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4
涵义只有有心人得之，
形式对于大多数人是一秘密。
至于常人所欣赏的对象的范围，则爱好那文艺中表现他们 切身体验的生活范围以内的事物，或是他生活所迫切感到的缺 陷与希求追想的幻境。对于常人“艺术真是人生的表现和人生
的”。
所以常人真能了解及爱好的艺术，是那接触到他生活体验 范围以内的生命表现，倒不在乎时代的今和古。古人的小说只 要它所描写的生活情调与我们相近，就不嫌其古。今人的小说 如果所描写的太新太奇，而没有抓住我们生活的体验内容，就会 不为一般人所了解与欢迎。至于艺术“形式”方面、技术方面的 艺术价值，则根本不为常人所注意与了解。他们的兴趣与感动 都在活泼强烈的生命表现，尤其是切近自己生命内容的。常人 对于他的现实世界以及他的艺术世界的关系表现以下三待点：
一、常人眼中的一切都是具有生命的，一切是动，是变化，是 同我们一样的生命。
二、常人相信艺术中所表现的物象也是具有同样的生命。 不惟宗教信徒相信神像是代表神灵，一般人也相信大艺术家能 创造生命。各国古代都有关丁画家、雕塑家的神话,相信他们的 怍品能代表真生命。（顾恺之尝悦邻女，挑之弗从，图其形于壁， 以针钉其心，女遂患心痛，告恺之拔去钉即愈。）小说中虚构的人 物，往往成为民众信仰中真实的人格。
三、常人尤爱以“人性”附与万物。诗人，小孩，初民，这些十 足的常人(人称歌德为人中的至人，也就是十足的常人），都相信 “花能解语”，“西风是在树林间叹息'
—言以蔽之，对于常人，艺术是“真实的摹写”，是“生命的表
315
现”。而着重点尤在“真实”，在“生命”，并不在摹写与表现。技 术在他是门外汉，形式”在他更是锥妙不可把握的神秘，至多也 是心知其美而a不能言。他所能把握、所能感受刺瀲弓丨起兴奋 的，是那活泼的真实的丰富的生命的表现。他们虚心地期待着 接受着这“感动'以安慰自己的生命，充实自己的生命。至于这 “生命的表现”，是如何地经过艺术家的匠心而完成的，借着如何 撖妙的形式而表现出来，这不是他所注.意、也不是他所能了解 的。他是笔直地穿过那艺术的形式，——艺术家的匠心，——而 虚怀地接受那里面的生命表现。这生命的表现动播他，刺激他， 使他悲,使他喜，使他共鸣,使他陶醉。这是对于他的生命有关， 这是他的真实> 他的真理。能满足这要求的艺术是好的艺术。 不符合他这真理的艺术,就引起他的惊异而认为不满。常人在 艺术的理想上是天生的“自然主义者'“写实主义者”。但是人 生是矛盾的，常人的艺术心理也是矛盾的。他要求现实，但同时 也要求"奇迹”，僮憬于幻景。他不仅是要求一幅山水，可以供他 的卧游。他更幻想着诡奇的神话的境界3中国通俗文学如〈水 讲〉、《红搂梦〉、〈三国演义》都在写实的故事中渗杂些神话与奇 迹在里面。这正符合常人的文艺欣赏的形式。歌德也曾说过: “平凡的要和那不可能的很美丽地交织着。”
说到这里的是论述常人对于艺术的内容方面的天然的倾 向。现在再谈一谈常人对于艺术的形式方面潜伏的要求。（在 此可了解古典的艺术形式，是很迎合这神心理形式的。）
一、常人要求一件艺术品，无论是绘画、雕刻、建筑，在形式 结构上要条理清楚，章法并然，俥人一目了然，易于接受，符合心 理经济的原则。
二、然而艺术的内容——那生命的表现——却须在这“形 式”里面渲染得鲜艳动人，热闹紧张，富有_激性，为悲剧，为喜
316
剧，引人入胜。
所以通俗的文艺作品都軎欢描述情节丰富,动作紧张，渲染 剌激的内容。荷马的史诗，日耳曼的〈尼伯龙根歌XNibehmgen Lied〉，中国最好的小说<水浒〉、（红揆梦>等都是未能免俗，其内 容都是最丰富的最热闹最紧张的人生描写。
根本上通俗文艺的主体是神话故事，英雄史诗与小说。在 绘画、雕刻方面，也趋向历史的宗教的社会的人生描写。山水画 与抒情诗是知识阶层的创造与享受。
总而言之，常人要求的文学艺术是写实的，是反映生活的体 验与憧憬的。然而这个“现实”却须笼罩在一幻想的诡奇的神光 中o
317
《信足行》编辑后语0
宇宙的构造和演进是从物质的自然界，穿过生物界 > 心理界 抟扶摇而入于精神文化界。文化与自然似乎是对立的——文化 烂熟时期人们高喊着返于自然——然而实际上自然与文化、是 一整个的宇宙生命演进的历程。而且精神文化当永远以天真的 朴素的“自然”,做它坚实的基础。所以入类思想往往表现干“进 于礼乐”和“返于自然”两个相反的趋向（孔子与老庄）。然而健 顼的向上的创造时代则必努力于自然与文化的调合,使人类创 造的过程符合于自然的创造过程，使人类文化成为人类的艺术 (不仅是技术！ )o在这时期“艺术”往往占住全部文化的中心，希 腊文化与中国古代的文化(六艺文化)都有这个色彩。在西洋近 代则德国古典时期以歌德、席勒为中心的文化运动，也是实现这 “自然与文化调合”的精神。本刊最近所发表李长之先生的〈歌 德之生活观念)与张嘉谋先生所详尽分析的席勒的理性诗〈信足 行>两篇长文，都能对于这神理想的文化型和生活型作具体的介 绍。在这全世界动荡转变的大时期，深入于过去的探讨也是我 们远征未来的准备。固然历史是永不会重演的，而“文艺复兴” 在相当意义上，不是不可能的。
0)原刊于(时事新报学灯 >(渝版）第193期，1942年9月10ff。张嘉谋译 释勒诗(信足行> 刊于该期<学灯)上。——编者
318
《中国古代山水画史》编辑后语①
山水画是中国绘画的主要部分，在世界美术史上，有其高尚 的位但关于山水画史的研究，除外国学者有数人致力于此 外，围内尚少注意及之者，这是急待弥补的憾事。案吾人今日所 有资料中，有关山水画史的+过是些片段，自八九世纪以来，学 者因袭前人的讹误，既不能深加体察，乂不能有所发挥，圃家与 理论家，各偏一是，难啫会通,这不独画史如此，人约中国-切艺 术部门都如此。
傅抱石先生对于中国美术史之研究，用力至勤，收获亦至 大。他任教中央大学美术史讲席多年，甚著声誉。他的著作，无 论从量或质来说》都值得我们惊佩，如关于古代绘画思想， 汉魏六朝美术，石涛，篆刻等方面之研究,均有独到的创获。 去年3月初，我读到他的〈晋顾恺之〈画云台山记〉之研究 >，惊佩 他能于千五&年来无人理解的重要文献，居然豁然而贯通，为之 疏证，对中国山水画史上实为一极重极要之贡献，故首发表于 (学灯），颇引起学术界之深切注意。
本书是傅先主继此重要发现以后之力乍。把自汉至唐这一
CD原刊于（时事新报*予灯>(渝版)第L94期。1942年9月25 傅抱(屮 国古代山水圃史>，街题〈谨以此章悼念躱若柒（固）兄>刊于该期（学灯>上。——编
319
重要时期的山水画史殷勤地建立起来。据个人的浅见，至少可 从两方面举出若干重要的优点:从学术的观点言，<画云台山 记〉之发现，固始自先生，而(A)顾恺之的六帽山水，（B)<魏晋胜 流画赞>及〈论画 > 的辨误和诠释，（C)道家思想与山水画的发 达，
320
《壬午重庆画展*自序》编辑后语①
若说文学艺术是创作者的生活记录和人格表现、则我们对 于中国过去艺术家的生活实况和他们内心的发展知道得实在太 少了。比起西洋真是材料贫乏已极。所以我遇见创作家总是劝 他们有空把创作生活的历史和心得写下来，便利别人的研究。 傅抱石先生开画展（10月10日至〗2日〉要我写个评论介绍，我 说你自己是研究画史和画理的，应该把你自己的宝贵心得写 出來，让别人解剖分析，岂不是‘佳话'何必要我这外行人说外 行话，引起别人的‘误会况画家‘自序’古已有之,今已失传, 何不自我复古？”抱石听了，心中释然。而(学灯〉遂获得这极珍 贵的现代画家创作经验的史料。
但艺术不只是艺术家的生活记录，且是艺术家对于宇宙人 生的沉思默照.把握真际，启示真理。艺术“真力弥满，万象在 旁V‘素处以默，妙机其微' 他在作品里所表现的美与真，可以 离开作家而永存，那么> 作家的自序还不是顶重要的，水不朽的 应该是他的作品。抱石的作品能够遥远地望见不朽吗？这是每 个作家应该有的抱负和努力的目标。
抱石深爱石涛，“惟真有之，是以好之”，他画中风骨的雄库 和意境的清新，令人梦想石涛（但他并不是模仿石涛，而不学石 涛的“无穷出淸新”）。石涛说“山川万物賜灵于人'抱石敦厚淳 朴，一片至诚，当不致为山川万物所弃也！
CD攛刊于〈时亊新报学灯）(褕舨）第196期。1942年10月8日。傅抱石 <壬 午重氏画展自序>刊十该期（学灯 >上6——编者
321
《爱美丽雅贾乐德》编辑后语①
烈兴^是德国近代文坛启蒙的巨匠，是歌德的伟大的先驱。 他的文学批评和文学创作，奠定了德围文艺黄金时代的根基。 我们从他可以认识一个文学批评家理论家和创作者，对于一国 文艺复兴的指导力量。商章孙先生辛勤地把他的代表作《爱美 丽雅贾乐德〉剧本翻译成中文，这个剧本以结构谨严，技巧细腻 著称(很可以供我国剧作家的参考现在先请他在《学灯>上发 表这篇介绍文字。
①臌刊于<时事新报学灯 >(渝版）第205期。t942年12月7日。商章孙〈爱 美面雅贾乐德——介绍这篇名剧，它的作者烈兴生平事略和他在德国文学上的地 位〉，刊于■诙刊同期太1——编者
烈兴，叩籴辛（Gotth剎Ephraim Ussing，1729—178】），德国剧作家、文学批 评家和美学家,著有剧本（萨拉萨姆逊小姐>、(爱米丽雅*贾格蒂>.<明麵-冯*巴尔 赫姆〉、(智者纳旦>和美学著作{拉奥孔>、〈汉堡剧评>等。——编者
322
中国艺术的写实精神①
——为第三次全国美展写
一切艺术的境界，可以说不外是写实，传神，造境:从自然的 抚華，生命的传达，到意境的创造。艺术的根基在于对万物的酷 爱，不但爱它们的形象，且从它们的形象中爱它们的灵魂。灵魂 躭寓在线条，寓在色调，寓在体积之中。<诗经>里有句云桑之 未落，其叶沃若' “哽嚶草虫,耀耀阜螽”。<楚辞)有句云：“秋 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古代诗人，窥目造化，体味深刻，传神写 照，万象皆春。王船山先生论诗云君子之心，有与天地同情 者，有与禽鱼草木同情者，有与女子小人同情者，有与道同情者 ——悉得其情，而皆有以裁用之，大以体天地之心，微以备禽鱼 草木之几。”这是中国艺术中写实精神的真谛。中国的写实不是 暴露人间的丑恶，抒写心灵的黑暗，乃是“张目人间，逍遥物外, 含毫独运，迥发天倪”（恽南田语动天地泣鬼神，参造化之权， 研象外之趣,这是中国艺术家最后的目的a所以写实、传神、造 境，在中国艺术上是一线贯串的，不必分析出什么写实主义形式 主义，理想主义来。近代人震惊于西洋绘画的写实能力，误以为 中国艺术缺乏写实兴趣，这是大错特锗的。我们现在据史籍所
