘不了一个真正的乡绅在古堡中的幸福生活。虽然如此,他隔
夜逗留在新屋子里的时候,最后一些顾虑已经消灭。前一个时
期他已经靠着出身到处沾光,如今又添上一个物质优裕的条
件,使他把外酋人的壳完全脱掉了,悄悄的爬到一个地位,看
到一个美妙的前程。因此,在这间可以说一半是他的内客室中
懒洋洋的等着但斐纳,欧也纳觉得自己和去年初到巴黎时大
不相同,回顾之下,他自问是否换了一个人。
“太太在寝室里,”泰蕾丝进来报告,吓了他一跳。
但斐纳横在壁炉旁边一张双人沙发上,气色鲜艳,精神饱
人间喜剧第五卷
满;罗绮被体的模样令人想到印度那些美丽的植物,花还没有
谢,果子已经结了。
“哎,你瞧,咱们又见面了,”她很感动的说。
“猜猜我给你带了什么来着,”欧也纳说着,坐在她身旁,
拿起她的手亲吻。
德·纽沁根太太念着请帖,做了一个快乐的手势。虚荣心
满足了,她水汪汪的眼睛望着欧也纳,把手臂勾着他的脖子,
发狂似的把他拉过来。
“倒是你(好宝贝!她凑上耳朵叫了一声。泰蕾丝在更衣
室里,咱们得小心些!),倒是你给了我这个幸福!是的,我管这
个叫做幸福。从你那儿得来的,当然不光是自尊心的满足。没
有人肯介绍我进那个社会。也许你觉得我渺小,虚荣,轻薄,象
一个巴黎女子;可是你知道,朋友,我准备为你牺牲一切;我所
以格外想踏进圣日耳曼区,还是因为你在那个社会里。”
“你不觉得吗,”欧也纳问,“德·鲍赛昂太太暗示她不预
备在舞会里见到德·纽沁根男爵?”
“是啊,”男爵夫人把信还给欧也纳,“那些太太就有这种
放肆的天才。可是管他,我要去的。我姊姊也要去,她正在打
点一套漂亮的服装。”她又放低了声音说:“告诉你,欧也纳,因
为外边有闲话,她特意要去露露面。你不知道关于她的谣言
吗?今儿早上纽沁根告诉我,昨天俱乐部里公开谈着她的事,
天哪!女人的名誉,家庭的名誉,真是太脆弱了!姊姊受到侮
辱,我也跟着丢了睑。听说德·特拉伊先生签在外边的借票有
十万法郎,都到了期,要被人控告了。姊姊迫不得已把她的钻
石卖给一个犹太人,那些美丽的钻石你一定看见她戴过,还是
人间喜剧第五卷
她婆婆传下来的呢。总而言之,这两天大家只谈论这件事儿。
难怪阿娜斯塔齐要定做一件金银线织锦缎的衣衫,到鲍府去
出风头,戴着她的钻石给人看。我不愿意被她比下去。她老是
想压倒我,从来没有对我好过;我帮过她多少忙,她没有钱的
时候总给她通融。好啦,别管闲事了,今天我要痛痛快快的乐
一下。”
早上一点,拉斯蒂涅还在德·纽沁根太太家,她恋恋不舍
的和他告别,暗示未来的欢乐的告别。她很伤感的说:
“我真害怕,真迷信;不怕你笑话,我只觉得心惊胆战,惟
恐我消受不了这个福气,要碰到什么飞来横祸。”
欧也纳道:“孩子!”
她笑道:“啊!今晚是我变做孩子了。”
欧也纳回到伏盖家,想到明天一定能搬走,又回味着刚才
的幸福,便象许多青年一样,一路上做了许多美梦。
高老头等拉斯蒂涅走过房门的时候问道:“喂,怎么呢?”
