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红煤

刘庆邦 (当代)
  刘庆邦做客新浪谈《红煤》聊天实录:小说是作家感受脆弱的表现
  作者:刘庆邦
  
  
  简介
  作者:刘庆邦
  ISBN:7-5302-0819-5
  装帧:平装
  语言:汉语
  开本:32开
  编/译:
  出版时间:
  出版社: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市场价:20元
  小说叙述了一个农民出身的煤矿临时工,如何不择手段向上爬的故事,着重揭示了在这一过程中发生的人性的变异和灵魂的扭曲。宋长玉莫名其妙地被矿上开除了,他说过开弓没有回头箭,就是饿死在大街上也不能再回老家,全家都指望他有朝一日能够出人头地……他躺在床上几天不吃不睡,身体一天天地消瘦下去,但他的头脑却异常的清醒,他思考出了一个巧妙的计划并一步步将其实现…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
  
  
  第一章
  
  1、洗澡(1)
  
  宋长玉上的是夜班,人们睡觉时,他正在井下用火药和铁器采伐煤炭。他不是夸父,却追赶着太阳,跟太阳走的是同一条路线。傍晚,当太阳落入地下,他便披挂整齐,下井去了。清晨,太阳刚从东边的山梁冒出来,他也乘坐罐笼从井口升了出来。在井下干活,宋长玉是个惜命不惜力的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至于力气,一个二十郎当岁的年轻人,最不缺的就是力气,最不怕挥霍的也是力气。太阳落下还会出,年轻人的力气,头天用出去的越多,第二天生出来的也会越多。把力气藏着掖着,会被工友看不起,对自己的力气资源也是一种浪费。力气不用白不用,别的东西用多了可能会造成浪费,力气不用才是浪费。每天从井下出来,宋长玉习惯性地朝东天仰望,看太阳出来没有。因在煤层洒下了足够多的汗水,他是带着繁重劳动后的轻松和大量付出后的满足仰望太阳的。在朝霞的烘托下,一轮红日冉冉升起,使以黑色格调为主的矿山霎变得亮堂起来。那一刻,宋长玉的愉悦心情不言而喻,他在心里念着太阳的名字,几乎对太阳伸出了双臂。时令到了初春,徐徐拂来的是万物复苏散发出的清新气息。气息扑入鼻腔里,还涌进自动张开的毛孔里。气息是湿润的,还有那么一点甜蜜。这时他的心情不只是愉悦,还升华为呼之欲出的诗意。在没当煤矿工人之前,他对阳光和空气并不怎么在意,你有我有他也有,有什么可稀罕的呢!朝天每日下进深深的地底之后再出来,他对温煦的阳光和清新的空气才敏感和亲切起来。
  他没有过多地与太阳对视,也没有做深呼吸运动,匆匆到灯房的窗口,交上用乏了的矿灯,就转入更衣室去了。井口的工业广场老是有人在走动,那些人有男工也有女工。而他,脸是黑的,脖子是黑的,手是黑的,脏污的工作服上充满刺鼻的汗酸味儿,他不愿以这样的面貌示人。特别是那些在地面上班的女工,不管是车工还是电工,不管是描图员还是炊事员,她们不是戴着有檐的蓝工作帽,就是戴着无檐的白工作帽,一个个干净得很,也骄傲得很。在尚未洗澡和更衣的情况下,宋长玉在女工面前自惭形秽似的,不知不觉地就有所躲避。往灯房交灯时也是一样。因在灯房发灯的都是女工,有的矿工趁交灯时,愿意以煤面子遮脸,将目光探进小小窗口,把里面的女工满鼻子满眼地看一看,喂一喂又饥又渴的眼睛。还有的矿工,把矿灯的充电盒交进去了,却把灯线另一端的灯头还拿在手里,女工在里面把线拉一拉,他在外面也把线拉一拉,做成男女之间一线牵的意思。直到女工恼下脸子,说了难听话,他才嘻嘻笑着,把灯头放开手,要人家别生气,一语双关地说:“拉什么拉,你要我给你还不行吗!”宋长玉从不干这样的事,也不占这样的小便宜,他交灯时都是站在灯房窗口一侧,并侧过身子,把矿灯送进去,换回錾有号码的金属灯牌就走了。
  矿工大都爱抽口烟,可井下绝对不许抽烟。一种叫瓦斯的透明气体,作为原煤的伴生物,无色无味地在井下各处潜伏着,超过一定浓度,见火就炸。瓦斯一爆炸就不得了,那种灾难是毁灭性的。矿上在井口专门设了检身工,对每一个下井的人都要从头到脚严格检查,一旦从哪个人身上搜出烟卷或打火机来,处罚相当严厉。一个班捞不到烟抽,他们馋坏了,也憋坏了。来到更衣室,他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从更衣箱里拿出烟来抽。第一口他们总是吸得很深,差不多能吸去一支烟卷的三分之一。又香又甜的烟雾吸下去,仿佛直达肛门。他们怕把香气放跑似的,都把后门关紧。结果烟雾在体内兜了个圈子,还是从两个鼻孔呼呼冒出。烟雾一冒出来,他们终于出了一口气似的,全身才通泰了。有的矿工嘴角还叼着点燃的烟卷,就下进澡塘的热水里去了。吸一支烟尚不过瘾,这叼在嘴上的往往是升井后第二支烟。他们背靠着池壁,慢慢往热水里缩,一直把热水淹到脖子那里,只露出抽烟的嘴巴和不抽烟的耳朵。在热腾腾的略带尿骚味的水汽中,他们眼睛微微眯着,双手在前胸后背来回抚摩。他们不着急洗澡,还要泡一会儿,在享受香烟的同时,还要享受一下热水。池里的水一点都不清,黑中泛白,已稠乎乎的。按矿上的要求,每个洗澡的矿工必须先淋浴,后池浴。澡塘周边的墙上确实也安装了淋浴器。可那些淋浴器不是不出水,就是莲蓬头被人拧掉了,形同虚设。矿工们只得把身上的煤粉子仍洗在大池子里,只得仍在大池子里往头上身上打肥皂。好在习以为常的矿工对水的清浑从不挑剔,好像水越稠,越显得有质量,越能保持水温似的。只要水的温度够了,初下进去稍稍有点烫皮,他们就洗得很满意。泡着泡着,他们会禁不住摇摇头。摇头是痉挛式的。他们摇头不是否定什么,谁都明白是下面刚排泄出一泡尿液。小头排了尿,必定会在大头表现出来,谁都不会例外。热水一激,尿液在膀胱里膨胀,排泄是不可遏止的。澡塘四周的墙根有浅浅的排水沟,也是排尿沟,他们有尿,或许应该尿到沟里去。然而他们正泡得舒服着,谁愿意中断舒服,跨到池子外面去撒尿呢!池子里的水是热的,尿液也是温热的,权当向池子里再续进一股活水吧。池子外面靠墙的地方滑腻得很,像是洒了一层新鲜的精液,踩上去一不小心就会滑上一跤。倘是因为到池子外面撒尿而摔倒,并把屁股摔成两瓣,只会给工友们徒添笑料。把长尿射进热乎处,他们才彻底舒服了。
  宋长玉不抽烟,也从不往洗澡池里撒尿。他是有一定文化水准的人,也是胸中怀有大目标的人,自觉应当与普通矿工有所区别,并与普通矿工的行为适当拉开一点距离。他打听过了,和他一批被招进矿的二百多个农民轮换工当中,绝大多数是初中毕业生,也混进个别小学毕业生和个别文盲。而持有高中毕业证书的只有两三个,他就是其中一个。高中毕业意味着离跨进大学门槛只有一步之遥,或许再有那么几分十几分,他们就是一名大学生了,毕业之后就可以进机关,当干部,吃皇粮。然而他们毕竟被无情地挡在了大学门外。他们是一个特殊群体,有着特殊的心态。他们既有落榜后的失落、幽怨,和沧桑之感,因有文化底子垫着,又有准大学生的自信、清高,和矜持。如同实行科举制度时的读书人,他们虽然没有中举,但差不多具备了秀才的资格。一个“秀才”,远离故土来到井下挖煤,本来就是低就,甚至有些自暴自弃,如果日常生活中的表现再不斯文一些,所作所为再不检点一些,立在矿工堆里不显得高出一点,十多年的寒窗之苦岂不是白受了!如果再动不动就与那些把尿水撒在洗澡池子里的人同流合污呢,那不仅是糟蹋自己,简直还糟蹋了圣人。宋长玉目前瞄准的目标是一个姑娘,一个在矿医院上班整天穿一身漂白衣服的护士。护士的身量不高,也不胖,属于那种小巧型的姑娘。从单位体积来看,这个目标不算大。但从宋长玉现在所处的地位和他的角度来看,并联系到姑娘的家庭背景,以及宋长玉的前程,这个目标就显得大了,很大很大。从某种意义上说,目标之所以显得大,是因为他离目标距离远,他与目标的差距大。这么说吧,在宋长玉看来,姑娘好比是天上飞过的天鹅,又好比是天上的星星和月亮,而他,连待在地面都不算,只是一个在地层深处的掏煤人。他对姑娘只能是仰望,起码在目前情况下,是可望而不可及。
  仰望也是望,不可及没关系,作为一种愿望和希望总可以吧。人为希望活着,如果连希望都不敢有,人一生还有什么意思呢!宋长玉一旦把护士作为追求目标,一旦把希望寄托在大目标身上,仿佛他的精神境界得到扩展,人生意义得到提升,果然有些不一样。跟别人不一样,跟半年前刚来煤矿时的他也不一样。那时他洗澡也很了草,跳进水池里,头发上打一遍肥皂,身上自上而下打一遍肥皂,把头埋进水里,站起来;再埋进水里,再站起来,利用猛起猛站的摩擦力,冲上两遍就完了。每每回到宿舍拿起镜子一照,眼圈儿是黑的,耳郭后面是黑的,手指往鼻孔里一挖,手指上也沾了黑的。黑就黑吧,他觉得无所谓。在矿上与在农村老家不同,在老家他有时会到镇上赶集,偶尔会碰到熟人和女同学,干净的脸面总要保持一下。在矿上人生地不熟,天下的窑哥儿一般黑,谁会笑话谁呢!再者,从井下出来,除了吃饭,就是睡觉,一觉睡到天黑,脸洗得再白给谁看呢!特别是轮到上白天班,有时两头不见太阳,在井上睡觉时是黑夜,到井下挖煤时,是比黑夜还黑的黑夜。从黑夜到黑夜,如果不怕睡觉时弄脏了被子,连洗澡都可以省略,至于洗得潦草还是仔细,似乎更可以忽略不计。现在宋长玉变了,洗澡洗得相当仔细。既然他心中装了一个姑娘,那个姑娘又是从事卫生工作的,他就得按姑娘的眼光要求自己,首先在洗澡方面要达到卫生的标准。
  洗澡也是有学问的。根据自己的观察,实践,和向老师傅请教,宋长玉已初步掌握了煤矿工人洗澡的程序和技术要领。他不是先洗头,而是先洗手和脚。手上和脚上纹路最多,最深,缝隙也最多。劳动靠的是手和脚,手和脚上沾的煤尘也最厚。他把手脚蘸了水,把毛巾也湿了水;把手脚打上肥皂,毛巾上也打上一片肥皂,然后用毛巾在手上脚上使劲搓,前前后后,上上下下,缝缝隙隙都搓到,搓去黑沫儿,再搓出白沫儿,手脚就算洗干净了。手脚在搓洗之前,不能放进热水里泡。据老矿工讲,这里也有个火候问题,火候掌握得好,就能洗出一双白手和两只嫩脚。手脚在热水里泡久了呢,油性很大的煤尘有可能会浸到肉皮里去,再想洗干净就难了。宋长玉的皮肤比较白,他用分段洗澡法把手脚洗干净后,就显得黑白分明,手上像戴了一双白手套,脚上像穿了一双白袜子。
  下一步,宋长玉开始洗鼻孔、鼻窝、耳郭、耳后、眼睑等容易藏污纳垢的重点部位。别的部位还好洗一些,最难洗的是眼睑。拿鼻孔来说,虽说有两个黑洞,虽说不能把鼻孔翻过来清洗,但他用小拇指探内进鼻孔里挖一挖,把吸附在鼻孔内壁的黏煤挖出来,再用小拇指顶着带有肥皂水的毛巾,沿鼻孔里侧周围像擦酒盅似地擦一擦,鼻孔里一般来说就不再存煤了。眼睑的难洗之处,在于它本身就很娇气,又离宝贵的眼珠子太近,轻了不是,重了不是。若洗轻了,藏于睫毛根部的黑煤油儿就洗不去。洗重了呢,有可能伤及眼睛。若闭着眼睛洗,等于把睫毛根部也封闭起来了,根本洗不到。睁着眼睛洗呢,肥皂水刺激得人的眼泪啦啦流,谁受得了!常见一些年轻矿工从澡塘里出来,眼睛红肿着,眼睑处几乎出了血,但眼圈还是黑的。一些下井多年的老矿工,眼圈也常常是黑的,不好洗,就不洗,他们干脆把洗眼睑放弃了。宋长玉的体会,洗眼睑既要有技术,又要有耐心。他的做法是,左手把眼睑扒着,扒得半睁半闭,右手用湿毛巾轻轻擦,一只眼睛来回擦上两遍,眼圈上的黑煤油儿转移到毛巾上,眼圈就不黑了。
  轮到洗头发的程序时,宋长玉不用肥皂了,改用洗头膏。当时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矿上发给矿工的劳保用品是每人每月一条毛巾,两块肥皂,矿工洗衣洗头都是用肥皂,很少有人用洗头膏。洗头膏在透明的小塑料袋里装着,是粉红色。宋长玉把塑料袋剪开一角,挤牙膏似地挤出一点,在手心化开,双手往头上搓。洗头膏在头上搓出的泡沫比较多,宋长玉头上像是开了一朵白花。“白花”在澡塘里散发出阵阵香气。宋长玉第一次用洗头膏洗头发时,池子里的矿工都朝宋长玉头上看着,不知宋长玉往头上涂了什么东西。宋长玉的师傅杨新声代表大家,问宋长玉洗头用的是什么。宋长玉说是洗头膏。杨新声问他为什么不用肥皂。他说肥皂碱性大,太烧头发。宋长玉的回答让光着身子的矿工们乱撇嘴,有人小声说:“鸡巴毛,又不是娘们儿,要那么好的头发干什么!”宋长玉不这么看,头发又不是女人的专利,难道男人就不需要爱护头发吗!宋长玉洗头发时之所以起的泡沫多,不只是因为用了洗头膏,还有一个原因,他的胶壳帽不是直接扣在头发上,而是在安全帽下面还戴了一层布帽。布帽是一顶从老家带来的军帽,他把军帽的帽檐扯去了,只用帽兜儿罩住头发,这样,煤尘就不会钻到头发棵子里去了,洗起来就省事得多,只洗一遍就干净了。
  在热水池里全身上下洗干净后,按说宋长玉可以回到更衣室换上干净衣服了,可他还有最后一道程序没有完成,还要到凉水池边,把毛巾放进凉水里漂一漂,用毛巾把全身再擦一遍。全澡塘一共六池水,两池剩水,两池热水,两池凉水。矿工一天二十四小时三班倒,每个班矿上只供应两池热水。热水是用热气管子打热的。到一定时间,看管澡塘的工人把热气阀门打开,管道里咕咕咚咚一阵乱响,很隆重似地,热气就从水池底部一角打进凉水池里去了。热气催得池水翻涌着,像一下子放进许多条鲤鱼。水刚温乎一点,那些提前升井的矿工急不可耐,就纷纷下进水池里去了。他们称新水为处女水,谁都愿意在处女水里扑腾一气。随着水温不断升高,他们的感觉像是达到了某种高潮,喊着“我操,我操”,兴奋得乱搅水。有人嚷着行了,让澡塘工停止打气。澡塘工是一位老矿工,额角有一块明显的蓝色煤瘢。他走到池边,以手指作温度计试试水温,没有说话,也没有关进气阀门。直到一些矿工受烫不过,纷纷从水里逃出来,像一群光屁股猴子一样只蹲在池沿用手捞水,并把澡塘工喊成老家伙,问老家伙是不是想煮人肉吃,澡塘工才手持扳手,不紧不慢踱过去把阀门关闭了。其实刚打的热水也不是什么处女水,还是凉水时就有人进去涮过了。澡塘用水都是从几百米深的矿井深部抽上来的,冰凉冰凉,几近零度。如果刚放进池子里的凉水算处女水的话,“处女”还处在冰凉期就被不怕冰凉的人使用过了。宋长玉也是不怕水凉的一个。他倒不在意水是否具有处女的性质,凉水毕竟清一些,干净一些。
  宋长玉洗澡洗得细致,所用的时间就多一些。这天他正用凉水擦身,杨新声已到更衣室去了。杨新声临出澡塘时跟宋长玉打了招呼:“小宋,我在外面等你。”生产区离生活区有三四里路,杨新声有一辆加重飞鸽牌自行车,每天下班往生活区走,他们师徒都同骑一辆自行车。
  宋长玉觉得每天都让杨师傅等他不太好,让杨师傅先走吧,不用等他了。
  两池子剩水还没放掉,有人在利用剩水洗工作服。矿工的工作服都是用所谓劳动布制成的,加上上面沾了不少煤和泥,又厚又硬又重,像铁叶子一样,非常难洗。他们洗工作服的办法,就是往池子里蘸蘸水,抓住衣领子往池沿上摔,一下一下,摔得啪啪的。剩水迅速变质,恶化,稠嘟嘟的,上面像漂浮着一层黄油。这样的水有着混合型的浓重臭味,难闻之极。倘没人在池子里洗工作服,臭味的散布还是有限的。而蘸满臭味的工作服如大鸟扇动的翅膀,啪啪的响声到哪里,臭味就随之飞翔到哪里。不一会儿,整个澡塘的空气质量就相当好了,好得人们几乎喘不过气来。宋长玉这才结束洗澡,到更衣室去了。身上洗干净了,如果再沾染一身臭味,就划不来了。还有一个原因,使宋长玉不愿意在凉水池外耽搁太久,这就是他身上太白了,白得隐隐可见脖子里和腿上的蓝筋。有工友跟他开玩笑,说他长得怎么跟女人一样。这样的皮肤让宋长玉多多少少有些惭愧。
  杨新声没有走,扶着自行车在门口等宋长玉。生活区在生产区北面,南低北高,通向北面的一条柏油路一路上坡。两人合骑杨师傅的自行车,宋长玉就不能让杨师傅再出力,由他带着杨师傅往上骑。路两边都是农村的麦地,麦苗已经起身,在阵阵春风里荡漾开去。麦地远处的农舍边,有一株桃树的花朵尚未开尽,可见一团模糊的白晕。骑到一个坡陡处,杨师傅和往常一样要跳下来,帮助宋长玉推一把。这天宋长玉没让杨师傅下车,他塌下腰,左拐一下,右拐一下,骑了一个之字,就冲上去了。
  
  2、写信(1)
  