0) 943年1月IS H写于嘉陵江杨家滩滨。这是拙怍(论中西艺术的写实，传 神与造境>的第三部分。第一部分〈中国艺术的写实精榨>,初搞刊栽<中央日报>1 月14日<艺枓）。——原注
323
载关于中国艺术(主要的是绘画）的写实供参考。
(韩非子〉上记载着广客有为齐王画者，齐王问曰。画孰最 难者？’答曰：‘犬马最难。’‘熟最易者？h鬼魅易。’”从韩非子这 话里，可以想见先秦的绘画，认为写实是难能可贵的。
庄子也说过广叶公子高之好龙，雕文画之，天龙闻而下之， 窥头于躕，施尾于堂，叶公见之，五色无主，是叶公非好龙也，好 其似龙非龙也。”
庄子讥笑艺术家不敢大阻地而对现实，就像歌德的浮士德， 召请了地神出现后，吓得惊慌失揩,不敢正视它一样。
古代艺术家观察实在的梢到，见下面两段故事;六朝时宋太 子铸丈六金傈于瓦棺寺，像成而恨面瘦，工人不能理，乃迎戴顒 曰广非面瘦，乃胛肥广既错，減臂胛，像乃相称。五代时，前蜀后 主衍得吴道子画钟馗，右手第二指抉鬼睛，令黄筌改用拇指抉, 筌乃别绢素以进之*后主怪其不如旨，筌对曰逭玄之所画者, 眼色意思俱在第二指，不可改。今臣画，虽不逮吳，然眼色意思 在姆指，不可移!”由这两故事_可见画家对于生理解剖的体认甚 深,且能着重整体底机构和生命。
大画家宋徽宗做错了皇帝，然而他的艺术家的目力和注意 力是惊人的。我们看他下而两段故事:徽宗时，龙德宫成，命待 诏图画宮中屏壁，皆极一时之选。上来幸，一无所观，独顾闳中 殹前柱廊拱眼，斜枝月季花，问画者为谁，实一少年新进。上喜， 賜宠_皆莫测其故，上曰月季鲜有能画者，盖四时朝暮，花芯叶 事不同，此作春时日中者，无毫发差，故厚赏之宣和般前植荔 既结实，喜动天颜。偶孔雀在其下，亟召画院众史，令图之。 各极其思，华彩灿然。但孔雀欲升藤墩，先举右脚《上曰广未 也、众史愕然莫澍。后二日再呼问之，不知所对，则降旨曰: “孔雀升高，必先举左！ ”众史骇服。
324
论史家一定要说，宋徽宗留心到这些细事，无怪他不能专心 朝政，让小人擅权。但作为艺术家来说，他是发挥了艺术中的写 实精神，虚心观察自然，使宋代花岛画成为世界艺坛的空前杰 创，永远称成中囯绘画的世界荣誉。
因为古代绘画这样倾向写实t所以在一般民众脑中好画家 的手腕下，不仅描摹了、表现了“生命”.简直是创造了写实生命。 所以有种种神话，相信画龙则能破壁飞去，兴云作雨（张僧繇）， 画马则能供鬼使当坐骑(韩幹画鱼则能跃人水中游泳而逝(李 思训画鹰则吓走殿上鸟雀便不敢再来(张僧繇），以针刺像可 使邻女心痛(顾恺之）。由这些传说神话可以想像，古人认为艺 术家的最髙任务在能再造真实，创新生命P艺术家是个小上帝， 造物主。他们的作品就像自然一样地真实。
木来希腊和中国的古代，都是极注意写实的，我们再引列两 段故事，以结束这篇小文。希腊大画家曹格西斯(Zeuxis)画架 上葡萄，有飞雀见而啄之。画家巴哈宙斯(Panhazus)走来画一 帷幕掩其上。寶格西斯回家误以为是真帷幕，欲引而张之。他 能骗飞雀，却又被人骗了。
吴大帝孙权尝使曹不兴画屏风，误落墨点素，因就以作蝇。 既进，权以画生蝇，举手弹之。但写实终只是绘画艺术的出发 点，以写实到传达生命及人格之神味，从传神到创造意境.以窥 探宇宙人生之秘，是艺术家最后最高的使命，当另为文详之。
325
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①
龚定庵在北京，对戴酵士说广西山有时渺然隔云汉外,有时 苍然堕几榻前，不关风雨晴晦也! ”西山的忽远忽近，不是物理上 的远近，乃是心中意境的远近。
方士庶在〈天慵廉随笔 > 里说广山川荜木，造化自然、此实境 也。因心造境，以手运心，此虚境也。虚而为实，是在笔墨有无 间，——故古人笔墨具此山苍树秀，水活石润，千天地之外，别构 一种灵奇。或率意挥洒,亦皆炼金成液,弃滓存精，曲尽蹈虚揖 影之妙。”中国绘画的整个精粹在这几句话里。
恽南田题唐洁庵的画说广谛视斯境，一莩一一丘一壑， 皆洁庵灵想之所独辟,总非人间所有。其意象在六合之表，荣落 在四时之外。将以尻轮神马，御泠风以游无穷。真所谓藐姑射 之山，汾水之阳，尘垢枇糠，绰约冰雪。时俗龌龊，又何能知洁庵 游心之所在哉！”
画家诗人“游心之所在'就是他独辟的灵境，创造的意象， 作为他艺术创作的中心之中心。
汁么是意境？唐代大画家张璨论画有两句话外师造化， 中得心源。”造化和心源的凝合,成了一个有生命的结晶体，鸢飞 鱼跃,剔透玲珑,这就是“意境'一切艺术的中心之中心。
①原刊干〈时事豳文艺>创刊号,1943坏3月。一一编者
326
意境是造化与心源的合一。就粗浅方面说，就是客观的自 然景象和主观的生命情调的文融渗化。（但在音乐和建筑里，人 类都创造非自然的景象，以表心中最深的意境。）
瑞士思想家阿米尔(Amiel)说：
“一片自然风景是一个心灵的境界,
石涛说：
“山川使予代山川而言也。……山川与予神遇面迹化也 这说明“意境”的意义。
王荆公有一首诗,
杨柳鸣蜩绿暗，荷花落B红酣o 三十六陂春水，白头相见江■南。
前三句全是写最。江南的艳丽的阳春，但到了末一句，全部 景象遂笼罩上，啊，渗透进，-层无边的哀感，回忆的愁思，和重 逢的忻慰。情景文织，成了一首绝美的“诗”。
元人马东篱有一首著名的 < 天净沙 > 小令：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
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
断肠人在天涯！
也是前四句完全写景，着了末一句写情，全篇“点化”成片 哀愁寂寞，宇宙荒寒,枨觖无边的诗境。
情和景交融互渗，因而发掘出最深的情，一层比_ *层更深的 情，同时也透入了最深的景，-层比-层更透明的景。
景中全是情、情具象而为景，因而展现了一个独特的宇宙， 崭新的境象，为人类增加了丰富，替世界开辟了新景。恽南田所 谓“皆灵想之所独辟，总非人间所有！”这是我的所谓“意境”。
现在再引述一些我们先辈艺人的话来证实我的说法：
327
宋画家郭熙 < 林泉高致〉里说欲夺其造化，则莫神于好，奠 精于勤，奠大干饱游饫看。历历罗列于胸中，而目不见绢素，手 不知笔墨,磊磊落落，杳杳漠漠，莫非吾画Z
意境是使客观景象作我主观情思的注脚。我人心中情思起 伏，波澜变化，仅态万千，不是一个固定的物象轮廓能够如量表 出，只有大自然的全幡生动的山川草木，云烟明晦，才足以象征 我们的胸襟，炅感气韵；恽南田题画说广写此云山绵邈，代致相 思，笔端丝粉，皆淸泪也广山水成为抒情的媒介，所以中国的画 和诗，都爱以山水境界做表现和咏味的中心。
元人汤采真说山水之为物,禀造化之秀，阴阳晦暝，晴雨 寒暑，朝昏昼夜,随形改步，有无穷之趣T自非胸中丘壑，汪汪洋 洋，如万顷波，未易辜写。”
薛冈〈天爵堂笔记 >里说得好广画中，山水义理深远，而意趣 无穷，故文人之画，山水常多。若人物，禽虫，花草，多出画工,虽 至精妙，一览易尽。”
宋代画家米芾曰广大略人物牛马，一模便似，山水摹皆不 成。山水心匠自得处高也。”山水变化无定形，可供心中意境底 独创，所以中国画家偏爱山水题材。
徐沁说能以笔墨之妙开拓胸襟而与造化争奇者，莫若山 水，当烟云灭没，泉石幽深,隨所寓而发之，悠然会心，俱成天趣。 非若体貌他物者殚心毕智以求形似，规规乎游方之内也。”
杜东原说广绘画之事，胸中造化，吐露于笔端,恍惚变化,象 其物宜。是以启人之高志，发人之浩气
启人之高志，发人之浩气，展开我们音乐的灵魂，无尽藏的 心源，只有山水的变幻灵奇是一种适当的象征素材,用来建造我 们胸中的意境。这是中国山水画山水诗特别发达的原因。董其 昌说得好广诗以山川为境，山川亦以诗为境。“山川和诗的凝结
328
是中国艺术灵魂的深处。<诗纬〉云：“诗者天地之心。”
艺术意境的诞生，归根结底，在于人的性灵中。沈颗〈画塵〉 里说称性之作，直操玄化。盖缘山川大地,器类群生，皆自性 现。其间卷舒取舍，如太虚片云，寒塘雁迹而已这话探人中国 人创造心灵的微妙境地。
这微妙的境地不是机械的学习和探试可以获得，而是在一 切天机的堉养.在活泼泼的天机飞跃而又凝神寂照的体验中突 然涌现出来的。
石涛说山水真趣，须是人野看山时，见他或真或幻，是我 笔头灵气，下笔时他人寻起止不可得。”
吴墨井说广元人择僻静之地，结构层楼为画所;朝起看四山 烟云变幻。得一新境，便欣然落墨，大都如草书法,惟写胸中逸 气耳。一树一石，迥然不同
“南唐董源写江南山，用笔甚草草,近视之几不类物象，远视 之则景物灿然，幽情远思，如睹异境。”(沈括 <梦溪笔谈>)
“幽情远思，如睹异境”，这是一切真画真诗必有的成就，没 有幽情远思，何来异境？所以，艺术家首重人格底素养，以待灵 感之米脏。
宋画家米友仁自题其〈云山得意图卷>云：“画之老境，于世 海中一毛发事泊然无着染。每静室憎趺，忘杯万虑，与碧虚寥廓 同其流c/’
而元代画家黄子久则于倜傥雄奇的生活姿态中，获得动荡 跌宕的画境。
李日华云广黄子久终日只在荒山乱石,丛木深篠中坐，意态 忽忽，人不测其为何。又每往泖中通海处看急流轰浪，虽风雨骤 至,水怪悲诧而不顾。”
这是“达阿理素式Dionysius”的艺术理论，然而明代顾凝远
329
所说劫偏向阿波罗精神广当兴致未来时，腕不能运，时径情独 往，无所触则已；或枯槎顽石，勺水疏林，如造化所弃置，与人装 点绝殊，则深情冷眼求其豳意之所在，而画之生意出矣。”艺术家 在幽静中的心灵活跃，尤为元人圃境诞生的源泉。黄于久每教 人作深潭，以杂树澝之，其造境可想。
然而意境的涌出，也未尝不能由人工的步骤帮助它的实现。
