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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活着就老了

_4 冯唐 (当代)
冯唐
收藏是动物和人共有的天性。
看过一个纪录片,勤劳的公鸟在树杈上造巢,然后收集各种五颜六色,不同质地的东西点缀,从玻璃珠子到塑料纸,什么都有。然后请母鸟来看,母鸟左看右看,前后踱步,仿佛县级城市梦娇娇发廊五颜六色的霓虹灯门口,踟蹰徘徊的一个中年出差男子。如果母鸟觉得公鸟的收藏还不错,就进巢搞公鸟一下,否则就飞走了之。纪录片最后出现了一只懒惰的公鸟,它不事收藏,它看着母鸟钻进有收藏的鸟巢,它生气,它趁着有收藏的公鸟离开,它舞动双翅和双脚,它把人家的鸟巢都搅和了。
人对收藏,也一样。小时候是合成磁片,烟盒,火柴皮。一吕二赵三典韦,这三个人力气大,能打,他们的火柴皮级别最高,最难找到,偶尔要动用暴力,大嘴巴抽低年级小屁男生的嘴巴才能得到。大了,饱暖食色之后,还剩两三个钱,青花瓷,红山玉,明清家具。一黄二黑三红四白,黄花梨和紫檀在旧家具里级别最高,品相好的,要拎着AK-47从四大银行提取成麻袋的钞票才能凑够钱。
黄老邪集伟不去古玩城和潘家园,黄老邪集伟收藏品相怪力乱神的语词。从一九九九年起,每年将他的语词收藏,配上插图和文字,到二零零二年已经有四本语词笔记问世(书的出版一般都要滞后一年到一年半):《请读我唇》,《媚俗通行证》,《非常猎艳》,和《冒犯之美》。
没听说黄老邪集伟有过其他不良的败家爱好,包括狭义的腐败收藏,所以,他一定是个悟性极高的人。黄老邪集伟对收藏的主要窍门一清二楚。
比如窍门之一,剑走偏锋,人走偏门,从垃圾中捡到珍宝,从北京街头找到一箩筐章子怡。古玩城的坏蛋仗义行侠玉商小崔,谈起古玉收藏如同巴菲特谈起买卖股票:不要跟风,现在清中期玉牌子贵得离谱,这时候还往上冲,有病。要挑价值被低估的东西。现在,我告诉你,收三种货,第一,种好沁好的剑饰,第二,高古文化期的素器,第三,十厘米以下的玉环。
就我所知,收藏语词,黄老邪集伟是古往今来第一人。冯梦龙在明末收集过民间黄色情色歌曲,比如《五更转》、《十八摸》之类,最后结集为《挂枝儿》。周作人在民国期间收集过市民的黄色笑话,立志比过《笑林广记》,但是沉吟良久,最终没敢结集出版,私印册数不详。但是,这些都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语词收集,格调还普遍低下,黄老邪集伟不只盯着黄色,甚至不主要盯着黄色。
比如窍门之二,坚持就是胜利,坚持体现力量。黄老邪集伟已经写了六年,出了四本。厄普代克写一本《兔子快跑》,就是一本《兔子快跑》。但是等到他再写出《兔子归来》和《兔子富了》,厄普代克就是人物了。等之后再出七本关于兔子的书:《兔子嫁人》,《兔子伤心》,《兔子老了》……,是垃圾还是珠玉不论,厄普代克就逼近不朽了,百年后,别人一提起兔子,就会想起厄普代克。产量高,藏品丰富还有其他好处,按坏蛋仗义行侠玉商小崔说,剑饰当中,剑首,剑格,剑璏,剑珌四个一套,如果你有四五十块剑饰,你很容易配成套,配成套就能卖得很贵,这是常识,比如那个叫十二乐坊的十二个女的,拆开了就成洗头妹了。而且,如果别人四个一套缺一个,你能给他配上,你也能卖出大价钱。我先在黄老邪集伟那里体验了一下配套。我买了《非常猎艳》,黄老邪集伟送了我《冒犯之美》,在东四的中国书店,看到《请读我唇》和《媚俗通行证》,旧书比原来定价高一倍,还是买了,四本一套啊,而且全是初版,到时候我再都弄上黄老邪集伟的亲笔签名,有收藏价值。
