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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煤

_2 刘庆邦 (当代)
  “对,我就是省报的记者。”孔令安又笑了,“你今天跟我一块儿去农村采访吧,要是表现得好,我让你也当记者。”
  宋长玉赶紧拒绝:“得得得,你别吓唬我,我可不想得神经病。”
  宋长玉收到了一封信。小马一说有他的信,他心里突地一跳,首先想到的是唐丽华。从红煤厂游玩回矿之后,他又给唐丽华写了一封长信,以诗化的语言,把他们的游览过程记述了一遍。既然唐丽华喜欢读他的信,喜欢收存他的信,他为何不投其所好呢!既然写信是他的长项,是他的优势所在,他干吗不进一步发挥他的优势呢!在这封信里,他委婉地提出希望,希望唐丽华跟他交流一下去红煤厂的感受。他说他的信不过是抛砖引玉而已。他以为是唐丽华给他回了信呢,接过信一看,原来信是从老家来的,是父母给他回的信。信上说,收到他的信,全家都很高兴,比过年吃了一顿饺子还高兴。爹一高兴,就到小卖店买了一盒好烟,见谁掏给谁吸。信上还说,他二姑给他介绍了一个对象,是二姑婆家那村的,问他能不能请假回家一趟,跟人家相看相看。要是请不准假,下封信是不是先把那闺女的相片寄给他看看。信虽然不是唐丽华的,收到父母的回信也很高兴。父亲母亲都不识字,他估计是弟弟长山替父母写的。长山读完初中就不再上学了,在老家帮父母种地。长山的字写得很丑,像蚂蚱爬的一样,还有错别字。他对弟弟不抱什么希望了。他当即给父母回了信。拿唐丽华作了后盾,他的信写得很有底气。他说开弓没有回头箭,好男儿志在四方,既然出来了,他就不打算再回去。他表示自己一定要好好干,争取提前转为国家正式工人。至于找对象的事,他劝父母不必为他着急,一切都要到他转正后再说。等到转正之后,他就不一定在老家找对象了,或许要在外边找一个。写到这里,他想把他和唐丽华的事给父母透露一点,比如说他已经在矿上认识了一个姑娘云云。他想来想去,还是没有透露。父母急着拿他说事儿,他信上写一个,父母会说出去七个八个,那样不见得就好。等他和唐丽华有了一张合影,再告诉父母不迟。他只是告诉父母,矿领导对他很不错,前段时间让他参加了矿上举办的通讯员学习班,他在学习班里学到不少新的知识。学习班结束回到队里后,队里给他调整了工作,让他当上了刮板运输机的司机。他没有说溜子,说溜子怕父母不懂,就按书面的说法,说成刮板运输机。他说请父母放心,“孩儿一定为你们争气。”
  
  11、谈话(1)
  
  乔集矿真是出新闻的地方,唐洪涛真是新闻人物,他又有了新的策划,又上演了一台更大规模的好戏。他不仅能当矿长,会管理矿山,还利用业余时间写文章。他近日写的一篇署名文章发表在省报上了。文章的大意是说,现在的矿山今非昔比,面貌焕然一新,住宿旅馆化,就餐饭馆化,采煤掘进机械化,管理现代化,等等。可是,还有一些人用老眼光看待煤矿,仍然认为煤矿黑乱脏臭。这些看法影响了煤矿在人们心目中的形象,也造成了煤矿工人找对象难。他呼吁姑娘们到煤矿看一看,向煤矿的小伙子们献出爱心。他承诺,如果有姑娘愿意嫁给矿工,矿上将给予热烈欢迎,并给予较高的待遇。文章一出,果然有一位勇敢的姑娘到乔集矿来了,主动提出嫁给矿工。矿上经过研究,决定让姑娘嫁给一个劳动模范。唐矿长为了兑现自己的承诺,也是为了取得比较好的宣传效应,在他的操持下,婚礼搞得相当隆重。婚礼选在食堂的餐厅举行。餐厅里的顶灯壁灯全都打开,临时搭起的主婚台上垂挂着花花绿绿的纸穗子,墙上贴着斗大的双喜字。喜字是用那种会发光的红纸剪成的,在电灯的照耀下,谁看见喜字,喜字就冲谁放光。矿上中学的军乐队分列在餐厅门口两侧,咚啪咚啪地奏响了迎宾曲。广播站连续通过大喇叭广播,欢迎全矿职工都来参加婚礼。这一次上级新闻单位来的人比较多,除了矿工报的记者,还有市报、省报的记者。唐矿长还专门派车,把省电视台的记者请来了。记者扛着摄像机走到哪里,都有人跟着看到哪里,好多人是第一次见到摄像机。好笑的是孔令安也蹿来蹿去,显得异常兴奋,好像新郎倌不是那个劳模,而是他。是了,他说了他现在是省报的记者,大概在履行采访的职责吧。这还不算,矿上还花了大价钱,把在全国都很有名的一个女演员请来了,女演员带来了以她的名字为招徕的剧团,婚礼之后,职工们就可以转移到俱乐部看戏。在众星捧月般的婚礼上,唐洪涛作为主婚人,除了向新人表示热烈祝贺,还即兴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他说:“在战争年代,解放军战士是最可爱的人,在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和平时期,矿工就是最可爱的人,愿天下有情的姑娘,都投向我们矿工的怀抱!”他的讲话赢得了大家热烈的掌声,还有欢呼声。
  唐矿长这样开明,水平这样高,这样为矿工着想,真是一个难得的好领导啊!置身于前来参加婚礼的众多人群中,宋长玉为眼前的场面所感动,他心中热浪上扑,打湿了双眼。自己能到这个矿参加工作,遇上了这样的好领导,真是他的幸运。参加这样的婚礼,他难免会把婚礼与自己联系起来,难免想到自己的未来。唐矿长说矿工是最可爱的人,其中当然也包括他,他也是最可爱的人之一。唐矿长希望有情的姑娘都来爱矿工,姑娘里边也应该包括他自己的女儿唐丽华。由此推断,唐矿长希望自己的女儿也爱矿工。最起码,当唐丽华爱上一个矿工时,作为父亲的唐矿长不会反对。这关系到他的切身大事,让他由衷感动的重要一点正在这里。通过这个婚礼,他似乎了解到了唐矿长的思想,感情,也似乎预见到了唐矿长对他的态度。唐矿长不会成为他和唐丽华建立恋爱关系的障碍,这下他就放心了。唐矿长为矿工雨中送伞,到井下为矿工送肉包子,虽然他也曾感动过,但不如这一次感动得如此深刻。他甚至想,自己有朝一日真的成了唐矿长的女婿,一定要好好尊重唐矿长,并发愤努力,在工作中干出成绩,为唐矿长争光。
  宋长玉估计唐丽华也会来参加婚礼,就在餐厅里转着找唐丽华。唐丽华真的来了,是和同宿舍的小陈在一起。两人一边对台子上的新人看着,一边小声议论着什么。宋长玉想听听她们二人说些什么,悄悄站到她们身后去了。她们议论的不是新郎新娘,是唐矿长。小陈说:“你爸爸真够有创意的,这回又大大露了一鼻子。”唐丽华说:“我最不赞成他这样,他是故意制造新闻。”“你怎么能这样说你爸爸呢!”“我一直这么认为,当着我爸爸的面我也敢说。让我看,这是在荣誉婚姻掩盖下的新形式的包办婚姻,只不过包办者不是双方的父母,而是矿上的领导。你以为这个女的真的爱矿工吗?我看未必,她不过是投机,想得到一定的利益。以后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小陈要唐丽华别这么一针见血,并示意唐丽华小声点,别让别人听见。示意的同时,小陈扭头往后看了一下,这一看,就发现了宋长玉。宋长玉躲避不及,只得向小陈问了好。唐丽华听见了宋长玉的声音,便转过身说:“你也来了,我正要找你呢!”
  宋长玉笑了笑,没问唐丽华找他什么事。以前都是他找唐丽华,现在唐丽华也开始找他了,他随时欢迎唐丽华找他。
  唐丽华对宋长玉说:“你过来一下,我跟你说句话。”走了两步,她又转了回来,对小陈说:“在这儿等我一会儿,不许走,你要走我跟你急,听见了吗?”她盯着小陈,小陈答应不走,她才领着宋长玉,向餐厅一角坏了壁灯的地方走去。
  宋长玉听出唐丽华的口气不是很好,心中一沉,刚才的感动和好心情霎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你跟别人说什么了?”唐丽华问。
  “你指的什么?”
  “你心里明白。”
  宋长玉摇头:“我真的不知道。”
  “我看你是装糊涂。”
  宋长玉眨眨眼皮,一副很无辜的样子,说:“您今天这是怎么了,我没有得罪您呀,我从没有跟别人说过什么。”
  “你真的没说过什么吗?”
  “请您相信我,我真的没跟别人说过什么。别的我不敢说,守口如瓶这一点我还是能做得到。”
  婚礼忽然掀起了一个新的高潮。新郎新娘喝过交杯酒之后,又有人提议让他们拥抱,接吻。这个提议大概顺应了民心,得到许多人的附和,抱一个!亲一个!台下喊成一片。他们也许把餐厅当成洞房了,要把“洞房”闹一闹。新娘像是农村少有的风流人物,大大方方,两眼发光,一副满怀渴望的样子,无论新郎做出什么样的动作,她似都可接受。当了新郎的劳模呢,两手在井下抱柱子是没说的,面对突如其来的新娘,却有些缩手缩脚。有人等不及,上得台去,拉起他的手,放到新娘腰里去了。他这才趁势把新娘抱住了。他抱得轻描淡写,就力度而言,与井下抱柱子差远了。你看人家新娘的表现,新郎刚抱住她之际,她伸嘴就在新郎腮帮子上亲了一口。台下一片叫好。但有人仍不满足,嚷道:“亲脸不算亲,要得美,嘴对嘴!”喧闹之声再度响起,对!对!
  唐丽华往台上嗤了一下鼻子,说:“恶心!”
  宋长玉赶紧顺着唐丽华的话说:“简直是一场闹剧。”
  “宋长玉我告诉你吧,我爸跟我谈话了。一定是别人说了什么,传到我爸耳朵里去了。连咱俩一块儿去红煤厂观光的事儿我爸都知道了。那天咱又没碰上矿上的人,你要是不跟别人说,我爸怎么会知道呢!不就一块儿去看看风景嘛,有什么可说的呢!”
  “丽华姐,您这么说真是有点冤枉我。您要是不相信我,我还能说什么呢!我的心要是能掏出来,现在就掏出来给您看。”
  “我说过,当着别人的面不要叫我姐,你怎么还叫,我看你的耳性有问题。一个人应该自重,还要学会尊重别人,到处乱说,对谁都没好处。好了,就这样吧。”唐丽华说罢,没有再给宋长玉说话的机会,丢下宋长玉就走了,回到小陈那里去了。她们没有再看婚礼上的表演,二人向餐厅外面走去。
  宋长玉站在原地没有动,一时间像是失去了方向,不知该往哪里去。他头顶上方,原是一盏玉兰花苞型的壁灯,灯不但不亮了,灯罩也被人打破了,“花苞”只剩下半个。没了灯光的照耀,他站立的地方就显得比较暗淡,跟婚礼台上的五光十色形成强烈反差。仿佛与灯光的明暗关系相对应,短时间内,他的心理落差也很大。刚才还满怀欣喜,为唐矿长的善举感动的眼湿,这会儿却心情黯然,一头雾水。刚才的心情还如同阳光明媚,鲜花遍地,这会儿却如风雨袭来,两脚稀泥。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这样的心情,看别人的婚礼是不合适了,俱乐部里将要上演的大戏他也不想看了,在暗淡之处站了一会儿,他回了宿舍。同宿舍的其他三个人都不在,定是都去凑热闹了。矿上平时没什么热闹,好不容易把热闹盼来了,一来就是两个热闹,而且都是大热闹,谁不想凑一凑呢!回到宿舍,他把灯拉开,随即又拉灭,一头躺到床上去了。“我的娘哎,这是怎么了?”这话他是在心里说的,却不知不觉说出了声。听见自己的声音后,他觉得声音有些陌生,好像不是从自己的嘴里发出来的。你跟别人说什么了吗?他在心里问自己,这次没有出声。没说过什么,真的没说过什么。他自己回答。比如他在红煤厂拥抱唐丽华那一幕,尽管他一想起来心潮就有些激荡,但他连半个字都没向别人提起过。至于去红煤厂,因他要跟杨师傅借自行车,才跟杨师傅透露了那么一点。杨师傅为人谨慎,对他一向不错,他相信杨师傅不会对别人说。那天从红煤厂回来,杨师傅问他碰见了什么人。他一说那些人的相貌,杨师傅马上说出了那些人的名字,并说那些人都是好人,不会乱说。那天杨师傅还跟他说,等他日后得了势,杨师傅没有更多的事求他帮忙,只请他把杨师傅的儿子转到矿上中学读书就行了,因为农村的教育质量实在太差。他答应了杨师傅,说他将来只要能说上话,一定帮杨师傅这个忙。有了这个话,他和杨师傅像是已达成了某种默契,杨师傅只会成他的事,不会败他的事。话说回来,就算杨师傅无意中说了他和唐丽华去红煤厂的事,这有什么呢,偷来的锣鼓打不得,正儿八经的男女往来,还怕别人知道吗!
  外边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大概是餐厅里的结婚典礼散场了。宋长玉不想再跟孟东辉他们说话,马上脱掉衣服,盖上被子,脸朝里睡觉,装作已经睡着了。然而脚步声乱了一阵就听不到了,孟东辉、杨师傅和孔令安都没有回来,他们必是到俱乐部看戏去了。那个女演员太有名了,宋长玉在广播里听过她唱戏,在电视里也看过她唱戏,她高亢的唱腔如雷贯耳,久而久之,仿佛连她的名字也如雷贯耳。宋长玉也很想去听她唱戏,机会难得,错过这个机会也许就没机会了。可他像是跟自己作对似的,不允许自己去。读书要有读书的心情,听戏要有听戏的心情,自己心里这么乱,哪有什么心思听戏呢!一睡解千愁,他闭上眼,想让自己睡着。等一觉醒来,再找个机会找唐丽华聊聊。可他脑子里锣鼓丁当,你一刀我一枪,比一台戏还嘈杂,怎么也静不下来。孟东辉是个说话嘴不把门的人,是不是孟东辉跟别人乱说了什么呢?可是,他想不出孟东辉有什么可说的,因为他几乎没有跟孟东辉说起过唐丽华。孟东辉好几次套他的话,想让他说说他和唐丽华的关系到了什么程度。他对孟东辉保持着警觉,孟东辉刚提到一个唐字,他就打断孟东辉的话,把话题绕开了。就连那次在家属房里跟老乡们在一块儿喝酒,孟东辉和几个老乡借着酒劲,一再向他打听唐丽华的情况,打听唐丽华家里的情况,他都没有说出什么实质性的内容。他觉得自己的嘴已经够严的,还要他怎么样呢!
  杨师傅和孟东辉在俱乐部看完戏回来了,宋长玉还没睡着。孟东辉把听到的戏议论了几句。从孟东辉的议论里,宋长玉知道了今晚唱的戏是《花木兰》。孟东辉说,这个戏净是瞎编的,一个大闺女在男人堆里十二年,不可能不被别人发现。花木兰的两个奶怎么办?撒尿怎么办?来月经怎么办?他要是和花木兰在一起,只要一闻花木兰身上的味儿,就能闻出花木兰是个女的。杨师傅问:“你知道了花木兰是个女的,会怎么样呢?”孟东辉说:“我先把她睡了再说。”杨师傅说:“人家花木兰替父从军,一心想着消灭敌人,你可好,老想跟人家睡觉,要是被元帅知道了,不把你斩了才怪。”孟东辉说:“只要能和花姑娘睡觉,斩我的头我也干。”杨师傅说:“你这种想法太臭了,如果都像你这种想法,国家早就完了。好了,不要胡说八道了,睡吧。”孟东辉一躺下,很快就响起鼾声。宋长玉脑子里挥之不去的还有唐丽华跟他说话的口气。唐丽华露出了矿长女儿的真面目,拿出了小姐的脾气,说话时居高临下,带着一股子盛气,真让人难以接受。这没办法,人家毕竟是上等人,毕竟地位优越。而他的身份是那样卑微,地位是如此低下。说来说去,还是因为他和唐丽华不是一路人,从哪方面比,他都和唐丽华差得很远很远啊!他有些怀疑,自己的追求目标是不是定得太高了?是不是有些不自量力?
  过了十二点,宋长玉迷迷糊糊刚要睡着,听见外面有人敲门。他以为孔令安丢了钥匙,叫人给他开门。孟东辉醒了,问:“谁?”
  “我,小马。宋长玉在吗?”
  宋长玉答在,问小马:“有事儿吗?”
  “你是不是已经睡下了?”
  “没关系的,进来吧。”宋长玉趿拉着鞋,到门口开了门,拉开灯。
  小马说:“我不进去了。唐矿长给队里打电话,让你到他办公室去一下。”
  宋长玉一惊,问:“现在就去吗?”
  “现在就去。”
  “唐矿长找我有什么事儿呢?我只是个工人。”
  “我也不知道什么事儿,你去了就知道了。你穿衣服吧,我在外面等你一会儿。”
  孟东辉从被窝里坐起来插话:“肯定是为他闺女的事儿。”
  宋长玉对孟东辉说;“闭嘴!”说了这句很严厉的话,宋长玉打了一个寒战,身上突然哆嗦起来。他的哆嗦像是从内而外,心脏一抽抽,就波及得全身哆嗦起来。他有这种哆嗦的毛病已经好长时间了,一听说当官的找他,他就禁不住哆嗦。别说唐矿长这么大的官,就连在老家有时跟村里的支部书记说话,他心里也要打一阵哆嗦。他多次骂自己没出息,说自己是狗肉上不了大席面,但怕官的毛病还是改不掉。由于紧张,他把袜子的脚后跟穿到脚面上去了,只得脱掉重穿。他对自己说,不要紧张,你一没偷,二没抢,什么错误都没犯,有什么可紧张的呢!趁穿袜子时,他把自己的虎口使劲掐了一下,哆嗦才止住了。
  小马领他去见唐矿长。走在路上,他问小马:“这么晚了,唐矿长还没休息吗?”
  “听说唐矿长精力充沛,每天都是下一两点之后才休息。你怎么样,最近又写稿子了吗?”
  “最近没写,没抓到什么新闻题材。”
  “你为啥不写写唐矿长呢,唐矿长为矿工当红娘,这不是很好的题材嘛。”
  “这样比较大的题材都是宣传科的人写。听说一些记者也来了,他们都是来抢新闻的。”
  二人来到二层楼矿长门口,小马敲门,办公室里没人应声。小马喊唐矿长,里面仍无人答应。小马侧耳听了听,原来唐矿长在接电话,唐矿长说:“先把他的工作停下来,让他写检查。你就说是我的意见,我就不信治不了他。看他检查得怎么样,再决定怎么处理。你们的手腕也要硬一些,怕得罪人是不行的。”等唐矿长接完电话,小马才再接着敲门。唐矿长说:“进!”
  小马推开门,对唐矿长说:“唐矿长您好,宋长玉来了。”
  唐矿长正坐在像床板一样长的写字台后面翻看着报纸,他没有抬头,连眼皮也没抬一下,只“嗯”了一声。他手边当天的报纸有一叠,翻完一张,放在一边,再翻一张。
  小马说:“唐矿长你们谈吧,我先回去了。”
  唐矿长说:“可以。”
  小马走后,唐矿长没有跟宋长玉说话,也没让宋长玉坐下来,在继续翻报纸。他像是翻到了一条可看几眼的消息,拿起报纸,靠在椅背很高的皮椅上看起来。唐矿长的办公室很大,后面整面墙都是书架。书架上除了精装图书,还有金光闪闪的奖杯。写字台前面靠三面墙摆着三排沙发,每排沙发前都有一张玻璃茶几。中间的空地上摆着一大盆蟹爪莲,在明亮灯光的照耀下,红艳的花朵正在开放。
  宋长玉在门口站着,等唐矿长看完报纸跟他谈话。唐矿长无视他的存在,使他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威压。他已经预感到了,唐矿长找他,不会有什么好事。唐矿长找唐丽华谈过,现在轮到跟他谈了。在唐矿长的心目中,他可能比一张报纸还要轻,报纸尚值得看一眼,他连一张过时的报纸都不如。宋长玉暗暗把大牙咬了一下,一种类似本能的反抗情绪使他决不主动跟唐矿长说话。既然小马已跟唐矿长说过他是宋长玉,唐矿长有话只管说就是了。唐矿长不说话,他也不说话,看谁沉默过谁。唐洪涛是个男人,他也是个男人,两个男人之间的较量就这样开始了。如果说谁坚持不先开口说话就是胜利的话,在第一个回合,宋长玉竟取得了胜利。唐矿长问:“你怎么不说话?你叫什么名字?”唐矿长的眼睛仍看着报纸。
  宋长玉还是不说话。直到唐矿长把报纸放下,看着他,他才说:“小马不是跟您说过了嘛,我叫宋长玉。”
  “你老家是哪个县的?”
  宋长玉说了是哪个县。
  “你当农民轮换工多长时间了?”
  “将近一年吧。”
  “不要说将近,多长时间就是多长时间。”
  “十个月多一点。”
  “十个月和一年,差得还很远嘛!年轻人一定要诚实,说话要诚实,办事也要诚实,这关系到一个人的品质问题。年轻人还要走正道,不要想着走捷径,更不要走旁门左道。你以为认识了某某人,通过走后门,拉关系,就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这是不可能的。要想有所进步,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不能靠神仙皇帝,只能靠自己的努力。你明白吧?”
  唐矿长不愧是矿长,几句话就把他的用意揭穿了。他以为他的用意用爱情包藏着,别人不大容易看得出来,不料包藏在唐丽华的父亲面前是无效的,唐洪涛轻轻一撕,就把包在外面的东西撕掉了。不过他决不会否认对唐丽华的爱,坚信自己是很爱唐丽华的,而唐丽华也喜欢他。他说:“唐矿长,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年轻人,你又在撒谎。你明明明白我的意思,却说不明白,这就是撒谎。”
  宋长玉否认自己撒谎,说:“我走得正,站得正,一直在走正道。我在采煤三队表现怎样,您可以找康队长调查。”
  “你不要再纠缠唐丽华!”
  宋长玉早就想到过,要和唐丽华交往,迟早会遇上唐洪涛这一关,这一关过不去,他和唐丽华的事就没什么戏。原来他寄希望于唐丽华,等时机再成熟些,希望由唐丽华向她爸爸把事情挑明,并打通她爸爸这一关。现在这一关提前到来了,提前摆在宋长玉面前。而唐丽华一点都不负责任,刚看到一点关口,就止步不前,甚至有些退缩,把通关的繁重任务都推给了他。难关在前,宋长玉意识到自己责任重大。他不能临阵脱逃,一脱逃将前功尽弃,什么都完了。他必须迎难而上,向唐洪涛表明他的态度,让唐洪涛知道,他真的非常喜欢唐丽华。他说:“唐矿长,您不能这样说,我没有纠缠唐丽华。唐丽华人很好,很成熟,她是矿上的先进工作者,我在向她学习。我们的交往是自觉自愿的,不存在谁纠缠谁的问题。”
  “我明确告诉你,唐丽华已经有男朋友了,她的男朋友是矿务局的团委副书记,名字叫元金年。”
  “我不知道唐丽华有男朋友,我只知道唐丽华跟我说过,她没有男朋友。”
  “现在你应该知道了吧!”
  宋长玉不说话,心里说,唐丽华有没有男朋友,唐丽华自己最有发言权,别人说了都不算。
  “已经知道了唐丽华有男朋友,如果再追着唐丽华不放,就是不道德的,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这就是宋长玉一向所尊敬的唐矿长所说的话。唐矿长的态度再明确不过,就是反对和不允许他与唐丽华谈恋爱,要把他们的恋爱掐死在萌芽状态。唐矿长的门第观念也在话里透露出来,就因为他是农民轮换工,而不是正式工、干部,或是什么团的书记,唐矿长就阻止他和唐丽华谈恋爱。他不能屈服,他要力争。他说:“唐矿长,我一直对您非常尊敬,您不仅水平高,而且对矿工很有感情。您为大家发雨伞的事,我还写过报道。您刚才在婚礼上讲的那番话,我也很受感动。您说矿工是和平时期最可爱的人,希望天下有情的姑娘……”
  唐矿长打断了他的话,说:“这是两码事,你不要混为一谈。”宋长玉的据理力争,大概让唐矿长感到这个年轻人思想上是有些力量的,口气变得缓和些,说:“年轻人追求上进的途径有多种,关键要找准自己的位置,要在本职工作上多下功夫。唐丽华虽然拒绝了你的追求,但不等于你就没有前途了,你的前途还是很光明的,这一点我可以保证。我这个话你自己知道就行了。好了,你回去吧。”
  宋长玉一回到宿舍,孟东辉就醒过来了,问宋长玉:“唐矿长找你什么事儿?”
  “没什么事儿。”宋长玉说。
  “那就奇怪了,要是没什么事儿,一个大矿长,三更半夜里找你干什么?他为啥不找我呢?他是不是要提前给你转正?”
  “哪有那样的好事儿!怎么,不跟你说你就睡不着吗?”
  “我睡不着。”
  “睡不着你就别睡!”
  
