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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云公子

_3 于晴 (当代)
  “姑娘。”
  “嗯?”她没回头。
  “今晚云家庄的人备了衣物,可要更换?”
  “不用。”她习惯穿自己的衣物,自然些,安全些。
  “要梳发吗?”
  “好啊。”她随口道,挑了块大石坐下。她又摸着不离身的玉箫,目光落在脚边映着月辉的小溪,若有所思着。
  何哉轻巧取下束环,打散她的长发,轻柔地梳着。
  “姑娘在想什么?”
  “我在想,今晚会不会有人挨不住美色,不小心生米煮成熟饭。”她心不在焉道。
  “……姑娘是指车护法跟公孙云吗?”
  不是指这对,还有哪对?她事不关己,一入夜,随便吃了口饭,就带着何哉远离营地。不偷听不偷看,即使香艳刺激,她也如老僧入定,绝不胡思乱想……
  虽然她有点好奇闲云公子会有怎番的表情?那样冷情有加的面具会不会掉下来?掉下后的真正神情又是什么?
  “以前我没特别注意,她打野食可有失败过?”她喃喃自语。
  “姑娘以前年少,自然不会注意。车护法想要的,一定会得到。”他重新束妥她的长发,又问:“姑娘需要补妆吗?”
  她想了想,点头。“也好。”看来公孙云在劫难逃了。
  何哉绕到她的面前,没有亮起火折子,便开始熟练地为她重新绘起妖艳的妆容来。她看着何哉,忽然又问:
  “何哉,你也是中原人,想必跟公孙云有几分相近。中原人拘束,多半是挨不住热情妖媚的姑娘,是吧?”
  “……一个年少就位居高位的人,没有坚实的定力,是没有办法在这位子坐久的。”何哉只能这样答。
  她笑了两声,不以为然。“这得看什么事啊,人是没有十全十美的,公孙云也不例外,他一定有弱点,英雄难过美人关……何哉,现在你要回去,还是来得及。即使你有天奴烙印,贺容华也不会嫌弃你。”
  何哉沉默一会儿,才道:“我跟着姑娘。”
  她也没有追问为什么他一定要跟。反正到最后,他终究会后悔,那现在什么感动的言词都是假的。
  “你道,如果我一头白发回去,教主不知会不会放过我?”
  “除非姑娘死,教主是不会放过姑娘的。”
  “你也不必说得这么斩钉截铁。”她够灰心了,用不着再重击她。
  “姑娘早就知道让我回去送父亲,定会被教主带回,但还是允我去了,为什么?”他突然问道。
  她面不改色,又抚着她的宝贝玉箫,闭眸迎着夜风,道:
  “因为……我敬老尊贤吧。”
  何哉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这句话不是这样用的。”
  她笑出声。“反正我说话就是这样了,何哉你要跟着我,就必须习惯我说话的方式。”
  何哉点头。“姑娘说得是。既然我跟定姑娘,当然要习惯姑娘的用词。”
  她神色还是自然,但执箫的手指却抖了下。
  “你去瞧瞧,车艳艳夜袭成功没有?小两口子要还在你侬我侬,就搞清楚公孙纸跟那些天奴到哪去了,咱们今晚就跟他们一块窝,省得出意外。”
  何哉静静地退下。
  夏日夜风,带点燥热,但空气中却有一分湿意,看来明天大概有大雷雨了。她来回走着,沉思着,忽地发现她手指不定时的抖两下,不由得失笑。
  原来,贺容华手抖不是隐疾,而是看见亲生兄长回来,激动地压抑自身情感,却在指间爆发出来。
  何哉现今模样,已与年少大有差别,尤其他与她一样,出外皆抹上妖邪的浓彩,贺容华能一眼认出,想必布局已久。
  她望着自己的手指,止不住笑意。原来,她的弱点还真不少,一激动也跟何哉的亲弟差不多。
  跟定她?
  何哉没有明说,她却知道“跟定”二字,包含了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他说得好容易。言知之易,行之难,她可是明白得很。贺容华希冀兄长留在天贺庄,何哉却选择跟她定,其实原因不难推敲,何哉跟在她身边十年,不论是外貌、内在都变了,他已经不适合留在中原这种礼教繁琐的地方,唯一的路就是跟她走在同一条道上。
  而她非常高兴何哉跟她走。
  湿凉的风劲,让她回神,专注去思索下一步。再两天,就要出中原了,她不信教主不会有所动作,如果车艳艳只是专程来带她回教,而不会有任何事发生,那她把头剁下来当椅子坐!
  会出什么事呢?教主之位必在一年内有所传承,教主会出什么绝招逼她就范?她寻思着,推敲着。
  她想了又想,突然间背脊竟起了阵阵寒意。
  她猛然抬起目光。
  夜晚的山林风光几不可见,秀俊的男人身形就在十步外的地方,如果不是衣袍拂动,她几乎不敢确定眼前有人。
  “沄姑娘。”
  那声音,如清泉静流,如清风拂面,她心头莫名一跳。不只心头一跳,还惊骇于此人的无声无息。
  “闲云公子,这么晚了……”小两口子缺一,不知道他是如何善后的?
  “正因这么晚了,姑娘该回营地歇息才好。”那声音清暖中带着天生的冷意,接着,他自黑暗中现形,朦胧的月光罩在周身,他扬起清眉,朝她一笑。
  她双眼暴睁。
  他来到她身边的大石,撩过衣角坐下,径自道:
  “你一定疑惑,我是怎么寻到人?你腕间有铃,铃声随风响,寻声而来就能找到人。”见她没有回话,他笑道:“姑娘是教我的美色迷惑了吗?”