比如窍门之三,确定一个简单而实用的收藏标准。黄老邪集伟收藏语词的标准只有三个字:好玩儿。生命太短了,还是找些自己喜欢吃的,多吃一些,找些好玩儿的,多玩儿一些。不好玩儿的东西,再有用,不可能不朽,不值得收藏。只要好玩儿有趣,黄老邪集伟没有忌讳,照单全收:大街标牌,小报标题,电视解说员的口误,二逼歌手的歌词,互联网上丝毫不讲章法的文章和灵光闪烁的签名档,手机上的黄色笑话和恶作剧短信,就象孙中山还没有名满天下,到处拉赞助,拜码头的时候,他的态度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书生,眼里没有高低贵贱,不肯接见不给赞助不把家里藏着的黄花闺女嫁给我,是王侯商贾们没长眼睛。黄老邪集伟的好玩儿是个广义的好玩儿,能挑战你的头脑,冲击你的情感,就是好玩儿,就象艾未未说的,人有七情六欲,欢乐舒服只是一种情绪,人不应该永远追求和体会欢乐舒服。
黄老邪集伟有个极其普通的小相机(数码还是光学的,不详),他晃荡在北京的街道,看到诸如“人革制品经销部”和瘦金体黑地白字的“禅酷”之类,就停下来照一张,留着将来配插图。现在东三环的“禅酷”已经被拆了,黄老邪集伟的照片已经有了史料价值。我问过黄老邪集伟为什么不买个好点的相机,他的回答近似于布勒松。布勒松一辈子只用50mm定焦标准镜头,“重要的不是机器,重要的是我的视角牛逼。”
黄老邪集伟有支很专业的笔。北师大汉语科班出身,主持专栏多年,笔力韧利如刀,明月流水,俯仰皆是。黄老邪集伟的解说,为他收集来的语词,配些框架,交待背景,点拨妙处,让满街晃悠的不带着相机、眼睛和脑袋的人,也能马马虎虎悠悠心会。讲文字本身妙处的文字极其难写,如果不是完全不可能。文字不象数字。数字是婊子,是叛徒,花花钱,上上大刑,数字能做你想让它做的任何事,能给你想要的任何证据。文字本身就是最大的幻象,修禅宗的历代高人早就定论,得意忘言,得言忘意,直接描写是死路一条。黄老邪集伟是骨灰级的人物,他常用的办法是不夸姑娘漂亮,而说迎面走过来的老头偷看姑娘一眼,舌头尖尖禁不住舔了舔上嘴唇。
除了在街上,网上,手机上,报纸上,人心上收集好玩儿的语词,黄老邪集伟还在自己的院子里种玫瑰送给他媳妇,最新的想法是不用蓝墨水也能整出蓝色的花朵,黄老邪集伟还教育他分别叫黄佐思和黄佑想的一对活宝儿子:“我们夫妇让佐思大声朗诵下面这条‘手机短信’:岸是绿,岸是茂绿,岸是依透茂绿……佑想,你来,你念下面这条……”,黄老邪集伟还出版《小猪麦兜》和《鸡皮疙瘩》之类好玩儿好卖的书籍。
看着黄老邪集伟以自己的方式,心怀不朽,亵玩文字,在通往牛逼的小道上徐徐行走,我艳羡不已,就象读论语的时候,艳羡在陋巷里那个态度积极、饮食健康的颜回。我说我要写一篇叫做《唐宋八大家和黄老邪》的随笔,他说我骂人不带脏字,不兴这样玩儿,我说恨古人不见你我。
2004/9/6
你一定要少读董桥
冯唐
在走过的城市里,香港最让我体会后现代。我对后现代的定义非常简单:不关注外在社会,不关注内在灵魂,直指本能和人心,仿佛在更高的一个物质层次回到上古时代。
在长江中心的25层看中环,皇后大道上,路人如蚂蚁,耳朵里塞着耳机,面无表情,汽车如甲虫,连朝天的一面都印着屈臣氏和汤告鲁斯(大陆译为汤姆克鲁斯)新片《最后的武士》的广告。路人和汽车,都仿佛某个巨型机器上的细小齿轮,高效率高密度地来来往往,涌来涌去,心中绝对没有宏伟的理想和切肤的苦难。绝大多数人的目的简洁明了:衣食住行,吃喝嫖赌,团结起来为了明天,明天会更美好。
所以很容易说香港没文化,是个钱堆起来的沙漠。这个我不同意。香港至少还有大胖子才子王晶,陈果,还有酷哥黄秋生,曾志伟。但是,这样的地方不容易长出像样的文字。李碧华是异数。即使中非某个食人部落,几十年也出一个女巫,善梦呓,句式长短有致,翻译成汉语,才情不输李清照。
有人会说,香港有金庸。可是,金庸有文化吗?除去韦小宝的典型性直逼阿Q,其他文字在文学史上的地位略同《七侠五义》,低于《水浒传》。而且,金庸的幼功是在大陆时练成的,和国民党的教育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到了香港以后,基本是输出。