  一间宿舍放四张床,住四个人,每人把一个角。宿舍里除了杨师傅和宋长玉,还住着孔令安和孟东辉。在外人看来,这四人同属一个阶级,即工人阶级。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大阶级里还套着小阶级,同宿舍的四个人还分为两个阶级。杨新声和孔令安为国家正式工;宋长玉和孟东辉为农民轮换工。虽然后面都带一个工字,可工字前面的规定词和限制词却有着天壤之别。一个是国家,正式;另一个是农民,轮换,也就是非国家,非正式。国家正式工优越之处的一个显著标志,是可以一直干到六十岁退休,退休之后仍可以拿退休工资。而农民轮换工呢,他们的主要名义还是农民,而不是工人。他们到煤矿挖煤是临时性的。煤矿招他们来,先与他们签一纸合同,第一个合同期为五年。如果他们干得好,合同期可以续签五年,加起来一共是十年。十年是合同用工的最长期限,一般来说,干够十年,合同就解除了,农民轮换工就可以走人。由于采煤劳动繁重,和井下自然条件恶劣,危险,国家正式工干过一段时间就不好好干了。有的受了伤,有的得了矽肺病,确实有情可原。但一些身体好好的人,也说头疼脚疼,筋疼蛋疼,千方百计开病假,泡病号。煤矿有一些夫妻都是在矿上工作的双职工,他们生的子女被称为矿工子女。那些子女当中,女孩子还愿意在矿上谋一份工作干,因为她们不必下井。男孩子就不行了,他们要么跳出煤矿,到别的行业去干。跳不出去的,他们宁可在家闲着给狗挠蛋,也不愿下井。如果再像过去一样,到农村招进大批国家正式工,势必造成恶性循环,使煤矿的工资包袱越背越重。在改革用工制度的呼声中,上面不知是谁想出了这么一个主意,只招收农民轮换工,让青年农民轮流到矿上挖煤,五年轮换一批。反正农村的剩余劳动力多的是,他们正愁没地方去挣钱,给他们提供一个挣钱的舞台,他们不挤破脑袋争着上台才怪。农民轮换工和国家正式工的一个本质性的区别在于,农民轮换工不往矿上迁户口,不改变原来的户籍关系,干满五年或十年,从哪里来还要回到哪里去。也就是说,矿方利用的是农民工的青春和力量。一根甘蔗能有几节甜呢,不过是中间的三五节。一个人的最好年华也是一样,一般来说在二十岁与三十岁之间。矿上好比只把甘蔗中段最甜的那几节吃掉,就变成渣子吐出来。当然,当农民轮换工也不是没有一点希望,在干满十年的所有农民轮换工中,矿上有权把其中百分之五的优秀人才转为国家正式工。宋长玉牢牢记住了这个百分之五,如光芒般照耀他的也是这个百分比。一百个只能转五个,被挑中的概率是很低,如果没有权利机构的背景和过硬的关系,恐怕再优秀的人才干得再好也没用。如果干得不好,就更没希望。宋长玉打定的主意是双管齐下,既要好好干,给人们留下一个好印象,又要赶紧拉关系。
  正式工和轮换工的区别,在床铺的摆放位置上也看得出来。杨新声和孔令安的床铺靠里靠窗,床上能照到阳光。宋长玉和孟东辉的床铺靠外靠门,冬夏都是阴面。另外,正式工床上的铺盖是牡丹花被子,太平洋单子,轮换工的床上铺的是粗布单子,盖的是粗布印花被子。两个正式工的床头都有一只木板箱,而两个轮换工还没置下箱子,每人只有一只帆布提包,在床下放着。四个床位通常只有三个人在宿舍里住。孔令安的精神出了点问题,他手里提着提兜,兜里装着笔记本,每天人五人六,做出的是干部的样子,开会的样子,视察的样子,不一定游荡到哪里去。他偶尔回来睡一觉,睡上一天两天,起来胡噜胡噜头发,端起干部的架子又出发了。杨新声把孔令安发生精神分裂的原因对宋长玉讲了,宋长玉嘴上说可笑,心里却吃惊不小。
  宋长玉又该给唐丽华写信了。从大食堂吃完饭回来,他没有马上就写。杨师傅和孟东辉上床睡觉,他也装作先上床睡觉。干了一整夜从井下出来,瞌睡多的年轻人往往一沾枕头就会进入梦乡。可宋长玉用自己的意志提醒着自己,不许自己睡着。他的眼皮乱跳,那是在肚子里给要写的信打腹稿。听到杨师傅和孟东辉都睡熟了,他才悄悄爬起来,准备写信。宿舍里没有桌子,也没有椅子。只有一只矮脚小凳子,是杨师傅的。他只能借用杨师傅的小凳子,趴在床铺边写信。他把帆布提包从床下拉出来,打开小锁,轻轻抽出放在里面的信纸。他已经给唐丽华写过两封信了。每次写信,他都是先打草稿,然后再工工整整抄写一遍,所以前面两封信都留有底稿。他把两封信的底稿重新浏览一遍,仿佛找到了情绪和感觉,第三封信可以开始写了。把信纸在床铺上展开,他禁不住回过头,又把杨师傅和孟东辉看了看,像是生怕二人此时醒来,发现他在写信。他写信一不是作贼,二不是偷情,三不是杀人放火,按说没什么可怕的。可不知为何,他心虚得很,紧张得很,简直像作贼、偷情和杀人放火一样害怕。这是他的私秘行为,也是重大行动,人生成败在此一举,他不能不慎之又慎。
  信的起首,他不写抬头。每封信的草稿都不写抬头。往干净信纸上抄写时,他也是先把抬头空着,等抄写完了,并确信不会被别人看见,才在抬头处填上唐丽华的名字。为郑重起见,他不能称唐丽华为小唐,或丽华,只能写全名全姓。他本来想写唐丽华大夫,想想恭维太过也不好,不如直书唐丽华好一些,后面顶多再加上同志二字。第一封信,他称赞的是唐丽华所从事的护士工作。他搜肠刮肚,把所知道的有关护士的词汇都用上了,比如救死扶伤、人道主义、白衣天使等。他把矿工的黑与护士的白相比,把护士说成黑色中的洁白,说成矿工心头的一道亮光。他用诗化的语言,说护士为矿工抚平的是创伤,留下的是安慰;迎来的是痛苦的呻吟,送走的是快乐的笑声。他不惜采用夸张的手法,把护士穿的白大褂,戴的白帽子,以及护士走路的姿态,和脸上的笑容等,都做足了文章。在他笔下,白大褂是白云,白帽子是白莲花,走路是春风般轻盈,笑容如阳光般明媚。他甚至把护士为病人打针也涉及到了。把空心的钢针往人的肉里扎,怎么也免不了疼吧,有什么值得赞美的呢?你听他怎么写的,疼在身上,暖在心上。这封信表面上是泛指,是普遍撒网,实际上他锁定的目标是唐丽华一个人。要不因为唐丽华是一名护士,他才不会把护士写得那么好呢。第二封信,他就不绕弯子了,由赞美护士的职业变成直接赞美唐丽华本人。赞美一个具体的人,光用抽象的语言空对空是不管用的,是挠不到痒处的,也不能打动人心。如同一个写通讯报道的人,他必须先搜集素材,有了素材和细节,他的报道才能成立,报道出去才有说服力。写信也需要素材,如果没有素材作依据,作载体,就算你有满腔的感情,拿什么表达呢,往哪里使劲呢!在搜集有关唐丽华的素材方面,宋长玉的确下了一番功夫。连着两天,他装作到矿医院看病或找人,从唐丽华上班的那间屋门口走过来走过去,对唐丽华进行观察。趁唐丽华给一个哭闹的小男孩打针时,他站在门外,着实把唐丽华看了好几眼。后来他转到矿上办公大楼门前,又获得了一个让他有些惊喜的意外发现。那里有一块玻璃装起来的面积不小的光荣榜,唐丽华作为矿上的先进工作者之一,半身的照片正贴在上面。照片是大幅的,彩色的。唐丽华穿的还是护士特有的服装,脸上是职业化的微笑。唐丽华胸前戴着一朵硕大的红花,红花下面缀有同是红色的燕尾型布条,布条上面写着先进工作者字样。既然是光荣榜,就是让人们参观的。既然树为榜样,就是让全矿职工向先进学习的。宋长玉以恭敬的姿态,学习的名义,在光荣榜前站得时间比较长些。他几乎不看别人,目光只停留在唐丽华脸上。直到看得有些走神儿,唐丽华仿佛传说中的画中人似地从光荣榜上走下来,问他老看人家干什么,他才不好意思地离开了。刚走了几步,他又转回来。他只顾看人了,忘了看照片下方有没有事迹简介,要是有事迹简介的话,他写信的素材就更多。照片下面没有事迹简介,只有一行打印的文字,写的是唐丽华的姓名、工作单位和职务。不过这就很好了,以此为发挥基础,他就写满了两三页信纸,相当于高考时写一篇命题作文的字数。
  前两封信的落款处,宋长玉都没有署自己的名字。第一封信署的是“一个向您致敬的人”;第二封信署的是“您的崇拜者”。之所以没有署真实姓名,他觉得事情刚开始,时机还不成熟。也是引而不发,留有悬念的意思。在信封下面,他写的是“内详”。可在内里,他并没有写自己的地址和单位。这一方面是出于自卑,另一方面,他不指望唐丽华给他回信。他心里明白,就算他写上他所在的采煤三队的详细地址,白衣天使唐丽华也不会给他任何回音。一上来就表明他的身份,只会把高贵的唐丽华小姐吓着。他必须先做铺垫的工作,让唐丽华知道他是一个有思想、有感情、有文才的人,再让唐丽华知道他是一个采煤工也不迟。说得不好听一点,他是把信里的甜言蜜语当诱饵,等唐丽华尝到了甜头,他再收钩效果可能会更好些。
  宋长玉把第三封信刚写了几句,孟东辉突然坐起身来,说梦话似地问他:“你怎么还不睡觉,写什么呢?”
  沉浸在遣词造句中的宋长玉被孟东辉的猛丁问话下了一跳,他不由地用胳膊压住信纸,把所写的内容盖住了。他的床与孟东辉的床间距离很小,孟东辉就在他背后,似乎一伸手就把他的脖领子抓住了,这让他觉得有些别扭,好像自己的隐私被别人抓到了。他不高兴地说:“没写什么,给家里写封信。”
  孟东辉说:“我也该给家里写信了,你替我也写一封吧。”
  “谁知道你跟家里说什么,还是你自己写吧,你又不是不会写。”
  “我识那几个字都就着馒头吃下去了,又拉出去了,提笔忘字,连不成句。没啥可说的,就是跟家里报报平安呗。”
  宋长玉还是没有答应替老乡孟东辉写信。孟东辉是在老家娶了老婆有了孩子的人,但他跟招工的人说自己未婚。孟东辉是小学毕业,去年二十七岁。但他在招工表上填上的是初中毕业,二十二岁。据说他给前去招收农民轮换工的人送了礼,人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让他蒙混过关了。宋长玉认为孟东辉是撒谎到煤矿参加工作的,素质上跟他不在一个层次,他对孟东辉多少有点看不起。他让孟东辉好好睡吧,别说话了。
  孟东辉才又躺下了,没再说话。
  宋长玉的思路被孟东辉打断了,一时找不到思路走到了哪里,不知在信纸上,还是在脑子里。他跟孟东辉说的是给家里写信,脑子里一闪,思路竟闪到家里去了。他在老家没有结婚,连未婚妻也没有,给家里写信只能是给父母写。来到乔集矿七八个月了,他只给父母写过两封信。刚到矿上写一封,春节前写一封。他给父母写的信都很短,很简单,无非是说他在矿上一切都很好,要父母不必挂念他。真的,他不知道跟父母说什么。父母生了他是不错,可父母的能耐也仅仅限于生他养他。他长大成人后,父母在他面前显得畏首畏尾,缩手缩脚,好像一点办法都没有了。他小时侯,父母成天盼着他长大。他真的长大了,父母却发愁了。父母看不到他的前程在哪里,不能给他指出一条路,不能改变他的命运。父母生身,自己生心,今后的人生之路只能靠他们自己去走,去开拓。他选择给唐丽华写信,就是拿笔头子作工具,看看能不能为自己开辟出一条路来。唐丽华不是他的父母,目前也不能代表他们家里的任何人,可如果弄得好,如果能得到唐丽华的认可,并赢得唐丽华的芳心,情况就大大不一样了。至于不一样到什么程度,他还不好估计,也不愿意提前作出过多过高的估计。起码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将彻底告别农村、农民、农身,摇身一变,变成一个和现在的宋长玉完全不一样的新的宋长玉。从这个意义上讲,唐丽华将是位于他老家西北方向的福星,将是给他的命运带来转折的贵人。把唐丽华说成再生父母,也不是不可以。
  他把眼睛盯着信纸上的那几句话,反复念了几遍,才重新把思路接续上了。在这封信里,他开始介绍自己。他把信的调子定得很低,把自己说成是一个命运不济的人。他提到自己曾参加过高考,只差几分未被大学录取。在整个高中阶段,他的学习成绩一直不错,在全校没下过前三名。但在高考那几天,他得了感冒,临场发挥不是很好。结果有两三个平时学习成绩排在他后面的同学都考中了,他却名落孙山。他本打算复习一年再考,老师也说他来年一定会考上。可就在那一年,父亲重病一场,把家里的积蓄都花光了,连粮食也几乎卖光了,实在没办法为他支付数目不小的复习费,他只得放弃复习。从学校回来的那天,他觉得自己一辈子都没什么前途了,伤心得痛哭一场,哭得非常绝望。在整个第三封信里,他酝酿和调动的都是伤感的情绪,使用的是天涯零落人无可奈何的语气。宋长玉并没有什么谈恋爱的经验,对女性的接受心理也没有研究,但他毕竟读过一些书,也看过一些戏,知道真正动人情肠的从来都不是喜事,而是悲事;从来都是受过伤害的感情,而不是一帆风顺无波无澜的感情。一些有眼光的大家闺秀在戏中爱上的也多是落难的才子。也许是出于本能,他不知不觉就把自己摆在一种弱者的位置。在两性对比上,人们通常以为,男人是强者,女人是弱者。也是因为性质决定的,女人似乎有着更多的同情心。女人所同情的,是比她更弱的弱者。宋长玉要得到唐丽华的同情,必须不惜向唐丽华示弱。举例来说,谁会同情一只狼呢!一只受伤的绵羊,或一羽折翅的鸽子,才有可能得到人们的同情。在这封信的结尾处,宋长玉还把耐心保持着,仍没有署上自己的真实姓名,他写的是“一个自卑的人”。
  矿上没有邮政所,也没有设置邮筒。在离矿六里远的一个农村集镇上,才有一个小小的邮政所。宋长玉把信抄好,反复读过,步行向邮政所走去。他想借杨师傅的自行车骑一骑,觉得把杨师傅叫醒不合适,就没有开口。来到镇上邮政所,他才临时买信封,临时在邮政所的柜台上往信封上写字,而后贴上邮票,把信投到信箱里去了。每次投信他都小心翼翼,像是怕把他的宝贝信件摔疼似的。当听见信件落入邮箱啪地一响,他心头似乎也响了一下。每天在邮政所上班的只有一位看上去五十来岁、戴老花镜的邮政员,把邮票贴好后,他本来可以把信直接交给邮政员。邮政员在邮票一角砸上一个邮戳,信件随即就可以进入分检投递程序。他之所以舍近求远地投进钉在门外一侧墙上的铁皮邮箱里,是他实在不忍心看着邮政员当着他的面,用铁质木柄的邮戳在信封的脸上重重砸那么一下。还有,他担心养成职业习惯的邮政员在砸下邮戳的同时,会顺便朝信封上面的发送地址和收信人看一眼,那样的话,邮政员说不定会怀疑他的动机:这里离乔集矿这么近,干吗还要写信呢?他的信是匿名的,他想把自己本身也隐藏起来,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写信发信的人是哪一个,包括素昧平生的邮政员在内。
  
  3、接触(1)
  
  第三封信寄走第五天,宋长玉给唐丽华写了第四封信。不多也不少,每封信之间相隔的时间都是五天。这个时间是宋长玉计算过的,除去信在路上走的时间和矿上通信员收发信件用的时间,他留给唐丽华看信的时间大约是三天。三天之后,下一封信又到了唐丽华手里。如信件太密,唐丽华看信不会太仔细。信件太稀呢,让唐丽华等得时间太长也不好。这样不稀不稠,像机器齿轮上的等距离的齿子,齿齿相扣,两个齿轮才会一同转起来。
  在第四封信里,宋长玉郑重写上了自己的名字,还注明了他所在的采煤三队。等唐丽华看罢这封信,他觉得自己可以浮出水面,可以与唐丽华正面接触一下了。
  也是宋长玉设计好的,每封信的内容各有侧重。这封信他着重写的是对煤炭工业重要性的认识,表的是当一名新时代合格矿工的决心。信的调子也得激烈高昂起来。仿佛唐丽华是他面前的一面旗帜,他在举着手对着“旗帜”庄严宣誓。
  宋长玉这样以书信作武器,一次又一次向唐丽华发起进攻,是他看重信的功能,也相信信的力量。古往今来,人们之间的交往靠什么,一是说话;二是文字。两者相比,他以为使用文字显得更高雅,更含蓄,更美好,也更富有魅力。每一个字都经过几千年的风雨,几千年的修炼。一笔一画里,都浸透着前人丰富的情感,和高超的智慧。按宋长玉的想象,前人定是为了传递爱意,才创造了文字。不把文字接过来在书信中好好使用,岂不是辜负了前人,也辜负了文字!由于语言和文字的长期使用,人类不仅生活在语言和文字里,在人类的遗传基因里,似乎也继承了语言文字接受和传递信息的本能。试想想,谁不为接到异性的书信而欣喜,谁不为阅读求爱的书信而欢愉呢!恐怕唐丽华也不会例外吧。宋长玉听说过,有的小伙子在马路上就可以拦住一个姑娘,要求跟姑娘谈一谈,或者邀请姑娘一块儿看电影。对于这样的求爱方式,宋长玉觉得也不是不可以。但他只愿意承认小伙子够勇敢的,要是换了他,他决不会那么干。那样是不是太鲁莽了,方式也显得过于原始。宋长玉对自己的写信能力和水平比较自信。在初中和高中,他的功课一直偏科,文科好,理科差。他参加高考,并不像他在给唐丽华的信里说的那样,只差几分没跨进大学的门槛,实际上,他差了三十多分没达到大学录取的分数线。他输分就输在数理化上。现在无所谓了,高中一毕业,数理化基本上用不上了,而文科却可以大大地派上用场。在给唐丽华写信过程中,他把所学的语文知识差不多都调动起来了。他把书本理论联系实际,联系情感,等于单独向唐丽华作了一系列集中演示。至于演示的效果如何,就等着听唐丽华的评判了。
  决定在信上署名时,宋长玉想换一种信纸。写前几封信,他用的都是从文具商店买来的信纸。这一次,他想使用矿上的专用稿纸,也叫信签。他见过那种稿纸,每张稿纸的天头都印有红色的夏观矿务局乔集煤矿字样。他还见过矿上的专用信封,信封是用很结实的牛皮纸定制的,信封下方的单位名称也是大红的仿宋印刷体。他对那样的稿纸和信封羡慕已久。他们村有一个在外省某个矿务局宣传部耍笔杆子的人,那人每次往家里写信,都是用那样的以显赫字样标明单位名称的稿纸和信封。宋长玉那时就想,他什么时候能用专用稿纸和专用信封给家里写信就好了,也能给父母争点光,不枉父母生他养他一场。他自己也算没有在人世上白走一遭。在宋长玉心目中,用那样的稿纸信封写信发信,代表着一个人的身份和地位,有着先声夺人的效果。
  他选择到矿上的宣传科要那种稿纸信封。宣传科科长在矿上的广播里说过,欢迎大家给矿广播站写稿,给局里的矿工报写稿。倘是要到稿纸信封,除了给唐丽华写信寄信时用,他还要马上给家里写一封信,通过信封信纸让村里人知道,他宋长玉现在也是国家的人了。不过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不知能否要到他想要的东西。宣传科的办公室在四楼,楼道宽敞明亮,与井下的狭窄黑暗巷道判若两个世界。走在这样的楼道里,他似乎受到一种莫名的威压,心虚得很,也紧张得很。他两腿发硬,脚上沉重得像是穿了两只下井用的深筒胶靴。他身上发热,后背似乎要浸出汗来。来到科长办公室,科长问他找谁。他说找宣传科。科长问他有什么事儿。他说:“我想写稿子,没有稿纸。”
  “你是哪个队的?叫什么名字?”
  “我是采煤三队的,叫宋长玉。”
  科长把宋长玉的名字念了一下,又问:“你是新来的农轮工吧?”
  农轮工是农民轮换工的简称,不管是简称还是全称,宋长玉都不喜欢。但不喜欢归不喜欢,他还得承认:“是。”
  “你以前写过稿子吗?”
  “写过。”宋长玉额头上冒出了汗。
  “给哪儿写的?”
  “局里的矿工报。”
  “矿工报采用了吗?”
  “我刚把稿子写完,想抄写一遍,才想起来没有稿纸,也没有信封。”宋长玉头上的汗流下来了,他装作挠头发,顺便用手掌把汗擦了一下,擦得满手都是湿的。他没想到科长会审问般地问他这么多话,他有些顶不住了。科长若继续问下去,他恐怕就编不圆了。
  科长在椅子上坐着,屁股始终没有离开椅子。办公室里本来还有一把空椅子,科长没有让宋长玉坐。科长甚至没让宋长玉走近他,只把身子稍微侧了一点,向站在门口里边水泥地板上的宋长玉接连发问。科长总算笑了一下,说:“我看这样吧,你把稿子拿来给我们看一下,如果我们觉得可以,会给你发稿纸的。不是我们不相信你的写稿水平,凡是向上级新闻单位发送的稿件,都要通过宣传科的审查,这是矿上的规定。”
  宋长玉知道,想要到稿纸和信封是没戏了,他的情绪迅速低落下来。他在井下多次听工友们说过,矿上那些当官的都是老爷,一个二个架子端得比井架还大,跟他们打交道难得很。都是因为他心存侥幸,一时冲动,才厚着脸皮来跟当官的张口要东西。一跟当官的打交道,他果然受到了质疑,心理上受到了打击。这使他再次意识到作为一个农民轮换工的临时性身份,并意识到自己所处的地位是多么卑微。你以为你是谁,你不就是一个受矿上雇佣临时到矿上挖煤的嘛,还想使用矿上带红字的信纸信封,你做梦去吧!受到打击的宋长玉,自尊心有所反弹,有所抵抗,他心里说,你不就是一个科长嘛,有什么了不起的。他什么话都不愿跟科长再说,也没说礼貌性的告辞话,脸一扭就走了。
  科长大概看出了他的不高兴,在背后对他说:“我们等着看你的稿子,欢迎你以后多写稿儿。”
  宋长玉没回头,心说,写个屁!
  他还是用买来的信纸和白皮子的薄信封把信给唐丽华寄走了。
  宋长玉设想过一些和唐丽华接触的机会。比如说他要是生病了,去医院打针,打针的事就可能由唐丽华操作。再比如他要是在井下受了伤,到医院包扎,也可能会碰上唐丽华。在打针或包扎期间,他争取和唐丽华说上几句话,问唐丽华喜欢不喜欢读信。他相信,只要他提到信,唐丽华就会猜出写信的人是他。那样,唐丽华就算把他对上号了,他们两个就算接上头了,二人就可以就信的内容进行交谈。可是,宋长玉的身体不错,没有生病。他在井下干活比较注意安全,也没有受伤。他听说过,有的矿工为了能到医院把某个女医生或某个护士近距离多看几眼,竟不惜把自己的手指或脚趾弄伤。宋长玉觉得自伤的办法太拙笨了,也太拙劣了,只有智商低下的人,才会使用那种动物性的办法。就是八年见不到一个女人,他也不会那么干。他采取的办法,是在通向大食堂的路上等唐丽华。
  他所住的宿舍在一座单身矿工宿舍楼的一楼,楼前面不远,就是矿上的大食堂。宿舍楼和食堂之间有一个通道,去食堂吃饭的人大都要从那里走。这就是说,宋长玉不必出楼门,只站在自己宿舍的玻璃窗内,就把去食堂吃饭的人看到了。谁不吃饭呢?只要是人,不是仙,就得吃饭。雪白大褂穿得像仙的唐丽华,也免不了要吃饭。在窗子后面,宋长玉只要有耐心,只要不怕把腿站酸,把玻璃望穿,几乎每天都能看见唐丽华。去食堂吃饭时,唐丽华就把白大褂脱下来了,只穿平常的衣服。唐丽华穿的衣服一点都不奇异,花色淡雅,不争不叫,浑身上下透着凡人般的自然朴素。宋长玉不必担心唐丽华会发现站在窗后的他,因为唐丽华走路从不左顾右盼,仿佛她要去吃饭,心里只想着米饭白菜,便直奔食堂的卖饭窗口而去。这天中午,宋长玉穿好了衣服,抿好了头发,准备好了碗筷和饭票,不一会儿就把唐丽华等来了。他冲出楼门,紧走几步追上唐丽华,让心跳平稳一下,尽量以平静的口气跟唐丽华打招呼:“唐丽华你好!”
  唐丽华站下了,转回身回敬了一句“你好”,把宋长玉打量了一下,仿佛在问,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宋长玉说:“对不起,我叫宋长玉。”
  唐丽华像是想了想,笑了,说:“你就是宋长玉呀!你写的信我都收到了,写得挺好的,语句挺通顺的。”
  宋长玉说:“写不好,瞎写,让您见笑了。”他把和唐丽华第一次搭话想象得比较困难,原以为唐丽华会装作想不起他是谁,更不一定会承认收到了他写的信,没想到唐丽华承认得这样爽快,笑得如此自然,姿态这么大方。相比之下,他倒是显得有些小气,有些拘谨,有些委琐。他满脸发热,不用照镜子,就知道自己的脸一定红得厉害。在随着唐丽华一块儿往食堂走时,他的手足也有些无措,好像不知道先迈哪条腿更合适。
  唐丽华指出他可不是瞎写,说:“我看你写得挺认真的,一定下了不少功夫吧?”
  宋长玉没有回答自己下功夫没有,只说:“谢谢,不敢当,不敢当,请多多批评。我心里有一些想法,不知道跟谁说,就冒昧给您写了信。您是矿上的先进工作者,写作水平一定比我高。”
  唐丽华说:“这回你可说错了,我最怕写文章,在学校时就怕,老师一让写作文我就头疼。”
  “不会吧,您太谦虚了。”宋长玉也笑了一下。一笑,他放松多了。
  唐丽华说:“我说的是真话,不是谦虚。我对会写文章的人都很羡慕。”
  矿上的大食堂分为里外两部分,里边是操作间和卖饭的地方;外边是职工们就餐的大厅。里外由一面长墙隔开,墙上开有十几个卖饭的窗口,需要买饭的人都在窗口外面排队。既然是二人一块儿走进餐厅的,宋长玉就和唐丽华排在一个队。排队时,唐丽华礼让了一下,示意让宋长玉排在她前面。宋长玉受惊似地往后退,说:“哪能呢,女士优先。”坚持让唐丽华排在他前面。宋长玉注意到,唐丽华拿的是一对小号的鸭蛋青色搪瓷碗,碗里放着一只不锈钢的饭勺,勺柄上錾着细花儿。而他拿的是两只大号的土烧瓦碗和一双木头筷子,筷子一根粗些,一根细些,还一不般齐。他不知不觉地把拿碗的手垂在下面,想到该换两只新碗和一双新筷子了。餐厅面积颇大,里面摆着上百张餐桌。餐桌都是用钢筋水泥预制而成,桌面呈圆形,下面是一根粗重的独腿。为防止就餐者移动桌子或搬走椅子,餐厅里所有座位也都用钢筋水泥制成了仿古的石鼓型。以前,宋长玉在餐厅里也多次看见过唐丽华,往往是,唐丽华买了饭就走了,大概是把饭菜端到自己宿舍里吃去了。唐丽华偶尔也会在餐厅用餐。她只要在哪张餐桌前坐下,在哪张餐桌正吃饭的矿工就再也不敢抬头,把饭匆匆吃完就离开了,饭不热也会出一头汗。唐丽华使用的餐桌倘是事前没有别人呢,那一直是她一个人占一张桌,矿工们谁都不敢往她跟前凑。他们宁可在旁边的餐桌前挤得乱扛膀子,甚至互相骂,谁也没勇气跟唐丽华同桌就餐。这就是煤矿工人的可怜处境,越是女人缺乏的地方,他们偶尔看见一个女人就像老鼠看见猫一样害怕啊!宋长玉想好了,唐丽华今天要是在餐厅用餐的话,他就跟唐丽华坐一个桌。他有这个自信,也有这个实力,可以与唐丽华对话。既然和唐丽华已经互相认识了,已经对上话了,一个桌吃饭也是顺理成章,他不能错过这个时机。
  在排队等候买饭时,唐丽华又跟宋长玉说了几句话,唐丽华说:“我建议你不要再浪费自己的才华。”
  宋长玉听得一惊,明白唐丽华话里的意思,是不让他再给她写信了。浪费?这怎么能是浪费呢?他一时语塞,不知道说什么好。
  “有这个才华,还不如给局里的矿工报写点稿子呢!”
  噢,原来是这个意思!宋长玉转惊为喜地问:“你看我能给矿工报写稿子吗?”
  “当然可以了,我看你的文字表达能力,写稿子没一点问题。”
  “我不认识矿工报的人,写了稿子,他们会登吗?”
  “编辑对稿子不对人,只要你写的稿子达到质量要求,我想他们会登的。我哥就在矿工报当编辑,你把稿子寄给他也可以。我哥的名字叫唐胜利。”
  宋长玉只有感激的份儿了,他说:“太谢谢您了!”
  在和唐丽华说话的当儿,宋长玉看见有个排在前面的人回头看他。他用眼角的余光把左右扫了扫,发现排在两边队里的人也有不少同行在注意他。他不禁把胸膛挺了挺,赶紧把眼角的余光也收回来,装作谁也没看,什么也没发现,只重视眼前的唐丽华。唐丽华比他低得多,他看到的是唐丽华的头顶、脖颈和小小的肩膀。唐丽华剪得是短发,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唐丽华的脖颈白皙得他不敢多看,仿佛多看一眼就显得不够尊重。唐丽华的肩膀窄窄的,窄得让人怜惜。唐丽华身上散发的是医院共有的消毒药水来苏水的味儿,以前他不大喜欢闻这种味儿,但从唐丽华身上散发出来就不一样了,好像变成了五月里鲜花的芳香。其实,宋长玉不怕别人注意他,相反,他愿意让更多的人注意到他和唐丽华交谈。看看吧,唐丽华就是这么平易近人,和蔼可亲,一点矿长小姐的架子都没有。听听吧,是我,宋长玉,在和唐丽华说话。唐丽华看得起我,欣赏我的才华,愿意跟我说话。唐丽华把她哥哥的名字都告诉我了,这对我是何等的信任!想想吧,鱼找鱼,虾找虾,俗找俗,雅找雅,不是谁想跟唐丽华说话就能说得上的。贾宝玉可以跟林黛玉说话,焦大跟林黛玉恐怕就说不上话。我现在还是个农民轮换工是不假,但将相无种,天下风水十年河东转河西,谁知道怎么轮换呢!
  眼看他和唐丽华快要排到卖饭窗口,他正盘算这顿是否买份肉菜,改善一下生活,这时孔令安向他走过来。孔令安像一个幽灵,谁也不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出现,什么时候离去。孔令安又像一阵风,或一片树叶,风往哪里刮,树叶往哪里飘,恐怕他自己都把握不住自己。孔令安没有带碗筷,两手都斜插在两边的裤子口袋里,还是一副领导干部的派头。他的不离身的道具,那只灰色的塑料仿革提兜还在一只手腕上垂着。他径直走到宋长玉身边,双手并不掏出来,对宋长玉说:“你过来一下,我跟你说句话。”孔令安的表情相当严肃。
  宋长玉排队已排了一会儿,不想半途而废。更重要的是,他不想在此时离开唐丽华,他还要和唐丽华同桌就餐呢!这个孔令安,真是讨厌!但宋长玉不能过于违背孔令安的意志,不敢生硬拒绝孔令安,他隐隐觉得,一个人的精神一旦脱离了正常人的轨道,似乎具有了某种神秘的力量,或超人的力量。精神病人看似弱者,从某个方面看,又成了强者。这从矿上对孔令安的态度上就看得出来,孔令安不再下井,矿上每天给他记下井工,每月照发工资。一个正常人,哪会有这样的特殊待遇!宋长玉把孔令安叫孔师傅,笑着说:“您什么时候回来的?还没吃饭吧?先吃饭吧,我这儿有饭票。”
  孔令安不吃饭,还是坚持让宋长玉跟他出去,到外面说话。
  宋长玉想起应该跟孔令安开一个玩笑,气氛也许就缓和了。他知道,孔令安最喜欢听人喊他孔书记,就说:“孔书记,您一点都不关心群众,有事让群众先吃完饭不行吗?有什么话在这儿说不行吗?”
  听见宋长玉喊他孔书记,孔令安果然咧嘴笑了一下,但他没有放弃让宋长玉跟他出去。他把右手从裤兜儿里掏出来了,去抓宋长玉的手腕子。宋长玉手往后一背,躲开了。那么孔令安就抓住了他的胳膊,瞎子一样抓得很有力。宋长玉怎么办?他知道此时不能挣扎,更不能反抗,一反抗不知会闹出什么不愉快的事呢!而不管出什么样的事,丢人现眼的只能是他,谁让他是一个正常人呢!宋长玉看见了,餐厅里几乎所有的人都朝他和孔令安这里看着,把这里当成了一个焦点。刚才他和唐丽华说话时,虽然也有人往这里看,但那些人的目光不够大胆,有点偷偷摸摸,里面藏着嫉妒。这会儿众人的目光要热烈得多,也露骨得多,所流露的是幸灾乐祸。大家都知道孔令安是一个精神病患者,不管他盯上谁,一般都会闹出一些笑话,谁就会成为被别人看笑话的对象。连唐丽华此时也转过身来,躲开一点,看看孔令安,又看看他。宋长玉不会闹出笑话,他说:“好好好,听孔书记的,孔书记说去哪儿咱就去哪儿,行了吧!”临离开时,他无可奈何似地摇摇头,颇有意味地看了唐丽华一眼。
  来到食堂外的一个墙角后面,宋长玉再也不能容忍似地把胳膊猛地一甩,甩开了孔令安的拉扯,皱紧眉头说:“你他妈的连饭都不让人吃,太过分了!什么话?说吧!”
  见宋长玉一生气,一厉害,孔令安就不厉害了。他模仿宋长玉的表情也厉害了一下,转瞬就咧开嘴笑了。他笑得有些窘迫,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实在说来,孔令安长得不难看。他是大脸盘,如相书所说,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属于富态相、官相那一类。孔令安的牙齿也很整齐,只是由于他老不刷牙,牙面上有些污垢。由于他牙面上有污垢,嘴里就有一股子污浊之气。他问宋长玉:“你是不是在和唐丽华谈恋爱?”
  可笑,难道说几句话就算谈恋爱吗?定是孔令安躲在餐厅的某个角落,看见他和唐丽华说话,就以为是和唐丽华谈恋爱,执意把他从唐丽华身边拉开。这个神经病,真是神经过敏。不过,孔令安这么认为他也不反对,别人都这么认为才好呢,煤矿上需要宣传科,谈恋爱也需要舆论上的支持。于是他说:“谈不谈恋爱关你什么事,你管不着!”
  “我怎么管不着,唐丽华是我的女朋友,我跟她谈恋爱谈了好几年了,你知道不知道!”
  真他娘的胡说八道,唐丽华才多大,他竟说跟唐丽华谈了好几年了,这在逻辑上就站不住脚。想到逻辑,宋长玉觉得自己也有些可笑。精神病人的一个突出特点就是思维混乱,说话不讲逻辑,你跟一个精神病人讲逻辑,本身就不符合逻辑。他看出来了,孔令安不仅要在虚拟中当矿上的团委书记,还要在幻想中当矿长的女婿;孔令安不光是官迷心窍,还是色迷心窍。他想逗一逗孔令安,说:“你谈你的,我谈我的,谁谈成算谁的,你看怎么样?”
  孔令安的脸子恼下来了,说:“那不行,你要是再敢和唐丽华谈,我就取消你的农民轮换工资格,把你打回老家去!”
  宋长玉最不愿听这个,那一刻,他简直怀疑孔令安的精神病是装出来的,不然的话,孔令安下嘴为何这样狠呢,怎么一下嘴就咬到了他的疼处呢!他冷笑了一下,反唇相讥说:“孔令安,你不就是没当上团委书记嘛,何至于疯成这样,见谁咬谁,太丢人了!”
  “谁说我没当上团委书记,我现在就是团委书记!”
  宋长玉不愿意被孔令安继续纠缠,骂了一句去你妈的,丢下孔令安,又到食堂去了。
  孔令安说:“小宋,你吃完饭,给我捎回来两个馒头,一份滑溜肉片。我在宿舍等你,咱俩好好谈谈。”
  宋长玉有些哭笑不得。
  一进餐厅,宋长玉就把目光撒开,想搜索一下唐丽华在没在餐厅用餐。唐丽华没在餐厅,可能买完饭就走了。
  