宋画家宋迪论怍山水画广先当求一败墙，张绢素讫，朝夕视 之。既久，隔素见败墙之:L，高下曲折，皆成山水之象，心存目 想:高者为山，V者为水，坎者为谷,缺者为涧，显者为近，晦者为 远。神领意造，恍然见人禽草木飞动往来之象，了然在目，则随 意命笔，畎以神会，自然景皆天就，不类人为，是谓活笔。”
李日华说凡画有三层次：一曰身之所容；凡置身处非邃 密，即旷朗水边林T，多景所凑处是也。（按:此为身边近景。）二 曰目之所瞩;或奇胜,或渺逑，泉落云生，帆移鸟去是也。（按:此 为无尽空间之远景然又有意有所忽处.如写一树一石，必有草 草点染取态处。（按:此力有限中见取无限，传神写生之境。）写 长景必有意到笔不到，为神气所吞处，是非有心于忽，盖不得不 忽也。（按:此为借有陧以表现无限，造化与心源合一，一切形象 都形成了象征境界其予佛法相宗所云极迥色极略色之谓也 于是绘画成了最高的禅境表现了。
如冠九①（都转心庵词）序里说：
“4明月几时有词而仙者也。“‘吹皱一池春水同而禅者也。 仙不易学而禅可学。学矣而非栖神幽遐，涵趣寥旷，通拈花之妙悟, 穷非树之奇想，刚动而为沾滞之音矣。其何以澄观一心而腾踔万
①如山，清代文学理论家、艺术家、诗人。姓赫舍里氏,字冠九，号古稀男子， 满洲镶蓝旗人。道光（1838年）进士，官浙江按察伎，四川布政伎。著有<写秋轩诗 存 >等。——编者。
330
象。是故词之为境也，空潭印月.上下一澈，屏知识也。清馨出尘, 妙香远闻，参净因也。鸟鸣珠萡，群优自落，超圆觉也。”
澄观一心而腾踔万象，是意境创造的始基，鸟鸣珠箔，群花 自落，是意境表现的圆成。
意境的表现可有三层次:从直观感相的渲染，生命活跃的传 达，到最高灵境的启示。蔡小石〈拜石词〉序里说得好：
“夫意以曲而善托，调以杳而弥深。始读之则万萼春深，百 色妖露，积雪缟地，余霞绮夭，一境也。（这是直观感相的渲染。) 再读之则烟涛滩洞，霜飙飞摇，骏马下坡，泳鳞出水，又一境也。 (这是活跃生命的传达。）卒读之而皎皎明月，仙仙白云，鸿雁高 翔，坠叶如雨，不知其何以冲然而澹+脩然而远也。（这是最高灵 境的启示。r江顺贻评之曰始境，倩胜也。又境，气胜也。终 境，格胜也。”
所以艺术意境的创成，既须得屈原的缠绵悱恻，又须得庄子 的超旷空灵。缠绵悱惻，才能一往情深，深入万物的核心，所谓 “得其环中' 超旷空灵，才能如镜中花，水中月，羚羊挂角，无迹 可寻，所谓“超以象外”。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异空，空不异 色,这不但是盛唐入的诗境，也是宋元入的画境。①
戴醇士②云恽南田以‘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李0 诗句）品一峰(黄子久)笔，是所谓孤蓬自振，惊沙坐飞，画也而几 乎禅矣！ ”禅是动中的极静，也是静中的极动，寂而常照，照而常 寂，动静不二，直探生命的本原。禅是中国入性接触佛教人乘义
Q关于“中西画法所表现的空间煮识51同题拙文，刊*縢固编<中国艺术论 丛），商务饭。——原注
戴席（1801-1S60):淸画家。字醉士，号榆庵，又号莼滇、松屏，自杯井东居 士、鹿牀居上,钱塘(今杭州)人。著有〈习苦斋集>、〈画絮>、<題画偁.，等^——编 者
331
后体认到自己心灵的深处，而灿烂地发挥到哲学境界与艺术埦 界。静穆的现照和飞跃的生命构成艺术的二元，大概也是构成 “禅”的灵状态罢！
“道”，这形而上原理，和“艺' 能够体合无间。表现在〈庄 子〉那段精彩的描写：
“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敏，肩之所倚，足之所履， 膝之所琦，砉然响然，奏刀騁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 乃中经首（尧乐章）之会（节也文惠君曰：4喀、畚哉！技 盖至此乎？1庖丁释刀对曰：■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始 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 今之时> 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 批大卻，导大获，因其固然，技经肯綮之未尝，而况大辄乎！ 良庖岁更刀，辆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 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 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 而刀刃若新犮于硎。虽然，每至于族（交错聚结处），吾见其 难为，怵然为戒_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诮然已解，如 土委地。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 文惠君曰：‘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
“道”的生命和“艺”的生命，游刃于虚，莫不中音，合 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音乐的节奏是它们的本体。所以 懦家哲学也说：“大乐与天地同和；大礼与天地同节。”〈昜经> 云：“天地絪缇，万物化醉。”这生生的节奏是中国艺术境界的 最后源泉。石涛题画云：“天地氤氳秀结，四时朝暮垂垂，透 过鸿濛之理，堪留百代之奇。”艺术家要在作品里把握天地堍 界！德国诗入诺瓦理斯（Novalis)说‘ “混M的眼，透过秩序 的网幕，闪闪地发光。”石涛也说：“在墨海中立定精神，笔錄
332
下决出生活，尺幅上换去毛骨，混沌里放出光明。”
艺术家经过“写实”、“传神”到“妙悟”境地，由于妙 悟，他们“透过鸿濛之理，堪留百代之奇”。这个使命是够伟 大的！
那么艺术意境之表现于作品，就是透过秩序的网幕，使鸿襪 之理闪闪发光。这秩序的网幕，是由各个艺术家的意匠组织线、 点、光、色、形体、声音或文字成为有机谐和的艺术形式，以表出 意境。
因为这意境是艺术的独创.是从他最深的“心源”和“造化” 接触时突然的领悟和震动中诞生的，它不是一味客观的描绘，像 一照相机的摄影。所以艺术家要能拿特创的K秩序的网幕”来把 住那真理的闪光。音乐和建筑的秩序结构，尤能直接地启示字 宙真体的内部和谐与节奏,所以一切艺术趋向音乐的状态，建筑 的意匠&
中国画家面对着一张虚白的纸，在这片虚白上用篆意草情的 线文，谱出宇宙万形里的音乐和诗境。照相机所摄万物形体的底 层在纸上是构成一片黑影。物体轮廓内的纹理形象模糊不清。 山上草树崖石不能生动地表出他们的脉络姿态。只在大雪之后, 崖石轮廓林木枝干才能显出它们各自的奕娈精神性格，恍然见到 化工的笔踪墨韵。雪在天地间灭没了万物的底层黑影，恍如铺垫 了 一层空白纸，使万物以槎蛾突兀的线纹轮廓呈露它们的绘画状 态。所以中国画家爱写雪景（王维）！这里是天开图画。
中国画家面对这幅空白，不以底层黑影填实了物体的“面”， 取消了空白，像西洋油画i却直接地在这一片虚白上挥毫运墨, 用各式皱纹表出物的生命节奏。（石涛说笔之于被也，幵生面 也Z)同时借取书法中的草情篆意或隶体表达自己心中的韵律， 所绘出的是心灵所直接领悟的物态天趣，造化和心灵的凝合。
333
自由潇洒的笔墨，凭线纹的节奏，色彩的韵律,开径自行，养空而 游，蹈光揖影，抟虚成实
庄子说虚室生白。”又说唯道集虚。”中国诗词文章里都 着重这空中点染，抟虚成实的表现方法，使诗境、词境里面有空 间，有荡漾，和中国画面具同样的意境结构。
中国特有的艺术——书法，尤能传达这空灵动荡的意境。 唐张怀难在他的〈书议>^里形容王羲之的用笔说一点一画， 意态纵横，偃亚中间，绰有余裕。然字唆秀，类子生动，幽若深 远，焕若神明，以不测为童者,书之妙也' 这书法的妙境通于绘 画，空灵中传出动荡，神明里透出幽深，超以象夕卜，得其环中，是 中国艺术的一切造境。
王船山在(诗绎〉里说广论画者曰，咫尺有万里之势，一势字 宜着眼。若不论势，则缩万里于咫尺.直是(广舆记>前一夭下图 耳。五言绝句以此为落想时第一义。唯盛唐人能得其妙。如 ‘君家住何处，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用，或恐是同乡\墨气所 射，四表无穷，无字处皆其意也!,’高日甫论画歌曰：‘即其笔墨所 未到，亦有灵气空中行：笪重光说虚实相生，无画处皆成妙 境。”正是这个意思。中国的诗词、绘画、书法里，表现着同样的 意境结构，代表着中国人的宇宙意识。盛唐王、孟派的诗固多空 花水月的禅境;北宋人词空中荡漾，绵渺无际；就是南宋词人姜 白石的“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周草窗的“看画船尽 入西泠，闲却半湖春色”，也能以空虚衬托实景，墨气所射，四表 无穷。但就它渲染的境象说，还是不及唐人绝句能“无字处皆其 意”，更为髙绝。中国人对“道”的体验，是“子空寂处见流行，于
o参看本文苜段引方士庶语。一原注 O 应为〈评书药石论<书议> 为误。——编者
334
流行处见空寂”，唯道集虚，体用不二,这构成中国人的生命情调 和艺术意境的实相。
王船山又说广工部（杜甫）之工在即物深致,无细不章。右 丞（王维）之妙，在广摄四旁，園中自显。”又说右丞妙手能使在 远者近，抟虚成实，则心自旁灵，形自当位
“心自旁灵”表现于“墨气所射，四表无穷’’，“形自当位'是 “咫尺有万里之势”。“广摄四旁，園中自显”广使在远者近，抟虚 成实”，这正是大画家大诗人王维创造意境的手法。
王船山论到诗中意境的创造，还有一段精深微妙的话,使我 们领悟“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的终极根据。他说广唯此窗窗 摇摇之中，有一切真情在内，可兴可观，可群可怨，是以有取于 诗。然因此而诗则又往往缘景缘事，缘以往缘未来，经年苦吟， 而不能自道。以追光蹑影之笔.写通天尽人之怀，是诗家正法眼 藏。”“以追光蹑影之笔，写通天尽人之怀”，这两句话表出中国艺 术的最后理想和最高的成就。唐、宋人诗词是这样，宋、元人的 绘画也是这样。