还有人会说,香港有董桥。
董桥的背景灿烂:台湾外国语文学系的科班、伦敦大学的访问学者、美国新闻处《今日美国》丛书编辑、英国BBC时评员、《明报月刊》总编辑、《读者文摘》中文版总编辑、中年藏书家、英国藏书票协会会员。在海外,有苏柳鼓吹,在大陆,有陈子善呐喊。苏柳写过一篇文章,陈子善编过一本文集,题目都叫《你一定要读董桥》。 如果评小资必读作家,董桥必列其中。
董桥的好处,反反复复说,无非两点:文字和古意。
董桥的文字,往好了说,仿佛涂鸦癖乾隆的字,甜腻。仿佛甜点,吃一牙,有滋味。吃几坨,倒胃口,坏牙齿。比如:“笔底斑驳的记忆和苍茫的留恋,偶然竟渗出一点诗的消息。”比如:“窗竹摇影,野泉滴砚的少年光景挥之不去,电脑键盘敲打文学的年代来了,心中向往的竟还是青帘沽山,红日赏花的幽情。”比如写吴姓女高官:“那样的姓氏,描画的注定是唐朝当风的吴带。圜转的美姿,飘举的美服,不像出水的曹衣那般又紧又窄,像的是苏曼殊笔下静子手持那帧缋绢的仕女,一袭碧罗散发万种消息,怨不得记者会上那个俄罗斯大胡子记者忍不住问她可不可以吻她一下,她立刻用俄语说:「当然可以!」”比如写张国荣:“古典的五官配上玲珑的忧郁,造就的是庸碌红尘中久违的精致:柔美的围巾裹着微烧的娇宠,矜贵的酒杯摇落千载的幽怨。暮色里,晚春的落花凝成一出无声无色的默片,没有剧本,不必排练,只凭一个飞姿,整座抱恙的悉城顿时激起一串凄美的惊梦……”
其实写这种东西,用不着董桥。我见过几个以写青春美文出名的东北糙汉,经常在《希望》、《女友》之类的时尚杂志上发文章。听说冬天三个星期洗一次澡,夏天两个星期洗一次澡,腋臭扑鼻,鼻毛浓重。他们张口就是:“紫色的天空上下着玫瑰色的小雨,我从单杠上摔了下来,先看见了星星,然后就看见了你。”
董桥小六十的时候,自己交待:“我扎扎实实用功了几十年,我正正直直生活了几十年,我计计较较衡量了每一个字,我没有辜负签上我的名字的每一篇文字。”他一定得意他的文字,写过两篇散文,一篇叫《锻句炼字是礼貌》,另一篇叫《文字是肉做的》。这些话,听得我毛骨悚然。好象面对一张大白脸,听一个六十岁的艺妓说:“我扎扎实实用功了几十年,我正正直直生活了几十年,我计计较较每天画我的脸,一丝不苟,笔无虚落,我没有辜负见过我脸蛋上的肉的每一个人。”
文字是指月的手指,董桥缺个禅师帮他看见月亮。意淫的过程中,月上柳梢头,在董桥正指点的时候,禅师手起刀落,剁掉他指月的手指。大拇指指月就剁大拇指,中指指月就剁中指,董桥就看见月亮了。
董桥刻过一枚“董桥依恋旧时月色”的闲章,想是从锻句炼字中感觉到旧时的美好。旧时的美好还延伸到文字之外的东西:比如“鲁迅的小楷,知堂的诗笺,胡适的少作,直至郁达夫的残酒,林语堂的烟丝,徐志摩的围巾,梁实秋的眼镜,张爱玲的发夹。”这些“古意”,又反过来渗入董桥的文章,叫好的人说恍惚间仿佛晚明文气重现。
学古者昌,似古者亡。宋人写不了唐诗,元人写不了宋词。忽必烈说:文明只能强奸掠夺,不能抚摸沉溺。周树人的文字,凌厉如青铜器,周作人的文字,内敛如定窑瓷器。他们用功的地方不是如皮肉的文字本身,而是皮肉下面的骨头,心肝,脑浆。
其实,香港的饮食业,天下第一。对于香港,不要苛求。少读董桥肉肉的文字,多去湾仔一家叫“肥肥”的潮州火锅,他们肉肉的牛肉丸实在好吃。
2004/2/11
人生在世
冯唐
现在的人,事儿多。除了衣食住行,还有好些别的所谓必需。初到香港,象初到其他城市一样,我问土生土长的香港烂仔朋友:手机、上网如何办理,长途哪家最便宜,银行哪家最方便,哪些报纸、杂志、网站最反映香港文化。烂仔朋友说:手机用Sunday或者是Orange,长途打大陆也就二三毛一分钟,银行当然是HSBC。文化?我们没有文化,我们有八卦。要知道什么流行,看《壹周刊》就好了,每周四出版,二十块两本。