  4、雨中送伞(1)
  
  下雨了,哗哗的,下得很大。雨点打在黑色的柏油路面上,溅起一层白色的水雾。清明节还没到,按说春天的雨应该是细雨,应该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这场雨有点像夏天的雨。这里是浅山地带,常年的雨量不是很充沛。据志书记载,当地多次出现大面积严重旱灾,极少出现洪涝灾害。哪里缺什么,人们就喜欢什么。如同矿山缺女人矿工就格外喜欢女人一样,这里雨水少,人们就特别喜欢下雨。雨刚开始下,人们就不禁互相转告,下雨啦,下雨啦。其实下雨的普遍性使雨点人人有份,互相转告纯属多余。可人们的喜悦心情还是要通过互相转告来表达,来分享。路两边的麦苗上落了一些煤尘,使绿麦苗几乎变成了黑麦苗。雨水一冲洗,煤尘就洗去了,麦苗重新显出碧绿的本色。一些蒲公英的小黄花,在不下雨的情况下,花朵上面也蒙了尘,路过的人们往往对花朵有所忽略。一下雨就不一样了,人们走路时觉得地边有点点亮眼的东西,禁不住扭脸一看,原来是一朵朵金灿灿的小黄花。谁说雨水只会浇灭东西,不能点燃东西?谁说点亮东西的只能是火,而不能是水?给人的感觉,恰恰是春天的雨水仿佛把一支支花朵点亮了。所谓漂亮,原来从此而来,好一个如火如荼的漂字。井口的储煤场堆有一些原煤,雨水虽然不能使黑煤改变颜色,但雨中的煤堆也有所变化,它不仅不再起尘,不再冒烟,还黑上加黑,黑得明丽,黑得润泽,整个煤堆像泼了油一样。
  下雨也带来了一个小问题,就是矿工们上班下班不那么方便了。看来矿工们不是人人都有雨伞,在生活区通往生产区的路上,一个人打一把伞的不是很多,有的穿胶面雨衣,有的穿透明塑料雨衣,有的是两人合打一把雨伞,有的只戴一顶旧草帽。一个骑自行车的骑过去了,他穿的是军用绿色胶面雨衣,雨衣后面的衣架上鼓着一个大包。那个大包里兜的不是风,也是一个人。还有一个年轻矿工,什么雨具也没有。他把一件上衣双手举着遮在头上,踏着雨水呱唧呱唧往井口跑。他跑一会儿,慢下来紧走几步,再接着跑。衣服毕竟不能代替雨伞,遮雨的效果有限,他跑了一半路不到,浑身的衣服就被雨淋湿了。
  矿长唐洪涛这天要到矿务局去开会,他习惯坐在轿车的前排,就是副驾驶的位置,较为开阔的视野使他把雨中路上的情况都看到了。他是一个目光敏锐、思路敏捷的人,也是一个容易闪现灵感并善于抓住灵感不放的领导者。前面的路分为两岔,一岔通向矿务局机关所在地,一岔通向矿上的生产区。职工们习惯把生产区叫南井,把生活区叫北山。唐洪涛定是又来了灵感,手往右一指,让司机先往南井拐一下。他几步跨进二楼的生产调度室,给分管后勤工作的副矿长打电话,说雨现在下得很大,好多工人没有伞,在淋着雨上下班,这怎么能行呢!他要求副矿长,马上购进一批雨伞,全矿职工人手一把,尽快发到大家手里,做到雪中送炭,雨中送伞。副矿长在扩音电话里说,全矿的职工将近四千,一下子买那么多伞恐怕有困难,哪个商店也不会存四千把伞。唐洪涛的两道长眉扑闪了两下,说:“你们想想办法嘛,没困难要我们干什么!流泪眼观流泪人,我们要设身处地替没伞的职工想一想。一个商店没有那么多雨伞,多跑几个商店。还买不够,直接到市里的制伞厂去买,我不信这么一个小问题就解决不了。我的意思,你们不要都买成黑伞,尽量多买花伞。在别的行业的人看来,我们煤矿本来就是黑的,色彩本来就很单调,如果人人再打一把黑伞,人家就会笑话我们只认得黑色。我们就是要通过花伞把色彩改变一下,把矿山雨中的世界变成一个五彩缤纷的世界。”
  类似这样把灵感变成想法,把想法变成现实的事,唐洪涛已干了好多件。有一件事在全矿务局都有影响,并被别的矿所效法。刚到乔集矿当矿长时,矿上的锅炉房每天都在鸣笛。所谓鸣笛,就像蒸汽火车一样,通过释放强有力的汽流,把铁笛吹响。不过矿上的鸣笛时间比火车鸣笛时间更长一些,声响更雄壮一些,鸣笛的同时,一股白汽呼呼往上滋,有些汽冲霄汉的意思。自从这里开始开煤矿,就有了按时鸣笛的做法。矿工不把鸣笛叫鸣笛,叫拉桅,取听其信号之意。矿工一天二十四小时三班倒,每天拉桅六次,预备上班拉一次,正式上班再拉一次。唐洪涛对拉桅并不反感,还觉得拉桅声颇有些大工业的气势。有一天半夜,他被拉桅声惊醒了,才对拉桅有了些想法。过去的中国钟表很少,煤矿工人更是买不起表,所以才用拉桅为信号,代替钟表提醒和催促工人们起床上班。现在人人都有了手表,还拉桅干什么!由己推人,自己半夜会被惊醒,别的职工也会被惊醒,对于一些没轮到上夜班的职工来说,半夜醒来毫无意义,只会影响休息。当天晚上他就做出决定,乔集矿从此取消拉桅。应当说唐矿长的这一决定是历史性的,乔集矿因此结束了拉桅的历史。局属别的矿听说乔集矿取消了拉桅,觉得很有道理,也纷纷拆除了铁笛。为此,矿工报还作了一篇报道,题目是《矿工上班看手表,从此不闻拉桅声》。
  第二天雨还在下,只是下得小了一些。中午时分,一辆大卡车把满车雨伞从市里制伞厂拉回来了。为了留有余地,他们多买了三百把,总数超过了四千把。唐洪涛没让把伞卸车,工作人员也暂缓吃午饭,由后勤科马上通知各采煤队、掘进队、开拓队、机运队及矿属各单位,派出代表,到机关办公楼前的大卡车那里,按在册人数领伞。有人向唐洪涛请示,给农民轮换工发不发?唐洪涛答:“当然要发,一视同仁嘛!”为了及时把发伞的消息报告给全矿职工,矿广播站提前把广播打开了,女播音员通过安在办公楼顶的大喇叭,以欣喜的声调一遍一遍播送“报告大家一个好消息”。
  雨伞很快发到职工手里,全矿职工皆大欢喜。一把雨伞值不了多少钱,矿上的职工谁都买的得起。可因为矿上是白给,是意想不到的工资以外的福利,大家还是很高兴。东西不在多少,也不在贵贱,它说明矿上的领导在为职工着想,关心着职工的冷暖,没忘了职工的疾苦。让人有些感动的是,伞是雨天发下来的。渴了给你倒杯茶,瞌睡时有人给你塞个枕头,天正下着雨伞就发下来了,难得的是及时二字。对正在起身的麦苗而言,天上的春雨为及时雨。对职工而言,矿上发的伞是及时伞。开了心花开伞花,不少人随即把伞打了出来。负责买伞的人领会了矿长的意图,一把黑伞都没买,买的都是彩伞,花伞。有红伞,必有绿伞;有黄色的,必有蓝色的;有大花的,也有细花的;有花色鲜艳的,也有花色淡雅的,赤橙黄绿青蓝紫,称得上五颜六色。在生活区的大门口,在生产区的工业广场,那些伞花在流动,在汇合,一时间,喜人的伞花无处不在。蹬上楼顶往连接南井北山的那条柏油路上看,如烟的雨雾中,只见花伞不见人,仿佛每一把伞都是雨中盛开的花朵。“花朵”是流动的,加之两岸是墨绿的麦田,仿佛使那条路变成了一条花儿的河流,而且是桃花汛期花儿的河流。
  作为乔集矿的一员,宋长玉虽然不是正式工,虽然他的在册是临时性的,但他也领到了一把雨伞。雨伞外面的包装是一个透明的塑料筒,他没舍得把包装撕破,而是把伞从塑料筒里抽出来,才把伞撑开。他不像孟东辉,砰地就把伞撑圆了。他是慢慢试者撑的,撑得相当谨慎,像是一不小心就会把伞撑破似的。伞蓬是尼龙布,浅粉色,上面分布着一些细细的蓝叶黄花。他很喜欢伞的颜色和伞面上的小花。伞杆是不锈钢的,支撑伞的骨架和伞戗也是不锈钢的,闪耀着金属的光泽。伞顶那里露出一截长尖,枪刺一般。伞柄那里窝了一个弯,很像手杖的手柄。这样把伞收拢,把伞布抿卷,并用上面带的扣环把整个伞扣起来,既可以当防身用的武器,冰天时又可以当防滑的拐杖用。宋长玉没有把伞拿到雨地里去试雨。孟东辉的伞试过雨了。伞都是一样的,他看别人试过,等于自己也试过了。他把伞按原样收好,仍套进塑料筒里,靠墙放在床里边。犹觉得不够保险,他把床单拉了拉,把伞盖在下面。孟东辉笑话他了,说:“不就是一把伞嘛,又不是一个老婆,那么爱惜干什么!怎么,你准备搂着伞睡觉呀!”
  宋长玉说:“不提老婆,怕别人不知道你有老婆是不是?除了老婆,你脑子里还有什么!
  孟东辉说:“你说对了,老婆就是一切,我天天想我老婆。”
  “你不是说你未婚嘛,老婆是从哪儿出来的?”
  孟东辉笑了:“那是蒙他们的。我说我没老婆,矿上也不会给我发一个。”
  杨新声也问宋长玉:“小宋,你以前是不是没用过伞?”
  宋长玉承认:“是没用过。”
  长这么大,宋长玉第一次拥有了一把雨伞,一把新雨伞。天每年都下雨。天不管谁家有伞,谁家没伞,只管下它的。宋长玉出生一二十年,没用过雨伞为自己遮过雨。如果把雨伞算作全家的财产,这也是他们家的第一把雨伞。他在家上学时下雨怎么办呢?下小雨,他什么都不带,跟同学们一起在上学路上跑来跑去。下大雨,他就戴上斗笠,披上父亲为他勒制的蓑衣。父亲手里没钱买雨伞,可父亲手很巧,能把河坡里的蓑子草采来,勒成防雨的蓑衣。父亲每年秋后都勒制一两件新蓑衣。后来他嫌蓑衣太难看,同学们说他像刺猬,他就不披蓑衣了,下大雨时顶一块剪开的盛化肥的塑料袋子去上学。在他的记忆里,一个堂叔家有伞,先是一把红纸伞,后是一把黄油布伞。红纸伞是堂婶子作为嫁妆从娘家带来的,堂婶子对其珍惜得很。堂婶子去走娘家,不管是阴天,还是出着太阳,他都是先把红纸伞抱在怀里。红纸伞好像不单是遮雨用的,还象征着一种财富,一种地位,一种荣誉。下雨的同时,风稍大一点,堂婶子就舍不得打伞了,怕风把她的纸伞刮坏。她宁可把头发淋湿,把衣服淋湿,也要保护她的伞。堂叔有时晚间出门,也愿意把红纸伞带上。他带红纸伞是预备派更大的用场。据堂叔说,红纸伞是避邪的,夜里若碰见小鬼儿挡道,只须把红纸伞拿出来,冲小鬼儿那么一开一合,一合一开,小鬼儿就会吓得退避三舍。这么说来,红纸伞又成为一种神物了。既然视为神物,堂叔在雨后把伞拿出来在院子里撑开晾晒时,就不许小孩子碰。宋长玉他们刚要近距离地把红纸伞看看,堂叔就喝令他们离远点,还说“兴瞧不兴招,一招把手烧”。红纸伞用坏了,堂叔家又添置了一把黄油布伞,黄油布伞要比纸伞结实得多。每年秋后,堂叔都要在伞面上刷一遍桐油,弄得满院子都是桐油的香味。不管是纸伞还是布伞,堂叔堂婶子从不借给别人用,谁张口借也是白张。宋长玉记得很清楚,一个秋雨天,母亲听说姥娘生病了,要去看姥娘,就去找堂婶子借伞。堂婶子正支吾着,没找到理由拒绝,这时堂叔说话了,堂叔说他一会儿也要出门,也要用伞。伞不借也罢了,母亲还听见堂叔在她背后说:“想用伞自己买,没见过下雨天借伞的。”母亲因此很生气,说一辈子不打伞,看看能过不能过。由伞想到母亲,又由母亲想到伞,他想这把伞他干脆别用了,等什么时候回家探亲时把伞捎给母亲,母亲一定会很高兴。这把伞用了也没关系,他可以另外给母亲买一把新伞,要买大红伞面、红彤彤的那一种。反正他现在是每个月都能领到工资的人,买一把伞花不了多少钱,连一个月工资的十分之一都花不完。
  看来还是有工作好啊!要是还在老家,别说下雨,就是下冰雹,下刀子,谁会给老百姓发伞呢!就冲这一点,他也要在矿上留下来,再也不能回老家去了。这么一对比,宋长玉心里一动,似乎也来了灵感,他的灵感虽说不像唐矿长的灵感那么宏大,那么带有全面性,但他的灵感也是灵感,也有类似灵光的东西在脑子里倏地一闪,也是血液的浪花飞溅的结果,也让他激动不已。好多人都不相信灵感的存在,不知道灵感是个什么鬼东西。宋长玉或许也没听说过灵感这个专业性很强很虚幻的词语,但一种由感而生的意念的确使他有了激动的表现。他脸色涨红,手稍微微发抖,很想大喊一声:“太好了,就这么办!”他不会喊出来,能够克制自己。他顶多在床前原地转两个圈子,或仰躺在自己床上,把身体折叠起来,双腿代替双臂举过双肩,举过头顶,做出一种类似振臂欢呼的举动。稍事平静,他就拿出纸和笔,把“就这么办”往纸上落实。他这次不是给唐丽华写信,是要给矿工报写稿子。
  唐丽华承认他有才华,为他明确指出了一条路,让他给矿工报写稿子。他得听唐丽华的话,尽快写出一篇稿子来。唐丽华让他写稿子,是对他的期望,他不能辜负唐丽华的期望。也可以说是唐丽华对他的考验,他得向唐丽华交上答卷。上次和唐丽华交谈之后,他心头春风鼓荡,怎么也睡不着,爬起来又给唐丽华写了一封信,也就是第五封信。唐丽华是说过不让他再浪费才华,可如果因此就不再给唐丽华写信,未免显得过于老实,甚至有些傻了。正因为接连写信,唐丽华才知道了他是一个有才华的人,他才有理由和资格与唐丽华交谈。要是不写信,唐丽华哪里会知道他是何许人呢!信是他精心设计、搭建的通向唐丽华的桥梁,通过这座桥梁,他才能由此岸到彼岸,实现与唐丽华的相会。唐丽华各方面的条件是比较优越,但再优越她也是一个姑娘家。对于一个姑娘家的心理,宋长玉还是能理解一些的,这就是,哪个姑娘不怀有春心呢!不希望小伙子追求她呢!不喜欢收到多多的求爱信呢!唐丽华对他的信又不反感,他没有理由不继续给唐丽华写信。在这封信里,他把与唐丽华交谈的过程重新描述了一遍,也就是以文字的形式重现当时的情景。他写到了唐丽华的微笑和声音,称唐丽华具有大家闺秀的风度。他把自己写得很紧张,说由于当时太激动了,以至连话都不会说了,该表达的感激之情都没有好好表达。借写信的机会,他一再感谢唐丽华对他的鼓励,感谢唐丽华为他指出了前进的方向和奋斗的道路。他说,在此之前,他眼前茫然一片,没有一个人给他指过路,包括他的父母似乎也对他爱莫能助。现在老天终于开眼了,终于有人给他指路了,指路人就是唐丽华。他提到了唐丽华把哥哥唐胜利的名字告诉他,说这对他来说是莫大的信任!写到这里,他有些自我谴责似的:“你不过是个小小的采煤工,要什么没什么,而人家是矿长的千金小姐,凭什么让人家给你这么大的信任呢!”他使用抒情的笔调,接着把笔头子一转,转到自然界去了。他写到徐徐的春风,明媚的阳光,和绿色大地的一派盎然生机。他说对他来说,唐丽华的话语就是春风,目光就是明媚的阳光,唐丽华为他指出的道路就是洒进他心田的雨露。信的最后,他向唐丽华表示了决心,一定要写出稿子来。这封信他没有再到镇上的邮政所去寄,到医院直接交到唐丽华手里去了。因屋里还有一个护士,唐丽华问他:“稿子写完了?够快的呀!”他也不能否认是稿子,说:“写完了,请您批评指正。”唐丽华当时没有拆信封,把信装进护士服的口袋里去了。宋长玉注意到,唐丽华往口袋里装信时脸上红了一下。这个信号非常重要,表明他们之间似乎已经有了秘密,并对秘密达成了某种默契。
  宋长玉所写的稿子内容是有关雨中送伞的,他觉得这个题材很好,简直像是天上掉下来的。他听人说了,给全矿职工发伞是唐矿长的主意,那么他写矿上给工人送伞,就等于写唐矿长给工人送伞。而唐矿长是唐丽华的爸爸,若稿子能发表,唐矿长会喜欢,唐丽华也会喜欢。一稿能讨两个好,既讨了唐矿长的好,也讨了唐丽华的好。真正开始写稿子了,他才知道写稿子不是那么容易。写稿子不像写信,写信时,他脑子里装着一个具体的对象,这个对象就是唐丽华,他拣好听的话说给唐丽华就行了。写稿子他不知道对象是谁,低头是白纸,抬头是墙壁,他脑子里仿佛是虚空的。在学校里,老师教过他们如何写信,他懂得写信的格式。可老师从来没教过他们如何写稿子,他不知道写稿子的格式是什么。在使用语言方面,写稿子与写信恐怕也不一样。写信有点像说悄悄话,有着私密的性质。写的稿子得能上广播,能登报纸,有着可以广泛宣传的功能。稿子外面像裹着一层坚硬的外壳,他没有钻进外壳的钻头,也没有砸烂外壳的榔头,看来很难搞进去。他曾看见过矿工报,那是孟东辉从外面买回一只酱猪蹄,矿工报是作为酱猪蹄的包装纸被孟东辉带回宿舍来的。矿工报被揉得皱皱巴巴,弄得油腻麻花,两面的黑字胳膊腿儿像是重叠在一起,几乎分不清字迹。不过报头处《夏观矿工报》几个大字还是很醒目。那是他第一次看见那张小报,并知道了矿务局不光出煤,还出报纸。别看报纸不大,在矿上的知名度却很高,很多人都看过矿工报。他们对一些全国性全省性的大报不怎么重视,见到矿工报却要看一看。和尚不亲帽子亲,难得的是报上说得都是煤矿的事。弄得巧了,他们有可能在报上看到一个熟人的照片,或一个工友的名字。宋长玉想拿矿工报参照一下,看看稿子应当怎么写。他往孟东辉床下瞅,希望那张矿工报还在。孟东辉床下乱七八糟的,有木板,有钢筋,却没有那团报纸。孟东辉是一个善于利废的人,报纸包了猪蹄不算完,他或许又利用废报纸擦屁股了。没有可模仿的稿子,宋长玉只能按自己对稿子的理解,硬着头皮写。他结合自己的体会,是从自己的角度写的。他说他从小就喜欢伞,做梦都想有一把自己的雨伞,只是节省惯了,迟迟舍不得花钱买雨伞。淋雨的时候,他对自己说该买把伞了。天一晴,他就把买伞的事放下了。写到这里,他虚构了一个情节。说有一次因为淋雨着了凉,他感冒了好几天,虽然还有点发烧,但他一天都没有影响上班。现在好了,矿上给每个职工都发了一把伞,他再也不用淋着雨上班了。怎样称赞矿领导的善举呢?他想起听到过的两句歌词,叫“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千好万好不如社会主义好”,把这两句歌词写上了。想想,觉得不妥,这两句词人们唱得太多了,不新鲜了,加上毛主席也已经逝世了,再把送伞的事归功于毛主席,恐怕也不大合适。得,那就写上感谢矿长唐洪涛,唐矿长真是我们贫下中农,不,真是我们矿工的贴心人哪!
  稿子写完,宋长玉看了一遍,觉得很生涩。唐丽华夸他写的信语句通顺,可他一写成稿子就不太通顺了,显得疙里疙瘩的。然而再疙瘩也是稿子,不是信,有了稿子,在唐丽华面前就可以交代了。
  为了明白无误地显示他这次写的是稿子,而不是信,宋长玉只把稿子稍微折叠一下,没有装信封,就给唐丽华送去了。这次屋里没有别的护士,只有唐丽华一个人。唐丽华那会儿也没做什么事,坐在椅子上,扭脸看着窗外,像是在出神。宋长玉心跳加快,觉得这是一个和唐丽华单独交谈的好机会。他向唐丽华问好时,声音似乎也有些发颤。
  唐丽华扭过脸来,没从椅子上站起来,也没有像他想象得那样热情。唐丽华问:“你怎么又来了?没伤没病地老往医院里跑什么!”
  宋长玉说:“我把稿子写出来了。”
  “是吗?那好呀!”
  “我以前没写过稿子,请您给看看,提提意见。”说着把稿子展开,双手捧着往唐丽华面前递。
  唐丽华不接,说:“你让我看处方还可以,让我看稿子净是瞎耽误功夫,我提不出什么意见。”
  “哪能呢!您看得报纸多,您的哥哥又是报社的编辑,您看稿子的水平一定很高。”他把稿子摊在唐丽华面前的桌子上,坚持让唐丽华看,“在您的鼓励下,我才开始写稿子。我现在需要您的鼓励。”
  “我的鼓励有那么重要吗?”唐丽华质疑似地笑了一下。
  “当然重要了,反正对我来说非常重要。没有您的鼓励,我根本没勇气写稿子。”
  “那我以后别打针了,开个鼓励店,天天鼓励人算了。”
  唐丽华还是把稿子拿起来了,她看得不是很仔细,一翻两翻就把稿子看完了。唐丽华的评价是:“我看挺好的,你挺会拍马屁的。”
  听唐丽华说他会拍马屁,那马自然指的是唐丽华的爸爸唐洪涛,宋长玉禁不住笑了,说:“唐丽华,您太幽默了!”
  唐丽华还有话说:“真的,我提不出什么意见,你还是拿到宣传科,让杜科长他们看看吧,写稿子他们才是行家。”她把稿子还给了宋长玉。
  宋长玉想起上次跟杜科长要稿纸而未得的事,对去不去宣传科有些犹豫。
  唐丽华看出了他犹豫,说:“我听我哥说过,他们收到的稿子都要经过各单位宣传科盖章,没有经过审查盖章的稿子,他们一般都不发。”
  既然如此,宋长玉只得再去宣传科。这次有稿子作为交换条件,也许可以向杜科长要到稿纸和信封了。
  
