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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煤

_3 刘庆邦 (当代)
  “我日他娘,你这闺女,可不敢瞎说!”
  金凤的妈妈跟金凤的爸爸说了,爸爸没说不同意,但提了一个条件,这个条件是不许宋长玉把金凤带走,带到宋长玉的老家去,因为宋长玉的老家那地方太穷了,他不能让自己的闺女到穷地方去遭罪。这个意思是说,宋长玉要想与金凤结婚,不能离开红煤厂,只能是倒插门,当上门女婿。
  宋长玉本来就没打算回去,倒插门对他来说没什么不可以接受。他的老家离这里那么远,在这里倒插门与在老家倒插门性质完全不一样。在他们老家,有的人家只有闺女,没有儿子,才招上门女婿。愿意当上门女婿的人呢,往往是家里比较穷,弟兄们又多,盖不起房,娶不起老婆,出于无奈,才到女方家去倒插门。倒插门的人往往被人看不起,甚至受到岳父家所在的村里人的排挤。这使得倒插门女婿像是寄人篱下,矮人三分,有一种屈辱感。他在红煤厂找老婆,可以不用倒插门这个词。比如一些农村人到城里找老婆,难道农村人都是倒插门吗!城市那么大,算是哪一家的门呢?如果找一个城市户口的姑娘算是倒插门的话,普天下的农村青年谁不想把城市的门倒插一下呢!可以说他差一点就把城市的门倒插进去了,只因为唐洪涛从中作梗,他才没有插成。虽说明金凤不是城里人,但相对老家而言,怎么说也是一个外面的人吧,他说他在外面找了一个老婆,恐怕谁也不能否认。而在外面找老婆,只能说明他有本事,有魅力。明守福愿意把自己的闺女嫁给他,你说明支书通过联姻方式留住他这个人才也可以。但宋长玉装作对金凤的爸爸提出的条件不大乐意接受,说:“让我再想想。”
  金凤以为宋长玉犹豫,遂抱了宋长玉的胳膊晃着说:“你先答应嘛!”她又把嘴凑在宋长玉耳边小声说:“等我们结了婚,老头子就管不着了,你说去哪儿,我就跟你去哪儿,还不行吗!”
  因金凤的嘴唇挨到了宋长玉的耳朵,一说话一动,把宋长玉的耳朵弄得很痒痒,一直痒到耳朵眼儿里边。他赶紧把耳朵揉着,说:“那好吧。”又说:“以后别对着我的耳朵眼儿说话,怪痒痒的。”
  金凤嘻嘻笑着,说:“就是让你痒痒,不痒痒你还不答应呢!”
  “好你个狡猾的金凤,你让人就范的手段还不少呢,你让我痒痒,我也会让你痒痒。”他把两手的手指都撮起来,放在嘴边,喉咙里轻轻吼着,做出要胳肢人的预备动作。
  金凤不知宋长玉要胳肢她身上的哪一块儿,她把两处最怕痒的夹胳窝紧紧夹住了,双手交叉,把两个乳房也抱住了,求饶似地说:“别,别,我不敢了,不敢了!”
  宋长玉没有饶过她,说:“不让你痒痒一回,你就不知道本将的厉害。”他在金凤夹胳窝下面的肋巴骨上胳肢了一下。金凤的肋巴骨也是很怕痒的,宋长玉一胳肢,她一跳,似乎一下子痒到骨头里去了。她的手要护肋巴骨,就把乳房松开了。这给宋长玉创造了声东击西的好机会,他迅速在金凤的一只乳房上摸了一把。那么金凤的手赶快再回来保护乳房。金凤似有些委屈,说:“长玉哥,你坏!”宋长玉一下子把整个金凤都抱过来,把自己的嘴对在金凤嘴上,二人好一顿长吻。
  明大婶儿想让杨新声给金凤和宋长玉当介绍人。当介绍人历来是好事,是积德的事。当初是杨新声把宋长玉领到红煤厂来的,不然的话就不会有这个亲事。当介绍人的好事还是留给杨新声做好一些。要是给别的男女青年当介绍人,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男家跑跑,女家跑跑,不知得磨多少嘴皮子,媒也不一定说得成。金凤和宋长玉的事呢,跟现成的差不多,让杨新声当介绍人不过是个名义,两边一说,有那个意思就行了。可杨新声这段时间没回来,金凤就有些着急。也许杨新声头天晚上骑车回来,第二天一大早就走了,明大婶儿没有看见他。金凤对妈说:“你托人给杨叔捎个信,让他抽空回来一趟嘛!”明大婶儿瞋了金凤一眼说:“臭丫头,你说这话羞不羞!”又过了几天,杨新声还没回来,金凤顾不得羞,说妈真是死心眼儿,“杨叔没回来,你跟杨婶儿说不是一样嘛!”当妈的直叹气,说:“怪不得人家说闺女大了不中留,留来留去是冤仇,这一回我算是知道了。”
  明大婶儿只得跟杨婶儿去说。明大婶儿说得很含蓄,给自己留足了脸面,她说:“别人都说金凤和小宋怪般配,你去给他们搭个桥吧,行呢,算两个孩子有缘分;不行呢,算咱老姊妹俩啥都没说。”
  杨婶儿一听就很高兴,像中了某项彩头似地说:“咋不行,我看准行。我早就看出两个孩子很合适,我们家老杨也说合适,就是没敢说。”
  杨婶儿分头跟金凤和宋长玉说,二人都拿着劲,出乎意料似的,说考虑考虑再说。这个姿态和口径是金凤和宋长玉在亲吻之后商量定的,意思是把杨婶儿抻一抻,跟杨婶儿做一点游戏。杨婶儿不知他们背地里多次亲过嘴儿了,更不知道宋长玉把金凤的奶子都摸过了,还真的以为两个人各守半边,没有任何接触呢!待杨婶儿跟他们说了再一再二再三,他们才表示同意。这使杨婶儿觉得自己做了天大的好事,非常有积德感和成就感。而且这桩好事是为明支书家做的,对明支书来说,她成了有功之人。杨婶儿有些炫耀是免不了的,她跟这个说,跟那个说,像是怕别人跟她争功似的。红煤厂是个大村,一个村有两千多口人,在杨婶儿的义务宣传下,一时间至少有一半人知道宋长玉成了明支书家的女婿。金凤说好婆家了。那庄的?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原来在砖瓦厂打砖坯子的那个小宋。小宋不是个外乡人嘛,明支书怎么会舍得把宝贝闺女嫁给他?什么外乡人,内乡人,开放了嘛,外来的和尚会念经嘛!没看见吗,听说县城大街上的那个广告牌子就是小宋画的。小宋高中毕业呢,本事大着呢,把红煤厂搞成旅游区,就是小宋的主意。怪不得呢,明守福那么会盘算的人,小宋要不是一条龙,他才不会把小宋招成女婿呢!你们不知道吧,听说小宋在乔集矿的时候,连矿长的闺女都看上他了,两个人还手拉手到咱们红煤厂游览过呢!那小宋怎么没娶上矿长的闺女呢?可能矿长的闺女有毛病吧。我看小宋还是犯傻了,只要不瞎不瘸,有点毛病怕什么,矿长的官儿总比明支书的官儿大吧。你这话我不赞成,人家小宋娶的是爹的闺女,又不是闺女她爹,就算闺女她爹官再大,也不能当老婆用吧,也不能为小宋生孩子吧。你说这倒也是,金眼银眼不如看对眼,只要两个人看对了眼,比什么都强。哎,红媒是谁?听说是杨新声的老婆。鲤鱼的尾巴让那娘们儿拉住了。
  明守福和明大婶儿不反对这种宣传,金凤和宋长玉也不反对宣传,或者说,他们需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宋长玉心里明白,在乔集矿人们把他和唐丽华的事宣传得太早了,等于馒头刚蒸上,就把锅掀开了,馒头只能是生馒头。而在红煤厂,他和金凤这锅“馒头”面发得不能再发,“馒头”蒸得圆了不能再圆,鼓了不能再鼓,熟得不能再熟,才请人把锅盖掀开了。金凤知道宋长玉的心思,等结婚后,宋长玉不愿意跟她的父母住在一起。金凤自己也是,结了婚再跟父母住在一起,她也会觉得别扭。再说她的父母是有儿子的人,宋长玉要是住在他们家里,就算父母不反对,她的哥哥弟弟也会坚决反对。她和宋长玉商量,他们要另外盖几间房子,营造出属于他们自己的安乐窝。说干就干,金凤央求了爸爸,让爸爸给她在依山傍水的地方批了一块宅基地,她和宋长玉开始备房料。红砖是现成的,他们象征性地交一点钱,用多少从砖瓦厂拉多少。做门窗用的木料,是金凤的爸爸托人从国家大矿买来的。大矿的井下需要大量的坑木,坑木都是从东北的林区用火车运来的,在矿上的木料厂堆得大垛小垛。作为红煤厂的支部书记,明守福与附近的煤矿有工农关系,他把工农关系的招牌到矿上一亮,矿上卖给他的木料相当便宜,跟白要也差不多。一切房料备齐,盖房子时也无须宋长玉和金凤动手,因为别的村有建房包工队,把全部工程包给包工队,开工时付一半钱,完工后再付一半钱,只等着住新房就成了。宋长玉暗暗惊叹,他不仅在外面找了一个不错的老婆,还快要拥有属于他和金凤的房产了,而在他们老家,想盖一所浑砖到顶的房子是多么的不容易啊!从他记事起,就时常听父亲和母亲念叨翻盖房子的事,说房子如果不翻盖,两个儿子就找不到老婆,就得打光棍。他老家的三间房子是坯座草顶,只有下面的墙根角有几层砖。砖还不是整砖,是一些半截砖和碎砖。祖宗留下的所有基业,也许都体现在那几层被风雨剥蚀过的砖基上了。有一年发大水,坯座被泡成一摊稀泥,草顶和梁檩漂在水里。要不是他父亲下大雨时蹲在一棵椿树杈子上当老雕,日夜看护着他家的房子,并把梁檩及时捞出来,拴在树干上,恐怕大水过后,他家的房子就再也盖不起来了。重新盖起来的房子还是三间,还是坯座草顶,砖仍是那么几层。坯也是长方形的,跟砖的样子大致相同,但两者有着很大的区别。坯是泥土脱成的,里面掺有麦糠麦草。砖坯子虽然也是来自泥土,但里面不掺草。更重要的是,砖坯子经过火烧,性质发生了变化,变成了砖。别看两者只差一把火,坯怕水泡,砖就不怕水泡。父亲最大的愿望,就是扒掉坯座草房,盖几间浑砖到顶的房子。房子上面盖全瓦还是不敢想,能盖上半坡瓦,盖成瓦剪边,就很理想了。可以说父亲母亲为这个理想奋斗了几十年,也筹备了几十年。他们家卖一头猪,一只羊,或者卖一只鸡,一个鸡蛋,钱都要攒下来。这些钱除了给他和他弟弟交学费,就是为了盖房。父亲下地干活或赶集,习惯带一个筐,哪怕看到一块驴粪大的砖头头儿,父亲也要拾回家。他们家的茅房一角,已堆了不少碎砖头头儿。然而家里没攒下什么钱,刚攒下一点,一遇急事儿就拉散了。几十年过去了,父亲的理想到现在也没能实现,仍停留在理想阶段。父亲想不到,他的理想儿子在外面替他实现了。如果说这个现实老家的人看不见,他不能用这个现实给父亲长脸,今后他还要想办法多挣钱,挣了钱交给父亲,让父亲在老家盖一座浑砖到顶上面全部盖瓦的砖瓦房。
  房子的地基打好,砖墙起了一半,金凤从村里开出两张介绍信,拉宋长玉到乡政府办了登记手续。金凤的意思,婚礼可以缓办,登记手续没必要再缓。说到底,金凤对宋长玉估计得比较高,对自己估计得比较低,办了登记手续,她心里才比较踏实。宋长玉顺从了金凤的意思。结婚证是两个小本子,二人每人一个。宋长玉的那个小本子,是宋长玉的名字在明金凤的名字上面;而金凤的那个小本子呢,明金凤来了个妇女大翻身,名字压到了宋长玉的名字上面。金凤看了自己的小本子很得意,对宋长玉说:“你看,我在你上面!”她把宋长玉的小本子看了看,说:“哟,你怎么又跑到我上面来了!”宋长玉说:“男女平等嘛,上面下面都一样。”他把自己的小本子也交给了金凤,说:“你放在一起保管吧!”宋长玉在矿上下井时,听工友们把结婚证说成驾驶证。这个说法把结婚和开汽车相提并论,有了驾驶证,就可以开车,想怎么开就怎么开。而拿到了结婚证呢,老婆就等于是男人的车,男人就有了开车的资格,开车就合法化了,想开想停谁都管不着。宋长玉也有一点不明白,要说结婚证是驾驶证的话,他有了驾驶证,金凤也有了驾驶证,是他开金凤的车?还是金凤开他的车呢?难道是两个人轮换着,互相把对方当车开?宋长玉把听来的这个说法跟金凤说了,金凤像是想了想说:“今后我就是你的汽车,你就开我吧。”
  “怎么开呢?”
  金凤的脸很红,说:“我也不知道。”
  “油门在哪儿呢?方向盘在哪儿呢?”
  金凤还说不知道,又说:“可能到时候就知道了”。
  “那,我现在就想开。”
  “急什么,再急我打你!车是新的,放三天两天又放不坏。等咱们的房子盖好了再说吧,想开在新房子里开。”
  宋长玉装作很吃惊,说:“在房子里开车,我可没听说过,那会不会把墙撞破?”
  金凤的想象力跟不上了,也说:“真的呢,要是把墙撞破怎么办呢!”
  明守福不让金凤在砖瓦厂食堂做饭了,安排她到桥头的卖票点卖门票。一开始金凤没理解爸爸的好意,不想去。一段时间以来,金凤天天在食堂里做好吃的,宋长玉已明显吃胖了,胖得脸上放光。她要是离开食堂,换另外一个人到食堂做饭,她的宋长玉恐怕就吃不了那么好了。她可以跟妈说说,让宋长玉到他们家吃饭。宋长玉是一个很要面子的人,谁知道他愿意不愿意呢?金凤问宋长玉:“我爸不想让我做饭了,让我去卖票,你说我去不去呢?你同意,我就去,你不同意,我就不去,全在你一句话。”
  宋长玉说:“当然要去卖票。做饭太累了,去卖票轻省些。再说,当售票员说起来也好听些,我哪舍得让我媳妇一直当炊事员呢!”
  “那你吃饭怎么办呢,换一个别的人做饭,恐怕不一定对你的口味。”
  “我哪里有那么娇气,只要吃饱就行呗。”
  “你想吃什么,就跟我说,你到我们家去,我给你做。”
  “那可不好意思。”
  “要不这样吧,等咱们的房子一盖好,我就先买锅,先扎伙,到那时候,你想吃什么我就给你做什么。”
  “那我先谢谢你!”
  “以后不许再说谢谢,都成一家人了,还说什么谢谢!你一说谢谢,给我的感觉就像我跟外人一样!”
  “好好好,以后我再也不说这两个字了。那你把我喂成个大胖子怎么办?”
  “我就是要你喂成个大胖子,让你胖得走不动,天天在家里待着。”
  宋长玉装作害怕似地连连摆手,说:“那我不干,以后我还想在红煤厂开煤矿呢!”