  “……你真是说笑了,闲云公子。”她沙哑道,天知道她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出声音来。
  她跨前一步,重新打量他。刚才,她看见了什么?他一展笑,风华毕现,明明是上等男色,她心中竟然又恍惚了……
  “……延颈秀项,皓质呈露……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媚于语言啊……”
  “沄姑娘?”
  “……不必理我。最近,我跟洛神很有缘……闲云公子,你有酒窝?”
  他微地一怔,道:“沄姑娘看得倒仔细。”那样子,似乎又想笑了。
  她回神,咳了声。闲云公子一笑便有酒窝,这消息传出去不知有没有好处?
  “白日有些话不便聊,现在正巧只有姑娘与我,索性摊开了说好。”他正色道:“你想离开白明教,云家庄可以相助。”
  她一怔,与他对望许久,而后既不反驳也不承认地说道:
  “云家庄属中立,公子们的事迹都是中原武林津津乐道的,可其中从来没有人形容云家庄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啊。”
  “那自然是我跟他们的交情不够深。”
  “就因为我曾救过你,你才破例相救?闲云公子,你这算盘可不算精。当年我不过是领你出天林,说句实话,我这几年来,绝不只救过像你这样的名门之后……”
  “人人都是自天璧崖下来?”他声音有异,目光微厉。
  “当然不。能上天璧崖的,至今只有你。我做的,都是举手之劳,但闲云公子想要做的,等同是跟白明教作对了,这样一来,岂不是成了我欠你?”
  “欠不欠很重要吗?你可以再考虑。只要一句话,我定全力相助。”
  “……”欠不是问题,反正欠了不还是常事,而是公孙云到底是何居心?
  叮叮咚咚,有人来了。他自大石起身,挥了挥衣袖,说道:
  “出天贺庄后,一直有人跟着咱们,不过,都是中原各派的人,我已吩咐下去,找来数字公子劝退他们。姑娘无罪,其身份却容易让人下手。”他越过她的肩头,扫过某人一眼。又道:“我自当力护姑娘,不让人有可趁之机。”
  “多谢公子!”她笑道。“有闲云公子的保证,我就安心了。”
  “早些回营地吧。”
  她笑盈盈的作揖,尾随他往营地而去。反正车艳艳夜袭不成,不干她的事,要怪就怪这九重天外的天仙意志力无坚可摧,要不就是他不吃美人关那套……
  何哉跟在她的身后,她低声问:
  “这几天有人一直跟着我们?”
  “是,都是自天贺庄一路尾随而来的年轻人。”
  她沉吟一阵,低语:
  “天奴之事,中原武林一直介怀,我想,他们会等到公孙云离去后才出手,但如今公孙云已在劝退他们,这帐他们不会不买,就怕教主从中耍手段……”真头痛。要揣测一个人的心思容易,但要想象一个疯子怎么做,那真是痛苦得要命,她又不是疯子,哪里猜得到?
  她只知道出中原前,一定会有事发生而已,教主绝不会轻易放过这机会的!
  来到营地,她看见公孙云与公孙纸同坐一处闭目养神,而天奴与车艳艳在另一头。她惊愕脱口:
  “她怎么了?”满目怒火,满面红晕,坐姿笔直得可怕。
  “她被独门手法点穴了。”何哉平静答道。
  “……”她沉默一会儿,目光又忍不住绕到公孙云身上。这人,是男人吗?今晚的车艳艳多娇美多像一朵值得撷取的艳花啊,不去撷,反而硬把花朵塞进泥土里,这象话吗?
  他察觉她在看他,忽地张眼,那俊眸竟是澄莹如水。
  她心头又是一跳,连忙撇开视线。
  她就地坐下,何哉取来备好的薄毯盖在她的腿上,她道:
  “你睡我后头吧。”
  “是。”何哉盘腿而坐,与她背靠背的。
  看似相互取暖,却是各自保护彼此的背后。这样的举动,她已经习惯了,但显然有人不习惯。
  她注意到公孙云一直在看她。
  明明无潭的黑眸,今晚却是生了动人的潭水,荡着,漾着。
  她闭上眸,视若无睹。最近她《洛神赋》背得很熟,暂时不想再背下去了。
  今晚,她心情很愉快,有何哉的言知之易行之难的承诺,同时看见另一个男人的笑容。
  大家长呢……云家庄的人,一定常看见他这一面,据说他武功奇高,救命恩人恐怕只有她一个,他当然会百般照顾,把她当亲人一样看待……
  他的笑,不是迷惑人的主因,而是他的笑,噙着亲昵,改变了那偏冷的相貌,令人如沐春风,如获至宝。
  难怪他在外人前,不大有面部表情,原来,他的笑,是给自己人看的,也只有那种已经有家人的人,才能展露这样亲昵的笑吧。
  可惜,她不会有,所以她一点也不留恋,也不会遗憾。
  她闭目养神,背后有何哉靠着,她很放心,于是纵容自己进入深层睡眠,满脑子都是那样春风拂面的笑意……
  这样的笑,绝对是一种毒素,不能过于沉溺,思及此,即使在睡眠中,她还是直觉一凛,下意识地思索着她与何哉的未来之路。
(由m制作)
『6』第四章
  天色一早带点偏橘,空气中弥漫着湿泥的香气。
  山雨欲来,大风吹得人人衣袍狂舞,何哉一路跟在她身侧,挡去部份强风。这样的天色,这样的风,在盛暑带来一抹清爽,只是,她总觉有些不安稳。
  她说过,她能活到现在,老天给的运气占多数,她的第六感也很强,空气中有种危险的气息,但就是猜不出会发生什么事来。
  突地,远处天空爆出七彩缤纷的烟火来,其声如雷,众人抬头望去,公孙纸脱口讶了一声:
  “闲云,烟火!”