  12、出事了(1)
  
  宋长玉所开的那部溜子没出什么事,该开的时候,他开了,该停的时候,他停了,溜子的运行一切正常。溜子刚开时,溜子槽里是空的,溜子的链子是空转。链子上的刮板刮在铁槽上哗啦哗啦响,好像在说,没意思,没意思。工作面里的炮响过之后,煤就通过溜子流了出来。这个矿的采煤方式还是炮采,井下一台割煤机都没有,不像唐矿长在文章里说的那样,已经实现了采煤和掘进机械化。所谓炮采,是用电煤钻在煤壁上打了深眼,装进炸药和雷管,利用爆炸的力量,把坚硬如石的煤壁轰开。煤壁一瓦解,大块小块的煤就落进运行着的溜子里去了。负重的溜子不再喧哗,呼呼的像是在喘粗气,又像在说,够意思,够意思。宋长玉在报上看到过一些诗歌,那些诗歌把溜子负重时的运煤状态比喻成流淌的乌金河,有的还比喻成一条乌龙。这些比喻,宋长玉都认为不尽意。他想找一个新的比喻,暂时还没找出来。此时,溜子运行的声音这么沉闷,他倒觉得像一个迟暮的老人在哼催眠曲,催着催着,他的眼皮就沉重得有些睁不动了。眼皮本身的重量并不重,恐怕比一片羽毛也重不了多少,在有鲜花和漂亮女孩子夺目的情况下,眼皮不知不觉就张扬起来,想合上都不那么容易。而在有些时候,眼皮却像有千斤重,万斤重,想抬一下就很难。昨天晚上,宋长玉没有睡好。从唐矿长那里回来,他还是睡不着。孟东辉说睡不着,却很快睡着了。他没说睡不着,脑子里的眼睛却大睁着,怎么也睡不着。他脑子里的眼睛像是把唐洪涛看透了。唐洪涛嘴上说一套,做的又是一套。唐洪涛一边大讲欢迎姑娘们都爱矿工,一边把自己的女儿排除在外,坚决反对唐丽华爱矿工。什么是叶公好龙?唐洪涛的做法就是典型的叶公好龙,唐洪涛就是名副其实的叶公,唐叶公。唐叶公既然也怕“龙”,他这条“龙”还就不走了,看看唐叶公到底能把他怎么样。由于瞌睡得厉害,他对瞌睡特别警惕。他担心一旦睡着,溜子万一出点事故就麻烦了。他对自己说,不许睡觉,你要是敢睡觉,我就找根棍子,把你的眼皮撑起来。如果撑起来还不行,我就用小刀把你的眼皮拉掉,让你的破眼皮永远合不上。可是不行,他的眼皮还是越来越沉。把他的眼皮往下拉的不仅有身体内部的原因,还有外部原因,比如井下夜色一样的黑暗,高于井上很多的空气压力,略嫌潮湿的温暖氛围,还有腐朽的坑木上生长的菌类植物散发出的带有少量毒素的气息,都对他的身体起着麻醉作用。他不敢坐着了,站起来在巷道里走动。后来他干脆找了一张锨,把从溜子里撒出来的煤铲回溜子上。班长从巷道里过,见他正往溜子里铲煤,连夸他干得好。下班后,他打算再给唐丽华写一封信,或直接找唐丽华谈谈。既然连唐丽华的爸爸都知道了他和唐丽华的事,他必须多做唐丽华的工作,和唐丽华加强团结。宋长玉学过一点哲学,知道矛盾无处不在。比如他、唐丽华、唐洪涛三人之间,就构成了三组矛盾:他和唐丽华的矛盾;唐丽华和唐洪涛的矛盾;唐洪涛和他的矛盾。按照矛盾分析法,如果两组以上矛盾的话,必有一组是主要矛盾,其它是次要矛盾。那么他现在面临的主要矛盾是什么呢?他不认为他和唐洪涛的矛盾是主要矛盾。只要他和唐丽华的矛盾解决了,正如伟人所讲,其它矛盾就会迎刃而解。撇开有关矛盾论的哲学,说得生活化一些,只要他把唐丽华抓住,只要唐丽华真心跟他好,死心塌地的跟他好,义无返顾的跟他走,其他任何人的干涉都是扯淡,不等于零也差不多。从唐洪涛亲自找他谈话来看,他和唐丽华的关系已打下了一定的基础,或者说唐丽华对他已产生了一定的感情。不然的话,唐洪涛只跟唐丽华谈话就可以了。定是因为他们父女俩谈得效果不好,没有完全达成一致,唐洪涛才又找他谈话,向他施加压力。这样的分析,使他对争取唐丽华又坚定了信心。唐洪涛在拉唐丽华,他也要拉,看谁拉过谁。溜子里的煤渐渐稀薄,渐渐变成空溜子在运转。这表明,工作面放过两茬炮之后,柱子支上了,天顶打好了,煤清理干净了,这一班的活干完了。上部溜子的司机给宋长玉打了一个长铃,又晃晃矿灯,用信号告诉宋长玉,溜子可以停机了。宋长玉接过信号,及时按下了停机钮。这就是说,尽管宋长玉困得嘀哩当啷,这一班他没有睡觉。溜子没有断链,更没有把溜子槽掀起来,他安全完成了当班任务。
  事情出在没事儿了之后。
  当班的工友都从工作面出来了,盔歪甲斜地坐在或半躺在下面的巷道里。清风在召唤,晚霞在召唤,澡塘在召唤,食堂在召唤,但他们暂时还不能走,因为接班的人还没来。一天三班倒,零点班是早班,八点班是中班,下午四点班就是晚班。宋长玉上的这个班是中班。中班的人必须等上晚班的接住班才能走,同样的,上中班的全班人马必须向上晚班的人交了班才能走。煤矿安全操作规程在有关交接班的条款上有明确规定,要手交手,口交口,交不清,不能走。可是,上晚班的人没有按时接班。中班的人开始骂娘,骂晚班的人是不是吃奶还没吃饱呢,为啥还不来。还有人把晚班的人骂成孙子,重孙子,重得不能再重的孙子。时间又过去了十几分钟,仍不见上晚班的孙子们露面。性急的人如孟东辉之流等不及了,他们嚷着,走,走,管他个丈人呢!怎么,他们到半夜不来,我们难道还要等到半夜再下班!嚷归嚷,他们并不敢真走。兵有头,将有主,他们的头儿是班长,班长不发话,谁都不敢走。不听班长发话,有人开始说风凉话:“日他姐,咱们别走了,干脆打连班算了,唐矿长要是知道了,说不定又来给咱送肉包子。”有人接话:“你想肉包子,肉包子不想你,唐矿长的肉包子留着打狗呢,不会再给你吃了!”
  说到唐矿长之前,工友们都看着班长。一提到唐矿长,工友们的目光有所转移,不声不响地转移到宋长玉身上去了,连班长的目光也停在宋长玉身上。这种转移是相当微妙的,所谓心理暗示也是这个意思。工友们私下里都知道了,宋长玉和唐丽华在谈恋爱。有人甚至传言,宋长玉和唐丽华已经亲过嘴儿了,已经有那种事儿了。还有人打听到了原因,说唐丽华为什么会爱上宋长玉呢,因为宋长玉有一个表哥在北京煤炭报社当副总编,在不久的将来,说不定宋长玉会带着唐丽华一块儿调到北京去。因宋长玉和唐丽华有了这层关系,自然的,宋长玉就是唐矿长未来的女婿,唐矿长就是宋长玉未来的老丈人。有“女婿”在眼前,提到“老丈人”时就得讲点分寸。班长不光看着宋长玉,还问:“长玉,你看呢?”
  后来的事实证明,工友们和班长对宋长玉的高看一眼,把宋长玉给害了。可当时宋长玉的头蒙蒙的,根本料不到他的话会产生那样严重的后果。大家都看着他,激起了他的虚荣之心,使他多多少少产生了自负,说得再不好听一点,在那一瞬间,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于是他说:“他们不按时接班,违反规定的首先是他们。”他的话音刚落,巷道里就响起一片附和声。
  班长说:“既然长玉说了是他们先违反了规定,那就走吧。”
  班长这样说话,等于把责任推给了宋长玉,宋长玉马上意识到了这一点。可他的话如一盆水泼在地上,已经收不回来。因为工友们已经走了,每个人都走得很快,跟小跑差不多,谁想把他们喊回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他们每天都是这样,上班走得都不快,发愁这一班什么时候才能熬到头呢。下班时就不一样了,他们觉得这一班终于熬到头了,像是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都急于脱离井下。打个比方,他们晚走一会儿,好像就要被老虎吃掉似的,急于下班的心情,仿佛有老虎在后面追着屁股。有人耐心不够,熬不到下班时间,每天都有人提前升井。矿上安监科的安监人员躲在井底暗处,每天都能抓到一两个提前升井的,一抓到就要罚款。可第二天仍有人提前升井。宋长玉他们这个班的人不算提前升井,安监科的人不知道他们没向晚班的人交班,不会阻拦他们升井。如果整个晚班的生产过程是安全的,不出什么事故,没有按规定交班的事也就过去了。这种情况以前也有过,虽然没有在工作面实现黑脸交班给白脸,因下一班没出什么事,谁都不再计较。工作面没遇到断层,压力也不大,宋长玉估计不会出什么事。加上宋长玉心里也有事,接班的人老不来,他也有些着急。他打算上井后去找唐丽华,跟唐丽华沟通一下思想,安慰安慰唐丽华。
  然而工作面发生事故了!
  事故不大,一个采煤场子冒了顶,把一个农民轮换工埋在了下面。工友们把他扒出来,他还活着,喊他,他还能说话,他说的是“没事儿”。有惊无险,总算没有发生死亡事故。然而当工友们要把他抬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让他缓神休息时,一动他的腿,他有些龇牙咧嘴,说疼,疼。一个工友把他的深筒胶靴脱下来,一看他的一条小腿向下耷拉着,耷拉处鼓着一个包,包是硬的,一摸有些硌手。坏了,他的小腿骨折了,鼓起的包是断了的骨头茬子戗起来的。电话打到井上,井上的救护车叫了起来。人们很难说清救护车的叫声是什么样的语言内容,有人说它叫的是“妈呀,妈呀”,有人说它叫的是“疼啊,疼啊”,还有人说它叫的是“闪开,闪开”,反正救护车的叫声很难听,人们一听就知道井下出事了,头皮就有些发麻。救护车的叫声除了穿透力很好,还有着广泛的宣传效应,人们不管在矿上的哪个角落,只要救护车一响,人人都能听到。正做饭的掉了勺子,正吃饭的放下筷子,正看电视的也不看了,纷纷出来打听,出什么事儿了?救护车从南井响到北山,医生给伤员一检查,说骨折部位离膝盖太近了,矿医院处理不了,建议立即把伤员送到矿务局总医院去。救护车难听的叫声再度响起,一路呼啸着向矿务局方向驶去。在救护车上,需要有医生和护士对伤员进行照顾,唐丽华跟车到总医院去了。
  骨折是重伤,事故的性质为重伤事故,有了重伤事故,就要追查和分析造成事故的原因。开事故分析会时,矿上的安监科科长、生产科科长,以及康队长和两个班的班长都参加了。晚班的班长说,中班留下了不安全隐患,才导致冒顶。中班的人没向他们交班,就下班了。中班的班长否认留下了什么不安全隐患,但他不得不承认,他们的确没向晚班的人在工作面交班。中班的班长也有理由,他借用宋长玉的话,说晚班的人不按时接班,责任首先应由晚班的人承担。掰扯来,掰扯去,就把宋长玉牵扯到了。中班的班长说,宋长玉一发话,工人们呼呼啦啦就走了,拦都拦不住。按这个说法,没有交班的责任应由宋长玉负。安监科长问:“宋长玉是谁?”中班的班长说:“听说宋长玉是唐矿长未来的女婿。”“唐矿长的女婿?我怎么没听说过?”他问生产科的科长听说过没有,生产科的科长也说没听说过。两个科长都看着康队长,想必耳听八方的康队长一定听说过。康队长笑了,说:“你们都看着我干什么,我又不是唐矿长的女婿。我倒是想当唐矿长的女婿呢,我怕唐矿长抽我的嘴巴子。至于宋长玉是不是唐矿长的女婿,你们最好去问医院那个姓唐的护士,她应该最清楚。”康队长向中班的班长招招手,说:“你出来一下。”在门外,康队长问他:“宋长玉真说过那样的话吗,你不是把责任往小宋身上推吧?”班长说:“绝对说过,你要不信,我可以和宋长玉对质,宋长玉是唐矿长未来的女婿,我怎么敢平白无故诬赖他。”康队长说:“你不要随便说宋长玉是唐矿长的女婿,你以为当矿长的女婿是那么容易的。小宋现在还是个农民轮换工,依我看他的前途还玄着呢!”
  在商量提出对责任人的处理意见时,康队长让两个班长都离开了会议室,他说:“这个责任应该由我负,是我对工人的安全教育抓得不够,要处分就处分我康骆驼吧。”两个科长都不同意,说如果按康队长的逻辑,他们两个要受处分,唐矿长也要受处分。责任该是谁的,就是谁的,不能扫帚打枣,乱打一气。他们认为,两个班长,还有宋长玉,都要负一定的责任。他们再次问康队长,宋长玉跟唐矿长到底有没有关系。康队长说:“有那么点意思。”既然如此,不看僧面看佛面,对宋长玉的处分就适当轻点,只对他提出批评教育就算了。处罚条件规定,重伤事故的责任人还要课以二百元以上的罚款。他们建议,两个班长每人罚款一百元,对宋长玉免于罚款。
  处罚意见要报给唐矿长审批,唐矿长批了同意,处罚才能正式形成决定,才能立即生效。安监科科长把书面意见送到唐矿长那里去了,唐矿长一看就皱起了眉头,他一眼就看见了宋长玉的名字。唐矿长是长眉,眉一皱,长眉就往一块聚拢,使眉毛显得格外密集,格外浓黑。好比眉毛就是他的队伍,一遇情况,他眉头一皱,“队伍”迅速集结。
  科长免不了对矿长察颜观色,见矿长集结在一起的眉毛老也不松开,揣摸矿长可能不高兴了,他们不该把宋长玉的名字也报上来。于是科长咳了咳喉咙说:“唐矿长您看,意见中不提您亲戚的名字也可以,他本来就没什么责任。”
  “什么亲戚?”
  “我听说……”
  “听说什么,不要听风就是雨!你们报上来的处理意见轻描淡写嘛,迁就嘛,姑息嘛!这怎么能起到惩前毖后的作用呢!把材料拿回去,你们重新研究,重新上报。我建议:两个班长要全矿通报批评,矿广播站连续把通报广播三次,每人处以三百元罚款;对宋长玉解除农民轮换工劳动合同,永不录用!”
  安监科科长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这这这的,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唐矿长从写字台上的大理石笔筒里抽出一支笔来,干脆把他的建议作为一锤定音的批示批在材料的天头处了,并签上了他的名字。他把材料还给科长,说:“就这么办!”
  
