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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云公子

于晴 (当代)
【闲云公子】
●作者-于晴
『1』楔子——第一个人
  一只小手撩开绸帘,她走进阴暗不明的厅堂。
  不是她要说,好好一个正厅,弄得要亮不亮的,成排烛火经过高人的指点,烛光落在“教主宝座”上时,交织出教主其实很鬼魅的错觉。
  “沄儿,你瞧,我替你带来什么新玩意!”教主笑盈盈地向她招手。
  她老牛慢步,慢腾腾地来到宝座旁,任着教主拉起她的小小手。
  “教主为沄儿带来什么新玩意?”她语气平平,眼角眉梢并未透露光彩。
  “你这小丫头片子,年纪小小,就爱装老成。”教主笑道。
  不,不是她爱装老成,她的梦想是什么年龄就该做什么事。根据她的研究,她这年龄理当在房里学做女红之类的,不是在这里跟这个教主勾心斗角。
  昨天她揽镜自照,发现发间竟有一根银丝,她想了很久,终于确定这不是天生白,而是过度劳心所致。
  “看,那就是本教主为你带回的好东西。”教主很期待她的反应。
  玉阶下有一名白衣少年狼狈跪在地上。
  一进厅里,她就看见了,只是视而不见、充耳不闻,方为上等保命之道。
  “教主,他是?”她很配合地问。
  “不自量力的正道人士闯进白明教,企图行刺本教主。这样的行径是死路一条,但本教主善心大发,赐他成为教里天奴。沄儿,你手下还没有天奴吧?”
  “沄儿年纪小,还不需要呢。”
  教主神秘地笑了笑:“沄儿幼失怙恃,许多事没人教导,但你迟早会面临一些事,我瞧这少年相貌挺俊的,体格也算不错,你就拿去用吧。”
  拿去用……根据她的顿悟,她确定她今年十岁,还有很多事用不着,不必硬塞给她。
  “来人,赐环!”
  长盒递到她的面前,盒里以红绸为底,金色的双环并扣在上。
  环上刻着蛇纹,系着特制的铃铛,扣在双踝上,总是咯当咯当的。在白明教里,时常听见天奴走动的叮当声,很悦耳是没错,但轮到自己就很棘手了。
  她被迫取过闪闪发亮的双环,清脆笑道:
  “多谢教主赐环。”
  “赐给你的是蛇环,正合皇甫家的风格,教中仅此一对,现在你就为他戴上吧。”绵中刺,笑里刀,教主笑得非常愉快。
  “是。”童颜展笑,绝对配合。
  她悠悠来到玉阶上,俯望被迫跪伏在地的白衣少年。
  这少年血迹斑斑,小有垢面,但不掩其出众俊美气质,八成是哪家德高望重的正道小少爷想成名,便胆大勇闯白明教,却没料到落得如今的下场。
  她偏头打量这少年的身形。
  琵琶骨未穿,两手仅以粗绳缚绑,腕间已有深刻血痕,表示此人挣扎已久,更暗示这粗绳很快就会断掉。
  人似已点穴,但跪在地上的双腿抽搐,只要她一靠近他,他脚力踢出七成,她这小小年龄的无助娃儿非死即伤。
  她又睇向那少年狠狠瞪死她的毒辣眼神──想吞吃她入肚,想玉石俱焚,想她一个小娃娃怎能敌得了他一击?
  天奴环一扣上,终生无解,就算回到正道里也会被人耻笑,难怪这高傲的少年宁愿十八年后再当好汉,也不想成为她手下的天奴。
  这样的敌意明显可见,他强她弱明显可见,背后教主的兴味目光也明显可见。前有虎后有狼,少年等着一脚击毙她,教主等着看好戏,她在夹缝中求生存,她只是个小孩啊……
  蓦地,她一屁股坐在玉阶上。
  “你叫什么名字啊?”她天真地问。
  那少年瞪着她。
  她把玩着蛇环,装作不知他的杀心,嘴角翘翘,露出童笑,说:
  “我叫皇甫沄,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主人了。”反手一扣,毫不在意地把蛇环扣上自己的腕间。
  少年一怔。蛇环成双,应系在他的双脚上,成为他毕生的耻辱,她怎么……
  她摇了摇手腕,叮叮咚咚的脆声响遍大厅。
  “这蛇环很漂亮呢,哪能让你一人独得?你一个,我一个,这才公平。从今以后,以此为凭,你就只有我这主子,旁人唤你,你可不理。”她终于动手,将另一只蛇环扣上他的左踝。
  他动也不动,还是瞪着她。接着,她向宝座上的教主作揖道:
  “多谢教主赐奴,沄儿退下了。”负手走了几步,回头斥道:“还不快跟上来。”语毕,头也不回地走出大门。
  那少年抿嘴,踉跄追上那小小的身子,她蜗牛拖步,驼背负手,活像个没志气的小老太婆。
  魔教中人哪来这么笨的娃儿,竟把天奴的象征系在自己腕上?