  既然和金凤办了结婚登记手续,金凤就不许宋长玉把她妈叫大婶儿,得跟她一样,叫妈。同样,金凤也不许宋长玉把她爸叫大叔,得叫爸。在宋长玉的老家,孩子都是把父亲叫爹,把母亲叫娘。红煤厂离城市近一些,大概跟城里人学的,都把父亲叫爸,把母亲叫妈。这一点宋长玉能够接受,百里不同俗十里改规矩嘛!他把明大婶儿叫妈叫出来了。虽然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陌生,像是公鸡第一次打鸣儿一样,但他毕竟叫出来了,明大婶儿也答应了。可是,让他把明守福叫爸,他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开口甚是有难度。究其原因,他还是老想到老家的村支书,对村支书的成见没有改变。老家的村支书也有闺女。仗着爹是支书,那两个闺女都牛得很,根本不把村里的年轻人放在眼里。家里替她们放出话,要找对象就得找工人,顶不济也要找一个当兵的,窝在家里的老土,一律免提。因为对支书有意见,宋长玉对支书家的两个闺女甚是看不惯,有时走碰面,他老远就把眼皮塌蒙下来,对人家看都不看。他心里说的是,你们看不起我,我还看不起你们呢!宋长玉没有想到,跑到离老家千里之外的红煤厂,他找的老婆偏偏就是村支书的闺女。怎么,难道自己的潜意识里有征服的愿望?报复的心理?抑或是藉此争一口气,非要找一个支书的闺女作老婆。是了,这个方向是对的,你对什么样的人有意见,就不妨向他们的闺女发起进攻,把他们的闺女抓过来作老婆。思想一理顺,宋长玉把明守福喊爸就不别扭了。他是主动的,明守福是被动的,明守福跑都跑不掉,想不当老丈人都不行。听见明守福答应得不是很爽气,像是不大情愿似的,宋长玉好不快乐!
  
  20、也要办煤矿(1)
  
  宋长玉已经知道了,这地方是浅山地带,沟壑纵横,土地贫脊。除了像红煤厂这样极个别的村庄外,别的地方庄稼长得都不好,每年收成甚微。可是,包子有肉不在褶儿上,这里的煤炭埋藏却十分丰富。有农民打红薯窖,深不过丈许,竟打出煤来了,欣喜之余,不敢声张,悄悄自挖自烧。从此,这口靠一根麻绳上下人的小井,既是红薯窖,又是小煤窑;吊上一篮子红薯,再吊上一篮子煤,煤火煮红薯,倒也自足自乐。另有农户依山建屋,屋后鼓一座山包。这家妇人敲盆唤猪吃食,每每看见猪的长嘴巴黑乎乎的,不知何故。后来发现,这位“八戒兄弟”闲得无聊,拿山根练嘴上的功夫,练来练去,不小心把山包的一处薄皮拱破,乌油油的原煤露了出来。
  前些年,当地人靠山不能吃山,地下的煤只有国营大矿的人才能采。夏观矿务局下面管着六七个煤矿,每个煤矿都年产几十万吨,最多的上百万吨。他们呼呼啦啦开来一队人马,插上红旗,树起井架,把一大片地方用围墙围起来,地盘就算是他们的了。里面有男有女,他们又是喝酒,又是吃肉;又是唱歌,又是跳舞;又是听戏,又是看电影,把周围的农村人眼气得不行。有人只在矿里面烧包还不够,身上穿着国家发的劳动布工装,腕子上戴着白花花的手表,骑着加重自行车,有事无事在田间地头乱转悠,对一只吃草的山羊也把车铃打得山响。他们这么转是有目的的,忽一日,一个大姑娘,或一个小媳妇,不知怎么就坐到了人家自行车的后座上,在高粱玉米掩映的小路上悄没声地骑过去。当地的男人实在气不过,他们骂那些端国家饭碗的人:“煤生在我们这块儿,他们,狗日的,凭什么!”骂了不解恨,他们要采取行动。他们学耗子的手段,趁月黑天潜进矿里,扛回一根坑木,背走一筐煤,或抄走两块废铁。他们偷那点东西,对矿上来说连九牛一毛都不到,他们却认为扒了矿上一层皮,暗地里美不滋儿的。也有被矿上巡夜的护矿队抓住的,被揍得鼻青脸肿,甚至被敲断了腿骨,都不算稀罕事。挨了揍的人不见得敢说出来,对“挖社会主义墙角,企图走资本主义道路”的人,揍断你一条细腿子不是很正常嘛!
  好了,不用发愁了,上面来了政策,挖煤的事开闸放水,谁都可以挖,国家、集体、个人可以一齐上。按上面的说法,有煤就赶快挖,挖完了也不用害怕,到时候新的替代能源就出来了,比如风能、太阳能、核能,还有潮汐能等等。起初,人们有些信不过,说得了吧,国家的煤能是随便挖的,挖不好了,挖在自己脚面子上,筋断骨头折,吃亏的还是自己。宋长玉是看报的人,知道上面下来的政策是真的。村里订有一份省报,是乡里派下来的,不想订也得订。报纸每天送到岳父家里,岳父并不怎么看。宋长玉让岳母把报纸收好,他每天都要看一看。在矿上时,他看张矿工报还要到工会的阅览室里去,在这里他看报的待遇提高了不少。他对报纸上有关煤矿的字眼非常敏感,看到有的乡办起了煤矿,有的村办起了煤矿,一些个体户也纷纷贷款办起了煤矿。宋长玉心里的冲动越来越大,别人都在办煤矿,红煤厂为何不能办呢!他的想法暂时没跟岳父说,自己开始暗暗打听红煤厂以前办煤矿的情况。那次和唐丽华一块儿来红煤厂游览时他就知道了,所谓红煤厂,就是因煤而得名。而且还听说,红煤厂以前的确开有煤矿,煤炭质量相当好。村里上岁数的人不少,宋长玉打听起过去的事并不难。那些老人干不动什么事了,蹲在墙根晒晒太阳,脑子里大约只剩点对往事的记忆。宋长玉一跟他们打听红煤厂以前办煤矿的事,他们像是把记忆捡起来了,顿时显得有些兴奋,话说得很多。老人们的说法细节上不大一致,大体上差不多。宋长玉把老人们的回忆综合起来,有关红煤厂煤矿的情况渐渐地就清晰了。以前,村里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地主,姓杨,叫杨向荣。杨向荣家不但地多,瓦房多,还开着一座小煤窑。小煤窑是一眼竖井,井口安一台类似绞水用的辘轳,辘轳木轴上缠着绳子,绳子下面系着荆条筐,靠两个力气大的男人摇动辘轳提人提煤。两个摇辘轳的人站在两边,塌着腰,把固定在木架子上的辘轳摇得吱呀吱呀响。随着辘轳的腰被黑色的绳子缠得越来越粗,一筐头子煤就提出来了。煤块子有些发明,还有些湿润,像用水洗过一样。筐头子呼呼放下去,再提上来的或许是一个窑工。窑工一律是黑头黑脸,手里提着一盏陶制的油捻子灯。他们的眼睛一轮,才冒出大大的眼白。那时出煤不按吨计,也不按公斤计,是用长秤秆大秤砣十六两一斤制的抬秤约,按市斤计算。杨向荣的煤窑出煤并不多,一年也就是几万斤,十几万斤。这就不得了啦,把他几百亩地打的粮食都折合成钱,一年的收入还抵不上小煤窑半年的收入多。杨向荣说,他的小煤窑就是他的存钱窖,没钱花了就从窖里取,别看取出来的是黑家伙,一出手换回来的就是白花花的银钱。杨向荣当时在村里牛气得很,保长也是他当着,家里有长枪,也有短枪。他动不动就让护院的人朝天上放两枪,把树上的大鸟惊得乱扑啦。他倒是没养狼狗,时常带出来的是一只公羊。公羊的两只大角向后弯弯着,肩宽背阔,体态高大,显得威武雄壮。杨向荣在后面走,公羊在前面为他开道,路人躲得稍慢一点,公羊两眼一剜,把头一低,伸角就向人家抵去。谁说羊是一种温顺动物,杨向荣把他的羊训练得比狼狗还厉害。杨向荣坐着自家的马车,十天半月到城里去一趟。出门时,杨向荣必戴茶色水晶眼镜,拄文明棍,做的是绅士的派头。据说他到城里是嫖窑子。村里人亲眼所见,杨向荣还从城里买回一个小老婆。因大老婆容不得小老婆,小老婆在杨家的时间不长,就跑回城里去了。杨向荣大概怕他的“存钱窖”被别人得去,一听见山外有炮响,就把窑工遣散,把煤窑关闭了。据说他着人把井口盖了两块青石板,上面还封了土,煤窑似乎就消失了。杨向荣后来没能再从他的“存钱窖”里取钱花,因为旧社会刚换成新社会,他就被镇压了。镇压就是枪毙,就是赏给被镇压的人枪子儿吃。可当时不说枪毙,说镇压。镇压的说法好像含蓄一些,文明一些,也好听一些,谁知道呢?杨向荣家说败就败了。他家的地被分了,房子被分了,衣服被分了,老婆一索子吊死了。杨向荣有一个弟弟叫杨向华。杨向华本来取了一个十分出色的老婆,哥哥一被枪毙,老婆就回到娘家,另嫁他人。不久,杨向华就病死了。杨向荣有三个闺女,两个儿子。三个闺女好歹都嫁了出去,找到了婆家。两个儿子在村里被人叫成地主羔子,时常挨打挨骂。大儿子跑出去,被五花大绑押送回来,过了一段时间又跑了。再跑走就没了音信。二儿子被一些好弄喜事的贫农社员打穿了双耳耳膜,成了聋子,也成了傻子。有人曾看见他在邻县沿村要饭,后来再没人看见过,不知是死是活。这就是说,曾在红煤厂显赫一时的杨向荣家已经不存在了,连个后代人都找不到了。如果要给杨家的“存钱窖”找一个继承人,恐怕都无从寻找。宋长玉请一个老年人循着记忆领他到窑口踏看。那是山根的一块平地,平地上生着一些荒草,一点都看不出煤窑的痕迹。宋长玉用脚在荒草上跺,跺到有一片响声与别的地方不一样,断定煤窑口就在脚下。此后的一天晚上,宋长玉拉了金凤,用铁锨在被断定是窑口的地方刨。刨了大约两锨深,锨头就刨不动了,果然触到了石板。那一刻,宋长玉像是寻到了宝藏一样,激动得厉害,在黑夜里两眼也似乎能放出光来。金凤问他:“怎么,你真的要办煤矿吗?”
  宋长玉说:“不办白不办,国家的钱别人能拿,我们为什么不能拿!”
  宋长玉找到一个机会对岳父说:“爸,咱们也办一个煤矿吧。”
  岳父说:“办煤矿可不是说话的,得有一定的经济实力才行。”
  宋长玉提到杨向荣留下来的老井,说老井的井筒子说不定还能用,那样的话,不用投多少钱,把井筒子和巷道维修一下就可以出煤。
  岳父摇头,说还是等等再说吧。又说:“那个井筒子我当然知道,从上到下都是用木头框架一架一架砌成的,封起来都快四十年了,那些木头框子恐怕早就沤糟了,井筒子也该塌了,谁敢下去!”
  “咱们可以打开看看嘛,一看就知道了。您要是顾不上,我可以找几个人把它打开。”
  岳父明守福做了一个有力的否定手势,说:“那可不行,不经党支部研究同意,那口井谁都不许动!”
  然而,西村的小煤矿办起来了,东村的小煤矿也办起来了,张庄王庄李庄赵庄刘庄的小煤矿都办起来了。煤是天神留下来的,人人都有一份,赶快挖呀,动手晚了,别人挖一块就少一块。又好比地下的煤是雨后草棵子里长出的蘑菇,你不捡别人就捡走了。于是乎,村村镇镇、坡坡沟沟都挖起来了。平地用木头搭起一个三角架,一根绳子一只筐,用青砖给窑神爷简单垒一个神龛和牌位,给窑神爷点了纸,焚了香,就破土动工。那形势很像当年大炼钢铁时建小高炉,一夜之间,遍地都是小煤窑。宋长玉看见一个井架,就向岳父报告一次消息。岳父却说:“不要着急,煤在地底下放不坏。金子能放坏,煤都放不坏。”大概是形势逼人,形势不等人,岳父口气有些松动,说:“挖煤这事,我只是见过,没干过。”他问宋长玉:“要是不从外面请师傅,你觉得你能行吗?”
  宋长玉说:“我觉得没问题,我在乔集矿时,好几个工种都干过。大猪是四条腿,小猪也是四条腿,挖煤的事大矿小矿应该差不多。”
  说了这话,宋长玉以为岳父该同意动手办煤矿了,不料岳父岔开了话题,问:“你们的房子盖得怎么样了?”
  宋长玉说:“已经盖好了,只是屋里还有点潮,等干一干就可以住人了。”
  “一共花了多少钱?”
  “我们的钱金凤管,听金凤说一共花了八千多。”
  “这个钱数在外面不要对别人说。要是换个人家,盖这四间砖瓦房,没有一万两万下不来。”
  “我明白,这多亏了爸爸您的关照。”
  “金凤这闺女脾气不好,有时候很任性,你要对她多担待。”
  “金凤脾气很好,非常善良。”
  “什么时候请你的父母到红煤厂来看看。”
  “会让他们来的,等有机会了吧。”
  宋长玉从岳父的话里听出来,岳父对他不是很信任。别看他找了明守福的闺女作老婆,明守福对他不但不放手,好像还多多少少留一手。看来他还是要继续忍,继续取得岳父对他的信任。
  邻村刚从监狱放出来的郑四,借钱把煤矿办起来了。一个外号叫“不同意”的从县里告老还乡的退休干部,也拿出积蓄干起来了。郑四一干就发了,黑家伙出去,花票子进来,谁都估不透他的“腰”到底有多粗。村里要建小学堂,郑四一把拿出两万块,还说是“小意思”。初开始,郑四买了一辆乔集矿淘汰下来的旧“北京”,后来觉得不够气派,转眼换了一辆紫红的新“上海”。“上海”在村里进进出出,乡党们远远看见,就知道“大红人儿”回来了。郑四是因盗割矿区的电线被判刑的,现在办矿挖煤不但不算盗窃,还是为国家作贡献,还被誉为致富带头人。县里搞夸富大游行,郑四由副县长陪同,立在第一辆敞篷汽车上,身上斜披大红缎带,上写“农民企业家郑四”,怎一个风光了得!“不同意”虽然也挣了不少钱,但他比较低调,有记者要采访他,或是让他拿钱赞助什么,他一律摇头。年龄相仿的人跟他开玩笑:“你跟小妞儿接吻,会不会接错茬口儿,咬住人家的耳朵?”“不同意”把头摇晃了半天,才把麻痹的面部神经使劲扯了扯,说:“我的革命的大方向始终是正正正正确的。”
  明守福终于有些绷不住劲了,对宋长玉说:“村里党支部研究过了,你可以找几个人把那口井打开看看。”
  宋长玉停了一会儿才说:“村里要是信不过我,让别人去打开也可以。”
  明守福端出长辈的架势,说:“你这孩子,说的这是什么话!村里正是采纳了你的建议,才同意打开那口井。咱爷儿俩谁跟谁呢,我不相信你相信谁!村里姓杨的人家还有不少,他们早就想打开那口井,我坚决不同意。我在会上讲了,那口井不姓杨,也不姓明,什么姓都不姓,而是姓红,红煤厂的红。红煤厂的山是集体所有,地是集体所有,水是集体所有,那口井当然也是集体所有。里面没煤就不说了,要是还有煤,红煤厂的人人人有份儿。我让你带人去打开那口井,你也是代表集体。”
  宋长玉从砖瓦厂叫了几个人,把覆盖在井口的土清除了,把两块大石板挪开了,露出了黑洞洞的方形井口。石板的背面挂满水珠,一股凉气呼地从井口冒出来。井口的最上方嵌着一整块四寸来厚、中间凿出方孔的花岗石,花岗石下面才是木头井壁。宋长玉把木头摸了摸,湿凉滑手,如传说中的巨蟒的肚皮。他用指甲把木头抠了抠,没有抠下什么,这表明木头没有腐朽。层层木头框架不是用剖开的方木而是用树的圆木扣成的,大概比较耐沤。宋长玉事先准备了一个手电筒,他用手电筒往井里照了照,根本照不见底,灯光只走到半道,就被黑暗的井筒吞进肚子里去了。他捡了一个干土块,丢进井筒里,想测测井筒有多深,下面有没有积水。然而土块像被丢进无底无崖的梦里一样,一点回声都听不到。必须到井下看一看,才能知道下面的真实情况。可怎么下去呢?煤井不是水井,蹬着井壁是万万不敢下的,一脚蹬不好,滑下去就会摔成肉饼。宋长玉问村里人,辘轳还有没有?回说,辘轳早就没有了。宋长玉想到岳父的大儿子,也就是他的内兄明志刚。明志刚在矿务局救护队工作,救护队应该有滑轮、绳索等下井设备,他让金凤去找明志刚借一套设备,当没有问题。但他想了想,把这个念头放弃了。他不能在办煤矿的事情上久明志刚的情,他欠一个情,有可能被明志刚夸大成十个情,一百个情,到时候就还不清了。他听说,明志刚对金凤和他的婚事不是很赞成,明志刚让老婆放出风来,他要是敢对金凤不好,明志刚就回来揍他。这些传言,也让宋长玉对明志刚有些反感。宋长玉在岳母家见过明志刚了,他把明志刚喊哥,不知明志刚是鼻子哼还是屁股哼,答应得不是很情愿,样子颇为骄横。宋长玉心里说:“不管你有多横,你妹子也是我老婆,这没办法!”宋长玉还得去找岳父,建议岳父买回一台小绞车。
  明守福听说买一台绞车需要一万多块,说钱太多了,这事还得商量。
  
  21、埋下伏笔(1)
  
  绞车没有买,红煤厂探井办矿的事拖了下来。宋长玉到井口看了一次,又看了一次,恨不能变成孙悟空,飞到井下看个究竟。他在村里待不住,后来转到郑四的矿上去了。他一说他的岳父是明守福,郑四说:“明守福那个老滑头,给他当女婿可不容易。噢我知道了,你姓宋,听说红煤厂的旅游就是你搞起来的。”
  宋长玉说:“也算是吧。”
  “你给红煤厂引来了滚滚财源,明守福一高兴,就把他闺女赏给你了,对不对!”