尤其是在宋元人的山水花鸟画里，我们具体地欣赏到这“以 追光蹑影之笔，写通天尽人之怀' 画家所写的自然生命，集中在 一片无边的虚白上。空中荡漾着“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撙之不 稩”的“道”，老子名之为“夷”、"帚”广微”。在这一片虚白上幻现 的一花一鸟、一树一石、i山-*水,都负荷着无限的深意、无边的 探情。（画家、诗人对万物一视同仁，往往很远的微小的-萆一 石，都用工笔画出，或在逸笔撇脱中表出微茫惨淡的意趣。）万物 浸在光被四表的神的爱中，宁静而深沉。深，像在一和平的梦中， 给予观者的感受是一澈透灵魂的安慰和惺惺的微妙的领悟。
中画的用笔，从空中直落，墨花飞舞，和-画上虚白，溶成一 片，画境恍如“一片云，因日成彩，光不在内，亦不在外，既无轮
335
廓，亦无丝理，可以生无穷之愔，而悄了无寄”〈借王船山评王俭 〈春诗〉绝句语）o中国画的光是动荡着全幅画面的一种形面上 的、非写实的宇宙灵气的流行，贯彻中边，往复上下。古绢的黢 然面光尤能传达这种神秘的意味。西洋传统的油画填沒:画底， 不留空白，画面上动荡的光和气氛仍是物理的目睹的实质、面在 中国画上画家用心所在，正在无笔墨处，无笔墨处却是飘渺天 俾，化工境界。（即其笔盪所未到,亦有灵气空中行>这种画面的 构造是植根于中国心灵里葱茏细绲，蓬勃生发的宇宙意识。王 船山说得好广两间之固有者，自然之华，因流动生变而成绮丽， 心目之所及，文情赴之，貌其本荣，如所存而显之，即以华奕照 耀,动人无际矣r这不是唐诗宋画给予我们的印象吗？近代文 人的诗画笔境缺乏照人的光彩，动人的情致，丰富的意象，这是 民族心灵一时枯萎的従象吗？
中国人爱在山水中设置空亭一所。戴辞士说群山郁苍， 群木荟蔚，空亭翼然,吐纳云气z—座空亭竟成为山川灵气动荡 吐纳的交点和山川精神聚积的处所。倪云林每画山水，多置空 亭，他有“亭下不逢人，夕阳澹秋影”的名句。张宣题倪画<溪亭 山色图 > 诗云石滑岩前雨，泉香树杪风,江山无限景，都聚一亊 中。”（唯道集虚）
空寂中生气流行,鸢飞鱼跃，是中国人艺术心灵与宇宙意象 “两镜相入”互摄互映的华严境界。倪云林有绝句最能写出此 境：
兰生幽谷中，例影还自照。
无人作妍嫒，春风发微笑。
希腊抻话里水仙之神（Nardss)临水自鉴，眷恋着自己的仙 336
姿，无限相思，憔悴以死。中国的兰生幽谷，倒影自照，孤芳自 赏，虽感空寂，却有春风微笑相伴，一呼一吸，宇宙息息相关，悦 怿风神，悠然自足。（中西精神的差别相）
艺术的境界，既使心灵和宇宙净化，又使心灵和宇宙深化， 使人在超脱的胸襟里体味到宇宙的深境。
唐朝诗人常建的〈江上琴兴 > 一诗最能写出艺术（琴声 > 这净 化深化的作用：
江上调玉琴，一弦清一心。
泠泠七弦遍，万木澄幽阴。
能使江月白，又令江水深。
始知捂裥枝，可以擻黄金D
中国文艺里意境高超莹洁，而具有壮阔幽深的宇宙意识生 命情调的作品，也不可多见。我们可以举出宋人张于湖的一首 词来,他的〈念奴娇*过洞庭>词云：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 著我扁舟一叶。素月分晖，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 会，妙处难与君说D
应念岭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发潇疏襟袖 冷，稳泛沧溟空阔。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对 空间之超脱叩舷独嘯，不知今夕何夕！（对时间之趄脱>
这真是“雪涤凡响，橡通太音，万尘息吹，一真孤露笔者自 己也曾写过一首小诗,希望能传达中国心灵的宇宙情调，不揣陋 劣，附在这里,藉供参证：
337
飙风天际来，绿压群峰暝。
云罅漏夕晖，光写一川冷。
愁悠白鹭飞，淡淡孤霞迥。
系缆月华生，万象浴清影。
——〈柏溪*晚归棹>。
意境有它的深度、高度、阔度。杜甫诗的高、大、深，俱不可 及。“吐弃到人所不能吐弃为高，含茹到人所不能含茹为大，曲 折到人所不能曲折为深广(刘熙载（评杜诗语）> 叶梦得 < 石林诗 话〉里值说禅家有三种语,老杜诗亦然。如*波漂菰米沉云黑， 露冷莲房坠粉红’，为函盖乾坤语。‘落花游丝白R静，鸣鸠乳燕 青春深'为隨波逐浪语。‘百年池僻柴门，五月江深草阁寒’， 为截断众流语。”函盖乾坤是大，随波逐浪是深，截断众流是髙。 李太白的诗也具有这高、深、大。但太白的情调较偏向于宇宙境 象的大和高。太白登华山落雁峰，说广此山最高，呼吸之气，想 通帝座，恨不携谢眺惊人句来，搔首问青天耳！ 唐语林)杜甫则 “直取性情真”(杜诗句），他更能以深情掘发人性的深度，他具有 但丁的沉着的热情和歌德的具体表现力。
李、杜境界的高、深、大，王维的静远空灵，都植根于一个活 跃的、至动而有韵律的心灵。承继这心灵，是我丨N深衷的喜悦。
338
《新艺术运动之回顾与前瞻》 编辑后语①
我不反对古典主义，但却反对那没有自己真实生命一味模 仿的假古典主义。真古典主义是以形式充实生命，提高生命。 我也不反对文人画。中国真正的文人画的传统，是首先注意人 格高尚的修养，心灵生活的充实，不求名利只以艺术为人格的表 现和对于自然的崇敬。这种文人画使中国的山水、花鸟画能成 为世界第一流的，最有心灵价值的艺术。可与希腊雕刻，德国音 乐并立而无愧。但自从清代受异族专制及近代社会商业化以 来，艺术空气的衰退,是无可讳言的。恢复文人画的真正精神， 注重人格和心灵生活的充实，再发挥唐宋画像的写实精神，兼而 吸收西洋艺术的刺激和丰富的印象，深人自然与社会，使体认而 保全文人画的写实，这是中国艺术复兴的途径！请参阅编者拙 作<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载〈时与潮> 社新出版的《文艺> 创刊 号。这是曾替<学灯〉撰文的中大教授孙晋三先生主编的新刊。 创刊号内容异常丰富，有25万字，16篇文章。我看见这位营养 本已不足的孙教授，为了编这学术刊物，面容消瘦了许多，体重 减去了几磅，“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这也是现在一些实心 实意从事建国的学者们各尽其责，求其心之所安而已d我所以 乐于把他辛苦的成绩在此介绍于(学灯 >的读者。
①原利于<时事新报*学灯>(渝)第2W期。1943年3月15日。徐悲鸿(新 艺木运动之回顛与前_>、扬白华译《英美近代女诗人诗纱>发表于该刊同期 上。——编者
339
传叙文学《绪言》编辑后语①
有事实之世界，有人格之世界。科学家分析事实世界，以求 出普遍的定理。历史家、文学家观照人格的境界，以记述生命的 历程。我们是人，我们对于人的世界自当格外亲切有味。所以 科学虽有实用,而文学、史学更是我们生活的伴侣。国文史家司 马迁给我们留下的生命写照，其生动真切而壮举，可以比美莎士 比亚的剧本。魏晋六朝是人格个性大解放的时代，传叙文学因 之发达到了一个高峰。近代欧洲文学界也突然兴起传叙文学的 洪流，名作迭出。朱东润教授方以传叙文学的体裁，写一部巨丽 的<张居正传K (八代叙传文学述论>是一部e成的名作。编者 请他在 < 学灯 >上先发表这篇有价值的〈绪言x可以窥见其全书 的大概。
①原刊于〈时亊新报*学灯 >(渝氓)第219期。1943竿3月21日，朱东润 <叙 亊文学绪言——八代传叙文学述论>笫1章,刊于该期< 学灯〉上。——编者
整理 <全国水利大要》编辑后语①
古代的名都，如巴比伦、阿细拉、埃及、希腊的都城，中国的 长安、洛阳，今日皆屹立于四周荒郊沙漠之中，3年的繁盛恍如 一梦，不可复睹，真令人有沧海桑FH之感沙漠荒是一切灿烂 名城的坟墓。推其原故，是当一个文化旺盛，民族向上的时候, 对于营卫这文明的农田水利森林和交通等莫不特别努力和重 视。-俟全国优秀分子集中都市，兴趣在政治的斗争，商业的利 益,工业的技巧，杀人的利器，而对于滋长的营卫这都市文明的 农田水利不再关心;等待水利失修，沟洫不治，森林斲丧，内争频 仍,交通阻坏，水灾旱灾，无法控治，一代文化于焉告终，当年名 都徒供后人遗吊。
中国自大禹治水，奠定民族生存与文化以来,数千年与水患 灾相搏I，使中国文化绵延至今1而治水经验之f富，成就之 伟大,颇足为民族的光荣。治水利3从整个历史沿筝，地理全 景.政治、经济、文化、交通的整体汁划上着眼，而不仅仅是一个 头痛民头的“水利丄程”的技术问题编者的家父研究中国全国 水利垂50年：在民国五年间，为皖北开辟淮河2百余里，改道
①原刊十<吋事新报、令灯>(渝版）第223期，1如3年4月18 Fio其中个别诏 句，按照作萏改定的手*1修订。〈整珲全頂水刊大要），受亍若。刊于该期（学灯> 上□ ~一■编■者
341
入洪择，使荒没百余年之灵泗各湖荡立即涸为良田，而淮泗各县 直接间接受益之田约8百余万亩，至今皖人多能道之。故对水 利工程饶具经验，而能从整体眼光研究水利问题，不蹈工程专家 窄狭之病也。后在中央大学讲授〈淮河流域地理与导淮问题>, 写成同名书一册，在南京钟山书局寄售，遭寇丧失，将再刊行。 今家父年垂满70矣，时以民族生存前途为念。近年写定此篇整 理<全国水利大要\对于整理长江、淮河、黄河、运河+皆有精深 扼要之发挥与设计。篇幅虽简，关系颇巨。编者恳请发表干《学 灯>，以饷国人之真心关怀民族未来福利者。
342
论文艺的空灵与充实0
周济（止庵）〈宋四家词选 > 里论作词云广初学词求空，空则 灵气往来！既成格调，求实，实则精力弥满Z 盂子曰广充实之谓美。”
从这两段话里可以建立一个文艺理论，试一述之:先看文艺 是什么？画下面一个图来说明：
精神生活
(真〕（善）（美)
一切生活部门都有技术方面，想脱离苦海求出世间法的宗 教家.半他修行证果的时候，也要有程序、步骤、技术，何况物质