  
  第二章
  
  5、投稿儿(1)
  
  《夏观矿工报》只在矿务局内部发行,以赠阅的形式发行,每周一期,发到全局科、队一级。宋长玉刚把稿子寄走两天,就到队长那里找矿工报看。队里没有专门的办公室,康队长的宿舍就算是办公室。康队长不识几个字,大约只认得自己的名字。他认出康骆驼那三个字是代表他,不是那个四条腿的、背上长肉疙瘩的家伙。他认识自己,让他把自己写下来就难了,照葫芦画瓢都不会。需要在某个单子上签字,康队长扯住拴在裤腰带上的一根小拇指粗细的麦绿色尼龙绳,从裤子口袋里哗地扯住一串钥匙。让他签字,又不是开锁,掏钥匙干什么呢?别急,他用以签字的玩艺儿就在那串钥匙里。那是一枚扁扁的小小的名章,上面刻着康骆驼三个字。他把名章探在口腔里哈哈热气,待把残存在字面上的印泥弄湿,就把章子盖在人家指定的地方了。章子的颜色有些发黄,康队长说,他的章子是用猴子的骨头刻制的,猴子的骨头比较接近人的骨头,人死后,人的骨头也发黄。别的采煤队的队长跟康队长开玩笑,坚持说他的章子是用骆驼的骨头制成的。这样的说法一多,有时连康队长自己也认可,他说:“你们谁都别惹我,我早就变成小鬼儿了,连我自己的骨头上都刻上字了。”有时矿上开会找不到他,找到后,矿长拉下脸子,正要在会场上严肃批评他,他跟矿长也敢开玩笑,说:“我哪儿都没去,我一直在自己裤子兜里呆着嘛!”说着就把自己的名章掏出来了。有人把裤兜儿与裤裆联系起来,不少人都笑了。谁都看出来了,康队长的脑袋瓜儿很好使,恐怕比一些识字很多的人脑袋瓜儿都好使,不然的话,矿上不会把一个采煤队二百多号人都交给他管,让他书记队长一肩挑。别看康队长不识字,他对有文化的人却不排斥。他从队里挑了一个初中毕业的小马,当队里的材料员,也是他的秘书。上面来了文件,他就眯着眼躺在床上,让小马给他念。小马把文件念完了,他才从床上坐起来,说:“啥都没说,空的。”别看他认为是“空的”,各班开班前会,他又让小马到会上去念。念完了他必讲话,说这个文件很重要,我们一定要牢记在脑海中,熔化在血液中,不折不扣,认真贯彻执行。有人指出他说的是老话,只有在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时才说这样一套嘴巴挂子。他立起眼来说:“关于这个问题,谁认为我说的是老话,我跟谁急,怎么,难道光焰无际、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毛泽东思想过时了吗!”他对小马的待遇很优厚,也可以说是特殊待遇。他还要经常下井,却不让小马再下井。小马不下井,他让记工员给小马记的是井下工,发的是井下工的工资。有一段毛主席语录他背得很熟,枪杆子笔杆子,夺取政权靠过两杆子,巩固政权也靠过两杆子。结合采煤工作,他把这两杆子引申为钻杆子笔杆子,说挖煤也离不开笔杆子呀!刚见到宋长玉时,康队长已经知道了宋长玉是个高中毕业生,他说:“哎呀,你是个秀才呀,来挖煤可惜了,屈才了。跟你爹说说,让你爹花点钱,你再接着复习呀。再复习一年,说不定就考上了。考上大学,等于把大拇指秉起来了,那是什么劲头。要不这样吧,我掏钱给你赞助,你去接着复习怎么样?”还没等宋长玉回过闷儿来,康队长就笑了,说:“开玩笑,开玩笑,我们队里正需要高中毕业生来补充新生力量呢!好,欢迎欢迎!”把宋长玉的手握住了。
  来到康队长办公室,宋长玉说他想看看最近的矿工报。康队长往桌上看看,说矿工报没有了,可能让谁拿走包东西去了。又说他屋里跟骡马市场一样,这个来那个去,根本放不住东西。康队长还是把宋长玉称秀才,说秀才这一段干得不错。康队长还问宋长玉家里的情况怎样,要宋长玉经常给家里写信,说儿走千里母担忧,常给家里报着平安好一些。康队长对宋长玉找报纸看很赞成,说年轻人就是要经常学习,不能因为自己的文化水平高就不看书不看报,蒸熟的馒头放时间长了也会凉,吃的时候还要馏一馏。康队长一边说,宋长玉一边点头,宋长玉说康队长语言丰富,说话特别生动形象。康队长说:“小宋你不是笑话我吧,我一个大老粗,哪里讲什么形象不形象。哎,你怎么想起来看矿工报,不是要写稿子吧?”
  宋长玉低了一下眉,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承认自己是写了一篇。
  康队长的眼神马上欣喜起来:“看看怎样,我没说错吧!就我这眼睛,虽说赶不上孙猴子那两下子,跟火眼金睛也差不离儿。口袋里藏不住针尖子,是尖子谁也挡不住,迟早一天会露出来。”
  宋长玉说,他原来并没打算写。他说到这里就不说了,说半截儿留半截儿。既然康队长会猜,是“火眼金睛”,那就让康队长继续猜好了,看看康队长能不能猜出他的后半截儿话。他对康队长也有猜测,猜康队长会问他后来为什么又写了。让宋长玉小有得意的是,一向精明无比的康队长果然中了他的猜测,康队长问:“那后来呢,怎么又写了?”
  这个问题怎么回答,宋长玉犹豫了一会儿,犹豫期间,他还用手抿了抿头发。这一次宋长玉不是在玩策略,不是故意引而不发,他真的在犹豫,该不该把唐丽华说出来,这时候把唐丽华说出来好不好,是不是有点早。最终他没有克制住自己,还是把唐丽华说了出来。那一刻,仿佛有一个特写镜头,一直把唐丽华往他脸前推,推,先是推唐丽华的整个身体,后来只推唐丽华的脸,把唐丽华的脸放大得比他的脸大好几倍,他想装看不见都不行。又仿佛有个声音在他耳边催促他,让他说嘛,说嘛,反正又不是说瞎话,说出来怕什么!不说白不说。宋长玉的犹豫歪打正着,使他说出的话效果得到了加强,使得康队长觉得他有涵养,不张扬,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他说:“那次在食堂排队买饭,我和唐丽华站在一起,是唐丽华让我写稿子的。”不知为何,一把唐丽华说出来,他像是被掏空了一样,心里有些发虚,还有那么一点紧张。康队长的欣喜更大些,近乎惊喜,他问:“哪个唐丽华?是不是唐洪涛唐矿长的千金?”
  宋长玉摇摇头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医院的护士。她还告诉我,她哥哥叫唐胜利,在矿工报当编辑。”
  康队长常年剃光头,兴奋时喜欢用手抹拉自己的光头皮,他把光头皮抹拉两个来回,说:“没错儿,就是她,她就是咱矿唐矿长的千金。”康队长故意歪了头,对宋长玉做出刮目相看的样子,“小宋你小子行呀,不吭不哈的,什么时候跟矿长的千金搭搁上了。唐丽华可是咱们乔集矿的公主,你宋长玉是不是要当驸马呀!”
  宋长玉连连摆手,说:“康队长,您可不能开这样的玩笑,这玩笑太大了。人家是谁,我是谁,两下里差着十万八千里呢!”
  康队长仍笑得挤着眼睛说:“十万八千里怕什么,不过一个跟头的价钱,你学学孙大圣,一个跟头翻过去就解决了。”
  “咱可没有孙大圣那本事。康队长我求求您,开玩笑到您这里为止。您知道,我们当个轮换工不容易。”
  康队长这才不笑了,说:“没关系,你的意思我明白,这个事情谨慎点也好。要想当驸马,先得当状元,只有当了状元,才能娶公主当老婆。状元都是写文章写出来的,你好好写吧,等当了状元再说。这样吧,矿工报你不用来找了,等来了新的,我让小马给你拿过去。”
  “不用,还是我自己来看吧。”
  “别客气,今后有什么事你只管来找我。要不,我跟矿上后勤科的人说说,让他们给你配张桌子吧,写稿子方便些。”
  “用不着,真的用不着。我们屋里也没有放桌子的地方。”
  “地方好说,把孔神经调到别的屋不就结了。孔神经占着茅坑不拉屎,早该挪挪窝了。”
  宋长玉还是说用不着,不能因为写稿子影响他和工友之间的团结。再说,他写的稿子能不能登报还不一定呢。
  稿子是宋长玉自己寄走的,直接寄给唐胜利编辑收。那天,他把稿子送给杜科长看,杜科长了不得,一下子就叫出了他的名字。杜科长这次从座位上站起来了,说:“来来来,我一直等着看你的稿子呢!”宋长玉说他刚把稿子写完,遂把稿子递给杜科长。杜科长说他现在就看,指了一个凳子,让宋长玉坐下等一会儿。杜科长戴上眼镜,看稿子看得比较仔细,看完一遍,又看一遍。在杜科长看稿子时,宋长玉也在看,他看的是杜科长的表情和杜科长的嘴。杜科长的表情,是没有表情的表情,他看不出什么。倒是杜科长的嘴唇微微有些动,像是念念有词。宋长玉觉得不太自在,他像是一个病人,杜科长像是一个医生,杜科长正通过他的稿子给他号脉。他不知道他的“脉搏”在杜科长手下是怎么样的,是浮还是沉?是迟还是数?有没有什么毛病?这样联想的结果,脉搏他感觉不到,心跳却明显加快。杜科长把眼镜摘下来了,眼皮眨巴着,笑了一下,说:“小宋可以呀,挺有文采的嘛!”“医生”得出这样的“诊断”,宋长玉的心跳才平缓些,他说:“我是第一次写稿子,请杜科长多提宝贵意见。”
  杜科长说:“你第一次写稿子就写成这样,已经相当不错了。不过呢,这个送伞的内容宣传科的新闻干事已经写过了,稿子已经送到报社去了,我估计很快就会登出来。你选择了同样的内容,说明你有一定的新闻敏感性。可是小宋我跟你说实话,如果用新闻报道的几个要素来衡量,你写的这篇稿子还不能算是新闻,更像是一篇文学作品。你看这样行不行,稿子留下,我们替你寄去,看报社能不能按文学作品登。按说不同的体裁可以写一个内容,因为角度不同。来,你把你的名字署上,联系地址也要写清楚。记住,你今后写稿子一定不要忘了写上姓名和联系地址,这样报社的编辑才能和你取得联系,稿子发表后才便于给你寄样报。”宋长玉在往稿子后面写名字和地址时,还没忘了向杜科长要稿纸和信封的事,他想,要是让杜科长他们替他寄稿子,杜科长也许不给他稿纸和信封了,他说:“还是我自己寄吧,我想把稿子再抄一遍。”杜科长说:“你自己寄也可以。抄完后别忘了到宣传科来盖个章。”杜科长把一本稿纸分开,给了他一半,还给了他三个信封。杜科长要他用完再来拿。
  杜科长给他的稿纸是方格纸,上面没有印大红的乔集煤矿的名字。在稿纸最下方的两个角,宋长玉才找到了几个和方格的浅绿颜色一样的小字,左下角标的是多少行乘多少格等于一篇稿纸的总格数,右下角才是夏观矿务局乔集矿的名字。名字印得很浅淡,不仔细看,几乎找不见。杜科长给他的牛皮纸制成的信封总算不错,上面印刷体的乔集矿的名字很红,很打眼。宋长玉把稿纸和信封拿回宿舍后,就开始趴在床边抄稿子,信封也放在床上,暂时没有收起来。他想把信封压在枕头底下,压了一下,又拿了出来。他知道,眼睛很好使的孟东辉会看见他的信封。他想让孟东辉看见,又不想让孟东辉看见。既想让孟东辉知道,他用上公家的信封了,已经和孟东辉拉开距离了,又怕孟东辉看见便宜走不动,张口跟他借信封。果真,孟东辉把信封看见了,问着哪儿来的信封,伸手把信封捏起一个。宋长玉说:“别动,这是矿上宣传科的杜科长发给我的,是让我寄稿子用的,不许寄别的东西!”他站起来,伸手跟孟东辉要信封。孟东辉不还给他,说:“我看看还不行吗?”“信封上又没有美人头儿,有什么好看的,你没见过信封怎么着,拿来!”宋长玉的做法很像一个小孩子,愿意把自己独有的玩具在小伙伴们面前炫耀,赢人家的眼。人家一旦把他的玩具摸到手里,他立马翻脸不干,要把玩具从小伙伴手里夺回来。孟东辉没有把信封还到他手里,一甩,甩到床上。宋长玉对孟东辉这样甩达他很不满,瞪了他一眼,说:“干什么!”孟东辉不服地哼了一声,说:“你牛皮,行了吧!”
  宋长玉把三个宝贝般的信封用了两个,一个寄稿子,一个给家里寄了一封信,还剩一个和稿纸一起放进提包里。他完全想象得到,当带红字的信封走到家里,母亲会拿给这个看,拿给那个看。母亲不识字,会让识字的人把红字念给他听。念完了,母亲也不会把信封随手乱丢。但母亲也不会把信封像放钱一样藏起来,母亲会把信封放在堂屋当门条几的明面上,让前去走亲戚串门的人一抬眼就看得见。总之,母亲一定会很好地利用信封,充分发挥信封的宣传作用。实在说来,母亲自打嫁给父亲二十多年来,在村里活得太憋气了,被支部书记的老婆欺负得太厉害了。剩下的那个信封,宋长玉一时舍不得用。他有好多同学,有男同学,也有女同学。高中毕业后,虽然同学们各奔东西,但私下里在互相打听着,也在互相攀比着,谁都想知道别的同学现在走到哪一步了,是得意还是落魄。他倘是用这样的信封给其中一位有传播能力的同学写一封信,当会收到不错的效果。之所以没舍得把信封用出去,是他几乎把信封看成工作证了。是的,杨师傅有工作证,孔令安有工作证,他和孟东辉等所有农民轮换工都没有工作证。他看过杨师傅的工作证,里面贴的照片和砸在照片一角的钢印且不说,仅工作证的封皮就够让人眼气的。封皮是大红塑料的,工作证和夏观矿务局的字样是烫金的,看去真是辉煌,华丽。宋长玉当时就想,他什么时候能拥有这样一个工作证就好了,一辈子就不亏了。可他什么证件都没有,那时国家还没有实行身份证制度,他无法向别人表明和证实他的身份。一个无从显示身份的人,就像一个虚无的人,有时似乎连他都不知道自己是谁。有了这个信封就好多了。比如坐在火车上,有人问他在哪里工作,他就可以回答人家在乔集矿工作。不等人家问他乔集是哪两个字,他就把信封掏出来了:“诺,就是夏观矿务局的乔集。”
  康队长说话算数,过了两天,新一期矿工报发下来后,他果然让小马给宋长玉送过去了。送去之前,他让小马先看看,上面有没有宋长玉的文章。小马从报眉毛看到报屁股,没有看到宋长玉的什么文章。小马给宋长玉送的矿工报,宋长玉没有看到。又过了两天,小马在食堂门口碰见了宋长玉,问给他送去的矿工报看见没有。宋长玉说没看见,问小马哪天送的。小马说是大前天。宋长玉摇头,还说没看见,真的没看见。他问:“你去的时候谁在屋里?”
  小马说:“只有孔令安一个人在屋里,我问他哪个是你的床,把矿工报放在你床上了。我还特别跟他交代,不要让别人把报纸拿走,等你回来,马上跟你说一声。怎么,那家伙没跟你说吗?”
  宋长玉说没有。他很快作出判断,孔令安不是把报纸藏起来了,就是把报纸撕掉了,才不会把报纸留给他看呢。孔令安的神经出了毛病是不错,但不等于他的神经都死掉了,比如孔令安用于嫉妒的那根神经,就一定存在着。自从上次孔令安在食堂把他从唐丽华身边拖开,并声称自己和唐丽华谈恋爱,宋长玉就似乎看到了孔令安身上那根发展着的嫉妒的神经。也因此,宋长玉对所谓神经病人有了一些新的理解。在正常情况下,人的多种神经各司其职,处于均衡状态。一旦有的神经在疯长,在枝蔓横生,而另一部分神经在受压抑,在纷纷落叶,离出毛病就不远了。看来孔令安就是这样,他的那根嫉妒的神经不但存在着,而且非常强劲,非常活跃。小马也真够可以,这么重要的事怎么能托给一个神经病人呢!托给孔令安,还不如托给一块石头呢,还不如托给一只狗呢!不过宋长玉没有埋怨小马,他知道小马与康队长非同一般的关系。他说,等孔令安什么时候回来,他问问孔令安。
  小马说:“孔令安短时间可能回不来,昨天他父亲到矿上来了,说在老家给孔令安联系了一家精神病医院,哄孔令安回老家治病去了。”小马建议宋长玉到矿工会的报刊阅览室去看看,说那儿的报纸种类比较多,各种报都用报夹子夹着,也比较全。
  宋长玉问:“谁都可以去看吗?”
  “谁都可以看,应该没问题。他们不问你就算了,要是问你,你就说你是采煤三队的,是康队长让你去的。”
  宋长玉急于看到矿工报,特别是小马送到他宿舍他没有看到的那一张。他不敢肯定自己写的稿子登在那张报上了,因为小马也是看报的人,小马要是看到会告诉他。但也不一定,那张报也许小马没来得及看呢!他从反面给自己找到一条证明,要是报上没登自己的稿子,就不会引起孔令安的重视,孔令安也不会把报纸拿走藏匿起来。恰因孔令安看到了他的稿子,神经受到进一步的刺激,才做出了那种掩耳盗铃的把戏。这样想着,宋长玉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张矿工报,他仿佛在报上看到自己的稿子和自己的名字。他从没有在报纸上看见过自己的名字,不知自己的名字变成铅字再印刷出来是什么样的,眼皮眨动之中,他的名字一会儿大,一会儿小;一会儿又变成了缩小了的他本人,从报面上跳下来,又跳上去。为了真切的在报纸上看到自己的名字,他赶紧到阅览室去了。负责管理阅览室的那个中年妇女没有拒绝他看报,他挑出矿工报的报夹子,还没找到座位就看起来了。他从最上面的、也就是最新的那张报看起。他来不及看文章内容,先看每篇文章的标题,大标题和小标题。把所有文章的标题看完,他稍稍有些心凉,每个标题中都没有雨和伞的字样,好像雨过天晴,编辑就把伞收起来了。他接着把每篇文章后面的署名也看了,那些名字都陌生得很,跟他毫无关系。他眼睛一亮,在一篇文章的内容中总算看到了乔集二字。定睛看去,原来说的是乔集矿灯房女工节约棉纱的事,没意思。他看完这一张,又看下一张,下一张。偶尔心中一跳,是因从字行里间跳出一个他最熟悉的玉字或长字,可惜,长字后面没有跟玉字,而玉字前面也没有冠长字和宋字。看看报头下面标的出报时间,他不仅自我解嘲似地笑了,原来正看的一张报的出报时间比他开始写稿的时间还靠前。
  
  6、稿子退回来了(1)
  