  “郑师傅说话真有意思。”
  “明金凤我也认识,那可是一块好物质,好多人都想要,结果让明守福把物质奖励给你了,你很有福气呀!怎么样,红煤厂打算不打算开煤矿?”
  “我这不是来向郑师傅学习嘛!”
  “开煤矿有什么可学的,在咱这地界儿,往下一捣就是黑窟窿,是黑窟窿就能出煤。据说在清朝红煤厂就开过煤矿,红煤厂的煤特别有名。”
  “我岳父对办煤矿态度不是很积极。”
  “你不要听他的,那家伙保守得很,拉泡屎还要找个背风的地方呢!他不干,你就自己干。咱们国家的事你不懂,要干什么事都得趁早,等国家醒过闷儿来,把口子一收,你再想开就晚了。”郑四给宋长玉提供了一些信息,其中说到,乔集矿的矿长唐洪涛,一边干着国家大矿的矿长,一边还在附近农村开了一个小煤矿呢!唐洪涛打的是扶持地方小煤矿和与小煤矿联营的旗号,矿上出图纸、技术、资金、设备,村里出土地、人力,所得收入,矿上与村里四六开,矿上得六成,村里得四成。因小煤矿出的煤不在国家计划之内,不受计划支配,唐洪涛想卖给谁就卖给谁,分到的钱就进了矿上的小金库。有了小金库,唐洪涛捞起钱来就方便了。唐洪涛不仅自己捞钱,还拿钱向上面的人买好。唐洪涛买好的手段很高明,是以集资的名义让矿务局、市煤管局、省煤管局的有关领导出点钱,转眼就说赚钱了,要给出资人分红。比如某个领导出了一千,他很快给人家五千。郑四说:“唐洪涛搞的那一套,哄老百姓可以,哄我可不行,他一撅尾巴,我就知道他拉什么屎。咱这么说吧,国家的煤就像一块肥肉,谁都可以吃一口。谁吃到了,算谁有本事。吃不到的,你也别怨别人,是你自己没长那个钩子嘴。我怎么着,大前年我还在劳改煤矿劳动改造呢,一转眼咱也是矿长了,连县长都喊我老弟。依我看唐洪涛也是个聪明人,听说他把上边的人喂得差不多了,把人家的胡子也捋顺了,下一步就要升到矿务局当副局长。”
  郑四说到唐洪涛,又勾起宋长玉对唐洪涛的不满和仇恨。唐洪涛原来也是个农村人,只不过后来当了官,才变成城里人。唐洪涛升了官,发了财,把农村老婆甩掉,又娶了城里人作老婆,凭什么好处都让他一个人得。唐洪涛自己得足了好处,却容不得农村人得一点好处,欲把他宋长玉置于死地而后快。唐洪涛要是升了副局长,管的面会更宽,权力会更大,得到的好处也会更多,他得想办法给唐洪涛上点儿烂眼的眼药儿才好。上次他给矿务局组织部部长写了信,没有得到任何回音。大概因为他没提出什么证据,人家就不理他。他要是告唐洪涛在矿上私设小金库,自己捞钱,恐怕还拿不出什么证据。不行的话,他就制造出一个证据,并把证据抓在自己手里,告一下唐洪涛试试。
  回到村里,宋长玉对岳父说:“乔集矿有淘汰下来的小绞车,爸可以去要一个。爸既然认识唐洪涛,您又是村里的支部书记,唐洪涛不能不考虑工农关系。”
  岳父说:“唐洪涛不一定会给。”
  “咱们可以不说要,说借。”
  “这个我知道。”
  见岳父还在犹豫,宋长玉说:“要不咱就花点钱,给唐洪涛塞点儿好处,我听说唐洪涛吃这个。咱们花个三千两千的,一万块钱的大头儿就省下了。村里要是钱不凑手,我去找人借点儿。”
  “这点钱村里还拿得出。”
  为了让岳父早点去找唐洪涛,宋长玉又说:“我听说好几个小煤矿都是请求大矿支援,大矿不仅支援小煤矿小型设备,把工程技术人员都派出来了。凭爸您的面子,一定马到成功。只要您把小绞车借回来,咱们的人马上就可以下井。”
  见岳父带着砖瓦厂的拖拉机去乔集矿找唐洪涛,宋长玉觉得自己的计策几乎成功了一半,心中不免暗暗有些激动。这个计策是他突然想起来的,称得上一箭双雕。只要岳父依计而行,把计策落实成功,不但可以拉回小绞车,还造下了唐洪涛收受贿赂和私卖国家财产的证据,到那时候,他把证据往唐洪涛的上级单位一告,看唐洪涛怎么逃脱!他相信,唐洪涛看重权力,别的人也看重权力;唐洪涛想升官,别的人也想升官,跟唐洪涛争权的人肯定会有。如果他一个人告不倒唐洪涛,就打听打听,看看哪个副矿长或副书记跟唐洪涛有矛盾,就把证据提供给那些人,大家联起手来,一块儿把唐洪涛拉下马。
  岳父回来了,拖拉机的拖斗里是空的,没有拉回小绞车。宋长玉问岳父:“您没见到唐矿长吗?”
  “见到了,唐矿长很热情,说要跟有关部门说一下,让咱们后天去拉小绞车。”
  宋长玉禁不住高兴地说:“太好了!爸,还是您的面子大呀!要是我去,唐矿长准把我撅回来。”他最关心的是唐洪涛收了钱没有,遂压低声音问:“唐矿长把钱收下了?”
  岳父点点头。
  “您给他多少?是三千还是两千?”
  岳父伸出了三个手指头,又倏地把指头收回,对宋长玉说:“不要对别人说。”
  宋长玉一语双关地说:“这下就好办了!”
  过了两天,岳父果然把小绞车拉回来了,一同拉回来的还有滑轮、钢丝绳,外带一只大号铁质罐筒。把木头井架支起来,把小绞车安装好,宋长玉拿了一支手电筒和一把铁锨,就要下井看看。明守福对下井是很恐惧的,他问宋长玉:“你先下吗?我看让别人先下吧?”
  宋长玉说:“我不下让谁下呢?”
  来井口帮忙的是砖瓦厂的几个人,明守福看到谁,谁就塌下了眼皮,看样子没一个人愿意下。
  金凤也到井口来了,眼巴巴地看着宋长玉,也不想让宋长玉第一个下井。宋长玉是她的丈夫,在新落成的房子里,她和宋长玉已经有了那种事,她不心疼自己的丈夫谁心疼呢!她问:“井下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宋长玉说:“有没有危险,只有下去看看才知道。”
  “万一有危险怎么办呢?”金凤的眼里含了泪。
  宋长玉看到了金凤眼里的泪,他的眼睛也差点湿了,心中并升起一种类似悲壮的情感。吃不得苦中苦,做不成人上人。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这一连串词意相关的词他都想起来了。他必须带头下去,让岳父看看,为了红煤厂的经济发展,他是义无反顾的,是奋不顾身的。同时,他要摸清这个煤井的底,亲手掌握第一手资料。比如井下若是有珍宝的话,让别人先把珍宝看到就不好了。他在井上另外拴了一根长绳,长绳上方系了一个铃铛,告诉金凤和井上的人,若需要停车,他就晃一下铃;通知开车提升,他就晃乱铃。宋长玉对煤井里的状况心里也没底,也很害怕。想想看,几十年过去了,井上早已改朝换代,谁知井下会是什么样呢?他坐上罐筒,当罐筒徐徐放入井筒的一刹那,真有一种下地狱的感觉。罐筒在往下放,他的心却像是在往上提,一直提到嗓子眼那里,仿佛一不小心,那颗恐惧的心就会从嘴里吐出来。为了防止出现那样的事,他闭紧嘴巴,一口一口往下咽吐沫。其实他嘴里并没有吐沫,往下滚动的是他的喉节,咽下的是紧张的空气。他怕什么呢?不是怕井下曾经死过人,也不是怕井下氧气不足,说来可笑,他怕的是井下万一生存着蟒蛇。他小时候听大人讲,老家村东河边那座废弃的砖窑里,盘踞着一条巨大的蟒蛇。有人看见蟒蛇出来到河边喝水,身子粗得像布袋,头大得像笆斗,两只眼睛像两只红灯笼。蟒蛇的头探进河里,尾巴还在窑洞里没出来。蟒蛇到河里喝一次水,半槽河水霎时间矮下去一尺。说蟒蛇吃起人来更不当回事,在半里地之外往肚子里一吸,如吸下去一枚小肉丸儿。他还听人说过,凡是一个洞子久弃不用,就很容易成为蟒蛇的窝。罐筒越往下放,凉气就越大,如传说中蟒蛇口里呼出的气体。他用手电筒照照井壁,那些又黑又圆又湿又亮的木头无不像蟒蛇的身体。他跟自己打了一个赌,万一井下有蟒蛇,万一他被蟒蛇吃掉,怪他的命不好。要是不被蟒蛇吃掉呢,他就有可能当上矿长,从此大福大贵。他去郑四的矿,听罢郑四自称矿长,他心里一动,受到很大启发。郑四能当矿长,他为什么不能呢?郑四是犯过罪的人,是身上有污点的人,这样的人都能当矿长,而他走得正,站得正,身上清清白白,当矿长更没问题。他不承认被乔集矿解除劳动合同就是什么污点,那是不愿意成为他老丈人的唐洪涛对他的污蔑和陷害。唐洪涛有什么了不起的,他要是也当上矿长,在名义上和现在的唐洪涛就可以平起平坐。
  宋长玉赌赢了,他在井下没遇到什么蟒蛇,没有被蟒蛇吞掉。既然老天爷让他赢,红煤厂矿的矿长他就当定了。井下的情况还算不错,整个井筒没有塌掉,还可以使用。他原来估计井底会有积水,但积水并不多,还没有盖过脚面。往巷道里面走,积水没有了。他在巷道中间看见一个荆条编的筐头子,筐头子上面拴着绳子,里面盛着一些煤块。他纳闷筐头子这长时间还没沤烂,用脚尖一碰,筐头子随即解体,里面的煤块轰然摊成一地。他用鞋底碾了碾,别看荆条还是荆条的形状,但早已朽成了碎末。那根绳子也是,早变成了绳子形状的面面儿。再往里走,就进不去了,因巷道塌得厉害,把巷道几乎堵实了。让宋长玉甚感欣喜的是,巷道上方塌下来的不是石头,是煤。从上面运下一些坑木,把巷道清理支护一下,马上就可以向上提煤,这事真是他妈的太便宜了。杨向荣成了枪下鬼,却把便宜留给了他这个外乡人,你看这事闹的。
  晃了乱铃回到井上,宋长玉肚子里的欣喜一点也不露,只是摇头。岳父问他井下情况怎么样,他说这口井封闭得时间太长了,下面的巷道都塌了,进不了工作面。
  岳父问:“你看有没有可能挖出煤来?”
  宋长玉没有从正面回答岳父的问题,却说:“爸,要不您也下去看看吧?”宋长玉听金凤说过,金凤的大爷爷,也就是明守福的亲大伯,就是在这口煤井里被砸死的,所以明守福从小就害怕下井,一听说下井腿肚子就打哆嗦。明守福年轻时本来也有到国家大矿当工人的机会,因他害怕下井,就没去当工人。宋长玉知道了岳父不敢下井,才提出让岳父也下井看看。
  岳父说:“你看了就行了,我不用看了。”
  宋长玉跟岳父来到岳父家,对岳父说:“这口井想要出煤,村里至少要投入五万元,这里面包括买坑木、矿灯、井下用的运输工具等项用钱,还包括使用工人所需的工资。”
  岳父说:“村里拿不出那么多钱。”
  宋长玉说:“这样的话,我就去银行贷款。”
  “贷款需要有人担保,还要有值钱的东西作抵押,你拿什么作抵押?”
  “实在没办法,我就用新盖的房子作抵押。”
  “房子是你和金凤的共同财产,不能由你一个人说了算,要作抵押,得金凤同意才行。”“金凤肯定会同意,只要我干的是正事,金凤就会支持我。”
  岳父点了一颗烟,吸了两口,问:“要是投进五万块钱的话,多长时间能收回来?”
  “我估计半年就可以收回来。”
  “你的意思是半年以后就可以赚钱?”
  “差不多吧。”
  “你有把握吗?”
  宋长玉像是想了一会儿才说:“我考虑了一个方案,还不太成熟,说出来跟爸商量。这个矿还是以村里的名义办,属集体所有,您是总负责人。但您的工作太忙了,办煤矿事情肯定特别多,您不可能把主要精力放在煤矿上。您可以把办矿的事委托给我,由我来承包。我跟村里签一个协议,半年之后,把村里投入的钱还上;一年之后,矿上可以交给村里十万元利润。”
  听宋长玉这么一说,并观察了一下宋长玉有些发红的脸色,明守福心里有数了,判断出井下的情况还不错,起码不像宋长玉说得那样糟糕。他笑了笑,又笑了笑,说:“你这孩子,井下的情况你没给我打埋伏吧?”
  宋长玉说:“爸,我这样说您可能误会了。其实我是冒很大风险的。我想过了,有风险我也要冒一下。没有高风险,就不会有高回报。除了搞旅游开发风险不大,办煤矿肯定有风险。因为您是爸,把我当您自己的孩子看,我才对您说这个话。常言说一个女婿半个儿,我的父母不在这里,我觉得您和妈跟我的亲生父母差不多。在红煤厂,我只有依靠您,只有托您的福。煤矿只要能赚钱,我不会让您和妈缺钱花。一年之后,要是收入好,我另外再给您和妈五万块,算是孝敬二老的。”
  明守福说:“我也想了,这个煤矿让别人干我还真不放心。扒着人头数数,村里除了你,也没有这个能人。不过你要承包煤矿,这是个大事,不能这说包给你就包给你。我还要跟村里其他干部说一说,做做别的干部的工作,如果大家都同意由你承包,事情就好办了,谁想捣蛋也捣不成。我的意思你明白吧?”