  
  第四章
  
  13、申诉(1)
  
  矿上对宋长玉的处理决定,是康队长传达给宋长玉的。康队长让小马把宋长玉叫到他的办公室,对宋长玉很客气。他给宋长玉倒了一杯开水,说:“来,先喝点水。”宋长玉说不渴,还是把水接着了。康队长说:“小宋老弟,我对不起你呀!”
  宋长玉心里一惊,知道康队长话后面有话,他把康队长看了看问:“这话怎么说?康队长您一直对我很好。”
  “怎么说呢?”康队长剃了新一轮光头,他把光头抹拉着,欲言又止,像是真的很为难的样子,“你可能知道了,那天晚班出了点事故,冒落的石头把小毕的腿砸断了,小毕腿上打了石膏,现在还在医院躺着。昨天我专门到医院看了,小毕伤得是不轻,医生说没给小毕截肢就算不错。医生还说,小毕的骨头虽然接上了,但长好后两条腿不会一样长了,差不多等于半个残废。你看这事儿闹的,人家来时能跑能跳,抱起篮球满场飞,现在弄得一条腿长,一条腿短,成了瘸子,人家父母不知多么心疼呢!听说小毕还没对象,这一来,恐怕小毕找对象都成问题。小毕跟你一块儿进矿的吧?”
  宋长玉说:“好像是。”康队长跟他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呢?小毕受伤跟他有什么关系呢?难道事故的责任要由他承担不成?
  “不管怎么说,你还是比小毕强。有个好的身体,就可以东山再起。”
  宋长玉有些等不及了,什么东山再起?难道他现在所在的地方是西山,他在西山已经不行了?他说:“康队长,有什么话您就直说吧,我相信在小毕受伤的事情上我没有什么责任。”
  康队长把事故分析会上的分析过程对宋长玉讲了。宋长玉承认他说了那个话,但他是按规程的条文说的,一点都没超出规程所规定的范围。至于没向晚班交班就走人,是因为班长发了话大家才走的。他不敢让大家走,也没权力说让走的话。康队长说:“说来说去,你还是年轻啊!因为你的身份大家都知道,关键时候你说一句话,效果就不一样了。”
  “我哪里有什么身份,我只是一个平头老百姓,没什么身份。”
  “有没有身份,光你自己说不行,大家还是认为你是有身份的人。”康队长“嗐”地叹了一口气。
  “队里打算怎么处理?”
  “小宋你怎么还迷着呢,队里处理什么,只有人家处理咱,咱一点处理的权力都没有。我要求矿上处理我,他们怎么处理我,我都能接受,谁让我当队长没当好,把人家的孩子弄断了一条腿呢!可矿上不同意处理我,还是处理到你们三个人头上去了。”
  宋长玉不再问,等着康队长向他传达。
  康队长先跟宋长玉说了矿上对两个班长的处理决定,却没有马上把对宋长玉的处理决定说出来。他说他认为矿上对宋长玉的处理决定过于重了,劝宋长玉一定要有心理准备,不必过分灰心丧气,赶快找人说话,说不定还有挽回的余地。
  重能重到什么程度,总不至于比对两个班长的处理还重吧!宋长玉还是禁不住问了一句:“罚我多少钱?”
  “要是罚钱就好了,钱是龟孙,罚走咱可以再拼,就怕人家不想让你再拼了。”
  “怎么,矿上总不会开除我吧?”
  “我说小宋聪明吧,小宋到底还是聪明,我还没说出来呢,你就猜到了。矿上倒没说开除你,说的是跟你解除劳动合同,就是那个意思吧。”
  宋长玉的脸刷地就白了。不光他的脸白了,耳朵、鼻子、脖子,甚至连嘴唇都白了,白得有一点发青,一点血色都没有。狂风吹走地上的枯叶,海浪卷走岸边的沙子,虽然也很快,但总还有一个看得见的过程。宋长玉的脸从涨红,到刷白,好像连一点过程都没有,连最快的变脸术都变不了这么快。时间是晚上,宋长玉头顶是一根白炽的电棒。康队长屋里一时很静,静得能听见电棒上的整流器发出的细微的嗡嗡声。在电棒的照耀下,宋长玉的脸显得更加惨白。把一块白石头,刻成宋长玉的脸型模样,再经过风刮日晒,也不过白成这个样子。他的脸在一瞬间白得如此可怕,不用说,是血流退走的结果。电棒之所以白,白得发光,是因为里面有电流。而宋长玉的脸之所以白,与电流相反,是因为失去了血流。让人不可思议的是,脸上血流的闸门在哪里呢?血流说退,怎么一下子就退得那么干净呢?还有,不仅他脸上的血液退走了,手上的血液也退走了,那么多的血液,都湾到哪里去了呢?据说心脏是总枢纽,那么多的血液,总不能都压缩到心脏里去吧。要是都归到心脏里,岂不把心脏胀破了!人的体温是靠流动的血液提供的,如同城市的暖气是靠热水供应的一样。既然他脸上和手上的血液退走了,他的手和脸也随之霎时变得冰凉,如掉进冰窖里一样。当然,人的大脑思维活动,也是靠血液给大脑供氧,并由血液中的思维因子带动的,头部的血液一退走,肯定会影响到人的正常思维。那一刻,宋长玉脑子里一片空白,神情呆呆,像失去了思维一样。直到康队长让他喝水,他下意识地把水杯送到嘴边,思维才恢复了一点点。他说:“康队长,这太过分了吧,我没得罪过谁呀!这不是欺负人嘛!就是欺负人也不能这么个欺负法儿!”他想哭,可眼里干涩得很,没流出眼泪来。血流不畅大概对眼泪也有阻碍。
  康队长让他马上去找唐丽华,让唐丽华找唐丽华的妈妈,再让唐丽华的妈妈找唐矿长,只有这样,矿上对他的处分才有可能撤消,他才有可能留下来继续工作。康队长给宋长玉提供了一个情况,说唐矿长是一个怕老婆的人,别看唐矿长在乔集矿耍大牌,一到他老婆面前就软杆子了,连最小的牌都耍不成。只要宋长玉和唐丽华把唐丽华妈妈的工作做通,唐丽华的妈妈愿意为女儿帮腔说话,撤消对宋长玉的处分就有七八成把握。康队长还给宋长玉提供了一个情况,说唐矿长的老婆是后娶的,比唐矿长年轻不少,在矿上,唐矿长是领导,在家里,唐矿长是被领导。康队长说:“小宋,还记得一开始我跟你说的话吗,要当驸马,你得先当状元。当上了状元,驸马自然就是你的。你现在还是赴京赶考阶段,皇帝还不知道你是谁呢,当然不会把公主许给你。”
  经康队长这么一点,宋长玉似乎明白了,说:"我知道了,这是唐矿长借机报复我。"
  康队长说:“有些事自己心里明白就行了,不要再对别人说。好了,想开点儿,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该找谁就去找,别再下井了。你就是下井,矿上也不会给你开工资了。”
  宋长玉低头靠康队长的床边站着,没有就走。他双手握着的茶杯渐渐地有些凉了。他说:“唐矿长下手也太狠了。”
  “哎,你可别这么说,唐矿长也有唐矿长的难处。再说这也不一定是唐矿长一个人的意见,可能是经过矿领导集体研究的。”康队长轻轻拍了拍宋长玉的一只肩膀,“大丈夫能屈能伸,遇到事情可不能钻牛角尖。孔令安钻了牛角尖,你看他越钻越深,越钻地方越小,恐怕再也伸不开了。我相信你是个大肚量的人,一定会正确对待这件事情。”
  “康队长,您还要帮帮我。”
  “我不是在帮你出主意嘛。”
  从康队长办公室里出来,宋长玉没有马上回到宿舍去。上次康队长通知他参加通讯员学习班,他从康队长办公室出来后,也没有马上回到宿舍。这次的心情和上次不一样了,大大不一样了。上次是看天天高,看路路长,心像花儿一样开放。这次像遭了雷击,而且是晴天霹雳,他有些承受不起。上次他兴致勃勃,几乎把生活区转遍。这次他头沉脚沉,找一个黑暗的角落就站下了。把他开除,打回老家,这是他最怕遇到的事。怕鬼有鬼,这个事还是让他遇到了。大概是由于过于害怕的缘故,他不止一次做梦,梦见他丢了矿上的工作,又回到了老家。每次丢工作的原因都不是很明朗,好像他并没有什么过错,糊里糊涂地就被打回老家去了。而每次被打回老家,他在梦里都失落得很,难过得很,好像人生的路走到了尽头。还有一次做梦,梦见他已经在矿上结了婚,成了家。结婚的对象像是唐丽华,又不是唐丽华,是他上初中时的一个女同学。女同学也在矿上工作。矿上把他开除了,和他结了婚的女同学却仍留在矿上。和女同学分别时,他抱住女同学大哭不止,以致把自己哭醒了。每次从梦里醒来,当他确认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他仍在矿上工作得好好的,才如释重负。按照传统的对梦的解析办法,人们认为梦和现实是相反的,比如梦见死,就是生;梦见荣,就是辱。以这样的办法来推算,宋长玉每次做了被开除的梦醒来后,心情不但不再沉重,还有一些自喜,像是梦以相反的办法给他打了保票,他永远都不会被矿上开除。同时,他仿佛从梦中得到了鼓舞,汲取了力量,可以在现实中放心大胆地走下去。然而不幸得很,他的梦和现实走的是统一的方向,走着走着,竟吻合在一起,梦境竟变成了他的现实处境。看来传统的对梦的解析办法是不灵的,是自欺的,也是欺人的。连梦都救不了他,宋长玉该怎么办呢?宋长玉觉得两边的鼻窝有些凉,像是有小虫子往下爬。他用手指一摸,没摸到小虫子,原来是两行眼泪不知什么时候流下来了,眼泪已变成凉的。上次从康队长办公室出来,他也流了眼泪,那是激动的眼泪,是高兴的眼泪。这次的眼泪虽然主要也是水质,但里面包含的其它成份大约是委屈和绝望。他不能这样坐以待毙,得行动起来。按康队长给他出的主意,他找唐丽华去了。
  敲了唐丽华宿舍的门,唐丽华问是谁,他说:“是我。”
  “我是谁?”
  “我是宋长玉。”
  “有什么事儿明天再说吧,我们已经休息了。”
  “请您起来一下可以吗?我跟您说几句话。”
  “不可以。你有病吧?”
  宋长玉理解错了,说:“我没生什么病,就是想跟您说几句话。”
  “我看你还是有病,这么晚了敲女职工宿舍的门,这很不好。”
  宋长玉这才明白唐丽华说他有病是指什么了,不是指头疼发热、消化不良等器质性的病,而是说他精神上有毛病。这样的话,他岂不是和孔令安一样了么!他不敢再说什么,只道了一句对不起,就下楼去了。
  第二天一上班,宋长玉就到医院找唐丽华去了。他跟唐丽华说了他的遭遇后,唐丽华的表情平平淡淡,没有一点吃惊的表示,唐丽华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你跟我说,跟不说一样。谁处分了你,你应该找谁去。”
  “您能不能跟唐矿长说说,请他把对我的处分减轻一点,小毕受伤,真的不是我的责任。”
  “我跟他说不着,他当他的矿长,我当我的平头百姓,我跟他说不上话。我只知道,小毕伤得够重的。年轻轻的断了一条腿,心里是啥滋味!那天我送他到矿务局总医院,他一个劲说自己这一辈子完了。小毕是你的工友,你应该设身处地为小毕想一想。”
  宋长玉承认小毕受伤很让人同情,但不能因为小毕受伤就开除他。他认为,他受的伤害比小毕还严重。小毕是伤在腿上,他是伤在心上。他说:“唐丽华,您是个善解人意的人,您知道这样的处分对我的打击太大了。康队长跟我一说,我简直不敢相信,说实话,我都不想活了。一个被开除的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宋长玉的眼睛湿了。
  唐丽华说:“没这么严重吧,这里不能干,你还可以到别的地方干嘛!”
  “人家知道我是被开除过的人,谁还会要我呢!唐丽华,咱俩交往这么长时间,怎么说也算个熟人吧。我在矿上没有别的熟人,只有您一个,您一定得帮帮我。您要是不帮我,就没有人帮我了。”
  唐丽华摇头说:“你对我的期望值太高了,我真的帮不上你什么忙。我觉得你还是误会了。那次你到我们宿舍,我说小陈误会了我们俩的关系,其实是怕你误会。结果你还是误会了。你可以回忆一下,我答应过你什么,许诺过你什么,从来没有吧。可是你对别人说,你正在和我谈恋爱,还说唐洪涛是你未来的老丈人。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呀,太可笑了!我跟你一块儿去过一次红煤厂是不错,那能说明什么呢!你不是还跟别人一起爬过山嘛,到水库玩过嘛,道理是一样的,什么都说明不了。”
  宋长玉说他没说过那样的话,那些话都是别人瞎编的。别人瞎编不要紧,就把他害苦了。他说:“现在我才明白了,我没误会,倒是唐矿长听到别人的胡言乱语误会了,唐矿长一误会,就不让我在乔集矿干了。我难道不知道自己的地位低下吗!一个农民轮换工,在矿上挖煤只是临时性的,干个三年五年就回去了,我怎么敢有那样的想法。唐矿长轻信别人的话,也太高看我宋长玉了,他把我整得也太惨了!”
  “我也觉得矿上对你的处分太重了,反映出矿上对农民轮换工的身份歧视。你要是觉得是唐洪涛整你,你可以找唐洪涛说理去。我正上班你知道吧,你这样跟我说来说去,会耽误我的工作,造成不好的影响。”
  “你要是不愿跟你爸爸说,是不是回去跟你妈说一下情况,让你妈帮我说句公道话。”
  “你真是越说越可笑了,我妈根本不知道你是谁,她怎么能帮你说话!”
  宋长玉还是到矿务局找唐丽华的妈妈去了。他打听到唐丽华的妈妈姓高,喊人家高阿姨。高阿姨把他拒在了门外。高阿姨家的门有两道,外面一道是钢筋铁骨的保险门,里面一道是木门。高阿姨只把木门打开了,保险门还锁着。她隔着铁栅栏和钢纱把宋长玉上下打量着,很警惕的样子,问宋长玉找谁。宋长玉说他是乔集矿的。高阿姨说老唐不在家,要找老唐去矿上找吧。说着就要关门。宋长玉说他是唐丽华的朋友。他临来买了两包点心,把点心往上提了一下。高阿姨说:“唐丽华哪有朋友,唐丽华没有朋友。”
  “高阿姨,您让我进去吧,我跟您说几句话,就几句话,说完我就走。”
  “对不起,我不认识你,不能让你进来。”高阿姨把木门关上了。
  宋长玉只得回到矿上找唐矿长。他找到唐矿长两次,要求跟唐矿长谈谈,唐矿长都说没时间。唐矿长脸子拉得老长,好像从来不认识他一样。唐矿长说没时间时,确实有人在唐矿长办公室里坐着,手里拿着材料,像是在向唐矿长汇报工作。晚上,宋长玉第三次在办公室里找到唐矿长,办公室里明明只有唐矿长一个人,唐矿长还说没时间跟他谈。宋长玉问唐矿长什么时候有时间。唐矿长的态度很不好,说他最近都没有时间。宋长玉把自己压抑着,说:“唐矿长,矿上对我的处分是不是太重了!”
  “重什么!你给矿上造成了这么大的损失,差一点出了死亡事故,依我看对你的处分还是轻的。”
  “还能怎么重呢?”
  “除了解除你的农民轮换工劳动合同,还要对你进行罚款。考虑到你来矿劳动时间不长,积蓄还不多,罚款就算了。”
  “问题是损失不是我造成的,矿上把处分对象搞错了,我觉得我是冤枉的。”
  “你自己说搞错了不行,矿上专门成立了事故调查和分析小组,我相信他们不会搞错。年轻人要正确对待教训,不要受了处分就怨这个怨那个,找这个找那个,我可以负责地跟你说,你找谁都没用。就这样吧,你可以走了,我还有好多事情需要处理。”
  宋长玉不走,他说:“唐矿长,我觉得我没有得罪您呀,您干吗和一个被人看不起的农民轮换工过不去呢!您是一矿之主,是大人物,您抬抬手我就过去了。您放我过去,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您的大恩大德。您不放我过去,我这一辈子就算完了。您不知道我们农村的孩子,出来找个工作有多难。”
  “放你过去是不可能的。你走不走?我告诉你,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你再不走,我让保卫科的人把你带走。”
  宋长玉压抑不住了,他的心在抖,手在抖,全身都在抖。这次发抖不全是因为看见当官的害怕,而主要是因为生气,因为愤怒。都是因为这个人不容他,把他给毁了。他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说:“不就是我和唐丽华谈了恋爱,你就找借口整我嘛!我和唐丽华谈恋爱,你可以不同意,没必要下这样的狠手。你不光伤害了我,还伤害了你女儿。”
  唐洪涛拍了桌子:“住嘴!你简直是胡搅蛮缠!”他拿起电话说:“现在有一个人在我办公室里捣乱,影响我办公,你马上过来一下,把他带走!”
  宋长玉豁出去了,他说:“怎么样,说到你的疼处了吧!你恼了吧!”
  “我第一眼就看出你是个小人,果然是个小人!”
  “真正的小人是你,不管你的地位有多高,你都是个小人!”
  保卫科的人来了,唐洪涛把宋长玉一指:“他是被矿上解除劳动合同的人,赶快让他滚蛋!”
  