二月十二日,买了到香港后的第一本《壹周刊》,封面大字标题:“黄任中散清二十五亿,彭丹郑艳丽无钱分”,两张照片:一张是黄任中右手挎南国佳丽彭丹,彭丹白衣如雪,低开隐乳,低眉颌首,微笑着,黄任中黑色小褂,短头,半脸褶子,头右倾,凝目于彭丹,眼底一抹忧郁,也微笑着。另一张是黄任中死前两个月,一个小老头躺在病榻上,细碎青格病号服,头发花白,胡子拉碴,右手扶头,一脸褶子,面色黑黄,眼底依旧一抹忧郁,皱眉向天。报道说:“台湾一代富豪黄任中,于二月十日在台北荣总医院因糖尿病并发症病逝,终年64岁。”二月十日,元宵节刚过五天,情人节还差四天。
黄任中的一生,是吃喝嫖赌抽坑蒙拐骗偷的一生。黄任中的一生,是热爱妇女的一生。
黄任中祖籍湖南,国民党元老黄少谷的儿子,蒋孝武的发小儿。少年时就开始滋事:“曾犯偷窃、持械伤人、嫖妓和抽大麻”。人不笨,美国军事大学数学系本科毕业,又拿了纽约大学数学研究所硕士,给NASA写过电脑程序。九十年代中,炒股成为台湾十大富豪之一。有了钱,黄任中终日COHIBA雪茄不离口,姑娘不离手。每年喝六百瓶葡萄酒,流连苏富比拍卖会,热情讴歌辉瑞制药的伟哥,经常在家聚赌,出门不系一条领带但是带十几个美女。
在芸芸富豪中,黄任中靠热爱妇女出名,尤其是热爱作为妇女杰出代表的各路港台红星和艳星。粗粗分类,包括女老婆,女小老婆,女护士,女徒弟,女知己,干女儿,女朋友,摸过的总数以三位数计,长得多象他妈妈,团面豪胸,36-24-36。黄任中仿佛现代现实版段正淳,不仅年老多金,而且温柔缠绵,他老实交待:“女人是我生命原动力,没有女人我就吃不下饭。”比段正淳好的地方是,黄任中更发乎情而止乎礼,有的姑娘只是执手相看,有的姑娘只是上床聊天,有的是老汉推车。不象段正淳,和每个姑娘都有后代,在阴错阳差中几乎断绝了儿子所有的择偶可能。黄任中更物化妇女,仿佛对待每天的红酒、雪茄烟和靓汤,仿佛面对四季的花开花落。比段正淳惨的地方是,黄任中死时凄凉,不仅没有美人愿意为他死,在他死前,除了一个干女儿小潘潘,甚至没有一个姑娘愿意再多看他一眼。银子不在,仿佛红酒、雪茄烟和靓汤一样的姑娘也就不在了。
黄任中在《壹周刊》上的照片,有个共同的特点:在酥胸大腿和罗裙鬓影之间,他一直忧郁着,看姑娘的眼神仿佛是看一个无限美好但是终究无法守住必然从指尖滑落的自然现象,仿佛流水。唯一笑得开心的一张照片,是在黄任中着了官司,家财已空,生活还得继续,他和唯一还厮守他的小潘潘去超市买生活用品:购物车里是纸巾和可乐,购物车边是一身紧身休闲装青春无边的小潘潘,黄任中穿着黑色圆领衫,谢着顶,笑着。
人生在世,左右上下前后都是一辈子。这些过法中,另一个极端是曾国藩。诚心正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条路走到黑。那是个压抑自己一辈子的狠毒家伙,腰间和脑海中时刻都悬一把小快刀,无论身体上或是意识上邪念一起,都手起刀落,剁掉自己的小鸡鸡。一辈子早就算计好,穷则独善其身,回家耕地读书,达则兼济天下,让大清朝多活好几十年。《曾国藩全集》几百万字,唯一和淫荡沾边的,就是写给那个叫“大姑”的风尘女子的对联:大抵浮生若梦,姑且此处销魂。
曾国藩好像只有一张标准照存世,那张照片里,他也是眼神忧郁。和黄任中比,两个人谁更快活?参照两位先人,男人的一生应该如何度过?也许更快活的是我这样,活在这两个极端之间的俗人们:只有老婆可摸,自己的鸡鸡绝不自己剁。
曾国藩忽然热起来,和他有关的书在大陆的机场到处可见,鞭策鼓舞匆匆忙忙的各路企业家们以及他们的幕僚。我问我香港的烂仔朋友,为什么香港机场没有曾国藩,只有当前政要、黄色期刊和美女作家?他说,这就对了,香港追求摸得着的眼前的风光和满足。不要指望他们做研发,不要指望他们读曾国藩。一辈子修身养性,荣辱不惊,有冇搞错?