  再一细听,他听见她摇头晃脑,嘀嘀咕咕的──
  “……寒山问拾得曰:世间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治乎?拾得云: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我忍我忍我再忍……忍得好啊……”
『2』楔子——第二个人
  人要倒楣,是绝对不分时节、地点跟少女脆弱心灵的。
  她自温泉泡完澡,踏着月色回自家院的途中,难得有情怀想要对月吟诗一番,亮晶晶的剑刃便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她颈间。
  还不小心削去她一撮微湿的长发。
  “姑娘,失礼了。”
  那声音,在身后,似是刻意变换过,但确定是男子无误。
  夜风吹来,她闻到身后的男子有着特殊的硫磺味,竟跟她身上同一个气味。
  刹那间,她垂下的眸光抹过杀气。
  “公子自天璧崖一路跟踪而来?”她也压低声音,变换嗓音。
  “……失礼了,姑娘。”
  这声音,带点歉意。这表示,这中原人的确是自天璧崖下来的。天璧崖里有天然温泉,她刚从那沐浴过,这不是让他白白看去吗?
  脸皮抽动,她忍再忍,用力的忍!
  她深吸口气,让心胸开阔。识时务者为俊杰,能上天璧崖的中原人不多,功夫绝对比她强,动作绝对比她快,她自认她身上背了四把剑也绝对打不过一个能上天璧崖的高手。
  再者,今年她十四,但由于她劳心过度,发育应该比常人晚上二、三岁,被看了……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忍字头上一把刀,这把刀不算大,她能忍。
  思及此,她仰望天空,想象头顶那把随时会落下的刀。忍!
  “姑娘莫误会,在下上天璧崖的中途……中了毒烟,眼力不佳,什么也没看见。”
  “我完全相信!”她用力地说。不信也要信!“公子一路随我铃声下山,是……”她交手于背上,不敢有任何巨大的动作以免被无辜误杀。
  “但求姑娘送我出天林。”
  “小问题!”她很爽快地说。这林子根本没有什么暗箭藏着,任何人都可以自由来去,条条大路都通天林外头,想必身后的人真是眼力暂盲了。“公子也不用担心,天璧崖的毒烟一见天光就会散去,天亮后你的眼力即可恢复。”
  “……嗯,多谢了,姑娘。”
  “那我开始走了?”她试探地说。
  “请。”
  剑身徐徐收回。
  她连头也没有回,迈步往前走去。她小心翼翼,免得突遭横祸,但她怎么用力聆听,就是听不见身后跟随的脚步声。
  “公子?”
  “我在。”
  她内心大骇。明明就在身后,她却听不见任何脚步声,这不证明来人功夫奇高?现在只希望他的品德跟他的功夫一样高,不会利用完就踢她见阎王。
  这头,是万万不能回的。中原人讲究面子,进入白明教,是打着“消灭魔教教主”旗帜来的,如今他败兴而归……谁知会不会杀她出气?
  “姑娘是天奴?”
  糟,她摇摇手上的铃,答道:
  “公子认错了,这只是一般铃声,天奴男子系脚,女子系手,但我这只有一只,是从中原买来的手环。”千万别搞错,中原人非常瞧不起天奴,有的天奴逃回中原,其下场只有一个“惨”字形容。她可不想受那样的罪啊。
  身后的人没有吭声。
  过了一会儿,他彷佛察觉到此路确实是通往天林外头,便道:
  “姑娘好心肠,果然领我出林。”
  她撇撇唇,嘴里应道:
  “小女子不只心肠好,而且一向爱好和平,崇尚平静生活,手上从来没有死过人,我也从来不挡任何人的路。”这话,说清楚才好。
  她不想惹麻烦,自然不会把他引往教主那里去,现在她只想快快送走这人,就当今晚荒唐梦一场,什么痕迹也不留。
  “原来白明教里,还有姑娘这号和平人物,真是可惜姑娘出身了。”
  “唉,我也这么觉得呢。”她摇头叹息。“如果生在一般百姓家,我也不会半夜遇见这种生死交关的事了,还盼公子磊落,到时别让我赔了一条命才是。”她特地加重“磊落”二字。
  “这是自然,姑娘今晚大恩,在下必定铭记。”他也学她加强语气。
  “不不,这是小恩小恩,不过是顺路散个步,不算什么不算什么。”千万别记住她,拜托。
  身后的人不知是错愕她这样谦虚的回应,还是惊奇白明教里竟有这么软弱的人,总之,他没有接下话。
  她始终维持散步的姿态,不敢走快也不敢过慢。夜风直吹,让她未束起的长发随风飘扬,今晚她没有料到会出事,穿着很随性,宽袍的少年装束干净俐落,可以回院后直接脱了上床睡觉,哪料得……唉,人算不如老天玩弄啊。
  “前头有人。”忽地,那中原人开口,这次声音极低。
  她反应很快,立即停步,说道:“公子转身。”
  接着,她亦负手背过身子,果然看见五步远外,有个背着她的青年。
  她杏眸微地张大。这中原青年一身白衫,身形秀俊,个儿颇高,这身姿形态绝不过二十,这样的人,竟是高手?