  过了两天,明守福通知宋长玉,说村里已经研究过了,同意把煤矿包给宋长玉经营,让宋长玉把协议拿出来吧。
  宋长玉所说的协议还在脑子里,还没有写在纸面上,但他说,协议在家里放着,他去取来。又说,协议只有一份,他还要再抄一份。回到家里,他赶紧动手起草协议。根据他跟乔集矿签订劳动合同时留下的印象,他把红煤厂村写成甲方,作为承包人,他把自己写成乙方,接着把甲方应该怎样,乙方应该怎样,各写了好几条。他给乙方拟定的第一个承包期为十年,强调此协议具有法律效力,双方必须认真遵守协议各项条款,不得单方面中终止协议。
  他把协议拿给岳父看,岳父戴上老花镜,一条一条看得很仔细。岳父把协议看完了,夸宋长玉行呀,问:“这些名堂你从哪儿学来的?”
  宋长玉没说从哪儿学来的,说:“爸,您看有哪些条款需要修改,提出来,咱们再商量。”
  明守福当时没在协议书上签字,说:“你把协议留下吧,我让会计也看看。”
  后来明守福把协议书改了三个地方:一、第一个承包期十年太长了,改为五年;二、村里给煤矿的五万元投入分期分批付给;三、不管煤矿是否盈利,半年之后,村里投入的五万元都要按时还清。一年之后,十万元承包费必须按时交给村里。以后的年份,每年应上交的承包费在头年的基础上递增百分之十。
  这些改动,宋长玉基本同意。他跟岳父讲了一点价钱,要求把第一个承包期增加一年,由五年改成六年。他跟乔集矿签订的第一个劳动合同期限就是五年,他觉得这个年限不够吉利,而六年,有六顺之意。岳父同意了他的要求。宋长玉还向岳父提了一个不在协议范围内的要求,要求村里给他选派一个得力的人,负责矿上的治安保卫工作。岳父认为这好办,他把自己的侄子明志强推荐给宋长玉,说明志强是村里的治安委员,负责矿上的保卫工作最合适不过。岳父说:“你记着每月给你志强哥开点工资就行了。”
  宋长玉说:“那是当然。”
  宋长玉跟岳父在岳父家签协议时,岳母也在家,岳母说:“看你们爷儿俩,弄得还跟真的一样。”
  明守福说:“不是真的还能是假的!你去弄两个菜,我跟长玉喝两盅。”
  
  
  第六章
  
  22、当上了矿长(1)
  
  宋长玉着人在井口周围拉上了围墙,还盖了两间办公室,一天到晚守在那里。他模仿乔集矿的样子,让人做了一块挺大的木牌,漆了白底,上写红煤厂煤矿五个大字。牌子很醒目,在阳光的照耀下,老远就看得见。他在办公室里安装了电话,并印制了名片。名片上出现的他的职务当然是红煤厂煤矿矿长。他不许工人把煤矿说成煤窑,说那个窑字不好听,显得不够大气。如果把煤矿说成煤窑,他岂不成了窑长,那成什么话!还有,他听说在旧社会人们把妓院说成窑子,一说到窑,人们就容易往那方面联想,容易把意思弄混淆。而矿字就不存在这个问题,一说到矿,哐当一下子,显得十分响亮。矿上的工人都是他到市里火车站的站前广场招来的,招工很容易,他随便招招手,呼啦就围上来一大堆。他招工招得很挑剔,年岁太大的不要,文化水平太高的也不要。因为他知道自己,由己推人,知道人上学上多了,心思就多,就不好领导。反正他又没打算在矿上搞机械化采煤,文化水平高了也用不上,只要看着身体好,能干活,人又比较老实,就可以了。有一个年轻人,说自己高中毕业。宋长玉说:“你到我的煤矿只能大材小用,可惜了。”年轻人改了口,说自己刚才说错了,他只是初中毕业。宋长玉说:“做人要诚实,你这样就不行,一会儿高中毕业,一会儿初中毕业,叫人没法相信你。”他本来想回老家招些人来,老家的剩余劳力很多,不少年轻人都在老家闲着。他要是一回老家招工,老家的人就会知道他现在当了矿长,他就会显得很风光。考虑再三,他最终还是把这个想法放弃了。越是沾亲带故,调皮捣蛋的人就越多,老家的人万万招惹不得。等矿上的一切走入正轨,他倒是可以写封信,悄悄让他的弟弟长山到矿上来。
  他也不许矿上的工人喊他老板。怎么说呢,他一听见老板这个叫法,就难免想到压迫、剥削、旧社会和资产阶级等等词汇,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仿佛他一下子变成了剥削阶级似的。他对工人说:“我的老家也在农村,咱们都是兄弟。什么老板不老板,你们直接叫我宋长玉就行了。”工人们当然不敢叫他的名字,都喊他宋矿长。这正是宋长玉所希望听到的叫法儿。
  外出采购东西,或是有人到矿上联系业务,宋长玉都是先给人家掏名片,说:“给,这是我的名片。”在乔集矿工作时,他曾想过用乔集矿的信签和信封证明自己的身份,而现在使用名片作自我介绍,真是再好不过。他不知道名片这种形式是谁发明的,反正使用名片很合他的心思。跟一些人初次见面,他哪里好意思上来就说他是矿长,可他又特别需要让人知道他是矿长,那么好嘛,这时名片的好处就体现出来了,他把名片往对方手里一递,什么话都不用说,人家就知道了他的头衔是矿长。其实这也是文字的力量,文字无声胜有声,在有些情况下,文字的力量是口头说话的力量所不能代替的。他一次就印了三百张名片。在名片上,他的名字用的是楷体字,字印得很大,占了整个名片的三分之一。以前给夏观矿工报写稿时,他特别渴望自己的名字变成印刷体出现在矿工报上,但愿望没能实现。现在,他的愿望换了一种方式,出现在名片上了,而且一出现就是三百次。这是他的名字第一次以印刷体的形式出现,他越看越好看。看着看着,他的名片上似乎站起一个人来,这个人代表他,好像比他本人还要好看。名片上还有一股淡淡的香味,那是印制名片时使用了香水。这种香味也让他觉得很好闻。有人接到名片时,还把矿长二字读了出来,这使宋长玉觉得非常受用。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也当上了矿长。怎么着,唐洪涛是矿长,他现在也是矿长。煤矿虽然有大小之分,所有制性质虽然也有国家、集体和个体之分,但谁能否认他的煤矿也是煤矿,谁能否认他也是一家煤矿的矿长呢!
  宋长玉还把名片给了金凤一张,让金凤闻闻香不香。金凤放在鼻子上闻了闻,说挺香的。宋长玉说:“这就是我,你闻到名片上的香味,就等于闻到我的香味了。”
  金凤说:“这不是你,你能搂着我睡觉,它能吗!”
  他们买了大床,已搬到新房子里去住。他们没有举行什么婚礼,说是旅行结婚,两个人到省城转了一圈,并在城里住了两天,就算把结婚的仪式举行过了。金凤问过宋长玉,要不要回宋长玉的老家看看。宋长玉说现在太忙,等过年的时候再说吧。每晚每晚,宋长玉都把金凤紧紧地搂在怀里,问:“金凤,金凤,是你吗?”金凤说:“是我。”“夜里我看不见你怎么办,你身上有什么记号吗?”“你要什么记号?”“你身上长的有瘊子吗?”金凤想了想,没想起自己身上有什么瘊子,说:“我身上你都看了,也都摸了,有没有瘊子你还不知道吗?”宋长玉说:“那我得再检查一遍。”金凤把身子平展着,说:“你检查吧,随你的便。”宋长玉闭着眼,检查了上边,又检查下边,对金凤说:“这回我检查出来了,你身上一共有三个瘊子呢。”金凤说:“你骗人,我身上有瘊子,我自己怎么不知道!”宋长玉故意卖关子,说:“对了,人往往不了解自己。”“你得告诉我。”宋长玉捉了金凤的手,把三个“瘊子”自上而下逐一数给金凤:“一个,两个,这是第三个。”数到第三个“瘊子”时,“瘊子”迅速发胀,金凤有些受不了,说:“这不是瘊子,你坏,你坏……”
  亲热过后,金凤问宋长玉:“你现在还想唐丽华吗?”宋长玉说:“你老提唐丽华干什么?”金凤在宋长玉怀里撒娇:“你说嘛,我就让你说。”“你让我说什么?我说不想她,你不会相信;我要是说想她,你该吃醋了。”“你说实话嘛!”“你真让我说?”“说吧,没事儿。”宋长玉说:“在没认识你之前,我是有点想她,一跟你好,我就不想她了。你这么好,我还想她干什么!”“真的,你没骗我吧?”“当然是真的,我骗你干什么!以后不许说骗不骗的,这个字眼儿太难听了。”金凤说:“你听着,这一辈子你只许跟我好,不许跟别人好。”宋长玉没说话。金凤晃着他问:“我的话你听见没有?说话!”宋长玉说:“我觉得你的想法挺可笑的,除了你,谁会跟我好呢!”“那可不一定。”宋长玉把金凤搂得更紧些,叹了一口气说:“金凤你记着我的话,你不但是我的爱人,还是我的恩人呢!”
  宋长玉不让金凤在桥头卖票了,取得岳父的同意后,他让金凤到矿上当会计。金凤有些畏难,说她可不会算帐。宋长玉说,当会计没什么难的,一学就会了。现在算帐又不用打算盘,是用电子计算器。把计算器上的数码一摁,加减乘除都可以,而且准确得很。宋长玉又说:“什么工作都需要学习,都是从不会到会。就说我吧,我以前没当过矿长,现在也是在学中干,在干中学。有一句话我特别相信,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只要不外出,宋长玉每天都要到井下看一看,要求工人一定要注意安全。有时他还和工人一块儿干活。他不像唐洪涛,到井下只是为了作作样子,摆摆姿势,好让人家给他照相,登报纸。这里是他自己的煤矿,支一根柱子,攉一锨煤,都是给自己干的。他是真干,抄起攉煤的铁锨,一会儿就干得满头大汗。常常是,金凤回家做好了饭,到矿上喊宋长玉回家吃饭,宋长玉还在井下没上来。金凤回家把饭热了热,再到矿上喊宋长玉,宋长玉仍没有上来。干脆,金凤把饭菜装了饭盒,提到矿上来了。宋长玉终于从井下上来了,他的脸还黑着,手还黑着,却抓过饭就吃。金凤让他把手脸洗一下再吃,说煤粉子都落到饭里去了。宋长玉说没关系,权当给饭撒点黑胡椒面。他一边吃,一边夸老婆做的饭真好吃。有时正吃着饭,有电话来了。金凤拿起电话,刚说“他正吃饭”,宋长玉就把电话要过来了,宋长玉说:“好的,好的,我现在就去!”电话那头的人大概跟宋长玉开玩笑,问刚才接电话的是不是他的女秘书。宋长玉说:“什么女秘书,我哪里用得起女秘书!接电话的是我老婆,你不要开玩笑。”
  别看宋长玉这么忙,有一件事他没忘了做,他认为这件事对他来说十分重要。既然前面埋下了伏笔,他不能让笔老是伏着,得做成文章,把伏笔的作用显现出来。上高中时,他听语文老师讲过文章做法,有一种做法是说,文章开头时写到一把剑在鞘里插着,到文章高潮处,就得把剑从剑鞘里抽出来,给剑派上用场。按这个说法,他的“剑”也该出鞘了。他这次写的信是举报信,不再是申诉信。他没有再把信寄给矿务局的组织部,而是寄给了矿务局的纪律检查委员会。他知道了,党员干部犯了错误,都是由纪委查处。他还打听出来了,一个干部的贪污、受贿金额若超过两千元以上,就要受到严肃查处。岳父送给唐洪涛的钱是三千元,肯定超过了受贿金额的上限。他的举报信写得很具体,哪月哪天红煤厂的村支部书记明守福给唐洪涛送了三千元钱,哪月哪天唐洪涛就把价值超过万元的矿用小绞车送给了明守福。他说他是明守福的女婿,现任红煤厂煤矿的矿长,他完全可以证明这件事。作为举报人,他在信上写上了自己的真实姓名。他说,他是为了维护国家利益和人民财产不受损失才写这封信的,他表示相信,党的纪检部门一定会对唐洪涛这样的腐败分子进行查处。如果唐洪涛在矿务局得不到查处,他将保留一个公民继续向市、省等上级纪检部门举报的权利。
  举报信寄出一段时间后,宋长玉就开始打听有关乔集矿的情况,希望尽快听到唐洪涛被撤职的消息。可是,半个月过去了,据说乔集矿的矿长还是唐洪涛。一个月也过去了,唐洪涛仍没有倒掉。因为宋长玉手边也有了电话,他打探消息是很方便的。他向谁打探消息呢?是向唐洪涛的儿子唐胜利。老子的职位有什么变化,儿子一定会知道。他装作对过去的事情不再计较,装作跟唐胜利聊天,顺便问到了唐胜利的爸爸:“你爸爸最近怎么样?还是那样忙吗?”
  唐胜利说:“他还是那样,一天到晚瞎忙。”
  “听说你爸爸快当副局长了,提前向他祝贺!”
  “没有吧,我怎么没听说!”
  “你是故意保密吧?”
  “没有没有,我真的不知道。”
  “你什么时候到我们矿来看看,我随时欢迎你,请你喝酒。”
  “我听说你当上了矿长,可以呀,进步够快的。”
  “我这个矿长跟你爸爸不能比,你爸领的是正规军,我们不过是杂牌军。”
  “杂牌军有杂牌军的优势,我看现在的形势是杂牌军包围正规军,正规军快要顶不住了。”
  “看来你对形势很有研究,不愧是当记者的。”
  “有研究说不上,我们得到的信息不过多一些,说不定哪一天我也要下海。”
  “你开什么玩笑,你端着国家的铁饭碗,背后又有唐矿长那棵大树,谁下海也轮不到你呀!”