  公孙云眯眼,头也没回道:“你跟着两位护法。”
  王沄瞧他一身白影迅速脱出视野之外,不由得暗暗惊骇此人轻功绝顶。
  本来大雨将下,云家庄已在前头备好躲雨之处,但如今情况,也只能施展轻功跟随公孙云以防调虎离山。笑话,公孙云可是镇山之宝,千万不能离太远。
  葱葱茂林自眼前掠影而过,她始终尾随车艳艳与她的天奴们三步远的距离,何哉跟在其后,公孙纸则在她的身侧。
  “你也不必担心,中原少有人敢动云家庄的人,真的敢动的,多半是山野强盗或者不入流的江湖人。”公孙纸轻声道:“会发烟火,九成是有解决不了的难题,依这方位来看,正是先前布置避雨处的弟子与被劝退的各派青年撞在一块,有可能起了争执吧。”
  王沄奇异地瞄了他一眼。“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公孙纸微笑道:“你思考时,总会抚箫,这箫里有剑,对护法想必是非常重要的东西。不过,凡事不要往坏处想去,常往坏处想,易影响心脉,久而久之,心病一起,百病缠身。”
  她轻轻抖了下,生怕他又继续来个长篇大论,连忙停止抚过玉箫的动作。她怎能不往坏处想呢?不去想,她不知死了几次;不去想,怎会有防备?
  前头已有人迹,她身形随着众人飘然落地,而后一怔。
  公孙纸也是一脸震惊,瞪着公孙云怀里的青年。
  “老七!”他遽喊,奔上前。
  王沄又习惯性抚上玉箫。泥地上有好几具尸身,身上都是云家庄的衣物,她无视其他各家门派围上前的少侠们,蹲在死者身边,观察一阵。
  “姑娘,都断气不久。”何哉低声道。
  她没有应声,不再理会地上尸首,反而观察周遭的地形。这里地处悬崖,崖面陡峭,本该是烟霏露结之处,但雨势将下,冲散了烟雾。她站在悬崖边往下一望,这处悬崖远不及天璧崖那处高耸难登,但跌落下去怕不死也重伤。
  她又来到公孙云身边。
  公孙云正封住七公子的几处大穴,公孙纸双手发抖,试着做初步的治疗。
  “……我带了七名弟子,他们都……走了吗?”七公子刚及弱冠,他气弱游丝,双眼无神,却强逼自己锁住公孙云。
  “都没有痛苦的走了。”公孙云为他灌入真气。
  “是吗……闲云,我不知道那是谁,但他功夫太可怕,或者,这个人是两个人、三个人……”七公子哑声道,嘴角不停地冒血。
  “小七别说了,等你好了再说!”公孙纸颤声道。
  “现在不说就来不及了……我连他或他们的人影都看不到,要不是闲云亲授我轻功,我才勉强躲过那一击……否则现在我也……”喉口猛呛着血。
  “小七,我可不管了!你不是在交代遗言!”公孙纸点住他的哑穴,咬牙瞪目道:“要说,等你好了再说!”
  王沄漠然注视一切。
  “闲云公子,我们是亲眼目睹了!”某门派里的少年英雄恨声道:“我们虽晚来一步,但这些云家庄子弟的尸身,不是刀伤也不是剑伤,纯是震碎五脏六腑而死。白明教右护法持鞭,左护法主剑,教主隔空即能空手取人性命,这样的邪派功夫,自是白明教所为。”
  王沄淡淡笑着,插嘴道:
  “如果是敝教教主出手,今日诸位也不会活着了,只怕有人嫁祸。”
  “妖女纳命来!白明教让我小弟成了天奴,让他羞愤而死,让我父亲无颜面对各家门派,今日我也要你们尝尝天奴的滋味,令你们像狗一样的游街示众!”
  不知哪里先出的手,长剑的剑光遽闪,疾速弹来,何哉立即挡在她的身前。车艳艳美目一狠,冷笑:
  “好啊!就来瞧瞧今天谁会死无全尸!”她长鞭一出。
  公孙云掠身拂袖,震飞长鞭与凌厉的剑刀。清俊的面容微微苍白,眉目却是十分严厉。
  “两位这时候动手,就是不卖闲云面子了。”他厉声道。
  “闲云公子,他杀了云家庄的人——”
  王沄几乎要朝他五体投地了。据闻云家庄极为护短,自家人有人死伤,他竟然没有当场对她与车艳艳发难,她感激涕零,果然是神人也。
  她若有所思,环视四周。她总觉得,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必有后续发展。
  教主的目的是什么?绝不是要白明教与武林闹翻这么简单而已。教主的目标一定是她,但杀了云家庄的人对她有什么好处?
  她想了又想,就是想不出教主真正的目的。
  就在这当口,她注意到事情有了变化。
  跟踪而来的,都是一些年轻气盛的江湖青少年,并没有那么尊敬云家庄,她也早就察觉公孙云刚才简直是不要命的输了大半真气给七公子,就为了保住七公子的一丝气息。
  如今的公孙云,面色雪白得惊人,眉目虽冷厉,但这些青少年仍是胆大,有人出了手,接着,一个、两个、三个……
  大混战啊。
  她始终冷眼旁观。公孙云不可能痛下杀手,他袖袍一挥,竟是疾过人群,卸下他们的兵器。
  眨眼间,已有大半江湖人双手空空。
  有人朝她出手,她头也没抬,何哉自她玉箫中抽剑相敌,她只道:
  “伤人可以,别杀人。”
  混战之中,她轻轻曲身,问着护住七公子的公孙纸道:
  “七公子还能活下去吗?”