  14、死也不回老家(1)
  
  宋长玉对唐洪涛有了恨意,越想越恨。这种恨像是在宋长玉肚子里鼓起了一个疙瘩,疙瘩越长越实,越鼓越大。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仇恨就是这样偶然产生的。试想,如果宋长玉不追求唐丽华,就不会和唐洪涛发生什么关系,更不会发生冲突。在他远距离仰望唐洪涛的情况下,说不定一直认为唐洪涛是个好矿长呢。他试图接近唐洪涛,试图靠一下唐洪涛这棵大树,结果就糟糕了。这种恨还说不上是夺妻之恨。虽说他和唐丽华有了那么点意思,他拥抱唐丽华时,唐丽华也没有拒绝他,但不能说唐丽华就是他的妻子,连未婚妻都说不上。尽管如此,好像并不影响宋长玉对唐洪涛仇恨的深刻程度。好比农村的人毁坏青苗,他和唐丽华的爱情还处在萌芽时期,还没等爱情的青苗开花结果,还没等唐丽华变成他的妻子,唐洪涛就挥动手里的权力镰刀,把“青苗”割掉了。比起偷吃别人家已经成熟的庄稼,毁坏“青苗”的人更可恨。唐洪涛不但毁掉了他的爱情,连他的前程,他的憧憬,统统都毁掉了。宋长玉怎么能咽得下这口气!他肚子里的疙瘩鼓成一定程度,就通过血液转移到别的地方去了。这种转移类似癌的转移,转移不会使毒瘤消失,只会使仇恨的毒瘤越生越多,越长越疯狂,似乎连他每个手指头肚上都布满仇恨。他不能就这样便宜了唐洪涛,唐洪涛给了他足够的颜色,他该有所回应,还给唐洪涛一点颜色。他想找一个锥子,把唐洪涛乘坐的小轿车的轮胎扎破,把里边的气都放跑,让唐洪涛坐不成小轿车。或者是坐上小轿车了,到半路出车祸,把姓唐的腿摔断。可是,他不认识唐洪涛的小轿车,也不知道司机把小轿车放在哪里。他想趁唐洪涛下井的时候,他从暗处冲出来,给唐洪涛头上来一棍,如不能把唐洪涛的脑壳打碎,起码把唐洪涛打昏,让唐洪涛落个半身不遂。这个方案实施起来也有困难,唐洪涛每次下井,前后都有人陪伴,恐怕不等他冲到唐洪涛身边,陪伴唐洪涛的人就把他挡住了。再说,矿上把他除了名,他就领不出矿灯,井口检身工就不许他下井。他又想起一个办法,让孟东辉给他从井下偷出一些炸药和雷管来,他把炸药绑在肚子上,外面用衣服盖住。到了晚上,他装作到唐洪涛的办公室再跟唐洪涛谈谈,一下子把唐洪涛抱住,引爆炸药,与唐洪涛来个同归于尽。他觉得这个办法比较可行。唐洪涛每天晚上习惯一个人在办公室,他已经摸到了这个规律。他这次不用嘴跟唐洪涛谈了,改用炸药跟唐洪涛谈。唐洪涛不让他好过,他也不让唐洪涛好过。他多次看见用炸药炸煤,矿用炸药炸煤的效果总是很好。煤墙够硬的,但一炮下去,准能炸得四溜子开花。他仿佛已经看见,炸药轰地响过之后,唐洪涛的肚子跟煤墙一样,也会被炸得四溜子开花。只不过煤墙开的花是黑的,唐洪涛的肚子开的花应该是红的。唐洪涛的肚子大,开的红花也会很大。唐洪涛的肚子一开花,把整个办公室,还有墙壁,都会染红。当然,因为炸药先绑在他肚子上,他的肚子也会开花。他不敢想象自己的肚子开花是什么样,只想到一点点,肚子里似乎就痉挛了一下。不行不行,这个办法还是不好。唐洪涛是个恶毒的人,炸他可以,干吗还要搭上一个自己呢!再想想吧,看看还有没有别的较为稳妥的办法。他几乎有点恨自己,恨自己是个怯懦的人。上次在保卫科的人来到唐洪涛办公室之前,他本来有机会揍唐洪涛一顿,但他白白地把机会放过去了。当保卫科的科长出现在他面前时,他一点也没敢犯犟,人家命他走,他乖乖地就走了。
  宋长玉被开除的事同宿舍的人都知道了,采煤三队的人都知道了,似乎连全矿的人也都知道了。煤矿有一个突出的特点,每个班上班前都要开班前会,班前会的主要内容就是拿安全生产说事儿。在多数日子,他们的班前安全教育是空洞的,工人都不愿意听。一旦听到矿上出了事故,并处分了谁谁谁,听众的耳朵才支楞起来了。那两天,宋长玉当了班前会上的反面教材,他的名字被广泛传播。孟东辉有了新的说法,他说他早就知道,宋长玉跟唐丽华肯定谈不成。他对宋长玉说:“你都没想想,你是什么人,人家唐丽华是什么人。唐丽华是中专毕业,人家起码要找一个大学毕业的;唐丽华的爸爸是矿长,人家至少要找一个爸爸是副局长一级的。你连个国家正式工都不是,你们家人老几辈都是老农民,唐丽华怎么会找你。这不怨,那不怨,都怨你自己想得太高了。”他问宋长玉什么时候回老家去,准备让宋长玉帮他往家里捎点东西。宋长玉没说什么时候回去。
  孔令安对宋长玉嘻嘻笑着,仿佛把宋长玉引以为同道,并与宋长玉同病相怜。孔令安说:“你看,我让你跟我一块儿去当记者,你还不去呢,现在矿上把你开除了吧!你要是当了记者,谁敢开除你!矿上开除你也没有关系,你以后就跟着我干,咱俩一块儿去采访,保证你饿不着。前天我去农村采访,在一个支部书记家吃的饭,他们家给我做的捞面条,还炒了鸡蛋。”
  宋长玉正在床上躺着,听了孔令安的话,他拉拉被子把脸蒙上了。他现在连孔令安也不如,孔令安虽然得了神经病,但孔令安没有被开除,还是在册的国家正式工。矿上还给孔令安发基本工资,孔令安家里人给孔令安治病花的钱,还可以到矿上报销。他被矿上宣布开除,就得卷铺盖走人,从此和矿上什么关系都没有了。前段时间,他说孔令安名利思想太重,心胸太狭窄,还当面嘲笑过孔令安,没想到他的遭遇比孔令安还惨。不过他还是不愿意接受孔令安的同情和友好的表示,如果和一个神经病人友好,不是等于自己和神经病人差不多了么。他暗暗对自己说,你一定要坚强些,一定要咬紧牙关,精神千万不要错乱。
  小马来催他了,说劳动工资科让宋长玉去一下,办办解除劳动合同的手续,把该领的工资领走。宋长玉被子蒙着头,没有答话。小马隔着被子拍拍他的腿,问:“小宋,我跟你说的话你听见了吗?”宋长玉仍没有把被子掀开,说:“知道了。”小马说:“那你就赶快去吧。保卫科给队里来的也有电话,电话是康队长接的,康队长让我跟你转述一下。保卫科的李科长说,限你三天之内从宿舍里搬出来,离开乔集矿。如果逾期不搬出来,保卫科就要采取强制措施。康队长很同情你,下级得服从上级,康队长也没办法。康队长说,你哪天走跟他说一声,他还要送送你。”宋长玉这才把头从被子里露出来了,说:“你告诉康队长,我谢谢他,也谢谢你。我给采煤三队添麻烦了。”
  宋长玉真的要回老家吗?若回到老家,他将如何面对他的父母和村里的乡亲?自己被矿上开除的事是说还是不说?要是说的话,他怎么能说得出口,怎样才能自圆其说?宋长玉不会回老家,他说过开弓没有回头箭,好马不吃回头草,说什么也不能再回老家。前些天他刚给父母回了信,说矿上的领导对他不错,给他调换了比较好的工种,让他当上了井下刮板运输机的司机。他表示一定好好干,争取早日转正,为父母争气。还说想在外面找一个对象。父母收到他的信,不知有多么高兴呢!是他吊高了父母的胃口,燃起了父母对他的希望。倘是他背着铺盖卷突然回家,一定会给父母造成很大的打击,父亲会唉声叹气,母亲会暗自垂泪。村里人看见他,也会问他,怎么回来了?他不会说实话,只能说不想在矿上干了。村里人不会相信他的话,会胡猜八猜。前些年村里有一个在北方城市当兵的,头几天回家探亲时他还在野外跑步,撇京腔,说回到部队就要被提干。谁知道呢,他刚返回部队没几天,就背着一个黄被子回老家了。人问他原因,他说是复员。人们就乱猜,说出很多难听话。后来有人还是从公社武装部打听出来了,因为他在部队犯了错误,还是男女作风方面的错误,部队就把他开除了。从此,那个人就被人看不起,在村里就抬不起头来。他要是回到村里,也只能落个抬不起头的可悲处境。说不定他的处境还不如人家。这是因为,他母亲和支书的老婆一直有矛盾,以致他们家的人和支书家的人都有了矛盾。支书家有权有势,他们家要啥没啥,多少年来,他们家一直处在盾的位置,只有招架之力,没有还手之力。宋长玉从小从父母那里得来的教育,就是要他争气!争气!争气!全家人都指望他有朝一日能够出人头地,和支书家的人抗衡。最好他能掌握一定的权力,把支书家的权力压下去。现在他不但连狗屁的权力都没掌握,还被掌握权力的人把他开除了。他这样回去,只能受到支书家人的嘲笑,支书的老婆对他母亲的欺负也会变本加厉。不错,他名下的一份责任田村里还没有收走,他往土里撒下种子,土地里照样会长出庄稼。他收了庄稼,打下粮食,也会有饭吃,不至于饿嘴。可是,他害怕的就是这个,极力挣脱的就是土地。土地能种庄稼是真的,土地能埋人也是真的。祖祖辈辈,他们村四周的土地里不知埋了多少人了。埋一个人就鼓起一个坟包,恐怕谁都没有数过,地里一共鼓起了多少个坟包,只见坟包遍地,从来没有准确数字。而且,如同地里每年都长庄稼一样,坟包还会持续增加。土地里有酸有碱,有盐有水,还有各种微生物,消化能力是很强的,棺材埋进土里,时间不长就沤朽了。接着,棺材里面的人骨也沤朽了。据说人的头盖骨是最耐沤的,可沤到一定程度,剩下的也不过是一个空壳,难看得像一只无把瓢一样。冲下磕磕,只能磕出一小堆湿土来。坟包的存在,似乎每天都向活着的人无声地发出提示,在不久的将来,你们也会变成其中的一个。在老家种地时,宋长玉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有些不寒而栗,不想充当坟包其中的一个。从学校里,从书本上,从报纸上,从电视里,他早就知道了,除了有农村,还有城市,城市在高处,农村在低处。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有权有钱的高等人都在城市里,高楼大厦、火车飞机、公园动物园、美食美女等,也都在城市里,他要想混出个人样儿,要想有点出息,就必须到城市里去。不能去大城市,去小城市也行。不能去小城市,当工人也行。只要当上工人,靠工资生活,也算半个身子进了城市。待在农村,土里刨食,再埋到土里,一点出息都不会有。当支书会好一点,但他还不是党员,支书怎么也轮不上他当。在宋长玉的心目中,把煤矿与城市同等看待,城里有的,煤矿几乎都有。同时,每座煤矿地面有一座城,地下纵横的巷道也像一座城。人们把煤矿叫做煤城是有道理的。原以为他走进城里来了,越走会越进入城市的深处。他没有料到也没有防备是,先入为主的、以唐洪涛为代表的城里人对他是排斥的,他在城里还没有站稳脚跟,唐洪涛伸手一推,就把他推了出去。在井下,急于下班的人抢上铁罐笼就是这样,先进罐笼的人不愿让后来的人再进。罐笼里本来还有空地方,但先进去的人站在门口挡着道,或直接把后进去的人推出去。罐笼一关上铁门,忽地就提上去了,被推出去的人只有干瞪眼。好在罐笼还会下来,乘不上这一罐,还可以乘下一罐。可唐洪涛把他推出去就不一样了,他很可能再也没有进城的机会了。想来想去,他还是恨唐洪涛,唐洪涛把他害得这样惨,他决不能跟唐洪涛善罢甘休。连带着,他对唐丽华也有些恨。他相信唐丽华是喜欢他的,唐洪涛从中插了一杠子,唐丽华就退缩了,就站到唐洪涛的立场上去了。在红煤厂的半山坡,他抱住唐丽华的时候,更进一步把唐丽华放倒就好了,把唐丽华的身子弄破就好了。也许唐丽华不太情愿,也许唐丽华会挣扎,不要紧,反正山上没有别的人,只有鸟儿,唐丽华就是挣扎,也不会有人听见。要是那样的话,唐丽华也许就踏实了,就会一心一意地跟他好。看来他还是太老实,太温良恭俭让。
  宋长玉躺在床上,已连续四顿没去食堂吃饭。一个被开除的人,一个落魄的人,还有什么脸面去食堂,怎么还好意思往嘴里放东西,干脆把自己饿死算了。他明显消瘦,两腮吸下去,脸色有些糙,有些黄。他的头发在枕上搓揉得很乱,有的向上翘着,像老鸹的尾巴;有的横向支扎着,说不来像什么。好在他胡须不重,胡子不是显得很长。不然的话,仅从他的形象来看,真让人怀疑他会不会变成第二个孔令安。
  杨师傅劝他最好还是去吃饭,说人老不吃饭可不行。人跟谁怄气,也不能跟饭怄气,怄出病来,罪还得自己受。同宿舍的几个人,杨师傅是真的同情宋长玉,劝慰宋长玉时说了不少公道话。杨师傅拿戏台上的古装戏作比较,说嫌贫爱富的人啥时候都有,唐洪涛就是一个嫌贫爱富的人。很明显,唐洪涛觉得自己的女儿跟了宋长玉不是门当户对,就利用手中的权力,找一个借口,把宋长玉开除了。唐洪涛做得太过分,一点都不遮掩,谁都看得明白。杨师傅说:“古戏里那些落了难的公子哪里来的,差不多都是嫌贫爱富的老丈人逼出来的。那些老丈人只看眼前,不看长远;只看门头高低,不看有才没才,就干了棒打鸳鸯的事。那些落难的公子一争气,后来都做了官。目光短浅的老丈人都傻了眼,没有一个不后悔的。”
  宋长玉也看过一些老戏,将戏比已,杨师傅的话让他伤感顿生,他落难了是不错,今后的路在哪里呢?当杨师傅问他什么时候回家时,他说:“我不回去,就是要饭,就是死,我也不回去,死也要死在外头!”说着就呜呜地哭了起来,哭得相当痛心。杨师傅越是劝他别哭了,他哭得声音越大,全身都哆嗦着。他说:“杨师傅,杨师傅,当个人咋这么难呢,我走投无路了,我没法儿活了……”
  杨师傅的鼻子也有些发酸,他说:“小宋,长玉,别哭了,你还年轻着呢,你的路还长着呢,天无绝人之路,咋能说没法儿活呢!起来,我帮你想想办法。”他帮宋长玉想的办法是,红煤厂有个砖瓦厂,不知那里缺不缺打工的人,他回头帮宋长玉问一问,要是砖瓦厂需要人,他介绍一下,宋长玉可以先到那里做工。和唐丽华一块儿去红煤厂游览时,宋长玉看见过那个砖瓦厂。红煤厂虽然也是农村,但毕竟不是他们老家。砖瓦厂虽然也是和泥土打交道,因为有一个厂字,也算是做工。走一步说一步吧。他谢过杨师傅后,杨师傅当晚就回家去了。第二天一大早,杨师傅就从红煤厂赶回来,告诉宋长玉,砖瓦厂同意宋长玉去上班。宋长玉这才起来洗脸,吃饭。
  和矿上办清了手续,宋长玉临去红煤厂对杨师傅说,以后他家里来了信,让杨师傅替他收着,什么时候回家给他捎回去。杨师傅让他放心。宋长玉还想去医院和唐丽华告别一下,表明他是一个重情义的人,人负我,我不负人。又想了想,估计唐丽华不一定会同情他,不一定会回心转意,就没去。
  让宋长玉感到寒心的还有孟东辉,孟东辉见他收拾东西,眼睛对床下的那只木箱盯了又盯,最后大概实在忍不住,对宋长玉说:“这个箱子你用不着了吧?用不着就给我留下吧。”这就是他的老乡,觉得将来会用到他时,硬把箱子往他床底下塞。见他倒霉了,将来用不着他了,就把箱子要走了。宋长玉说:“这个不用你说,我也会把箱子给你留下。”
  
  15、新的目标(1)
  