CD 廒载〈文艺月刊H943年5月兮。又刊<现察〉第1卷第6期，1946年10月 5日出版。——编者
343
生活方面的事件？技木直接处理和活动的范围是物质界。它的 成绩是物质文明，经济建筑在生产技术的上面，社会和政治又建 筑在经济t:面。然经济生产有待于社会的合作和组织，社会的 推动和栺导有待T政治力量。政治支配着社会，调整着经济，能 主动，不必尽为被动的d这因杲作用是相互的。政与教又是并 肩而行，领导着全体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古代政教合一,政 治的领袖往往同时是大教主、大祭师。现代政治必须有主义做 基础，主义是现代人的宇宙观和信仰。然面信仰已经是精神方 面的事，从物质界、事务界伸进精神界了。
人之异于禽兽者有理性、有智慧，他是知行并重的动物。知 识研究的系统化，成科学。综合科学知识和人生智栽建立宇宙 观、人生观，就是哲学。
哲学求真，道德或宗教求善，介乎二者之间表达我们情绪中 的深境和实现人格的谐和的是“美”。
文学艺术是实现“美”的。文艺从它左邻“宗教”获得深厚热 情的灌溉，文学艺术和宗教携手了数千年,世界最伟大的建筑雕 塑和音乐多是宗教的。第一流的文学作品也基于伟大的宗教热 情。<神曲>代表着中古的基賢教D <泮士德〉代表着近代人生的 倍仰。
文艺从它的右邻“梓学”获得深隽的人生智S、宇宙观念，使 它能执行“人生枇评”和“人生启示”的任务，
艺术是一种技术,古代艺术家本就是技术家（手艺的大 匠>。现代及将来的艺术也应该特重技术。然而他们的技术不 只是服役于人生(像:T艺）而是表现着人生，流露着情感个性和 人格的。
生命的境界广大，包括着经济、政洽、社会、宗教、科学、哲 学。这一切都能反映在文艺里t然而文艺不只是-面镜子，映
344
现着挞界，且是一个独立的6足的形象创造。它凭着韵律、节 奏、形式的和谐、彩色的配合，成立一个自己的有情有象的小宇 宙；这宇宙是圆满的、自足的,而内部一切都是必然性的，因此是 美的。
文艺站在道德和哲学旁边能并立而无愧。它的根基却深深 地植根在时代的技术阶段和社会政治的意识上面，它要有土隄 气，要有时代的血肉，纵然它的头绪伸进精神的光明的高超的天 空，指示着生命的真谛，宇宙的奥境。
文艺境界的广大，和人生同其广大；它的深邃，和人生同其 深邃，这是多么丰富、充实；孟子曰：“充实之谓美。”这话当作如 是观。
然而它又需超凡人圣，独立于万象之表,凭它独创的形象, 范铸一个世界，冰清玉洁，脱尽尘滓,这又是何等的空灵？
空灵和充实是艺术精神的两元,先谈空灵1
一、空 灵
艺术心灵的诞生，在人生忘我的一刹那，即美学上所谓“静 照”。静照的起点在于空诸一切、心无挂碍，和批务暂时绝缘。 这时一点觉心，静观万象，万象如在镜中，光明莹洁，而各得其 所，呈现着它们各自的充实的、内在的、自由的生命，所谓“万物 静观皆自得' 这自得的、自由的各个生命在静默里吐露光辉。
苏东坡诗云：
靜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
王羲之云：
345
在li/阴道上行，如在铙中游。
空明的觉心，容纳着万境，万境浸入人的生命，染上了人的 心灵。所以周济说初学词求空,空则灵气往来。”灵气往来是 物象呈现着灵魂生命的时候,是美感诞生的时候。
所以美感的养成在于能空，对物象埠成距离，使自己不沾不 滞，物象得以孤立绝缘，自成境界:舞台的帘*，图画的框驊，雕 像的石座,建筑的台阶、栏千，诗的节奏、韵脚，从窗户者山水、黑 夜笼罩下的灯火街市、明月下的幽淡小景，都是在距离化、间隔 化条件下诞生的美景。
李方叔词 < 虞美人，过拍 > 云广好风如扇雨如帘，时见岸花汀 草涨痕添
李商隐词：“画桷簪柳碧如城，一帘风雨里，过淸明。”
风风雨雨也是造成间隔化的好条件,一片烟水迷离的景象 是诗境，是画意。
中国画堂的帘幕是造成深静的词境的重要因素，所以词中
常爱提到。韩持国词云：
燕子渐归春悄，帘幕垂清晓。
况周頤评之臼境至諍矣，而此中有人，如隔蓬山，思之思 之,遂由静而见深。”
董其昌曾说摊烛下作画,正如隔帘看月，隔水看花！ ”他们 懂得“隔”宇在美感上的重要。
然而这还是依靠外界物质条件造成的“隔”。更重要的还是 心灵内部方面的“空”。司空围（诗品>里形容艺术的心灵当如
346
“空潭泻春，古镜照神”，形容艺术人格为“落花无言，人淡如菊”, “神出古异,淡不可收”。艺术的造诣当“遇之匪深，即之愈稀' “遇之自天,泠然希音'
精神的淡泊，是艺术空灵化的基本条件。欧阳修说得最好: “萧条淡泊，此难画之意，画家得之，览者未必识他。故飞动迟 速，意浅之物易见，而闲和严静，趣远之心难形。”萧条淡泊，闲和 严静，是艺术人格的心襟气象。这心襟，这气象能令人“事外有 远致'艺术上的神韵油然而生。陶渊明所爱的“素心人' 指的 是这境界。他的一首（饮酒>诗更能表出诗人这方面的精神形 态：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C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巳忘言。
陶渊明爱酒,晋人王堇说：“酒正使人人自远自远”是心 灵内部的距离化。
然而“心远地自偏”的陶渊明才能“悠然见南山”，并a体会 到“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可见艺术境界中的“空”并不是 真正的空，乃是由此获得“充实”，由“心远”接近到“真意”。
晋人王荟说得好酒正引人著胜地”，这使人人自远的酒正 能引人著胜地这胜地是什么？不止姮人生的广大、深邃和充 实？于是谈“充实”！
347
二、充 实
尼采说艺术世界的构成由于两种精神：一是“梦”，梦的境界 是无数的形象(如雎刻）；一是“醉”，醉的境界是无比的豪情（如 萑乐这豪情使我们体验到生命里最深的矛盾、广大的复杂的 纠纷广悲剧”是这壮阔而深邃的主活的具体表现。所以西洋文 艺顶推重悲剧。悲剧是生命充实的艺术。西洋文艺爱气象宏 大、内容丰满的作品。荷马、但厂、莎士比亚、塞万提斯、歌德， 直到近代的雨果、巴尔扎克、斯丹达尔、托尔斯泰等，奠不启示一 个悲壮而宁实的宇宙。
歌德的生活经历着人生各种境界，充实无比。杜甫的诗歌 最为沉着深厚而有力；也是由于主活经验的宂实和情感的丰富。
周济论词空灵以后主张求实，实则精力弥满。精力弥满 则能赋情独深,冥发妄中，虽铺叙平淡，幕绘浅近，而万感横集， 五中无主，读其篇者,临渊窥鱼，意为鲂鲤.中宵惊电，罔识东西， 赤子随母啼笑，乡人缘剧喜怒。”这话真能形容一个内容充实的 创作给我们的感动。
司空图形容这壮硕的艺术精神说天风浪浪，海山苍苍。 真力弥满，万象在旁“返虚人浑，积健为雄％ “生气远出，不著 死灰。妙造自然，伊谁芍裁' “是有真宰，与之浮沉' “吞吐大 荒，由道反气' “与道适往，著手成春”y “行神妇空，行气如 虹！ ”艺术家精力充实，气象万千，艺术的创造追随真宰的创造。
黄子久（x代大京）终li P、在荒山乱石、丛木深符中 坐，葸态忽忽，人不测其为何。又每住泖中嗵海处看急流棄 浪，虽风雨鞭至，水怪悲读而不顾。
348
他这样沉酣于自然中的生活，所以他的画能“沉郁变化，与 造化争神奇”。六朝时宗炳曾论作画云“万趣融其神思' 不是画 家丰冨心灵的写照吗？
中国山水画趋向简淡，然而简淡中包具无穷境界。倪云林 画一树-石，千岩万壑不能过之3恽南田论元人画境中所含丰 富幽深的生命，说得最好：
“元人幽秀之笔，如燕舞飞花，揣摹不得；妒美人横波微 盼，光采四射，观者神惊意丧，不知其何以然也。”“元人幽亭 秀木自在化工之外一种灵气。惟其品若天际冥鸿，故出笔 便如哀弦急管，声情并集，非大地欢乐场中可得而拟议者 也。”
哀弦急管，声情并集，这是何等繁富热闹的音乐，不料能在 元人一树一石、一山一水中体会出来,真是不可思议。元人造诣 之高和南田体会之深.都显出中囯艺术境界的最高成就！然而 元人幽淡的境界背后> 仍潜隐着一种宇宙豪情。南田说：“群必 求同，求同必相叫，相叫必于荒天古木、此画中所谓意也
相叫必于荒天古木，这是何等沉痛超迈深遂热烈的人生情 调与宇宙情调？这是中国艺术心灵里最幽深、悲壮的表现了罢？ 叶燮在<原诗>里说广叮言之理，人人能言之，安在诗人之言 之；可征之事，人人能述之，又安在诗人之述之，必有不可言之 理，不可述之事，遇之于默会意象之表，而理b事尤不灿然于前 者也,
这是艺术心灵所能达到的最高境界！由能空、能含，而后能 深、能实，然后宇宙生命中一切理一切事，无不把它的最深意义
349
灿然呈露于前。“真力弥满”，则“万象在夯”，“群籁虽参差,适我 无非新”（王義之诗）。
总上所述，可见中国文艺在空灵与充实两方都曾尽力,达到 极高的成就。所以中国诗人尤爱把森然万象映射在太空的背景 上,境界丰实空灵，像一座灿烂的星天！
王维诗云徒然万象多，澹尔太虚缅 韦应物诗云:“万物自生听，大空恒寂寥。M
350
《中国古代山水画史的考察》
编辑后语①
近来偶然看见一个奇论，说是中国古代的诗人、画家都是代 表着地主阶级，想用“贴封条”的办法，把两千年来中国的文艺绘 画一齐打倒。本来陶渊明曾有賦荒的三径，躬耕自食，似乎算得 小地主阶级。然而他却被饥饿逼得去沿门乞食。李太白，杜甫 终生飘泊，坎ij[缠身t未必有田地。苏东坡流逐海外，曾自己耕 田，所以追和陶诗。元代四大@家，黄子久“家无担石之储”，环 堵萧然;梅花道人也是这样;倪云林尽散资产，飘泊湖上；只有王 叔明(2>做了一任知州，后来却无罪蹈杀身之祸。明代大画家沈 石田有龙凤之姿，却没有领土。石涛，石溪，八大山人都是和尚， 深负着精神苦痛的遗民。恽南田死后,家人不能举葬，似乎不是 “地主”。这些都是中国第一流的诗人、画家，似乎都和地产无 缘，怎能替他们贴上“地主阶级”的封条呢？
我们对于过往的民族菁英，应当具有相当的敬仰，使我丨门在 这民族生存斗争剧烈的世界上，不致丧失民族自信心。我们的 弱点固要检讨，我们先民努力的结晶，也值得我们这颓堕的后辈
0) 原刊于<时事新报学灯>(渝皈)第^义期。1943竿6月15日。〈屮国苫代 山水史的考察 傅抱石著，刊于〈学灯 >第231—232期。——编者