  “当然能!”公孙纸肯定道。
  她想起,他曾说,希望自家人能活得长长久久,光冲着这点,她又笑道:
  “这里乱,七公子再也挨不得丝毫损伤,我们挪挪他吧。”顺便借机保持友好关系。
  车艳艳喜欢找机会杀人,她可不是,这两者间还是要分清楚的好。
  公孙纸轻点了头。“麻烦皇甫姑娘了。”
  她帮忙托着人,一路退到崖边。七公子动了下,突地张开眼,努力瞪大望着皇甫沄。
  她心一跳,这人双眼已浊,应是离死不远了吧。这样看着她,她可不是仇人,别把她记得这么深,她是不兴来世报的!
  公孙纸轻轻抚着他的眼皮,在他耳畔低语:
  “是皇甫沄没错。闲云没有猜错,就是她。”
  王沄内心微疑,瞧见那七公子又剧烈地动了下。
  公孙纸尽量让语气充满笑意,再道:
  “跟闲云想的一样。你自告奋勇打点咱们的吃住,不就是为了看她?等你康复后,你可以仔细看她了。”说是这样说,公孙纸的眼泪却无声的滑落。
  她疑心更重,又瞧见七公子血红的嘴角隐着笑意,十分怵目惊心。他手抖了下,她迟疑一阵,确定他无害,这才伸手握住他发凉的掌心。
  山边的风极强,几乎将人吹上天去。隐约地,她好像听见什么声音……
  公孙纸猛地抬头,与她对视。
  一阵地动!
  “闲云,地龙醒了!”公孙纸大喊。
  不对!世上哪来这么巧的事?她目光乍异,难以置信。是炸药引起的?她生平仅见过一次炸药炸地,就是在她年幼之际,炸得土石翻飞,比地龙遽醒还要危险。她见地上开始龟裂,立即帮忙扶起七公子,让公孙纸背负着。
  何哉立即退到她的身侧。
  “快离开这!”她面色遽沉,已无平常的畏缩。
  公孙云显然也发觉异样,凌厉之声响遍山崖。“快下山!”
  王沄尾随在后,脚步微地不稳,何哉扶她一把。“姑娘,小心!”及时避开坍崩的山石。
  她隐隐觉得不对劲。自到天贺庄后,她仿佛就被一条无形的线勾着,一步步往这里走来。天崩地裂,教主想要谁死?他要谁死,都太容易了,还是……
  公孙云返身疾落,背起了七公子,回头看她一眼,问道:
  “你追得上来?”
  “自然是可以。”她还有何哉呢。不过,云家庄的人真是重情重义,七公子性命难挽,他们还是不放弃。
  可惜,可惜!太可惜,她始终在那扇门之外,被重情重义对待的名单上并没有她。
  脚下又是一个虚空,何哉及时抓住她。山崖崩裂的速度奇快,她还没走两步,碎石又塌,她左脚一滑,再靠何哉稳住她。
  “大哥!”
  不知何时,天贺庄的少庄主竟自林间窜出,她一愣,浑身竟起无比寒意,何哉心知不妙,喊道:
  “姑娘跟着我!”
  大喊同时,他掠身上前,及时托住被点住穴道的贺容华。林间再次进出暗器,直往此处而来。
  何哉右手扛着贺容华,左手持剑硬生生挡住一枚暗器,公孙云拂动袍袖,卷住另一枚暗器。
  暗器共三枚,公孙云返身再追,但已是不及。
  “皇甫沄,侧避!”他立即喝道。
  王沄眼明手快,侧退一步,以玉箫抵住,当的一声,她滑退两步,但也终于扣住暗器。
  她正吁口气,脚下却是再度虚空,一个踉跄,她避之不及,竟滑下山崖。
  何哉面色大变,正要扑前逮住她的腰身,哪知林间又有暗器,这一次银光对的正是贺容华,如果他不顾一切救她,那贺容华必死无疑。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她恍然明白教主精心计画了什么。
  “皇甫姑娘!”公孙纸大喊,扑向前要拉住她。
  言知之易,行知难……言知之易,行知难……坠落的身子速度并未减缓,她看见何哉眼底窜过狠意,随即,他收手反身护住贺容华,放弃救她。
  就在他旋身之际,她已错失被救先机。
  地面崩裂得厉害,公孙云脚下极为不稳,仍是只手抽出腰带,硬是缠住公孙纸的腰身。
  公孙纸极力要勾住她的衣袍,但速度不及她坠下,碎石直落,公孙纸痛挨几下,心知闲云撑不了多少,闲云轻功再好,也需立足之地,何况他还负着老七,能撑多久?
  正这么想的片刻,腰间紧缩,竟是把公孙纸拉了上去。公孙纸心一冷,知道闲云当机立断做出决定了。他撇开视线,不敢再看王沄。
  就这样,一切都在眨眼间发生,狂风吹得她宽袍膨起,她也知道自己在坠下,公孙纸不敢看她,这又有什么不敢的呢?
  她眼睁睁地望着白雾迅速拢去山崖上的身影,终于笑出声。
  “哈哈……”她笑了又笑。“哈哈哈哈……”笑不止了。
  亏她烦恼了十几年,今天倒好,结局提早出现了。
  她闭上眼,任着风速领着她的身子坠落。人死前不都该走马看灯吗?为什么她脑中浮现的是何哉昨晚说的跟定她一生一世?