2004/2/16
愤青曾国藩的自我完善之路
冯唐
(一)
曾国藩牛逼。
饱暖后,思淫。精溢后,希望如何能死而不朽。鲁叔孙豹在《左传》里这样给不朽分类和定义:“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而不朽到底有什么用,没人说得清楚,就象为什么姑娘长成那个样子就好看,没人说得清楚一样。应该又是上天造人的时候,在人脑操作系统里留下的一个命门,同名利财色福寿禄等等幻象一样猫抓狗刨人心,什么时候捅,都是肿痛。对于一些所谓刀枪不入的人,不朽甚至比名利财色福寿禄更厉害,不用鸦片或者大麻之类的生物碱,也让这类人上瘾和入迷。
曾国藩牛啊,把自己的肉身当成蜡烛,剁开两节,四个端点,点燃四个火苗燃烧,在通往牛逼的仄仄石板路上发足狂奔。一个人在短短六十一年的阳寿中实现了全部三类不朽。有个对联高度概括曾国藩的一生: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为师为将为相一完人。
立德。如果抛开时代限制,曾国藩弥补了诸多孔丘的不足,比孟轲更有资格评选亚圣。孔丘这个倔老头创建儒学的时候,办公条件简陋,手下三千门徒既懒惰又没出息,造成以《论语》传世的二万四千字理论体系有三个明显的不足。第一,没有成功人士作为理论的形象代言人。孔丘自己作为一个政治咨询顾问游走各个诸侯国,被君王们怀疑没有速效,被地痞追打,业务始终开展乏力。孔丘死后,也没有什么人因为身体力行其理论,吃上最大的黄花鱼坐上最豪华的五花牛车,没有超级成功个案的励志型理论缺乏实践吸引性。第二,没有很好的编写理论教材。《论语》是本优点和缺点同样明显的书。优点是孔丘这个倔老头的教导和体会,干贝鱼翅鲍鱼燕窝,一句是一句,全是干货,不掺一点水分,几乎每句都能通过灌水成为一部长篇小说。缺点是毫无组织,毫无主题。胡乱将这些干货分了二十章,然后从每一章第一句话中随便挑出两个字,当成本章的题目,比如“学而”,比如“八佾”,太懒惰了吧?孔丘给自己的定位毕竟不同于亨利米勒,不能用同样的写法吧?第三,没有很好地与时俱进,根据时代的要求丰富理论的应用。孔丘那时候,没有想象到工业革命,外族入侵,邪教猖獗,帝国官僚体系庞大,鸦片梅毒随风飘扬等等一系列困扰近现代中国人的问题。后学青年曾国藩在苦修敏行孔丘儒学的基础上,拿庄周老聃来泻火,平衡心态,拿大禹墨翟来强筋,增加实用性。用他位极人臣的事实和修订精良的《曾文正公全集》,证明儒学可以致事功,儒学可以更丰富更实用,儒学可以与时俱进,漂亮地解决现代问题,从而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孔丘时代儒学的三方面不足。尽管谈不上象德国哲学家那样构建完整逻辑理论体系,至少,普及本《曾文正公嘉言钞》有了大致准确的归类:治身,治学,治家,治世,治政,治军。而曾国藩自己在三十八岁时编写的《曾氏家訓》,也按修身、齐家、治国三门,分成了三十二目。
立功。曾国藩的简历明摆着:二十八岁,中进士,授翰林院庶吉士,散馆后授检讨(官名,正处级吧),之后在京十年七迁,连升十级。先后任四川乡试正考官、翰林院侍讲学士、内阁学士等(应该算正厅局级吧)、礼部右侍郎,历署兵、工、刑、吏等部侍郎(应该算副部级吧)。四十三岁,组建湘军。十一年之后,曾国藩五十四岁,湘军攻陷天京。五十五岁,创建江南制造总局。六十岁处理天津教案。六十一岁,提出在美国设立“中国留学生事务所”, 病死于两江督署。曾国藩为师为将为相的经历验证了两个事情,第一,通才是存在的,人事练达,世事洞明,依靠常识百事可做。无论是抓黄赌毒还是整饬经济外交军事教育,里面贯穿着一条永远闪光的金线。第二,做事是硬道理。如果想立事功,不要总在集团总部务虚,到前线去,到二级公司去,真正柴米油盐酱醋茶,对付痞子混子傻子疯子,对一张完整明确的损益表负责。我唯一好奇的是,曾国藩有没有想过进一步做秦皇汉武,仿照赵匡胤,找件黄坎肩披披。