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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煤

_4 刘庆邦 (当代)
  第七章
  
  26、重温旧梦(1)
  
  宋长玉给唐丽华打电话,听到唐丽华的声音,他心里有些跳跳的,却问:“请问唐主席在吗?”
  “我就是唐丽华,请问您是哪位?”
  “噢您就是唐主席呀,您好您好,好久没联系了,您听不出我是谁吗?”
  唐丽华刚说了对不起,像是突然想起来了,先笑了一阵,说:“我知道了,您是红矿长。报纸上登了那么大一块您的事迹,还有照片,天下的人谁不知道红矿长呢!”
  宋长玉说:“几年不见,唐主席还是这么幽默,而且越来越幽默了。哪里有什么红矿长,本人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还是姓宋,叫宋长玉。我早就听说您当了工会主席,还没有向您祝贺呢!”
  “一个破副科级,有什么值得祝贺的,您不要成心讽刺我好不好!您现在是大老板,最值得祝贺的是您。”
  “大老板说不上,您怎么样,挺好吧!”
  “不怎么样,还凑合吧,反正跟您这大老板是没法儿比。听说您连私家车都有了?”
  “您听谁说的?”
  “别管听谁说的,反正您的情况我知道一些。我还知道您有了儿子。”
  “谢谢您的关心,您什么时候接见咱一下呢?”
  “您还是这么客气,您接见我还差不多。”
  “真的,丽华,请给我一次机会。在乔集矿的时候,我说过请您吃饭,您答应了,但一直没给我机会。为了这个机会,我等了好几年了。另外,我还要送您一样东西,这样东西我也放了好几年了。”
  “是吗?什么东西放这么长时间?”
  “我先不告诉您,等您见了就知道了。”
  唐丽华停顿了一会儿才说:“那好吧。我这几天事儿比较多,等忙过了这几天,咱们再联系。”
  医院工会的副主席是个闲职,不用坐门诊,不用查病房,有什么可忙的!唐丽华称自己事儿多,显然是个托词。宋长玉明白,他跟唐丽华约会,唐丽华可能觉得有些突然,思想上还没作好准备,还有些犹豫。唐丽华现在是别人的妻子,还有了自己的女儿,接受别的男人的约会,肯定会有顾虑。另外,唐丽华在他面前端惯了架子,她的架子不会轻易放下来,还会继续端一端。唐丽华的爸爸虽然不当矿长了,但她的丈夫是矿务局的团委书记,她本人也是矿务局总医院的工会副主席,她还会觉得自己是国家的正统干部,心理上还保持着一定的优势。但不管怎样,他一定要和唐丽华见面,把唐丽华打倒。这次他下定了决心,甚至有些发狠,不把唐丽华搞到手绝不罢休。他最近偶尔看到一本杂志,杂志上有一篇文章里说,世上的男人都是为女人生的,都是为女人活着。他觉得这话有一定道理。他追求过唐丽华,对唐丽华也产生了一定的感情,每每回忆起拥抱唐丽华的那一幕,他都会涌出一种温馨的感觉。然而令人遗憾的是,他和唐丽华的关系只定格在那一幕。他活在这个世上,唐丽华也同时活在这个世上,两个人相距并不远,如果不把那一幕续上,并让下一幕深入下去,生动起来,他这一辈子岂不是白活了!这是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冲着唐洪涛对他的“优待”,他也不能把唐丽华放过手。那天他和王利民喝酒时,知道了他在红煤厂矿无证采煤的事是唐洪涛向市煤管局举报的,他相信王利民的话。王利民要是说别的,他可能会心存疑问,可王利民给他透露的这个消息,他宁可相信。他装作对这个消息并不重视,只是微风过耳,一吹就过去了。其实他心里格登一下,一下子就记住了。他让岳父给唐洪涛行了贿,然后又举报了唐洪涛。这件事别人不一定知道,包括唐胜利、唐丽华都不一定知道,但唐洪涛本人肯定是清楚的。他给唐洪涛来了一招儿,唐洪涛瞅准机会,还了他一招儿。他以为他已经把唐洪涛打败了,看来唐洪涛不是那么容易被打败的,唐洪涛躲在暗处窥视着他,在暗暗和他较量,一有机会就对他实施报复。那么好吧,唐洪涛不是反对他和唐丽华好吗,不是反对唐丽华嫁给他吗,他就再次把唐丽华作为切入点,气气唐洪涛个老丈人!
  宋长玉不是在乔集矿当农民轮换工的那个宋长玉了,他不需要再看人的脸色,仰人鼻息。在与女人打交道方面,他已经积累了一些经验,有实力,有能力,更有自信。在此之前,尚未结婚、还是大姑娘的小商已主动投进他的怀里。说来他和小商发生那种事是轻而易举,根本没绕什么弯子,没做什么铺垫工作。好比他走到一棵杏树下,正好有一枚熟透的黄杏子落下来。杏子落在一片草地上,并不脏,他弯腰把杏子捡起来,送进嘴里吃掉了。又好比一只公蝴蝶和一只母蝴蝶在荞麦地里采花,它们采了一会儿,互相发现了对方,自然而然地,公蝴蝶就骑在了母蝴蝶的背上,两只蝴蝶的尾部就交接在一起。小商给宋长玉打电话,没有叫宋矿长,一开口叫的是宋哥,这让宋长玉觉得很熨贴。小商说,她考上了省里的新闻学院,要去进修一年。宋长玉说,那好呀!向小商表示了祝贺。小商说:“口头祝贺不算,宋哥不送送我吗?咱俩还喝过交杯酒呢!”小商笑了,笑得仿佛电话线都软了。宋长玉说:“好,我请你喝酒,不过我只请你一个。”小商说:“那是当然,再喝交杯酒,才不让他们看见呢!”这时,小商才把真实意图说了,去新闻学院进修费用比较高,一年要交六千多块钱呢!她已经借了一些,还没凑够。宋长玉问她还差多少。她说再有三千就够了,问宋哥能不能借给她三千。宋长玉一口答应下来,说:“这有什么问题,当然没问题。既然叫我哥,你就是我妹妹。当哥的支援小妹点学费不是理所当然的嘛!”两人相约在一家餐馆见面,一坐定,宋长玉就把三千块钱递给了小商。小商说:“宋哥,我给您打个借条吧?”宋长玉说:“你开什么玩笑!”小商把钱收好,说:“太谢谢宋哥了,宋哥真是个大好人!我怎么感谢你呢?”说着满眼直盯盯地瞅着宋长玉。宋长玉没说不用谢,他说的是:“你想怎么感谢就怎么感谢。”小商答得也妙:“你想让我怎么感谢我就怎么感谢。”服务员把酒菜端上来了。”宋长玉知道商小亮是喝白酒的,就要了一瓶白酒。把酒共同干了几杯,两个人的脸都红了,红得像桃花一样。小商说:“宋哥,咱们一块儿在乔集矿参加通讯员学习班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你将来一定有出息,别的那些男的都不行,就你行。”“真的吗?那你当时为什么不向我透露一点你的看法儿呢?”“我是想透露来着,一听说你正在跟唐丽华谈,就不敢了。唐丽华是谁,我是谁,我跟唐丽华怎么能比呢!”“怎么不能比,我看你比唐丽华长得还漂亮呢!”商小亮眼里的光芒放射了一下,说:“真的,我太高兴了!”“当然是真的,我骗你干什么!要是早点知道你有这个意思,我就不跟唐丽华谈了,跟你谈。”“那你现在跟我谈吧!”商小亮把一只手伸到桌子下面,在宋长玉腿上摸了一下。宋长玉觉察出来了,商小亮在开放方面已经先走了一步,已经走到了相当放松相当包容的程度,不知她跟多少男人有过那种事体了。他没有特意恭维商小亮,商小亮长得的确不错。商小亮的嘴唇饱饱的,红艳艳的;嘴大大的,嘴角宽宽的,按流行的说法,商小亮属于那种性感女性。对于这样的女性,谁都不好拒绝。于是,宋长玉也把手伸到桌子下面,把商小亮的手拉住了。商小亮的手很有力,跟唐丽华的手完全不一样。商小亮把手抽走了,却回手在宋长玉的手腕子上拧了一下,拧完了就嘻嘻笑,笑里充满暗示。宋长玉说:“臭丫头,调皮鬼!”商小亮说:“宋哥,你得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感谢感谢你,不然我该不高兴了。”宋长玉说:“那好吧。”宋长玉开车把商小亮带到他在市里的新房子里去了。拿钥匙开门的一刹那,宋长玉想起了金凤的担心和金凤对他的警告,金凤说过,不许他和别的女人到新房子里来。当时他没料到会出现今天这种情况,还觉得金凤的担心和警告是多余的,可笑的。回头来看,女人在这方面的预感真是不得了,可以说有着超常的天赋。可是,不能因为金凤早就把这一幕预见到了,他就不带商小亮到这里来。从某种意义上说,妻子金凤的预见对他还是一个启发呢!宋长玉和商小亮一进新房,就迫不及待地抱在一起,一阵狂吻。狂吻的间隙,商小亮还没忘了欢呼:哇,这里太棒了!在卧室的席梦思大床上,商小亮先向长玉宋展示她的两条长腿,问宋长玉美不美?宋长玉说很美。她又向宋长玉炫耀她的皮肤,问漂亮不漂亮?她的皮肤不是很白,有一点铜色,并发着铜色的光亮。宋长玉说当然很漂亮,太漂亮了!商小亮说:“他们都说我这样的皮肤才是最漂亮的。”宋长玉问谁说的,是不是别的男人。商小亮说,是女澡塘的那些女人。又说:“宋哥你真坏!”他们合作得很好,做得很尽兴。他们没有因为是新的搭档就笨手笨脚,而像老伙计一样,一上来就灵手灵脚,进退自如,很快掀起了高潮。宋长玉不想很快结束战斗,尽量延长享受的时间。他已经学会了控制自己,做得有文有武,张弛有度。当头上出了汗时,他把事情暂时停下来,找毛巾擦擦汗水,把将要开闸的闸门关了关,再接着做。事情结束后,商小亮还躺在床上不起来,也不穿衣服,身体软得像被人抽去了骨头。他把商小亮彻底打通了,商小亮也彻底放开了。这时商小亮说话很粗,也很露骨,她说:“我来找你,就是让你弄的,你弄得我通身舒泰,太过瘾了!以后我什么时候想要了,就来找你!”宋长玉答应了,说好吧。因他犹豫了一下,答应得不是很痛快,商小亮有意见了,哼了一声说:“一点儿都不痛快。”宋长玉笑了,问商小亮:“比起男人需要女人,是不是女人更需要男人?”商小亮说:“也许吧。”这就是乔集矿原来的那个女播音员,这就是曾被人们称为百灵鸟的那个姑娘,这就是每天操着北京话“现在播送本矿新闻”的那个小商。还在乔集矿的时候,他多次在井下工听友们议论小商,说小商长得太好看了,把小商看上一眼,心里至少要美上三天。还有人特别喜欢小商的嘴,说如果能把商姑娘的嘴亲上一口,这一辈子死了都不亏了。那时候他也很喜欢小商,觉得能跟小商一块儿参加通讯员学习班,就算很幸运了,非分之想是没有的。谁知道呢,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云转,云不转鸟转,鸟不转人转,转来转去,小商竟转到他的床上来了。这就是生活啊,这就是命运啊,这就是人生啊!人生真是太好了呀!
  因惦记着那个羞怯得像新娘子一样的按摩女,后来宋长玉又去那里洗了一次澡。他没有通过王利民,是自己悄悄去的。要是找了王利民,不但不省钱,还得多花钱,何必呢!王利民把小煤矿的矿长都看成了自家的摇钱树,见到哪位矿长,如果不狠摇一把,王利民就不舒服。他点要那个“新娘子”为他按摩。上次因为他心怀恐惧,不够老练,把“新娘子”错过了。这次他专门来会会那个给他留下了新娘子般印象的“新娘子”。他怀疑那个“新娘子”的样子是装出来的,是一种营销策略。为了解开这个悬念,他也要把那个“新娘子”会一会。来到“新娘子”所值守的按摩室,见“新娘子”低着头,塌着眼,双手绞着一条手绢,果然还是一副新娘子样的羞态。宋长玉问:“你还认识我吗?”“新娘子”抬头看了他一眼,摇摇头。宋长玉说:“你连我都不认识了,我就是你的新郎倌呀,还不快帮你的新郎倌宽衣!”说着,伸手把“新娘子”的鼻头轻轻拧了拧。“新娘子”躲了一下,说:“人家害怕嘛!”“害怕什么?”“害怕那个。”“那个是什么?”“那个就是那个。”宋长玉说:“你装得还怪像呢,不要再装了,再装新郎倌就走了,不要你了,让你守空房。跟我说实话,你的害羞的样子是不是装出来的?你要是说实话,我给你小费。”“新娘子”的头马上抬起来了,问:“你给多少?”“你想要多少?”“我想要五十。”“我给你一百,行了吧!”“新娘子”顿时态度大变,一下子把宋长玉搂住了,说:“你真是我的老公,好老公!”宋长玉说:“看看,露出你的庐山真面目了吧!我一猜你就是假新娘子,果然让我猜准了。”云一番雨一番之后,宋长玉又问:“你为什么要装样子呢?”按摩女说:“这都是老板的主意,老板说,这样可以吸引回头客。”宋长玉说:“这回完了,你露出了真面目,回头客就不回头了。”按摩女开始撒娇,抱住宋长玉的胳膊说:“你还来嘛,想着小妹嘛!”