  她内心暗叫侥幸。年纪轻轻,已是高手之流,这样的人多属天才,而天才是很容易激动的,如果她欺骗他,就算他眼力不佳也能在一招之内将她毙命吧!
  还好,还好!她不喜生事不喜乱动脑筋害他,今晚才留存她性命。
  “前头是谁?”巡逻的教徒喝道。
  “还会有谁?”她不悦道,没有回过身,假装在赏月。
  每个月的夜里她会去温泉几次,四更回她园里。一路无人,她早习惯素颜来去,哪知今日要送这中原人出林,被迫撞上其他人,这血淋淋的例子令她警惕,将来绝不可再卸防心,以后除非在自家里,否则不能卸下她的“护法妆”。
  “……是护法?”那教徒迟疑着。这声音、这个身形,这个负手而立的小老太婆模样,摆明就是白明教里最软弱的小护法。
  “明白就好。你们夜巡辛苦了。”她淡声道。
  “护法,他……”
  “他是本护法的天奴,你们不识得了吗?”
  “是是。”四年前护法收了个少年天奴,从此焦孟不离。
  她摆摆手,道:“去去,别打扰本护法赏月。”
  “是。”
  她暗吁口气,刚洗完的身子又冒薄汗。可恶,但,还是要忍。
  她不想再看那中原人,遂旋身背对着他,道:“公子,可以走了。”
  她侧耳,听着这中原人转过身了,笑道:
  “公子,你我今晚初遇,没有想到能配合得这么好。”她要他转身他便转,二人合作无间,非常之有默契。
  “姑娘诚意待人,在下自然信赖。”
  这马屁拍得很对味,她也受之无愧。事实上,她不得不拿出最大诚意来化解她人生中最大的危机!
  再者,要他背过身,就是让他不要看见她的脸。笑话,认了脸,谁知以后会闹出什么麻烦事?
  二人又走了一阵,她终于来到林子口,道:
  “天要亮了,公子眼力将要恢复,我已领你出天林,请吧。”
  “……”
  “公子?”
  “姑娘是白明教护法?”
  “我虽是护法,但出污泥而不染,公子若是恩将仇报,便是有损中原正道的风范。”
  那青年笑了。“姑娘不要误会,在下只是想请姑娘赐与姓名,我记得白明教有左右护法,左护法是皇甫姓氏……”
  “我是右护法车艳艳!”她脸不红气不喘地嫁祸人。
  “车艳艳……”那声音重复低喃着,像要把她记住一样。
  她汗流浃背了。别记别记……算了,随便记吧,反正记住的也不是她。
  “在下记得车艳艳是右护法,今年十六……姑娘你身……声音不像啊。”
  “你是说,我声音还有点像孩子吗?”她叹息:“我今年十六,教主强逼我练邪功,害得我外形、声音都像个孩子……我也不想啊!”
  “传闻车姑娘是个大美人……”
  “公子,我自卑。虽然外貌如孩子,但我也是要颜面的,所以特命令人散播谣言,外传我有妲己之貌来满足我虚荣的心态……”这样你可满意?
  “原来如此,是我失礼了。”他同情道。
  “失礼也不至于,还盼公子将来听人提及车艳艳美貌时,别戳破我的谎言才好。公子,快走吧。”她可不想等天亮,跟他大眼瞪小眼的。
  “……”
  “公子?”这中原人还不跑路,是打算留下来住一辈子是不?
  “车姑娘,在下有恩必报,你……可有汗帕之类的物品?”
  她差点扑倒在地。汗帕?在诓她吗?她不是中原人,也是读过杂书的好不好?汗帕等同定情之物,这中原人是想报恩还是想定情?
  “公子要报恩很容易。以后艳艳有机会上中原,那时你来找我便是。”
  “姑娘说得是。”
  “那还有什么问题………”
  他静静打断:“中原武林虽以正道自居,但难保不会有宵小之流,万一有人冒充车姑娘……在下想,还是等天亮后一窥姑娘芳貌,才不会报恩认错人……”
  她眯起眼。
  “姑娘?”
  天色已有微光,她当机立断,回身与他对面,小脸垂下,并不抬头直视他。
  她从腰间抽出洁白无瑕的素帕。
  “公子,以后请凭此物认艳艳吧。”
  他接过来,随即,她的手里被塞了样东西。她定睛一看,是个玉佩。
  “姑娘将来有难时,只要上各大门派呈上此物,就有人引你来见我。”
  各大门派?说得很豪气,但她怎么不知道中原武林已经团结到这地步了?她假装很小心地收起,盯着地上黄土笑道:
  “希望我一生平顺,用不着这玉佩。”
  “姑娘,你的帕子连个绣字花样都没有呢。”
  她面上挂着大大的笑容。“不瞒公子,艳艳身在曹营心在汉,白明教为非作歹无恶不做,教主作为早就天怒人怨,艳艳身在教中,心却向着武林正道,这素帕就如同我心中一块净土,每每看见它,内心才能得到平静。”她感慨着。
  “……姑娘真是有心。”
  那声音带点无法控制的压抑,是被她感动了吧?