曾国藩破天京之后,有条件:天下能打的兵百分之八十是他直接或间接带出来的。有说法:“春秋大义别华夷”,“志在攮夷愿未酬”。有人教唆:野史讲,李秀成被俘后,很快和曾国藩进行了对话节目,在对话中涉及联合湘军和李秀成能控制的太平天国力量,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并写了几万字的心得。最后的结果是,曾国藩在俘获李秀成之后十六天,没有请示总部,杀了李秀成,上报总部的数万字供词,真伪难辨。曾国藩培养出来的李鸿章是极少数有见识又有胆量能指出他缺点的人之一,“少荃论余之短处,总是儒缓。”
立言。曾国藩初到京城,太平天国还没火爆,立德又太遥远太近乎扯淡。他最初的理想是以文章闻名于朝野,一扫文坛的颓风,做个愤怒的文青:“少年不可怕丑,须有狂者进取之趣,此时不试为之,则后此将不肯为矣。”他的目标很高:“有所谓躬行实践者,始知范、韩可学而至也,马迁、韩愈亦可学而至也,程、朱亦可学而至也。”总之,听上去象我们小时候常唱的歌词:当阳光照耀的时候,就该梦想,就该歌唱。但是,如果心平气和地剥离开曾国藩事功道德造就的光环,他的文字文采平平。一个原因是天分有限,老天不可能把所有好事都集中到一个人身上,而且几乎所有的好事都是双刃剑,一个人语缓行迟老成持重,很容易成就事功,但是很难心鹜八极笔惊天地。另外一个原因就是俗务缠身,一直没能当上职业作家:“古文一事,平日自觉颇有心得,而握管之时不克殚极思,作成总不适意。安得屏去万事,酣睡旬日,神完意适,然后作文一首,以掳胸中奇趣。”曾国藩没有时间专业写专栏,但是还是能挤时间读书:“早岁有志著述,自驰驱戎马,此念久废,然亦不敢遂置诗书于不问。每日稍闲,则取班、马、韩、欧诸家文旧日所酷好者,一温习之,用此以养吾心而凝吾神。”“廿三史每日读十页,虽有事不间断。”长期纪律严格的阅读造成曾国藩对文字的见识强于他的写作能力,他编的文字比他自己写的文字强,他的评论比他的创作强,他的说明文(书信、日记和奏议)比他的其他文字强。曾国藩堪称说明文的大师,有话才说,意尽则止,辞足则止,决不多添一笔。机场的书店最是势利,没市场的决不稍留书架上。身死百年的曾国藩长了一张青瓜脸,不是美女也不是美男,一张裸照也没有传世,也没用下半身流水写作也没用胸口沾水写作,还能长期占领各地机场书店的书架。无论文字如何,这本身就证明他已经立言而不朽了。
(二)
愤青曾国藩走过的是一条自我完善之路。这条路说来老套:诚心正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第一步,也是第一个修炼的要点,是诚心正意。“方今天下大乱,人怀苟且之心。出范围之外,无过而问焉者。吾辈当立准绳,自为守之,并约同志共守之,无使吾心之贼,破吾心之墙。”决心一辈子同自己心中的贼做斗争,即使心中的贼象小鸡鸡一样竖起来,也决不安抚,决不自摸。“功可强立,名可强成。不为圣贤,便为禽兽。莫问收获,但问耕耘。”
第二个要点,是好习惯。在生活学习上,曾国藩给自己定了一系列的规矩,而且一执行就是一辈子。比如,敬:“整齐严肃,无时不惧。”比如,早起:“黎明即起,醒后勿沾恋。”比如,读史:“丙申年讲念三史,大人曰:‘尔借钱买书,吾不惜极力为尔弥缝,尔能圈点一遍,则不负我矣。’嗣后每日圈点十页,间断不孝。”而且,还强制家人共同营造气氛:“吾家子侄半耕半读,以守先人之旧,慎无存半点官气。不许坐轿。不许唤人取水添茶等事。其拾柴收粪等事须一一为之。插日莳禾等事亦时时学之。”
第三个要点,是好心境。不问收获,禁不住不梦见收获。无人的夜晚,不自摸心中的小贼,明天早上,小贼和小鸡鸡还会“咯咯”叫着迎着朝阳起床。长期的“抑然”和对名利的向往,会让人疯狂。曾国藩倚靠心理暗示活下来,反复念叨:“花末全开月未圆”,“有福不可享尽,有势不可使尽”,“恬静书味”,“治生不求富,读书不求官,修德不求报,为文不求传”。曾国藩还有物质帮助:“阅陶诗全部,取其太闲适者记出,将钞一册,合之杜、韦、白、苏、陆五家之闲适诗纂成一集,以备朝夕讽诵,洗涤名利争胜之心。”仿佛建筑工人枕头下面压着的《人体艺术摄影精选》。到了真的功成名就了,可以张牙舞爪了,这种心理暗示已经根深蒂固。灭了太平天国,曾国藩马上自销湘军,自树对手淮军。两年后,五十五岁,上疏请求解除一切职务,注销爵位,提前退休。