  有了以上这些经历,宋长玉觉得自己成熟多了,还有了一定的风度。是女人让他成熟起来,使他获得了自信,并增长了作为一个男子的翩翩风度。而他只所以赢得了一些女人,关键在于他有了一定的经济实力,说白了,就是因为他有了钱。倘他还是一个农民轮换工,一月只挣可怜的那么一点钱,商小亮是不会看好他的,更不会向他献身。别看商小亮现在说得这么好听,还说早就看出他一定会有出息,他要是不送给商小亮那三千块钱,商小亮也不会答理他。钱是什么?钱是钥匙,是打开女人的钥匙。有了这把万能钥匙,女人是不难打开的。不管什么样的女人,都有可能被打开。要是没有钱,他就不会到洗浴城和歌舞厅那样的场所去,这叫手里没把米,唤鸡也不来。由商小亮推及唐丽华,唐丽华也是女人,也是尘世中的女人,也靠钱维持日常生活,他相信唐丽华也喜欢钱。宋长玉打听过,矿务局总医院的医疗水平有限,上门求诊的病员不是很多。总医院是为各煤矿服务的,各煤矿的重伤员拉到总医院治疗之后,总是不好好付钱。总医院向矿务局要钱,矿务局也没钱,让总医院自己想办法。矿务局给总医院开了药方,让总医院打开大门,面向社会,面向市场,向社会要病员,向市场要效益。药方好开,抓药就难了。你就说向社会要病员吧,社会上又没有流行瘟疫,哪有多少病员可要!锅里的饭少,舀到勺子里的饭也不会多。像唐丽华这样的副科级干部,一个月的工资也就是三四百块钱,一年下来也不会超过五千块钱。这样少的工资,总医院也不能按时发,三月份该领的工资,五月份才领到。唐丽华的丈夫在矿务局当团委书记是不错,但团里的书记跟党里的书记差远了,团委要权没权,要钱没钱,没什么油水可捞。就算元金年的工资比唐丽华略高点,也不会高到哪里去。他们还有了一个孩子,现在的大人都是宁屈自己,不屈孩子,养一个孩子是很费钱的。不论从哪方面看,唐丽华都不是一个富裕的人。而他宋长玉,不说有多富吧,他牙缝里漏一点,恐怕比唐丽华一个月的工资还多。他手指头缝里漏一点儿呢,恐怕要超过唐丽华一年的工资总和。虽然都是吃煤矿这碗饭,但性质有着极大的不同。他的饭是自己的,碗是自己的,锅也是自己的,自己随吃随盛,想吃多少可以盛多少。唐丽华和元金年呢,名义上碗是铁饭碗,饭是大锅饭,可吃多吃少,自己说了不算,勺把子在别人手里掌握着,别人分给他们多少,他们只能吃多少。
  在一个落雪的上午,宋长玉再约唐丽华。雪是入冬后的第一场初雪,下得不是很大,落在地上就化了。空气一下子湿润起来,到处弥漫着新雪的气息。这种气息是清新的,却不寒,似有股股暖意,让人怀疑是春天又回来了。雪也有不化的,落在残花上的,落在树枝上的,落在枯草上的,就不化。绒红的月季似残未残,花瓣上垒了一点雪,在白雪的点缀下,月季重新艳丽起来,像是获得了新生。让宋长玉欣赏不已的是落在地上的片片杨树叶,那些杨树叶有黄的,有青的,有半黄半青的。落地前它们大概遇到了霜打,有所挣扎或痉挛,所以落地时身子都不是平贴地面,而是瓦楞着。正是这样瓦楞着的树叶,落在上面的雪都暂时不化。凡是落在地上的雪都化掉了,黑色的地面上闪着化雪后的水光。落在树叶上的雪却凸显出来,一朵一朵的,如硕大的白花。看到这样别具一格的“白花”,宋长玉一欣喜,一来感情,就给唐丽华打了电话。他说下雪了,该吃火锅了,今天请唐丽华去吃火锅。还没等唐丽华说出什么拒绝的话,他说:“我现在就去接你,二十五分钟后,车到你们总医院门口。”
  唐丽华从医院里出来时,宋长玉已在门口的车里等她,见唐丽华走出来,他开门从车上下来了。唐丽华先说话:“宋老板,您好呀!”
  宋长玉回敬她:“唐主席,您好!”
  二人握了手。
  宋长玉拉开后面的车门,说:“请首长坐后面。”
  唐丽华说:“宋老板不必客气。”
  坐进车里,宋长玉一边发动车,一边说:“你一叫我老板,我就想起了资产阶级。”
  “你以为呢?不是资产阶级,你难道是无产阶级?”
  “我觉得我离真正的资产阶级还差得很远,说是小资产阶级吧,似乎不大好听,意识形态的味太浓了。你还当我是无产阶级吧!”
  “如果像你这样的还是无产阶级,我们国家离共产主义社会真的不远了。”
  “我们今天就过一次各取所需的共产主义生活,您说吧,您想吃什么?”
  “我无所谓。”
  “涮羊肉怎么样?你喜欢吃吗?”
  “小时候吃过,好多年没吃了。”
  “那我们就去市里的火锅城吃涮羊肉。”
  在一家火锅城的二楼临窗坐下,宋长玉问唐丽华喝什么酒。唐丽华说她不会喝酒。宋长玉说,下雪天应该喝点酒,喝了酒才好赏雪,就喝点红酒吧。他们相对而坐。餐桌是那种长条桌,二人离得很近,桌子下面的脚几乎碰在一起。等酒等菜期间,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做得自然些,可他们都不大自然。这表现在他们的目光上,他们的目光都有些虚幻,都不大贴切,你看我一眼,让开了;我看你一眼也让开了。毕竟有过那么一段难忘的交往,虽说五六年过去了,一旦捡起来,却一切如昨。宋长玉还注意到了,唐丽华今天化了淡妆。除了嘴唇上没抹口红,脸上眉上都轻轻施了粉黛。这说明唐丽华对这次约会是重视的。然而岁月不饶人,唐丽华的面容不那么光鲜了,有那么一点点遮掩不住的憔悴。唐丽华的目光也平和了许多,平和之中透出的是些许无奈。唐丽华问:“你看我是不是挺显老的?”
  宋长玉说:“怎么会呢,我看你还是那样,风华正茂吧!”
  唐丽华笑了,说:“风华正茂的是你,我发现你变化挺大的。”
  “是吗,我有变化吗?你说说看。”
  “我也说不好,反正觉得你挺成熟的,挺自信的。哎,你不是说要送我一样东西吗,带来了吗?”
  “当然带来了。”宋长玉把手包的拉链拉开了,说:“给你的东西一会儿再给你,我先送给你女儿一份礼物。我本来想给你女儿买一件玩具,一时想不起买什么好。这是两千块钱,你自己给女儿买件玩具吧。”说着把一个信封递给唐丽华,信封下面印着大红的阳正市红煤厂煤矿字样。
  唐丽华像受了惊吓似的,身体后仰,连连摆手,说:“不要不要,什么玩具也值不了这么多钱。坚决不要!”唐丽华满脸都是红的。
  宋长玉正色道:“那么坚决干什么,这是送给你女儿的玩具,又不是送给你的,你凭什么说不要!好了,赶快拿着。”
  是呀,又不是送给你的礼物,你凭什么推辞呢!对于宋长玉的话,唐丽华好像一时驳不倒,很勉强似地把装了钱的信封接过去了,说:“真不好意思,那我替我女儿谢谢你!”
  宋长玉又拿出一个乔集矿的旧信封,说:“这才是我要送给你的东西。其实不是送,是还。这是我刚到红煤厂时写给你的一封信,信本来应该是你的,因为你调走了,信就退给我了。”
  唐丽华把信接过,说:“那我得好好看看。让我说你真够有心的,一封信保存这么长时间。”
  “反正我舍不得扔掉。”
  “我现在可以看吗?”
  “看吧。”
  唐丽华看完信,叹了一口气说:“非常感谢您,我当时要是收到这封信就好了。”
  宋长玉笑笑,没有问唐丽华当时收到这封信会怎样。
  唐丽华把信装回信封,说:“那我就收起来了。”
  宋长玉说:“你既然看过了,回去就烧掉吧,别让你们家先生看见。”
  “我不往家里拿,放在办公室里,不会让他看见。”
  酒和菜都上来了,火锅里面的水也沸腾起来,可以开始涮肉涮菜,涮鱼涮虾。宋长玉给唐丽华斟了酒,还一个劲往唐丽华面前的碟子里夹菜。唐丽华说:“你不用管我,我自己来。”唐丽华说了自己来,却老也不夹菜。宋长玉给她夹的菜,她也一点一点吃得很慢,好像吃得一点也不香。看得出,唐丽华是走神了,不知她的神走到哪里去了,她的心思不在食物上。宋长玉问她:“你不喜欢吃涮羊肉吗?”
  唐丽华的神回来了一下,说:“挺好吃的。”
  “来,咱俩喝杯酒吧。”宋长玉把酒杯端起,跟唐丽华碰了一下,自己先喝干了。
  唐丽华只喝了一点点。
  宋长玉没有勉强劝唐丽华喝,他自己倒了半杯,又喝干了。
  唐丽华说:“长玉,你也别喝那么多。”
  一声长玉叫得宋长玉心里一软,他说:“没事的。”
  宋长玉偶尔往窗外看了一眼,见雪又下大了,大雪片子上下翻飞,空中一片混沌。宋长玉说:“雪又下大了。”他没有回过脸来,对着飘落的大雪看了一会儿。看着看着,不知为何,他的眼睛竟有些发湿。
  唐丽华看见了宋长玉眼中的泪光,问:“长玉,你怎么了,你在想什么?”
  宋长玉回来脸时,眼泪已禁不住从眼角流下来。他拿起一张餐巾纸把眼泪擦了擦,说:“没什么。”
  见宋长玉这样,唐丽华的眼圈也红了,她说:“长玉,我让你伤心了,我对不起你!我爸爸也对不起你。”
  宋长玉说:“我刚才想,我要是一直在乔集矿的话,现在会怎样?”
  “你要是一直在乔集矿,转正肯定没问题。不过转了正又怎么样呢,现在国有煤矿很不景气,好多人都不想在国有煤矿干了。我觉得你走的这条路挺好的,既发挥了自己的聪明才智,又实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唐丽华说,她现在就很后悔,去市里进修回来后,应该往医师的方面发展,不应该到机关当干部。现在算什么呢,在医院上班没有处方权,当干部往上升也没指望,每天只是熬日子罢了,熬一天算一天。如果能熬日子还算不错,眼看连日子也熬不下去了。比如唐丽华所在的工会,原来除了她,还有一个干事。医院精简人员,就把那个干事裁掉了,一月只发给人家一百多块钱的生活费。
  宋长玉问:“你先生单位的情况是不是好一些?”
  唐丽华说:“你不要提他,那人最不值得一提,他成天无所事事,典型的纨绔子弟!”
  听唐丽华这么一说,宋长玉就判断出来了,唐丽华跟丈夫元金年的关系不是很好。唐丽华不让他提元金年,他就不能再多打听。知道了人家夫妻关系不好,就得赶快绕开这个话题,再打听就不好了。
  饭后,宋长玉没有提出让唐丽华到他的新房里去。唐丽华跟小商不一样,唐丽华的观念偏于保守,他对唐丽华必须耐心争取,不可急功近利。他开车把唐丽华送回总医院去了。
  
  27、终于成功(1)new
  
  宋长玉想入党,他把自己的想法先跟妻子金凤说了。金凤的态度是不管,说:“你想入就入,不想入不入。入了党是你,不入党也是你。现在入党还有用吗?”
  宋长玉说:“怎么能没用!你看你们家老爷子,他要不是党员,能当支书吗,能在红煤厂说一不二吗!”
  金凤问他是不是也想当支书。
  他说不是。矿上的工人中有人是党员,有的党员是带着组织关系介绍信来的,打听矿上有没有党组织,他们要交党费。宋长玉说,他这才想起自己还不是党员呢,怎么能收人家的党费!至于红煤厂下一步由谁当支书,宋长玉也跟金凤说了自己的忧虑。他说老爷子一年比一年老,不可能在支书的位子上坐一辈子。要是党支部书记换届改选,还不知道下一任支书是谁呢!老爷子当支书当惯了,要是不让他当,不知道他有多难受呢!要是村支书旁落,对他们全家,以至他们整个姓明的大家族,恐怕都没有好处。
  到底是男人家,目光看得就是远。金凤这才有些着急,说:“那你赶快入吧,你入了党,好把爸爸的支书接过来。等咱们的儿子长大了,让咱们的儿子也入党。反正支书不能让别人当。”
  宋长玉表扬了金凤,说:“我老婆就是乖,就是聪明,一点就透了。”他把任务交给了金凤,让金凤在适当的时候把他想入党的想法跟老爷子透透,看看老爷子是啥态度。
  金凤答应今天就去找她爸,说:“我爸把闺女都嫁给你了,这些年咱对他那么好,入党的事他不会挡着。你看我还入不入呢?”