  宋长玉由夜班倒成日班,整个白天,他都要在井下挖煤。唐丽华不用倒班,她一年到头都是白天上班。宋长玉想见到唐丽华不那么容易了。宋长玉从侧面打听出来了,唐丽华的家住在矿务局,唐丽华的妈妈在矿务局财务处上班,唐丽华还有一个弟弟正在矿务局中学读书。宋长玉也观察出来了,唐丽华和爸爸在矿上没有扎伙,父女俩各吃各的,都是在矿上的食堂吃。矿上的大食堂里,为矿级干部开的有小灶,唐矿长不必在大餐厅排队,直接到小餐厅用餐就行了。唐矿长有专车,回矿务局很方便。在不回家的时候,唐矿长就住在办公室里。他的办公室是套房,外面两间通房是办公室兼会客厅,里面的套间是卧室。唐丽华有时到爸爸那里去,是给爸爸洗衣服。把衣服洗干净,撑在衣服撑子上晾起来,唐丽华就走了,回自己宿舍去了。宋长玉记住了宿舍向阳开的那个窗户。宋长玉下班后,往往天已经黑了,那个窗户的灯光也亮了起来。他有时会来到楼前,站在黑影里,对灯光仰望着。他不止一次鼓动自己拿出勇气,到楼上去拜访唐丽华,可勇气刚走到鼻子那里,还没走到两条腿上,就变成作废的二氧化碳溜走了。须知唐丽华的宿舍也可以称为闺房,闺房历来是女儿家的私人领地,别人不可以随便进去。就算现在没那么多讲究,他要去也得有像样的理由。倘他写的稿子登了出来,他当然可以拿着报纸去向唐丽华报告好消息。现在他两手空空,拿什么作为走进唐丽华宿舍的晋见礼呢!春是越来越深了,隔着生活区的围墙,田野里麦苗的气息便蜂拥而来。墙里面有一棵泡桐树,上面开满了喇叭花。桐树的花朵白天看是藕荷色,夜晚看是白的。桐树大概觉得有关春天的消息播送得还不够,就安装了满树的“小喇叭”。“小喇叭”播送的不是声音,是浓浓的香气,是无声的芬芳。因香气一波一波无处不到,太具物质性了,太有穿透力了,又仿佛有着音响般的效果。云雀在夜空中叫了一声,像是对桐花的播送有所呼应。除了唐丽华窗口的灯光,满树的白花,宋长玉还看到了天上的星星和月亮。星星只让人看到它,永远别打算摘到它。月亮也是,它的脸几天变大了,几天变小了,像是一直在跟人们玩捉迷藏。这天的月亮是新月,只有弯弯的一线。它不能算作月亮开始露脸,只能算月亮耳边的一缕鬓发。宋长玉不知道自己的稿子有什么样的结果,他无法去阅览室看报纸了。在他上班之前,阅览室尚未开门;他下班之后呢,阅览室也关门了。
  这天他从唐丽华的窗下回到宿舍,孟东辉问他到哪里去了,怎么去这么长时间。他没有回答,心说,到哪里去难道还要跟你请假吗!孟东辉说:“有你的信,小马给你送来的。”
  外面来了信,都是一总送到矿上,由矿上的通信员分发到各队,再由各队材料员一类的人物把信交到收信人手里。宋长玉以为家里给他回了信,问孟东辉信在哪儿。
  “我看是矿务局矿工报社给你来的信,是不是你写的稿子登出来了?”孟东辉说着,从自己枕头下面拿出信来,递给宋长玉。
  谢天谢地,孟东辉总算不是孔令安,没有把他的东西藏起来。宋长玉接过信一看,信封下方印着书法体的夏观矿工报字样,果然是矿工报给他来的信。信封不大,跟乔集矿的牛皮纸封像是统一规格。信封里面装得鼓鼓的,一捏厚厚的,肯定有不少内容。信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分量不轻。要说家书抵万金的话,这样的信能抵多少金呢,恐怕不止万金吧。
  宋长玉的激动是免不了的,没办法,想不激动都管不了自己。信封里面装的是报纸吗?是信吗?给他的感觉,仿佛信封里面装的是他的一颗怦怦跳动的心脏,只要他把信封打开,那颗心就会跳将出来。孟东辉坐在床边看着他,眼巴巴地看着他。杨师傅吸着烟,也在看着他。显然,杨师傅也知道了报社给他来了信。宋长玉不想在他们的注视下,当着他们的面把信封拆开。他不想让别人看见属于他自己的秘密,不想让别人看见他的“心”。他很想到外面去,找一个路灯比较亮的地方,在只有他一个人的情况下拆信,看信,等他独自欣赏够了,再把信拿回来。可是,正是由于在杨师傅和孟东辉的注视之下,他才不好意思到外面去,那样显得对信过于看重,也显得他过于小气了。特别是杨师傅,一直很看得起他,对他很不错。孟东辉借杨师傅的自行车,杨师傅不借。杨师傅却悄悄对他说,什么时候想骑自行车,只管骑。杨师傅认为他心里有劲,不是久为人下之人,说不定哪一天就升上去了。杨师傅是当地人,他的家离乔集矿只有一二十里。杨师傅跟宋长玉说过不止一次了,等什么时候让宋长玉到他家去看看。他们的村子叫红煤厂。村前有一条小河,河边有柳树,河里是常流水。水里有鱼有虾,还有螃蟹。村后是一座青山,半山腰有一座古寺院的遗址,半截砖塔还矗立在那里。有一个著名的知识青年下乡的电影就是在他们那里拍的。宋长玉答应过,一定找个机会去看看。宋长玉还是在宿舍里把信拆开了,其实他内心还是愿意让杨师傅看见,杨师傅既然高看他,他借此也可以对杨师傅作一个汇报,让杨师傅知道,他是个很争气的,杨师傅的看法是对的。在信封拆开之前,他几乎断定,里面装的是报纸,报纸上登着他的稿子。他的念头只有这一个方向,没有别的方向。他的心中充满美好的期待,连一点不好的准备都没有。他整理一下床铺,镇定一下自己,装作这事很平常,才开始拆信。他把信的四个角颠过来倒过去,见四个角都充实得到边到角,不知从哪个角拆更合适。他不能从封口那儿撕,一撕伤及里面的报纸就不好了。他伸出一个小拇指,看看能否用指甲从粘封的地儿揭开。孟东辉似乎等不及了,说:“拿来,我帮你拆!”宋长玉说:“给你!”把信往孟东辉面前一递,倏地又收回来,“我的信凭什么让你拆!拆别人信是违法的,你知道吗?又不是你的信,你急什么!”他把信的一角弄开一个小口,用小拇指的指甲挑开一个洞,把小拇指探进洞里,才以指甲代刀,一点一点从拆封处把信封挑开了。信封一开,宋长玉就看见了,里面装的果然是白纸黑字的报纸。往外面抽报纸时,他的手稍稍有些抖。报纸被折叠成一个长方形的方块,他把方块打开,里面还有一张信,信下面是他寄出去的稿子,这是怎么回事?他用信压住稿子,稿子压住报纸,先看信。
  孟东辉吃没趣不当事,又着急了,说:“你先看信,让我看看报纸。”
  这回宋长玉还没说话,杨师傅先说话了:“小孟,看你急的,让小宋看完再说嘛!”
  孟东辉有些赌气似地,蹬掉鞋躺到床上去了。
  信是唐胜利写来的,说稿子收到了,谢谢宋长玉对矿工报的支持。但同样的稿子已有别的通讯员写了一篇,他的这篇就不采用了,很抱歉。唐胜利说,看了宋长玉写的稿子,觉得宋长玉的文字基础还是不错的,望宋长玉继续为矿工报写稿。唐胜利给宋长玉寄报纸是“顺便寄去一张报”,说报上载有关于“雨中送伞”的稿子,供宋长玉参阅。一切都明白了,唐胜利给他寄了报纸是不错,但报纸上登的是别人写的稿子,不是他写的稿子,他白激动了一场。稿子原样去,又原样回来,不用看,一个字都不会少。因稿子到外面的天地转了一圈,他觉得稿子的面目有些陌生似的,不好意思和稿子打照面似的,把稿子和信一起放到枕头下面去了。他把报纸打开,很快在第二版找到了那篇稿子,并很快看完了。见报的稿子干巴巴的,除了有伞的数字,连一句出彩的词都没有。相比之下,他觉得自己写的稿子好多了。宋长玉有些泄气,本来什么都不想说了,想躺下睡觉,知道杨师傅和孟东辉还在等他报告结果,如果他什么都不说,有点说不过去,也显得他太没风度,太经受不起挫折,于是他说:“报上登的不是我的稿子,是别人写的稿子。我们写的是同一件事,人家先写出来,先寄到报社,当然先登人家的。”
  孟东辉需要的好像就是这样的结果,这样的结果才与他的想法相吻合,他说:“我早就知道,你不认识报社的人,人家根本不会登你的稿子,你写了也是白写。”
  宋长玉说:“话不能这样说,什么事情都有个先来后到。你到食堂排队买饭,后来的人加塞儿加到你前面,你干吗?”
  “这跟排队买饭不一样,排队的时候大家都看着呢,你寄去的稿子谁看见了,人家想说谁在前面,就说谁在前面。”
  “你这样说,是你自己有问题,反正我相信编辑,相信唐胜利。你知道唐胜利是谁吗?”
  孟东辉说不知道。
  “连唐胜利都不知道是谁,你还瞎说什么!我估计杨师傅肯定知道。”
  杨师傅说:“我听说过,唐胜利是咱唐矿长的儿子吧?”
  宋长玉说:“正是他。”
  杨师傅问:“怎么,你认识唐矿长的儿子?”
  宋长玉没说认识不认识,说:“这是唐胜利给我写的信,你看看我说的是不是实话。”
  杨师傅接过信,先把下面的名字看了,证实说:“没错儿,是唐胜利。”杨师傅把信也看了一遍,说:“唐胜利说你的文字基础不错,还让你继续给他写稿呢,你就接着写吧。”
  孟东辉从床上下来了,说:“给我看看。”把信从杨师傅手里要了过去。他最关心的不是信的内容,也是唐胜利的名字。他把唐胜利的名字在嘴里咕哝了两遍,问宋长玉:“你什么时候认识的唐胜利?没听你说过呀!”
  宋长玉说:“这有什么可说的!你不知道的事多着呢!就你这张老鸹嘴,不知道比知道还好一些。”在此之前,宋长玉对孟东辉是这么认为的,也对孟东辉保持着警惕,他暗暗追求唐丽华的事准备一直对孟东辉保密。他懂得,不起好作用的人,往往是和自己相熟的人,是身边的人。孟东辉是他的老乡,难免从各方面跟他比,比来比去,就不会有什么好事。定是他觉得稿子被退回丢了一些面子,想把面子挽回一些,也是想把受到的打击转移出去,转移到孟东辉身上,让孟东辉知道他是谁,他没有管住自己,没有坚持保密,又把唐丽华说了出来。他问孟东辉:“你不知道唐胜利是谁,总该知道唐丽华是谁吧?”
  孟东辉说:“唐丽华我知道,不就是唐洪涛的闺女嘛,不就是天天摁住人家的屁股蛋子给人家打针的那个护士嘛,怎么,你跟她也认识了?”
  太不像话!孟东辉用这样的口气和这样的语言说到唐丽华,让宋长玉甚为反感。在宋长玉的心目中,唐丽华近乎神圣,近乎天仙,是那样的冰清玉洁。唐丽华的护士工作也有着天使般的性质,容不得别人有半点轻视。他说:“你怎么说话呢!什么话到了你嘴里,就跟到了屁眼子里差不多,一出来就成了臭屁。”
  孟东辉嘿嘿笑了,说:“我说错了吗?实话不好听就是了,我一点都没说错。你说,唐丽华在给人家打针时,是不是先叫人家往下脱裤子?”
  “闭上你的臭嘴!”
  “不是我说,要是我当着矿长,说什么也不会让我闺女干那种跟人家打针上药的工作,我要让我闺女干最好的工作,全矿的工作尽她挑。”
  “你还想当矿长,当推粪球子的屎壳郎还差不多!”
  “当屎壳郎也不错,屎壳郎有翅膀,想飞到哪里飞到哪里。”
  “阎王爷真是瞎了眼,给你披一张人皮干什么呢,为什么不扔给你一张屎壳郎皮呢!”
  孟东辉也认为阎王爷瞎了眼,他对阎王爷很有意见。孟东辉没有问宋长玉跟唐丽华怎么认识的。按孟东辉的脾气,他是要问的,不问清楚,他心里放不下,会跟自己过不去。这一次,他有些违背自己的脾气,没有往下问。他或许是不愿意给宋长玉提供显摆的机会,或许是怕自找打击,只说了一句:“我老乡可以呀,连唐丽华都认识了!“就把信还给了宋长玉。
  人家宋长玉参加矿上的通讯员学习班了!哪个宋长玉?就是那个白净脸,天天在澡塘里用洗头膏洗头发的家伙。噢,知道了,那小子长得有点像娘们儿。通讯员学习班是干啥的?不知道,听说是学习耍笔杆子的。那,学习完了还回来挖煤吗?挖个球,再挖就该挖墨水了。我早就看出来了,那小子不会安心在井下挖煤,钻窟窿打洞也得调到井上去。眼气人家了吧?有本事你也钻窟窿呀,又没人拦着你不让你钻。我倒是想钻呢,哪里有窟窿让我钻,我钻你的窟窿还差不多。还是回去钻你嫂子的窟窿去吧,你嫂子下面的窟窿大,一下子能钻进你们哥儿两个。你哥说,我先钻。你说,等等我。你嫂子说,别争了,你们一块进来吧!
  在收到唐胜利来信的一个星期后,好运降临到宋长玉头上。这天晚上睡觉之前,小马到宿舍来找他,让他到康队长办公室去一趟。他问现在就去吗?小马说,现在就去,康队长在办公室等他呢!孟东辉抓机会抽出一支烟给小马吸。小马说不吸了,吸得太多了。走到门外,小马把宋长玉的后背拥了一下,说:“老弟,好事儿。”宋长玉站下,回头望着小马,想让小马告诉他什么好事儿。他的想象的力量是有一些的,可这一次他实在想不出小马说的好事儿指的是什么,好事儿大概超出他的想象力所不能及的范围了。小马没有提前告诉他。有些事情该谁告诉就是谁告诉。小马说:“还是让康队长告诉你吧!”
  康队长笑着握了他的手,说:“小宋,祝贺你呀!”
  宋长玉没问祝贺什么,等康队长说。
  “你都知道了吧?”
  宋长玉摇头,说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唐丽华没告诉你吗?我想着她会告诉你呢!”
  “康队长又在开玩笑。”
  康队长这才把好消息告诉宋长玉了。矿务局宣传部的新闻科,要在乔集矿办一期通讯员学习班,为期十天。目的是培养骨干通讯员,扩大通讯员的队伍,逐步在全局建立通讯网。矿宣传科的杜科长给康队长打电话,希望采煤三队的宋长玉能到学习班参加学习。因为新闻科强调,学习班最好能吸收在采煤一线的通讯员参加学习,宋长玉正好符合上级所要求的条件。康队长说:“从明天起,你就不要下井了,明天八点钟准时到宣传科向杜科长报到。队里按正常出勤给你算,每天照记井下工。你到学习班好好学习,学成了好好替咱们队吹吹。”
  这的确是一个好消息!宋长玉说:“谢谢!谢谢康队长!谢谢康队长的栽培!”
  康队长说:“你不要谢我,要谢应该谢杜科长,是他点名让你去的。小宋你别看我不识字,我还是很爱才的。经我的手,已经送出去好几个有能才的人了,有的当了科长,有的当了书记,都很有出息。你知道矿务局宣传部新闻科的李科长吧,他就是从咱们采煤三队出去的。他是下到矿上来锻炼的知识青年,他的女朋友小高也是和他一块儿来的知识青年,他在采煤队上班,小高在食堂上班。小高长得很漂亮,矿上打小高主意的人很多。眼看他的女朋友快要保不住,我先让他入了党,又瞅个机会推荐他到矿务局党校学习。这下就行了,他学习完就调到矿务局宣传部了。小高也跟着调走了,调到矿务局广播站当广播员。两人结婚时,还到矿上来看我,给我送喜糖,送喜烟。好,喜糖我吃,喜烟我吸,给别人铺路搭桥,别人美气,我心里也美气。以后见到李科长,你就提我康骆驼,你就说你是乔集矿采煤三队的,我保证他高看你一眼,你信不信?”
  “我当然信了。康队长您的话我都记住了,有机会我一定写写您。”
  “你不要写我。我一个大老粗,说粗话,办粗事,没什么可写的。”他招了一下手,让宋长玉离他近点,小声对宋长玉说:“你抓住这个机会,在学习班好好表现表现,等学习班结束,争取留在宣传科工作,那样的话,说不定你能提前转正。要是一转正,一切都好说了,我的话你明白吧?”
  宋长玉点头表示明白。
  康队长哈哈笑着,改用大声说话:“小伙子,高兴归高兴,不要睡不着觉。好好睡一觉,养足了精神,明天好上轿。”
  从康队长办公室出来,宋长玉没有直接回宿舍。来到宿舍门口,他见里面还透着灯光,知道杨师傅和孟东辉还没睡,可能在等他回去,问问康队长找他有什么事。他犹豫了一下,悄悄转身走了,向宿舍楼外面走去。走到自己宿舍门口又离开,在宋长玉来说还是第一次。好事来得有些快,好事也比较大,他心里似乎盛不下了,他的宿舍也似乎盛不下了,他要到外面走一走,把心情稍稍平静一下。他知道这个消息意味着什么,它起码意味着,矿上的领导阶层注意到他了,把他从成百上千的采煤工中挑出来了,他的命运很可能由此而发生转折。也许像康队长预见的那样,他会提前转正。要是那样,岂不是太好了!可以想象,当工友们明天在班前会上、采煤工作面上看不到他,并知道他正在矿上的通讯员学习班学习时,不知会引起多么大的波澜呢!首先和他一起分享这个好消息的不应该是杨师傅和孟东辉,应该是唐丽华啊!他认识了唐丽华,唐丽华劝他写稿子。他写了稿子,杜科长就知道他了。杜科长一知道他,就指名让他参加通讯员学习班。事情的过程就是这样,一切归功于唐丽华。对,现在就去跟唐丽华说一声,有了这个过硬的理由,可以去唐丽华的宿舍了。他不是去报喜,是去感谢,吃水不忘挖井人嘛!他看看手表,九点半刚过一点,时间不算太晚。他到楼前看了看,唐丽华的宿舍还亮着灯,表明唐丽华还没有休息。来到宿舍门口,他把头发整理一下,脖子里的扣儿扣上,定定气,轻轻敲响了门。答话的不是唐丽华,是和唐丽华同住一个宿舍的另一个姑娘,问他找谁。宋长玉问:“唐丽华在吗?”姑娘说唐丽华不在,回家去了。“她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你是谁?”宋长玉没说他是谁,遂下楼去了。
  宋长玉仍没有回宿舍,信步在生活区转悠。既然明天不用下井了,他不必睡那么早。就是回去躺在床上,他也睡不着,还不如看看矿山的夜景呢。乔集矿的生活区面积相当大,除了办公楼、食堂、俱乐部、医院、好几排职工宿舍楼,还有幼儿园、中学、蓝球场、商店、招待所等等。可以说乔集矿就是一个小社会,凡是社会上有的,在乔集矿基本上都可以找到。宋长玉转到篮球场,转到俱乐部门前的喷水池,转了好几个地方。转转,停下来欣赏一番,再转。天上的星星在闪烁。月亮增长到一多半,再过几天就圆了。因生活区建在一个缓坡上,从南到北,灯光一层一层升上去,升到高处,几乎和北山顶上一个军用雷达站的灯光连在一起,几乎和星光连在一起,真是太壮观了。尽管没见到唐丽华,并没有影响到他的好情绪。星星真美啊!月亮真美啊!矿山的灯火真美啊!一切的一切,为何都如此多娇呢!他有点想吼一嗓子了。却忽然想到他的远在千里之外的母亲,心说:“娘啊娘啊,您知道您儿明天要干什么了吗?您儿要参加通讯员学习班了。我说通讯员学习班您不懂,这么说吧,我明天不用下井,照领井下工资。这样的人,全队只有我一个。娘啊,您该高兴了吧!”话没说出口,他心里热浪一扑,眼泪却无声地下来了。也许胸中的激动和波澜都是泪水子催的,好比一座水库,水太多了就要开闸放出一些,他流了眼泪,心里才平静些。他对自己说:“你一定要存住气,只在心里高兴就行了,别把高兴挂在脸上,存住气不少打粮食。”
  
  7、参加通讯员学习班(1)
  