  “……车艳艳……车艳艳……”他对她的名字似乎很感兴趣,直念着。
  “公子,天要亮了。”她提醒。
  “那就告辞了,多谢艳艳姑娘。”
  她瞄到对方在作揖,便施以回礼。她盯着那人的靴子良久,才见他终于移动,越过她的身侧,往林外走去。
  同时,她注意到这人的白衫衣角及靴子带湿……她咬牙,顿时难掩怒气。能弄得这么湿,只怕当时他离温泉极近。
  一个眼力不佳的人,在近距离下能看到什么多少?
  “公子。”她忍了再忍,任着那把刀千刀万剐,终是忍不住喊了。
  那脚步声停了下来。
  她还是没有回头,慢慢抚过红艳的宽袖,冷声道:
  “公子一身潇洒雪袍,小女子却习惯穿黑色衣衫,黑白两立,似乎象征我们各自的立场呢。”
  他没有半丝停顿,答道:
  “艳艳姑娘喜穿黑衣,这是个人喜好,跟正邪不两立倒没有什么关系。”
  “是么……公子拿着小女子的素帕,怎知上头没有绣纹?”
  “方才艳艳姑娘没有看见吗?在下以指抚过素帕,上头平坦无纹。”
  “原来如此。今日一别,难再见了,艳艳就不跟公子说后会有期了。”
  “姑娘……保重。它日有难时,务必上中原找在下,告辞了。”
  她没有回头,继续把玩着她红色的腰带。今天她一身火红,他却顺着她的话说,如果此人不是当真眼盲,就是机智极佳的高手。
  虽然说,多疑才是最佳生存之道,但现在,她宁愿相信他眼盲,好过心头一把火却又要含羞忍辱。
  她听见接应他的人轻喊:“闲……”
  贤?
  那人的话被阻止了,她也不打算偷听,就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才回身。
  果然人都走光光。
  她大松口气。今日大劫得以度过,都是老天保佑。她瞄瞄手上玉佩,迅速丢在地上,踢过沙土掩埋住它。
  什么东西也不要留,管他是报恩报仇还是定情,今日一别,绝对难以见面,见了面要相认绝不可能。
  她非常想要仰天大笑。她是个女孩家,当然喜欢干净,身上带汗帕是理所当然,但她凡事防备得紧,选用帕子都是素白,完全没有任何的花样在上头,就怕是万一哪天被迫做坏事,不小心留下足以追踪的蛛丝马迹。
  果然啊!这是她的先知灼见,今日果然派上用场了!
  从明天开始,她要改用花帕,以免将来被这个中原高手认出来。对了,她记得车艳艳的帕子总是绣着牡丹,她最好动点手脚,让车艳艳改用素帕。
  要嫁祸一个人得要俐落些。当然,以后那中原人要向车艳艳报恩或者以身相许都随他,她绝对乐见其成。
  就是她吃点亏,在温泉池里泡澡时,竟与他共处一室而没察觉……不想不想,绝对不能多想。
  她双臂环胸沉思一阵,摸摸已被夜风吹干的长发,正准备回园子补眠去,就看见四年前她收下的天奴正站在她的身后。
  焦孟不离啊,现在才出现……她也不问他藏在哪了,只是笑道:
  “回去了。”越过他,往回走。
  “姑娘,他是正人君子,不会无故伤人。”她的天奴道。
  “是吗?”她很想知道如果那中原高手出手了,这个跟随她四年的天奴是不是还会躲着不肯出面?但她想,还是不要知道结果吧。
  通常结果往往伤人。在这世上,再亲近的人,也是不能随便信赖依靠的。
  靠自己,才是真正的生存之道。
  她闲步走着,他尾随在后,一如平常。二人的天奴环铃交错响着……叮叮咚咚,叮叮咚咚,在彼此的生命里一直响着。
(由m制作)
『3』第一章
  人贵自知,方能活到七八十,这一向是王沄生存的法则。
  王姓一般,沄乃江上大波,名字乃父母之恩,不一定适合子女,她就是最典型的一例。
  她自认不够聪明,不够气势,练武资质不足,胆识过小,但偏偏出身在人人喊打的白明教里。
  所幸,到目前为止,她的生命都很无波无浪……偶尔有点小浪……不,她必须坦承,是有几次大浪,全凭老天瞎眼让她有惊无险地混过,她想,她今年二十,依她的天资能活到现在,运气算是不错,而且应该可以继续维持下去。
  只要她没有自投罗网,无聊到深入一个叫中原武林的敌营去……
  中原武林啊……原来是这样繁华、这样的大惊小怪。
  她回头看着身后的年轻男子,非常和蔼可亲地问:
  “何哉,他们在看你?”
  年轻男子约莫二十五、六岁,身强体壮,眉目偏俊,狂野逼人,蜂蜜色的美肤,任着长发散于肩上,有着跟她一般妖艳的浓妆,颊面烙着刺目的蛇印。
  他目不斜视,答道:“他们看的是你跟我。”
  这个答案她有点不满意,继续负手在敌营街上闲踱。
  她腕间的天奴铃跟他足踝的铃声相呼应,叮叮当当颇为悦耳,这些中原人偏不识货,个个凶神恶煞盯着他们。
  “他们看咱们,因为……咱们是天奴?”