并不是说,能一辈子做到上述三点,诚心正意,以好心境遵循好习惯就能成曾国藩。做到以上三点,即使再加上生而神灵,也只是做到了人和。其他的,还有地利,如果曾国藩的江东是上海而不是倔强狠霸的湖南,我不信能有三千汉子会放弃小笼包子,挥舞梭镖长矛,和曾国藩开赴那一条近乎死路的战天京之旅。其他的,还有天时,如果没拜上帝教闹太平天国,不是太子党不是世家子不是海归的曾国藩最多能做上一两届国务委员而矣。这点,曾国藩自己也承认,曾氏自撰墓铭也说:“不信书,信运气”。总之,就好象一颗精子,即使你诚心正意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在千万颗一起出发的精子中拿到正齐治平所有四门功课的最高分,冲在最前面,如果想要和卵子受精产出不朽的儿子,你还要看造化这次有没有戴避孕套,那个重要的卵子有没有在这次按时排放。
相传,林彪曾经当众讲过一个俄国士兵和中国士兵的笑话。两个士兵一起在边境站岗,俄国士兵问中国士兵,你喝醉过吗?没有,中国士兵回答。你嗑过药吗?没有。你嫖过女人吗?没有。林彪当众借俄国士兵的口最后问道:你这辈子活着有什么意思啊?
2004/9/18
一万年来谁著史
冯唐
小时候,老师最爱问的一个问题是,你长大了做什么?不努力学习,什么都做不成。
我的答案经常变化,曾经有一阵,我说,我想当个科学家。后来学了医,先在北大学生物,再到东单三条五号的医科院基础所学基础医学,见了太多白痴科学家,文盲科学家,政工科学家,骗子科学家,民工科学家。唯一一个有大师潜质的,是个教我做实验的重庆汉子,他象实验动物一样生长在实验室里。他耍起96孔板和eppendorf管,他从小老鼠的大脑里分出各种小叶,我想起庖丁解牛。他一边跑DNA电泳,一边看只有两个频道的黑白电视,电视上接了一根三米长的铁丝当天线,图像还是不清楚,换频道要用电工钳子拧,我想起颜回的“一簞食,一瓢饮,在陋巷”。他一边用1000毫升的烧杯煮方便面,一边小声唠叨:“对门模拟高血压的狗也快被处理了,又要有肉吃了”。他抱着烧杯吃方便面,笑着对我说:“暖和得象我老婆的手。”
这样的人让我气短,科学上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才气,回想起来,没有比小时候想当科学家更荒谬的了,我妈也是个每临大事有静气的人,当时为什么没大嘴巴抽醒我?
我从小喜欢各种半透明的东西:藕粉,浆糊,冰棍,果冻,玉石,文字,历史,皮肤白的姑娘的手和脸蛋,还有高粱饴。一本文字,我一掂就知道是不是垃圾。好的文字迅速让我体会到背后的功夫和辛苦,鼻子马上发酸。一本好历史,我一闭眼就知道没有好人和坏人,有的只是成事的人和不成事的人,有的只是出发点的不同和利益的平衡。说到底,历练和机遇决定成就,屁股指挥大脑。
打个比喻,如果时间或是人类经验集中到一起是一根蒜泥肠,文学研究的是各个横断面:好的文学青年,在试图还原某个时代和某个状态的艰苦努力中,创造了一种比现实更加真实的真实。史学研究的是纵切面:到底间隔多长时间,泥肠里就又出现一块大蒜。至于哲学,从来没有读过,估计就是研究时间或是人类经验为什么是香肠而不是香蕉的学问吧。
中国的史学和西方的史学基本没有相同点。西方的史学更像自然科学,研究的是时间流逝中的普遍规律,而不在乎细节的变化。它要讲明白的是,为什么无论埃及艳后克丽奥佩特拉(Cleopatra)奶大奶小,都不能阻止历史的车轮,为什么由于各种政治、经济、宗教原因,法国不出现拿破仑,也会出现仑破拿,带领法国人,展示他们少有的军功。