  通讯员学习班在矿办公楼的一个小型会议室里举办,杜科长到场主持了开班仪式。杜科长先把矿务局宣传部新闻科来的周干事介绍给大家,说周干事是全局有名的笔杆子,在省报市报经常可以看到周干事的名字。周干事在新闻写作方面经验丰富,是真正的老师,说着带头鼓掌:“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对周老师的到来表示热烈的欢迎和衷心的感谢!”
  宋长玉坐在第一排,离周老师很近。他本来想坐在后面,为了表现出求知欲很强,要当一个好学生,就鼓足勇气坐在了第一排。他一直看着周老师。周老师上身穿一件蓝呢子外套,个头不高,长相一般,年龄不是很大,不过三十来岁的样子。周老师的样子很自信,当大家鼓掌欢迎他时,他没有站起来,只微笑着点点头就完了。
  杜科长接着介绍参加本期通讯员学习班的学员。他不吝给学员定位,说每个学员都是矿上的通讯骨干。他说:“这样吧,我不一一介绍了,请各位学员自报一下家门,说说自己的姓名和所在单位,给周老师留下点印象。”
  学员们有的低下了眉,有的左右看,不知从谁那里开始报。
  杜科长朝坐在前排左边第一位的宋长玉伸了一下手:“小宋你先说,然后挨着来。”
  宋长玉还没开口,周老师提了一个建议,建议每位学员不仅说出自己的名字和工作单位,最好还要介绍一下自己在哪些报发表过新闻作品,一共发表过多少篇作品。
  宋长玉脸红了,他有什么可介绍的呢!可杜科长、周老师和全班的人都看着他,他不介绍又不行。他把头皮硬了硬说:“我叫宋长玉,是采煤三队的采煤工。真是惭愧得很,我刚学写稿子,还没发表过新闻作品。”他听见后面有轻微的笑声,又补充说:“真的,我刚写了一篇稿子,报社就给我退回来了。”这次班里的笑声大一些,除了宋长玉,似乎都笑了。宋长玉不是故意先声夺人,在这种场合,他觉得没什么可隐瞒的,一种自卑的心理和真人面前不说假话的心理,使他不知不觉就这样说了。话刚说完,他就出了一头汗。
  周老师插话安慰他:“没关系,你还很年轻嘛!你是采煤工,这很好,我们欢迎在生产一线的通讯员参加学习班。”
  听了别人的逐一自我介绍,宋长玉才知道了,这次参加学习班的一共十七名学员,除了十五名男学员,还有两名女学员。而两名女学员当中,一名是矿上广播站的编辑兼广播员,另一名是矿灯房的女工。在所有的学员当中,当采煤工的只有他一个。采煤一队虽然也有一名通讯员参加学习班,但人家不是采煤工,是队里的材料员,小马一样的角色。另外,人家在矿工报上已经登过两篇稿子。
  学员们自我介绍完了,杜科长又讲了一篇子话,主要讲的是举办这次通讯员学习班的重要意义,还说矿领导对这次学习班很重视,希望大家认真学习,遵守纪律,上课期间不要迟到,也不要早退。宋长玉把杜科长的要求记在本子上了。杜科长讲完,说还有些别的事情,就不跟大家一块儿学习了。
  讲课前,周老师从挎包里拿出一本白皮红字的《红旗》杂志,杂志厚敦敦的,恐怕比通常见到的杂志厚两三倍。他把杂志举了一下,要同学们别误会,他今天不是来念《红旗》杂志上的文章给大家听,这本杂志不过是他的一个见报稿剪贴本,他近年所发表的比较重要的新闻作品都在这个本子里贴着。说着,把本子打开,向学员们展示了一下。哟,这么多!学员们无不惊奇地瞪大了眼睛。周老师说,他讲到新闻写作的时候,难免要举一些实例。有名的新闻作品当然很多,如县委书记的好榜样焦裕禄,人民的好医生李月华等。但他还是愿意以自己的新闻作品为例。这决不是自卖自夸,自吹自擂,而是写作的过程更熟悉,体会也更深刻,这一点希望大家能够理解。周老师向学员们提了一个问题:新闻作品分为哪些体裁?没有人敢回答。周老师大概认识广播员小商,让小商说一下试试。小商站起来了,满脸红通通的。周老师说不用站,示意她坐下回答。小商说她说不好,她只知道消息和通讯,别的就说不上来了。周老师认为小商说得很好,消息和通讯是新闻作品的两种重要体裁。当然了,除了这两种体裁,还有言论、小故事、调查报告、读者来信、图片、简讯、特写等等。每一种体裁,他都要作为一个专题来讲。为了理论与实践相结合,办班期间,还要安排一次到井下现场集体采访,根据采访的内容,每人都要写出一篇稿子,算是作业。今天第一课,他讲关于消息的写作。
  宋长玉一边作笔记,一边在心里感叹,原来写稿子的学问这么多,真是隔行如隔山哪!原以为只要识字,只要会写信,就会写稿子,看来不是那么回事。听周老师一讲,他知道自己的稿子不被采用就不奇怪了。他写的稿子算什么体裁呢,恐怕是四不像吧。他对周老师甚是佩服,周老师的脑子是怎么长的呢,他怎么懂得那么多呢,自己学一辈子,恐怕也达不到周老师那样的水平。他估计,周老师一定是大学本科毕业,在大学里学的一定是新闻专业。
  中午吃饭,宋长玉终于和唐丽华坐到了一桌。他见唐丽华像往常一样一个人坐一桌,就端着饭碗走了过去。唐丽华让他坐吧。他说:“唐丽华,我昨天去看您,您回家去了。”
  “我是回家去了,今天早上才回来。你有什么事吗?”
  “矿上让我参加通讯员学习班,我想跟您说一声,谢谢您。”
  “那好呀,向你祝贺!”
  “这都是亏了您,他们才让我参加学习。”
  “这话从何说起?”
  “您想呀,要不是您劝我写稿子,他们就不会知道我,就不会让我参加通讯学习班。”
  “那倒也是。”
  “我一定得好好地感谢您,哪天我请您下馆子可以吗?”
  “下馆子?可以呀!”唐丽华用小勺从菜碗里舀起一根煮胖的粉条,欲往嘴里放,却又放回碗里去了。因她正吃饭,眼睛看着粉条,没看宋长玉。
  “真的?您答应了?哪一天,您定个时间。”宋长玉把两根筷子分开,合在一起;合在一起,又分开,几乎忘了自己在吃饭,两眼热切地看着唐丽华。
  唐丽华这才把眼睛抬起来了,笑了一下说:“什么答应了,我跟你开玩笑呢,怎么能让你破费!你想感谢我很容易,只要好好写稿子就行了。哎,你上次让我看的那篇稿子,矿工报登了吗?”
  宋长玉说没有。他把唐丽华的哥哥给他写信、寄报退稿,以及退稿的原因,都跟唐丽华说了。唐丽华要他不必泄气,说她哥是老八板儿,臭水平,一定没有看出好儿来。唐丽华用小勺把他的饭碗指了指,要他别忘了吃饭,饭一会儿就凉了。那么他就吃饭。今天他给自己改善生活,买了一大碗羊肉烩面。若搁往日,他呼噜呼噜,一会儿就吃完了,会吃得满头大汗。这会儿因心思都在唐丽华身上,只顾想着和唐丽华说话,好像味觉转移走了,或发生了改变,肉不是肉味,面不是面味,吃到嘴里都是木不登的。又好像,只要和唐丽华在一起,只要能和唐丽华说话,吃饭就成了次要的事,吃饭不吃饭都无所谓。一顿饭不吃无所谓,一天两天不吃也无所谓。餐厅里并不安静。矿工在井下打眼、放炮、刨煤、攉煤干惯了,在餐厅吃饭的动静也不小。筷子碰在碗上的声音,碗碰在牙上的声音,牙咬馒头的声音,馒头在舌头上翻滚的声音,一连串的声音在餐厅各处响起。有的矿工在排队等候买饭时,喜欢用筷子敲空碗,敲着敲着,就敲出了节奏感,跟打击乐也差不多。有的餐桌之间还站着一位当地的农民,农民脚边放着一只大号铁桶,用以收集矿工碗底的剩饭,提回去喂猪。铁桶像淋蜡一般,里外都很脏污。有人看见脏桶倒胃口,一碗稀饭只喝了半碗,就哗啦倒进桶里去了。农民咧嘴乐了,仿佛在说:“我就是要用脏桶恶心你,你中计了,你一口不吃才好呢。你瘦了,我的猪就肥了。”宋长玉不为餐厅的一切所干扰,身心好像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在这个境界里,他的心为唐丽华所生,眼睛耳朵为唐丽华所长,眼中耳中心中只有唐丽华,别的有等于无,都不在话下。烩面里也有粉条,他用两根筷子夹起一根,刚要往嘴里送,粉条断了,断为两截儿,落回碗里。宋长玉不是故作斯文,他在想下面跟唐丽华说什么。他想起了一个话题,说矿务局来的周老师学问真大,讲课讲得真好,估计周老师一定是大学新闻系毕业。唐丽华问他哪个周老师。宋长玉还不知道周老师的名字,说就是矿务局宣传部的新闻干事。唐丽华连周老师都知道,张口就叫出了周老师的名字,说:“他呀,什么大学新闻系毕业!我听我妈说过,他是‘文革’期间的‘老三届’,顶多也就是初中毕业,说不定连初中都没上完。”
  宋长玉表示了一点怀疑,说:“不会吧?怎么可能呢?周老师写的稿子在《人民日报》上都发表过。”
  唐丽华说:“没错儿,那家伙可是个天才!他不光新闻报道写得好,我听说他还写诗歌呢,你不知道吧?好,你慢吃,我先走了。”
  唐丽华起身离去后,又停了片刻,宋长玉的味觉似乎才回来了,又恢复到正常。他看见一个等候收集剩饭的农村妇女转到桌子对面来了,眼巴巴地看着他的饭碗,像是在提醒他,又像是在催促他,饭已经凉了,他可以不吃了,可以倒进桶里去了。他拒绝似地看了那妇女一眼,大口大口吃起来。他不仅吃完了羊肉、面条、白菜和粉条,连汤都喝完了,喝得一滴不剩。
  周老师中午要睡午觉,下午的课两点半才开始。宋长玉不必睡午觉,他沐浴着春风和春日明媚的阳光,到镇上的商店去了。他准备买一双皮鞋和一条裤子,把自己好好“武装”一下。矿上虽然也有商店,但商店比较小,货物品种不怎么全。他曾到镇上的商店看过,那里的营业面积大得多,商品也称得上琳琅满目。在农村老家时,宋长玉一个很大的愿望是将来能够有一块手表。村里在外工作的那位干部每次回家探亲,腕子上都戴着明晃晃的手表。手表是明晃晃的,手表的链子也是明晃晃的,很是晃人眼。听村里人说,那干部的手表是全钢的,防震的,防水的,一块手表值一百多块钱呢。有的小孩想把手表摸一摸,干部说不行,他的手表害羞,一摸就不走了。宋长玉当上挖煤工的第三个月,就买回了一块手表。他给表配了不锈钢的金属链子,买的也是号称全钢防震防水的手表。他对手表爱惜得很,一点都舍不得把手表震着和沾水。手表刚买时,他还顺便买了一块手绢,戴上手表之后,再把手绢包在手表上。后来他觉得这样不大方便,每次看时间还要先把手绢解开,有的工友也笑话他对手表过于爱惜了,他才不在手表上包手绢。想想也是,买了手表就是给自己看的,也是给别人看的,老是包着手绢,谁看得见呢!有人下井时也戴着手表,宋长玉下井时决不戴。他把手表看成是一件活物,手表的秒针日夜跳,他的心脏也日夜跳,他的心脏和手表的心脏一起跳动。下井换衣服之前,他先把手表取下来,用手绢包好系好,放进口袋里。上井洗完澡,还光着身子,他就先把手表戴上了。在回家探亲之前,他必须让手表保持一个崭新的状态,到时回家探亲,他的手表方能收到晃人眼的效果。买皮鞋的决定,是他今天刚刚做出的。他注意了一下所有学员们的脚,不管男学员还是女学员,他们穿的都是皮鞋,只有他自己穿的是一双运动鞋。以前他觉得有双运动鞋穿就不错了,黄鞋面都刷得有些白了,他还穿着,舍不得买新鞋。以前他对皮鞋并不怎么看好,皮鞋是不是太硬了?穿上会不会有些夹脚?现在不买皮鞋好像不行了,不穿皮鞋就没法向其他学员看齐,就显得不太协调。再者,皮鞋似乎比运动鞋高一个档次,如运动鞋比布鞋高一个档次一样,他得赶上穿皮鞋的档次。他决定买裤子也是一样。他一共有两条裤子,一条黑粗布的,一条米黄色弹力尼的。黑粗布裤子一直放在提包里,他是不打算再穿了。他每天穿的就是弹力尼裤子,从冬天到春天,都是穿它。弹力尼裤子结实是结实,只是穿得久了,前面起了一层小球球,后面腿弯处也打了褶皱,揪巴上去,使裤子变短了。他使劲抻过那些褶皱,想把褶皱抻展。不料那些褶皱像是固定住了,他一松手,褶皱马上弹回原来的模样。裤腿上还有两三个小窟窿眼,不知什么时候烧的。他自己又不吸烟,怎么会把裤腿烧破呢?他天天下井时,工友们不会注意他裤腿上有没有窟窿眼,他自己对窟窿眼也不是很在意。在学习班就不行了,学习班怎么说也是个场面,他就成了场面上的人。在场面上,不光那些心明眼亮的同学会发现他裤腿上的窟窿眼,首先他自己就觉得很别扭,自己就把窟窿眼在心里放大,跟自己过不去。其实他的上衣也只有一件可穿的,就是身上这件黄军装。他有一个远门子堂哥,从部队复员回来带回两套军装。他央求母亲,母亲用一篮子黄豆,才从堂哥那里换回这件军装。为了保持军装不掉色,他不愿意把军装过水洗,更不愿意往军装上打肥皂。领子容易脏怎么办呢?他让姐姐用白洋线钩了一个假领,用摁扣儿固定在领子里面。看到假领有些脏了,他把假领取下来,洗干净,晾干,再摁上。由于他保护得好,上衣的成色还有六七成新,穿在身上还说得过去,暂时不买新的关系不大。
  一回到宿舍,宋长玉关起门来,就把新皮鞋和新裤子换上了。他前看后看,在屋里走了几个来回,感受大不一样,颇有些焕然一新的意思。营业员说他买的皮鞋是牛皮做的,穿上牛皮鞋,好像他自己也变得“牛皮”起来。买裤子时,他把裤子套在旧裤子外面试了试,觉得很合适,就脱下来了。买皮鞋时,营业员也让他试一试。他没有试,只说只要号码对就没问题。买鞋子不穿上试一下,这种情况是很少的。宋长玉为什么不试呢?原来他脚上穿的惟一的一双花尼龙袜子,前面和后面都破了洞,大脚趾和脚后跟都露了出来,他怕一脱运动鞋,营业员看见他袜子上的破洞,会笑话他。既然这样,再买一双新袜子呗,好马配好鞍嘛!他没舍得再买新袜子,一次买两样东西花钱已经不少了。母亲常说,日子树叶儿一样稠,钱还是要省着花。袜子套在皮鞋里头,反正别人又看不见。这会儿杨师傅和孟东辉都不在屋里,正在井下采煤。他走到杨师傅床前,仿佛对杨师傅展示他的新鞋新衣服,说怎么样?还可以吧!他不到孟东辉床前展示,别看孟东辉的床此时只是一个空床,他也不愿意给孟东辉的床以面子。他知道,要是孟东辉看见他的新鞋新裤子,眼里又该下不去了,不知又说什么样的风凉话呢!
  下午,宋长玉是穿着新皮鞋新裤子到学习班去的。因皮鞋和裤子是新的,好像他的脚和腿也变成了新的,行动起来跟往日不大一样,脚显得紧凑有力,腿一阵阵发热。他估计有人会注意到他的新皮鞋,他不说是今天买的,说早就买了,穿过好几回了。然而好像没人往他脚上看,没有一个人指出他穿的是新皮鞋。也许有人看到了,只是装作没看到而已。学习班的人只知道注意自己。
  周老师称得上是一个不错的老师,愿意把课堂气氛搞得很活跃。他除了分专题讲新闻写作知识,还教学员唱歌。他教的是一首新歌:我们是八十年代的新一辈。荡起小船儿,春风轻轻吹,花儿香,鸟儿鸣……美好的春光属于谁?属于你,属于我,属于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周老师的嗓子有些发紧,唱歌的水平实在让人不敢恭维。但他唱得很认真,一副很抒情的样子。学员们都愿意跟周老师学这首歌,歌词容易让他们联系实际,想到自己,唱着唱着,他们就把自己溶入歌儿所描绘的情景里去了,并担任其中一个角色,心潮有些起伏,感情有些激荡。是呀,当时正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他们都是二十郎当岁的年轻人,人人朝气蓬勃,哪个不是八十年代的新一辈呢!宋长玉一边学唱,一边把歌词记在笔记本上。这个歌真好啊,跟大家一起学唱歌真好啊,他感动得眼睛都快要湿了。他想起了唐丽华,唐丽华要是也来参加通讯员学习班就好了,就可以跟他一块儿学唱歌,学会了,他们就可以一块儿唱。这样想着,他看了一眼广播员小商。小商脸蛋儿圆圆的,眼睛长长的,两个小辫子弯弯的,唱得也很带劲。可巧的是,在他看小商时,小商也斜了他一眼。这是怎么回事?周老师还把课堂搬到野外,带他们去爬山,一直爬到北山顶的雷达站。雷达站的门口有解放军战士站岗,以前他们都没有进去过。周老师拿出自己的工作证跟站岗的战士交涉了一下,战士竟放他们进去了。里面有一个平台,面积比一个篮球场还要大。他们在里面看到了高高的铁架子,看到了一个其大无比的锅一样的东西,还看到了战士的营房和营房前面的小菜园里种的葱和蒜。他们一直以为雷达站是个秘密的地方,把雷达站看成了雷池,不敢越雷池一步。到里面看了一圈,他们并不觉得怎么神秘,没有什么让人惊心动魄的东西。但他们看了,别人没看,等下山后跟别人说起来,他们还是愿意说成神秘。往山下走时,因居高临下,他们眼前的坡地一下子变得开阔起来。纵目望去,一望无际的麦田青碧连天。油菜花已经开了,这儿黄一片,那儿黄一片,金箔般点缀在麦田之间。一块云彩移过来了,与云彩相对应,下面的一块麦田顿时有些发暗,像笼罩在雨中一样。只是云彩的朵子很小,被遮了阳光的麦田却有很大一片。然而云朵很快移走了,刚才发暗的那块麦田又恢复到明绿的色彩。麦田上空还有一层雾岚,雾岚盈盈波动,似水似烟,像是为麦田披上一层轻纱。周老师在山路上站下了,学伟人的样子双手掐腰,咏叹到:“啊,江山如此多娇,我们的祖国太美了!”学员们颇有同感,也都站下了,向远处眺望着。宋长玉凑到周老师身边,问周老师累不累。周老师说不累。又说仁者爱山,智者爱水,他是既爱爬山,又喜欢游泳。宋长玉问:“周老师,听说您写诗,最近又写了吗?”
  “听谁说的?我以前是写过诗,好长时间不写了,顾不上了。”
  宋长玉想证实一下周老师是不是初中毕业,又问:“您是哪个大学毕业的?”
  “大学?我倒是想上大学呢!赶上了文化大革命,我只上了两年初中,就回乡务农去了。”
  看来唐丽华对周老师的情况的确很了解,周老师真的是初中毕业。而他是高中毕业,至少比周老师多上四年学呢。宋长玉还有问题,比如周老师的水平为什么这样高呢?小商过来跟周老师说话,宋长玉的问题就没有再提出来。小商说,要是有个照相机就好了,大家在这里合一个影多好。周老师说,局宣传部是有两台照相机,他不爱鼓捣那玩艺儿,就没带到矿上来。周老师提醒学员,让学员们注意看他们的乔集矿,说站在高处鸟瞰乔集矿,会产生一种距离感,陌生感,因而也会产生一种美感。学员们听从周老师的提醒,纷纷对山下的乔集矿指指点点。那是井架和井架上的天轮。那是储煤仓和装煤台。那是校园里飘扬的红旗。那是俱乐部。那是办公楼。每个学员都找到了自己所在单位的建筑。宋长玉也找到了自己所在的那座四层楼。那座楼显得有些矮,也有些小,像一副扑克牌一样。但宋长玉以生活区的水塔和食堂的烟囱为坐标,还是把跟他有关系的那座楼找到了。周老师说得不错,站在高处鸟瞰矿区,矿区的建筑错落有致,像是一幅画。这副画最好用木刻的版画来表现,只有版画才显出一种有力度的美。版画也不必套色,只有黑色和空白就行了,白和黑的明暗对比,最能体现煤矿的特色。如果非要套色,可以在红旗那里印一点红,就足够出色。
  在乔集矿西南面方向三四里处,有一座大型水库。一天下午,周老师又带学员们到水库边去了。水库依山势而建,北西南三面环山,东面是用大块的石头砌起的大坝。大坝下面是一片肥沃的盆地。水库的面积相当大,只能用烟波浩淼来形容。水库的水碧蓝碧蓝,恐怕比最蓝的蓝天还要蓝上好多倍。而天空也很蓝,连一丝云彩都没有。蓝天映进水里,仿佛增加了水蓝的深度,使水库显得更加深远。山峰的倒影也映在水里,使人辩不清山峰是直插蓝天,还是直插水底。远处的水面有一条小船,船上有两个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从他们的动作来看,两个人像是在水里捕鱼。据说水库的水很深,最深处达三十多米。水库深部的鱼也很大,捞上来一条小的,也跟牛犊子差不多。由于水太深,鱼太大,要捕捞深水的大鱼,只能请沿海的专业捕捞队。当地打鱼人只能小打小闹,用细网眼的粘网子粘一些浅层次的小白条。有学员把小船上的渔夫喊成了艄公,手握成筒状对着小船喊:“艄公,把船划过来,我们要过河!”一人喊艄公,好几个学员都跟着喊艄公。他们明知渔夫不会理他们,这里是水库,也不是河,喊喊,只是好玩而已。船上的人似乎听见了他们的喊叫,站着的那位冲他们扬扬手,长长地叫了一声“呜喂”,声音贴着水面传过来。这种叫法是渔民往水里哄赶鱼鹰的叫法。难道船上的人把他们这帮男女青年当成会潜水捉鱼的鱼鹰了么!他们沿着大坝里侧用水泥把不规则的大石块勾成的龟背型花纹,向水边走去。他们虽然不是鱼鹰,但谁都喜欢水。有人向水面撩水花,有人在水中捞花石子儿,有人说要是划划船多好。小商向周老师提议:“我们唱歌吧!”周老师说可以。唱什么呢?当然是唱周老师新教的歌。于是,他们有的站着,有的坐着,有的蹲着,一齐对着水面歌唱。船上的人大概听见了他们的歌声,又“呜喂呜喂”地叫起来,这一次跟哄赶鱼鹰无关,像是对他们的歌唱表示欣赏。他们唱罢一遍犹不尽兴,接着唱第二遍。宋长玉唱得有些忘我,有些陶醉,还有那么一点幸福感。参加通讯员学习班真是好,这样一直学习下去才好呢!在这美好时刻,他又想起了唐丽华。不知唐丽华到水库这里来过没有,下次问问唐丽华。唐丽华要是没来过,他建议唐丽华一定要到这里玩玩。唐丽华要是不知道路,他就给唐丽华带路。由于参加通讯员学习班,他似乎还体会到了当干部与当工人的区别,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的区别。看来脑力劳动就是好啊,每天唱着过,游玩风光之间,就把钱挣到了。
  
  8、现场采访(1)
  