  “谁都靠不住,靠谁都不如靠自己。我觉得你现在走的这条路就挺好。”
  再给唐胜利打电话,宋长玉听唐胜利说了唐丽华的一些情况。唐丽华从市里进修回来后,没有再当护士,也没有当医生,而是到矿务局总医院工会,当上了工会的副主席,级别是副科级。唐丽华已经结婚,她的丈夫是矿务局的团委书记,名字叫元金年,级别是正处级。他没听到什么好消息,却听到了唐丽华嫁人的消息,这使他心里涌出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像是酸味儿,又像是苦味儿。他记起唐洪涛跟他说过,唐丽华已经有对象了,对象的名字叫元金年,还说了元金年当时的职务。当时他不相信唐洪涛的话,以为唐洪涛不过是拿元金年压他。看来唐丽华还真的做了元金年的老婆,真他妈的没办法。他跟元金年当然没法儿比,过去没法儿比,现在也没法儿比。元金年是团里的书记,是正县团级,他呢,虽说有了矿长的名份,什么级也不级。人家是书记娶主席,主席嫁书记,当然很合适。宋长玉还听唐胜利说到一个情况,使他一下子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你道怎的,原来元金年的爸爸是矿务局组织部的部长。这就不难理解了,唐洪涛为什么坚决反对他和唐丽华谈恋爱,为什么极力主张把女儿许配给元金年,原来他要跟部长联姻,要编织自己的关系网,为自己升官铺平道路。这就不难理解了,他给元部长写了申诉信为何得不到任何回音,为何石沉大海,原来他把信投到唐洪涛的亲家手里去了。他后悔自己怎么那样傻呢,怎么没想到儿子和爹姓的是一个元呢,怎么没想到部长是元金年的爸爸呢!而他寄给纪委的举报信迟迟没有什么消息,是不是唐洪涛跟纪委书记,或者说组织部长跟纪委书记,也有什么亲戚关系呢?宋长玉读过《红楼梦》,知道其中有一个护官符,知道贾家王家史家薜家相互之间的关系,他们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矿务局的那些干部,是不是也都有自己的护官符呢?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真的要向矿务局的上级单位举报。他跟唐胜利要了唐丽华的电话号码,说适当时候打电话向唐丽华祝贺一下。
  
  23、回老家过年(1)
  
  这年春节,宋长玉给工人放了假,要带妻子金凤回老家过年。他出来了好几年,连着三个春节都是在外面过的,这第四个春节,他决定回老家过。他写信对父母说过,要是不混出个人样儿来,他就不回家。现在他当了矿长,又在外面娶了老婆,应该说混得还可以吧。他给金凤买了金戒指、金耳环,和带翻毛领子的裘皮大衣,把金凤打扮得像个贵妇。他自己也买了新皮鞋和呢子大衣,穿上在镜子前照了照,颇有些企业家的派头。他带了足够的钱和足够的香烟。他买的烟是国内最好的,也是最贵的。他自己虽然不吸烟,但回老家一定要买好烟。他懂得老家的规矩,凡是从外面回去的人,一定要给乡亲们让烟,见一个让一个。而乡亲们也习惯看一看香烟的牌子,如牌子响亮,乡亲们会显得很高兴,让烟的人脸上也会大增其光。换句话说,你拿出的烟是什么级别,几乎是你地位和身份的标志,乡亲们也往往会从香烟的优劣程度上衡量你在外面混得怎么样。所以不少人在外面省吃俭用,宁可苦着自己,回家也一定要买烟,而且尽量买好烟。金凤见宋长玉仅香烟就带了一提包,问他带这么多烟干什么?宋长玉说:“你不知道,我们那里的人特别能吸烟,能一颗接一颗不住嘴地吸,烟带不够可不行。”他帮金凤把金戒指、金耳环都戴上,说:“你现在才真正变成金凤凰了。”金凤把两个金耳环在穿衣镜前左右看看,问:“那我以前是什么凤凰呢?”宋长玉说:“以前嘛,是土凤凰呗!”“按你的说法,是你把我变成金凤凰了?”“你说呢?”金凤说:“我不说,我一说你该说我迷信了。”宋长玉听出金凤话里有话,说:“说说嘛,没关系的。”“我说了,不许你说我讲迷信。”“说吧,说吧,我不说你。”金凤说,她妈曾背着她找算卦的先生给她算过一卦,算卦的先生说,因为她名字里有一个金字,要是找对象,最好找一个名字里带玉字的,说是金配玉,主富贵;玉配金,一辈子荣华富贵扎下根。她妈跟她一说,她原来根本不相信这一套,埋怨妈不该给她瞎算卦。只有女孩子的名字里才容易带玉,男孩子里哪有什么名字里带玉的呢!反正她的所有男同学,还有村里的男孩子,没有一个名字带玉的。她想来想去,倒是想起了有一个人的名字带玉,那是她的姑父,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后来宋长玉一到红煤厂,她一知道宋长玉的名字叫宋长玉,第一个感觉不是高兴,而是害怕。她想,坏了,名字带玉字的男人来了。一开始,她一看见宋长玉就害怕,害怕得身上打哆嗦,收都收不住。她觉得宋长玉不是一个人,一定是老天爷派来的,不然的话,怎么就那么寸呢!她正找不到名字里带玉的,带玉的人就来了,而且和她的岁数大小差不多,她还要天天给宋长玉做饭吃。有一天,她越想越害怕,竟掉了眼泪。妈问她哭啥呢,她再次埋怨妈,不该给她瞎算卦。妈一想就明白了,可不是咋的,小宋的名字里带着一个玉字。妈似乎也有些害怕,说:“我日他娘,那个算卦的算得还怪准呢!”
  听金凤说了原委,宋长玉有些愣怔。说起来他也自以为是个喜欢咬文嚼字的人,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呢!他要是想到这一层,早早跟金凤说出来,金凤就会把算卦先生的话也说出来,那样的话,他不必费那么多心思,不必做那么多铺垫工作,金凤也会乖乖跟他走。他本人从来不算卦,也从来不相信算卦先生能把人的前途、命运和婚姻预测准确。但他自己不信,并不反对别人相信。像金凤和金凤的妈妈,相信算卦先生的话就很好,金凤这一辈子就会死心塌地地跟他过。至此他也明白了,明守福为什么没有反对女儿嫁给他这么一个漂泊而来的外乡人,原来算卦先生的话起了作用。从这个意义上讲,他能和金凤结合,媒人是那个不知姓名的算卦先生。他说:“我们俩能走到一块儿,看来是老天爷的安排。老天爷安排你在红煤厂等我,又安排我到红煤厂来,我一来,咱俩就认识了。金凤,你现在看见我还害怕吗?”金凤说:“还是有点害怕。”宋长玉把金凤搂住了,问:“我有那么可怕吗?”金凤说:“可怕倒不是,反正,怎么说呢,我也说不来。”宋长玉亲了金凤一下,说:“我们两个是平等的,你今后不要怕我,你要是怕我,我心里该不安了。”“那,你以后会打我吗?”“我的傻小凤儿,我爱你还爱不够呢,怎么会舍得打你!”
  宋长玉把带金凤回老家过年的事提前写信告诉了父母,父母把院子内外打扫得干干净净。他们刚来到院子门口,有小孩子跑着向父母报告了消息,母亲就从院子里迎了出来。母亲一把抓住了宋长玉的胳膊,说:“我的儿,娘可你盼回来了!”娘的泪水涌满了眼窝儿。宋长玉叫了声娘,见娘的头发已白了一半,眼睛也湿了。宋长玉把身后的金凤介绍给娘,说:“这就是我在信上给您说的金凤。”金凤叫了一声妈。娘答应着,把金凤也叫成“我的儿”,接过金凤手中的提包,让他们赶快回屋歇歇。娘冲院子里喊:“长玉他爹,你在屋里干啥呢,快出来接着两个孩子!”娘的眼泪流出来了,可娘只顾高兴了,像是没有察觉,没有擦去,两道湿印就在鼻窝两边挂着。娘又对金凤说:“我的儿,咱家可是穷啊,回家让你受委屈。”金凤笑了笑,说没事儿。长玉的爹从屋里出来了,两手扎煞着,问着回来了,只是笑,笑得很是羞涩,像害怕见人一样。一个大老头子,又不是大闺女,有什么可羞涩的呢?爹像是发现了什么,当爹的样子才有所恢复,他问:“长山呢?我让长山去镇上汽车站接你们,这孩子接到哪儿去了?”宋长玉说,到县城后,他们租了一辆三轮摩托,直接回来了,没有坐长途汽车。爹说:“怪不得呢,我说长山怎么这么没用呢!”
  趁串门的乡亲还没来,宋长玉掏出三千块钱给爹,让爹办年货。
  爹没有接,说:“年货已经办齐了,钱你自己留着吧!”
  娘说:“你儿给你的钱,还不快接着!”
  爹这才把钱接过去了,说:“这钱留着翻盖房子。”
  宋长玉仰脸把房子看了看,说:“房子是该翻盖了。这钱你只管花,翻盖房子的钱我回到矿上再给您寄。两万块钱够了吧?”
  爹说:“两万块钱用不完,咱们这里盖四间砖瓦房,有一万多块钱就够了。”
  宋长玉说:“要盖就往好里盖,争取一步到位。您要是不想盖老式的起脊房子,盖两层子楼也可以。”
  爹和娘互相看了看,知道这孩子在外面真是发财了。娘说:“村里还没人盖楼,咱可不敢盖。能盖四间浑砖到顶的瓦房,就好到天上去了。”
  宋长玉打开带回的一只下面安有四个轱辘的大箱子,往外掏衣服,他给父亲、母亲、弟弟和姐姐,每人买了一套新衣服,说:“爹,这是您的。娘,这是您的。过年了,换身新衣服吧!”又说:“这都是金凤让我给你们买的。”
  娘的眼窝子又湿了,说:“我有十来年都没穿新衣服了。你看我,只顾高兴了,忘了给金凤烧茶喝。我给金凤烧鸡蛋茶去。”走到灶屋门口,娘又转了回来,说:“长玉他爹,快把咱给儿媳妇准备的见面礼拿出来!”
  爹显得很不好意思,说:“太少了,拿不出手啊!”
  娘说:“多少是咱对孩子的一点心意,给见面礼也是咱们这儿的规矩,咱们不能坏了规矩。”
  爹到里屋把见面礼拿出来了,是三百块钱。爹把钱递给金凤,说:“孩子,让你见笑了!”
  金凤说:“爸,我不要!”却看着宋长玉。
  宋长玉说:“收下吧,见面礼一定要收下,这是规矩。”
  金凤只好把钱收下了,说:“谢谢爸爸妈妈!”
  说话间一些乡亲们陆续来了,宋长玉赶紧给男人们拿烟,给妇女和孩子们拿糖。有人问这烟多少钱一盒。宋长玉说了价钱。问话的人有些惊叹,说一颗烟不是顶六七毛嘛,这哪是吸烟,跟烧钱差不多,六七毛一会儿就烧没了。有个妇女说,有买一颗烟的钱,够称二斤盐的。另一个妇女纠正说,称二斤盐可不止,能称待好三斤呢!那些人吸着烟,吃着糖,说着话,眼睛过来过去在金凤脸上看。宋长玉的一个堂嫂说:“他婶子长得怪洋气呀,跟电影里边的人差不多。”“他婶子”指的是金凤,金凤不知是指她,没有什么反应。宋长玉只得对金凤说:“嫂子说你长得洋气呢!”金凤吃了一惊似的,脸红了,笑着说:“说我呢?我洋气什么,一点儿都不洋气。”
  一个在村里小学校当老师的人问宋长玉:“听说你现在当矿长了,不简单哪!”
  宋长玉说:“没什么不简单的,要是把你放在那个位置上,你也能干。”
  当老师的人连连摆手,说:“不行不行,我可干不了。”
  宋长玉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了那位老师,说:“给你一个电话。”
  串门的人都没见过名片,伸头乱看,乱问,啥?啥?有人把名片当成了电话,问:“这电话怎么打呀?”
  那位老师说:“什么电话,这是名片。连名片都不知道,还电话呢!这上面印的有电话号码,现在当干部的出门都带名片。”
  这个说:“给我一张。”那个也说:“给我一张。”他们大概把名片当成了烟和糖,好像谁不要一张谁就吃了亏。
  宋长玉把名片一一发给那些向他伸手的人。
  还是那位老师指着一个不识字的妇女说:“你连一个字皮都不识,要名片干什么,你以为名片是扑克牌呢!”
  那个妇女恼着脸子说:“不识字怎么了,不识字我当画看。兴你要,就不兴我要!”
  “好好,要吧要吧,谁敢不让你要!”当老师的转向继续跟宋长玉说话:“听说你原来不是在乔集矿上班吗,怎么又到红煤厂矿当矿长去了?”
  宋长玉想到了,乡亲们一定会问到这个话题,他早有准备。他当然不会把在乔集矿的遭遇说出来,那个过程过于曲折。就是对自己的父母,他也不打算说出来,要保持给父母写信时的一贯说法。当着这么多乡亲,他觉得有点像新闻发布会,每一句话都是很重要的。他把身子坐得端正些,说:“在乔集矿,我只能当一个采煤工,只能听别人的指挥。到了红煤厂我就可以指挥别人,可以更好地发挥自己的作用。现在的情况跟以前不一样了,人才可以互相流动,北京的人可以到上海工作,上海的人也可以到北京工作。这么跟你说吧,现在在我那个矿当工人的,全国各地的人都有,只要干得好,我对他们一视同仁。”
  当老师的人马上报名:“我去你那个矿干怎么样?”
  这个问题宋长玉事前也想到了,村里人知道他在外面当矿长,肯定会有不少人要求到矿上工作。他把屋里的人扫视了一下,见不少人眼睛看着他,嘴巴已张开了一半。他不能答应老师的要求,他要是一答应,别的人会像跟他要名片一样,纷纷提出到矿上工作的要求,那样就麻烦了。答应给人家安排工作,可不像给人发名片那么简单。村里那么多年轻人,都急着到外面打工,他要谁不要谁呢?弄不好就会得罪人。于是他说:“教师的岗位很重要,你还是好好教书吧。”
  “重要个屁,学校的老师已经三个多月没领到工资了!”
  宋长玉说:“随后咱们单独谈谈。”
  第二天,宋长玉要带着金凤到镇上赶年集,他对金凤说,他们这里的年集非常热闹。他要通过赶集让当地人知道,他就是宋家庄的宋长玉,现在的宋长玉不是以前那个一文不名的宋长玉了。他跟父亲说的是,他还要办些年货。父亲虽然把年货办齐了,但他对有些年货不够满意。比如,父亲买的鞭炮是两千头一挂的。他知道,父亲买这么长的鞭炮,已经鼓了很大的勇气,已经破了例。他在老家过年时,父亲一般只买二百头的短鞭炮。他说,两千头的鞭炮少了一点,至少要买五千头到一万头的。再比如,父亲买的红蜡烛是半斤一只的。宋长玉说,半斤一只的蜡烛太小了,他到集上看看,要把最长最大的蜡烛买回来。弟弟长山提着篮子跟在他们后边,准备提年货。母亲提出,她也要去赶年集。宋长玉能理解母亲的心情,母亲多少年没这么高兴过了,她要跟儿子儿媳一块儿到集上去高兴,去骄傲,去接受别人的夸奖。在集上,他们果然遇到了不少熟人。别人问一句,母亲就说:“这是俺大儿,这是俺大儿媳妇!”母亲兴奋得脸上一直放着红光。有妇女问:“你儿媳妇身上穿的那是啥衣裳,看着毛烘烘的。”母亲说:“我也不知道,听说这一件衣裳值六七千块呢!”问话的妇女惊叹道:“哟,我的老天爷,这样的衣裳只有城里人才穿得起,咱乡下人连摸都不敢摸,恐怕一摸还烧手指头呢!”母亲说:“那是的,啥人穿啥衣裳。”
  来到卖鞭炮的摊位前,宋长玉问人家,最长的鞭炮多少头。回说,五千头。宋长玉问,有没有一万头的。卖鞭炮的说没有。宋长玉认为他太死板了,把两盘五千头的接起来,不就是一万头的嘛。卖鞭炮的人说,五千头一盘的就很难卖,接成一万头一盘就更难卖了。问宋长玉:“接成的一万头的你买不买?你买,我马上给你接。”宋长玉说:“我要是不买,问你干什么!你接吧,接好我一会儿来取。”卖鞭炮的人说:“好,我马上就给你接。你是宋家庄的吧?我听说宋家庄有一个人在外边当了矿长,是不是你?”宋长玉说:“你的消息很灵通嘛!”卖鞭炮的人很得意地笑了,说:“我看你这身打扮,就像是从外边回来的当官儿的。”
  他们连看了好几个卖蜡烛的摊位,直到找到一对最大的蜡烛,宋长玉才答应请下。他们这里买蜡烛不说买,说请。过年期间,他们还习惯互相问一下,今年请的蜡大不大?若请的蜡大,就表明这家人日子过得兴旺,富足,过年高兴。同样的道理,他们还互相问买的鞭炮长不长?年初一起得早不早?久而久之,这样的问话就成了客套话和祝福的话。而答话的人都不会承认请的蜡不大,买的鞭炮不长,年初一起得不早,通常的回答是,请的蜡不小,买的鞭炮不短,年初一起得不晚。哪怕有的人家请的蜡一支只有三两重呢,答话时也会说请的蜡不小。今年宋长玉家要说请的蜡不小,称得上名副其实,因为一支蜡就有一斤半,两只蜡有三斤重,简直像两根红色的棒槌。母亲小声提醒过宋长玉,说他们家的房子太矮了,这样大的蜡烛恐怕点不起来。宋长玉说没事儿,坚持把整个年集上最大的蜡烛请了下来。
  宋长玉原本没打算买鱼,可他们从鱼行走过时,金凤看见了一条大鲤鱼,顺手指了一下,说这条鲤鱼不小。那么宋长玉就在放大鲤鱼的木盆前站下了。还没等宋长玉问大鲤鱼有多重,多少钱一斤,鱼行里的经纪人已凑了上来,让宋长玉把鱼买下吧。经纪人把宋长玉叫成了老板,说:“老板,这条鲤鱼就是给您留的,我看了,您要是不买,全集上就没人买得起。”这个话宋长玉爱听,但宋长玉说:“你不要光说好听话,得先报报鱼多少钱一斤。”经纪人说:“不跟您多要,三块钱一斤您拿走。”母亲一听就有些急,说:“太贵了,人家卖的都是两块钱一斤,不买不买。”经纪人马上做母亲的工作,说:“大娘,大过年的,买东西买个彩头,几十块钱在您儿子眼里不算啥。”经纪人说着就用秤钩子钩住鱼嘴,把鱼提了起来。母亲说:“便宜点儿,两块五一斤卖不卖?”经纪人还没说话,宋长玉却说:“算了,三块就三块吧,我看这条鲤鱼挺喜人的。”
  到除夕这天,宋长玉回老家已经三天。有一件事情,宋长玉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办,又在心里提着,老也放不下。这件事情像是一样活东西,一想起来就在他心头腾腾跳几下。这件事情又像是一样石头般的死东西,压得他心头沉甸甸的。这是一件什么事情呢,就是他要不要到村支书宋海林家里看一看?他留意过,回家这两三天来,乡亲们几乎都到他家来过了,每天说话都说到很晚,香烟已吸去好几条,但他始终没看见宋海林露面。不但宋海林没到他家来过,连宋海林的弟弟和儿子也没到他们家来过。当然了,宋海林没到他们家是可以理解的,宋海林是长辈,年纪比他父亲还大,他应该叫宋海林叫大爷。而他是晚辈,长辈来看晚辈,不是不可以,但不大符合道理。更大的障碍是,宋海林是村里的支书,是有职位有架子的人,让他主动来看一个晚辈,他怎能放得下端了几十年的架子呢!然而,宋海林不来,他们家别的人也不来,这就有问题了,说明这几年他们家和支书家的矛盾不但没有化解,疙瘩好像越结越死了。面对这样的疙瘩,宋长玉感到很别扭,无论如何,他绕不过宋海林的存在。如同唐洪涛在乔集矿的存在,和明守福在红煤厂的存在,宋海林在宋家庄也是一个巨大的存在,对这样的存在,他装作看不见是不行的。他对自己说,你现在已经当了矿长,职位要比宋海林高一些,职位高的人肚量也要大一些,你应当先去看望宋海林。另外,你的岳父也是支书,支书也是人,不是不可以亲近,你对支书的看法应当改变一些。再说,他和宋海林从没发生过正面冲突,没有什么直接性的矛盾,两家之所以不冷不热,不怎么来往,都是双方父母之间的矛盾延续下来的。说得再明确一些,都是因为宋海林的老婆与他的母亲闹过不愉快,才引起两家长期不和。现在,他们这一代已经成家立业,他在外面这么多年,已经有了一定的社会地位,觉得所作所为应该对自己的父母有所超越,把与宋海林家的关系改善一下。想到这一层,他脑子里一亮,思想仿佛进入一个新的境界。是的,父母都不识字,也没见过世面,他怎么能跟在父母身后亦步亦趋,甘当父母的附庸!他甚至想到,要改善与宋海林家的关系,目前正是时机。他的地位和身份的改变,等于具备了与宋海林对话的资本和条件。他在外面卧薪尝胆般的苦挣苦斗,不就是为了创造现在这样的条件吗,不就是为了壮大自己力量吗,不就是为了使他们家和宋海林家力量对比的格局发生变化吗!倘是他还在家当农民,或是在乔集矿当农民轮换工,不用别人说,他自己就没有自信,没有底气,让他去找宋海林说话他都打不起精神。现在情况不同了,他回家期间,肯定会有不少人向宋海林报告他的消息,宋海林也会很关注他的一举一动。他若是主动去看望宋海林,宋海林会认为看得起他,当然会高兴。若他不去见宋海林呢,情况会变得很糟糕,只能会使他们家与宋海林家的矛盾加深,对立加剧。他问母亲:“您看我和金凤要不要到海林大爷家看一看?”