  “姑娘聪明。”
  “中原人都清楚铃声跟蛇印是天奴的象征?”她试探地问。
  “姑娘聪明过人。”
  她想了想,脚步一顿,绕到他的身后,道:
  “我生性胆怯,承不住这些目光,你走前面。”
  那年轻男子面皮一颤,附和道:
  “姑娘是胆怯了点。”随即顶天立地跨步而去。
  她悠闲地尾随其后。反正他人高马大,足够掩去他人充满敌意的目波。
  “唉,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何哉,你一定要保住我的命,我还想青山长在绿水长流。”她叹息。
  “这是当然,姑娘。”头也不回再补充:“姑娘直接说长命百岁即可。”
  “是,我想长命百岁,寿终正寝,你务必要身先士卒,有刀砍来你得挡在我面前。”
  “……”他不想再纠正,索性不开口。
  两人步行一阵,来到一座正值丧期的大庄前,庄园匾额写着“天贺庄”三个字。白灯笼悬于大门两旁,前来吊丧的江湖人士骆驿不绝,此刻都停下脚步,惊异地瞪着他们,甚至有些江湖人直觉扣住剑柄,嫌恶毕露。
  披麻带孝的奴仆一见到他们,匆匆奔进门内,大声喊道:
  “天奴!是天奴!少爷,不得了了,魔教天奴来了!”
  用得着这样呼天抢地吗?她摸摸颊面蛇印,再低头看看一身艳红男装,虽然穿着中原男衫,但她长发束起带着中原女人的发饰,很明显就是一个女孩家。
  为了避免无谓冲突,她入境随俗,崇尚和平不流血的想法在她身上表露无遗,天贺庄的人应该不会动刀动枪才对。
  她正忖思间,天贺庄内一名年轻男子奔出来,往门口一望,眨眼怔住,而后迅速恢复大家风范,上前抱拳客气道:
  “在下天贺庄庄主贺容华,敢问二位专程前来天贺庄,有何要事?”
  她看看何哉,他不吭声,她只好回礼道:
  “在下王沄,他是何哉,我俩路经此处,突闻中原德高望重的前辈贺老庄主仙逝,特来祭拜一番。”
  贺容华颔首,神色放柔,轻声道:“原来如此……”
  “少庄主,他们是天奴,丢尽中原武林的脸,让他们进来祭拜,老庄主颜面必定无光。”有江湖人上前说道,语露不屑。
  贺容华面有难色,迟疑一会儿,才惋惜道:
  “王姑娘,你们的心意,在下心领了,只是眼下不大方便……”
  “少庄主何必对他们客气?他们是天奴啊!”那江湖人讽笑:“天下人皆知,魔教天奴是中原过去的丧家之狗,既是对方的手下败将,就该自刎谢罪,哪来的脸在人家脚下讨生活?这样的人,进了天贺庄,只会污了老庄主名声!”
  贺容华眉头拢聚,面色有些泛青了。
  王沄无所谓,道:“庄主不方便,我们也不强求,那就此告辞了。”
  贺容华垂下眼,沉默着。
  “姑娘等等。”那长发披肩的何哉终于开口,平声道:“天下传言,贺老庄主生前允诺,在他死后,六十年江湖经验不论对错,全编进一代宗师册里,其册收于‘云家庄’,任人取阅,防后世小辈犯上同样的错误,此等行径,着实令我等钦佩。如此胸襟的贺老庄主在天之灵,一定不会介意天奴前来祭拜吧?”
  贺容华猛地抬眼,灼灼望着他。
  “你说得对,先父岂会在意二位身份,如果他尚在世间,定会亲自迎进二位!来人,去准备准备,不要轻待了这两位朋友。”
  “少庄主,你……”那江湖人不悦了。
  “少德兄,闲云公子就要到了,要是让他认为天贺庄气度过小,将来记在册上,小弟无颜面对先父啊。”
  古少德脸色变了变,道:“至少,依他们的身份,不该由大门而进。”
  贺容华一怔,瞅了何哉一眼,低声道:“二位朋友,这个……”
  “无妨。”王沄微微笑道:“大门、侧门都是门,少庄主方便即可。”
  于是,她与何哉绕过半开的大门,在众目睽睽下,走进小侧门。这不起眼的小侧门,恐怕至今只有她跟何哉通过吧。
  “请。”贺容华在门后等着,语气轻软。
  她施以回礼,瞄了眼何哉。
  他收到她的眼神,很有默契地举步在她面前,跟着贺容华进厅。
  叮叮当当,她发现每走一步,每个人都如临大敌盯得死紧。
  她步伐未停,紧紧跟着何哉,以免不小心落单,就遭人击杀。她可不是九命怪猫,得小心保住她的命才行。
  她偏着头,打量着贺容华的背影。一看就知道是一个非常名门正派的青年,眼里全无邪气,身形没有何哉来得高壮,但行步十分大气,颇有一家庄主的架势,但就一点不好──
  真的真的很不好,不好到她怀疑贺容华有先天上的隐疾。
  这个姓贺的,手指到底在抖什么啊?