0 王蒙（1308-1385):元代画家，字权明，一作钗铭，号黄俜山擦，叉署黄筠山 人、黄鶴樵者。吴兴（今浙江期州>人。元末官理问.弃官后醣居惟乎(今淅江桕平) 黄鶴山^——编者
351
加以尊敬。科学本已不如人,何必再侮辱我们的艺术和艺术家
呢？
欧美近代写小说的可以致富，写剧本的也不错&巴黎有油 画市场A中国却有个古怪的王孟端，乃明初大画家，“尝于月 夜闻邻笛，乘兴画幅竹，访其人赠之。其人乃大贾，喜甚,送绒绮 各二，更求配幅，孟端却其币，手裂画而返。”艺术的价值是不能 拿物资来衡量的。中国第一流的艺术家是“代山川而言”（石涛 语)，是代人生表白（如屈原，杜甫，施耐庵，曹雪芹等），并不是代 表地产和官僚。至于“纯粹唯心论”这封条，也并不那么可怕，唯 心论者桕拉图、康德、耶稣、释迦，这些人类光明的导师，都站在 它一边。（就是陆象山也不是现代中国可以找得出的哲学家，他 说“宇宙分内事就是我分内事'谁有此气魄？）至于“纯粹唯物 论' 连唯一能够支持它的现代物理学 >也把它放弃了。
傅先生不但是画家兼画史家,他的“家无担石之储”，是愿意 追黄子久的。<学灯》巳发表他的几篇精要的论著，这篇学木上 的杰作，是编者千呼万唤才肯拿出来的。篇幅较长，关心中国山 水画演进的问题的人,在此可以看到一些发现和创见。
①玉绂（1362-1416):明代画家。…作芾，义作黻，字孟端，号方石，乂号九 龙山人、择城山入，尤锡（令U：苏无锡）人。编者
{一些可能的文学理论》 编辑后语°
赵萝蕤女士译过艾略特的《荒原 >，曾替本刊写过一篇分柝 这名著的文章,她的新鲜有劲的散文，也在{学灯）发表过两篇。 最近编者请她发表一些对现代文学的观念。她先寄这一篇稿子 来虽然这篇已经表现着她的思想的路线和风格的特色，但我 们仍热望着她的续篇早日寄来。
在现代西洋文学里因女性的创怍者和批评家的活泼参加， 使文坛增加了许多新境界s新感觉力和特异的风格。我们对中 国文坛也期待着这个。
原亊筘报■学奵>(渝版）第246期 1743今-10 H FJ,编者
353
介绍两本新书(一)^
原刊干《时事新报‘学灯 >(渝氓)笫252期。1943年12另27 ——编者 魏六朝文学批评电> 罗根泽著。中央大学文学丛书,商务出版。——原注 <文艺史学与文艺科学 >,德*纪尔*兹著李长之译。商务出版.一原
―、后魏六朝< 文学批评史〉②
这本文学批评史，原系罗先生著作〈中国文学枇评史〉的第 二册。第一册第三册已付梓。第四册第五册也将整理就绪口这 书实是罗先生上课辛勤的力作,对于古籍中史料的搜集犹如蜜 蜂酿蜜，制成扩露，我丨门读者坐享其成。然而作者不但对于史料 的搜集有大的贡献，对于理论的探讨和分析也同祥重视，他拿美 学的识池贯注在<文学批评史）的叙述中，这是中国现在学术空 气上的进步。作者在第一册(不久可出版)< 自序〉上说广今之所 作，不敢以一家合异议，搜集务全，诠叙务公，依阴阳无私之见, 存书史事实之真，庶不致厚责古人,贻误来者。”这确是作者精神 所在。
李先生这本译作的长序（对话篇)早已在〈学灯 > 上发表过，
G @ @
注
354
现在这部文艺科学的名著译本已经出版了，对于研究现代文学 理论者,这是一本极其丰富的不得不参阅的书，你读了第一遍之 后还想看第二遍，它是值得我们去钻深和捆发的，你感到猜神食 粮的缺乏吗？学者们饿着肚皮替你预备下芊盛的筵席，你能交
臂失之吗？
355
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 (增订稿广
引 言
世界是无穷尽的，生命是无穷尽的.艺术的境界也是无穷尽 的。“适我无非新”（王羲之诗句），是艺术家对世界的感受。“光 景常新'是一切伟大作品的烙印。“温故而知新”,却是艺术创 造与艺术批评应有的态度。历史上向前一步的进展,往往地伴 着向后一步的探本穷源。李、杜的天才，不忘转益多师。十六世 纪的文艺复兴追摹着希腊，十九世纪的浪漫主义憧憬着中古。 二十世纪的新派丘溯源到原始艺术的浑朴天真。
现代的中国站在历史的转折点。新的局面必将展开。然而 我们对旧文化的检讨 > 以同情的了解给予新的评价，也更显重 要。就中国艺术方面——这中国文化史上最中心最有世界贡献 的一方面一一研寻其意境的特构，以窥探中国心灵的幽情壮采，
①厣刊干(哲学评伦V第8在第5沏。W44年1 中国晳学会编辑出版。作 者"附识"云广本文系拙槁<屮闻艺术底写实传坤与造境>的第3篇。前2篇尚在草 拟中。本文初搞曾在〈时事舶文艺）创刊号发表，现重予删略增改，俾拙旨稍加淸晰, 以就正读者3承（哲令i平论>重予刊山，无任感激广——编若
356
也是民族文化的自省工作。希腊哲人对人生指示说广认识你自 己! ”近代哲人对我们说：“改造这世界!”为了攻造世界> 我们先 得认识。
一、意境的意义
龚定庵在北京，对戴醇士说西山有时渺然隔云汉夕卜，有时 苍然堕儿席前，不关风雨晴晦也！ ”西山的忽远忽近，不是物理学 上的远近.乃是心中意境的远近D
方士庶在(天慵庵随笔>里说：“山川草木，造化自然,此实境 也。因心造境，以手运心，此虚境也。虚而为实，是在笔墨有无 间，——故古人笔墨具此山苍树秀，水活石润，于天地之外，别构 一种灵奇。或率意挥洒，亦皆炼金成液，弃滓存精，曲尽蹈虛揖 影之妙。”中国绘画的整个精粹在这几句话里。本文的千言万 语,也只是阐明此语。
恽南田<题洁庵图>说广谛视斯境.一草一树、一丘一壑，皆 洁庵(指唐洁庵)灵想之所独辟，总非人间所有。其意象在六合 之表，荣落在四时之外。将以尻轮神马，御冷风以游无穷。真所 谓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尘垢粃糠，绰约冰雪。时俗龌龊，又何 能知洁庵游心之所在哉！”
画家诗人“游心之所在”，就是他独辟的灵境.刨造的意象， 作为他艺术创作的中心之中心。
什么是意境？人与&界接触，因关系的层f欠不同，可有五种 境界为满足生理的物质的需要，而有功利境界；（2)因人群 共存互爱的关系，而有沦理境界;C3)因人群组合互制的关系，而 有政治境界:（4)因穷研物理，追求智慧，而有学术境界；（5)因欲 返本归真，冥合天人，而有宗教境界。功利境界主于利，伦理境
357
界主于爱，政治境界主于权,学术境界主于寘,宗教境界主于神。 但介乎后二者的中间，以宇宙人生的具体为对象，赏玩它的色 相、秩序、节奏、和谐，借以窺见自我的最深心灵的反映；化实景 而为虚境，创形象以为象征，使人类最高的心灵具体化、肉身化， 这就是“艺术境界”。艺术境界主于美。
所以一切美的光是来自心灵的源泉：没有心灵的映射,是无 所谓美的o瑞士思想家阿米尔(Amie丨H兑：
一片自然风聚是一个心灵的境界。
中国大画家石涛也说；
山川使予代山川而言也。……山川与予神遇而迹化也。
艺术家以心灵陕射万象，代山川而立言，他所表现的是主观的生 命情调与客观的自然景象交融互渗,成就一个鸢飞鱼跃，活泼玲 珑，渊然而深的灵境;这灵境就是构成艺术之所以为艺术的“意 堍”。<但在音乐和建筑，这时间中纯形式与空间中纯形式的艺 术，却以非模仿自然的景象来表现人心中最探的不可名的意境， 而舞蹈则又为综合时空的纯形式艺术，所以能为一切艺术的根 本形态，这事后面再说到0
意境是“情”与“彔”（意象）的结晶品。王安石有一首诗：
杨柳鸣蜩绿暗，荷花落日红酣。
三十六陂春水，白头相见江南。
前三句全是写景，江南的艳丽的阳春，但着了末一句，全部景象 358
遂笼覃上，啊,渗透进，一层无边的惆怅，回忆的愁思，和重逢的 欣慰,情景交织,成了一首绝美的“诗”。
元人马东篱有一首〈天净沙〉小令：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
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F——
断肠人在天涯！
也是前四句完全写最，着了末一句写情，全篇点化成一片哀愁寂 寞，宇宙荒寒,枨触无边的诗境。
艺术的意境，因人因地因情因景的不同，现出种种色相，如 摩尼珠,幻出多样的美。同是一个星天月夜的景，影映出几层不 同的诗境：
元人杨载〈景阳宫望月 >云：
大地山河微有影，九夭风露浩无声。
明画家沈周（石田）< 写怀寄僧>云：
明河有影微云外，清露无声万木中。
清人盛青嵝咏〈白莲）云：
半江残月欲无影，一岸冷云何处香o
杨诗写函盖乾坤的封建的帝居气概.沈诗写迥绝设尘的幽 人境界,盛诗写风流蕴藉，流连光景的诗人胸怀o —主气象，一
359
主幽思(禅境>，一主情致。至于唐人陆龟蒙咏白莲的名句广无 情有恨何人见，月晓风淸欲堕时o”却系为花传神，偏于陚体，诗 境虽美，主于咏物。
在一个艺术表现里情和景交融互渗，a而发掘出最探的情，
--层比一层更深的情，同时也透人了最深的景，一层比一层更晶 莹的景;景中全是情，情具象而为景，因而涌现了 一个独特的宇 宙，崭新的意象，为人类增加了丰富的想象，替世界开辟了新境， 正如恽南田所说“皆灵想之所独辟，总非人间所有r这是我的所 谓“意境' “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唐代画家张璨这两句训示, 是这意境创现的基本条件。
元人汤采真说广山水之为物，禀造化之秀，阴阳晦暝，晴雨 寒暑，朝昏昼夜，随形改步,有无穷之趣，自非胸中丘壑，汪汪洋 洋，如万顷波，未易摹写,广
艺术意境的创构，是使客观景物作我主观情思的象征。我 人心中情思起伏，波澜变化，仪态万千，不是一个固定的物象轮 廓能够如董表出，只有大自然的全幅生动的山川草木，云烟明 晦，才足以表象我们胸襟里蓬勃无尽的灵感气韵。恽南m题画 说写此云山绵邈，代致相思.笔端丝粉，皆清泪也。”山水成r 诗人画家抒写情思的媒介，所以中国画和诗'都爰以山水境界做 表现利咏味的中心。和西洋自希腊以来拿人体做主要对象的艺 术途径過然不同。董其昌说得好诗以山川为境，山川亦以诗 为境。”艺术家禀赋的诗心，映射着犬地的评心p (<诗纬》云诗 者天地之心。”）山川大地是宇宙诗心的影现，画家诗人的心灵活 跃，本身就是宇宙的创化^它的卷舒取舍，好似太虚片云，寒塘雁
360
迹，空灵而自然!