  宋长玉笑了,说:“入党一般来说是男人的事,好多女人怕开会,就不入了。”
  金凤说:“我真傻,我爸当着支书这么多年,我怎么没想起来入党呢!”
  “我替你入吧,我入进去就等于咱俩都入了。”
  在老家时,宋长玉就很想入党。但他知道宋海林把门把得很严,入党的好事怎么也轮不到他。在乔集矿因他不是正式工,入党的事他也不敢考虑。现在情况不同了,他为红煤厂和国家做出了那么大的贡献,城市的万盏灯火至少有他点亮的一盏,国家以煤炭为主的能源大厦应该有他所添的一块砖,怎么说他也是一个对党和人民有用的人吧。更为有利的条件是,他的岳父就是红煤厂的支书,在红煤厂,谁能入党,谁不能入党,都是他岳父说了算。既然有这样的方便条件,他不利用岂不是太傻了。或许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王利民肯定是党员,不然的话,他当不上市煤管局的局长。“不同意”也是党员,他虽然退休了,但党员的光荣称号不会退休。有一次矿长们聚会,他有幸坐在“不同意”身边。“不同意”叫他年轻人,问他是不是党员。他说还不是。“不同意”要他不要犯糊涂,要是能入党一定赶快入,说中国的事儿权力还是最重要的,只要有了权,就不用发愁没有钱。如果有一点钱,而没有权,钱就不算钱,最后钱是不是属于你还不一定呢!听了“不同意”的话,宋长玉有些茅塞顿开的感觉。“不同意”到底在官场上混过,经验确实丰富,几句话就把一些实质性的东西说破了。他虽然当了矿长,也有了一些钱,还有了城市户口,但不等于有了权。或者说他还游离在权力的外围,离拥有权力还差着相当远的距离。而要想得到哪怕一点点权力,他必须先入党,入了党才算为争取权力打下一点基础。不错,红煤厂煤矿的事都是他说了算,让谁干,不让谁干;奖谁多少钱,罚谁多少钱,他笔头一挥就是一锤定音。要说权力,这也算一点。可他总觉得这种权力像是在野的,不像岳父和王利民拥有的权力那么正统和正规。换句话说,他的权力归岳父和王利民等人管着,受岳父和王利民等人支配,他的权力和他们的权力一碰,他的权力就不算什么了。以前他对组织的说法不是很理解,看一些所谓红色小说,对于那些急于找到组织的革命者的做法甚至感到可笑。现在他稍稍理解一些了,组织端的厉害,加入组织端的很重要,一旦加入组织系统,他就可以获得一些政治性的力量。另外,他相信父母也愿意让他入党,他入党会让父母觉得更加气壮,父母会跟村里人说:“俺儿也入党了!”
  金凤把丈夫想入党的事跟爸爸说了,不知爸爸听见还是没听见,爸爸没有说话。金凤只得再说一遍:“爸,长玉想入党,您听见没有?”
  爸说:“他矿长都当上了,还想干什么?”
  金凤说:“人家长玉对党有感情嘛,热爱党嘛,你说人家想干什么!”
  “你说他热爱党,我看未必。想入党直接找党组织嘛,让你跟我说干什么!你能介绍他入党吗?”
  “我怎么不能介绍!”
  爸爸禁不住笑了一下,说:“你自己连党员都不是,还要介绍别人入党,真是可笑!”
  “那你让我先入嘛,我入了长玉入,长玉入了,我们家小宋扬长大了也要入。”
  爸爸把脸板住了,批评金凤说话一点都不严肃,说:“你以为党支部是咱们家自己开的,你们谁想入谁入。”
  金凤说:“我看不是咱们家自己开的也差不多,让谁入,不让谁入,还不是你当家!”
  “就冲你这一句话,说明你对党还缺乏正确认识,离党的要求还差得很远。好了,你不要再说了,宋长玉真的有加入党组织的愿望,叫他直接跟我谈,找别的党支部委员谈也可以。”
  金凤走后,一直为金凤看孩子的金凤的妈对金凤的爸爸说:“长玉想入党,你就让他入呗,你挡着孩子干什么!”
  “你不知道,小宋这孩子心高得很,他有了钱,就该想权了,就想参加政治活动了。”
  “反正是你女婿,又不是外人,他想参加什么就让他参加去。年轻人心高点儿总比心不高好。”
  “这些事儿你不懂,不要随便插嘴。你没看出来吗,他现在成天价穿着西装,打着领带,架子已经端起来了,快不知道自己是谁了。照这样下去,还不知道他会变成什么样呢!”
  “我没看出来!”
  “没看出来是你眼瞎!”
  金凤回到家,对宋长玉说:“我爸老别筋,不开眼,他让你直接跟他谈。”
  宋长玉说:“我早就预料到了。”
  “那你还让我跟他说什么,让我碰了一鼻子灰。”
  “我让你探探老爷子的口气,看看我预料得准不准。现在看来,不花个万儿八千的,入党的事儿恐怕拿不下来。”
  宋长玉把要求入党的事儿暂时放下来。腊月里,等岳父过生日那天,宋长玉开车把岳父岳母,还有妻子,儿子,都拉到城里去了,在一家高档酒楼包了一间雅座。宋长玉不仅给岳父定制了很大的生日蛋糕,不仅点了好酒好菜,还用红纸封了一万元的贺礼。他没有亲手把贺礼送给岳父,而是让金凤送给爸爸。金凤说:“爸,这是我们送给您的生日贺礼,祝愿您健康长寿,活成一个万岁爷!”金凤也没有把红纸封直接送给爸爸,而是交到儿子宋扬手里,教儿子说:“扬扬,快给你姥爷,说祝姥爷健康长寿!”
  扬扬举着贺礼跑到姥爷身边去了,把贺礼往姥爷腿上一放,又赶快跑回妈妈身边。
  金凤说:“扬扬,你还没说话呢,还没说祝姥爷健康长寿呢,快说!”
  扬扬说:“姥爷是个万岁爷。”
  一桌人都笑了。金凤说:“扬扬真乖!”
  岳父说:“好,谢谢扬扬,这个小调皮。”他把贺礼递给了老伴儿。
  在酒席上,宋长玉只字未提要求入党的事,只是一次又一次向岳父敬酒,说:“爸,您一定要多保重身体,只要您的身体好好的,就是我们晚辈人的福。”
  岳父说:“我能吃能睡,身体还可以。”
  宋长玉又端起一杯酒,说:“爸,我的每一点进步都离不开您的支持,来,我再敬您一杯!”
  岳父说:“主要还是靠你自己的能力和努力,我和你妈没有看错,你这孩子是很有志气。”
  扬扬说:“我也没有看错!”他举着半杯可口可乐,也要和姥爷碰杯。
  姥爷把杯子和他的杯子碰了一下,说:“好,你也没看错。你爸来红煤厂的时候,还不知道你在哪只猫尾巴上滴溜着呢!”
  其乐融融的家庭气氛越发浓厚。
  其间,金凤多次想提提宋长玉要求入党的事,因宋长玉事先跟她交代的有话,不让他在酒桌上提那件事,几次话到嘴边,她又咽了回去。宋长玉设计的是,他们不提,让岳父自己提。
  酒桌上虽然没提那件事,第二天爸爸就对金凤说:“长玉不是想入党吗,你让他写份申请书吧。”
  金凤想给爸爸来一句:“你不是说让宋长玉直接跟你谈嘛,跟我说干什么!”但毕竟是自己的爸爸,总得给面子。只问:“还用写申请书吗?”
  “这是手续,这个手续要求入党的人都得走。”
  临近春节的一天,唐丽华给宋长玉打电话,说元金年竟敢骂她,让她滚。宋长玉问为什么。唐丽华支吾了一下,没说出为什么,却问宋长玉这会儿有没有时间。这是唐丽华主动约他,机会不能错过,他说:“我去接你,咱们找个地方喝咖啡。”
  咖啡屋内有一个一个小包厢,每个包厢都布置得舒适,温馨,典雅。沙发很暄腾,一坐下去,就像一个温暖的怀抱把人抱住了。咖啡桌上有一个细颈小花瓶,花瓶里插着一枝欲开未开的玫瑰。墙上挂有画框,画框里嵌有现代派的油画。手边有一个小小书架,书架上放有豪华装流行杂志。这里那里,有苦香的咖啡暗暗浮动,缭绕。伴随苦香缭绕的,还有轻曼的音乐。二人刚在包厢里坐定,面带微笑的侍女就过来了,问他们二位用点什么。宋长玉看唐丽华,意思是征求唐丽华的意见。唐丽华赶紧摆手。宋长玉说:“两杯热咖啡,两杯鸡尾酒,再要两份细点和一份开心果。”
  侍女离去后,唐丽华小声问宋长玉:“到这里来一次要花不少钱吧?”
  宋长玉说:“不多,每人每次的最低消费也就是百十来块钱。我主要是觉得这里环境比较好,安静,便于说话。”
  “你经常到这里来吗?”
  “以前跟朋友来过。”
  “是男朋友还是女朋友?”
  宋长玉笑了:“当然是男朋友。”
  唐丽华也笑了,说:“不会吧?”
  “不过我今天请来的是女朋友,多年的女朋友。丽华,你以前喝过鸡尾酒吗?”
  “以前听说过,但从来没有喝过。跟你一比,我现在一点都跟不上潮流,都快变成土老帽了。不怕你笑话,像这种咖啡屋,我以前从没来过。别管怎么说,我从小也算是在城里长大的,可现在的城市我好像进不去了,城市好像也不认识我了,谁有钱它就认识谁。什么叫翻天覆地的变化,我看现在就是。”
  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喝了几口咖啡,唐丽华才说到了正题。唐丽华说,最近矿务局要调她丈夫元金年到乔集矿当党委书记,元金年认为是平调,没有提拔他,不愿意去。唐丽华很想让元金年去,说当党委书记可以得到基层实际工作的锻炼,收入上也会好一些。当团委书记毕竟是年轻人的事,元金年都三十多了,还当团委书记,也不嫌害臊。元金年却认为,没有什么害臊的,有人四十多了还当团委书记呢!元金年每天晚上照样出去跟别人下围棋。元金年原来迷打扑克,打什么升级,有时一打就是一个通宵。虽然元金年并不来钱,打扑克并不是赌博,但把业余时间都花在玩儿上总归不好,不像是一个要求上进的人。近来元金年又迷上了下围棋,除了每天晚上出去,你围我,我围你,有时星期六星期天,他还把围棋带回家来,对着棋谱自己围自己。唐丽华说:“你就围吧,我看你早晚得把自己围死!”元金年说:“这是高雅游戏,高智力游戏,你想围,我还不跟你围呢!”唐丽华知道,不让元金年到矿上当党委书记是元金年爸爸的主意。元金年的爸爸原来是矿务局组织部的部长,当到局党委副书记之后退休了。元金年的爸爸对元金年说,局里的工会主席快退休了,等工会主席退休后,元金年可以顶工会主席的缺,因为工会主席是副局长级。唐丽华一听元金年说听从的是老头子的主意就有些着急,说:“就知道听你爸爸的,你还是小孩子呀,你爸爸死了你怎么办!”元金年说:“你爸爸才死呢,你爸爸明天就死!”两人越吵越厉害,元金年指着门口让唐丽华滚,说:“这是我的房子,你给我滚!你不是嫌我没钱吗,你不是喜欢有钱的人吗,你他妈的爱找谁找谁去!”
  听了唐丽华的诉说,宋长玉并没有帮助唐丽华说元金年的坏话,却说:“我从你话里听出来,你在家里还是挺厉害的,你先生还是挺怕你的。”
  唐丽华说:“你不知道,他才不怕我呢。有些事儿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呢,他一直看不起我。不知他听谁说的,我和你在乔集矿谈过恋爱,多次问我有没有这回事,还无耻地追问我和你的关系到了什么程度,干没干过坏事。我们两个一吵架,他就嘲讽我跟一个农民轮换工谈恋爱,说我下贱。”
  宋长玉的自尊心再次受到伤害,脸色不知不觉就沉了下来,说:“他不是看不起你,是看不起我。农民轮换工就那么下贱吗,我看不见得吧!”他再次把牙根咬了咬,一定要把元金年的老婆搞到手。可这次他仍然忍住了,没有把唐丽华往新房里带。他领唐丽华去了一家商场,给唐丽华买了一双高级皮鞋和一件羊绒衫,就把唐丽华送回去了。
  过了春节到春天,宋长玉才找了一个机会,把唐丽华领到城里的新房子里去了。宋长玉说:“丽华,我在想象中已经跟你好了一百年了!”说着就把唐丽华搂住了,“我心里跳得特别厉害。”
  唐丽华说:“我也是。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我佩服你的勇气和锲而不舍的精神。你老婆不会来吧?”
  “不会的。”
  在床上,宋长玉显得稍稍有些慌乱,像一时摸不着头绪。而唐丽华却显得清醒,理智,问宋长玉:“要不要我配合你一下?”
  “要。”
  唐丽华的配合是帮宋长玉理一下头绪,对宋长玉有所引导。唐丽华一配合,宋长玉才实现了进入的状态。多少年了,他一直梦想着这灿烂辉煌的一天,这破天荒的一天,这幸福的一天,这解恨的一天,这一天终于到来了。实实在在,妥妥帖帖,他把唐丽华压在了身子底下,彻底把唐丽华打倒了,并彻底进入了唐丽华的身体。他代表的是农村人,农村人把城里人征服了,他的胜利代表着农村人的胜利。这使他生出强大的、无坚不摧的、一日千里般的成就感,仿佛一下子抵达了人生的最终目的。他禁不住欢呼似地说:“太好了,真是太好了!这就是人生啊!”为了进一步证实自己的成就感,他唤着唐丽华问:“丽华,丽华,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唐丽华大概误会了,说:“不是我是谁!你跟几个女人干过这事儿了?”