  *** *** *** ***
  霏霏细雨自她入灵堂后开始飘着。
  她捻香诚心祭拜后,便把玩着贴身的玉萧,等着那个瞻仰遗容的何哉出来。
  “妖女!”有人低声但清楚地咒骂着。
  她面色不改,充耳不闻,维持微笑,永保平安。
  “无耻!”
  无耻之徒,非她也。她也不会无聊到把这种辱骂往自身上揽,于是她转身背对,不料那人如影随形又绕到她的面前。
  她慢慢抬头,嘴角轻扬,惊喜道:
  “原来是古少侠,我正愁没机会跟你说话呢。”
  古少德一愣,到口的污辱吞了回去。
  “……你有事找我?”他疑声问着。
  “是啊。”她艳容亮亮,明显崇拜。“小女子听说来吊祭老庄主的,都是中原有名望的人,先前放眼所及,唯少侠一人未及而立之年。少侠年纪轻轻,仪表堂堂,行路有风,我斗胆猜测,少侠少年成名,如今已是响当当的大人物了。”
  古少德闻言一怔,掩嘴一咳,有点不好意思道:
  “姑娘谬赞了,古少德不过是在游侠册里占了几页,算不得什么算不得什么……”见她一脸疑惑,他讶道:“姑娘不知云家庄?”
  “……云家庄很有名吗?”
  古少德听到这话,更是仔细打量她。“姑娘你不是中原过去的天奴?”
  她笑着摇头。“这是我第一次来到中原。”
  “原来如此,是我误会了。”他语气更为和缓。魔教天奴大部份都是中原过去的耻辱,但也有少部份是当地可怜居民碍于生活困苦,甘愿入教为奴为婢。
  看来她是为生活所苦的可怜人,古少德立即抛弃先前的轻视,解释道:
  “云家庄专记载江湖大小事件,地位中立,各户门派皆敬它三分。云家庄闲云公子学识渊博,以十三岁之身承接公子之名,至今不过十多年,各家门派与他交好,也很信赖他,你说,他厉不厉害?”
  “厉害厉害……”她非常配合。何哉瞻仰遗容是不是久了点?
  “不过话说回来,闲云公子气质出众,品德高尚,人如清泉,绝世的人才,偏偏出身在草莽江湖里,简直是折煞了他高洁的光辉……”
  “是啊,此等人才,天上人间少有,少有啊。”她附和惋惜。太高洁的人物,很快就会奔向西方世界,阿弥陀佛。
  “他是江湖中公认的美男子,飘逸得脱俗,可以说是世上唯一的无瑕美玉。中原武林不论老少,都有种错觉他是九重天外的天仙特地下凡,让这一世的江湖有了令人值得回味的天上闲云。”
  “……好啊!”她差点配合到鼓起掌来。这是哪来的江湖毛头小子?这么明显崇拜一个人,是他真的太毛头了,还是那闲云公子有迷惑人的妖术?
  古少德正想再细说公孙云的眉啊眼的,大门突然起了骚动,他回头一看,惊喜交集。
  “闲云公子到了!”他奔出厅,喊道:“正门全开,迎接公子入庄!”
  庄内奴仆立即推开正门,厅上中门也是全开,明显是迎接贵客的一流阵仗。
  她站在厅里角落往外打量。大门旁的小侧门多像狗洞啊,她从狗洞来,人家是一路豪华迎进门来,如皇帝亲临似的……天贺庄真是大小眼,厚此薄彼。
  她不再细看,转身自婢女托盘里取了茶水饮用,一个良好听众适时的附和,也是需要滋润喉口的。
  身后一路闹哄哄的,像是庄内江湖人全聚上前来,这到底是来吊祭的,还是来等云家庄闲云公子的?
  “闲云公子,请。”
  “都是自家人,少德兄不必客气。”
  那声音温润如玉,带点清冷,比起何哉是悦耳太多,这样的声音配上一个美男子倒是美事一桩,她一向视美人,美物为毒蛇猛兽,但也抱持着远观欣赏的角度,于是她回头瞄瞄,进厅的除去古少德,就是一名白袍潇洒的青年了。
  她一愕。
  这就是无瑕美玉闲云公子?