“明儿跟你细谈。”
“从头至尾都得告诉我啊。好,去睡吧,明儿咱们开始过快
乐生活了。”
第二天,高里奥和拉斯蒂涅只等运输行派人来,就好离开
公寓。不料中午时分,圣热内维埃弗新街上忽然来了一辆车,
停在伏盖家门口。德·纽沁根太太下来,打听父亲是否还在公
寓。西尔维回答说是,她便急急上楼。欧也纳正在自己屋里,
他的邻居却不知道。吃中饭的时候,他托高老头代搬行李,约
定四点钟在阿图瓦街相会。老人出去找搬佚,欧也纳匆匆到学
校去应了卯,又回来和伏盖太太算账,不愿意把这件事去累高
人间喜剧第五卷
老头,恐怕他固执,要代付欧也纳的账。房东太太不在家。欧
也纳上楼瞧瞧有没有忘了东西,发觉这个念头转得不差,因为
在抽斗内找出那张当初给伏脱冷的不写抬头人的借据,还是
清偿那天随手扔下的。因为没有火,正想把借据撕掉,他忽然
听出但斐纳的口音,便不愿意再有声响,马上停下来听,以为
但斐纳不会再有什么秘密要隐瞒他的了。刚听了几个字,他觉
得父女之间的谈话出入重大,不能不留神听下去。
“啊!父亲,”她道,“怎么老天爷没有叫你早想到替我追究
产业,弄得我现在破产!我可以说话么?”
“说吧,屋子里没有人,”高老头声音异样的回答。
“你怎么啦,父亲?”
老人说:“你这是给我当头一棒。上帝饶恕你,孩子!你不
知道我多爱你,你知道了就不会脱口而出,说这样的话了,况
且事情还没有到绝望的地步。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叫你这时候
赶到这儿来?咱们不是等会就在阿图瓦街相会吗?”
“唉!父亲,大祸临头,顷刻之间还作得了什么主!我急坏
了!你的代理人把早晚要发觉的倒霉事儿,提早发觉了。你生
意上的老经验马上用得着;我跑来找你,好比一个人淹在水
里,哪怕一根树枝也抓着不放的了。但维尔先生看到纽沁根种
种刁难,便拿起诉恐吓他,说法院立刻会批准分产的要求。纽
沁根今天早上到我屋里来,问我是不是要同他两个一齐破产。
我回答说,这些事我完全不懂,我只晓得有我的一份产业,应
当由我掌管,一切交涉都该问我的诉讼代理人,我自己什么都
不明白,什么都不能谈。你不是吩咐我这样说的吗?”
高老头回答说:“对!”
人间喜剧第五卷
“唉!可是他告诉我生意的情形。据说他拿我们两人的资
本一齐放进了才开头的企业,为了那个企业,必得放出大宗款
子在外边。倘若我强迫他还我陪嫁,他就要宣告清理;要是我
肯等一年,他以名誉担保能还我两倍或者三倍的财产,因为他
把我的钱经营了地产,等那笔买卖结束了,我就可以支配我的
全部产业。亲爱的父亲,他说得很真诚,我听着害怕了。他求
我原谅他过去的行为,愿意让我自由,答应我爱怎办就怎办,
只要让他用我的名义全权管理那些事业。为证明他的诚意,他
说确定我产权的文件,我随时可以托但维尔先生检查。总之他
自己缚手缚脚的交给我了。他要求再当两年家,求我除了他规
定的数目以外,绝对不花钱。他对我证明,他所能办到的只是
保全面子,他已经打发了他的舞女,不得不尽量暗中撙节,才
能支持到投机事业结束,而不至于动摇信用。我跟他闹,装做
完全不信,一步一步的逼他,好多知道些事情;他给我看账簿,
最后他哭了,我从来没看见一个男人落到那副模样。他急坏
了,说要自杀,疯疯癫癫的叫我看了可怜。”
“你相信他的胡扯吗?”高老头叫道,“他这是做戏!我生意
上碰到过德国人,几乎每个都规矩,老实,天真;可是一朝装着
老实样儿跟你耍手段,要无赖的时候,他们比别人更凶。你丈
夫哄你。他觉得给你逼得无路可走了,便装死;他要假借你的
名义,因为比他自己出面更自由。他想利用这一点规避生意上
的风波。他又坏又刁,真不是东西。不行,不行!看到你两手
空空我是不愿意进坟墓的。我还懂得些生意经。他说把资金
放在某些企业上,好吧,那么他的款子一定有证券,借票,合同
等等做凭据!叫他拿出来跟你算账!咱们会挑最好的投机事
人间喜剧第五卷
业去做,要冒险也让咱们自己来。咱们要拿到追认文书,写明
但斐纳·高里奥,德·纽沁根男爵的妻子,产业自主。他把我
们当傻瓜吗,这家伙?他以为我知道你没有了财产,没有了饭
吃,能够忍受到两天吗?唉!我一天,一夜,两小时都受不了!
你要真落到那个田地,我还能活吗?嗳,怎么,我忙上四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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