  她以为从此她可以稍微安心,因为多了一个有承诺的家人。
  她又想起公孙云那亲昵的笑,这样的笑只针对他所谓的自家人。
  这世上不就是如此吗?每个人心中都有重要的人,自然会剔除不能救的人。
  她只是不幸点,被归类在这种可以救就救,不能救就放弃的人而已,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她早就知道有朝一日,她会被舍弃。何哉问她,明知允他回天贺庄为老父送终,下场必会被教主一网捕获,为什么她还要这么做?
  因为,她在等着何哉背离她。就算现在不背离,将来也会背离,而她果然料中了。
  公孙云想拉她出白明教,愿给庇护之所,可惜,大难来时他还是先选自家人。这是人的天性,她不会有怨,只是有一种“啊,终于发生了”的松懈感。
  以后也不必再烦恼她认作亲近的人何时会离去了,也算是老天给她的好运气吧。
  疯子教主用这种手法让她认清这点,让她明白自身的孤单,唉,是不是太激烈了点?好好跟她说,她也早就懂的。
  如今把她玩死,疯子教主到哪去找继位人选?车艳艳是万万不可能,只怕新任教主继位,车艳艳也没有多少日子好活了。
  她意识飘渺。山风不停地吹,令她有种错觉,这风是要把她吹上天的,极凉的气息拂过鼻尖,虽然明知生死在刹那,但对她来说却像永恒。
  风啸声不绝于耳,她忽地掀开眼,瞧着不知什么颜色的天空,突然间,她猛地咬牙,靴底试着踢出,在半空中踢了好几次,竟然让她踢到崖壁,她反应极快,藉力翻了个身,手中玉箫运气抵住崖石。
  可惜她力道不足,没有剑的玉箫只能算是个没有用的鞘身,虽然使劲,但箫身直滑,嵌不进一个稳点,身子不似之前快坠,但照样在下坠着。
  她再咬住牙根,扯下身腰长带,飞地腾出,目标是壁上巨石。哪知,风速吹掀了她的腰带,她愣愣看着,随即又笑出声。
  狂风将她朱色的长腰带吹得狂舞乱窜,像是艳红的血在眼前舞动。她恍惚盯着,注意到腰带尾竟莫名缠上崖下的树梢。
  她面色大喜,但盼这长带不会中途断裂,她连忙一卷又一卷缠上手腕,身子才跌进茂林间的刹那,勉强有止住之势,崩的一声,腰带又被扯断了,她整个身子硬生生跌在地面上。
  剧烈的楚痛几乎自手臂蔓延到整个身子,嘴一张,连喷了几次血,血花染上她视野中的天空,又尽数溅上她的脸。
  她瞪着半天,发现自己还能看见天上的云,才确定她还活着。
  她勉强忍住呕吐,强迫自身爬起来,左臂又是一阵剧痛。她脸皮不停地抽动,背脊阵阵麻感,但她知道要是现在不爬起来,便再也别想站起来了……
  她的面皮不停地抖动着,无法控制。她低头看着左臂,这才发现肘骨自肉里翻出,下臂几乎要断了,难怪她痛得连心都绞了起来。
  从小到大,她不是没受过伤,但没有像今天这样九死一生,她有点惊讶自己竟能忍到这种地步,连个痛都没有喊出口,她又想抹去滚落脸颊的血,却发觉右手还紧紧握着玉箫。
  她瞪着玉箫看好一阵子。这种箫留下有何意义?她松了手,任它滚到地上。
  她抹着脸,发现不止有血,还有湿答答的眼泪。她哭什么?有什么好哭酌?
  刚才虽然减缓冲势,但撞上地面的力道不小,头破血流,背脊还在麻感流窜,她深吸了口气,五脏六腑因此遽痛起来。
  不知老天是在捉弄她还是给她运气,竟让她在重伤与死亡间,选择了前者。她手指不停地抖着,踉跄走了一步,不能控制地跪了下来。
  喉口一直在压抑着,一张口就是喷出血来,她得忍下。她瞄见左腕还扣着那个天奴环。
  她眸光带冷,用力解开天奴环,不屑抛开。天奴环没有钥匙,终生解不得,以前确实如此,但她十四岁那年就知道如何解开这环,连何哉也不知情。
  这环,还要着做什么?
  心头绞痛,头痛欲裂,她还是憋着一口气,强迫地站了起来。
  大雷在响,只怕再一会儿就要下起大雨。这正是时候,大雨一下,什么足迹也消失了。
  她咬着牙关,跌跌撞撞地走出崖壁,每走一步,晃动的左臂仿佛连着心头,带来无比的楚痛。
  现在她不止流血流泪还流汗了。
  袖口微沉,她记得袖袋是两块碎玉,可惜她没有多余的力气拉掉它。
  她慢慢回头看着她跌落的地方,山上碎石落下不少,但不致会覆盖住一具尸身,地上也有血迹,若真有人下来寻她的尸身,只怕也要在大雨过后。
  那时,找不到人,会以为她走了。
  而她,确实走了。
  从此天涯海角,就只有她一人,再也没有人相伴。
  没有人相伴才好。没有人相伴,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她的踪迹;没有人相伴,她不用想着这人何时会背叛她、她会何时背叛这个人,多好啊。
  自今而后,逍遥一人游,疯子教主倒是助她一臂之力,不必再考虑何战。
  她非常潇洒地旋身而去,头也不回。
  每走几步,便痛得跪在地上,如果能失去痛觉,多好?但她不能。失去痛觉就表示她离昏厥不远了。
  她又爬起,挑战自身最大的忍度,一步一步,慢慢往前。
  大雨开始下起,消灭她每一步的足迹。这样才好啊,把她的存在抹去,不留痕迹,管他什么何哉、管他什么公孙云,她不希罕任何人!