  在砖瓦厂的工棚里住下来后,宋长玉一连写了两封信,一封是写给夏观矿务局组织部部长的,一封是写给唐丽华的。天外有天,唐洪涛上头还应该有人管。他打听出来了,能管住唐洪涛的是矿务局的组织部。在给组织部部长的信里,他说唐洪涛是个华而不实、口是心非的人,是个封建思想和打击报复思想非常严重的人。他举了他和唐丽华的例子。他说他和唐丽华的恋爱是正当的,是自觉自愿的,而且他们的恋爱关系已接近成熟。这时候唐洪涛对他们的恋爱横加干涉,以莫须有的罪名,解除了矿上与他签订的五年期劳动合同。这个打击使他痛不欲生,差一点自杀。他不信天下没有说理的地方,才给尊敬的组织部部长写了这封信。他盼望着部长能够抽出一点时间,过问一下他的事,为他申冤,还他公道。他想与矿上签订新的劳动合同,继续为煤炭生产出力。如果和乔集矿签订劳动合同有困难,让他到别的矿也可以。他不知道部长的名字,只听说部长姓元,在信封上写了元部长收,就把信寄走了。他给唐丽华的信写得长一些。在回顾了他和唐丽华的交往过程之后,他第一次使用了爱这个字眼。他说他对唐丽华的爱已在心里藏了好久好久,小曲好唱口难开,在矿上时没好意思说出来。现在他既然已经离开了乔集矿,已经成了沦落之人,再不把对唐丽华的爱说出来,他就不甘心,一辈子都不甘心。他说丽华呀丽华,你不知道我多么爱你啊,我的心为你而生,我的血为你而流,你把我害得好苦好苦!不管你对我怎样,你说我误会也好,都改变不了我对你的爱。这不是我的错,也不是我的罪过,都是因为你太可爱了。虽然我离开了你,可我的心并没有离开你,人离心相近,我无时无刻都在思念着你。你知道我现在在哪儿吗?我在红煤厂。红煤厂是我的幸福之地,也是我终生难忘之地。都是为了对你的怀念,我没有到别的地方去,才来到了红煤厂,你能理解我的心情吗!昨天我又沿着我们共同走过的地方走了一遍,山也留来地也留,桥也留来水也留,处处都留下了你的足迹,你什么时候再来看看呢?他再次提出,希望唐丽华能给他回一封信,哪怕给他写三言两语呢,他都会很高兴。
  局里组织部没有给他任何答复,他寄出的信等于石沉大海。让他再次感到失望的是,唐丽华没有给他回信。他寄给唐丽华的信被原封不动退了回来。
  砖瓦厂有个小食堂,在食堂做饭的姑娘叫明金凤,是村支书明守福的闺女。一天早上,宋长玉去食堂吃饭时,明金凤对他说,他们家里有一封信,是从乔集矿退回来的,不知是不是他的。外面寄至红煤厂的所有信件和村里订阅的报纸,都是先送到村支书家里,村里人听说有谁的信,谁到村支书家去取。宋长玉一听明金凤说有乔集矿退回的信,脸上一红,想到一定是他写给唐丽华的信,马上到支书家去了。因对老家的村支书印象不好,他对所有的村支书几乎有了同样的看法,一般不愿到村支书家里去。因要取信,他不得不去。临去时他特意买了一盒烟。明支书不在家,只有支书的老婆在家。支书的老婆怀里抱着一个孩子,大概是她孙子或孙女。宋长玉上前叫了大婶儿,掏出烟来让大婶儿吸。他们老家村支书的老婆是抽烟的,而且烟瘾挺大,可以一颗接一颗吸。这位大婶儿却不吸烟,说:“我不会吸烟。你是找老明吧?他不在家。”宋长玉说:“听说有我的信,我来看看。”“信都在堂屋当门的方桌上,你自己去拿吧。我不认字,不知道谁的信是谁的。”
  宋长玉到堂屋的桌前,一眼就把那个鼓鼓囊囊的信封认出来了,上面写的是唐丽华收。信封的左上角贴了一个白纸条,纸条上用圆珠笔写的是:此人已调走。他随手把信装进口袋里了。这样的信不必看,他也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他也不好意思看。写信时是一种感觉,看信时又是一种感觉。写信时他的心是热的,是提着劲写的。信周游了一圈,他的心已冷静下来,再看那些感情热烈的句子,他说不定会害臊。再说信是写给别人看的,他自己看算什么!收到退信,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信封里装的不是信,而是他本人,他走到这里,走到那里,人家都不愿意收留他,便把他退了回来。他想信之所以被退回来,无非是两种可能:一种是唐丽华真的调走了;另一种可能是,唐丽华不愿意再看他的信,一见信封上是他的字体,就把信给他退回来了。要是后一种可能的话,他和唐丽华的缘分真的尽了。
  他拿了信要走,大婶儿跟他说话:“我怎么没见过你呢,你是新来的吧?”
  “我是新来的,在砖瓦厂干活。”
  “你是姓宋吗?”
  “是姓宋。大婶儿知道我?”
  “你说你姓宋,我就知道了。前些天杨新声到我们家来了,跟老明说了你不少好话。听杨新声说,矿长的闺女跟你好,矿长不愿意,矿长就不让你在矿上干了。我日他娘,矿长个丈人的心怪狠哪!”
  杨师傅帮他说好话,大婶儿也在替他说好话,到底是乡下人向着乡下人。大婶儿的话说到他心里,触动了他的脆弱处,他看着大婶儿,眼圈不由地就红了。他由此对明大婶儿产生了好感。老家那个支书的老婆一身的霸气,吃屎也要吃尖儿。这个明大婶儿看着面善,没有一点支书老婆的优越感,有的是一些农村大婶的亲和力。宋长玉觉得明大婶儿很像他老家的一个婶子,婶子说话家常,很会替人着想,看来明大婶儿也是这样。他说:“大婶儿,没办法呀,人在人檐下,不得不低头,谁让咱是农村人呢!”
  明大婶儿说:“农村人怎么了,农村的好人多着呢!我听说好多在北京城里当大官的人都是从农村出去的。依我说呀,小宋你别泄气,别人看不起咱农村人,你自己可不能看不起自己。年轻人只要身体好好的,又有志气,到哪里不能吃饭过日子呢!”
  宋长玉说:“大婶儿,您说话真中听,真会劝人,我今后就听您的。我在这儿人生地不熟,还请您多指点,多照顾。”
  明大婶儿笑了,说:“我是着不着,挖一勺,哪里会劝人。你以后有啥难处只管跟我们家老明说,没事的时候就来家坐坐。像你这么大,在你娘跟前还是个孩子,在家千般好,出门一时难哪!”
  回砖瓦厂的路上,宋长玉想到,他在乔集矿发生的事看来红煤厂的人都知道了。这并不是因为红煤厂离乔集矿不算远,煤矿是一个世界,农村又是一个世界,两个世界相对来说是封闭的,离得很近,互相也不一定通消息。红煤厂的人知道了他的事,定是因为杨师傅要帮他找活儿干,才把他的事跟支书说了。事情到了农村,总是传得很快,一传十,十传百,大家就都知道了。从明大婶儿反馈给他的信息来看,红煤厂的人知道了他的事也不是什么坏事,或者说村里的舆论对他还是有利的,是向着他的。矿长的闺女为什么跟他好呢,说明他不一般,有赢人的地方,值得矿长的闺女青睐。跟矿长的闺女好过,好像这也是一种资格。有了这种资格,村里人对他的注意会多一些,人家要观察一下,他这个人究竟怎么样。这对他似乎是一个提醒,今后他自己要树立资格意识,一言一行都要讲究一些。
  宋长玉还想到,既然明大婶儿知道了他的事,明大婶儿的闺女金凤肯定也知道了。明金凤既然看到了邮局退给他的信,肯定也看到了唐丽华的名字。这么大的闺女都是好奇的,不知明金凤会不会把信拆开看一看,再把信封的封口封上,要是明金凤把信的内容看了,就不太好了。这样想着,他把信掏出来,把信的封口处仔细检查了一遍,没有发现被拆过的痕迹。
  他到食堂向明金凤表示感谢。砖瓦厂的人都把明金凤叫金凤,为了显得郑重,他称的是明金凤的全名全姓,说:“明金凤,谢谢你!是退给我的信,我已经把信取回来了。”
  平常日子,明金凤大概很少受人感谢,也没想到宋长玉会到食堂专门感谢她,她吃了一惊似的,满脸都红了。她好像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笑了一下,笑得十分羞涩。她好像也不敢看宋长玉,看一下,低眉躲开了。又看一眼,又赶紧躲开了。
  宋长玉心里一明,又一喜,觉得这闺女有些意思。谁说文明礼貌哪里都可以讲,他的文明礼貌可能把明金凤吓着了。为了把气氛缓和一下,他说:“你妈真和善,说话特别家常,让人一见就觉得很亲切。”
  提到妈妈,明金凤的神情果然放松一些,说话似乎也有了方向,她说:“就我妈好说话,跟谁都是见面熟。”
  “大婶儿说话在理,我很喜欢听大婶儿说话。你忙吧,我不打扰了。”
  砖瓦厂是红煤厂村里办的,属于集体所有制性质。村里没有别的什么挣钱的项目。买过一个榨油机,开过一个小榨油厂,因为不赚钱,停了。后来又买过一个机器,用黄豆加工豆制品,豆制品的名字叫人造肉。人造肉的销路好过一段,因附近好多村都搞起了人造肉,人造肉就卖不动了。上头一再说无工不富,鼓动每个村子都要办工业。红煤厂没有别的工业可以办,就办起了这座砖瓦厂。村里实行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时,土地没有完全分完,留下了十几亩机动地。原说用这十几亩机动地建一个养猪场,或者利用红煤厂充足的水源,挖一个养鱼塘。结果养猪场没有建,养鱼塘没有挖,却建起炉子,树立起烟囱,烧开了红砖。对此,村支书明守福自有解释,他说这叫烧砖和挖养鱼塘两不误,等砖烧得差不多了,养鱼塘就挖好了,不然的话,挖出的土怎么处理呢!现在农村翻盖房子的人家很多,手里有了几个钱,纷纷扒掉草房盖瓦屋,对砖瓦的需求量很大。因此,红煤厂砖瓦厂自开办以来,生意一直红火而稳定。村外的人对这项生意难免眼热,也想办一个砖瓦场,可他们办不了。因为他们的土地含沙多,团结不到一块儿,做不成砖。而红煤厂的土地是黏土地,正好适合做砖瓦。从这个独特优势上讲,红煤厂是得天独厚。这些情况,宋长玉到砖瓦厂不几天就知道了。宋长玉还了解到,厂里没有厂长,由明守福代理厂长的职务,厂里的一切事情,都是明守福说了算。比如有人到厂里来买砖,一块砖多一厘钱还是少一厘钱,交现钱还是用煤换,都由明守福定,若见不到明守福的面,就办不成事。宋长玉不可避免地想到唐洪涛,觉得明守福在红煤厂的地位跟唐洪涛在乔集矿的地位差不多,都是一手遮天。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围绕着做生意和赚钱,宋长玉的脑子也在转。要说红煤厂的优势,还有两个优势可以发挥,倘把这两个优势发挥起来,红煤厂不用怎么投入,就可以源源不断赚钱。这两个优势,红煤厂的人并不一定意识到,身在庐山中,往往不识庐山真面目。他是外来人,旁观者清,才知道红煤厂真正的优势所在。不过他现在不说,不能帮红煤厂的人出主意。他要看看明守福对他怎么样,再决定是不是献上他的主意。若是明守福对他不错,不把他当外人,他就把主意对明守福说出来。若明守福像唐洪涛一样对他不好,就是把主意沤烂在肚子里,他也不会说出来。两个主意虽未说出,因他想到了,肚子里颇有些得意,还有那么一点激动。他以前以为自己没什么经济头脑,做生意赚钱的事没有他的份儿,现在看来不是这样,他需要对自己重新认识,需要挖掘自己身上的潜力。
  砖瓦厂一共只有八九个人,除了两个看火烧窑的师傅和宋长玉是外地人,别的都是本村人和本地人,其中包括会计和炊事员明金凤。砖瓦厂派给宋长玉的活儿是做砖坯子。宋长玉的老家也有烧砖窑的,也有做砖坯子的。这里做砖坯子的办法跟老家不一样。老家做砖坯子有一个木制的模具,把泥巴和好了,和得不软不硬,很到家,模具的斗子里撒上一些草木灰和细沙,再把泥巴摔进斗子里,摁实摁平,然后把模具翻过来啪地一磕,砖坯子就做成了,做得四角四正。一个模具一般有两个斗子,一次能磕出两块砖坯子。也有一次能做出三块砖坯子的模具,那样的模具很少,除非力气特别大的人才用得动。这里通电,做砖坯子是用机器。把地里的土刨起来,装进架子车里,掀起架子车,直接把土倒进砖机的下料口里,成排的砖坯子就从下面吐出来了。这里的土比较湿润,有时需要往土里洒一点水,有时连一点水都不用洒,土里本身含的水分就够了。这种做砖坯子的办法比宋长玉老家做砖坯子省劲得多,效率也高得多。宋长玉具体干的是往架子车里装土,他装得很快,一掀赶一掀,一会儿就把架子车装满了。装满了架子车,他本来可以休息一会儿,等空车回来的时候再装。但他不休息,帮着拉车的人在后面推车。把车推到砖机跟前,他又帮着拉车的人把架子车掀起来,把土往砖机的下料口子里倒。傍晚,本村和本地的人下班回家去了,他仍不闲着,用锨把撒在路上的土清理一下,把工具收进工棚里,摆放整齐。见锨面上有泥,他还要把泥擦掉,把铁掀擦得干干净净的。那次和唐丽华一块来红煤厂游览时,他就注意到了这个砖瓦厂,认为砖瓦厂破坏了环境,烟囱里冒出的烟也污染了环境,与红煤厂优美的自然风光极不协调。他当时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日后竟成了砖瓦厂的一员,也参与破坏环境来了。如果像唐丽华说的,这块地方像一个一头秀发的人长了一块疤瘌,那么他现在不是来治疤瘌,而是用铁锨不断把疤瘌扩大着。这没办法,人一辈子谁都不知道自己会干些什么,自己看不惯的事情也不一定就不干。一切都收拾完了,他才到附近的水塘边洗洗脸。洗过脸他并没有马上站起来,抬头之际看见了西天的落日,他便把落日看了一会儿。太阳走得越来越远,却越来越红,越来越大。红到一定程度,大得不能再大,就很快地落下去了。他想让太阳落慢点,落慢点,然而太阳不但没有放慢脚步,下落的速度好像更快了。当太阳落得只剩下一点红边时,他猛然发现,太阳原来并没有落在西天,而是落进了水塘对岸的水里,他似乎一伸手就能把太阳捞到。他果真把手伸进水里去了。此时太阳已完全沉没,水中只剩下一塘的红霞。他没有捞到太阳,只沾了满手的红霞。他把水撩了撩,珠珠“红霞”旋即飞扬起来。
  有一个本村的人还没有回家,那是给几个外地人做饭的明金凤。等几个外地人吃过晚饭,刷了锅,明金凤才能回家。不到吃饭时间,宋长玉不到食堂里去。他住的工棚离食堂很近,隔着用碎砖垒起的工棚薄薄的墙壁,他能听见明金凤在案板上切菜的声音,能闻到炒菜散发出的香气,且知道食堂里只有明金凤一个人在忙活,但他坚决不去。吃饭时,两个烧窑的师傅在一块吃,一边吃一边说话。宋长玉没跟两个师傅凑到一块儿,一个人在一边吃,他只看着饭碗,不抬头,也不说话。凭他的敏感,能觉出明金凤在看他。在他故意不看明金凤的情况下,明金凤看他也不是看得很大胆,看一眼,目光移到门口去了;又看一眼,目光回到锅台上去了,像是怕被别人发现她在看宋长玉,目光像是随时准备逃跑。身体能感应和接收别人的目光,这种敏感的能力不是每个人都有,但宋长玉有。仿佛他的眼睛不只是长在头上,还长在了心上。心上的眼睛叫心目,也叫天目。有天目的人等于全身都长了眼睛,明金凤背后看人的躲躲闪闪的目光当然瞒不过他。吃过饭,宋长玉也不在食堂多停留,自己刷了碗就走了。他的饭碗本来可以留给明金凤刷,因为两个烧窑的师傅都是留给明金凤刷,明金凤也说:“搁那儿吧,一会儿我一块儿刷。”宋长玉不,他说:“我自己刷吧,好刷。”他从水桶里舀了点水,把碗拿到门外刷去了。
  宋长玉必须接受在乔集矿时的教训。在乔集矿时,他是主动追求唐丽华。到了红煤厂,他准备把主动权留给别人,让别人追求他。他得装作心还在唐丽华身上,只钟情唐丽华一个人,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倘是见一个,就两眼放光追一个,会显得他用情不专,甚至显得有些轻薄。同时也有可能给明金凤造成不好的印象,人家会把他看成一个薄情郎,对他避而远之。他站在明金凤的角度,替明金凤想过了。他跟唐丽华谈过恋爱,不会影响明金凤对他有好感。事情恰恰相反,正因为他跟唐丽华谈过,他才显得更有魅力,明金凤才会对他高看一眼。明金凤一定会想,连矿长的闺女都愿意跟他好,他一定不同寻常,一定有过人之处。农村的女孩子对自己的眼光和判断能力往往缺少自信,很容易受别人的影响,别人说哪个人好,她们就愿意把目光对准哪个人,从人家身上看出好来。宋长玉在农村生,农村长,对农村女孩子的心理还是比较了解。和农村的女孩子打交道,相对容易一些。出于这些考虑,在明金凤面前,宋长玉眼下只能把自己的形迹收敛起来,把自己的姿态端起来。
  这里面还有一个原因,唐丽华的确值得他追求。而明金凤,有什么值得他宋长玉追求的呢?他听人说了,明金凤只是一个初中毕业生。这不是不值得追求的主要原因。明金凤虽然个子比唐丽华高一点,但明金凤长得比较黑,也没有唐丽华漂亮。这也构不成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什么呢?是因为明金凤的户口在农村,不过是一个农村姑娘。高中毕业在老家时,他没有找对象。到了乔集矿,父母写信要在老家给他张罗找对象,他也拒绝了。千里迢迢跑到红煤厂,还要找一个农村姑娘,他图的是什么呢?难道他命里就该找一个农村姑娘吗?明金凤的爸爸是村里的党支部书记是不错,但他们家终究还是农业人口的性质。农业人口,非农业人口,这是两重天地啊!
  
  16、铺垫(1)
  