三、意境创造与人格涵养
这种微妙境界的实现，端赖艺术家平素的精神涵养，天机的 培植，&活泼泼的心灵飞跃而又凝神寂照的体验中突然地成就。 元代大画家黄子久说广终日只在荒山乱石，丛木深篠中坐，意态 忽忽，人不测其为何。又每往泖中通海处看急流轰浪，虽风雨骤 至，水怪悲诧而不顾。”宋画家米友仁说画之老境，于世海中-毛发事泊然无着染。每静室僧趺，忘怀万虑，与碧虚寥廓同其 流。”黄子久以狄阿理索斯（Dionysh^)的热情深入宇宙的动象， 米友仁却以阿波罗（Apotb)式的宁静涵映世界的广大精微，代 表着艺术生活上两种最高精神形式。
在这种心境中完成的艺术境界自然能空灵动荡而又深沉幽 渺。南唐董源说广写江南山，用笔甚草草,近视之几不类物象， 远视之则景物灿然，幽情远思，如睹异境。术家凭借他深静的 心襟，发现宇宙间深沉的境地；他们在大自然里“偶遇枯槎顽石， 勺水疏林，都能以深情冷眼,求其幽意所在”。黄子久每教人作 深潭，以杂树it之，其造境可想。
所W芑术境界的显现，绝不是纯客观地机械地描華自然，丨Til 以“心匠自得力高”（米芾语)尤其是UJ川景物，烟云变灭，不町 临摹，须凭胸隐的创钩，才能把握全景.宋W家宋迪论作|[j水画 说：
先当求一败墙，张涓素讫，詞夕视之既久，闹素叱败 墙之上，高下曲析，皆成山永之象、心存g想：高音力:丄，T 者为水，坎者为谷，缺者为涧，显者为近，晦者为远。神领惠
361
造，恍然见人禽萆木飞动往来之象，了然在目，则随意命笔t
黢以神会，自然景皆天就，不类人身，是谓活笔。
他这段话很可以说明中国画家所常说的“丘壑成于胸中，既椹发 之于笔墨'这和西洋印象派画家莫奈(Monet)早、午、晚三时临 绘同一风最至于十余次，刻意写实的态度,迥不相同。
四、禅境的表现
中国艺术家何以不满于纯客观的机械式的模写9因为艺术 意境不是一个单层的平面的自然的再现，而是一个境界层深的 创构。从直观感相的模写，活跃生命的传达，到最高灵境的后 示，可以有三层次。蔡小石在〈拜石山房词〉序里形容词里面的 这三境层极为精妙：
“夫意以曲而善托，调以杳而弥深。始读之则万萼春 深》百色妖露，积雪缟地，余霞绮天，此一境也。（这是直观感 想的渲染> 再读之，剜姻涛滴洞，霜飆飞摇。骏马下坡，泳鳞 出水，又一境也。（这是活跃生命的传达〉卒读之，雨皎皎明月， 仙仙白云，鸿雁高翔，坠叶如雨，不知其何以冲然而潛，條然 而远也P (这是最髙灵埔的后示广
江顺贻评之曰始境，情胜也&又堍,气胜也.终境，格胜 也。”“情”是心灵对于印象的直接反映，“气”是“生气远出”的生 命，“格”是映射着人格的高尚格调o西洋艺术里面的印象主义、 写实主义，是相等于第一境层。浪漫主义倾南于生命音乐性的 奔放表现，古典主义倾向于生命雕像式的清明启示，都相当于第
362
二堍层。至于象征主义、表现主义、后期印象派，它们的旨趣在 于第三境层。
而中国自六朝以来，艺术的理想境界却是“澄怀观道”(晋宋 画家宗炳语），在拈花微笑里领悟色相中微妙至深的禅境。如冠 九在(都转心庵词序〉中说得好：
“明月几时有”，词而仙者也。“吹皱一地春水'词而禅 者。仙不易学而禅可学。学矣，而非栖神幽遐，涵趣窭旷， 通拈花之妙悟，穷非树之奇想，则动而为法滞之音矣。其何 以澄观一心、，而勝踔万象。是故词之为境也，空潭印月，上 下一激，屏知识也。清馨出尘，妙香远闻，参净因也。鸟鸣 珠箔，群花自落，超圆觉也D
橙观一心而腾踔万象,是意境创造的始基,鸟鸣珠箔，群花自落, 是意境表现的圆成。
绘画里面也能见到这意境的层深。明画家李日华在（紫桃 轩杂缀 > 里说：
凡画有三次第：一曰身之所容。凡置身处，非邃密，即 旷朗，水边林下，多景所凑处差也P (按：此为身边近釁）二曰 目之所瞩。或奇胜，或渺迷，泉落云生，帆移鸟去是也。 (按:此为哄瞩之景> 三曰意之所游。0力虽穷，而情脉不断处 是也。（按:此为无尽空间之远最)又有意有所忽处，如写一树 一石，必有草萆点染取态处。（按:此为有限屮见取无限，传神写 生之塊)写长景必有意到笔不到，为神气所吞处，是非有心干 忽，盖不得不忽也。（按：此为借有限以表现无艰，造化与心源合 一,一切形I都形成了象征境界）其于佛法相宗所云极迥色极
363
略色之谓也。
于是绘画由丰满的色相达到最高心專境界，所谓禅境的表 现，神神境层，以此为归宿。戴醇士曾说r恽南田以‘落叶聚还 散，寒鸦栖复惊李白诗句）品一峰(黄子久）笔，是所谓孤蓬自 振，惊沙坐飞，画也而几乎禅矣！ ”禅晕动中的极静，也是睁中的 极动，寂而常照，照而常寂，动静不二，直探生命的本原。禅是中 国人接触怫教大乘义后体认到自己心灵的深处而灿烂地发挥到 哲学境界与艺术境界。静穆的观照和飞跃的生命，构成艺术的 两元，世是构成“禅”的心灵状态。（雪堂和尚拾遗录>里说：“舒 州太平灯禅师颇习经论，傍教说禅。白云演和尚以偈寄之曰： ‘白云山头月，太平松下影，良夜无狂风，都成一片境。’灯得偈颂 之，未久,于宗门方彻渊奥。”禅境借诗境表达出来。
所以中国艺术意境的创成，既须得屈原的缠绵悱恻、又须得 庄子的超旷空灵。缠绵悱恻，才能一往情深，深入万物的核心， 所谓“得其环中' 超旷空灵，才能如镜中花_水中月，羚羊挂角， 无迹可寻，所谓“超以象外'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异空，空 不异色，这不但是盛唐人的诗埯,也是宋元人的画境。
五、道、舞、空白： 中国艺术意境结构的特点
庄于是具有艺术天才的哲学家，对于艺术境界的阐发最为 精妙。在他是“道' 这形而上原理，和“艺' 能够体合无间。 “道”的生命进乎技/‘技”的表现后示着“道' 在<养生主>里他 有一段精彩的描写：
364
“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 膝之所骑，砉然响然，奏万璩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淋之舞, 乃中经首（尧乐章）之会（节也）；文惠君曰嘻，善哉！技盖 至此乎？’庖丁释刀对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始 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 令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g视。官知业而神欲行。依乎天 理，批大卻，道大竅，因其固然，技&肯第之未尝，而况大轹 乎！炱庖岁更刀，釗也；族庖月更刀，析也；今臣之玎十九年 矣，听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彼节者有间，而刀 刃者无厚，以无旱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有余地矣。是 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虽然，每至于族（交借聚秸 处），吾见其难为，你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诒 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为之四頤，为之踌躇满志，善 刀而藏之。’文惠君日广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
“道的生命和“艺”的生命，游刃于虚，奠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 乃中经首之会。音乐的节奏是它们的本体。所以儒家哲学也 说广大乐与天地同和，大礼与夭地同节。”<易>云天地纲缢，万 物化醇。”这生生的节奏是中国艺术境界的最后源泉。石涛题画 云夭地氤氳秀结，四时朝暮垂垂,透过鸿溁之理，堪留百代之 奇。”艺术家要在作品里把握到天地境界！德国诗人诺瓦里斯 混沌的眼，透过秩序的网幕，闪闪地发光涛 也说广在于墨海中立定精神，笔锋下决出生活，尺幅K换去6 骨，混沌里放出光明艺术要刊落一切表皮，呈显物的晶莹真
①诺瓦里斯(Novah. 1772 -180丨）：德闻浪漫主义作家。著有诗泎（夜的颂 歌〉和未完成的长篇小说〈亨利冯奥夫待丁裉〉等。——编者
365
境。
艺术家经过“写实'“传神”到“妙悟”境内，由于妙悟，他们 “透过鸿濛之理，堪留百代之奇”。这个使命是眵伟大的！