  公孙云本是随意扫过她,而后迅速调回来,停在她腕间的天奴环。刹那间的停顿,她注意到了,但她不动声色,有礼地作揖。
  他目不转睛,徐徐施以回礼。
  “她是天奴。”古少德低声道。
  “原来是天奴……”公孙云喃着,注意力不再放在她身上,上前捻香祭拜。
  她又瞄着厅外,问着古少德道:
  “古少侠,外头那些狗……够义气的江湖大侠们围着那青年是……”怎么看都像是一群狗在抢骨头!如果她没搞错,那青年是跟闲云公子一块来的吧。
  “那是五公子,在数字公子中排行老五,是辅助闲云公子写史的手下。”
  “原来如此。”真高招,下次有难,她考虑比照办理,把何哉丢进人群里,她学闲云公子逃之夭夭。合作无间,一向是用来形容她跟何哉的。
  古少德见公孙云上完香,又上前道:
  “少庄主正跟个天奴去见老庄主遗容,很快就会出来。”
  公孙云闻言,瞳眸抹过异采,神色不动道:
  “老庄主果然德高望重,连天奴也来吊慰。”他望向她,作揖道:“在下公孙云。”
  “小女子王沄。”她再回礼。中原人礼数有够多,她怀疑中原人一生里至少有一半都花在彼此的客气回礼中。
  “王云?”他慢慢地重复她的名字。
  “公子是闲云野鹤,小女子只是水上云而已。”不知为何,当他念着她名字时,她有点毛,也觉得有点耳熟。
  他定定注视她一会儿,才平静道:
  “原来是江上之波,这名字取得好。”语毕,顺口问道:“不知王姑娘于哪位主子名下做事?”
  她答得也快顺,笑道:
  “我在皇甫家手下做事,不过,都是做一些小杂事而已。”
  “白明教皇甫家啊……”公孙云缓步绕着她转了一圈,当他走到她身后时,目光直落在她束起的乌发。他垂下眸,让人读不清他的神色。“果然强将手下无弱兵,王姑娘敢与同伴回到中原故地,勇气实在令闲云佩服。”
  “皇甫家?不就是魔教左护法?”贺容华自后厅而来,何哉尾随其后。贺容华道:“这十几年来,皇甫家在白明教已有没落之势,闲云,汲古阁可有收录皇甫家的事?”
  “皇甫家自十七年前传予三岁皇甫女儿后,再无下文。”公孙云清声答道,又意味深远地说着:“至今,连云家庄都不知她的长相、她的去处,她的喜好,甚至,连她手下有多少亲信都查不到。”
  贺容华冷冷哼了一声,道:
  “听起来挺神秘的。白明教历代左右护法都是下任教主的候选者,这代左护法皇甫,右护法车艳艳,后者喜收天奴,几次挑衅咱们,看来下任教主多半是她……王姑娘,你们身处皇甫家,这左护法的心思如何?”
  王沄见何哉来到自己身侧守护,才道:
  “少庄主这样问,唉,我该怎么答呢?我毕竟是皇甫家的下人啊。”她假装挣扎着,察觉公孙云清寒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身上,她叹息:“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皇甫家并非神秘,而是真的没落,皇甫小姐才智甚差,根本无法胜任护法之职,何况是教主之位呢?我想,再过两年,这左护法之位便会易主,闲云公子用不着再将皇甫家记下去了。”
  公孙云不置可否。那双带冷的俊目一直落在她的脸上。
  她视若无睹,对何哉道:“咱们也不能一直留在这里麻烦少庄主。”
  何哉点头。“是该走了。”
  她又瞥见贺容华的手指剧烈抖动着。隐疾,肯定是隐疾!
  “这么快就要走了吗?”贺容华道,招来婢女。“何兄、王姑娘,你们连杯茶水都没喝上,这样来去匆匆,倒显得我这主儿失职了。”
  “肯让我们进来上香,足见少庄主有容人之量,这样的人,将来承袭父位,老庄主在天之灵一定欣慰。”她恭维着,看着那婢女端过茶水,古少德就近接过托盘,贺容华顺手拿来再交给何哉。
  何哉先递给她,自己再取过一杯。
  “天奴在中原不便行走,王姑娘你们可要小心,如果有难,一定要找人解决才好。”公孙云始终带点漫不经心。
  “这是当然这是当然。”她细细品茶,中原的茶真不错,有机会一定要打包带走。
  何哉、古少德也跟着一饮而尽。公孙云等诸位喝完后,才对贺容华道:
  “我将老庄主一生事迹连夜写了一份,晚些时候请少庄主放入棺里。”
  贺容华一脸感激。“闲云,多谢你了。”
  王沄见他们话题已绕开,正要跟何哉打个暗示,准备闪人也,忽地,她眼一花,腹痛顿时遽绞起来。
  “王姑娘!”公孙云第一个注意到她面色大变,他目光乍异,疾手要扶住她倒下的身子。
  哪知何哉快了一步,迅速托住她的腰身,让她倒进他的怀里。
  “姑娘!”何哉惊叫。
  混蛋家伙!她就知道愈好喝的东西愈容易出问题!腥臭的气味涌上喉道,王沄毫不忍耐地张口,朝何哉的脸上喷血泄恨。
  *** *** *** ***
  “什么?”
  门外,男人震愕的叫声,惊动她昏迷的意识。
  “姑娘跟我同房即可,少庄主不用差人来照顾。”这是何哉的声音。
  她挣扎半天,终于有力气半张眼眸。
  放眼所及,是陌生的床,陌生的屋子,门是半掩,可以看见外头的夜色,两抹男人的身影就在外头。
  一个是何哉,一个是……那个有隐疾的贺容华?