  宋长玉吭吭哧哧地说:“只有你一个,你是我的好宝贝儿,能跟你好,是我最大的愿望。”
  唐丽华说:“我不信。”
  宋长玉不争辩,也不解释,专心干自己的事。
  不料唐丽华做爱时很爱说话,下面不闲着,上面也不闲着。她这次把宋长玉叫成了宋先生,问:“宋先生,忙着呢?”
  宋长玉嗯了一声。
  “忙什么呢?”
  宋长玉不回答她的问题,要她集中注意力,好好享受。
  然而唐丽华不听话,她问:“你是不是通过这种方式报复我爸爸?”
  聪明人就是这样,做个爱都不能全心全意。这个问题不太好,把宋长玉暗藏于心的动机说破了,使宋长玉像是受到了打击。他赶快否认说:“看你说到哪里去了,跟你好是因为我爱你,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这么一说话,一分神,他下面的东西就不那么强硬了,像是受到排挤,几乎有所退缩。他担心唐丽华还会说出什么一针见血的话,就以亲吻的方式把唐丽华的嘴堵住了。唐丽华嘴里吾吾呶呶的,不想让他堵。他的舌头追着唐丽华的舌头,还是把唐丽华压制住了。
  之后,宋长玉问唐丽华,跟元金年做爱时也玩幽默吗?唐丽华说才不呢,元金年每次干那事时,她不是看书,就是看报纸。宋长玉认为那样不太好,男人会觉得受到轻视,心理也容易受到伤害。唐丽华说:“我才不管他呢,他看不起我,我也看不起他。你和你老婆怎么样?我听说你对你老婆挺好的。”
  “我老婆特别好,特别善良,她对我挺依赖的。”
  唐丽华撇了一下嘴:“我不善良吗?”
  宋长玉说:“你当然善良了,你要是不善良,我怎么会对你念念不忘呢!”
  “咱俩的事被你老婆知道了怎么办?”
  “怎么会呢,我不会让她知道的。”
  他们共同回顾了在乔集矿的那段生活,宋长玉让唐丽华说实话,到底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唐丽华说:“挺好的呀!”
  “那你当时为什么老跟我保持着距离呢?”
  “说实话,你当时要是一个正式工人,我觉得还可以和你谈一谈。可你当时还是一个农民轮换工,要是跟你谈的话,我的压力就太大了,别人会怀疑我精神有毛病,或有别的什么问题。现实就是这样,谁都得承认现实。我说一句话你别难过,就是现在,你让我和元金年离婚然后嫁给你,恐怕也有难度。”
  宋长玉说:“我没有那样的想法,我觉得现在这样就挺好的。”
  
  28、开战(1)new
  
  宋长玉改变了用工方法,他不再直接招收工人,也不再直接管理工人。他只与包工头签合同,授权包工头自己组建包工队。包工队用多少人他不管,用骡子用马他也不管,反正他给包工队发的不是人头工资,是计件工资。包工队挖出的煤多,挣的钱就多;挖的煤少,挣的钱就少。红煤厂用了三个包工队,一个掘进包工队,专门开巷道;两个采煤包工队,负责采煤。这就是说,宋长玉只和三个包工头打交道就行了。工人出了工伤,或出了别的什么事,一概由包工头去处理。哪怕工人跟工头打破脑袋,他也可以不管。他觉得这才像一个高级管理者,才能腾出精力抓矿上的发展大计。
  这天,一个姓赵的掘进队的包工头从井下出来向宋长玉报告,说在井下听见嗵嗵的声响,像是地面在放开山炮,又像是别的煤矿采煤放炮发出的声音,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宋长玉让赵工头再探,搞清声响是从哪个方向传来的,有没有规律。别的事情可以放手,这个事情宋长玉要管。郑四的煤矿离他的煤矿不太远,他怀疑是郑四从下面伸过来一条腿,在暗中向他的煤矿进犯。他在报纸和电视上看到过不少这样的情况,小煤矿之间为了抢地盘,争资源,你炸我的巷道,我灭你的工人,常常闹得两败俱伤。倘是郑四向他挑衅的话,狗东西就太不仗义了,问题也严重了。郑四是坐地户,也是地头蛇,而他是外来户,虽说有岳父明守福为他撑腰,要斗败郑四恐怕有困难。再说郑四是蹲过大狱的人,有一股子背着脑袋混的狠劲,他怎么也狠不过郑四。他在办公室里有些坐不住,没等赵工头再探回新的情报,就带着也是地头蛇的明志强下井去了。顺着新掘出的巷道来到正在前进的巷道尽头,宋长玉把一侧的耳朵贴在煤壁上听了听,并没有听到赵工头所报告的那种声响。赵工头让他过一会儿再听。过了好一会儿,赵工头说:“宋矿长,快听!快听!”
  这一次宋长玉没把耳朵贴在煤壁上就听见了,隔着煤壁果然传来嗵嗵的声响。声响听起来很沉闷,也很遥远,像是夏夜里从遥远的天际传来的隆隆的雷声。宋长玉在老家时,每年在打麦场里睡觉,都能听到夏夜的雷声。那些雷声的特点是只打雷,不下雨,如远古时代的木车轮滚过石桥发出的声音。雷声穿不透地层,这几百米地层下不可能有雷声,传来的只能是人为的炮声。宋长玉把炮声的方位判断了一下,基本上排除了是郑四的煤矿所发出的炮声。郑四的煤矿在东北方,而红煤厂煤矿眼下打的这条巷道是向西北方向延伸,郑四煤矿的炮声不可能传到这里。那么,不断向红煤厂煤矿袭来的炮声是谁干的呢?是哪个方面军呢?是正规军还是游击队呢?当宋长玉判断出炮声出自哪里时,他不但没有发愁,几乎有些欣喜。因为炮声有可能是从他的老东家乔集矿那边传过来的。对乔集矿的井下布局,宋长玉是熟悉的,知道乔集矿的采煤区分为东翼和西翼。在东翼采煤区,有一条巷道向东南方向延伸,一直延伸出好几千米。这条巷道好比大鸟的一翼,与伸向西北方向的巷道构成双翼。有了展开的双翼,乔集矿似乎就可以保持平衡,可以起飞。红煤厂矿与乔集矿同处一块大煤田,矿脉的赋存方向是一致的。为了夺煤,一支队伍在向东南方向进击,另一支队伍在向西北方向迎击,两只队伍一定会在一个交汇点上碰面,实现短兵相接。宋长玉的欣喜正在这里。是乔集矿抛弃了他,这多年来,他一直想对乔集矿找点事儿,或是说向乔集矿发起挑战,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现在机会找上门来了,他当然不会错过。唐洪涛虽然不在乔集矿了,唐丽华也被他压在了身子底下,但乔集矿还存在着,还是他的伤痛之地。不错,乔集矿是大矿,可大矿有什么可怕的。牛大不大,是用来犁地的;猪大不大,是用来吃肉的;树大不大,是用来招风的,他就是要跟大东西过过招儿。他还想起王利民说过的话,王利民鼓动小煤矿都联合起来,跟国营大矿斗一斗,比一比,他相信王利民是支持他的。
  随后几天,宋长玉天天带着明志强下井督战。工人手上有钻杆、铁镐,还有炸药、雷管,每样东西都可以作武器用。明志强嫌这些东西还不够,让每人拿一根铁棍似的柞木椽子在手边,随时准备向乔集矿的人开战。明志强给每个班的工人都作了战前动员,要求大家要勇敢,只准前进,不许后退,谁敢后退就罚谁的钱,就开除谁。谁表现得好就奖励谁。炮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接近。那面的炮声一响,这边震得哗哗直掉煤。宋长玉命这边的工人深打眼,多装药,用重炮向对方猛轰。又过了一天,对方的炮声不响了。宋长玉估计,大概是这边的火力把对方的火力压制住了,或许是对方暂时埋伏下来,在侦察这边的动静。这没有什么好客气的,宋长玉命手下人继续攻击。又攻了两天,红煤厂矿的巷道就和乔集矿的巷道打通了。两条巷道对得不是很正,红煤厂矿的巷道偏高,乔集矿的巷道偏低;红煤厂矿的巷道偏左一些,乔集矿的巷道偏右一些。但不管怎么说,两条巷道总算有了相交的地方。巷道打通之前,煤壁己变得很薄,他们不是用炮轰开的,是用钻杆捅开的。打煤壁用的钻杆是拧茎子的麻花钻,打钻工把钻头压进煤里,进着进着,突然一空,钻头就穿透煤壁,捅了过去。这种钻孔是贯通性的,钻杆一抽回来,就有风从钻孔里冒出来。钻孔不大,大约有鸡蛋的直径那么大,但冒出来的风却像斗那么大。宋长玉命令钻工连着打了好几个孔,把煤壁打得像筛子底一样,然后用镐头当铁锤朝煤壁猛擂,很快就把煤壁擂出一个洞。洞口一旦张开,乔集矿的风就呼呼地吹过来。红煤厂煤矿没有风井,井下比较闷热,一年四季都是溽热的恒温状态。红煤厂矿的工人在井下干活一般都不穿衣服,跟原始人的劳动差不多。而乔集矿专门开有风井,井口有巨大的压风机,一年四季、一天二十四小时往井下送风。那些风虽然是用机器压下去的,但它的源头仍在自然界,是山间、原野、树林和河流上的空气。正是因为如此,乔集矿井下的风与自然界的风息息相通,上面有什么样的风,下面就有什么样的风。上面的风里有花的气息,草的气息,雨的气息,月光的气息,送到井下的风里就有着同样的气息。红煤厂矿的工人首先借到的是乔集矿的风,这股风吹遍红煤厂矿的各条巷道,然后再从井口冒出去,使井下死滞的空气从此变成流动的空气。此时井上又是一年一度花开时,风从工人的脸颊吹过,他们都嗅到了春天的气息,每个人的精神都有些兴奋,仿佛在说,风真是好东西,有风和没风真是不一样啊!
  洞口刚出现时,宋长玉看见对面有灯光,有人,明志强让这边的工人喊了一阵杀,对面响过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后,灯光和人就不见了。这就是乔集矿的工人,他们就是如此不堪一击,人还没冲过去呢,他们就吓得屁滚尿流了。宋长玉没有让手下人马上钻过去,而是让工人们先穿上了衣服。既然借到了春风和新鲜空气,也是为了让红煤厂矿的工人在乔集矿的工人面前有一个比较好的形象,不致为他太丢面子,他必须让工人把赤裸的身体包裹起来。乔集矿的工人每年都发工作服,服装是统一的。他的工人穿上衣服后,因颜色比较杂,有的工人甚至衣衫褴褛,赤皮露肉,仍显得不够整齐,像是一支杂牌军。好在他的队伍一切行动听指挥,战斗力也不错,着装问题就成了次要的。明志强第一个从洞口钻过去了,工人们手持棍棒,也像甲虫一样一个跟一个钻过去。宋长玉殿后。他们沿着开辟好的巷道往里走了一会儿,几支雪白的矿灯的光柱才把他们指了出来,其中一个人远远地喊着让他们站住,问:“你们是哪一部分的?怎么到我们的防区来了?”
  没人理他。
  那人又问:“你们是不是红煤厂的?”
  明志强答:“我们是天兵天将!”身后的人笑了一阵。他们横着站成一排,把手里的矿灯都打开,与对方对着照。
  “天兵天将?说得好!既然是天兵天将,你们不好好在天上呆着,跑到地底下干什么来了?”
  明志强一时不知道怎样回答。
  宋长玉站出来大声问:“你们是哪一部分的?”
  那人回答:“我们是夏观矿务局乔集矿的,你们侵犯了我们的领地,我们代表乔集矿向你们提出强烈抗议!由此引起的一切严重后果,由你们负责!”
  宋长玉说:“抗议个屁,你们不要倒打一耙!天是我们的天,地是我们的地,煤是我们的煤,真正的侵略者是你们。来,把这帮侵略者给我全部拿下!”说着把手一挥,带人重手重脚向前进。
  “站住,你们要干什么!有什么争议可以谈判嘛!工农一家亲,有话好好说嘛!”那几个人见事不妙,转身往回跑。
  宋长玉最听不得乔集矿的人把他们看成是农民,说:“你们他妈的才是农民呢!给我追,捉活的!”
  他们没有追上乔集矿的人。乔集矿井下巷道纵横,大得像一座城市一样,那几个人不知躲到哪条巷道里去了。往回返时,宋长玉一路走,一路用矿灯上下照巷道,对明志强说:“很好,他们已经替我们把巷道打好了,我们不用打了。明天我们就过来一支采煤队,到这里来采煤。”他们在巷道边看到一个工具房,房门被一只大铁锁锁着。明志强把门撬开了,见不大的工具房里放着镐头、铁锨、电钻、钢钎等各种工具。明志强让工人把所有工具悉数搬走。第一个回合,红煤厂矿的队伍得胜而归。
  得意之际,宋长玉给唐洪涛打了一个电话,他操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把唐洪涛叫成了唐局长,问:“您是唐洪涛局长吗?”