那么艺术意境之表现于作品，就是要透过秧序的网幕，使鸿 濛之理闪闪发光。这秩序的网幕是由各个艺术家的意匠组织 线、点、光、色、形体、声音或文字成为有机谐和的艺术形式，以表 出意境。
因为这意境是艺术家的独创，是从他最深的“心源”和“造 化”接触时突然的领悟和展动中诞生的，它不是一脒客观的描 绘，像一照相机的摄影。所以艺术家要能拿特创的“秩序、网幕" 来把住那真理的闪光。音乐和建筑的秩序结构，尤能苴接地启 示宇宙真体的内部和谐与节奏，所以一切艺术趋向音乐的状态、 建筑的意匠。
然而，尤其是“舞”，这最高度的韵律、节奏、秩序,理性，同时 是最高度的生命、旋动、力、热情,它不仅是一切艺术表现的究竟 状态，且是宇宙创化过程的象征。艺术家在这时失落自己于造 化的核心，沉冥入神，“穷元妙于意表4合神变乎天机”(唐代大批 评家张彦远论画语>。“是有真宰，与之浮沉”（司空图〈诗品〉 语），从深不可测的玄冥的体验中升化而出，行神如空，行气如 虹。在这时只有“舞”，这最紧密的律法和最热烈的旋动，能使这 深不可测的玄冥的境界具象化、肉身化。
在这舞中,严谨如建筑的秩序流动而为音乐,浩荡奔驰的生 命收敛而为韵律。艺术表演着宇宙的创化。所以唐代大书家张 旭见公孙大娘剑器舞而悟笔法，大画家吴道子请裴将军舞剑以 助壮气说庶因猛厉以通幽冥! ”郭若虚的〈图画见闻志〉上说：
(唐}开元中> 将军裴旻居丧> 诣吴道子，请于东部天官
366
寺神鬼数壁以资冥助。道子答曰：“吾画笔久废，若将军 有意，为吾缠结，舞剑一曲，庶因猛厉以通幽冥！”旻于是脱 去缞服，若常时装朿，走马如飞，左旋右转，掸剑入云，高数 十丈，若电光下紂。旻引手执鞘承之，剑透室而入。观者数 千人，无不惊栗。道子于是援毫图壁，飒然风起，为天下之 壮观。道子平生绘事得意，无出于此<广
诗人杜甫形容诗的最高境界说精微穿溟滓，飞动摧霹 雳。”(〈夜听许十一诵诗爱而有作 >)前句是写沉冥中的探索，透 进造化的精微的机缄，后句是指大气盘旋的创造，具象而成飞 舞。深沉的静照是飞动的活力的源泉。反过来说，也只有活跃 的具体的生命舞姿、音乐的韵律、艺术的形象，才能使静照中的 “道”具象化、肉身化。德国诗人侯德林(Hddelin)有两句诗含义 极深：
谁沉冥到 那无涘际的“深”，
将热爱着 这最i动的“生”。
他这话使我们突然省悟中国哲学境界和艺术境界的特点3中国 哲学是就“生命本身”体悟“道”的节奏。“道”具象于生活、礼乐 制度。道尤表象于“艺' 灿烂的“艺”陚予“道”以形象和生命， “道”给予"艺”以深度和灵魂。庄子<天地>篇有一段寓言说明只 有艺“象罔”才能获得道真“玄珠'
黄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仑之丘而南望，还归，遗其
367
玄珠。（司马彪云：玄洙，道真也？使知（理智）索之而不得。使 离朱（色也，视觉也）索之而不使喫诟（言辩也）索之而不得 也。乃使象罔，象罔得之。黄帝曰：异哉！象罔乃可以得之 乎r
吕惠卿注释得好广象则非无，罔则非有，不皦不昧，此玄珠之所 以得也广非无非有，不嗷不昧，这正是艺术形象的象征作用& “象”是景象罔”是虚幻t艺术家创造虚幻的景象以象征宇宙人 生的真际。真理闪耀于艺术形象里，玄珠的嚓于象罔里。歌德 曾说真理和神性一样，是永不肯让我们直接识知的。我们只 能在反光、譬喻、象征里面观照它=/’又说在璀灿的反光里面我 们把握到生命。”生命在他就是宇宙真际。他在〈浮士德〉里面的 诗句“一切消逝者，只是一象征'更说明“道”、“真的生命_’是寓 在一切变灭的形象里。英国诗人勃莱克的一首诗说得好：
一花一世界，一沙一天国，
君掌盛无边，剎那含永劫。
这诗和屮国宋僧道灿的（重阳>诗句广天地--东篱，万古一 歌九”,都能喻无尽干有限，一切生灭者象征着永悄。
人类这神最高的精沖活动，艺木境界与哲理境界，是涎生于 一个最自由最充沛的深心的自我。这充沛的自我，真力弥满，万
①田汉〈中华民族的宇宙观与人生观对于文艺的影响 >文中此诗的译文是： “一沙-一说界、-花天興；拿中握无艰，刹那见終古。”（<天具的启示）>存以备 考——编者
368
象在旁，掉臂游行，超脱自在，需要空间，供他活动。（参见拙作 (中西画法所表现的空间意识》。）干是“舞”是它最直接、最具体 的自然谳露。“舞”是中国一切艺术境界的典型。中国的书法、 画法都趋向飞舞。庄严的建筑也有飞檐表现着舞姿。杜甫《观 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莒段云：
昔有洼人公孙氏,—舞剑器动四方，
现者如山色沮丧，天地泠之夕、低昂0
天地是舞,是诗(诗萏天地之心），是音乐（大乐与天地同和>。中 国绘画境界的特点建筑在这上面。画家解衣盘礴，面对着一张 空白的纸(表象着舞的空间用飞舞的草情篆意谱出宇宙万形 里的音乐和诗境。照相机所摄万物形体的底层在纸上是构成一 片黑影。物体轮廓线内的纹理形象模糊不清，山上草树崖石不 能生动地表出他们的脉络姿态。只在大雪之后，崖石轮睇林木 枝干才能显出它们各自的奕奕精神性格，恍如铺垫了-空臼 纸，使万物以嵯峨突兀的线纹呈露它们的绘画状态0所以中国 画家爱写雪景（王维），这里是天钎图画。
中国画家面对这幅空白/不肯让物的底昆黑影填实了物体 的“面”，取消了空白，像西洋油画；所以直接地在这-片虛白上 挥毫运墨，壻各式皴文表出撖的生命节奏。（石涛说：“笔之干皴 也，开牛.面也同时借取书法中的草情篆意或隶体表达g己心 中的韵律，所绘出的是心灵所直接领悟的物态天搜，造化和心炭 的凝合。自由潇洒的笔舉，凭线纹的节奏，色彩的韵律，开径自 行、养空时游，蹈光揖影，抟虚成实。（参看本文首段引方士庶 语）
369
庄子说广虚室生白。”又说唯道集虚。”中国诗词文章里都 着重这空中点染，抟虚成实的表现方法，使诗境、词境里面有空 间，有荡漾，和中国画面具同样的意境结构。
中国特有的艺术——书法，尤能传达这空灵动荡的意境。 唐张怀瑁在他的< 书议〉里形容王羲之的用笔说广一点一画，意 态纵横，偃亚中间，绰有余裕。然字峻秀，类于生动，幽若深远, 焕若神明，以不测为量者，书之妙也在这里，我们见到书法 的妙境通于绘画，虚空中传出动荡,神明里透出幽深，超以象外, 得其环中，是中国艺术的一切造境。
王船山在〈诗绎〉里说论画者曰，咫尺有万里之势，一势字 宜着眼。若不论势，则缩万里于咫尺，直是<广舆记>前一天f■图 耳。五言绝句以此为落想时第一义。唯盛唐人能得其妙。如 ‘君家住何处，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墨气所 射，四表无穷，无字处皆其意也!"髙3甫论画歌曰即其笔墨所 未到，亦有灵气空中行。”笪重光说虚实相生，无画处皆成妙 境。”二人的都是注意到艺术境羿里的虚空要素。中国的诗 词、绘画、书法里,表现着同样的意境结构,代表着中国人的宇宙 意识。盛唐王、盂派的诗，固多空花水月的禅境;北宋词人空中 荡漾，绵渺无际;就是南宋词人姜白石的“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 冷月无声'周草窗的“看画船尽入西泠，闲却半湖舂色'也能以 空虚衬托实景,墨气所射，四表无穷。但就它渲染的境象说,还 是不及唐人绝句能“无字处皆其意'更为高绝。中国人对“道” 的体验，是“于空寂处见流行，于流行处见空寂'唯道集虚，体用 不二，这构成中国人的生命请调和艺术意境的实相。
王船山又说广工部（杜甫）之工在即物深致，无细不章。右
0)此段引文.应见张怀瑱：<评书药石论> .*(书汉>为误记。——编者
370
丞（王维)之妙，在广摄四旁，醑中自显。”又说广右丞妙手能使在 远者近，抟虚成实，则心自旁灵，形自当位。”这话极有意思。“心 自旁灵”表现于“墨气所射，四表无穷”广形自当位”，是“咫尺有 万里之势' “广摄四旁，画中自显”，“使在远者近，抟虚成实' 这正是大画家大诗人王维创造意境的手法，代表着中国人于空 虚中创现生命的流行,姻媪的气韵。
王船山论到诗中意境的创造，还有一段精深微妙的话，使我 们领悟“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的终极根据。他说碓此窗官摇 摇之中，有一切真情在内，可兴可观，可群可怨，是以有取于诗。 然因此而诗则又往往缘景缘事，缘以往缘未来，经年苦吟，而不 能自道^以追光蹑影之笔，写通天尽人之怀，是诗家正法眼藏。” “以追光蹑影之笔，写通天尽人之怀'这两句话表出中国艺术的 最后的理想和最高的成就。唐、宋人诗词是这样，宋、元人的绘 画也是这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