  混蛋,这么痛……她绝对可以忍。古时勾践都能忍气吞声尝粪便了,她这算什么?忍忍痛而已,就算手断了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忍,她忍……咬牙地忍着……只要她走出这里,只要她没中途断气,只要她能忍着憋住这口气,以后海阔天空……
  海阔天空……
  赤色的身形,逐渐消失在大雨之中。
(由m制作)
『7』第五章
  半年后——
  一身土黄色的简便女衫,上短衫下长裙,腰间随意系了长锦带,非常朴素且简洁,只是质料上等,加上该女相貌十分俊俏,整个人看来就是顺眼得很。
  黑色的长发是待字闺中的打扮,随意弄了个玉簪,长发及腰,其中还有几条细致的细辫。
  她负手走进酒楼,迎面的店小二,问道:
  “二楼有位子吗?”
  “有有,姑娘上请。”
  她看他一会儿,道:“你新来的吗?”
  “是是,小的刚来这城里做事。”
  她应了一声,慢步踏上阶梯。二楼空的位子还多得是,她捡了个靠窗的坐下,经过认真阅读菜单后,道:
  “来几道油炸的菜色,愈油愈好,荤素不忌。”
  “姑娘要不要尝尝几道药膳?这是上回云家庄五公子上酒楼时,咱们掌柜求来的,全中原就咱们一家有呢。”
  她面皮抽动一下,笑道:“下回再试吧。这次,就上我要的菜色。”
  店小二嘴里应着,殷勤倒茶时,注意到这姑娘生得好看,眉间带俊,如果她打扮成年轻男子,他想他也认不出她是个姑娘家。
  她瞟他一眼,道:“有什么不对劲吗?”
  “没没,小的是想,小的第一次看见什么叫男女皆宜。姑娘真是……”一时想不出特别的形容词,只得重复:“真是很俊哪。”
  她闻言,笑了。“唉,我穿这样你也觉得我像男子,那我也算失败了。”她叹气。“一个男人打扮成女人,果然不容易啊……”
  店小二结结巴巴:“姑娘是宜男宜女相,扮男便像俊俏男子,扮女自然是女的……现在明明就是女的嘛。”
  她失笑:“我饿了,小二哥,你快上菜吧。”
  店小二连忙下楼打点着。
  她习惯地把玩筷子,望着窗下的街道。
  正值午后,用饭的客人逐渐增多,当店小二送饭菜上来时,二楼已增了三、四桌客人。
  店小二又发现她以左手玩筷,几次筷子滑落,左手似乎有点问题。
  他放菜的时候,闻到淡淡的药香味来自她身上。他低头偷觑,发现她的腰间系着荷包,之前明明没有看见的。
  “怎么了?”她扬眉问着。
  店小二盯着半天,讶声:
  “原来如此,姑娘腰间锦带过长,行走时遮住荷包,这一坐下,荷包便露了馅。”这姑娘的腰身是细的,但再怎么细,也用不着这么长的腰带吧?
  “这腰带可以做许多事,好比能救人一命。”她笑道。
  “原来如此。”顾客至上。顾客只愿点到为止,他就算好奇得要死,也绝不能追究,于是,他退下了。
  没有多久,二楼的雅座已满。再上来的客人张望一阵,来到她靠窗的这桌,客气问道:“姑娘,可否共桌?”
  她瞟一眼,大方道:
  “请随意吧。”
  来者是两名二十出头的中原少侠,面目皆属上等,气质颇佳,有礼的道谢后就各自落座,招来店小二,简单地点了几道菜。
  “姑娘是江湖人?”其中一名年轻少侠问道。
  “算吧。”她专心吃着饭。饭不可吃满饱,方为养生之道,她遵循着。
  “可有名号?”
  “我想,没有吧。”
  原来是初入江湖的姑娘。两名年轻男子放松心情,又不由得多看她一眼,她看似年轻,却没有江湖小女侠的娇气与轻浮。
  各门各派都有女子习武,年纪到了便慢慢领进江湖,一开始仰仗着师兄弟,行事过于冲动,这年轻姑娘气质沉稳,完全不像近年的江湖小女侠,且她眉宇又俊得漂亮,肤色健康,吹弹可破……两位年轻少侠想到同一处,面色皆是微红,不由得同时咳了一声。
  她瞄瞄离他们咳嗽时很近的菜色。她忍,吃吃人家的口水,也不算什么……绝对可以忍。
  其中一名年轻人转移心思,道:
  “古兄,你专程来这扬州城,是为了上云家庄吗?”
  另名年轻人正是古少德,他道:
  “正是。朝廷六年一次武科举,今年银手三郎屠三珑拔得头筹,将会是朝廷重要栋梁,屠三珑居无定所,去年曾在云家庄住过,与闲云公子交情颇佳,家师差我上门恭贺,顺道誊上一份银手三郎的事迹回去,供本门子弟参阅。黄贤弟特来云家庄,也是为此?”
  那叫黄贤弟的年轻人笑道:
  “没错,再冉正是为此而来。顺便跟数字公子探采口风,邓家庄有意跟银手三郎结这门亲事,这事若是玉成,那将是江湖上一大喜事。我想再顺道……”
  “瞧一眼无波仙子?”古少德笑着接道。
  她闻言,差点把米饭喷出去。无波仙子……她忍,一定要忍!