  “我是唐洪涛,你是哪位?”
  “唐局长您好!”
  “我不是局长,你是不是找错人了?”
  “我早就听说您当上了夏观矿务局的副局长,怎么能不是局长呢,您太谦虚了。没错儿,我找的就是您。”
  “您是谁?”
  “我是您的一个崇拜者,在报纸上到不少您的事迹。您在乔集矿当矿长时,下雨天您给工人发伞;工人夺了高产,您亲自挑着肉包子和鸡蛋汤到井下慰问;您还写文章呼吁姑娘们嫁给矿工,为矿工举办婚礼等等。我说的这些事迹没错吧?”
  “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
  “您做过的好事我们都不会忘记。”
  “谢谢!看来你对我以前的情况比较了解。我真的没当什么局长,后来调到了矿务局的物资仓库工作。”
  “真的?凭您的表现和对夏观矿务局的贡献,不让您当局长太不公正了。”
  “无所谓,我现在挺好的,吃得好,睡得香,无忧无虑。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想请您吃顿饭,不知您能不能赏光?”
  “吃饭的事就免了吧。我还不知道你是谁呢?”
  “我是谁并不重要,您知道有人惦着您就行了。您不知道我是谁,总该知道唐丽华是谁吧?”
  “你到底是谁?”唐洪涛的口气顿时严厉起来。
  “你可能已经猜到了,我以前是唐丽华的男朋友,现在仍是唐丽华的男朋友,关系更密切的男朋友。唐丽华在我面前哭哭啼啼,说你破坏了她的幸福,造成了她一生的痛苦。”
  “卑鄙,无耻!我不认识你!”
  “你不认识我,我认识你。你逼着自己的女儿嫁给组织部部长的儿子,企图利用裙带关系往上爬,真正卑鄙无耻的是你唐洪涛。”
  唐洪涛开始骂人:“混蛋!你他妈的不要以为自己有了几个臭钱就可以忘乎所以。多行不义必自毙,你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唐洪涛骂了人,不等宋长玉再说话,就把电话挂断了,听筒里传来一连串嘀嘀嘀的忙音。
  宋长玉不愿意吃这个亏,停了一会儿,他重新把电话打过去,没等对方开口,他上来就说:“你现在的下场就很可悲!”一说完就把电话挂断了。
  
  29、示威(1)new
  
  这天下雨,柳树团团烟,桃花树树明。风把雨的气息送到乔集矿井下,再通过乔集矿的巷道,吹到红煤厂矿的巷道。以前,红煤厂矿的工人不知道井下还可以有风,风的到来,使他们觉得和地面拉近了许多,不再有幽闭的感觉。他们正把徐徐的春风享受着,渐渐地,风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到后一点风都没有了,井下的空气又变回以前的死滞状态。工人们像缺氧的鱼一样,纷纷把脸迎向来风的方向,再也感觉不到风。有的工人抓起一把煤面子,从高处往下撒落。要是有风的话,煤面子落下时会随风飘走一些。然而煤面子落下时是垂直的,表明一点风都没有了。操他妈的,这是怎么搞的呢?如同在夏天闷热的天气里,虫子会急得乱爬,工人也变得撕扯着胸口的衣服,烦躁起来。如果他们没得到过风也就罢了,他们刚把风享受到一点,刚尝到风的甜头,却突然被人把风掐掉了,他们都有些受不了。他们已经知道了,风是从国营大矿乔集矿借来的,他们怀疑,该死的乔集矿一定是把风口堵住了,不愿意再把风借给他们了。
  明志强也遇到了同样的情况。他带领一支采煤队正迎着风向洞口进发,一开始,走得还可以,如一支歌里唱的,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可走着走着,他们的呼吸就不那么畅快了,像是被人勒住了脖子,而且越勒越紧。他们来到风口一看,哪里还有什么风口,进风的洞口那面垒起了一堵墙。他们用矿灯把墙壁照了照,跨过洞口把墙壁摸了摸,看到这面墙是用红砖砌成的,砖缝里还灌了水泥。墙砌得很宽,左右都砌进了煤层里。上下也砌得到边到沿,从底板砌到了顶板。怪不得一点风不透呢,这堵墙简直像一道风闸,一下子把风闸死了。很显然,这堵墙是乔集矿的人砌起来的,要用这堵墙挡住红煤厂矿的人前进的步伐。面对这堵墙,明志强不知道该怎么处理,马上派人到井上告之宋长玉。
  宋长玉随即到井下来了,他一眼就看出乔集矿的人砌这堵墙至少有三个用意。一是防止风源外流,不让别的煤矿偷乔集矿的风。这一点宋长玉懂,别看地面上的风随便刮,送到井下的风却是有一定数量的,是有限的。大矿有一个说法,叫以风定产,就是有多少风产多少煤。如果风量不够,吹不散瓦斯,造成瓦斯聚集和爆炸,后果就严重了。二是拒绝红煤厂矿的人打进乔集矿的煤田,采取属于乔集矿井田范围内的煤。乔集矿的第三个用意,无非是实行防守的策略,想单方面拉起一道分界线,大路朝天,各守一边。从这第三个用意里,宋长玉把这堵墙看成是乔集矿的人挂出的免战牌,并从中看出大矿的软弱。大矿是大家的,其实谁的都不是。矿越大,矿上的人越不抱团儿,越是各顾各,越是软弱。宋长玉在大矿干过,最了解大矿人的心理。他当然不会承认乔集矿的人拉起的分界线,说:“推倒!”
  砖缝儿里浇灌的水泥还没有完全凝固,众人的手臂推在墙上,宋长玉喊过一二三,众人一齐发力,墙呼嗵就倒了。墙一倒,带有春雨气息的春风扑面而来。
  墙后面大概有人看守,墙推倒后,宋长玉看见两个人赶紧跑掉了,比兔子跑得都快。
  宋长玉带领采煤队,踏过被他们推倒的砖墙,往纵深处走过三百多米,选定一个地方,拆掉巷道边支护的柱子,刨开一个新口子,开始采煤。采煤期间,乔集矿的人先后三三两两来了好几拨儿,他们把矿灯持在手里,手里没拿任何武器,也不说话,只看了一会儿就走了。有一个人临走时才说了一句话,他没有骂人,也没有对红煤厂矿的人越界开采表示反对,而是大加赞赏似地说:“干得好!”
  一个身背照相机的人过来了,宋长玉认出这人是乔集矿工会的老张,看来这家伙还在摆弄照相机。这家伙为通讯员学习班的全体学员照过一张合影,他当时也在其中。可他从来没见过那张合影是什么样。他估计,这个两眼朝天、牛气烘烘的家伙不会记得他,且看这家伙如何表演。老张装得很谦恭,跟红煤厂矿的人打招呼:“弟兄们,忙着呢!”
  明志强问:“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搞摄影创作的。”老张把手中的相机举了一下。
  “搞创作到这里干什么,走!”
  “这个小兄弟,你跟我说话客气点。你们的矿长我认识,他在乔集矿时候我还给他照过相呢!我给你们照一张挥汗大干的劳动场面怎么样?”
  宋长玉猜测,这家伙一定是矿上派下来的,在照下证据后,好向有关上级单位告红煤厂矿的状。他小声对明志强说:“别让他照,让他滚蛋。”
  明志强说:“不许瞎照,你要是瞎照,我就把你的照相机砸烂,快滚蛋吧!”
  老张当时没敢照,说:“好,你厉害。”之后老张还是偷偷照了几张,照片包括被推倒的封闭墙、被撬开的工具房,还有红煤厂矿在乔集矿的地盘新开的采煤工作面。这些照片是宋长玉在市煤炭管理局局长王利民那里看到的。王利民打电话让宋长玉到局里去一趟,宋长玉一到王利民办公室,王利民就把乔集矿和夏观矿务局提供的告状材料拿出来了。那些材料除了几张放得挺大的黑白照片,每张照片都写了说明,还有一份挺长的《关于红煤厂小煤矿向夏观矿务局乔集矿越界开采疯狂盗窃国有煤炭资源的报告》。王利民说:“你看看这个报告吧,报告中还点到你的名字,分析了你的思想根源呢!”
  宋长玉把报告看了一遍,见报告果然提到了他的名字,报告中称:“红煤厂小煤矿的矿长宋长玉,曾是因安全事故被乔集矿解除劳动合同的一名农民轮换工,他长期对乔集矿怀有不满情绪,当上小煤矿的矿长后,就对国有煤炭资源进行报复性掠夺,以发泄私愤,并中饱私囊。“宋长玉气得眉头拧成了疙瘩,脸色有些发白。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乔集矿的人还在诬蔑他,还在朝他身上泼脏水,是可忍,孰不可忍!宋长玉说:“恶人先告状,这个报告完全是颠倒黑白,胡说八道!”
  王利民说:“你不要生气,生气不解决任何问题。人家把材料报上来了,我不让你知道也不好。材料报到我这里倒没什么,我担心他们还会报到省里煤炭管理局和一些新闻单位。这些材料要是在报上登出来就不好了,我们就被动了。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我劝你还是多一些思想准备,早点把事情摆平为好。”
  宋长玉说:“摆平的事就仰仗您王局长了,您是我们的上级,您不帮我们说话,就没人帮我们说话了。您让我们团结起来跟大矿对着干,我是按您的指示行事。”
  王利民摆摆手,表情严肃起来,说:“什么和大矿对着干,我可没说过这个话,我历来主张和大矿搞好关系。这个事情我要向市里管工业的朱副市长汇报一下,听听朱副市长是什么意见。”
  宋长玉掏出一个装了一万块钱的信封,放进王利民抽屉里去了,说:“这点钱您请朱副市长吃顿饭吧!”事情明摆着,王利民打电话让他来,就是让他出点血,他要是不出点血,王利民要是得不到血,就不会放他走,王利民的臭虫脸子就变不成人脸子。
  王利民虽然把血得到了,但臭虫脸子暂时还保持着,说:“宋老板不是我说你,你也真够笨的,人家他妈的会搞材料,你他妈的就不会搞吗!你们打的巷道才一千多米长,上面还是红煤厂的土地,人家打的巷道七八千米长,把脚伸到了红煤厂的地底下,到底谁抢了谁的煤田,我看这事很难说。”
  狐狸还是老了更狡猾,宋长玉听出来,王利民这是以批评的口气给他出主意,让他也搞上告材料。他说:“谢谢王局长点拨,我马上回去搞材料。”
  王利民说:“把材料多打印一些,给市里省里中央有关部门和一些主要新闻单位都寄去一份。”
  宋长玉回到矿上写材料,唐丽华给他打来了电话,唐丽华心情不错,一上来就跟他开玩笑,问他:“忙着呢?”
  宋长玉说:“我不忙,你忙着呢?”
  唐丽华说:“我也不忙,闲了一段时间了。”
  “为什么?”
  唐丽华告诉宋长玉,元金年没能当上局里的工会主席,还是调到矿上当书记去了。元金年所去的矿是一个即将报废的矿,效益很不好。那个矿离局机关也比较远,有七十多公里,元金年十天半月都不回家一次。唐丽华的语气里流露出掩饰不住的获得解脱和自由的欣喜,言外之意也很明显,那就是,他现在与宋长玉见面比较方便了。唐丽华积极的态度是难得的,对于唐丽华的友好暗示,按说宋长玉不能拒绝。可是,正是元金年的外任和唐丽华的积极,使宋长玉有些犹豫,或者说宋长玉害怕了,产生了退缩和适可而止的想法。唐丽华倒是闲了,也没人在跟前管她了,他哪里有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去陪唐丽华。每次和唐丽华见面,他都要花不少钱,成本都太高。他手里有一些钱是不错,但也不能这样花法。唐丽华是一个无底洞,无论他填多少钱都填不满。他的一个最主要的担心是,和唐丽华来往多了,万一被金凤知道,伤害到金凤就不好了。他看到不少报道,说有一些老板,有了钱就找小蜜,包二奶,以致抛弃自己的妻子。他绝不能那样。金凤对他是那么死心塌地,金凤对他不仅有爱,还有恩。在他最落魄的时候,是金凤的爱使他鼓起人生的风帆,乘风破浪,一直走到今天。是金凤的爱使他获得了生机和活力,一步一步实现了生命的价值。万一因为唐丽华而伤害了金凤的心,那就太对不起金凤,也太不值。他对唐丽华是苦苦追求过,也有过不少美丽华彩的设想,可一旦把唐丽华追求到了,他觉得不过如此。作为一个女人,唐丽华过于清醒,过于理智。在他们两个缱绻之时,唐丽华竟问他,是不是通过这种方式报复唐洪涛。那一时,他像是受到了揭露和打击,仿佛下面压着的不是唐丽华,而是让人恶心的唐洪涛,差点将事情半途而废。事后唐丽华说到,元金年每次和她做爱,她都事不关己似地,只把下半身交给元金年,兀自看书看报纸。这种做法也让宋长玉觉得可怕,一个女人应该在最忘我的时刻,在男人最需要配合的时候,眼睛和脑子却派作它用,依然以我为主,我行我素,实在匪夷所思。倘是日后他和唐丽华做多了,唐丽华也顺手拿起一张报纸把眼睛和下半身隔开,岂不把他羞死!就算像唐丽华说的那样,他和唐丽华亲热是为了报复唐洪涛,那么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胜利的旗杆已经插进唐丽华的身体里,现在完全可以和唐丽华撂开手。如果非要找一个情人的话,商小亮要可人得多,也自然得多。商小亮虽然也喜欢钱,但商小亮性感很好,生命深处有着交流的需要,欢乐的需要。于是宋长玉对唐丽华说:“对不起,我最近遇到了一件麻烦事。”
  “你那么应付自如,会有什么麻烦事,不是找借口不见我吧?”