  那天从水库边回来,宋长玉到宿舍找唐丽华去了,跟唐丽华说水库那边的风景多么好多么好。唐丽华说:“你们学习班可以呀,挺会找好地方玩的。”
  宋长玉问唐丽华到水库那里去过没有。
  唐丽华说:“去过,至少去过三次。夏天我们还去那里游过泳呢!”
  宋长玉想象不出唐丽华穿着泳装在水库里游泳是什么样子,说:“你不简单呀,还会游泳。”
  “我哪里会游泳,抱着救生圈呗,瞎扑腾呗!”
  宋长玉被唐丽华指定坐在门口里面的一个小方凳上,精神高度集中,脑子里边的轮子转得很快。第一次到唐丽华的宿舍来,是他预谋已久的一个重要行动。他无话找话,不能冷场,不能让唐丽华的话掉在地上。他得顺着唐丽华的话说,让唐丽华高兴。他自己不能说得太多,不能喧宾夺主。他有些紧张,两只手不知放在哪儿,不知保持什么样的姿势比较合适。两只脚好办些,本来就是踩在地上的东西,仍放在地上就是了。两只手怎么办呢?他先是把两只手夹在并拢的腿缝之间,夹得紧紧的。这样是不是有些太拘谨了?他把手抽出来,抱起胳膊,把手抱在胳膊里面。他对手这样苛刻,好像一不小心手就不老实,就会犯下什么错误似的。那一刻,他的手似乎成了多余的东西。唐丽华说到游泳,什么和游泳有联系呢?对了,鱼。他说:“听说水库里有大鱼,你不害怕吗?”
  唐丽华说:“那怕什么,鱼再大,它总不敢吃人吧!我知道人吃鱼,还没听说过鱼吃人的。”
  宋长玉心说,听说海洋里边的鲨鱼就吃人。他没有说出口,不能和唐丽华讲理,不能表现出比唐丽华知道得还多。他说:“那倒是,鱼还是怕人的。”
  唐丽华说:“我还吃过水库里的鱼呢,是水库管理处的人给矿上食堂送来的,最大的一条八十多斤。”和唐丽华住同屋的小陈正坐在自己床边用钩针和细白线钩一样东西,唐丽华问了小陈一句,是不是也吃过水库里的鱼。小陈是矿上煤质科的化验员,上班时也是穿着白大褂。这个矿的煤有一部分出口,对煤的质量特别重视,就专门成立了煤质科,煤质科下面还有煤质化验室,化验员每天都要取样对煤的质量进行化验分析。唐丽华向小陈问话,大概是要把小陈拉进来,三人一块儿说话,一块儿讨论鱼的问题。唐丽华的用意是微妙的。
  小陈一直低着头钩她的东西,听见唐丽华问她,她才抬了一下头,说忘了吃过没有。这么大的姑娘都是敏感的,自从宋长玉到宿舍来找唐丽华,她就有些坐不稳,一直在问自己,是不是回避一下?如果不回避,是不是显得太没眼色了?而马上就出去呢,用意是否显得过于明显?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小陈正处在一种两难境地。
  “嗨,怎么会忘呢?那天食堂门口还专门贴了广告呢,说欢迎大家品尝水库鱼。”
  小陈的回答还是有些含糊,她说:“也可能吃了。”她的脑子不在鱼上,在自己身上。自己要是一条鱼,她早就溜边了。她把唐丽华的意思理解错了:她老在屋里呆着,影响了唐丽华跟人家说话,唐丽华不耐烦了,想让她出去。唐丽华不好意思明着说让她出去,就借着跟她说话流露出一些不耐烦的情绪。这时再不回避,无论如何说不过去,她把手里钩的东西放在自己盖着钩花饰物的被子上,说:“我还得到化验室去一趟,我点的酒精灯可能忘了熄灭了。”
  唐丽华一听就知道小陈找借口故意回避,他不喜欢别人用心太细,也不喜欢别人耍这样露骨的小伎俩,叫了小陈的名字说:“你走什么?不要走!不要神经过敏!小宋还是个小弟弟呢!”她转向问宋长玉:“你是哪一年生人?”宋长玉说了自己的出生年月。唐丽华说:“怎么样,我比你大两三岁呢,叫你小弟弟可以吧?”宋长玉说当然可以。唐丽华以为这样就等于和宋长玉拉开了距离,就等于向小陈表白清楚了,她和小宋并不怎么认识,连小宋今年多大都不知道,更谈不上有别的什么关系。可小陈还是走了。她的话已经说出来了,要是不走,就真的证明她刚才是神经过敏,是多心,还证明她刚才找的借口是撒谎。小陈出去带上门时,唐丽华又给了她一句:“真没意思!”
  屋里只剩宋长玉和唐丽华两个人了。
  姑娘们的宿舍和采煤工的宿舍果然不大一样,简直像是两个世界。这间宿舍的地面、床上和墙壁,都十分干净整洁,称得上一尘不染。她们的床下都没放什么杂物,只有一两双鞋,也是刷得干干净净,成双成对,并排站立。她们的床单都是洁白的,床边搭一条素花浴巾,免得靠床边坐时把床单坐皱或坐赃。她们的被子叠得四角四正还不算,上面还盖着细白线钩花的方巾。另外,她们床头都放有大提箱和简易书架,书架上都放了不少书。唐丽华的书架上放的大多是医学方面的书。宋长玉刚进来时,唐丽华就正在看一本医学书。那本书这会儿还没合上,被唐丽华书脊朝上扣在了枕边。两个人床边的墙上除了各挂有一本当年的挂历,别的都没有贴什么。更为不同的是,姑娘们的宿舍里有一股奇异的气息。这种气息是芳香的,又甜丝丝的。其中似乎有香皂的气味,有雪花膏的气味,还有一种说不分明的气味。多种气息不用特意去闻,只要走进这样的宿舍里,只要出气吸气,气息自然就沁入肺腑里去了。宋长玉长这么大,第一次呼吸到这种好闻的气息。他们自己的宿舍里怎么样呢,不是浊臭的烟味,就是酸不叽的臭脚丫子味,再不就是潮湿的木头发霉的气味,生人一走进他们的宿舍,差不多能熏一个跟头。两相比较,他们宿舍的气味对人是排斥的,而唐丽华宿舍里的气味对人是吸引的,他来唐丽华的宿舍真是来对了。
  唐丽华说:“你看你看,小陈误会了,她一定是把你当成我的男朋友了。我在这里住了这么长时间,还没有一个男同志来这里找过我,你是第一个。你一来,小陈这丫头肯定是误会了。”
  宋长玉这次没接唐丽华的话,低头笑了一下,笑得有些羞涩。他见自己的鞋带有点松,解开,重新系了一遍。他的手总算派上一点用场了。宋长玉需要误会,这误会来的正是时候。前段时间,他一心二心想到唐丽华的宿舍来,目的并不是很明确,不知会收到什么样的效果。现在突然明白,他需要收到的就是这种效果。他的目的初步达到了。他和唐丽华之间有一层窗户纸,他自己捅破不合适,需要有一个人帮他们捅破。小陈帮他们捅了一下,捅得不太透彻,是唐丽华把窗户纸捅破了。唐丽华说到比他大两三岁,这说明唐丽华心里有想法,而且已经想到双方的年龄问题。宋长玉不知道唐丽华说出的是不是真实的岁数。他在老家时听婶子大娘们说过,女大三,抱金砖。唐丽华比他大三岁,这是正好的岁数,是黄金岁数。他一下子就把这个年龄比例记住了,不能说这不是一个好兆头。唐丽华还说出了男朋友这三个字。此前他想过,但无论如何不敢说出口。他想得也相当模糊,没想到用男朋友给自己在唐丽华面前的身份命名,或者说他还没找到合适的字眼。现在由唐丽华爽快地说了出来。男朋友,这个说法真好,真响亮!尽管唐丽华是以否认他是她的男朋友的口气说出来的,但只要说出男朋友这三个字就够了,他完全可以掐头去尾,只把男朋友三个字保留下来。唐丽华话里还透出一个信息,这个信息也很重要,让人欣喜。唐丽华说,没有别的男青年到她宿舍找过她,宋长玉是第一个。这几乎可以表明,唐丽华以前没有男朋友,没有谈过恋爱,这真是太好了!难道这是上苍的安排,安排他千里迢迢到矿上来追寻唐丽华,同时安排唐丽华等待他的到来。这一切,别人可以认为是误会,唐丽华也可以说成误会,但他绝不承认是误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是他计算好的,是他事先编制好了程序,一个步骤一个步骤走过来的,连“误会”本身,似乎也是步骤之一,踩着这个步骤,他还要“误会”下去呢!
  小陈出去后,宋长玉不打算多停留,准备见好就收。他看得出来,在只有两个人在宿舍的情况下,唐丽华也不愿意让他待得太久。唐丽华说:“
  人家都说我大大咧咧,没心没肺,根本不适合谈恋爱。”
  看来唐丽华还在把窗户纸往明白处捅。宋长玉不再附合唐丽华,说出了不同的看法,他说:“我不这么认为,你虽然表面上性格开朗,实际上你是很敏感的,内心世界十分丰富。”
  “别逗了你,我还内心世界丰富?我有没有内心世界我还不知道呢!我还是第一次听别人说我内心世界丰富,小宋你不是讽刺我吧?”
  “哪能呢,我说的都是真心话。丽华姐你不但内心世界丰富,心地还非常善良。”
  “哟,你真的叫我姐了!叫我看,你的内心世界才丰富呢!你写的信就代表你的内心世界。那些信我都留着呢!”
  宋长玉说什么好呢,他感动得有些深了,有些波浪翻滚了。这感动大约不在他的计划以内,他有些情不自禁。感动竟触动了内心深处潜藏的伤感部分,他的双眼一下子就湿了。他用湿了的双眼望着唐丽华说:“丽华姐,我没有看错,你真实一个非常善良的人,我庆幸我遇到好人了!”
  临走,宋长玉又跟唐丽华说了几句红煤厂,把听杨师傅和别人说的有关红煤厂的风光介绍了一下。唐丽华说,红煤厂她也听说过,但没有去过。听说因为红煤厂那里的水好,土质好,种出的大蒜很有名,每年都向东南亚出口。别的地方的大蒜砸碎了不能过夜,过一夜就馊了,红煤厂出产的大蒜砸碎后,一天一夜都不变味。既然唐丽华也知道红煤厂的风光很有特色,宋长玉就提出哪天陪唐丽华一块儿去看看。唐丽华说:“看时间吧。”唐丽华跟他交代,要他当着别人的面不要喊姐,别人听见会笑话的。宋长玉说他知道。
  通讯员学习班安排的现场采访都是事先设计好的。参与设计的人员应该有杜科长、周干事,还应该有矿上办公室、生产科、调度室等有关部门的领导。如同设计一台戏,戏的情节、细节都设计好了,戏里所使用的行头、道具也设计好了,连戏里的主角都安排定了。主角不是别人,是唐洪涛矿长。对这台戏,不知唐矿长参加设计没有,反正设计方案要交他审定,他是同意的,担任主角的角色,他也没有推辞。戏的主要情节是这样:采煤三队的将士们在采煤战场夺了高产,唐矿长作为全矿煤炭生产的最高指挥官,带领慰问团和慰问品,亲赴井下一线,对立下汗马功劳的采煤将士们进行慰问。慰问的同时,通讯员学习班的全体学员到现场进行采访。
  戏的前期准备工作很充分。比如说,他们计划创一个单班采煤最高纪录,那么上一个班就不生产了,只为夺高产的白天班做好准备工作。换句话说,哪怕上个班的煤多得在工作面堆着,也暂时不往外运了,留给夺高产的班集中外运,把产量都记在白天班的帐上。
  中午时分,通讯员学习班的学员们来到井口更衣室换衣服。不管学员本身是不是采煤工,也不管学员自己有没有工作服,他们一律到干部更衣间,换上只有来宾才穿的下井服。这样的待遇本来只有周老师可以享受,学员们算是沾了周老师的光。来宾服并不一定是崭新的,但洗得很干净,在烘干机里烘得也很干爽,有一点微辣的肥皂味。采煤工下井,一般都不穿袜子,脖子里也不系毛巾。来宾服里配的有白棉布做成的袜子,还有白羊肚子毛巾。宋长玉换衣服当然很熟练,很快就把工作服穿齐了。在井下他多次看见过来宾下井。来宾都是有头有脸的人,至少都是干部。他们有的是下井检查,有的是下井参观。他们都是把矿灯拿在手里,这照照,那照照,装装样子就走了。宋长玉注意过他们穿的来宾服,还注意到来宾戴的胶壳帽都是桔黄色的。用矿灯一照,桔黄色的安全帽稍微有点反光,显得相当打眼。每次来宾走后,工友们都要把他们骂一骂。现在宋长玉也是穿上了来宾服,而且去的采煤队正是他所在的采煤队。他不知道工友们看见他会有什么反应,会不会也骂他。其实挨点骂也没关系,他以前跟工友们一起也骂过别的来宾。他们之所以骂人,是出于对人家的眼气,他们也想穿穿来宾服,头上戴一回彩色的安全帽,脖子里勒一回白毛巾。有一个学员记起宋长玉就是采煤三队的,问宋长玉有什么感觉。宋长玉说没什么感觉,只是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衣锦还乡这个词宋长玉想到了,恐怕还说不上吧。
  两个女学员换衣服慢一些。男学员全部换好衣服在井口的广场等了一会儿,两个女学员才出来。女学员一出来就嘻嘻哈哈乐,很兴奋的样子,仿佛她穿的不是窑衣,而是嫁衣;仿佛她们不是去下井,而是要嫁人。恰好在工会工作专门照相的老张也换好了衣服出来了。老张背着充电器,拿着照相机,照相机上面还安着闪光灯,是“全副武装”。小商和另一个女学员就要求老张给她们照相。老张嘴上叼着烟卷儿,端着架子,不想给她们照,说还没给领导照呢,胶卷用完了怎么办。无奈小商拉了老张的胳膊,央求得有些撒娇,老张只得指井架为背景,指手画脚为她们照。她们每人照了一张,又拉来周老师,把周老师夹在中间,和周老师合影。小商在北山游玩时,就想和周老师合影,这下总算找到机会了。宋长玉也很想穿着矿工服照张相,到煤矿这么长时间了,他还从来没照过相。村里参军的人,到部队不久就要照一张穿军装的相片寄回家,这种作法像是一个仪式,只有这个仪式完成了,“军属光荣”才真正开始了。宋长玉若是照一张穿工装的照片寄回家,母亲也会很高兴。特别是老张用的是彩色胶卷,照出来的都是彩色照片,对每个人都很有吸引力。据说贴在矿办公楼门前光荣榜上那些劳动模范和先进工作者的照片都是老张照的,不用说,唐丽华的照片也是老张照的。宋长玉长这么大,还没有照过一张彩色照片呢!但他绝对不敢要求老张给他照一张相,他不是女学员,不是周老师,照相的好事怎么也轮不到他,这点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还好,周老师毕竟是一个善解人意的人,他提议,请老张给学习班的学员照一张全体像吧。老张没有拂周老师的面子,给周老师和全体学员照了一张合影。学员们在戏里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呢?说他们是打小旗儿的,跑龙套的,又不完全是。他们是吹喇叭、抬轿子的,就算他们是坐在戏台一侧的伴奏队吧。
  接着,为主角唐矿长准备的道具挑过来了,道具分装成两个担子,挑起来颇有分量。给唐矿长的道具搞这么重干什么,恐怕关云长的青龙偃月刀都没有这么重。然而不重不行呀,不重就不够一个班几十位采煤将士吃的。什么?道具是用来吃的?是的,唐矿长的道具是慰问品,慰问品是肉包子和鸡蛋汤。肉包子和鸡蛋汤都是矿上的班中餐食堂特意做的,质量要比平时的包子和鸡蛋汤高出许多,包子里没再包粉条和白菜帮子,薄皮里面是一个肉丸儿。鸡蛋汤也不是只漂几片鸡蛋花儿,上面盖一层黄黄的鸡蛋穗儿。各个采煤队配备的都有送饭工,平日里送饭工也往井下送班中餐,只不过班中餐是牛舌火烧和一大铁壶开水。火烧每人两个,开水随便喝。他们用黑手捏着火烧一角,就吃开了。吃得有些噎,就嘴对着壶嘴喝点水往下冲冲。每天吃火烧,他们吃烦了。火烧吃不完,就随手丢给井下的白毛老鼠。老鼠们已掌握了矿工们吃中餐的时间,一到时间,它们就纷纷出来了,在巷道边乱眨眼睛。矿工们不分公母,把老鼠统统称为“白毛女”。他们拥有众多的“白毛女”。往井下送火烧不算新闻,送肉包子和鸡蛋汤就应该是新闻。送饭工送班中餐不算新闻,矿长亲自到井下巷道给工人送好吃的当然是新闻。不信可以查一查乔集矿乃至全夏观矿务局的历史,有哪个矿长为工人送过肉包子和鸡蛋汤呢!有哪个矿长创造过这等好新闻呢!有哪个矿长演过这样的好戏呢!
  主角终于出场了,他把手一挥:“出发!”整个队伍便前呼后拥下井去了。主角的确有主角的派头,的确不同凡响些。这不是因为他吃得比较胖,肚子已露出将军肚的苗头。而是因为他的气魄,他的气魄就是壮,就是大,就是高人一筹,就是压得住台。比如戏台上的楚霸王,只要他一出场,顿时威风八面。井底离采煤三队的工作面有十多里远,虽然大巷宽敞明亮,他们也不会步行去工作面。井底车场早就为他们准备了一辆载人的电机车,他们坐进车厢,司机摇摇铃铛,向工作面下面的巷道开去。下了车,还要往上爬一段斜坡。爬坡时,唐矿长也不必挑包子和鸡蛋汤,自有别人替他挑。直到走进煤巷的平巷,快到工作面了,在有关人员的指挥下,唐矿长才把其中一副担子接过来,挑在自己肩上。这是早就设计好的细节之一。唐矿长一挑起道具,一开始上戏,老张就跑到前面,弯着腰,眼对着取景框,啪啪地抢开了镜头。前面有人飞奔着向工作面的人知会:“来了,唐矿长来了!”工作面的采煤工们事先也有准备,他们似乎已经闻到肉包子和鸡蛋汤的香味了,纷纷攀着柱子,猿猴一般向工作面下部集合。这天康队长也在井下跟班劳动,他走在前面,故作惊喜大状:“哎呀呀,唐大矿长亲自给我们送好吃的来了,这怎么得了!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对唐矿长表示感谢!”一群黑脸人拍起了巴掌。唐矿长把担子放下来,大声问道:“同志们辛苦了!”矿工们以康队长事前教给他们的话齐声回答:“矿长辛苦了!”唐矿长发表讲话:“我听说你们夺了高产,我代表矿党委、矿行政,向你们表示热烈的祝贺!……希望你们再接再厉,快马加鞭,为国家采出更多更好的优质煤炭!为了犒劳你们,我让食堂专门给你们蒸了肉包子,烧了鸡蛋汤,现在请大家品尝吧!”矿工们吃肉包子时,可馋坏了那些“白毛女”,它们涎水横流,直磨牙齿,没一个人舍得给它们点包子吃。别说包子里边的肉了,连包子皮都舍不得给。有一个“白毛女”大概忍耐不住,竟顺着一个矿工的胳膊,爬到矿工拿包子的手上去了,要从矿工手里分一点包子吃。那个矿工没觉得这事有什么稀奇,可广播员小商看见了老鼠,吓得叫了一声。康队长要小商不用害怕,说“白毛女”也是革命群众呢。
  作为整台戏的组成部分,现场采访开始了。周干事率先向唐矿长提问,作为一个矿长,亲自到井下给工人送班中餐,是出于什么考虑。唐矿长回答了一套。周干事鼓励通讯员们,有什么问题只管向唐矿长提问,说这可是采访的好机会。可本矿的通讯员们对他们的矿长有些敬畏似的,都没提出什么像样的问题。通讯员在采访矿工。一个通讯员问一个矿工:“包子香不香?”“香。”“鸡蛋汤好喝不好喝?”“好喝。”“你有什么感想?”矿工听成了敢想,说:“那有什么不敢想的,矿长送来的包子就是肉多,等我们下次夺了高产,希望矿长还给我们送包子吃。”在场的人都笑了。唐矿长表态:“下次你们夺了高产,我就不一定给你们送包子了,送包子太简单了,矿上要给你们摆庆功宴,请你们喝酒!”康队长说:“好,我们等着喝酒!"说罢带头鼓掌。大家都鼓掌。鼓掌之间,老张照相机的闪光灯又闪了两下。
  宋长玉没提出什么问题。参加采访的通讯员那么多,他站在别的通讯员后面。他的工友都在夺高产,他却是来装模做样的采访,他不想让工友们看见他。可是,既然工友们都知道他参加了通讯员学习班,到现场采访的也应该有他,不让工友们看见他也不好。于是他站到前面去了。康队长看见他了,跟他打了招呼。他想,自己是否也应该向唐矿长提一个问题,提了问题,他就会给唐队长留下一点印象,等下次见到唐丽华也会多一个有意思的话题。可他脑子里想了又想,勇气鼓了又鼓,嘴动了又动,到底没提出什么问题。
  孟东辉看见他了,来到他身边,把满嘴的肉包子气哈在他耳朵眼里悄悄说:“你是不是想让这个人当你的老丈人?“说着用矿灯的光柱指了指唐矿长,他没敢指矿长的头,指的是矿长的脚。
  宋长玉伸手在孟东辉腿帮子上拧了一把,也小声说:“胡说什么,再胡说我撕烂你的嘴!”
  孟东辉表示服软:“好好,你厉害!”
  在这台暂定名矿长送包子的戏中,采煤三队上白天班的工人既是配角,也是观众。待主角和吹喇叭抬轿子的角色都收场了,都卸妆了,大概由于肉包子的热量在发挥作用,观众还处在莫名的兴奋之中,又对戏议论了一通。在议论的尾声中,他们才提到了宋长玉。他们都看见宋长玉了,说宋长玉穿得人五人六,挺像个干部的样子。有的人不明白,宋长玉作为一个农民轮换工,来矿还不到一年时间,他怎么能参加学习班呢?他到底够着谁了呢?这地方如果说某个人有不一般的背景,或者说某个人跟上层的人有关系,习惯的说法,就说这个人能够着上边,或者说能够着上边的人。上边,指的是上级机关;上边的人呢,自然指的是在上级机关工作的干部。如果一个人够不着上边的人,不管他能力再强,干得再好,都没有用。反过来,哪怕这个人能力很一般,干得也不怎么样,只要够得着上边的人,就有希望混到上边去。根据这样的逻辑,见一个人有升上去的迹象,他们千方百计也要弄清这个人到底够着谁了。对宋长玉议论的结果,他们知道,原来姓宋的这小子够着唐丽华了。够着唐丽华,就等于够着了唐洪涛。得到了这样的结果,他们像是探到了最终结果,人人都松了一口气,也泄了一口气。
  
  
  第三章
  
  9、鲜花与拥抱(1)
  