  这种小事绝对能忍!世上没有忍无可忍,只有一忍再忍!她深吸口气,左手试着动茶壶,沉重的力量让她左手臂轻轻抽痛着,使不上力来。
  “姑娘,我来帮忙吧!”两个男人同时说道,互看一眼,又撇开视线。
  最后古少德替她倒了茶,问道:
  “姑娘左手有伤?”
  “有点小伤而已。”她非常客气。“多谢公子……”
  “在下古少德。”连忙自我介绍。
  “在下黄再冉。”他也不落人后,迅速说道。
  “……哦。”她应道。“你们继续聊继续聊。”
  “姑娘在等人?”
  “是啊。”她看着窗外,不想在吃饭时说话。
  两人讨了个没趣,便吃着午饭。隔桌的人也在闲聊,声音略大,她被迫听着,古少德也听见了,低语:
  “唉,半年前那事,还在谈呢。”
  黄再冉面色有些尴尬,含糊道:
  “是啊。这么久的事,也没什么大不了,有什么好谈的。”
  “黄贤弟怎能说这种话呢?这事发生才半年啊。云家庄弟子死的死、伤的伤,魔教皇甫沄也坠崖而死,听说是有人故意为之,悬崖上藏着炸药,事后车艳艳与闲云公子下崖找人,却只找到一具尸身。这炸药是谁放的?一直是个谜。”
  谜?当然是谜啊,她忖道。云家庄的人死了,皇甫沄跟车艳艳的天奴也都死了,这炸药到底是白明教放的,或者是心怀怨恨的中原人放的,一直没有人知道。这些事她是事后听说的,白明教教主意外地没有追究皇甫沄的死因,只是要求皇甫沄的专属天奴何哉回到教里复命。
  据说,当时何哉选择回到天贺庄,从此不见人影,云家庄几次派人前去,何哉都不见客。
  天贺庄的庄主依旧是贺容华,每个人的日子就这样平静的过,谁也不敢掀,谁也不敢问,云家庄在江湖大事件里到底写了什么,一直封锁在汲古阁第三道门后,谁都怕问出个所以然来,就是掀起大动荡的时候。
  谁敢做那抢先者?
  古少德叹了口气:
  “听说,当天有十几名年轻人,仗着几分功夫跟踪他们,欲杀护法立功,但山崩时,却得仰赖闲云公子才能活着回来。可惜这几人羞愧,守口如瓶,至今没人知道到底是哪家子弟干出这种混事来?说不得连炸药都是他们下的手。”
  黄再冉回避着,埋头吃着饭。
  她也没吭声,品尝油滋滋的鸡翅,街上一阵骚动,她往下看去,瞧见有人牵着马入城。
  一进城,除非紧急事件,否则都得下马回庄,以防扰民,这是云家庄的规矩。她瞧见两抹白影牵马走着,后头那个是公孙纸,前头的自然是传说中九重天外的天仙公孙云。
  “回来了!”古少德喜色道。“正好,跟闲云公子一块回庄。”
  他正要下楼,忽地瞧见公孙云抬起头望向二楼来。
  古少德绽出笑,要打招呼,又见公孙云嘴角轻扬,毫不吝啬的微笑。
  古少德顿时失了心魄。
  “无波,一块回去吧。”公孙云朗声道。
  她叹了口气,道:
  “忍字头上一把刀,《洛神赋》我背得滚瓜烂熟,小事一桩。”她习惯性地负手下楼。腰间长长的系带几乎与长裙下摆同齐,店小二看了十分心惊,真怕那腰带曳在楼梯间时被人踩了。
  她慢悠悠地走出酒楼,来到两人面前。
  公孙纸道:“你今天吃药了没?”
  “吃了。”娘,你回来了。
  公孙云浅浅一笑:“老五是担心你,虽然你恢复得很快,但你忍功极强,说不得,连你自己都骗过去了。”
  “我明白,我会小心的。”爹,你也回来了。
  她幼失怙恃,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竟然蹦出爹娘来。早点来嘛,二十岁才还给她爹娘,是不是太晚了?
  “一块走吧。”
  “嗯。”顿了下,她指指后头。“有人要跟着一块回庄。”
  公孙纸越过她的肩头,瞧见忙着下楼的古少德跟……他面色立时不豫,低声道:“那姓黄的,认出你了吗?”
  “我想,没有吧。”她耸肩,帮着公孙云牵马,先行走着。
  非常非常悠闲地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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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无波,京师人氏,乃走上和尚在红尘俗世的孙女,两个月前,她与一名小弟投奔云家庄。
  云家庄除了弟子外,向来不收外人,但走上和尚与公孙父执辈有过命的交情,于是破格收留江无波,并将那名小弟收作云家庄子弟,重新培养。
  江无波之父只是个读书人,但走上和尚在当年的武林间颇负名望,故此女也算是名门之后。
  据说,云家庄数字公子在见过江无波后,惊艳其貌,遂提笔写下“无波仙子”的名号。
  也曾听说,几次闲云公子曾提议,收她为义妹,但遭她客气婉拒。这样的美女,不知跟海棠仙子相比,谁为出色?