  “真的,这一次麻烦大了。乔集矿的巷道打进了我们矿的煤田里,要争夺我们的煤。我现在正写材料,得尽快向上级单位说明情况。”
  “我怎么听说是你们盗采了乔集矿的煤呢?”
  “你也听说了?你看我说的不错吧!这几天我有点焦头烂额。”
  “矿工报都登出来了,还有照片,说你们猖狂盗窃国家煤炭资源。”
  “真的?他们太不像话了!看来材料我得赶紧写,咱们以后有机会再聊吧!”
  “材料什么时候写完?”
  “哎呀,材料写完还得打印,还得往上级有关部门和一些新闻单位送,看来近期是没时间了。这样吧,等稍有空闲,我给你打电话,我非常需要我们丽华的支持和安慰。”
  “你不会蒙我吧?你们当老板的最会蒙人了,说不定正有一位小姐在你身边站着呢!”
  “丽华,你这样说话也不怕伤我的心,我连想哭的心都有。我们的感情是经过考验的,我非常珍惜。你以后千万别说这样伤人心的话了。”
  唐丽华这才笑了,说:“我跟你说着玩儿呢,好了,你忙吧,再见!”
  放下电话,宋长玉如释重负似地叹了一口气,不行,这个女人攻击性太强了,须赶紧与她一刀两断。
  把材料分别送走和寄出,宋长玉还要组织一次向乔集矿的抗议和示威活动。组织活动之前,他先请示了岳父明守福,对岳父说:“乔集矿把巷道打到我们地底下来了,上面就是红煤厂的滴水岩。”
  在对待大矿方面,明守福和宋长玉的立场是一致的,他说:“我说滴水岩怎么不滴水了,成了干水岩了,原来是乔集矿的人作的恶。跟他们干,把他们赶出去!”
  得到明守福的示下,宋长玉就委托明志强,动员红煤厂的一些人到乔集矿抗议去了。明志强使用的动员令很简单,谁去就发给谁二十块钱,另外再管一顿饭。他们不让矿上的工人去,只让红煤厂的村民去。在与大矿斗争方面,村民是占理的,也是最有力量的。宋长玉觉得光给村民发钱还不够,还得把村民的情绪调动起来,让村民认为他们的行动是正义的,是为生存而战。他让明志强在村民中实行再动员,就说因为乔集矿把巷道打到了红煤厂地底下,不仅滴水岩不滴水了,红煤厂的泉水也不冒了,河也快干了。这次动员很有效,村民们很快被激怒。矿上的汽车和村里的拖拉机都出动了,拉到乔集矿二百多口人。其中有青壮男人,也有上岁数的老头儿和老太太。一到乔集矿,他们就把生产区的井口包围住了,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乔集矿的工人谁都别想再下井。同时,他们打出了按宋长玉的授意制作的红布白纸标语,标语上写的是:还我煤田,还我滴水!红煤厂的人还有绝的,他们把一套古典的锣鼓家伙带来了,在井口大打大擂。这套锣鼓家伙是他们在每年的元宵节时舞狮子耍龙灯用的,如今派上了新的用场,借锣鼓家伙的粗喉咙大嗓示威来了。锣鼓的体积和面积都很大,鼓要两个人擂,棒槌一样的鼓槌擂在鼓面上,轰隆轰隆响,如空中滚过的暴风雨前的闷雷。铜锣像一面大筛子,上面生满了绿锈,黑乎乎的,只有锣面的中心被擂动的地方才闪着黄铜的光亮。锣槌是一个大圆疙瘩,用红布包着,红布的四角飞散着,是红巾军用红布包头的那种包法。这样的大锣有两面,每面锣都需两个人抬,一个人擂,擂起来声震环宇。另外还有四对大铙,每一对都像扣在一起的草帽。铙大约很重,打铙的人不能把铙举起来打,而是打一下弯一下腰,把铙过渡到两腿之间停一下,再举过头锵锵地合击。四个打铙的人排成一排,动作看上去整齐划一,训练有素。锣鼓手多是上了岁数的老汉,他们累得气喘吁吁,头上冒汗,但一个个严肃认真,一丝不苟。有人问他们是哪个村的,搞的是什么活动。他们像是全神贯注于鼓乐之中,不予理睬。铙钹手身旁各站着一位替手,他们相互之间打了个手势,就一齐把铙钹手替换下来。刚接手的四个人劲头更足,把大铙击得地动山摇。他们击打的鼓点并不复杂,节奏变化也很简单,但鼓乐手们的虔诚表情和粗犷铿锵的音响却造成了一种类似祭祀和宗教的气氛,动人心魄,引人入胜。
  乔集矿的不少工人都换上了工作服,领出了矿灯,但井口被一些中年妇女和老太太们手拉手围住,他们无法下井了。他们正不想下井呢,这下总算找到了不下井的借口。他们乐得待在井上听鼓乐,看热闹。工人们站得离妇女们远远的,互相警告,说那些娘们儿万万碰不得,一碰就会麻爪子,就薅不掉手了。在地面工作的一些工人,听到锣鼓的召唤,也纷纷丢下手上的工作,加入看热闹的行列。食堂里的女炊事员,来不及脱下围裙,在围裙上擦着湿手,大屁股一扭一扭跑过来。正在餐厅吃饭的工人,还端着饭碗就被鼓乐手的精彩表演吸引住了,以致忘了吃饭,脸上露出欣赏的表情。有人在人堆里赞叹:“这是真正的民间鼓乐,太棒了!”连在北山生活区的人们听见了锣鼓之声,也飞奔着向南井跑来。一时间,井口前的工业广场聚集了上千人,乔集矿的人要比红煤厂的人多出好几倍。他们像是来看大戏,又像是来赶庙会。自从唐洪涛那次给一个劳模举行婚礼请来过大戏,乔集矿好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别看乔集矿的人出来了很多,与红煤厂的人关系并不紧张,更没有造成冲突,好像一方来表演,一方是观众。
  着急的是矿上生产科的科长,上面的人下不去,下面的人上不来,煤炭生产停止了运转,这可是大事。科长在人群中乱找,问谁是红煤厂的负责人。抬大锣的人用下巴指指明志强,科长把明志强找到了,问:“你是负责的?”
  明志强待答不理,没承认他是负责的,问:“干什么?”
  科长说:“请你到楼上谈谈,齐矿长在楼上办公室里等你。”
  明志强说:“我没上过楼,我不是负责的。”
  “那谁是负责的?宋矿长来了没有?”
  “没有。”
  齐国良矿长在楼上坐不住,马上带生产科科长和办公室主任,驱车到红煤厂矿找宋长玉去了。找到宋长玉,齐国良一开始派头很大,口气很硬,质问宋长玉:“宋老板,你搞的什么名堂?如果井下出了事故,你是要负责任的!”
  这话触到了宋长玉的痛处,在乔集矿时,就是因为唐洪涛把井下一起事故的责任强加给他,矿上才与他解除了劳动合同。现在还没怎么着呢,又要让他负责任了。他本来要请齐国良到办公室里坐,并请齐国良一行喝茶吸烟,一听齐国良要他负责,他就冷笑了,说:“你吓唬谁呢?我是吃饭长大的,不是吓唬大的。乔集矿的事我领教过,你们最善于无中生有,嫁祸于人!”
  齐国良大概也记起当年唐洪涛对宋长玉的处理不太公正,口气有所缓和,说:“唐洪涛早就不在乔集矿了,有什么事我们可以商量嘛,没必要指使那么多人去围井口。”
  “你说清楚点儿,谁指使人围你们的井口了!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去乔集矿请愿的没有一个是红煤厂煤矿的人,你找错人了,这件事与本人无关!”
  齐国良看看生产科科长和办公室主任,见科长和主任也在看他,他问:“去乔集矿的都是什么人?”
  “这个你应该比我清楚,他们当然是红煤厂村的村民。你们把巷道打到滴水岩下面,造成了滴水岩的滴水断流。滴水岩是红煤厂的一个重要景点,好多游人都是奔滴水岩来的。现在滴水岩一断流,来红煤厂的游客就少了,村民当然有意见。另外,因为乔集矿的巷道打到红煤厂的土地下面,对红煤厂的生态环境造成很大的破坏,现在泉水不涌泉了,河水快干了,藕和稻子都种不成了,连水鸟都飞走了,你们也要负责!”
  齐国良说:“话恐怕不能这样说,你宋老板也在办煤矿嘛,你们的煤矿更是在红煤厂的土地下面挖煤,要说对生态环境造成了破坏,造成破坏的首先是你的红煤厂煤矿。”
  “我必须纠正你一下,红煤厂煤矿不是我个人办的,是集体所有,每个村民都有一份儿。既然是集体所有,就是集体领导。村里有党支部,有村民委员会,要解决问题,你只能去找他们,跟我说这么多没用。”
  齐国良找到村支书明守福,意思要把明守福请走,请到市里一家酒店里,先把明守福灌一顿再说。明守福态度坚决得很,霸气也出来了,一再挥着手,说他哪儿都不去,要谈只能在红煤厂谈。
  在谈判时,明守福把村主任、宋长玉、村会计都叫来了。后方谈判,前方明志强带人包围井口的行动正在继续。到中午该吃饭了,明志强带人到矿上食堂里去了,他们不是到餐厅,而是直接涌进操作间去了,看见包子吃包子,看见肉吃肉,吃得不亦乐乎。吃饱喝足,他们来了劲,又长长地擂了一阵锣鼓。前方打了胜仗,后方的谈判就更有力量。谈判开始,宋长玉抢先发言。他不拿巷道说事儿,而是拿环境说事儿;不拿煤说事儿,而是拿水说事儿。他心里明白,随着红煤厂煤矿井下采掘工作面不断延伸和扩大,地表的水位已下降了不少,连村民吃水都有了困难。为此,村民已产生了不少怨气。他得赶紧趁这个机会,把责任推给乔集矿,把村民的怨气也转移给乔集矿。他说,原来滴水岩那里滴水不断线,跟一个小瀑布也差不多。滴水岩的水是从岩缝里流出来的,清澈甘甜,要比城里卖的矿泉水好上一百倍。自从乔集矿的巷道打到滴水岩下面,滴水岩就不再滴水,一滴水都不滴了。因那个著名的电影里有一句唱词唱到了滴水岩,不少游客慕名到滴水岩来观看。他们看不到滴水岩的滴水,都很失望。说到这里,宋长玉编了一个例子,说有一个中年妇女,特别喜欢看滴水岩的滴水,每年都到滴水岩下游览,还带着水壶,接一壶水拿回去喝。最近,那个中年妇女又来到滴水岩,看到滴水岩不再滴水,妇女的眼泪就滴下来了。宋长玉带着感情发言,使明守福、村主任和村会计都受到了引导,也受到了感染,他们甚至有些愤怒,争着插话,谴责乔集矿的巷道挖断了他们的水脉,破坏了他们的风水。
  进入实质性的谈条件阶段,宋长玉不再说话。他事先跟岳父商量过,就条件问题已经统一了口径。明守福代表红煤厂村民提出的条件是:乔集矿必须从已开出的巷道内后撤四百米,并保证不在巷道两侧的煤田里采煤,这是一;第二,因乔集矿给红煤厂的旅游收入造成了损失,乔集矿必须给予红煤厂不少于二十万元的经济赔偿。
  齐国良认为明守福提出的条件太高了,他无权做出答复。他马上回矿,召开领导班子会议进行研究。研究出一个结果,还要向矿务局领导请示,才能做出最后答复。齐国良也提出了一个条件,在他们开会研究期间,红煤厂方面是不是先把包围井口的人撤回来。
  明守福说,人员不能撤,井口可以暂时不包围,如果不答应他们提出的条件,他们再重新包围井口。
  乔集矿最后答应,后撤二百米;赔偿红煤厂十万元。这正是宋长玉和明守福所希望达到的目标。事先考虑到乔集矿有可能会把条件砍掉一半,他们就多要了一倍,这叫头戴三尺帽,不怕砍一刀。至此,红煤厂矿和国营大矿的斗争红方大获全胜。
  
  
  第八章
  
  30、当一回地主(1)new
  
  姐姐从老家给宋长玉打电话,说爹生病了,住进了乡医院里,正在打吊针。姐姐的声音有些抽噎,像是哭了。宋长玉心里一紧,问姐姐爹得的是什么病。姐姐说,爹头晕,晕得直不住头,医生说爹的血压太高了,要是不及时治疗,就会出现脑溢血,一出现脑溢血,人就没救了。宋长玉又问:“爹现在还没有出现脑溢血的症状吧?”
  姐姐说:“我也不知道,医生说爹的病挺严重的。”
  “爹现在吃饭怎么样?脑子清醒不清醒?还能不能说话?”