  母亲的态度很坚决,说:“去他家干什么,不去!”
  宋长玉说:“都是过去的事了,别跟他们计较了。”
  母亲说:“不是我跟他们计较,是她跟我过不去。秋天割豆子时,那女人看见我还骂我呢,她欺负我快欺负一辈子了。”
  母亲说的那女人,指的宋海林的老婆王梅英。宋长玉见母亲一提起王梅英气得脸都黑了,不敢再提看望宋海林的事。天下最亲的人还是母亲,他得孝敬母亲,不能违背母亲的意志。
  他们这里过年的传统是起五更,拜大年。说是起五更,有的人家三更四更就起来了。放过开门炮,点起大红蜡烛,给祖宗点了纸,上了香,全家人吃了素饺子,拜年的活动就开始了。当然是晚辈人给长辈人拜年,晚辈人成群结队,找有长辈的人家,挨家拜去。他们穿着过年的新衣服,进门叫着三爷三奶奶,五爷五奶奶,大爷大娘,叔叔婶子,说拜年啦拜年啦!长辈人准备好了香烟、糖果、花生、麻花等,说免了吧,说说就到了,赶紧给晚辈拿吸的,拿吃的。拜年的仪式一般是在天亮前开始,等到太阳出来,仪式就结束了。宋长玉携妻子免不了给村里的长辈拜年,也加入了大拜年的年轻人行列。其实是一些平辈的年轻人簇拥着他们夫妻,给这家拜,给那家拜。宋长玉早就想好了,要趁拜年的机会,到宋海林家拜一拜。拜年的事宁落一村,不落一家,这是常情,也是常理,想来母亲不应反对。来到宋海林家大门口,宋长玉又有些紧张,莫名其妙的紧张。有金凤在身边,后边还有一大帮人,紧张个屁呀,没出息!这样给自己打了气,心情才平缓些。进得屋来,见宋海林和王梅英都在堂屋里坐着,他说:“大爷,拜年啦!大娘,拜年啦!”
  身后的人一阵附和,也说拜年啦,拜年啦!
  宋海林说:“这不是长玉嘛,这孩子啥时候回来的?”
  宋长玉说:“年前回来的,这几天家里客人多,还没顾上来看望大爷。”
  宋海林说:“没啥,早看晚看都一样,拜年时来走走就行了。”
  宋长玉把金凤介绍给宋海林,说:“这是我家里人,她爸爸也是党支部书记。”
  金凤随即把宋海林叫了一声大爷。
  宋海林说:“那好,那好!”问金凤:“你爸爸身体好吧?”
  金凤说:“我爸爸身体挺好的,他成天都不闲着。”
  宋海林说:“你们那边搞得好,咱们这里搞得不好;你们那边有工业,咱们这边没工业。”
  王梅英插话:“我听说你这孩子当上矿长了,这几年混得不赖呀!”
  宋长玉说:“这多亏国家的政策好,要不是改革开放,矿长怎么也轮不到咱头上。”
  宋海林说:“那是的,到啥时候也不能忘了党的领导。”
  王梅英又插话:“你在外面结婚,那不是成了人家的倒插门女婿嘛?”
  哪壶不开提哪壶,这就是王梅英的一贯风格。这话宋长玉很不爱听,他要是承认自己是倒插门女婿,就等于承认不是宋家庄的人了。他说:“外边没有倒插门这一说,我什么时候想回来,金凤随时跟我回来。”
  王梅英说:“那还差不多。这一下你娘可高兴坏了,她没费一刀一枪,你就把儿媳妇给她领到家里来了。你娘到现在还不跟我说话呀,一看见我就瞪眼八叉的。”
  宋长玉还没说话,宋海林就把老婆的话打断了,说:“大过年的,你跟两个孩子说这些干什么!还不快给孩子拿吃的!”
  拜完年回到家,宋长玉听父亲说母亲困了,到床上睡去了。大年初一,人们都提着精神过年,白天一般是不睡觉的。宋长玉一听就明白,母亲定是知道他带着金凤到宋海林家拜年去了,生气了。母亲正在气头上,他没有到床前劝慰母亲。他要是一劝慰,会引出母亲好多话,使母亲气上加气。他还要考虑金凤的情绪,金凤第一次随他回来过年,他不想让金凤知道母亲和王梅英那些让人不愉快的事。
  说来母亲和王梅英结怨的原因很简单,简单得甚至有些可笑,不值得一提。可宋长玉听好几个奶奶、大娘和婶子说过,母亲和王梅英的确是为那件小事结下了怨气。母亲在娘家当闺女时是村里的妇女队长,领导着二百多号妇女劳动力。母亲能干,要强,性格也比较开朗。别的刚娶来的新媳妇都很害羞,低着头不敢看人。而据说母亲昂首扬眉,谁都不怕。有人要脱下她的绣花鞋,量量她的脚大不大。她主动把脚一抬,说:“不用量,脚大。”有人问:“听说你在娘家是妇女队长?”她说:“那不假。”有人提议让她唱个歌,说当妇女队长的肯定会唱歌。她说:“我起个头儿,要唱大家一块儿唱。”歌还没唱完,一个看新媳妇的人来了,她是支书的老婆王梅英。王梅英一来,别的看新媳妇的人都不说话了,像是一鸟入林,百鸟无声。看新媳妇的人很多,把新媳妇包围着。王梅英一来,别的人主动为王梅英让开了一条道,王梅英可以直达新媳妇面前。王梅英说:“我听说新媳妇能得很,我来看看新媳妇有多能!”新媳妇来宋家庄之前,一定听说过宋家庄的妇女队长是王梅英,且听说王梅英是个掐花掐尖、说话压人三分的人,对王梅英先就有了抵触情绪。一看周围的气氛变化,她判断出来人可能就是王梅英,她说:“看吧,谁看我都不怕,再看也是一个鼻子两只眼。”这就把王梅英给惹恼了,王梅英说:“你能得不轻,我还以为你是两个鼻子四只眼呢!”他们这里说谁是四只眼是骂人的,新媳妇说:“你怎么能骂人呢,你才四只眼呢!”“你就是四只眼!”“你四只眼!”眼看王梅英要动手,看新媳妇的人把她拉住了。王梅英犹不罢休,使劲往地上吐吐沫:“呸!呸!”从那以后,两个人就记了仇,王梅英只要一看见宋长玉的母亲就恼下脸子开骂。王梅英倒不一定明着骂,见鸡骂鸡,见狗骂狗,使用的是指桑骂槐的办法。两个人都在宋家庄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母亲哪里受得了王梅英的辱骂。加上母亲娘家的村庄也是大庄子,母亲的姓是庄子里的大姓,母亲在娘家是被娇宠惯了的,养成的是占理不饶人的脾气。于是母亲就和王梅英对骂,母亲见驴骂驴,见牛骂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样骂来骂去,二人的怨越积越深,以致两家的人都牵连进去,似乎两个家庭的所有成员之间都有了化不开的怨恨。
  半晌午时,母亲才起来了。母亲的眼圈有些红,看样子像是哭过。见母亲这样,宋长玉心里又酸了好一阵。又过了两天,还不到初五,宋长玉就和妻子带着长山回红煤厂了。
  刚回到红煤厂,宋长玉就听回家过年的杨师傅说,唐洪涛犯错误了,正在停职检查。
  宋长玉一点都不惊讶,问:“什么时候?”
  杨师傅说:“春节前一个多月。”
  “他犯的什么错误?”
  “听说是经济问题,我也说不清楚。”
  恶有恶报,唐洪涛的矿长总算当到头了。宋长玉不敢肯定是自己的举报信发挥了主要作用,但作用应该有一些。他没有向杨师傅透露写举报信的事,只说,他早就估计到唐洪涛会有这一天,因为唐洪涛华而不实,好出风头,为人也不够善良。他问杨师傅:“乔集矿任命没任命新的矿长?”
  杨师傅说:“现在由副矿长齐国良代理矿长。”
  
  24、发达(1)
  
  夏观矿务局是国家大型企业,由国家煤炭工业部直接管理。红煤厂是农村,村上边是乡,乡上边是县,是另外一条线,归地方管理。红煤厂所在的县叫阳正县,县城相当古老,也显得比较破败。县城虽然也有十字大街,街上的行人也不少,但由于大街还是石板街,天长日久,车轮轧牲口踩,街面已变得坑坑洼洼。整座县城连一座三层的楼房都没有,最高的建筑只不过是一座二层楼,还是清朝的时候盖的。县里的人们不是不想改变县城的面貌,而是夏观矿务局所掌握的地质资料表明,阳正县的县城下面压着一块丰厚的煤田,这块煤田国家迟早要开采,县城早晚要搬迁。既然如此,谁还敢在煤田上面盖楼呢,那不是等于在流沙上面垒卵嘛!搬迁一座县城,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投入很多钱。这个钱县里花不起,只能由夏观矿务局出钱,或由国家财政拨款。犹豫和扯皮之间,县城搬迁和建设的事就拖了下来。到了新时期就好了,经过地方政府大力争取,国家终于同意,由国家和夏观矿务局出钱,县里也要自筹一些资金,开始实施阳正县城的大规模重建和搬迁。新县城离老县城几十里,选在一块以北山作屏的缓坡地。那块坡地上原来种有小麦、大豆、高粱,有苹果园、葡萄园,还有农舍和猪圈、羊圈。只十来年时间,那些庄稼、果园和农舍都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拔地而起的一座新城。高楼盖起来了,楼上闪烁着霓虹灯。街道有好几条,一律铺成柏油路面,又宽阔又平整。到了夜晚,城里灯火通明,这里是练歌房,哪里是舞厅;这里是涮肉坊,那里是桑拿城,处处是一派现代和新兴的样子,与被丢弃的旧县城判若两个世界。
  随着新县城的建立,新市民大量增加。县城管理者来不及统计新市民增加的数量,往往使用翻番这个很模糊很省事的词语。翻番这个词语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夏季肥嘟嘟的水塘里那些密密麻麻乱翻跟头的蚊子的幼虫,身手矫健的蚊子的幼虫翻过几个跟头后,就身生双翼,成了市民。这些市民先是有两个主要来源,一是从老县城转移过来的,二是当地被占了土地的农民农转非摇身一变变成市民的。这些市民很快就学会了流行的歌子,穿上了流行的服装,城市的每个角落都有他们飞翔的身影。可是,新城的领导者不知出于什么样的考虑,他们嫌新城的人口数量还不够,还要扩大人口规模,于是,又一项新的政策出台了,这项政策被人们理解为卖户口。实际情况正是如此,不管你是什么人,不管你户口在哪里,只要你愿意拿出五千块钱,可以立即转成城市户口,并在新城落户。
  一得到消息,宋长玉没有任何犹豫,立即拿出一万块钱交上去,把自己和金凤的户口转成了城市户口。他早就渴望变成城里人。在乔集矿他千方百计想转正,就是想脱离农村户口,转成城市户口。到红煤厂他虽然当上了矿长,但他仍不能算是城里人。谢天谢地,他现在终于变成城里人了。县城虽说和一些大城市不能比,谁能说县城不是城!不光他自己成了市民,他的老婆也成了市民。他对金凤说:“别人转一个城市户口要花五千,我们只花了三千三百多。”
  金凤一时没明白他的话意,问:“那怎么回事,你给人家送礼了?”
  宋长玉说:“花钱买户口,谁都不用给谁送礼。”
  “那你买的户口为啥这么便宜呢?”
  “你猜。”
  金凤摇头,说猜不着。
  宋长玉指了指金凤的肚子。
  金凤脸上一红,这才明白了。原来金凤已怀有四个月的身孕,他们把孩子藏在肚子里,花两个人的钱,买了三个人的户口。金凤说:“你可真能算。”
  宋长玉说:“不是我能算,是我儿子能算,他知道城里要卖户口,就及时到你肚子里来了。我儿子一生出来,自然就是城市户口。”
  “隔布袋买猫,你怎么敢肯定是儿子呢,要是闺女怎么办?”
  “我觉得我种的是儿子,生儿子的可能性大些。不过生闺女也没关系,咱们可以再生一个嘛。计划生育的事归咱爸管着,咱怕什么!”