  在这样的心思下,最近进云家庄借册的年轻人增多了。
  她并没有被云家庄遮着藏着,江湖嘛,男女见面不拘小节,也确实有不少年轻人在云家庄看过无波仙子。
  第一眼,这女子生得俊,带着几分爽朗的英气,本来这样的人名号为仙子不太名副其实,但仔细再一看,这年轻姑娘气质沉稳,俊若明玉,举动容止,顾盼生姿,历代江湖美人不是清露之貌,便是月华之相,少有这样的俊貌封仙子之名,但不表示江无波没有这个本钱当仙子。
  不管适不适合,名号一传出,念久了看久了,审美观感自然潜移默化,尤其,这可是云家庄公子们公认的,谁敢说自己的眼光出了问题,就是跟云家庄挑战权威。这是某位数字公子很得意洋洋跟自家人说,被她偷听到的。
  这简直是拿自家金字招牌暗搞恶势嘛!她暗自警惕,将来在江湖上看见什么、听说什么,都不要再相信了。
  每天傍晚,她固定跨进一间院子,寝楼前有一名数字公子在守护着。
  “无波姑娘。”那名公子微笑道:“今儿个不见你,原来你上酒楼去了。年轻就是好事,两个月前你才能下地,没有想到最近就开始活蹦乱跳了。能四处走走是很好,但觉得哪儿不适,可千万别忍过头,砸了老五的招牌。”
  “……多谢四公子建言。”
  她负手站在院内一角,等着每日固定的晨昏定省。果然没一会儿,公孙云自楼内走出,明明是快过年的天气,他额面却有薄汗。
  四公子看他一眼,叹道:“还是老样子吗?”
  “老样子就是好事,兴许明儿个就醒来了。”公孙云注意到她站在一角,遂似笑非笑道:“无波,你可以进去了。”
  她客气地施礼,在两人的注视下走进寝楼里。
  坐在床缘的公孙纸一见是她,笑道:
  “正等着你呢。”
  她慢腾腾来到床缘,东张西望,瞧见桌上药碗已空。显然公孙云替床上的病人输了真气后,又帮助公孙纸喂着病人药汁。
  她拐了张凳子,坐在床前,望着床上的病人。
  “开始吧。”她道。
  公孙纸又瞄她一眼,对着昏迷不醒的病人道:
  “阿遥,我是五纸,我来看你了。”
  “阿遥,我是无波,我来看你了。”
  “你躺了半年,也该醒了。再不醒,其他兄弟可耍笑我的医术了。”
  “你躺了半年,也该醒了。再不醒,其他兄弟就耍笑五纸的医术了。”她照本宣科,绝不遗漏半句话。
  “阿遥,今天我跟闲云赶着入城,连顿早饭也没吃,午饭随意啃了点干粮。”公孙纸报告行程。
  “……阿遥,今天我……上酒楼去吃。”
  公孙纸睨向她,嘴里再道:“今天中午,我跟闲云吃的是饽饽,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不能时刻养生嘛。”
  “……阿遥,今天我任店小二作主,他自动送上油得不能再油的油鸡,酥得不能再酥的脆饼,我无力阻止,只好吃完它。等你醒来后,可以去试试。”报告完毕。
  “江姑娘,”公孙纸淡淡地说:“听起来,你今天吃得颇为丰盛。”
  她客气道:
  “哪儿的话,吃惯贵庄饮食,再到外头吃三餐,那简直是油腻得可以。”
  “既然江姑娘吃得过油,晚上就吃清淡些的吧,晚点,请到‘双云榭’用饭。”
  她道了谢,又坐在那里照本宣科,对着床上昏迷不醒的病人说着一天琐碎事,直到一炷香结束后,公孙纸才放她出楼。
  天边已抹上朦胧的灰色,夜晚即将要降临,近日来访的江湖人遽增,庄里子弟会在主要道路点上明亮的灯火。
  烛灯一夜,至薄白天光才会熄去,这样的烛油终年结算下来,所费不赀,云家庄哪来的钱耗在上头?
  她本以为他们刻苦耐劳,人前无比光辉,人后缩衣节食,但这些人不但衣着追求舒适,连生活也十分讲究,嗯,根据她的推敲,公孙云可能发现金矿了。
  有人拉着她的衣角,她低头一看,据说是她小弟的小江弟正看着她。
  “大、大、大姐……”面目清秀,还有点婴儿肥的八岁小男孩,脸红红,小手紧抓着她的衣裙,结结巴巴道:“四公子说,今天你上双云榭吃饭,在去之前,请先到女眷房那头打转。”
  她想了一下,虽不解其意,但点头道:“好。”
  反正她是寄人篱下,人家要她做什么她就得做。好比,这小江弟本来就是云家庄新进小弟子,一切还在塑造重整中,为了替她捏造身份,这小男孩就这么成为她的小弟,从此,对她晨昏定省。
  她还得负责检视这只的功课……算了,小事一桩,她也能忍。云家庄喜欢把一件捏造的事件模仿得这么真实,她照办就是。
  这只小的对她晨昏定省,奉她为姐,她也没占多少便宜,必须对楼里那只晨昏定省。
  楼里那只,正是当日悬崖上迹近气绝的七公子公孙遥,听说他是公子里最年轻的一个,也是数字公子里最崇拜闲云公子的一个。
  公孙纸虽然救回他一条命,但他始终昏迷不醒。
  在道义上,她确实该负些责任,所以,当云家庄提出要求,要她每日上公孙遥那儿家常几句,她也欣然同意。
  小事一桩小事一桩,对昏迷的人讲几句话又不会削肉去骨,她绝对能忍受。
  “大、大、大姐,请跟我走。”小江弟小声道:“这次你不能走错了,上次你走到男子那头,六公子气得骂你,这回要小心点。”
  她扬眉,应了声,跟着小男孩走。
  人家要她怎么做她就怎么做,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正是她悲惨的写照。
  她王沄,曾是白明教左护法皇甫沄,如今改名江无波,隐姓埋名寄住在云家庄。
  虎落平阳被犬欺,现在,她是寄生虫,自然得完全地低头,所幸,低头不必太费力,她颈子还负荷得了,于是就这么忍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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