  “爹吃饭还可以,早上还喝了一碗稀饭,吃了两根油条和一个咸鸭蛋。爹也不耽误说话,爹说他想你了,也想扬扬了,爹怕……见不上你的面。”
  宋长玉对爹的病情大致有了一个判断,能吃能说,说明病不算重。乡医院的医生当然愿意夸大爹的病情。宋长玉听人说过,乡医院因为医疗条件差,又没有好医生,去乡医院看病的人很少,医院几乎发不出工资。医院好不容易逮住一个家里有钱的病人,他们不会轻易把爹放走。爹呢,知道了儿子有钱,也变得惜命起来,甚至学会了自己娇自己。老家不断有人到红煤厂矿上去,宋长玉亦不断从人们口里得到一些信息。现在家乡把他的成功和富有传得很大,说他已经拥有好几千万的资产。全乡外出做事的有不少人,他们给所有到外面发展的人排了队,据说在资产方面,把他排在了第一位。这就是说,在全乡方圆百十里地面,乡亲们都知道他们那里出了个宋长玉,他已经成了全乡的名人。每听到这些信息,宋长玉虽然没有那么多钱,心里还是很受用。人争一口气,神争一炷香。人一辈子活什么,所谓争一口气,至少包括两个方面,一是有钱,二是有名。如果只有钱,没有名,就等于只有物质,没有精神。有了钱,又有了名,才是物质精神双丰收。听说他在家里有了名,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美气。有了乡亲们的传说,他还想知道乡里当权者对他的态度,愿意打听一下现在乡里的书记是谁,乡长是谁,书记和乡长是外地人还是本地人,他觉得自己现在有资格与书记和乡长对话。后来他打听到了,乡里的书记姓国,乡长姓贾,都是本地人。让他高兴的是,不久国书记托人给他带话,请他抽空回老家看看,给乡里的经济发展出点主意。如果他只是一个外出打工的人,国书记肯定不会请他回去,国书记之所以请他回去,看中的是他的创业成功和他的财富。越是这样,他得自重一点,不能轻易回去,要回去得有像样的理由。现在爹生病住院,他有必要回去一趟。
  为了显得他对爹的病情很重视,他是一个孝子,当天傍晚,他就和长山一块儿驾车连夜往老家赶。长山在矿上开货车,小轿车也能开。到了夜晚,他们弟兄两个轮流开。宋长玉带了足够的钱,在小车的后备箱里给爹带了营养品,还带了两箱最好的国产白酒和几条最好的烟。他估计,这次回家见国书记和贾乡长是免不了的,喝酒也是免不了的,他必须带些好酒回去。宋长玉还听说,他们老家那一带劫匪活动猖獗,开车的人一般都不敢走夜路,不知走到哪里,就可能有手持棍棒或钉耙的蒙面劫匪跃上路面,伸手要钱,你不花上个三百五百,就不放你过路。花点钱宋长玉倒不是很在意,他担心碰上心狠手毒的劫匪,抢了你的车,还要了你的命,就坏大事了。他听说郑四有双管猎枪,临行前就去找郑四借了一把猎枪和几发子弹,放在车里以备万一。夜里三四点钟,当车行至一段沿河堤而筑的砂礓路上,车灯远远地就照见一个抱孩子的妇女站在路中间,急切地招手要求停车。宋长玉一看不好,这个妇女可能是一个幌子,装作搭车给孩子看病,他们要是把车停下来,埋伏着的劫匪就会从庄稼地里或河坡下面的苇子丛里冲出来。他要长山不要停车,鸣着喇叭把车开过去。可路比较窄,抱着孩子的妇女又是站在路中间,把车开过去不大容易,长山只得把车速放慢。正如宋长玉所估计的那样,车速刚慢下来,劫匪就蹿上了路面,一边蹿上来两个,一共是四个。劫匪手中都拿着棍棒,却没有蒙面,劫匪就是如此面目狰狞,明目张胆。宋长玉赶紧把猎枪拿出来,把窗玻璃放下,枪口探出窗外对劫匪喊道:“我是公安局的,闪开!不闪开老子就开枪了!”未等劫匪醒过神来,他朝右前方砰砰开了两枪。那帮劫匪听见枪响,赶紧爬在在地上,滚到河堤下面去了。长山趁机一踩油门,冲了过去。冲过去的同时,宋长玉见那个妇女把孩子扔了,原来孩子是个穿了花衣服的塑料娃娃。越往农村深处开,越不见一点灯光,夜越黑,仿佛杀机四伏。宋长玉给枪里又装了两颗子弹。长山说:“哥,亏你带了枪,不然今天晚上就麻烦了。”
  宋长玉说:“穷乡生土匪,过去咱们这里土匪就很多,现在土匪又起来了。带枪的事不要对别人说,让别人知道了不好。等一会儿天亮了,我就把枪包起来,放到后备箱里去。另外,咱们这次回来,好多人都看着咱们,咱们一定要谦虚谨慎。咱们这儿的人毛病太多,你穷,他看你有毛病;你富了,他更愿意挑你的毛病。”
  长山说:“这我知道。哥,这次回来,你带了多少钱?”
  宋长玉说:“这个你不要问,反正够给咱爹看病的。咱姐侍候咱爹很辛苦,准备给咱姐留一点钱。”
  长山说:“我的意思是,咱们回到家也要小心。村里从台湾回来一个老头儿,带回几千美金,藏在皮带的夹缝里,回家睡了一夜,不知怎么搞的,美金被人偷走了,老头儿气得暴跳如雷。老头儿赶紧往台湾打长途电话,让家里人给他寄路费,他才返回台湾去。”
  宋长玉说:“到哪儿都得小心。”
  又跃上路面一样东西,是一只横过马路的野兔。车灯的强光一照,野兔没有逃跑,反而就地立起身子,两只前爪蜷在胸前,像一个惊慌失措的小人儿。长山说了声兔子,没有停车,一只车前轮登地把兔子撞上了。长山估计把兔子撞死了,问要不要下车把兔子捡起来。宋长玉说不要捡,说不定这只兔子像那个抱塑料娃娃的妇女一样,也是劫匪布置的幌子。长山笑了,说哥过于小心了。
  宋长玉说:“小心无大差。”
  他们来到乡医院所在的镇上,天已经大亮。他们没有回宋家庄,直接奔医院去了。爹在病床上睡着,还没有起来。睡在另一张空病床上陪护爹的姐姐,大概听到了汽车响,赶紧起来了。姐姐说:“爹,爹,长玉长山回来了!”
  爹这才把眼睁开了,嘴一瘪咕一瘪咕,欲哭。爹嘴里没哭出来,两行眼泪却从两个眼角滚下来了。
  姐替爹说话:“咱爹怕见不着你们弟兄两个。”姐说着,也用手抹眼泪。
  爹问:“俺孙儿扬扬呢,没让扬扬回来吗?”
  宋长玉说:“我们是开夜车回来的,怕赶得太急不安全,没让他回来。”
  “你们是开着小卧车回来的吗?开的是咱家的小卧车吗?”
  宋长玉说:“是的,我们俩替换着开了一夜才赶到这儿。”
  爹的眼里放了光,说:“那我得起来看看,我这一辈子还没有坐过小卧车呢!”
  宋长玉伸手扶住了爹,说:“您还是先躺着吧,小卧车有您坐的。您现在感觉怎么样?好些没有?”
  爹又躺下了,说:“还那样,人上年纪了,说不行就不行了。正好你们兄弟俩都回来了,你们商量商量,给我预备一口棺材吧!”
  宋长玉笑了一下,说:“您太悲观了!您不就是血压高吗,这个病不算什么,城里百分之三十的人都血压高,吃点药把血压往下降降就是了。您才六十多岁,我看您的身体状况,活到八九十岁不成问题。”
  姐不大同意宋长玉的说法,她举了宋家庄两个最近的例子,一个六十多岁,一个五十多岁,都是因为得高血压和脑溢血死的。六十多岁的那一个,正烧着锅,正往锅底续柴火,头突然一低,像一只瘟鸡一样,不动了。他老婆以为他睡着了,让他想睡到床上睡去。他没到床上去睡,却一头朝灶膛门口栽去。老婆转到锅灶前头,一拉他一软,拉了两次,他就断气了。五十多岁的那一个,是正吃着馒头发病的。咬下一口馒头还没嚼,他就直翻白眼。老婆嫌他没出息,埋怨他咬得口太大了,让他赶快喝口水往下冲冲。他仰倒在地上后,老婆还以为是吃馒头噎的,还用手指头从他嘴里往外抠馒头。抠着抠着,他的嘴就合上了,下面尿了一裤裆。
  听了姐举的例子,宋长玉才明白爹为何如此悲观,前面有车,后面有辙,爹怕合了人家的辙。宋长玉说:“有病就及时看,反正不能拖着。”
  乡医院夜里没有值班医生,等到早上八点多医生上班后,宋长玉找主治医生了解爹的病情。医生把宋长玉上下打量着,问:“你就是宋长玉吧?”
  宋长玉说:“我是。”
  “幸会幸会!”医生向宋长玉伸出了手,“你在咱们这里很有名啊。”
  宋长玉说:“多谢抬举,我哪里有什么名!”
  “有名的人都是这样,越是有名就越谦虚。”
  “哪里,我真的不敢当。”宋长玉有些不好意思,把话题引到父亲身上,问父亲的病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况。
  医生说,宋长玉的父亲没什么大病,就是血压高一些。
  宋长玉问:“血压高还用住院吗?”
  “这个主要是尊重患者的意见,患者愿意住院,我们当然不能把患者往外推。”医生笑了笑,“我不说你也明白,穷人养虱子,富人养医生,历来都是这样。”
  宋长玉说:“你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你看我父亲是不是可以出院?”
  医生说:“可以。”
  宋长玉替爹办了手续,把爹和姐请进小卧车里。姐说,她也是第一回坐小卧车,坐着就是软乎。爹问宋长玉,结帐时给医院交了多少钱。宋长玉说:“这个您就不用管了,医生说您没什么大病,我们就放心了。”
  爹坚持让宋长玉说说花了多少钱。
  宋长玉说:“不多,不到八百块。”
  爹一听就不干了,挣着身子要下车,说:“住了两天半医院,就收了咱这么多钱,这是什么医院!不就输了几瓶子葡萄糖水吗?他们一定算错了,我得问问去。”
  姐也认为医院收钱太多了。
  宋长玉说:“算了算了,您问也问不清,花钱消灾,权当咱给医院做点贡献。”
  从乡里到宋家庄是一段土路,下过雨后的泥巴路虽然干了,但还是没有被人脚踩平,车走在上面格格登登,乱扭乱磕头。长山说:“这臭路,也没人修修。”宋长玉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看到路两边的小麦正在扬花,一片白茫茫的。一只米黄色的蝴蝶在麦穗上一展一合地飞,刚落在麦穗上把翅膀竖着收起,翅膀平着一展又飞走了。有小鸟儿在麦子地里叫,宋长玉听出来,这种小鸟儿的名字叫荞麦虫儿。他突然有了疑问,明明是小鸟儿,怎么叫虫呢?荞麦虫儿怎么跑到麦子地里来了呢?麦地边上间或还有油菜地,油菜花已落尽了,秧子上结满了绿油油的角子。这条路宋长玉走得最多,也最熟悉。从小学五年级开始,他就到镇里上学,一直到初中,到高中,他来回都是走这条路。在秋雨连绵的季节,他光着脚丫子在泥巴地里跑,脚窝子里溅起的泥水能落到他的鼻子上。在火热的盛夏,他顶着太阳走了一会儿,发烫的路面就把他的很薄的鞋底烫透了,烫得脚底都是热的。也就是在十几年前,高考落榜的他,是背着粗布铺盖卷从这条路走回家的。十几年后,还是他宋长玉,却是坐着自己的轿车回家,世界的变化和一个人的变化,真的很难预料。宋长玉想回顾一下他在十几年前的样子,然而过去的样子模糊得很,没有一个是清晰的。不知为何,宋长玉竟有些伤感。
  车走到村头,宋长玉看见一个挑着两只尿罐子的人迎面走来,这人是支书宋海林。他让长山停车,推门下来,叫着海林大爷,给宋海林让烟。
  宋海林接着烟,并没有把肩上的尿罐子放下,说:“我当是谁呢,是长玉呀,这孩子啥时候回来的?”