  宋长玉骑着杨师傅的“飞鸽”,后面带着唐丽华,向红煤厂进发。路面没有铺柏油,是简易砂石路。加上一路下坡,宋长玉又骑得比较快,自行车沙沙作响,不时有些跳跃。唐丽华让宋长玉慢点,问宋长玉的骑车技术到底怎么样啊?宋长玉直了直身子,故意单手扶把,让唐丽华放心吧,绝对没问题。唐丽华说:“你小子不要逞能,最好还是慢点骑。”唐丽华两手抓着后座,坐得有些猴。唐丽华要是用一只胳膊搂着他的腰,坐得会舒服些,安全感也强一些。当然,他也会觉得舒服,不一般的舒服。矿上有一对夫妻技术员,上班下班,两口子都是合骑一辆自行车,都是男的在前,女的在后,女人搂着男人的腰,让人十分羡慕。他们毕竟还不是两口子,宋长玉不敢要求唐丽华搂他的腰。阳光明媚,春风荡漾。麦子一片葱绿,油菜花遍地开放。紫燕在麦田上方掠来掠去,村子里传来的公鸡的叫声是那么悠扬。这就很好了,有唐丽华在他身后坐着,二人同骑一只“鸽子”飞翔,这就很难得了,很美好了。想想看,全矿的小伙子那么多,有谁能把唐丽华带出来呢,恐怕只有他一个。宋长玉真想这么骑呀,骑呀,一直骑下去,越过山,越过水,把唐丽华带回老家。他们老家跟红煤厂是一个方向,都是东南方向,沿着这个方向一直延伸,就会到他们老家。他相信,只要把唐丽华带进他们的村庄,不用他介绍,人们一看就会把唐丽华猜成他的对象。是呀,大老远地带回一个闺女来,不是对象又是什么呢!他仿佛看见,父母看见唐丽华惊喜坏了,也忙乱坏了,都不知道做什么好了。有个小石子被车轮碾得一跳,他还想到了私奔这个词。但只想到一点点,他就赶紧否定掉了。他们的行为是光明的,一步一步都是按程序来的,跟私奔一点都联不上,他怎么会想到这个不太好的词呢!再说他们是以游览和观光的名义来的,目的还是要单纯一些,想法不宜过多。
  通讯员学习班尚未结束。中间赶上一个星期天,周老师说回矿务局有点事,让学员们休息一天,他明天一早就赶回来。趁这个时间,宋长玉就约唐丽华一块儿到红煤厂去看风景。唐丽华上次对他说,他给唐丽华写的信,唐丽华还都保存着。这个话宋长玉记下来了,深深记下了,恐怕一辈子都不会忘。唐丽华为什么要保存他的信呢,至少说明他的信值得保存。唐丽华保存他的信就对了,他的信代表他的心,唐丽华保存的是他的怦怦跳动的心啊!得到唐丽华这句话,他感动之后恍然醒悟,他得到的也是唐丽华的心,人心换人心,原来唐丽华是在和他交心。从唐丽华的言谈话语中,宋长玉还隐约知道,唐丽华没什么朋友,和矿上的人交往也不多。按康队长的说法,唐丽华是皇帝的女儿不算错,皇帝的女儿不愁嫁也不错,但皇帝的女儿也寂寞啊,也离不开人间烟火啊!这些信息和判断使宋长玉的自信增加了好几分,正好唐丽华星期天也休息,他不容唐丽华犹豫,就把唐丽华约出来了。在跟杨师傅借自行车时,宋长玉见孟东辉不在宿舍,就对杨师傅说了实话,说带唐丽华到红煤厂去看看。杨师傅问还有谁去。宋长玉说,没有别人,就他和唐丽华。杨师傅把宋长玉看了一会儿,说:“小宋你行呀,你们俩发展得够快的!”宋长玉说:“没什么,就是一块儿去玩玩。我还是听您说你们那儿风景很好,我们才决定去你们那儿。”杨师傅问:“你们俩一块儿出去,唐矿长知道吗?”宋长玉摇头,说他也不知道,唐丽华不一定跟他爸爸说。宋长玉嘱咐杨师傅,这个事儿杨师傅自己知道就行了,最好不要对别人说起。杨师傅说他懂,这个事暂时保着密好一些,人多嘴杂,万一谁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传到唐矿长耳朵里就不好了。宋长玉觉出杨师傅话里好像还有话,问杨师傅,是不是在井下听到别人说什么了。杨师傅先说没听到什么,又说别人眼气是难免的。杨师傅要宋长玉带唐丽华中午去他们家吃饭,说:“你只要问我的名字,就能找到我们家。我跟你嫂子多次说过你,你说你是宋长玉,又一看你骑的是我的车,你嫂子一定会热情接待你。让你嫂子给你们杀鸡吃,你就说是我说的。”宋长玉说:“到时候看情况再说吧。”
  地势越来越洼,水气越来越大,骑到一座石桥前,宋长玉和唐丽华从自行车上下来了。桥头立着一位白胡茬老人,老人拄着一把铁锨,看着桥东侧几个小孩子玩水。宋长玉问:“大爷,这儿是红煤厂吗?”
  老人往桥里侧一指,说过了桥就是红煤厂的地界。
  “红煤厂有煤矿吗?”宋长玉问。
  “以前有过,现在没有了。红煤厂出的煤好着呢,看着明,掂着轻,打铁的炉子上都喜欢烧红煤厂的煤。不管生铁有多硬,一见红煤厂的煤就软成面条了。”老人说着,咧开缺了门牙的嘴巴笑了。
  宋长玉和唐丽华都为老人的风趣所感染,相视一笑。宋长玉接着问:“煤明明是黑的,怎么说是红煤呢?”
  一定是别人问这样的问题问多了,这个问题一点也难不住老人,老人说:“煤是黑的是不假,一见火不就变成了红的嘛!生铁也是黑的,一烧透也会变红。”老人还一指河坡里一些红色的花朵,“你看那地黑不黑,你再看地里长出的花朵有多红!”
  宋长玉说:“您这一说我就明白了,红颜色都是在黑颜色里藏着呢。”
  老人说:“算你聪明。”
  谢过老人,他们来到桥上往红煤厂望,看到的景色与别的地方果然不一样。宋长玉指着一块地对唐丽华说:“看,稻田!”唐丽华顺着宋长玉手指的方向一看,真的呢,真是稻田。在阳光的照耀下,稻苗呈现的是鹅黄的色彩,很是亮眼。宋长玉说:“真是稀罕,听说只有南方才能种稻子,这里怎么也有稻子呢!”这样赞叹的时候,其实他心里已经有答案了,但他不说出来,留给唐丽华说。唐丽华说:“这有什么稀罕的,因为这儿水多呗,水稻水稻,哪儿水多,哪儿就可以种水稻。”宋长玉说唐丽华说得对。唐丽华也有发现,她指着一块地对宋长玉说:“我看见了,那边种的是蒜。”宋长玉也看见了,说别的地方种蒜只种一小片,都是种在菜园里,这里的蒜种在大田里,而且面积这么大,看来这儿的大蒜真的出口。唐丽华说,等一会儿进了村街,她要看看有没有卖蒜的,要是有,她一定买一点带回去。宋长玉答应帮她想着。宋长玉又在水边的一棵大树上看见几只白鹭,还看见了白鹭搭在树上的窝。白鹭在黑苍苍的树冠上上下翻飞,一明一明的,如一朵朵巨大的花朵。他问唐丽华,知道不知道这是什么鸟?唐丽华说不知道,又说是不是鹭鸶。宋长玉说:“你说得一点不错,这种鸟儿正是鹭鸶,也叫白鹭。你可以呀,连鹭鸶都认识。”唐丽华被夸得有些得意,说:“你以为呢?你姐知道得多着呢!”他们还看到了村子里的乌瓦粉墙,以及石板铺成的小街。越过村子往南看,是渐起的一座青山。山上树木葱笼,缕缕雾气缭绕其间。他们在电影上和画报里看过一些江南的景色,认为这里的景色有些像江南。这里的景色为何这样好呢?景从水生,因为这里水源充沛。还没进村街,他们已经觉得这一趟来值了。宋长玉说:“可惜我没有照相机,要是有的话,在这里给你照张相多好!”唐丽华说:“我爸爸有台照相机,把我爸爸的照相机拿来就好了!”宋长玉表示遗憾。
  过了桥往村里走时,还要经过一道水。水很浅,像是刚没过脚面,如果不愿意脱鞋趟水,踮起脚尖,一跳一跳就过去了。水很清,能看见水下的马牙砂和羊脂玉般的小石子,有一层水跟没有差不多。水是活水,由西向东缓流动,流速几乎看不见。有人踮起脚尖作水中跳时,水的流速就显现出来了,刚跳起来脚尖触底处会泛起一朵黄,很快地,那朵黄就被水流冲走了,就消散了,浅水又恢复清澈模样。宋长玉拍拍车座,示意让唐丽华坐在车子上,他把唐丽华推过去。唐丽华不,她选择从水里跳过去。她像跳远一样,往后退了几步,留足起跑的距离,准备到水边时再大步跳。可当她跑到水边时,却把步子收住了,弯腰笑起来。宋长玉给唐丽华加油,鼓励唐丽华再来。唐丽华笑得可爱极了,她这般孩子样的笑法,哪里像一个姐姐,更像一个小妹妹嘛!唐丽华这次跳过来了,她踩得水花四溅,把自己的裤脚都打湿了。宋长玉为唐丽华叫好,夸唐丽华不简单。宋长玉自己也有表演,他的表演是借助自行车下坡的贯性,往自行车上一跨,两腿平伸,刷地就冲过去了。过了这道水,宋长玉见唐丽华在水边洗手,便把自行车往上推推,扎在路边。唐丽华说水挺凉的。宋长玉试了试,说是挺凉的,像是泉水。旁边有一个男孩儿和一个女孩儿在水边的石头下摸螃蟹,他们摸的螃蟹用细绳拴起来,两人各拴了一小串。螃蟹的个头都不太大,支里八叉,跟拴一串蚂蚱差不多。宋长玉问他们:“这儿的水是从哪里来的?”
  男孩子回答:“是从山上流下来的。”
  “噢,怪不得这么清这么凉呢!”宋长玉又问:“你们摸的螃蟹是炒着吃吗?”
  “摸着玩呢!”
  “螃蟹现在还太小,等他们长大一些再摸就好了。”宋长玉转向对唐丽华说:“什么叫青梅竹马?你看见了吧,这就叫青梅竹马。”
  唐丽华说:“什么青梅竹马,要我说是清水螃蟹。”
  “高,你的说法太好了,我看以后就不叫青梅竹马了,改成清水螃蟹得了。”那么宋长玉跃跃欲试,也要给唐丽华摸一只螃蟹。
  唐丽华说:“我不要,我怕螃蟹的夹子夹我的手。”
  水边不远处有一池莲藕,荷叶特有的清新之气阵阵袭来,宋长玉招呼唐丽华过去看荷叶。荷包还没长出来,荷叶却扑扑闪闪罩满了池。那些荷叶有的高举起来,有的铺展在水面;有的碧绿,有的嫩黄。还有的荷叶刚从水里探出来,成卷筒模样,尚未打开。有趣的是,卷筒模样的荷叶是竖立的,不是平端的,又像未展的画轴。待荷叶慢慢展开,自然就调整成叶面平端,画面尽现。荷叶不仅从水里长出,难得的是,宋长玉还从湿润的池埂上发现了一支荷叶,那支荷叶的尖角刚从池埂中间钻出,尖角上还顶着一瓣湿土。乍一看,宋长玉没认出是一支荷叶,还以为是一条鳝鱼的头呢。他蹲下看了看,才认出是一支破土而出的尖角。他对唐丽华说:“快来看,这里钻出一条鳝鱼!”
  唐丽华说:“你不要吓唬我,我胆小。”
  “鳝鱼怕什么,又不是蛇。”
  唐丽华过去看了看:“要是不仔细看,还真像鳝鱼的头呢!”
  红煤厂一个大的村子,又像一个小镇,因为石板街两边有一些铺面。那些铺面有卖日用小百货的,有卖工艺品的,还有卖烧饼羊肉汤的。走到卖羊肉汤的小饭馆前,宋长玉问唐丽华饿不饿,要不要来一碗羊肉汤。唐丽华说不饿。卖羊肉汤的那位中年男人从饭馆里出来了,邀请他们到里边坐。宋长玉说:“我们现在还不饿,等回头再说。我把自行车放在你这里可以吗?”中年人说当然可以,让宋长玉把自行车推到后院里去了。这家的后院不小,院里种的有树,养的有花。宋长玉问存车收钱吗?中年人说:“看你说到哪里去了,存会儿车还收什么钱!”宋长玉说了谢谢,问去寺院的遗址怎么走。中年人给他们指了路,让他顺着石板街一直往南走,走到头往东一拐,看见石头台阶再往上走,走到半山坡,看见一大片平地,几个石头墩子,还有半截砖塔,就到了。从中年人的介绍得知,寺院的名字叫灵化寺,唐朝的诗人到这里留下的还有诗。后来战火一烧,寺院就毁了,就败了。
  蹬着石头台阶往上走时,宋长玉仰脸往上看看,回头往下看看,前面没有人,后面也没有人,山路上只有他和唐丽华两个。当然,两边的树林里有一些不知名的鸟儿在叫,一传一递,叫得很婉转,悦耳。鸟儿在树上生活,不能算是人,这里还是只有他们两个。山里本来就很静,鸟儿一叫,显得更静。此情此景,让宋长玉觉得宛如梦境。这是在做梦吗?不是。唐丽华就在他身边,他听得见唐丽华的呼吸,怎么能是做梦呢!梦是虚的,唐丽华实实在在的;梦是假的,唐丽华是真的;梦一醒,什么都没有了,现在不是做梦,就不存在梦醒的问题,唐丽华会一直跟着他。像是为了证实自己不是在做梦,他得跟唐丽华说话。他说:“丽华姐,我看今天来游览的只有咱们两个。”唐丽华说:“是吗?”她回头看看,“真的呢!”“这地方太好了,太安静了,真适合游览。”“这地方是不错,空气特别清新。过去的和尚真是厉害,他们净找好地方。”上山的路一点都不陡,登几级台阶,走几步石板路,再上几级台阶。又走了一阵,宋长玉心里冲动了一下,想拉住唐丽华的手。是呀,这里又没有别人,不用担心会被人看见,干吗不拉住唐丽华的手呢,谈恋爱的青年男女不都是手拉手吗!有了这个念头,他就注意唐丽华的手。唐丽华的小挎包斜挎在肩上,手里没拿什么东西。唐丽华的手很白,手指细细的,手掌小小的,跟一双孩子的手差不多。把这样的手握在手里,一定很软,很柔。可是,要拉住唐丽华的手,他还要给自己找一个理由,要是猛丁就把唐丽华的手拉住,唐丽华不一定适应,于他也显得不够文明。有了,路边的浅沟里生着许多草本的花,他说着花儿真漂亮,拐到沟里采花去了。唐丽华说:“你不要掐人家的花儿。”他说:“这些花儿都是野生的,掐几朵没关系。”他把红的黄的白的紫的等各色花朵都带着花茎掐了一两朵,把花朵攒在一起,扯一根草叶缠了缠,做成了一把姹紫嫣红的花束。他双手捧着花束,身子前倾,头微低,模仿电影里绅士的模样,说:“尊敬的唐丽华小姐,把鲜花献给您!”唐丽华把花接过去了,笑着说:“你小子够浪漫的!”宋长玉本打算趁唐丽华接花的时候拉住唐丽华的手,因他要装绅士,唐丽华接花又接得比较快,他没能拉住唐丽华的手,眼睁睁地看着唐丽华美丽的双手像拿起花朵一样拿走了。
  在灵化寺遗址的平台上,他们找到那半截砖塔。砖塔是残破的,砖面上生了绿苔,本身并没有什么好看的。可因为砖塔上过电影,就好像给升华了,给艺术化了,就大大提高了身价。他俩都看过那个有名的黑白电影,都对砖塔留有印象。那个电影的前身是个舞台剧,后来又拍成了戏曲片。因为片子里要拍一些实景,要证明某个农村山沟是名不虚传的好地方,就拍了红煤厂的这座砖塔。他们围着砖塔转了两圈。印象中电影上的塔比较高大,实地看塔却比较破败和矮小。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对塔的欣赏,以后就可以对别人说,他们看过那个电影上的塔了。
  在遗址的底部,还有一条上山的路,只不过没有石阶了,是一条小径。小径上生有细草,落有陈年的枯叶,还似有些苔滑。宋长玉提议再往上面看看,说着来了几个跨跃,上了小径。见唐丽华有些犹豫,他灵机一动,向唐丽华伸出了手。唐丽华没有拒绝,把手伸给他了。谢山谢水,谢天谢地,他终于握到唐丽华的手了!唐丽华的手比他想象得还要柔软一百倍,温暖一百倍。一握到唐丽华的手,他就舍不得再松开,拉着唐丽华继续往上走。他觉出唐丽华的手微微有些抖,有些挣扎,欲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他把唐丽华的手拉得更紧些。唐丽华站下了,说:“咱别往上走了,我有点害怕!”
  宋长玉说:“有我在这里,你怕什么,什么都不要怕!”他心头腾腾跳着,冲动得厉害,“丽华,我想拥抱你一下,你不反对吧!”说着,不等唐丽华表态,顺手一拉,就把唐丽华抱住了。在来红煤厂的计划中,他并没有考虑拥抱这一项,大概觉得计划需要调整,充实,提高,就临时增加了这个项目。唐丽华一手拿着花束,一手垂着,没有抱他。这没什么,只要他抱住唐丽华就行了,有了这个确定性的项目和历史性的一抱,仿佛他和唐丽华的恋爱关系已经确定无疑,仿佛唐丽华已经是他的人了。两胸相贴,他感到了唐丽华的心跳。唐丽华的心跳好像是他心跳的第二个发动机,在第二个“发动机”的推动下,他心跳的频率更加快了,简直要飞翔起来。这时他脑子里又升起一个更大胆的想法,亲吻唐丽华。如果吻了唐丽华,他们的关系就成了亲密关系,一切会更保险一些。唐丽华没让他吻到,他伸着嘴去触唐丽华的嘴时,唐丽华闭着嘴巴,把脸扭向一边,躲开了。唐丽华还嗯了一声,显然是拒绝的意思。宋长玉只好把唐丽华松开了。唐丽华又说:“你小子真够浪漫的!以前谈过恋爱吧?”
  宋长玉摇头,说没有。
  “不会吧,我看你挺大胆的,挺会谈恋爱的。”
  宋长玉说真的没有,他只见别人谈过恋爱,还是从书上、电影上和电视上看见的。没吻到唐丽华,他像是不大满足,说:“丽华姐,你以后别叫我小子了。”
  “那叫你什么?你本来就比我小嘛!”
  “你一叫小子,好像比人家大多少似的,其实也大不了多少。”
  “你小子事儿还挺多。”宋长玉刚说了不她让叫小子,她又叫了小子,待要掩口,小子已叫了出来,她不禁笑了,连说对不起,“以后叫你宋长玉同志,行了吧!”
  下山时,他们也看到了一片不好的地方。那是一个砖瓦窑厂,场地上码着几排砖坯子,炉子的烟筒里突突地冒着黑烟,跟红煤厂的青山绿水很不协调。宋长玉认为,这里不应该毁地烧砖,一烧砖把地破坏了,对空气也造成了污染。唐丽华颇有同感,她说那块烧砖的地方像一个一头秀发的人长了一块疤瘌一样。
  在卖工艺品的小商店里,宋长玉给唐丽华买了一件小礼物,他一眼就看上这件工艺品了。那是一件青花瓷,一个男小人儿,一个女小人儿,两个小人儿都还没有一个大拇指大呢,却站在那里接吻。他难免联想到他和唐丽华,这件工艺品的造型与他的想法正相吻合。虽然他和唐丽华接吻没有接成,但有这两个小人儿分别代表他们,接吻就算接成了,并且长久固定下来。他从架子上拿下工艺品给唐丽华看,问唐丽华:“好玩吗?”唐丽华说:“挺好玩的。”于是他就买下来送给唐丽华了,悄悄跟唐丽华说:“这个小女孩儿就是你。”他们没有买到蒜,问了好几个铺子都没有蒜卖。小饭馆的中年人告诉他们说,凡是来红煤厂游览的人都要买蒜,老蒜早就卖光了,新蒜还没下来。不过快了,再过十天半个月,新蒜就该下来了。
  
  10、感情投资(1)
  
  孟东辉把他床下积攒的木板倒腾出来,搬到附近农村一个木匠家里去了。他事先趁下班时间到村里打听过,打听出木匠的名字和住家地址,就去人家拜访。他买了一盒好烟,进门又叫师傅又敬烟,弄得木匠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把真实目的在舌头底下压着,只说他姥爷就是木匠,他见着木匠就觉着亲,特别喜欢和木匠师傅聊天。待和木匠套熟了,他才把真实目的说出来,原来他想在木匠家里做一个木箱子。他知道木匠用的家伙一般都不外借,他只能把木板搬到木匠家,在木匠家里做箱子。箱子做好了,他买了枣红色的油漆,把箱子漆了一遍。做箱子期间,他的样子有些神秘,没有告诉同宿舍的人他去干什么。杨新声天天在他身上闻到一股木屑的腥气,猜出他鼓捣木头去了,问他,他支支吾吾,说想跟木匠学点手艺。过了几天,他把箱子背到宿舍来了。他没把箱子放在自己床下,却对宋长玉说:“箱子给你用吧。”宋长玉知道孟东辉攒木板做箱子不容易,且知道孟东辉小农意识较重,一草一木都能看到眼里,说:“我哪能要你的箱子,还是留着你自己用吧。”孟东辉说:“我用不着箱子,箱子是特意给你做的,你往里边放点稿子啥的方便些。我没啥东西值得往箱子里放。”
  宋长玉掀开箱盖儿把箱子看了看,一股红松木的香味呼地从箱子里冒出来。箱子做得很粗糙,木板对缝处没有对平,表面刨得也不光。但做箱子的木料很好,一敲当当响。下料也比较重,这样一只箱子所用的木料,倘是交给卖箱子的来做,可以做成两只箱子。宋长玉是需要一只箱子,有了箱子,他的稿纸、信封、笔记本,还有一些书,就可以放进箱子里。但他还是不好意思要孟东辉的箱子,这有点不劳而获,掠人之美。他说:“我不能白要你的箱子,你要是非把箱子给我,我得给你点儿钱。”
  “你要是给我钱,箱子就不给你了,我就是把箱子扔掉,也不给你了!”孟东辉似有些生气,“咱俩谁跟谁呢,一拃没有四指近,咱俩是老乡,又住一个屋,你跟我分这么清干什么,以后我找你帮忙的事儿多着呢!”他不由分说,把箱子推到宋长玉床下去了。
  没办法,人的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宋长玉没有坚持把箱子还给孟东辉,是孟东辉硬把箱子塞给他的,不能算他贪财。宋长玉心里明鉴儿似的,此举是孟东辉在巴结他,在向他身上下本钱,等他日后得了势,孟东辉好得到他的照顾。看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计划,他的计划是追求唐丽华,孟东辉的计划是巴结他。孟东辉不傻,孟东辉定是看到听到他的计划实现得差不多了,就有计划地向他抛出了自己的计划。
  孟东辉的计划有点放不住,一天,只有宋长玉和孟东辉两个人在宿舍,孟东辉把自己的计划说了出来,他说,等宋长玉转了正,当了官,千万要拉他一把。他没有别的要求,只要把他转正就行。宋长玉说:“八字还没一撇呢,我能不能转正还不一定呢,你扯那么远干什么!”
  孟东辉说:“我敢肯定,你百分之百地转正,乔集矿转正一个人,也只能落到你头上。”
  “你这样说,一点根据都没有。你说得太绝对了,我从来不敢这么想。”
  “算了吧,你还不跟我说实话呢!你把矿长的闺女都搞到手了,矿长就唐丽华一个闺女,他不给自己的女婿转给谁转!”
  “孟东辉,你胡说什么,什么搞到手不搞到手,太难听了!你听谁说的?”
  “你别管我听谁说的,反正你的事瞒不住我。”孟东辉讪着脸笑了,“大老粗说话不好听,反正就是那个意思吧。”
  宋长玉指着孟东辉:“我正式警告你,在外面不要乱说,乱说对谁都不好!”
  孟东辉答应不乱说,却小声问宋长玉:“你跟唐丽华到哪一步了?亲过嘴儿没有?”
  “有完没有,我抽你呢!”
  “好,不说了不说了!”孟东辉把一只手举在脸边表示服软。
  在别的采煤队,宋长玉也有一些老乡。有一个老乡的老婆从老家来了,在矿上的探亲家属房里住着。那位老乡大概也听说了有关宋长玉的一些消息,通过孟东辉,请宋长玉到家属房坐坐。宋长玉一听就明白了,所谓坐坐,是请他喝酒,目的无非是也想和他拉关系。宋长玉不大想去,孟东辉劝他还是去吧,说:“你要是不去,人家该说你拿架子了,会埋怨你看不起他。”
  宋长玉说:“我有什么架子可拿的,他是轮换工,我也是轮换工,我们都是一样的。”
  孟东辉说:“轮换工跟轮换工不一样,有的轮,有的不轮;有的往下轮,有的往上轮。像你,现在不就成了溜子司机嘛!”
  通讯员学习班结束后,宋长玉虽然又回到了采煤队,但康队长给他调换了工作,不让他在工作面用大锨攉煤了,安排他到运输巷开溜子。康队长跟他谈了话,说之所以安排他去开溜子,是为了让他腾出更多的精力写稿子。比起在工作面采煤,开溜子当然轻松得多。溜子是井下运煤的机械,把一个个铁槽衔接起来,带刮板的铁链子在铁槽里运行,将攉进铁槽里的煤运走,就叫溜子。溜子是由防爆电机带动的,所谓开溜子。就是摁动大肚子防爆开关上的电钮,开动时摁启动电钮,停下来时摁停止电钮,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宋长玉开溜子时,连站起来都不用,他在巷道边上铺一块荆笆,坐在荆笆上,伸手即可摁动开关。有时溜子整个班都不停,他上班时摁一下,下班时摁一下,就算完成任务。如果愿意活动一下,他可以站起来在巷道里走走,伸伸胳膊踢踢腿。如果不想活动,一整班都可以坐着不动。不过煤矿安全规程上对溜子司机也有要求,最重要的一条要求是,不许溜子司机在上班时间睡觉。因为溜子的链子有时会断,链子断了如果不能及时发现,上游仍在运行的另一台溜子运出的煤就会堆在巷道里,以至把运煤通道堵塞,甚至把上游的溜子压死,并把电机烧坏。这种事故还不是最严重的,顶多造成的还是经济上的损失。据矿务局安监处绘编的事故案例记载,有一次溜子断链后,卡在铁槽的接口处,仍在运行的电机把铁槽拉得横七竖八翘起来,结果有一节铁槽拍在溜子司机身上,把正睡觉的司机拍死了。宋长玉两眼大睁着,绝不会在上班时睡觉。井下的空气是很沉闷,溜子运行时声响也很单调,溜子司机是容易犯困,但宋长玉相信自己的意志,相信自己能够保持清醒头脑。康队长这样照顾他,他一定要对得起康队长。
  经过权衡,在孟东辉的陪同下,宋长玉还是到家属房去了。为了显示他与老乡是平起平坐,不是白吃白喝,他特意到商店买了一瓶白酒,掂到家属房去了。孟东辉不让他买,说:“你一分钱都不用花,只要去他那里坐坐,就算是给他面子了。”宋长玉执意要买,说人家老婆在这里,空着手去不大合适。走到家属房,孟东辉老远就喊那个老乡的名字,说:“我把宋长玉给你们请来了,还不快出来接着!”应声出来迎接宋长玉的不是一个老乡,而是好几个老乡,他们都对宋长玉满脸笑着,像迎接凤凰一样。在酒桌上,老乡们轮流向宋长玉敬酒,藏头露尾,说了不少恭维话。大意是,来了这么多老乡,就数宋长玉最有出息,最有前途。等宋长玉有了权力,不要忘了这些老乡,能拉上去一个是一个。听老乡的意思,他和唐丽华的事老乡们都知道了。他喝酒很节制,没有被辣酒充昏头脑,明白这些酒表面是敬给他的,其实是敬给唐丽华的,敬给唐矿长的。倘不是看唐丽华的面子,老乡们之间,谁该给谁敬酒呢!现在他和唐丽华的事情刚有那么一点眉目,老乡们就开始请他吃饭,向他敬酒,等他真的和唐丽华成了美事,老乡们不知道怎么敬他呢!他把老乡们的敬酒当成对他的鼓励和推动,他一定要朝着既定目标继续努力。不过宋长玉心里也有些打鼓,或者说稍稍有些心虚,他和唐丽华的事,老乡们是不是知道得太早了,知道的人也太多了,杨师傅说过人多嘴杂,什么事情知道的人多了不见得是好事。所以不管是谁向他敬酒,他都说谢谢,都说我们是一样的,大家互相帮助吧。越是这样,老乡们越是觉得他心思深,的确与众不同,对他的看好又增加了几分。那位老乡的老婆是个矮胖子,矮胖子忙着炒菜,端菜,端菜时也望着宋长玉笑。宋长玉端起一杯酒站起来说:“嫂子,你最辛苦了,来,我代表在座的老乡敬你一杯!”这又是别出心裁,又是与众不同,又比别人显得文明。小媳妇受了一惊似的,胖脸霎时通红,比所有喝了酒的人脸还要红,说:“大兄弟,我不会喝呀!”别的人正好起哄:“宋长玉给你敬的酒,你哪能不喝呢!”“不会喝也得喝!”“不喝解开她的裤带,倒进她裤裆里!”矮胖子小媳妇说:“好好好,我喝我喝!”她接过酒,一下子喝下去。大家一起叫好。
  孔令安又回来了。这次回矿,孔令安面貌大变。他的脸明显发胖,胖得像一只五升盆一样,显得相当夸张。听小马讲,这是孔令安在精神病医院住院期间,医生大量给他使用激素造成的。奇怪的是,孔令安身体别处并不见得明显发胖,发胖部位集中在脸上。有人说笑话,说孔令安的胖是谝胖,最能体现某种成果。孔令安的脖子里和耳朵后面,有几处红色的印痕,他手腕上甚至还有伤疤。也是听小马说的,孔令安这次进医院被整惨了,因他不好好配合治疗,医生就像兽医对待牲口一样,捆住他的手脚,把他固定在一张铁床上,对他施行饥饿疗法。再不老实,就用电棍捅他。也许治疗效果不错,孔令安这次回来安静多了。他独自坐在床边,垂着头,一坐就是半天,一副闭门思过和沉思无边的样子。宋长玉不知他到底好了没有,不敢跟他多说话。倒是孔令安主动跟宋长玉说话,问宋长玉:“我听说你跟唐丽华谈成了,什么时候请我们吃喜糖呢?”
  宋长玉说:“你听谁说的?不敢不敢。你不是说过唐丽华是你的女朋友嘛,谁还敢跟她谈!”
  孔令安说:“我跟你说着玩呢!”说着,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他的不好意思简直可以用羞涩来形容。
  既然恢复了羞涩的表情,看来孔令安是比较正常了,他为孔令安感到高兴。刚来乔集矿不久,宋长玉就听人说了孔令安的情况。孔令安原是采煤三队的团支部书记,口才不错,还会写文章。矿上的团委书记年龄太大了,准备升到党委副书记的位置上去。空下来的团委书记的位置,矿党委拟从基层挑一个年轻有为的团支部书记顶上去。他们挑中了孔令安,并跟孔令安谈了话,许诺等下次团委开会,即可宣布孔令安就任矿团委书记。团委开会那天,孔令安激动得脸一直涨红着,像鲜艳的团旗的颜色一样。他的就职演说稿都准备好了,等领导一宣布完他任团委书记,并让他讲话,他就开始发表就职演说。然而意外得很,领导宣布的团委书记的名字不是他,而是一个女的。当时孔令安并没有什么强烈的反应,还算管住了自己。散会之后,他越想越气,结果气迷心邪,就迷了窍子。他迷窍子的表现是以团委书记自居,天天提个提兜按时到团委去上班。另外,他还迷上了参加会议,不管矿上开什么会,不管是开大会还是开小会,只要他得到信息,就要去参加会。他并不发言,别人讲话,他只低着头往小本子上记。据说疯子分两种,一种是文疯子,一种是武疯子。武疯子打人咬人,跟疯狗差不多。而文疯子见人眯眯笑,对别人构不成伤害。从孔令安的表现来看,他属于文疯子那一类。一个好好的人成了疯子,无论如何是让人可怜的。宋长玉把孔令安叫成孔师傅,说:“我看您现在的状态挺好的,就是有一点发福。”
  孔令安把自己的胖脸摸了摸,说:“没事儿。”
  “以前发生的事儿您还有印象吗?您后悔不后悔?”
  孔令安还是说:“没事儿。”
  宋长玉想安慰孔令安一番,说:“不就是个团委书记嘛,看那么重干什么!什么事情都是一样,拿起来千斤重,放下去鹅毛轻。你不把它当回事,它就像鹅毛一样,风一刮就跑了。咱们都是从农村出来的,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你要把过去的不愉快统统忘掉,振作起来,重打鼓,另开张。”
  孔令安说:“球,什么团委书记!我现在是省报的记者,是下来采访的。”
  宋长玉把孔令安重新打量一下,判断出孔令安的病还是没有好。不但没好,好像疯得更深了,水平更高了。他问:“你什么时候当上省报记者的?”
  孔令安说:“我都当了好几年了。”
  “你都是去哪儿采访过?精神病医院你去过吗?听说医院都是把精神病人捆起来进行治疗,是这样吗?你应该去报道一下。”
  孔令安愣了一下,仿佛记起了什么,脸上出现了恐惧和恼怒的表情,还有些不安。他的眼睛看看宋长玉,又看看门口,像是随时准备冲出去。大概认出宋长玉不是医生,他才说:“我主要是到煤矿和农村采访。”
  宋长玉继续拿话刺激孔令安:“我怎么听说你刚从精神病医院出来呢,不是去采访是干什么?小时侯,他们队里买过一头水牛。听大人说,水牛的皮很厚,针都扎不透。那么他就和几个小孩子一起,从皂荚树上掰下硬刺,去扎水牛的皮。水牛并不是不怕扎,他们一扎,水牛就乱抬蹄,乱转圈,尾巴也乱甩。这让他们觉得很好玩,很刺激,轮流往水牛身上扎,直到把水牛身上扎出血来,并把水牛疼得直叫,他们才跑了。他觉得得了精神病的孔令安,脸皮比牛皮还厚,用话逗逗孔令安,也很好玩。
  “你不要瞎说,我根本没去过那里。”
  “那你脖子里的红印儿是怎么弄出来的?”
  这一刺大概见了血,孔令安这才恼了,说:“你再敢胡说,我掐死你!”
  “你不是省报的记者嘛,怎么能这样,太没风度了!”
下一页 尾页 共5页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