  宋长玉跟明金凤保持着距离,却时常到支书家里去,帮支书家干一些体力活儿。明守福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在夏观矿务局救护队当救护队员。大儿媳虽然在红煤厂,但已分家另过。二儿子在部队当兵。明守福事情多,在家里几乎呆不住。他们家有一些需要男人做的活儿,宋长玉就抽空去帮助做一做。明守福家院子里有一块空地,明大婶儿想把地刨起来,种上几畦菜。宋长玉很快把地刨松,整细,画畦,种上了菜。宋长玉还用架子车从砖瓦厂拉回一车整砖,把砖侧棱起来,一砖压一砖,给小菜园镶嵌了狗牙型的花边。他知道砖是公家的,不能私自往家里拉。但他也知道公家的砖跟支书自家的砖也差不多,他给支书家拉砖,谁都不敢说什么。菜出芽儿了,他时常去把菜浇一浇。支书家使用的是压水井,他把水压进桶里,再把桶拎到菜园边,把水均匀地洒进菜畦里。支书家的猪圈被猪拱倒了一面墙,一头大白猪跑了出来。这可不行,猪一跑出来,小菜园里的菜苗就保不住了。宋长玉没等明大婶儿吩咐,就和了泥,用水洇了砖,把猪圈重新垒好。明大婶儿让他吸烟,他不吸;明大婶儿让他喝茶,他也不喝,干完活儿就走了。他是故意不要任何酬劳,故意让明家欠他一点什么。一次欠一点,日积月累,欠得就多了。一次欠一点小情,欠得多了就是大情。他这些人情等于在明家的银行储存下来,除了本金还有利息,看看明家将来拿什么还他。
  麦子熟了,阵阵麦香朝人们脸上扑来,仿佛在对人们说:“我饱满了,我熟透了,快来收我吧,再不赶快收我,我就生气了!”人们知道,麦子熟得太透了,真的会生气,它生气的办法就是趁太阳当头时把穗子炸开,让金黄的麦籽儿落到土里去,并在土里隐藏起来,雨后发出新芽儿。人们不敢惹麦子生气,纷纷磨利镰刀,开始割麦。在收麦期间,砖瓦厂除了窑不停火,看火的两位师傅不放假,做砖坯子的人放了十天假。明守福问宋长玉回不回老家收麦。宋长玉说不回去了,他家的地不多,麦子有父母收。明守福说:“那你就看厂子吧,要是下雨,就用塑料布把砖坯子盖上,不下雨就不用管它。这些天的工资厂里照给你开。”宋长玉说:“谢谢明大叔!”明守福说:“我听会计说你干得不错,每天别人都走了,收尾的活儿都是你干。”宋长玉说:“没什么,都是一些小活儿,勤勤手就干了。”明守福说:“我听杨新声说你是高中毕业,还会写文章,以为你是个不能吃苦的小知识分子呢!看来你还行,有股子吃苦耐劳的精神。”宋长玉笑了笑,笑得有些不好意思。
  宋长玉到地里帮明守福家割麦。在老家他也割过麦,对割麦一点都不生疏。只是在父母面前,他割麦不是很积极,一会儿站起来看看啥时才能割到头,一会儿到地头的柳荫下喝水,每次都落在父母的后头。在这里他不再自己娇自己,塌下身子,呼呼地往前割。他打定主意,要超过明大婶儿,还要超过明金凤,不让她们追上他。他先把明大婶儿甩开了。明大婶儿说:“小宋,慢慢割,不要着急,别累着。”他说没事儿。他想甩开明金凤却不容易,明金凤弯着腰,低着头,长探镰,快收镰,哧啦哧啦,割得也很快。宋长玉觉出来了,明金凤像是在暗暗跟他较劲,不让他落下她。换句话说,明金凤在紧紧地追赶着他,他割到哪里,明金凤就追赶到哪里。明金凤仿佛在说:“我就是要跟着你,别想甩开我!“这又像是一种暗示,或是一种象征,表面看两个人是在割麦,心里想的却是另外的意思。宋长玉心说:“那好吧,金凤小姑娘,你就使劲追吧,看你能不能追上我!”他割得更快了。要是在老家,宋长玉怎么也割不了这么快。他甚至对自己不大理解,到这里怎么跟换了一个人一样呢?怎么割得这么快呢?难道有神灵附在他身上了?看来人心上的力量一旦激发出来,真是不得了啊!明金凤经受住了考验,宋长玉没有甩开她。宋长玉刚割到地头,明金凤也把地头的最后一点麦子割完,如推开一扇门一样,从地头走了出来。宋长玉看了明金凤一眼,意思说:“还行,你干得不错!”明金凤也在看他,而且在对他笑。明金凤热得满脸通红,汗水把鬓发都浸湿了。明金凤笑得可真好看!
  明大婶儿被落得有些远,她从麦地里站起来,对明金凤说:“金凤,你们俩歇歇,你让小宋喝点茶。”
  宋长玉说:“大婶儿,我不渴。”说着又扑下身子割起来。
  得了妈的指令,明金凤到地的那头给宋长玉端茶去了。茶是用当年的新竹叶烧成的,竹叶是绿的,茶色有一点嫩黄,这样的茶喝了消暑败火。明金凤用茶缸子把竹叶茶端到宋长玉面前,什么也不说,就那么一递。
  宋长玉说:“我不渴,你自己喝吧。”
  明金凤还是不说话,茶缸子也不收回去。看她那样子,如果宋长玉不喝茶,她就那么一直端下去,端到天黑也不走。
  这个明金凤,真够犟的。宋长玉感到一种蛮横似的亲切,笑了笑,只好把茶接了过来。茶不热不凉,正可口。他刚把茶送到唇边,一股竹叶的清新之气已沁入他肺腑里去了。
  帮明守福家割完了麦子,宋长玉接着去帮杨师傅家割麦。杨师傅把他介绍到这里,他要做一个知恩图报的人。矿上在抓保勤,不让工人在收麦期间回家收麦。谁在收麦期间坚持下井,就给谁发双工资。杨师傅不能回来,他当然应该帮杨师傅的妻子割麦。他这样做很像一个麦客,谁家缺人手,他就帮谁家割麦。不过麦客是按劳取酬,他是分文不要。
  杨师傅还是回来了,他连家都没回,骑着自行车,直接到麦地里来了。原来他跟别人换了班,把白天班换成了夜班,这样他夜里在井下采了煤,白天不耽误回家割麦子。见宋长玉正在地里帮他家割麦,杨师傅很高兴,说:“你看,你看,还得劳动你帮着割麦子。我还说到厂里找你呢,你正好在这里。你们家给你来了一封信,我给你捎回来了。你歇一会儿,先看看信。”
  宋长玉接过信,却没有马上拆开,他把信装进口袋里去了。他说等闲了再看。他对信的内容已经有了一个估计,估计他被矿上解除劳动合同的消息已经传到老家去了,父母要问问他,消息是不是真的。这样的信看了还不够让人难受的呢,早看不如晚看,晚看不如不看。
  可杨师傅坚持让他马上把信看一看,说割麦不当紧,早一会儿晚一会儿都没关系。家书抵万金,看信是最重要的。
  宋长玉把信拆开了,里边的内容果然跟他估计得一样,有些情况甚至比他的估计还要严重一些。信上说,听说他犯了错误,被矿上开除了,不知是真是假?母亲不相信这个话,说是有人故意造她儿子的赖言。儿子是她生她养,她最知道自己的儿子,儿子不会犯什么错误。尽管不相信,母亲还是很生气,气得一天都没吃饭。母亲说,他要是没被开除就不说了,万一真的被矿上开除了,要他千万不要回家。哪怕就在街边摆个小烟摊,做个小生意,也不要回家。他要是回了家,赖言就成了真话,村里人就会看不起他,他在村里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不光他自己抬不起头来,他们全家的日子都会更加难过。看完了信,他把信按原样叠好,装回信封里。他跟杨师傅说,父母一切都很好,家里没什么事。父母问他过麦季子能不能回家。麦子都快收完了,他不准备回去了。
  杨师傅大概还是看出来宋长玉的情绪有些低落,告诉他,唐丽华从乔集矿调走了,调到矿务局总医院去了。杨师傅分析说:“你走后,唐丽华心中有愧,觉得在乔集矿没啥意思,就调走了。我估计,唐丽华心里想的还是你,你说呢?”
  宋长玉苦笑一下,说:“也许吧。”他想起那信被退回的信,看来唐丽华真的调走了。
  割麦割到日过午,杨师傅让宋长玉到他家吃饭,要跟宋长玉喝两盅。宋长玉说不了,厂里做的有饭,说着放下镰刀就走了。杨师傅越是喊他回来,他走得越快。他知道,明金凤在等他回食堂吃饭,他要是不回去,明金凤会一直等着他。
  还没到食堂,宋长玉就看见了明金凤,明金凤在食堂门口的一个小凳子上坐着,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一见他回来,明金凤马上站起转入食堂里去了。中午饭是捞面条,拌面的菜有两个,一个是凉拌黄瓜,一个是韭菜炒鸡蛋。当然,吃水捞面必备的还有一份蒜汁。蒜是新蒜,是红煤厂特有的蒜。把新蒜剥成瓣儿,加精盐在碓窑里砸碎,挖到一只小碗里,对点水和一和,和成糊状,再放点酱油,放点醋,并点上几滴麻油,蒜汁微辣带清新的香味就蹿出来了。是的,他们这里形容新蒜的香味就是用蹿,说哎呀,这个蒜汁的味道真蹿哪!宋长玉今天回来得晚了,两个烧窑师傅已经吃完到窑上去了,食堂里只有明金凤和宋长玉两个人。明金凤说:“我不知道你啥时候回来,怕面条下早了捞进水盆里会泡糟,就没下。捞面条还是随吃随下好一些。水是开的,马上就得。”
  宋长玉说:“谢谢!”
  “饿了吧?”
  “也不是太饿。”
  “我还怕你中午不回来呢!”
  “不会的。”
  面条下好了,明金凤从钢精锅里把面条捞到凉水盆里过水。
  宋长玉拿起碗筷,说:“行了,你歇歇吧,我自己来。”
  明金凤不说话,一把将碗筷从宋长玉手里夺过去了。原来凉水盆里事先预备下的还有两只白生生的荷包蛋,明金凤用筷子给宋长玉捞面条时,把两只荷包蛋也夹进碗里去了。荷包蛋外面的蛋青包得很规整,一点都不破。荷包蛋稍稍有一点扁,基本上还是圆的。荷包蛋的火候也很好,看去不软不硬。这说明明金凤打荷包蛋的技术很不错,做得也很用心。明金凤把碗递给宋长玉时,脸上红了一阵。
  宋长玉的脸也红了,他明白,那两位烧窑的师傅不会有荷包蛋吃,这是明金凤给他的特殊待遇,他又说:“谢谢!”
  明金凤嗔道:“我看你就会说谢谢,你还会说别的话吗!”说着似瞋非瞋地瞥了宋长玉一眼。
  这一瞥真够大胆的,也真够有深意的,对宋长玉来说,这一瞥算得上是摄魂的一瞥。有在乔集矿的经验在身,宋长玉也算是谈过恋爱的人,但对明姑娘的一瞥,惊喜之余他还是有些意外。他端着碗,似乎忘了吃面条,说:“你让我说什么呢?”
  明金凤说:“你什么都不用说,赶快吃饭吧,先放点蒜,把面条拌一下。”她把两个菜和蒜汁放在宋长玉面前的小桌子上了。两个菜不是两位师傅吃剩下的,是明金凤事先留下来的。做完这些,明金凤又到门外的小凳子坐着去了。
  吃完饭,明金凤不让宋长玉再自己刷碗。宋长玉正在刷,她让宋长玉把碗放下,口气不容置疑。宋长玉说快刷好了。明金凤说:“让你放下,你就放下。你怎么能这样呢,嫌我刷得不干净吗?”
  宋长玉说:“不是。”只好把碗放进水盆里。
  明金凤把碗刷得有些响,说:“我看你心里只有唐丽华,别的人你谁都看不起!”
  明金凤主动提到唐丽华,这又是宋长玉没有想到的。对明金凤的话,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问:“你怎么知道唐丽华呢?”
  明金凤说:“谁不知道!天底下的人都知道。”
  明金凤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是埋怨他看不起她。这闺女有些急了。他摇摇头,叹了一口气,一副有口难言的样子。他第一次把明金凤叫成金凤说:“金凤,你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呢?”他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没跟明金凤说什么,只说:“我有我的难处,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
  当晚,宋长玉给父母写了回信,在信里他撒了谎,撒了大谎。他不承认撒谎有什么可耻,相反,为了不让母亲生气,为了避免父母在人前抬不起头来,或者说为了对父母尽孝心,他认为撒谎是必要的。不撒谎就是不孝。他说他在矿上干得好好的,一些对他不利的传说都是谣言,都是无中生有。为了让父母相信他的话才更可信,他说他正积极要求入党。他已经向采煤三队党支部递交了入党申请书,党支部把他列为要求入党积极分子和发展对象,正在对他进行重点培养。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到明年党的生日,他就有可能成为一名伟大的、光荣的、正确的中国共产党的预备党员。在矿上通讯员学习班学习期间,好在他又跟宣传科的人要了一些稿纸和几个信封,现在仍可以用印有浅绿色矿名的稿纸和印有大红字的信封给家里写信。寄信的同时,他还给家里寄了钱,在汇款单上写的是跟信封上同样的地址。钱是物质性的,可以为信的内容提供有力的佐证,还在继续给家里寄钱,说明他并没有丢掉工作。
  宋长玉是忧郁的,他的忧郁是一种表情,更是一种心情。忧郁几乎渗透到他的性格当中,变成他性格的一部分。见到生人,他往往显得慌乱,像是有些怯生。在和人的交往中,他总是把自己放在比较低的位置,别人跟他说一句好话,或对他笑一下,他都觉得很温暖。他愿意一个人独处,看天看云,看地看水。看着看着,他就走神了。如同梦游的人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一样,他不知道自己的神走到哪里去了。在走神的时候,他的神情是木然的,还有一点发呆。他不爱说话,有时一整天不说一句话他也不着急。但有时,他愿意跟花儿说话,跟草说话,跟蝴蝶说话,跟蚂蚁说话,话说得还挺稠。在无人听到的情况下,他偶尔会唱唱歌,或唱一段地方戏。不管是唱歌还是唱戏,他唱得都是慢拍,都是长调,都是忧伤的曲子。常常是歌和戏还没有唱完,不知不觉中,他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他的忧郁不是装出来的,不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诗强说愁。他是真忧郁,真愁苦。恐怕连他自己都说不清,这种忧郁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或许是第一次看见母亲掉泪的时候,或许是高考落榜之后,抑或是离开唐丽华和乔集矿的时候。反正他的忧郁眼神儿里有,眉头上有,呼吸里有,话语里有,甚至连他的笑里都带有一丝忧郁。像宋长玉这样的年轻人,具有忧郁情绪和忧郁情调的人不是很多。多数年轻人都是无忧无虑,甚至没心没肺,吃凉不管酸。正因为如此,宋长玉的忧郁在人堆里有些显眼,低调的显眼,不想显眼的显眼。不管他到哪里,人们很快就注意到了他。应该说他的忧郁是有一定感染力的,他已经把明金凤感染了。明金凤或许认为他的忧郁是一种成熟的标志,是一种男人的魅力,是人生不足百常怀千岁忧的幽远情怀,非常值得她效仿。明金凤也开始沉思,开始走神儿,并一口接一口叹气,好像已愁得不成样子。宋长玉注意到这一点,也意识到了他的忧郁所产生的效应。既然忧郁不是一种病态,既然忧郁能引起别人的同情、喜爱和共鸣,他不妨继续忧郁下去。也就是说,如果他的忧郁以前是不自觉,现在变成了自觉,变成了赢得明金凤芳心的一种精神武器。
  
  17、赢得信任(1)
  