  宋长玉说:“这不是刚走到这儿吗。我爹病了,我和长山回来看看他。”
  “是吗?没听说呀!那你们赶快回去吧。”
  宋长玉的爹在车上没有下来。
  宋长玉家的房子已经盖成了混砖到顶的砖瓦房,院子门口还盖起了好看的门楼儿。但他们院子门口那条南北长的村街太糟糕了,不仅街道狭窄,而且路面凹了下去,简直像一条排水坑。街两边的房子差不多都翻盖过了,房子的地基都垫得比较高,看上去房子像是在岸上。这样的村街小车无法开进去。长山下来看了看,宋长玉也下车看了看,都认为不行,想把车开到院子门口是不可能的。好在那条横街稍宽一些,路也比较平整,他们只好把车停在横街上了。车刚一停下,不少小孩子就围过来,小孩子们把小汽车叫成小鳖车,说快看,小鳖车,小鳖车。长山对小孩子们说:“看看可以,都不许摸,车皮子上有电,谁摸就把谁的手烧烂。”长山把小车的后备箱打开,将箱箱包包提下来。一些邻居过来,帮着把东西往宋长玉家里搬。
  接着来了一辆吉普车,停在宋长玉的小轿车屁股后面。从车上下来的是乡党委书记国世才,还有秘书,秘书手里提着礼品。国世才是位年轻的书记,不过三十多岁。国书记发福有些早,小肚子已经鼓了起来。国书记的肚子这么一鼓,书记的派头就出来了,肚量仿佛也大一些。来到宋长玉家,秘书转到前面,把国世才介绍给宋长玉:“这是乡党委国书记。”国书记马上掏出名片递给宋长玉。
  宋长玉接过名片看了一下,说:“国书记很年轻嘛,相貌堂堂嘛!”把自己的名片取出,给国书记和秘书各一张。
  国世才说:“哪里哪里,彼此彼此。我听说您老父亲病了,我们到医院看望,医生说老人家已经出院了,我们就赶到家里来了。我们给老人家买了点营养品,一点小意思。”国世才伸手对秘书示意一下,秘书赶紧把用豪华纸盒包装的礼品给宋长玉递上。
  宋长玉把礼品接过,连声说谢谢,让国书记和秘书快请坐,又说:“国书记那么忙,专程来看望我父亲,让人担当不起呀!”父亲见乡里的书记来,大概有些害怕,躲到里间屋里去了,宋长玉喊他:“爹,爹,国书记来看您来了!”
  爹从里间屋出来了,叫了一声国书记,对国书记笑
  国书记走过去跟宋长玉的爹握手:“怎么样老人家,没事儿了吧?”
  爹的手僵硬得缩巴着,好像伸展不开,说:“没事了,没事了。”
  国书记说:“祝贺您养了一个好儿子,宋矿长的成功不仅是你们家的光荣,也是我们全乡的光荣。”
  爹还是啊啊地笑,笑得有些傻。宋长玉说:“不敢当不敢当,国书记过奖了!”
  宾主重新坐定,国世才说这个乡的工作不好干,离城市太远,交通不便,没有矿产资源,也没有工业,经济很难发展。
  宋长玉使用的也是官方的口气,表示完全同意国书记的看法,又补充说:“这个乡的情况我了解,除了您以上说的自然条件和客观因素的制约,我认为乡民的整体素质也太低,而提高乡民的整体素质不是短时间所能完成的,是长期任务。”他本来想举一个例子,把夜里路上遭遇劫匪的事说出来,见国书记急于附和他,就没说。
  国书记说:“宋矿长您说得太对了,我最头疼的就是乡民素质,穷乡出刁民,刁民最难惹,这一点我深有体会。”国书记说着,像是想起了什么,问:“宋海林呢,宋海林怎么没来?”
  宋长玉说:“海林大爷可能比较忙。”
  国书记说:“他再忙也忙不过我吧,我都来了,他怎么能不来!”他对秘书说:“你去告诉宋海林,就说我来了。”
  宋长玉没有阻止秘书去喊宋海林。他听父亲说过,自从王梅英与他母亲结了仇气,宋海林就没到他家来过,这表明宋海林和老婆穿的是一条裤子,在他们家的人面前是很拿架子的。宋长玉正好可以借国书记的气势把宋海林的架子压一压。国书记是宋海林的顶头上司,官大一级压死人,宋海林不敢不听国书记的招呼。
  果然,宋海林跟着秘书就来了。国世才拿出当书记的威严,说:“宋支书,你很忙啊!”
  宋海林说:“不是,我刚才往菜园里送尿水去了,不知道国书记来。”
  国书记说:“我说宋支书,你们宋家庄的路可太差劲了,宋矿长的车都开不进来,这怎么能行呢!”
  宋海林说:“我也知道路不好,可是……”
  “可是什么,你可以组织人修一修嘛。”
  “谁不知道路平了好走呢!现在地分到各家各户,人心都散了,去年的公粮到现在还有两家没交齐呢!”
  “你老是强调客观原因,老是悲观态度,就什么事也办不成。注意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嘛,多想想办法嘛!”
  “有啥办法可想呢?”
  宋长玉插话:“海林大爷,国书记也在这里,我看这样吧,我提供资金,您组织人把路修一修,把进村的那条路和这条南北路都修一修,这样大家走路拉车都方便,也算我对宋家庄作一点贡献。”
  国书记笑着说:“你看你看,老说没办法,宋矿长一开口,问题不就解决了嘛!”
  宋长玉问宋海林:“你看需要多少钱?”
  宋海林仰仰脸,眨眨眼,说:“要是铺成砖头路,恐怕得两万多。”
  宋长玉说:“我给你三万,行了吧!”
  宋海林说:“三万用不完。”
  国书记说:“宋支书,傻了吧,用不完可以干点别的嘛,比如修修小学校什么的。我看就这样定了,由宋矿长出钱,由宋支书组织人力修路,路要修得好一些,等宋矿长下次回来,小车要能一直开到家门口。这个事我要马上向县委汇报,让县委宣传部派人下来采写报道,把宋矿长出资给家乡修路的事报道出去。”
  宋长玉说:“报道的事就免了。”
  国书记说:“不能免,谁给家乡人民办了好事,家乡人民是不会忘记他的。”他向宋长玉发出邀请,请宋长玉中午到乡里坐坐,他和贾乡长代表党政两套班子为宋矿长接风。
  宋长玉谢了国书记一番好意,说万万不敢从命,回家的第一顿饭,他一定要在家里和父母一块儿吃。他反过来留国书记中午在他家吃饭,说他带回的有好酒,中午一块儿喝两杯。
  国书记说,时间还早,上午他还要回乡里开一个会,中午就不在这里吃饭了。他站起来把手一伸,有力地握住宋长玉的手说:“宋矿长,那就明天中午,请您一定赏光到乡里去,我和贾乡长在乡里恭候您,好好向您请教一下发展经济之道。”
  “请教不敢当,明天再说吧。”
  “就这么定了,明天上午十一点,我让孙秘书跟车来接您。”国书记笑了一下,接着说:“乡里的车差一些,让宋矿长坐乡里的车有些屈驾,要不您还是坐您自己的车吧!”
  宋长玉也笑了,说:“国书记很幽默,也很会做工作,我看国书记前程无量啊!”
  “借您的吉言,托您的福,咱们明天见!”
  第二天中午,宋长玉跟前去接他的孙秘书来到乡党委和乡政府门口,见门口上方扯出了一幅横标,上面写着“热烈欢迎企业家宋长玉光临指导”,国书记和贾乡长已站在横幅下面等他。乡领导机关所在地是一个平房院落,中间对着大门的是一条青砖甬道,两侧是几排红砖平房。进得院子,鼓乐突然响起来,原来乡里把镇上小学的腰鼓队叫来了,还有一些跳着脚舞着红绸的小学生,夹道对宋长玉“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宋长玉觉得太过分了,这样耽误小学生上课很不好。他不止一次看过报道,报道有的单位动不动就让小学生停课欢迎来宾提出批评,看了报道,他对批评是认同的。可现在人家欢迎的是他,这让他很无奈。他对国书记说:“你们搞得太隆重了,我心里很不安。”
  国书记说:“这是应该的。”
  欢迎酒宴是在机关的小餐厅里举行,参加宴会的除了正书记、正乡长,还有副书记、副乡长、办公室主任和秘书等。国书记征求宋长玉的意见:“您看还希望谁来,比如您的同学,不管男同学还女同学。像宋矿长这样的拔尖人才,在学校时肯定就有不少女同学追求您。”
  酒还没喝,国书记就开始跟他开玩笑了。宋长玉说:“没有的事。”宋长玉想起原来的公社广播站有一个姓文的女播音员,长得很出色,声音也很甜美,不知女播音员现在在哪里。不过,他现在不会打听女播音员的事,乡里领导这样高看他,他也得把自己放在适当的高度,让乡里人摸不着他的头脑。他要是提到女播音员,就显得轻薄了。
  就座已毕,国书记问宋长玉喝什么酒。宋长玉说随便吧,喝什么酒都行。国书记说:“咱这里可没什么好酒。”
  宋长玉说:“我听说乡里办的不是有酒厂吗,酒厂酿的酒怎么样?”
  贾乡长说:“乡里酒厂酿的酒卖不出去,酒厂已经关张两年了。”
  本乡酿的酒叫十里香,一位副乡长小声说:“十里香根本不能喝,一股坏红薯干子味儿,喝了烧心。”
  既然这样,宋长玉说:“我带回来了一点酒,就喝我带的酒吧。”他掏出手机给长山打电话,说:“你马上开车过来,把咱们带的酒送过来一件,送到乡政府。”他故意不说他带回的是什么酒,装作对酒的牌子并不重视,带什么酒都很平常。
  不一会儿,长山就把一箱酒送过来了,众人一见,眼睛马上就亮了,好家伙,茅台!
  国书记让长山留下一块儿坐。宋长玉说家里还有一些客人需要照顾,让长山回去了。
  逮到宋长玉的好酒,乡里的干部有些不喝白不喝的意思,喝得都很豪爽,没有一个拖泥带水的。一箱酒共六瓶,几圈儿喝下来,已喝去三瓶。从国书记那里打头,乡干部轮流向宋长玉敬酒。他们每人都有一套说词,一个比一个把宋长玉抬得高。有人说宋老板走在了时代前列,在全乡所有外出的人中,宋老板的成功首屈一指。有人说不仅在当代,查查全乡的历史,恐怕有史以来,宋先生的经济实力也属史无前例。最有名的大地主是李庄的李百万,他挂的不过是双千顷牌。现在要是允许买地的话,宋先生挂十个双千顷牌也挂得起。还有人把宋长玉叫成宋老总,借着酒盖脸跟宋长玉开玩笑,说要是搁从前,像宋老总这样的实业家,娶个七个八个小老婆都不算多。宋长玉说:“开玩笑,我哪有那么大的精力!”
  乡干部给宋长玉敬了酒,按礼节,宋长玉要回敬每位乡干部,还要先喝为敬。一圈回敬下来,宋长玉的头有些大了,双腿轻飘飘的,身子似乎在往上升。为了显得他的脑子仍很清醒,他目光炯炯,通红的脸上满是笑容。他在老家时,还是人民公社的体制,那时的公社书记在他眼里可是了不得,简直像皇帝一样。现在由于他的地位发生了变化,再看这些原本是公社一级的乡干部,就不算什么了。他甚至想到了拍马屁这个词,把每个人都看了一遍,越看他们越像拍马屁的,宋长玉几乎笑出声来。
  坐在身旁的贾乡长问他能不能透露一下,他到底有多少资产,是不是超过了千万。
  他说:“没有那么多,那都是固定资产。”
  他这样回答,等于承认了他的资产已逾千万。乡干部们像是终于探到了他的底细,眼神乱交流一气。
  这时,乡书记国世才把一个实质性的问题提出来了,问:“宋矿长,乡里还有二百亩机动地,包给您怎么样?都是好地,肥沃得很。”
  “怎么个包法儿?”
  “一亩地一年的承包费一百元,您可以承包十年,也可以承包二十年,看您的兴趣。”
  宋长玉事前想过,他这次回来,乡里头头抓住他不放,看中的无非是他的钱袋子,如果他不把钱掏出一些,这一关恐怕过不去。他担心乡干部狮子大张口,以发展慈善事业的名义,让他无偿地赞助这个,赞助那个。还好,国世才没提出让他赞助什么。虽说承包土地也要花钱,但一年的承包费不过两万元,实在是小意思。毕竟上朔好几辈都是农民,作为农民的后代,宋长玉对拥有土地有着改变不了的渴望,在潜意识里对当地主也很向往,国世才提出让他承包土地,可以说迎合了他的心理。他说:“这个事情可以考虑,只是我在矿上比较忙,恐怕顾不上回来管理。”
  国世才说:“这没关系,你委托一个人替你管理,再让管理者雇几个长工不就行了。”
  “国书记这么一说,我不是成了地主了嘛!”
  “成地主怕什么,说实在的,现在谁不想当地主!我是没条件,要是条件允许,我也想当一把地主过过瘾。”
  “好,听您的。您看要不要签一份协议?”
  “协议当然要签。”国世才对秘书说:“你马上去起草协议,一式两份。”
  宋长玉让秘书等等,说:“这样吧,承蒙各位领导信任,我先承包十年。前五年的十万元承包费用,我最近一次付清。之后每年冬天结算一次。十年之后是否继续承包,再行商议。”
  国世才带头鼓掌:“协议达成,让我们共同举杯庆贺!”
  协议签过以后,宋长玉小声跟国世才讲了一个条件:“您看我们村的支部书记都当了几十年了,是不是该换换了。”
  国世才说:“我早有此意,宋海林那老家伙一个字不识,早就跟不上形势了。老兄看谁合适?这事儿咱说了算,你说谁合适,咱就让谁干。”
  宋长玉推荐了叔叔的儿子宋长兴,说:“你们考察一下,看看宋长兴怎么样?不瞒您说,宋长兴是我堂弟。”
  “宋长兴是不是党员?”
  “可能还不是。这些年宋海林把着党的门口,根本不发展年轻人入党,生怕人家抢了他的位子。”
  “这不难,你让老弟写一份入党申请,马上报给村党支部,剩下的事老兄就不用管了。”国世才把一只手揽了宋长玉的脖子,把嘴凑在宋长玉耳边说:“只要我在这个位置上,只要你老兄说句话,咱弟兄们,你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你说收拾谁咱就收拾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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