  “你们是夫妻?”贺容华有些惊慌。
  “不是。”
  “既然不是,孤男寡女同处一室,总是不妥……”
  “如果让人来照顾姑娘,更为不妥。姑娘在贵庄中毒,除非少庄主能找出凶手,否则何哉不敢让人随意接近姑娘。”
  “不可能!”贺容华咬牙道:“天贺庄绝不会有那种龌龊之辈下毒,那种无耻行为绝非正道所为。”
  “姑娘中毒是事实,少庄主也请大夫来看过,毒物在茶水里发现,还是,少庄主认为贵庄做不出这种事来,全是我跟姑娘故布疑阵?”
  “不,我并非这意思……”那声音明显气虚,甚至有些讨好的意味。
  “还请少庄主早日找出凶嫌。”语毕,何哉也不再多谈,直接关上门。
  他来到床边,对上她虚弱的眼神。
  “姑娘中毒,昏迷好几个时辰,现在都入夜了。”他皱着眉头。
  “我知道。”她全身虚软,勉强翻身而起。
  何哉轻轻稳住她的身子,道:“幸亏当时云家庄五公子在场。他精通医理,诊出姑娘中毒,之前我已喂过姑娘药汤,得再多休养几日才行。”
  她看他一眼,忍着不适的身子,移到桌边坐下,一口气吹熄烛火。
  顿时,屋内一片黑暗,她道:“何哉上床。”
  门外,有人抽气。
  “……是,姑娘。”何哉动也不动。
  她闭上眼,等了一阵,才听见恼怒的脚步声离去。
  “姑娘没有伤到五脏六腑,但也需要休息数日。这几天,最好别运气。”
  她没张开眸,只是拿着玉箫来回抚摸着,气息有些不稳,唇色微白。
  “姑娘?”
  “何哉,你跟了我几年?”她若有所思地问。
  “不多不少,正好十年。”
  “十年了啊……你说,这十年里,我中过毒吗?”
  “姑娘聪明过人,从未误中有心人的陷害。”
  “错,那是我运气好。”她慢慢张开眸,在黑暗里锁住那双男人的野瞳。“何哉,我有话问你,你过来。”
  这样的命令,何哉从不违抗,他沉默地来到她的面前。
  他一头长发,虎背熊腰,随时一拳可以打死她。现在仔细看看,何哉生得英俊,可惜少了十年前的秀美,令她午夜梦回时十分惋惜。
  说起美貌嘛,她又想起──
  “你道,公孙云生得如何?”
  何哉眼里抹过惊诧。
  她叹息着:
  “到底谁传他是绝世美男子?”明明只是中上之姿,气质确实出众,带了几分清冷,举手投足优雅高贵,可惜跟人说话时总有疏离感,而那相貌……除非她眼睛瞎了,否则江湖传言什么绝俗的风采、九重天外的天仙,全是狗屁不通!
  人是好看,却不是第一美男子,这令她失望不已,更证明传言不可尽信。
  “姑娘就是为了问我,公孙云的美貌?”是不是离题了?
  她扬眉,望着他,语含深远地说道:“不然要问你什么呢?”
  他撇开目光,低声答道:
  “十年前我离开中原时,公孙云已有公子之名。云家庄文有公子,武有先生,共同主持云家庄,但傅先生仙逝数年,先生之名空悬已久,公孙云文武双全,人人都当他是云家庄唯一的主子,可以说是这一代最成功的人物。”
  她似笑非笑。“这样看来,你跟他是云泥之别了。十年前你好歹也是个少年英雄,如今却是任何人都可以践踏的天奴之身。”
  “姑娘说得对。”他也不恼火。
  “出名的人物总是被神化。由此可见,中原武林这二十年来没有什么好人才,才由得公孙云飞窜出线,不难想象,如果中原再拿不出人才来,四十年后,公孙云将被形容为已经飞升成仙的人物了。”她为这可能性感到好笑。
  明知她说得夸张,何哉也顺着她,道:
  “确有此可能。当年的少年英雄里,十有七八不是如我下场,便是小时了了,大了再也精进不前。姑娘,现在你虽然无恙,但最好别太费神,我抱你回床上去吧。”
  她抿起嘴,久久不发一语,直到远处梆子声响起,她才嗯了一声。
  何哉小心翼翼地抱起她,回到床上去。
  她闭上眼,任着何哉替她盖上薄被。
  “姑娘。”那声音低微,几乎快附在她耳边了。
  “嗯?”
  “棺木里的尸身不是老庄主。”
  她还是没张开眼。
  他再道:“有人调换老庄主的尸身,那脸是易容过的。”
  “是么?”
  “姑娘猜出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吗?”
  “没头没尾的,我要猜得出,就能比公孙云还要早升仙了。”她道。
  何哉沉默着,不再发问。他拐过凳子在床侧,就坐在那儿闭目养神。
  就在他以为她已经睡着时,他听见她道:
  “何哉,我也不是不替你想,但你看看我,今年才几岁,已有不少白发。人啊,没有那个智慧,偏要去想破头,那就会像我这样,你就可怜可怜我,我还想一头黑发再撑个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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