  秋凉时,明守福给砖瓦厂买煤,也顺便让人用手扶拖拉机给自家拉了一车煤。煤是明煤末儿,需要掺上一些粘土,打制成蜂窝煤,才能烧锅做饭,冬天才能放进炉子里点燃取暖。打蜂窝煤是一项重体力劳动,程序是,先把煤和土和成煤泥,和得恰到好处,把圆筒状、里面焊有多根钢筋棍儿的铁壳子制煤机往煤泥上使劲一扣,将煤泥扣满,然后拎到一个平整的空场子上,双手的大拇指像摁注射器似地摁下煤机底部一个可上下活动的圆形铁片,一块布满窟窿眼儿的蜂窝煤才能脱出来。俗话说,脱坯搭墙,活见阎王。做蜂窝煤的劳动强度不比脱坯搭墙低。这样的劳动明守福已不大适合干,他的腰有些发硬,打蜂窝煤时光是弯腰他就受不了。明大婶儿托人给大儿子捎话,让大儿子抽空回家给家里打煤。话捎去了,却迟迟不见大儿子回来。不用说,大儿子对这项劳动也有些害怕,得懒就懒,得拖就拖。有一天,宋长玉到明大婶儿家看见了那堆煤,问怎么不把煤做出来呢?明大婶儿就骂她的大儿子,说大儿子是懒鬼脱生的。宋长玉说:“别让大哥回来了,我来做吧。”
  明大婶儿说:“这个活儿太累了,还是等你大哥回来吧。他在救护队成天价也没啥事,吃得粗胳膊粗腿的,该他给家里出点力了。”
  宋长玉说:“越是经常不干活的人,猛一下干这种活儿越受不了。我干活儿干惯了,这样的活儿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那可是太劳动你了!”
  宋长玉说干就干。他用架子车拉来了黄土,把煤倒腾到院子外面,在一块空地上摆开了战场。他一上来就干得很紧张,既要速度,又要质量。汗水湿透了衣衫,脸上和衣服上都溅了不少煤点子,他全然不顾,好像把自己豁出去了。脱煤必须先远后近,留够距离和面积,蜂窝煤才摆得下。为了抢时间,他在煤泥与蜂窝煤之间大步走都嫌慢,索性来回小跑。明大婶儿让他慢点儿,不要着急,今天打不完还有明天。他嘴上哎哎着,答应了明大婶儿,腿上却跑得更快了,简直像织布的梭子一样。他打定主意,今天要在明家好好表现一下自己,让明家的人知道,别看他看似文弱,其实他是很要强的,很有力气的,也是很能干的。他不仅有力气,还有志气,不仅气力大,耐力也大。明守福夸过他了,说他有一股子不怕吃苦的劲头。对了,他要把不怕吃苦的劲头进一步发挥出来,发挥到极致,最好能吓明大叔一家伙。他心里已经认可了明金凤,这一切都是冲着明金凤来的,都是为了能得到明金凤。他完全改变了在乔集矿使用的策略,他不给明金凤写信,也不主动和明金凤接近,除了暗暗给明金凤递一点秋波,就那么把明金凤抻着。他必须从外围开始,先做明金凤父母的工作,得到了明金凤父母的好感,才有可能得到明金凤父母惟一的宝贝女儿。不然的话,哪怕明金凤一百个想跟他好,明金凤的父母不同意也是枉然。好比明金凤是一株樱桃树,树周围却埋有地雷,要走近樱桃树,并把樱桃摘下来,他必须先起出地雷。而明守福明大婶儿就是保护明金凤的地雷,他现在所做的就是排雷的工作。你别说,蜂窝煤的样子还真像地雷,他把“地雷”起了一个又一个,已把“地雷”整整齐齐摆了一大片,“地雷”还远远没有起完。“地雷”之一的明大婶儿把一大茶缸子茶端过来了,另一只手还拿着擦汗的毛巾,让宋长玉擦擦汗,喝点茶。宋长玉接过毛巾擦擦汗,又接过茶缸子,一口气喝下去上半茶缸子茶水。明大婶儿问他累不累。他说没事儿。明大婶儿说:“你真的怪能干呢!”宋长玉笑了笑,接着“排雷”。他在心里大声说:“我当然能干了,把你的闺女嫁给我吧,我保证让你们的闺女有吃有喝有钱花,不会让你们的闺女吃亏!不要抓着你们的闺女不放手,错过这个机会,你们的闺女就找不到像我这样能干的小伙子了。连矿长的闺女都愿意跟我谈,找你们的闺女,我已经是退而求其次,你们还有什么不乐意的!”
  “地雷”没有爆炸,宋长玉没遇到什么危险,不过他的确有些累了。他觉得腿上的肌肉在抖,好像腿筋也在抖,双腿有些发软。他还是在心里对自己说:“不许抖,再抖我抽你!”他把腿踢了踢,并使劲往地上跺了一下,腿果然不抖了。
  只用了一个上午,宋长玉就把一车煤全部打制成了蜂窝煤。一大片蜂窝煤横成排,竖成行,在秋阳的照耀下闪着乌油油的油光,很是漂亮。
  明金凤不干了,宋长玉正在食堂吃饭,她气哼哼地跑回家里,质问妈妈:“你们家是地主吗?宋长玉是你们家的长工吗?哪有你们这样用人不当人的!”
  妈妈正在灶屋做饭,见闺女气得脸都黄了,问:“你这闺女怎么了?谁惹你了?你怎么跟吃了五斗枪药一样?”
  “谁惹我了?就是你惹我了。我问你,人家给咱家干了一上午的活儿,你为啥不留人家在咱家吃饭?”
  “谁说我没留!我一说让他在咱家吃饭,他就跑了。”
  “我看你还是耍虚招子,不是诚心诚意留人家吃饭!你买菜了吗?你准备让人家吃啥饭?”
  “我准备给他杀鸡吃。”
  “鸡杀了吗?”
  “杀鸡还不容易嘛,逮住就杀了。”
  “容易为啥不杀!要杀就该早点杀,我看你根本就没打算杀。你们这是欺负人家,看人家是个外地人,看人家的父母没在跟前,就欺负人家!”明金凤的眼泪流了下来。
  “金凤儿,你咋能这样说话!你妈是欺负人的人吗?你妈啥时候欺负过人!”
  这时明金凤的爸爸从外面回来了,问:“怎么回事儿?你们娘俩怎么了?”
  “怎么了?问你闺女吧。小宋帮咱家打了煤,就因为小宋没在咱家吃饭,你闺女生气了,厉害得像是要吃了我。”
  “谁要吃了你了!你光让人家干活儿,不让人家吃饭,就是说不过去,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明金凤的眼泪流得更汹涌,几乎哭出了声。
  当爸爸的明白了怎么回事,他也认为,小宋出了这么大的力,不留人家吃饭是不合适。
  明大婶儿还是强调她确实说过让小宋在他家吃饭,而且说过不止一次,可小宋非要走,她总不能去拽小宋的胳膊吧。
  明守福说:“我看这样吧,哪天我专门请小宋到咱家吃顿饭,喝点酒。我看宋长玉这孩子不错,很懂事儿。”又说:“我看煤都打好了,还以为是志刚回来了呢!”
  明守福一提大儿子明志刚,明大婶儿像是总算找到了出气的对象,说:“不提你儿子我不恼,提起你儿子气死我!我托人给他捎了两次话了,让他回来,回来,他就是不回来。你说要这样的儿子干什么!用着他了,他就跟你拉硬屎,养这样的儿子还不如不养!”
  明金凤见爸爸妈妈之间起了内战,擦擦眼泪回食堂去了。
  估计明金凤已出了院子,明大婶儿对丈夫说:“我看金凤儿这妮子可是看上人家小宋了,你可得小心点儿。”
  “是吗?我怎么没看出来。”
  “你眼瞎了!还没怎么着呢,死妮子就开始心疼人家了。”
  “不要瞎说!”
  明金凤把食堂里的伙食标准提高了不少,每天除了炒鸡蛋,还炒肉。炒了猪肉还不算,她有时还买鱼,买鸡,做给宋长玉和两个师傅吃。以前,食堂里的早饭从来不炒菜,只有咸菜和凉拌菜。现在,明金凤做早饭也炒菜,茄子、辣椒、豆芽、豆腐,一炒就是三四样。一个人包饺子比较费事,又要剁馅,又要擀皮儿,又要一个一个地包。费事她也要包。因为她问过宋长玉:“喜欢不喜欢吃饺子?”宋长玉说:“喜欢是喜欢,就是包起来太麻烦了。”明金凤说:“只要你喜欢吃,别的你就不用管了。”她包饺子当然不能像煮荷包蛋一样,只给宋长玉一个人吃,三个做工的人,还有她自己,四个人都要吃。为了包出足够数量的饺子,她一个人整整忙了一上午。猪肉白菜馅的饺子一锅一锅煮出来了,一只只白白胖胖,薄皮大馅,一咬一个肉丸儿,两个师傅吃得嘴角流油儿,一再说好吃,好吃。当着明金凤的面,师傅之一对宋长玉说:“小宋,能吃上这么好吃的饺子,我们沾了你的光。”
  宋长玉说:“话不能这么说吧。”
  “你没来这里之前,金凤可从来没给我们包过饺子。不信你问问金凤,我说的是不是实话?”说罢看着金凤。
  明金凤脸色绯红,笑而不答。
  那个师傅却非要金凤回答,说:“金凤,金凤,我说的话你听见了吗?你怎么不说话?”
  金凤不说话不行了,说:“那么大的饺子还占不住你的嘴,好好吃你的饺子吧!”金凤做的是恼样子,说着却情不自禁地笑出来。笑时眼里找的是宋长玉。宋长玉也在看她。二人目光相碰,如哗地开了两朵心花。
  宋长玉和两个师傅在食堂吃饭是要交伙食费的,每月每人的伙食费有固定的标准,发工资时从工资里扣除。像现在这样的生活水平,他们交的一个月的伙食费还不够吃半个月的呢。会计对明金凤打招呼,伙食标准超了,得赶快控制一下,把标准降下来。不然的话,超出的部分还得厂里出钱往里边添补。明金凤不听招呼,没钱了就找会计要,该买蛋照样买蛋,该买肉还是买肉。花钱不多,吃的饭这样好,这样的便宜跟天上掉馅饼差不多。两个烧窑师傅的身体如同往窑里添了不少好煤,热量和精力增加不少。他们喜得在工棚里直尥蹶子,一个说,他想老婆了。一个劝宋长玉,一定要娶金凤做老婆。别的且不说,光凭金凤做饭的手艺,娶了她,起码不会屈嘴。宋长玉说:“师傅不要拿我开玩笑。”
  会计说话金凤不听,会计把伙食超标的事跟明守福说了。明守福让金凤把伙食标准适当控制点儿,超一点儿可以,别超出太多。
  金凤说:“我没法控制。”
  “钱是你花,菜是你买,你怎么能说没法儿控制呢!你要知道,让人家再多交伙食费不合适,花冒了就得拿厂里的钱往里贴。”
  “要贴贴我的工资,我不领工资了还不行吗!”
  当爸爸的摇了摇头说:“你这闺女呀,让我怎么说你好呢!老话说一个闺女半个贼,以前我还不大相信,看来话老意思不老,老话有老话的道理。”
  宋长玉还有行动。这天吃过午饭,明金凤说,她把晚饭做好盖在锅里,各位师傅下班后,自己吃自己盛就行了。今天是她妈的生日,她晚上要提前回家做生日饭,向她妈祝贺生日。这是个给明家送礼的机会,有心的宋长玉一听就记住了。几个月来,宋长玉体会出来了,明支书和明大婶儿对他不反感,也不排斥。因为对老家的村支书印象很不好,一开始他对明支书也很警惕。经过观察,他觉出明支书和他们老家的支书有所区别。尽管明支书在村里也是说一不二,一跺脚村里的土地乱颤颤,但明支书要显得开明一些,肚量似乎也大一些。更重要的是,明大婶儿为人比较和善,从不仗着丈夫的权势欺人。也是因为他对老家的支书比较了解,他深知村支书对村民来说意味着什么,不敢对明支书有半点小瞧。当然,明支书跟唐洪涛不能比,明支书不是国家干部,不是处级,也不是科级,什么级都挂不上。但明支书脚下有着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稳定的土地,有着以土地为基础的稳定的权力,他的背后还有着强大的家族势力的支持,这些条件又是唐洪涛所没有的。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哪个煤矿的矿长都不会干一辈子。一个矿长干上三年五年,顶多十年八年,不一定会流到哪里去。靠矿长没靠上,能靠上一个村支书也不错。傍晚,宋长玉见明金凤回家去了,他也请假提前下班,借自行车到县城买回一个生日蛋糕,匆匆吃了一点晚饭,把蛋糕提到明守福家里去了。
  蛋糕是用圆形的彩色硬纸盒包装的,盒顶系着仿缎的大红塑料带。解下用塑料带扎成的蝴蝶结,下面是一层蝉翼般的透明玻璃纸。隔着玻璃纸,就把下面的大蛋糕看见了,蛋糕上面五颜六色,有花有朵,有松有鹤,还有一行用黄色奶油写的连笔字:生日快乐!明大婶儿一见惊喜得不得了,说:“这就是生日蛋糕呀,我过的生日也不少了,可是头一回见到生日蛋糕。”她把宋长玉叫成“好孩子”,问宋长玉:“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呢?”
  宋长玉说:“金凤说回来给你做生日饭,我就知道了。”
  “买一个蛋糕要花不少钱吧?”
  “没花多少钱,这是我对大婶儿的一点心意,祝大婶儿生日快乐,身体健康!”
  “好,蛋糕我收下。那,你今天可不能走了,一会儿跟你大叔一块儿喝两盅。”
  “我在厂里吃过饭了。”
  “吃过饭了也不能走,你走大婶儿可要生气了。上次你打了煤没在家里吃饭,金凤把我埋怨得可是不轻。”
  明守福也在家,他指了指椅子让宋长玉坐,说:“走什么,当然不能走。上次你一个人打了那么多煤,我还没有感谢你呢!”
  宋长玉说:“我真的吃过饭了。”
  “吃过饭没关系,再少吃点嘛!你大婶儿过生日,今天我高兴,你权当来陪大叔喝酒。你喝酒怎么样?”
  宋长玉摇头,说不会喝酒。
  “出门在外,哪有不喝点酒的。年轻人只要身体好,谁都能喝个一两二两的。”
  明金凤正在灶屋做菜,宋长玉一来她就知道了,她没到堂屋里去,只倾着耳朵往堂屋里听。一开始她很担心爸妈留不住宋长玉,那样的话,她会很失望,也很生气。她会亲自出马,对宋长玉说难听的话,让宋长玉把蛋糕掂走,并不许宋长玉再到他们家。听到爸爸妈妈把宋长玉留住了,她心里才踏实了。
  妈妈也到灶屋来了,小声对金凤说:“宋长玉来了!”
  金凤装作并不知道宋长玉来,问:“他来干什么?”
  “给我提来一个大蛋糕。”妈妈两手的十指张开,比画了一下。
  “看把您高兴的!我哥还没给你买过生日蛋糕呢,人家倒还知道想着你。”
  “要不都说养儿子没用呢!儿子指望不上,妈还有闺女,妈以后就指望你这个闺女了。”
  听了妈的话,金凤心中暗喜,俗话说,好儿不如好媳妇,好闺女不如好女婿,看来妈已经认可宋长玉了。
  堂屋里,明守福在跟宋长玉说话,问宋长玉的家庭情况,如宋长玉的父母身体好不好?宋长玉家兄弟姐妹几个?现在都干什么?宋长玉一一作答。明守福的问题还没有问完,金凤已把几盘凉菜端上来了。金凤很快地看了宋长玉一眼,却对爸爸说:“爸,你们先喝酒吧。”
  明守福拿出两个酒盅,倒了两盅酒,对宋长玉说:“来,小宋,喝起。”
  宋长玉说:“请大婶儿一块来坐吧。”
  “她不会喝酒,你不用管她。”
  “今天是大婶儿的生日,我想还是应该请大婶儿过来。”宋长玉离座到灶屋门口去喊大婶儿。
  大婶儿说:“我不会喝酒,你只管和你大叔喝吧。我在这儿帮金凤做菜。”
  金凤对妈妈说:“去吧去吧,我这儿不用你帮。不会喝酒你就吃菜。”
  明大婶儿只好到堂屋去了。
  宋长玉说:“大叔,大婶儿今天可是主角儿。”
  “好,小宋说你是主角儿,你就坐吧。”
  酒喝了几盅,热菜陆续上来了。大叔让宋长玉喝酒,大婶儿让宋长玉吃菜,宋长玉都说好,好。大叔每带头喝干一盅,都把空盅给宋长玉看,示意让宋长玉也喝干。宋长玉说:“大叔,我喝酒不行,真的,您看,我的脸已经红了。”
  “脸红不怕,没事儿,喝吧,吃好喝好不想家。”
  宋长玉不敢不喝,见大叔喝干一盅,他也只好喝干一盅。
  大叔说:“小宋我看你行,喝酒很有潜力,喝个四两半斤没问题。”
  宋长玉说:“可不敢,我从来没喝过那么多。”
  又喝了一会儿,大叔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问宋长玉:“你和小唐怎么样了?还有联系吗?”
  虽然宋长玉的头喝得有些蒙蒙的,他还是一下子就听出来,小唐指的是唐丽华。他说:“能怎么样呢?咱是个农村人,人家哪会看得起咱。自从我来到红煤厂,就跟她没联系了。”这个话题是个伤心的话题,加上酒也从中推波助澜,宋长玉的两眼一下子泪花花的。
  大叔说:“唐洪涛我认识,那家伙太不像话!不说这个,来,喝酒喝酒。”
  酒喝了不少,宋长玉没有喝糊涂。不但没有糊涂,他的头脑好像越发地清楚。这种清楚虽然跟平时的清楚不大一样,有些飞云走雾,忽忽悠悠,却是一种高端的清楚,超越性的清楚。他听出来了,大叔问他和唐丽华的关系,是在向他摸底,听他表态。当他表明态度后,大叔说了唐洪涛不像话,等于也向他表明了态度。既然如此,宋长玉就可以向明大叔献礼了,他早就备下的两份礼物就不必再藏着掖着了。他说:“大叔,我有一个建议,利用红煤厂的现有资源和优势,不用怎么投资,就可以有收益。”
  “有这样的好事?你说说我听听。”
  “红煤厂的风景和古刹遗址很有名,差不多每天都有人来游览。我在乔集矿的时候就来游览过。咱们印一点门票,在桥头入口处设一个卖票点,谁想游览,先买票才能进来。假定一张门票两块钱,如果一天来五十个人,就能收一百元。咱们还可以做两块广告牌儿,在夏观矿务局机关所在地那里树一块,在县城繁华地段树一块,城里人看了广告,来游览的人会更多。”
  大叔听得眉毛有些飞扬,说:“哎,你别说,你这个主意还真行。别说一张门票两块钱,就算一块钱,咱们也是白赚哪。平时见外面的人来转悠,我还有点烦,咋没想起来让他们掏点钱呢!”
  大婶儿插话:“那是的,小宋上多少学,你才上多少学!要说出个主意,还得找念书多的人。”
  宋长玉又说:“我还有一个建议。”
  “你说。”
  “据我所知,红煤厂的大蒜也很有名,来这里游览的人回去时都要买一些大蒜,大蒜也是土特产嘛!咱们可以开一个门市部,专门经营大蒜。大蒜卖完了没关系,咱们可以到别的地方收购一些便宜大蒜,运回红煤厂来卖,就说是红煤厂的大蒜。这样的话,一斤大蒜至少可以赚一倍到两倍的钱。”
  对于这个建议,大叔稍稍有些皱眉,说:“这么干合适吗?”
  宋长玉说:“这没什么不合适的。大叔您不知道,现在好多国营大矿收购私营小煤窑的煤,他们低价买,高价卖,赚的钱大矿都留下了。他们利用的还不是大矿的牌子和国家铁路给安排的运力!我认为现在城乡差别太大了,就说矿上的人吧,他们一个人一个月的工资,能买走一个农民一年到两年所收的粮食,这太不公平,咱们不赚他们的钱赚谁的!再说了,咱卖的也是蒜,不是坷垃蛋子,是蒜就辣辣的,味道都差不多,谁也说不出什么。”
  大叔的样子像是有些犹豫,说:“你说的第一件事,我看村里马上就可以做。第二件事嘛,也不是不可以,让我再考虑考虑。”
  
  
  第五章
  
  18、宏图初展(1)
  