  金凤说:“在红煤厂归咱爸管,户口转到城里,恐怕咱爸就管不着了。”
  宋长玉一愣,说:“你别说,这还真是一个新问题,亏得你提醒我。”
  他和金凤商定,在城里买户口的事可以暂时不跟村里的人说,因为煤矿还要继续在红煤厂办下去。
  除了买户口,作为配套措施,他们还花了几万块钱,在城里买了一套两居室的单元楼房。一开始,金凤不大同意在城里买房子,认为现在住不着,买了也是空着。宋长玉说,如果只买户口,不买房子,就不算是真正的城里人。有了户口,又有房子,才铁定是城里人了。现在住不着,以后肯定住得着。就算他们住不着,他们的孩子一定会住得着。再说房子肯定会增值,迟买不如早买,反正房子又放不坏。听宋长玉这么一说,金凤就不管他了。
  宋长玉让人把房子装修了一下,买了席梦思双人床、沙发、电视机、电冰箱、组合柜等一应家具和电器放进去,俨然布置成另一个家。另外,他还特意买了一个书架,并买了许多中国和外国的名著摆上去。拥有一个书架和满架的书,这也是他由来已久的一个梦想,如今这个梦想也变成了现实。这些书他或许暂时还顾不上看,但不能没有,家里有藏书,他才算是一个有文化有知识的人。
  新家布置停当,宋长玉带金凤去看,说是让金凤去验收,欢迎金凤多提宝贵意见。现在他们进城很方便,想到哪里都很方便,因为他们买了一辆轿车。宋长玉没有安排司机为自己开车,长山想开,宋长玉也没让长山开,他自己掌握着车钥匙,自己亲自开。他的车不像唐洪涛坐的车一样,是公家的车,他的小轿车是私家车。他听一个同样是小煤矿的矿长说过,自己的车跟自己的老婆差不多,哪能让别人乱开。他对这个说法基本同意。这个说法与把领结婚证说成是领驾驶证又联系起来,翻过来把驾驶汽车说成是驾驶老婆。是呀,每个人的“老婆”都是个人所有,驾驶权只能归自己。想上哪里,他把钥匙插进锁孔一拧,把油门轰上两轰,扶着“老婆”的圆肩膀就走了。只要给“老婆”加足了油,“老婆”听话得很,想慢就慢,想快就快。到了一个地方,他进去时把“老婆”停在哪里,出来时“老婆”动都不动一下,仍在原地乖乖地等他。金凤却不同意把轿车与她相提并论,对宋长玉说:“不得了啦你,你敢娶两个老婆?”又说:“我能跟你说话,汽车能跟你说话吗?”宋长玉说:“能呀!”他摁了两声喇叭。金凤不以为然,说:“它说的能叫人话吗!”二人来到城里的新家,金凤的评价是“不错”。金凤的肚子已经相当大,再过一个多月就要生产。她把装饰一新的卧室看了看,就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了。她拍拍沙发,示意宋长玉也坐下,看着宋长玉问:“你不会把别的女人带到咱们这里来吧?”
  宋长玉说:“看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是那样的人吗!”金凤对买房子不是很积极,原来真实的想法在这里。
  金凤两手抱着肚子,并把肚子上下摩挲几下说:“你得向我和咱们的孩子发个誓,不带别的女人到这里。”
  宋长玉拉过金凤的一只手,两只手把金凤的一只手捧在手里,说:“我孩子他妈今天这是怎么了?你以前从来没怀疑过我呀!是不是听说别的当矿长的人在外边胡搞,就对孩子的爸爸不放心了?”
  金凤说:“不放心也说不上,反正你发个誓好一些。”
  “你让我发什么誓呢?”
  “你想发什么誓都可以。”
  “我不喜欢发誓,也从来没发过誓,还是请你相信我吧,不管我走到哪一步,跟我携手同行的只有你一个。”宋长玉到底没有发誓。
  忽一日,宋长玉又听说阳正县不叫县了,改成了阳正市。宋长玉这才明白县里为什么大量卖户口,原来一个县要改成市,对城镇居民人口的数量是有要求的,如果达不到一定的人口数量,就不能改成市。当然了,人口数量只是县改市的指标之一,其它还有多项指标,其中工业产值的指标是最主要的。这地方的工业产值不成问题,因为此地矿产资源比较丰富,除了煤炭资源,还有铁矿、铝矿等有色金属矿产资源。别的且不说,仅开办小煤矿一项,就使当地的工业产值翻了好几番。据说阳正县虽然改成了阳正市,但行政级别并没有升格,还是县级。大家认为这就很不错了,县毕竟是古老的叫法,一听就是农业的体制。而市就不一样了,随着城市化进程的推进,市的体制才是工业文明和商业文明的体制。阳正县的改市,肯定是历史性的进步,必将载入地方志的史册。宋长玉对县改市也很赞成,如此一来,他就成了地地道道的市民。不光是他,他的儿子,他的孙子,子子孙孙都将是市民,而不再是农民。对于他们宋家来说,这也是一种历史性的改变,从他这一代起,他们宋家就改变了祖祖辈辈靠种地为生的历史,开始了办工业和当市民的历史。这样一种开创性历史性的功劳,应该记在他宋长玉身上啊。
  有《夏观矿工报》的记者到红煤厂采访宋长玉矿长来了,来人不是唐胜利,是另外一个记者,姓李。宋长玉说,他认识矿工报的唐胜利,问唐胜利现在怎么样。小李告诉他,唐胜利下海了,停薪留职,到海南应聘去了。唐胜利应聘的单位还是报社,不过收入要高得多。唐胜利的爸爸出事不久,唐胜利就下海去了。宋长玉说,唐胜利跟他说过要下海,当时以为唐胜利是开玩笑,没想到唐胜利还真的走了。小李说,现在矿务局的情况很不好,工资都不能按时发,人心浮动得厉害,好多人都在从事第二第三职业,想办法捞点外快。宋长玉问,唐洪涛还在乔集矿吗?其实对唐洪涛的情况他是知道的,但还是愿意问一问。小李说,唐洪涛早就不在乔集矿了,出事后调到矿务局总仓库降职使用,任总仓库党支部书记,是个闲职。唐洪涛转舵快,认错态度好,还把受贿的钱退了出来,才没被开除党籍,没被一撸到底。据说唐洪涛早就捞够了,捞的钱一辈子都花不完,没送他进监狱就算便宜。宋长玉又问:“你认识唐丽华吗?”
  小李说:“认识。唐丽华还在总医院工会工作,已经生孩子了,生的是个女儿。”
  宋长玉这才把话题转到关于采访的事情上,说:“我有什么值得采访的呢?”
  小李说:“你的奋斗历程我多少知道一些,我认为非常值得报道。也可以说,你给进矿务工的青年做出了一个榜样,非常值得大家学习。连报道题目我都初步想好了,看一个农民轮换工怎样当上了矿长,怎么样?”
  宋长玉愿意跟记者聊聊,愿意在矿工报上露露面。他的事迹若一见报,唐丽华会看到,乔集矿的小马等人也会看到。雁过留声,人过留名。这样对自己来说,算是一个回顾和总结;对以前认识他的人,也算是一个交代。他要让人们知道,宋长玉从乔集矿走出来后,没有泄气,没有沉沦,而是发愤图强,从挫折中站立起来,开创出了一个新的天地。事情想来有些好玩,以前他在乔集矿也当过通讯员,是把别人作为采访对象。谁想得到呢,如今他也成了采访对象,也成了新闻人物,他的事迹也要登上报纸。不过他不像唐洪涛那样,是为了出名,为了捞取政治资本故意制造新闻。他要实事求是,有什么说什么。回顾这几年所走过的路,他总结出一条经验,这就是人要有一种精神,这种精神就是不服输的精神。人来到这个世界上,难免会在一些局面上输掉。如果服了输,有可能一蹶不振。如果不服输呢,才有可能赢得新的局面。
  跟小李谈过之后,宋长玉热情地请小李喝了酒。把盏之际,小李向宋长玉提了一个要求,让宋长玉顿感不悦。小李说,因红煤厂矿不在矿工报的报道范围之内,写宋长玉的稿子要见报,宋矿长要给矿工报交一点赞助费。小李说这不是他的意思,是总编的意思。这算怎么回事?他交了赞助费,不是等于花钱买报道嘛!小李一开始说,现在好多人都在想法捞外快,小李是不是也在向他捞外快呢?小李打的是总编的旗号,说不定总编并不一定知道,小李一得了钱,就自己昧起来。宋长玉的不悦并没有露出来,他问小李:“要交多少赞助费?”
  小李说:“你看着给吧,我知道宋矿长不是一个小气人。”
  少给我戴高帽子,到我这里搞伸手外交,你还嫩点儿。宋长玉笑笑说:“既然红煤厂矿不是你们矿工报的报道范围,我看就算了,不能让你们为难。”
  小李说:“这个报道我们一定要搞,一定要把宋矿长的事迹宣传出去。矿工报从一周一张,已经扩大到一周三张,每周二、四、六出报。我们的报道范围也在扩大,准备把阳正市范围内的所有煤矿都列为我们的报道对象。现在办报也要搞经营,也得讲究经济效益,如果收入上不去,报纸就办不下去。这样吧,宋矿长稍微意思意思,你赞助我们五千,我们不嫌多;赞助给我们一千,我们也不嫌少。我估计红煤厂矿每天的纯利润都得超过一万,三千五千对你来说不算什么。”
  宋长玉说:“我们的矿是小矿,利润哪有那么多!”他没有给小李五千,也没有给一千,而是给了小李两千元,对小李说:“稿子见报后,希望能给我寄一份。”
  小李说:“稿子一见报,我就给你送来。”
  小李没有食言,一星期之后,一篇以宋长玉为主人公的人物通讯就上了矿工报,见报的题目是:昔日农轮工,今日红矿长——记红煤厂煤矿矿长宋长玉。这一次是总编给宋长玉打电话,总编说:“宋矿长,你的事迹已经在今天见报,发了大半个版,还配发了你的光辉形象,很隆重的。怎么样,宋矿长亲自来一趟吧,我们多送给你几份报。”
  那天小李采访他,还给他拍了几张照片,总编所说的“光辉形象”,大概是把照片也登在报纸上了。宋长玉急于看看自己在报纸上是什么样子,就驱车到矿工报去了。他对自己第一次登上报纸的形象很满意,满意得似乎认不出自己是谁了。报纸上的他,穿着西装,打着领带,一手在接电话,另一支手摆弄着一支笔,一副领导干部的样子。总编问他:“怎么样,满意吗?”
  宋长玉说:“挺好的,谢谢总编抬举!”
  总编给了他十份报纸,他本打算拿了报纸就回去,回去好好地把通讯看一遍,他看完再拿给金凤看,不料总编说:“宋矿长要请客呀!”
  宋长玉随机应变说:“那没问题,我今天来就是来请客的。把编辑部的人都叫上,饭店随你们挑,找一家好一点的饭店,大家好好喝一顿。”
  他们在矿务局所在地挑了一家最好的餐馆,在雅间包了两桌。矿工报编辑部的所有采编人果然都去了,男男女女有十五六个。宋长玉意外地遇见了小商,小商问他:“还认识我吗?”
  宋长玉说:“当然认识,应该说我们还是同学呢!你什么时候调到矿工报来了?”
  小商说:“调来一年多了。”
  因小商和宋长玉认识,总编就安排小商坐在宋长玉身边。把酒喝了一会儿,小商一手遮在嘴边,悄悄跟宋长玉说:“前几天看见唐丽华,我们还一块儿说起你呢。”
  宋长玉问:“说我什么?”
  “说你是个难得的人才呗。”
  小李问小商嘀嘀咕咕说些什么,让小商说话大声点儿。
  小商说:“干吗让你听见,这是我和宋矿长之间的秘密!”
  酒桌上的人乱起哄,问她什么时候和宋矿长有秘密了,能不能公开一下,和宋矿长喝一个交杯酒。
  宋长玉有些拘谨,说:“不敢不敢,别让小商为难。”
  不料小商却站了起来,说:“这有什么为难的,喝就喝。”
  宋长玉怎么办?一个女的愿意与他喝交杯酒,作为一个男人,他要是不喝,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于是宋长玉也站起来了,端起一杯酒,把一只胳膊扣在小商的胳膊上,弯过来,把酒送到自己嘴边,二人同时喝干。
  众人齐声喝彩。
  二人喝交杯酒时,宋长玉发现小商从眼角那里瞥了他一眼。宋长玉记起,在乔集矿通讯员学习班学唱歌时,小商就这样瞥过他。不过这一次瞥得更加大胆,更加意味深长,让宋长玉心中颇有些春风荡漾。
  
  25、入道(1)
  
  阳正市煤炭管理局王利民局长到红煤厂煤矿来了,一车来了三个人,除了王局长,还有办公室主任和司机。一辆进口越野车裹着一路煤尘,气势汹汹,一直开到红煤厂煤矿的院子里。负责煤矿治安保卫工作的明志强问他们找谁。办公室主任说:“市里王局长来检查工作,把你们的矿长叫来。”
  宋长玉听郑四说过,煤管局的局长叫王利民。在电视上,宋长玉也看见过王利民在会上讲话。他不敢怠慢,赶紧过来向王局长问好。王局长嗯了一下,问他:“你是矿长?”
  “我叫宋长玉。”掏出烟来,向王局长敬上,说:“请王局长吸烟。”
  王局长拒绝吸烟,说:“我没问你的名字,问你是不是矿长?”
  “煤矿是集体所有,本人在这里具体负责。请王局长到屋里喝茶吧!”
  王局长拒绝进屋喝茶,说:“你这人是怎么回事,会不会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是的,是的,我就是矿长。”
  “好吧,把你的准采证拿出来给我看。”
  煤矿开采的一套规定宋长玉是知道的,除了开采许可证,还有安全生产许可证、工商经营许可证等,他说:“王局长实在对不起,准采证我们正在办。”
  “你蒙谁呢!煤矿开了好几年了,准采证还在办。你打算办到什么时候,难道等窑儿里的煤挖完了才办好吗!你正在办,我也正在办,我要法办你。在没有采矿许可证的情况下私自开矿是犯法的,你知道不知道?我再问你,这个矿是不是没有通风井?是不是独眼开采?”
  “这个,这个,我们正在采取措施。”
  “已经晚了!我告诉你吧,我们接到有关人员举报,才来查你们。经过实地调查,证明举报人所反应的情况属实。现在我宣布:一、红煤厂煤矿属无证非法开采,立即停产整顿。待证件齐全经验收合格后,才能恢复开采。二、对红煤厂煤矿处以三十万元罚款,限三天内交清。三、矿长要参加局里统一组织的资格考核,考核合格,才能继续当矿长。考核不合格,就不许当矿长。”决定一宣布完,王局长挥了一下手,就要上车走人。
  宋长玉拦在王局长前面,说:“请王局长在这里吃顿便饭吧,天快晌午了,反正您回去也得吃饭。”
  王局长坚决地说:“不吃!”
  宋长玉央求说:“以前我对领导拜访不够,请王局长今天给我点面子吧。”
  “这不是面子不面子的问题,我是站在国家和人民的立场上,维护国家和人民的利益。如果都像你们这样,对国家的矿产资源私挖乱采,中饱么囊,共和国的大厦岂不是让你们给挖塌了。如果对你们放任不管,岂不是我们这些国家公职人员的失职!”