  在红煤厂入口处的桥头一侧,明守福着人用红砖垒了一座岗楼样的小房子,并派人在那里一天到晚值班把守,向前来游览的人收钱。乡下人模样,到红煤厂办事或走亲戚的,当然不收钱。凡是穿戴和派头像城里人的,一律收钱,来一个人收一块钱。平日里,来红煤厂游览的人断断续续,零零星星,不是很显眼,谁也不知道一天能来多少人。一收钱,他们才知道了,每天来的人都不下几十个。星期日来的人更多些,有一天竟超过了一百。来游览的人有夏观矿务局的,有本县县城的,也有本省省会城市的。让红煤厂的人想不到的是,游客当中,还有西安、南京、上海、北京等大城市的。他们有的是为了看某某某电影的外景地,为的是追寻灵化寺遗址而来。其中北京的一位游客说,灵化寺是上了唐诗的,说着就把一首七绝律诗背出来了,诗文里果然有灵化二字。
  明守福原以为不必印门票,只收钱就行了。谁知一些游客不干,说没门票不正规。有的要门票是为了拿回单位报销,有的要门票是为了收藏,为了作纪念。看来宋长玉的意见是对的。明守福还想到一点,有了门票就可以留存根,一查存根,就知道每天卖出多少票,挣回多少钱。要是没门票,每天收多少钱,全凭在岗楼收钱的人自己报数,恐怕谁也不能保证有一个报一个。那么明守福就把宋长玉从砖瓦厂抽出来,把设计门票和印刷门票的事交给宋长玉做。宋长玉坚持把门票的标价定为两元一张。他说,游客既然来了,他们不会嫌门票贵,不会不进门就返回去。因为在农村人面前,他们愿意花钱保住自己的面子。别说两元钱一张,五元钱一张也有人买。明守福说那好吧,就印成两元钱一张。宋长玉发挥自己的文采,在小门票背面做足了文章。他的文章是他自己拟定的几句广告词。他不惜使用相当夸张的手法,把红煤厂与苏州杭州相提并论,说南方有苏杭,北方有红煤厂。红煤厂不仅有千年古刹灵化寺遗址、宝塔,还是某个电影的外景地。人们到了红煤厂,就等于走进电影里去了。他找到县城的一个印刷厂,首批印了一万张门票,每一百张为一沓,一共一百沓。宋长玉把一万张门票交给明守福时,说了一点笑话:“明大叔,咱们印门票,等于印人民币。这是两万块人民币,够您数一会儿的。”他把“人民币”后面的广告词指给明守福看。明守福一看就笑了,笑得哈哈的,说:“很好,很好!”问:“这些词儿是不是你想出来的?你对红煤厂的情况很了解嘛!”
  宋长玉也笑了,承认是他写的,说:“您看这些词儿是不是夸张了一点?”
  “王婆卖瓜,别人不夸自己夸,就得夸张一点。”
  宋长玉建议,这些门票不能全部交给卖票的人,最好由村里的会计统一保存,管理。每天发给卖票人一百张,卖票人交了钱,再领新票。明守福说,这个事情村委会已经研究过了,门票和卖门票的收入是要专门建帐,统一管理。明守福还说,他提议,门票的所有收入要给宋长玉百分之五的提成,因为在红煤厂建立游览区的主意是宋长玉出的。这个提议村里别的干部也都同意了。宋长玉想过,村里就门票的收入应该给他一部分提成,他想得到的提成比例也是百分之五。他没好意思提出来,想过一段时间,找一个适当的机会,再向明守福提出来。因为事先想过,当明守福对他说出提成时,他一点也不感到意外,心中的高兴也没有表露出来,却问:“提成多长时间结算一次?”“一个月吧。到时候你找会计领钱就行了。”
  这样的话,如果门票一个月卖六千,他就可以得三百。如果卖一万呢,他就可以得五百。道理很简单,门票收入越高,他得到的提成就越多。他下一步的任务,就是争取把尽可能多的游客吸引到红煤厂来。于是,做广告牌的事儿就提了出来。明守福很爽快,说:“需要怎么宣传,你只管去办吧。宣传费开上发票,用卖门票的钱报销,用多少报多少。”
  得到村里领导班子第一把手的许诺,宋长玉就可以放手开展对红煤厂的宣传工作。事先宋长玉并没有想到宣传这两个字,明守福一说到宣传,他心里一亮,马上想到了乔集矿的宣传科,并想起了宣传科的杜科长。可不是吗,乔集矿需要宣传,红煤厂也需要宣传;挖煤的需要宣传,搞旅游开发的更需要宣传。那么红煤厂负责宣传的人是谁呢,当然非他宋长玉莫属。事情真是可笑,在乔集矿给人家吹喇叭抬轿子没干出名堂,到红煤厂又要搞宣传,难道他命里就该如此吗!两相比较,在红煤厂搞宣传与在乔集矿写稿儿不大一样。在乔集矿,他没有什么主动权,捧人家的臭脚,还要看人家的脸色。在红煤厂,主动权掌握在他手里,他想怎么宣传,就可以怎么宣传。在矿上,他写稿儿是为了得到别人的赏识。在这里,他搞宣传是为经济工作服务,在为村里多创收的同时,自己也可以多挣钱。明守福说宣传费可以时报时销,这给宋长玉的感觉也很好,这等于村里赋于他一定的花钱权利,等于村里有一部分资金可以由他支配。长到这么大,宋长玉第一次拥有这样的权利啊!
  虽说有了花钱的权利,宋长玉花钱还是很节俭。县城有一家广告代理公司,他本可以把广告牌托给公司去做,因公司要价太高了,他就买了三合板、油漆和颜料,自己动手制作。他把印在门票后面的广告词,以放大的字样,抄在了广告牌上。为了增强视觉效果,他把灵化寺遗址仅存的半截古塔也画了上去。古塔是半个,他画出的是一个。古塔是残缺的,他画的是完整的。他没想到自己的绘画水平如此拙劣,他画出的塔哪里像塔,简直像一口倒扣的水缸,而且还是癞头皮水缸。这样的塔连他都看不过,一看就禁不住发笑。为了证明他画的是塔,而不是倒扣的水缸,他在水缸样的东西下面写了行字:美丽壮观的灵化寺古塔。这样一来,他就用文字强加的办法,给自己拿到广大观众面前的处女画作命了名。反正又没有署名,谁也不知道是他画的。说不定,或许有人以为是某个现代派绘画大师的作品呢!做好了,他又在《夏观矿工报》上登了一条广告。他知道登广告需要花钱,也是为了省钱,他到报社找到了唐丽华的哥哥唐胜利。他把唐胜利叫唐老师。他一说自己的名字,并说唐老师给他写过信,寄过报纸,唐胜利就记起他是谁了。唐胜利对他还算热情,问他怎么好长时间不写稿子了?这次是不是来送稿子?听唐胜利的口气,唐胜利对他情况并不了解。他说,他现在不在乔集矿了。唐胜利问为什么。他见唐胜利待人比较诚恳,就把在乔集矿的遭遇娓婉地对唐胜利说了。他难免说到唐丽华,表示了对唐丽华的关切。唐胜利对他的遭遇很同情,跟他说了唐丽华的一些情况,说唐丽华调到矿务局总医院后,还没有上班,就到市里一家医学院进修去了,一年之后才能回来。唐胜利还跟他说到一些情况,是他没有想到的。唐胜利说,妹妹唐丽华并不是他的亲妹妹,他和唐丽华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唐丽华是高阿姨与前夫所生,高阿姨带着女儿改嫁给他父亲后,女儿才改成唐姓。父亲与他的生母离婚后,才又娶了高阿姨。而他的生母,现在仍在农村种地。他本人是矿务局大量招工那年,父亲把他弄到煤矿的。父亲和高阿姨结婚后,又生了一个孩子,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
  宋长玉为唐胜利的真诚所感动,知道了唐胜利也是个农村出来的青年,他觉得两人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许多。他拉住了唐胜利的手,不叫唐老师了,改叫唐大哥,说:“你这人太好了,中午我请你喝酒。”
  唐胜利说,报社有规定,编采人员中午不许喝酒。问宋长玉现在忙些什么。宋长玉说他先是在红煤厂的砖瓦厂做砖坯子,现在正在搞红煤厂的旅游开发。唐胜利认为搞旅游开发很好,说不定比在乔集矿干还强一些呢。宋长玉把想在矿工报上登广告的想法说了出来。唐胜利认为,登广告还得花钱,不如宋长玉写篇游记性的散文在矿工报的副刊上登一登,不用花钱,就起到了宣传作用。宋长玉一想起给矿工报写稿子就有些犯难,他说:“花钱不怕,还是登广告吧。你看登广告能不能优惠一点。”唐胜利去跟广告科的人说了说,果然把登一条广告的价钱给宋长玉优惠了三分之一。
  广告牌和矿工报的广告一出,果然收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到红煤厂的游客增加了不少,几乎每天都超过了一百人。游客有的步行,有的骑车,有的开小轿车,有的开面包车。还有的是单位组织集体出行,乘坐大轿车而来,一来就是几十人。到了第二年五月一日那一天,到红煤厂的游客人数竟突破了一千人大关。不得了啦,连高鼻子、蓝眼睛、红头发的外国人也来了,他们掏出的是美元,手里拿的是摄像机,一路噢开,走一路摄一路。市里开出的长途汽车原来只开到县城和矿务局机关所在地,见去红煤厂的人不少,有钱可赚,他们延长了长途车的线路,把车开到红煤厂去了。这样一来,去红煤厂就方便了,游客也更多了。
  游客一多,红煤厂就火了。游客是干什么的?在红煤厂村民的眼里,游客是来扔钱的。他们一到红煤厂,就两眼放光,看见什么都想买。于是,村街上的小饭馆火起来了,工艺品商店火起来了,连干豆角、老南瓜、旧门礅、破瓦片等等,都成了好东西。有人买不到什么,就到河坡的水边拣小石子。拣到一枚带花纹的小石子,他们也手舞足蹈,兴高采烈。村里人以为把红煤厂办成旅游区是明守福的主意,纷纷夸明守福是大能人。也有个别人私下里说,明守福哪有什么改革开放的头脑,是明守福请来了军师,身边有诸葛亮了。诸葛亮是谁呢?就是那个外乡来的姓宋的年轻人。“噢,知道了,知道了,就是那个在砖瓦厂做砖坯子的年轻人。那个年轻人说话不多,一看就是个有主意的人。”“那个年轻人该不是明支书招来的上门女婿吧?”“说不来,说不来。”
  宋长玉不知道,他给明守福提的第二条建议,明守福也采纳了。明守福与会计合伙,二人投资从外面买了不少蒜,在村街上开了一个门市部,专门卖蒜。这项生意他们不是以村里的名义做的,是以私人的名义做的。赚了钱,明守福和会计平分。既然红煤厂的大蒜砸成蒜泥隔夜不馊,是可以出口到外国的名蒜,到红煤厂旅游的人临走时都愿意买一些蒜。在门市部卖蒜的是会计的老婆,会计的老婆接受明守福和会计的指使,对每一个买蒜的人都说得信誓旦旦,说他们卖的蒜一点都没有假,绝对是红煤厂本地出产的蒜。她还准备了小半碗用红煤厂的大蒜所砸成的蒜泥,端给买蒜的人闻,说是头天砸的,问人家馊不馊。人家一闻果然不馊,就掏钱买蒜。蒜卖得很快,会计隔几天就出去采购一次,用手扶拖拉机拉回来。蒜卖得多,钱就赚得多,明守福和会计其乐无比。
  明守福和会计在做大蒜生意的消息,是明金凤告诉宋长玉的。妈妈过生日那天,宋长玉喝酒时跟爸爸提的两条建议,明金凤站在门外都听见了。她着实惊喜。以前只知道宋长玉是个有文化不怕吃苦的人,是个重感情的人,没想到宋长玉还是一个懂得经济之道、目光远大的人。谁要嫁给这个人,将来一定不会吃亏。她突然产生了一种紧迫感,事不宜迟,一定要赶快把这个人抓住。宋长玉刚才说了他跟唐丽华没什么联系了,不把他抓过来更待何时。见爸爸跟宋长玉喝酒老也不结束,担心宋长玉喝得太多,对身体不利,竟走到堂屋去了。她问菜够不够?要不要再炒两个?这问题只能由宋长玉回答,宋长玉说:“够了,菜足够了!你看,还有这么多菜没吃呢!金凤,你辛苦了半天,也来喝杯酒吧。”
  金凤眼睛看着爸爸。
  爸爸说:“我又没让你喝酒,你看着我干什么!”
  金凤说:“你要是不发话,我想喝也不敢喝呀!”
  “好,爸爸不拦你,想喝你就喝。我还真没见过我闺女喝酒呢!”
  宋长玉双手把自己面前的一盅酒端给金凤,金凤也是双手接过,四目相视一下,金凤一仰脖子就把酒喝干了。她像是有些受辣不过,喝了酒捂着嘴就出去了。
  当晚,宋长玉刚回到砖瓦厂的工棚宿舍,明金凤说还要到食堂收拾一下,也到砖瓦厂去了。她没有去食堂,直接进了宋长玉住的宿舍。宿舍里只有宋长玉一个人,宋长玉和衣躺在了床上。明金凤问他是不是喝多了?难受不难受?他从床上坐了起来,说没事儿。
  “还说没事儿,我听你说话跟平常就有点不一样。”
  “是吗?我怎么听不出来!你是说我说话舌头有点大吗?”他指了指自己的舌头。
  金凤笑了,说:“我听说红糖茶能解酒,你等等,我去给你泡点红糖茶。”
  金凤把酽酽的在半碗红糖茶端过来,宋长玉伸手接,金凤却不给他,把碗送到他嘴边,喂他。宋长玉喝了一气,嘴离开碗边,说行了。金凤不把碗拿开,让宋长玉再喝,喝完它。宋长玉往上看了看站着喂他的金凤,只得再喝,把糖茶全部喝了下去。宋长玉说:“谢谢!”
  “谢谢,谢谢,除了谢谢,你还会说什么!”
  宋长玉想起来,因为他说谢谢,金凤对他不满意不是一次两次了,他笑了,说:“我会说的多着呢!”
  “那你说嘛!上次我问你,你心里是不是只有唐丽华,你说你有你的难处。我想听你说说,你的难处是什么?”
  “我的难处是,我怕你爸爸跟唐洪涛一样,不同意。”
  “什么不同意?你是想跟我好,怕我爸爸不同意吗?”
  宋长玉点点头。
  “我爸爸不会不同意的,人家唐洪涛是矿长,我爸爸算什么!”
  “我在乔集矿被唐洪涛整怕了。”
  “你放心,我爸爸要是不同意,我就去死,我死也要跟着你!”金凤流出了眼泪,“长玉哥,你真的喜欢我吗?”
  “喜欢,非常喜欢。我觉得你特别纯洁,特别善良,比唐丽华还要好。唐丽华老是有点那劲儿,好像总也放不下架子。只有跟你在一块儿,我才觉得我们是平等的。”他把金凤拿着的碗接过来,顺手放在床上,拉住了金凤的手。拉住金凤的一只手还不够,他两只手把金凤的两只手都找到了,都拉住了。自拉住金凤的手那一刻,金凤的手就开始发抖。金凤的手是粗糙的,结实的,也是有力的,与唐丽华柔软的小手完全不一样。正是金凤这样的手,抖也抖得有力度,这种力度不仅感染了他,还激发起一种与之抗衡甚至是征服对方的力量。于是他慢慢加了力,把金凤的手握得很紧很紧。金凤没有说疼,没有抽手,任他往紧里握。金凤的手软和一些了,抖得也不那么厉害了。然而他把金凤的手稍放松一点,金凤的手像是反弹似的,比刚才抖得更厉害。这样不行,他的手似乎也被带得抖了起来,以至分不清谁的手抖得更厉害。他把金凤的手放开了,两手向后面包抄过去。一下子搂住了金凤的腰。他连矿长的闺女都拥抱过,拥抱金凤更不在话下。因他在床边坐着,金凤在他面前站着,他的拥抱比较靠下,是腰部和臀部的结合处。这样很好,连细的地方和厚的地方都接触到了,由于突出的部位挡着,他的胳膊不会滑脱。不过这种拥抱是错位的,他的脸不能对准金凤的脸,他的嘴也找不到金凤的嘴。他的脸贴在哪儿呢,贴在了金凤的胸前。正面贴会被堵上鼻子和嘴,会影响呼吸,他是侧着脸贴的。金凤的胸是可观的,也是敏感的,宋长玉的脸刚一贴到他的胸,她有些始料不及似的,不禁把胸吸了一下。其实能往里吸的是她的小腹,小腹是吸得瘪了一些,而气往上走,胸似乎显得更鼓了。宋长玉没影响呼吸,金凤的呼吸却显得相当困难了。金凤大概想屏住呼吸,谁知屏不住,越屏胸脯起伏得越厉害,呼吸差不多变成了喘息。好在宋长玉用的是脸不是手,是贴不是摸,金凤可以接受,也没有什么理由不接受。宋长玉感到了金凤胸脯的起伏,随着有力的起伏,他的头被推了一下,马上又拉回来;又推了一下,又拉回来。推拉的结果,他的头没有被推开,似乎越陷越深。他的脸虽然不是手,脸上虽然没有指头,但他的脸感触能力也很强,所有的温柔他都感觉到了。加上一些重要的感觉器官都集中脸上,使他得到的信息更加丰富。比如因为一侧的耳朵紧紧贴在金凤胸口,他听到金凤的心跳如此隆重,声声如大槌擂鼓。再比如他在金凤身上嗅到一种特殊的气息,这种气息有一种所向披靡的通达感,一吸进鼻腔,仿佛很快进入骨髓,并抵达全身。这种气息又像是一个火把,把他血管里掺了酒精的血液迅速点燃,他全身都有些发热,并膨胀起来。他的头不再老实,在金凤胸前滚了滚,似乎要滚得更深些,最好是找个地方钻进去。金凤作出反应,抬起胳膊,把宋长玉的头抱住了。宋长玉的头有些大,毛茸茸的,抱在怀里如此壮怀。成了,她把这个人抓住了,这个人的头就在她怀里,已经是她的了。她抓了抓宋长玉的头发,宋长玉的头发很好,硬扎扎的。她还摸到了宋长玉的耳朵,耳朵垂儿热得烫手,简直像一个小火炭儿。
  宋长玉站起来了,抱住金凤的头,一下把嘴唇贴在金凤的嘴唇上。那次在山上,他亲唐丽华没有亲成,一直心存遗憾。现在他和明金凤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亲就是亲,亲就要亲成它。然而金凤的嘴唇有些凉,嘴唇也没有张开。一杯酒凉,两杯酒热,三杯酒才能起火。金凤只喝了一杯酒,酒喝得还是少了点。还有,金凤大概还没有做好准备,没想到宋长玉会亲她。她的感觉,已被宋长玉亲到了,已经很可以了,把嘴躲到了一边。宋长玉犹不满足,要亲就得把金凤的嘴唇亲开,闭着嘴唇算什么接吻!他的嘴锲而不舍地追金凤的嘴,说:“凤儿,你不知道我多么爱你,我在梦里都跟你亲了一百回了!”金凤平生第一次听一个男人对她说出一个爱字。这个字她早就听说了,在上小学时候就听说了,只是这个字云里雾里,虚无飘缈得很,好像跟她没什么关系。随着她长成一个大姑娘,对这个字越发敬畏。她千遍万遍地想过,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拥有这个字呢?她这一辈子还有没有希望呢?现在金凤得到了,她像是达到了最终的目的一样,轻轻叹了一口气,说:“哥,哥,我终于盼到这一天了!”这一次宋长玉没等金凤把嘴合上,就把金凤的嘴亲住了。金凤躲不开了,也不想躲了,采取了迎合的态度。亲吻的感觉这般美妙,两个年轻人有些晕眩了。
  那次和唐丽华拥抱是在山坡上,现在和金凤亲吻是在屋里。山坡上没有床,屋里有床。床就在宋长玉身后,要把金凤放在床上是很方便的。那张床似乎也对两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发出了邀请,仿佛在说:“你们上来吧,我不怕压,你们越压我,我越舒服。”和唐丽华分手后,宋长玉曾后悔过,后悔没在山坡上把唐丽华放倒。要是那次把唐丽华放倒,唐丽华的架子或许一点都没有了。就算唐洪涛从中干涉唐丽华跟他好,也不一定会把他们分开。这样想着,宋长玉腾出一只手往下走,伸到金凤的衣襟下面,摸到了金凤的裤腰带。腰带可是姑娘家的最后一道防线,若最后的防线被突破,事情恐怕就不好收拾了。金凤意识到宋长玉要干什么,她害怕了,身子不由地向后弓着,说:“不敢,不敢,我害怕!”“好金凤儿,有我在这儿呢,别怕,别怕,啊!”金凤的哆嗦始终都没有停,只是一会儿哆嗦得重一些,一会儿哆嗦得轻一些。宋长玉的安慰不能把她的哆嗦减轻,只能使她的哆嗦加重,正是因为“有我在这儿呢”,她才害怕,要不是宋长玉的手指抵达她的最后防线,她有什么可怕的呢。她浑身哆嗦得像筛糠一样,几乎陷入绝望的境地,说:“长玉哥,我知道你的心了,你别着急,我早晚都是你的人。常言说心急吃不得热豆腐……我一点准备都没有……我真的很害怕……”宋长玉怀里像抱着一个打摆子的病人,又像是抱着一个受冻不过的人,这个人在向他示弱,别说是“热豆腐”,连“凉豆腐”都说不上了。正是金凤的这种示弱,使宋长玉跃跃欲试的手退了回来,他松开金凤,叹了一口气,坐回床上。金凤也坐在床上,说:“长玉哥,咱俩说会儿话吧。”二人说了一会儿话,商量出下一步的计划。红煤厂毕竟是农村,在农村是不兴自己谈对象的。入乡随俗,还得找一个介绍人从中介绍一下,走一下过场,遮遮村人的耳目。金凤把这个事情包了下来,要宋长玉不用管了。她打算先跟她妈说一下。她妈没意见,再由她妈跟爸说。她爸也点了头,回过头再让她妈托介绍人。宋长玉问金凤有多大把握。金凤说:“这要看你,你只要真心对我好,我就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要是唐丽华回过意来,再来找你,你一变心,话就难说了。”宋长玉说:“开玩笑,这怎么可能!”说罢,二人相拥,又亲吻一回。这回吻得时间长些,直到门外传来烧窑师傅的脚步声,二人才慌乱分开。
  金凤跟宋长玉说起大蒜生意时,对爸爸和会计有些看法,她认为主意是宋长玉想起来的,到赚钱时,却把宋长玉甩开了。宋长玉说:“这无所谓,生意别管谁做,只要有人做就行。你爸挣了钱,你也可以花嘛!”金凤说:“他才舍不得给我花呢,他的小儿子老跟他要钱,他的钱都给他小儿子寄去了。”宋长玉问:“你弟弟不是在部队当兵吗嘛,他花什么钱?”金凤说:“我爸想让我弟弟在部队入党,提干。你可不知道,我弟弟说,现在入党得花钱,提干更得花钱,钱花不够,入党提干就别想。”宋长玉噢了一声,说:“这些事儿你不说我还真不知道,以前我以为部队是最正规最纯洁的地方。”
  
  19、有了靠山(1)
  
  金凤作了一些困难的准备。她估计,妈那里可能没什么问题,女儿的心与妈的心总有相通的地方,女儿相中的人,当妈的一般不会提出什么异议。金凤吃不准的是她爸爸。从大面儿上看,爸爸对宋长玉没有什么不好的印象,没说过宋长玉什么不是。相反,她听见过爸爸夸宋长玉,对宋长玉的为人和才能好像还比较赞赏。可是,赞赏归赞赏,谁知道爸爸同意不同意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外乡人呢?须知天下的老丈人对女婿总是百般挑剔,女儿都是自家的好,有几个老丈人对女婿完全满意呢!她相信,唐丽华肯定是相中宋长玉了,只因为唐丽华的爸爸不同意,并从中打坝,就把唐丽华和宋长玉活活拆散了。金凤想好了,爸爸若像唐丽华的爸爸那样,真的不同意,她就不上班了,不出门了,躺到床上不吃饭了,三天不吃,一星期也不吃。这样不行,她就去喝农药,去死。当然她不能真喝,要是她真的死了,宋长玉不知有多失望呢,多伤心呢!如果喝药还吓不住爸爸,她只有拉上宋长玉一块儿逃走,到宋长玉的老家去,或者到别的地方去,要饭吃她也认了,哪儿的黄土不埋人呢!金凤姑娘想得远了,想到伤心处,她鼻子一酸,眼泪流了一大串。反正她不能像唐丽华那样傻,也不能像唐丽华那样不讲情意。
  金凤白准备了,她几乎没有遇到什么困难。她跟妈婉转地说了她的心事后,妈说:“咦,你这闺女,你的眼还怪不瞎呢!我早就看出你有这个想法,人家小宋呢,这事得两个人想到一块儿才行。”
  金凤说:“别的你就不用管了,只要你同意,我爸同意,他敢不同意吗?她要是敢说个不字,我马上把他撵走,不让他在这儿干了。”
  “听你这口气,你一定得着小宋什么话了,是不是?跟妈说实话。”
  金凤抱住了妈的胳膊,样子有些撒娇,说:“妈——你先跟我爸说嘛,等我爸同意了,我再跟你说。”
  “你爸要是不同意呢?”
  金凤立马塌下眼皮,严肃起来,说:“我爸要是不同意,我就死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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