  王局长走后,宋长玉并不怎么害怕。他听郑四说过,王利民曾到郑四的煤矿检查过,下的指令也是罚款三十万,结果郑四只花了两万块钱,就把王利民摆平了。郑四说,王利民黑得很,心比最黑的煤都黑。王利民是什么他妈的煤管局的局长,简直就是阳正市所有小煤矿矿长的爹,哪个矿长都得孝敬王利民,谁不孝敬王利民,王利民就找上门来黑谁。从王利民今天到红煤厂矿的一言一行来看,基本上印证了郑四的说法。样子装得很像,仿佛是天下第一清官,其实他的高调是唱给别人听的,样子是装给别人看的。又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这是天下贪官的共同做法。看来宋长玉不破费点钱是不行了。
  宋长玉把王利民来矿检查的情况跟岳父明守福说了,说煤管局要对红煤厂罚款三十万,等于这半年矿上又白干了。他要让明守福知道,煤矿不是好办的,挣一点钱并不容易。前几天,明守福还向他借钱,一开口就是两万。明守福是为大儿子明志刚借钱,说明志刚的孩子要转到矿务局中学读书,需要交一笔赞助费。说是借,其实是要。这笔钱只要拿出去,等于把一块泥投进水里,再也捞不回来。宋长玉不想给,但岳父说出来了,他不敢不给。他说:“我哥真有意思,这事还让爸爸出面干什么,我哥直接找金凤不就行了,保险柜的钥匙都是金凤拿着。”岳父一听就不高兴,说:“金凤拿着钥匙是不假,她是只当钥匙的家,不当钱的家,要把钱拿出来,不是还得你签字!”宋长玉说:“我哥又不是外人,签字不签字都无所谓。这样吧,我让金凤看看,保险柜里还有没有那么多现金,要是不够的话,再去银行取点。等把钱凑齐,我让金凤给我哥送去。”宋长玉跟岳父说了上面要罚款的事,岳父的样子好像一点都不惊奇,让宋长玉自己去处理,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实在不行就认罚呗。
  宋长玉说:“矿上哪有那么多钱交给他们,矿上买坑木、炸药,外面还欠着人家十几万呢!要是认罚的话,这个矿就没法办了。”
  岳父说:“没法儿办就不办。你们又是买小卧车,又是在城里买房,村里有人已经很眼红了。”
  宋长玉不说话了。岳父竟然说“没法儿办就不办”,这有些出乎宋长玉意料之外。他的意思是跟岳父叫叫苦,岳父很可能把他的心思看透了,就用这样的话来堵他。什么村里人对他们眼红,对他们眼红的还应该包括他的岳父。自从小煤矿开办以来,他每年都如诺给岳父好几万,难道岳父还不满足吗!
  岳父还有话说:“村里其他干部也有反应,说自从煤矿开办以来,河里的水越来越少了,这个问题也值得考虑。”
  宋长玉把题点破了,说:“什么这问题,那问题,让我看都是嫉妒心在作怪。”
  “你别管什么在作怪,作怪多了,谁都得考虑考虑。我的意见你还是谨慎点儿好。你不要和郑四比,那小子是蹲过大狱的人,什么都不在乎。你跟他的情况不一样。”
  宋长玉准备了三万块钱,驱车到市煤管局找王利民去了。一开始,王利民还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问宋长玉:“你是不是交罚款来了?态度很积极嘛!”说着看了一眼宋长玉手里提的真皮手包,指一个沙发让宋长玉坐。
  宋长玉说:“我把情况向王局长汇报一下,红煤厂村党支部经过研究,认为上面下来的罚款太重了,已超过了全村集体经济的承受能力,煤矿不准备再办了。”
  “煤矿不办了?”
  “是的,办不下去了。”
  “不办也不行,罚款也要交。局里对你们的处罚,是针对你们前几年非法办矿的情况。”“那,交不起怎么办呢?王局长能不能把罚款减少一点?”
  “减少一点倒可以商量。我先听听你的意见,就你们的能力,能交多少?”
  宋长玉从沙发上站起来了,走到王局长写字台前,拉开手包的拉链,掏出一个用废报纸包着的方块,放在写字台一角。
  “这是什么?”
  宋长玉说:“这是三万块钱,一点小意思,请王局长笑纳。”
  王利民明明听见了纸包里包的是三万块钱,却继续问:“这里面是不是糖衣裹着的炮弹,你赶快拿走,我历来不吃这个。”
  宋长玉说:“到王局长这儿来,我只有诚惶诚恐的份儿,谁敢带炮弹呢!前天王局长大老远地到红煤厂矿去视察,连水都没喝一口。您走后我心里非常沉重。您是我们的直接领导,我们全靠您多关照呢!”王局长写字台一角下面有一个抽屉,宋长玉拉开抽屉,把钱放进抽屉里去了。
  王局长说:“咱先说好,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收你的。”
  宋长玉说:“王局长您放心,这个我懂。”他又退回沙发上坐着去了。
  王利民一次收下这么多钱,却一点都不紧张,问宋长玉:“我听说报纸上称你是红矿长,这是怎么回事?”
  宋长玉说:“那都是记者瞎写,他们把红煤厂矿简称为红矿,就叫我红矿长。”
  又说了一会儿闲话,王利民说:“你们的矿要继续办的话,还是把有关证件办一下好一些,这样别人问起来我也好说话。”
  听王利民的口气,罚款的事已经不提了。宋长玉问:“办证是不是要花不少钱?”
  王利民说:“办证不用花什么钱,我跟他们打个招呼就行了。今后有什么事儿你就找我,咱们阳正市的所有煤矿是一个利益共同体,大家有福同享,有困难共同克服。特别是对夏观矿务局,我们要团结起来,当仁不让。三年之内,我们地方煤矿的总产量要超过夏观矿务局的总产量。”
  王利民这个说法很对宋长玉的心思,宋长玉很愿意加入对抗夏观矿务局的行列,他说:“我很赞成王局长的思路,以后我们一切听你指挥,你指到哪里,我们打到哪里。”
  在王利民的指点和帮助下,宋长玉办证办得比较顺利,在不长的时间内,就把国家规定的几种证件办全了。红煤厂矿名义上是集体所有,在工商经营许可证上,法人代表应该填明守福的名字,可他填的是自己的名字,宋长玉。他想,自己是矿长,干吗要填别人的名字呢!给王利民塞了钱,又有了证件,宋长玉就没有了什么可怕的,可以放手大干,日夜往外掏黑金子就是了。
  过了几天,一天傍晚,王利民给宋长玉打电话,让宋长玉到煤管局去一趟,说省里地方煤矿管理局来了几个领导,介绍给宋长玉认识认识。宋长玉不想去。他听别的矿长说过,只要上面来了人,王利民都要在市里最高档的酒楼请客。王利民请客,从不花煤管局的钱,更不会自己花钱,而是随便打一个电话,叫一个小煤矿的矿长来,请客的一切费用都由矿长出。从这个意义上讲,被王利民叫去的矿长就是拎大钱包的,就是大头。宋长玉说:“王局长,我这几天拉肚子,身体不太舒服,我就不去了,让别的矿长去吧。”王利民说:“拉肚子没关系,喝两杯酒暖暖就好了。来吧,跟领导认识一下有好处。你是咱们矿长中间素质最好的,别人想来我还不让他来呢。好了,就这么定了,你马上出发,我在办公室等你。”宋长玉还要找一个新的借口,王利民已把电话挂断了。
  上面来的人是三个人,据王利民介绍,他们是安全监察处的,一个是处长,一个是副处长,还有一个是高级工程师。王利民又喊来两个有姿有色的年轻女人作陪,喝干了四瓶最贵的白酒,一顿饭就花去三千多块。在酒桌上,王利民向宋长玉透露了一个消息。他先问宋长玉认识不认识一个叫唐洪涛的人。宋长玉也喝了不少酒,说:“当然认识,唐洪涛差一点就成了我的老丈人!”王利民问:“差多少,你跟唐洪涛的闺女上床了吗?”宋长玉说:“这个不能告诉你。”王利民说:“你不告诉我,我告诉你,举报你无证开采的就是夏观矿务局的唐洪涛。我猜你把人家的闺女给干了,又把人家闺女给甩了,人家气不过,就把你盯上了,对不对?”宋长玉说:“不对,来,喝酒喝酒。”
  喝完了酒,王利民说:“各位领导找个地方洗洗吧,顺便按摩一下。”又说:“今天是宋矿长请客,他是全程奉陪,安排的是一条龙服务。”宋长玉说:“大家随便玩吧,只要各位领导尽兴,我就高兴。”他在心里骂王利民:“操他妈的,权把子就是刀把子,狗日的想宰谁就宰谁,真是杀人不见血呀!”
  来到一家洗浴中心,王利民对宋长玉说:“你陪各位领导洗吧,我就不洗了。”
  宋长玉说:“你不洗怎么行呢,你不洗我也不洗。”
  王利民说:“不瞒你说,这个洗浴中心就是我们下属的服务公司开的,我中午刚在这里洗过,再洗就多了。”
  宋长玉问:“在这里洗澡不用交钱了吧?”
  王利民说:“钱还是要交的,服务公司与局里签订了承包合同,他们是单独核算。”
  宋长玉心里又想骂人,怪不得王利民把客人往这里领,原来他是给自己拉生意。
  洗完了澡,在灯光暧昧的休息室躺了一会儿,喝点菊花茶,便进入按摩阶段。三个客人被三个女服务员分别领走了,宋长玉却没有去按摩间。他没有接受过按摩,但知道按摩是怎么回事。这种事对他来说非同小可。一个领班模样的女服务员过来问他:“这位老板不去按摩吗?”
  宋长玉说:“我不喜欢按摩。按摩一次多少钱?”
  “不贵,就二百块钱。我们这里服务特别好,小姐都很温柔,技术水平都很高,绝对让顾客满意。”
  “水平怎么个高法儿?”
  “老板进去体验一下就知道了。”
  “你先介绍介绍嘛。”
  “它的好处很难介绍,只有靠动作来完成。”
  “你们这里安全吗?会不会有人突然来检查?”
  “我们这里绝对安全,从没有人到这里检查。”
  宋长玉喝了两口茶,又问:“你们局的王利民局长到这里按摩过吗?”
  女领班蹲下身子,嘴对在宋长玉耳边说:“王局长经常来按摩,这里的小姐都给他按摩过。凡是来了新小姐,都是先给王局长按摩。这下老板该放心了吧?”
  对于去不去按摩,宋长玉还没有下定决心。他只是觉得口渴得厉害,把菊花茶喝了一口又一口,仍不解渴。后来他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借口,问:“我能不能先看一看按摩室的环境?”
  女领班说:“当然可以。”
  来到一间按摩室,宋长玉见房间很狭窄,按摩床也很窄。按摩床类似医院门诊室的查病平台,恐怕比一张单人床还窄。按摩床上躺着一个小姐,小姐正在玩一只绒布狗,见有男人被领进来,一翻身从床上下来了,从里边插上了按摩室的门。宋长玉问:“你插门干什么?”
  小姐说:“不插门怎么按摩!好了,脱了衣服上床吧。”
  “怎么按?”
  “在床上按呗。”
  “你会按摩吗?”
  “看你说的!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儿,我的活儿好着呢,保证让你满意!”小姐说着,回到床上开始脱衣服。小姐坐在床上,把上衣脱下来了,把奶罩解下来了,露出了乳房。小姐把裤子脱下来了,把裤衩也脱下来了,脱得赤裸裸的,仰面躺在床上。时令到了初秋,天气已有些凉,小姐拉开被子,把自己盖上了。
  宋长玉浑身上下火烧火燎,像是有火苗子在血管里乱蹿。他心头跳得厉害,腾腾地,像是要把胸膛撞破。宋长玉知道,做这种事是要冒险的,万一被人抓到,丢人就丢大了,恐怕一辈子在人前都抬不起头来。可是,让宋长玉此时走开也不大容易。除了金凤,这是他所看到的第二个女人的身体,原来女人的身体是不一样的。好比小姐的身体是一盘巨大的磁石,而他,整个人则像一根小铁钉,已被吸得头昏脑胀,站不稳脚跟。他说:“不行啊,我紧张得很。”
  小姐把被子撩开,笑了笑,说:“这有什么可紧张的,快上来吧,小姐都等急了。来,我帮你脱。”小姐伸出一只手,去摸他的裤带。
  宋长玉说:“还是我自己来吧!”把长裤脱下来,他又说:“我喝酒喝多了,恐怕不行。”
  小姐说:“没问题,我会让你行的。男人喝了酒才更厉害呢!”
  上得床来,小姐对他的东西又是搓,又是揉,可他的东西疲软着,不见有什么起色。他觉得浑身都是劲,欲望像豹子一样上下奔突。然而关键的终端部位却木木的,浑身的劲头一点都走不到那里。和自己的老婆在一起时,他每次都觉得自己的东西很好使,今天这是怎么了?难道酒喝多了就这么误事?眼前有景观不得,眼前有洞进不得,这叫怎么回事!他有些着急,汗都出来了。他说:“你看,我说不行吧。”
  小姐说:“看来你喝酒喝得太多了,你的老二醉得连人事都不省了。实在不行就算了。”
  小姐这么一说,宋长玉的犟劲又上来了,他把小姐的手推开,要自己来。他把小姐的门户暴露出来,在门边把弄了一会儿,终于挤了进去。然而他还没有完全进入状态,小姐就自我表现似地做出强烈反应。这种反应是他所不适应的,结果还没怎么着呢就泻了。他说:“没意思!”
  匆匆回到休息室,见省里来的几个人还没出来,他心里才放松些。只要另几个人没见他去按摩室,他就等于什么都没做。
  女领班问他:“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没做吗?”
  宋长玉没回答做没做,说:“那个小姐太丑了,简直惨不忍睹!”小姐胖乎乎的,脸平得像个木瓜,五官一点都不明朗。小姐的乳房在胸前趴趴着,好像还没有长开,没有鼓起来。小姐的腰也太粗,几乎看不出哪儿是腰。
  女领班笑了,说:“你看着哪个小姐丑,可以不跟她做,可以另换一个。”
  宋长玉说:“算了,太倒胃口。那几位先生还没出来吗?”
  女领班说:“没有,他们出来还早着呢,他们都很会享受。要不再给你找一位小姐看看吧,有位小姐是新来的,长得挺漂亮的。”
  宋长玉犹豫了一会儿,答应去看看。
  来到另一间按摩室,宋长玉见小姐在床边坐着,低着头,一副羞答答的样子,果然像是新干这一行的。小姐眉是眉,眼是眼,腰身细细的,比刚才那一位漂亮许多。他向小姐问了好,小姐却翻了他一眼,说:“你跟人家弄过了,又来找我呢!”说着把嘴巴噘起来了,气嘟嘟的样子。看来这位把自己当新娘子了。宋长玉有心跟这位“新娘子”做一番。想到自己刚泻过,短时间内要发动起来也难,就作罢了。
  那几位做完“按摩”,宋长玉又陪他们到另一家歌厅去唱歌。从歌厅出来,已到了后半夜。宋长玉一个人开着车回红煤厂时,对自己说:“宋长玉,你完了,你堕落了,你不是一个干净的人了。”停了一会儿,他又为自己辩解说:“这没办法,遇到这样的事哪个男人都顶不住。尝尝老婆以外的女人是什么滋味,这也算是一种精神财富吧。”他又觉得自己今天花钱花得太冤枉,别人舒服他花钱,这是他妈的什么道理呢!他从中悟出来了,人光有钱不行,还得有权,只有钱,没有权,还得受当权者摆布。
  回到家时,金凤搂着儿子早就睡着了。他轻轻把金凤唤醒,示意要和金凤亲热一回。他这样做有两个用意:一是表明他在外面没有胡作非为,一切温存和宝贵的东西都给金凤一个人留着,只对金凤一个人好,要免除金凤对他的怀疑;二是要在金凤身上找回自己的能力。金凤像是不大情愿,说她已经睡着了,又指了指儿子,说一动儿子就醒了。他在金凤耳边哼哼叽叽,像一个撒娇的孩子一样,说:“人家想你嘛,特别特别想,你要是不同意,我一夜都睡不着。”
  金凤只得轻轻离开儿子,到另一张小床上去依他。金凤问:“你是不是喝酒了,满嘴的酒气。”
  宋长玉承认他是喝了点。
  到底是轻车熟路,无拘无束,他一上来就是强硬状态,就是长驱直入,而且老也不泻。
  金凤问:“你今天怎么这么厉害?”
  他谦虚地说:“厉害吗?我也不知道。”
  “是不是因为你喝酒了?”
  “可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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