中国史学研究的是微观实用的人学。如果班固执笔写托勒密王朝的《汉书》,可能会有这样的文字:赞曰:“国运已尽,人力故难挽回。然女主形容妙曼,果勇沉毅,以一人之力,几全帝祚。若乳更丰二寸,或卡尼迪斯及奥古斯都二贼酋均不忍施辣手。呜呼,惜哉!” 出现拿破仑还是仑破拿,从法国或是欧洲的百年视角看,毫无区别,但是对于拿破仑或是仑破拿的二舅四婶却有很大的不同。
中国史学好像从来就存在少林拳和葵花宝典两大路数。以《二十四史》为代表的少林拳们,内功精湛,史料翔实,史识和文笔都好。讨厌的是,修成大师还好,才情欠些,就是个无趣的大和尚。以各路野史笔记为代表的葵花宝典们,多是性情中人,但是常常满嘴跑火车,酒大了风起了月冷了写爽了,妈的成了科幻小说了。所以说,至今为止,最牛逼的是那个先练少林拳,后来机缘巧合,练了葵花宝典的司马迁。
最近拿到谭伯牛的《战天京》,讲曾左胡李这些中国历史上最后一批修齐治平的大人物,厕上床上,两天竟然读完了。很长时间里,我基本不读现代汉语的长篇,《战天京》是个少有的例外,它最大的价值在于详略有当而生动有力地讲解了那些人和人之间的事。
这些事儿,写正史的人,练了一辈子少林拳,心里明镜似的,但是由于传统观念和中央文件规范,就是不说。从某个角度看,《二十四史》就是一套3000卷的巨大习题集,还没有教参,没有正确答案。曾国藩读史长见识,仿佛商学院用案例教学培养小经理:“读史之法,莫妙于设身处地,每看一处,如我便与当时之人酬酢笑语于其间。”看他写道:“《二十三史》每日读十页,虽有事不间断”,我常想起一边看英文案例,一边泡网聊天的日子。而这些人和人之间的事儿,写野史的人不一定明白,明白的也不一定不掺一点私念,毕竟是没了下体的人,思路和言语难免偏激。
谭伯牛的可贵是秉承司马迁的衣钵,站在了少林拳和葵花宝典之间,有才情又不失史识和史直地展现人和人之间,种种出发点的不同和利益的平衡。按古代小资的话说,应该焚香一柱,煎茶半盏,于窗下听秋雨读之,不知天之将白。第二天上班,把学会的东西分批分拨儿活学活用给自己的顶头上司。
就因为这一点,如果《史记》是一百分,《战天京》可以得七十分。
在追赶司马迁的路上,如果想继续走,约略有三种做法。第一种是最取巧的,但是最容易坠入魔道:提炼出一两个核心词汇,反复炒卖。得手的例子有吴思的“潜规则”和“血酬定律”。第二种是积累数量,司马迁用含蓄的正史写法,用精炼的古汉语写了十本,谭伯牛至少要写200万字才能都说清楚吧?如果不想写得吐血,只有引刀自宫了。第三种是借鉴西方史学,充分总结归纳,拎出自己的中国人学体系。这点,司马迁都没做到,如果成功,可以加分,总分超过一百。高阳和唐浩明的方式不是路数,老牛拉个破俩仨车,得些浮名而已。
2004/2/21
大片王朔
冯唐
拉着箱子走过机场书报亭,瞥到2007年第四期的三联生活周刊,王朔好大一张脸,侧仰望虚空,占了封面的四分之三,视线躲都躲不过。三联生活周刊是本鸡贼杂志,从五块一本到八块,从半月刊到周刊,脚步扎实地圈眼球圈钱。但是,它和《财经》是国内少有的精耕细作的两本北京杂志,“炮制虽烦必不敢省人工,品位虽贵必不敢减物力”,勉强在同仁堂的祖训面前脸不红。三联生活周刊的封面故事尤其不取巧,听常主刀的人说,写起来残人,和写长篇小说一样,治疗精神病,导致阳痿。王朔同样也是著名品牌,比三联生活周刊的品牌创建得还早。建国之后,文革之后,王朔和王小波两个人平衡南方余华、苏童、格非的阴湿文字,和美女下半身写作、韩寒郭敬明大卖构成过去二十年来三大社会文化现象,和赵本山、郭德纲构成过去二十年来三大民间艺术大师。就个人而言,我认为王朔有气质,华文出版社出的四本《王朔文集》,我读完了前两本,第三本读不下去,第四本是垃圾。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的《红楼梦》,我读完了上中两册,下册读不下去,说不好是不是垃圾。三十岁之后,陌生人最常问我的三个问题,第一个,为什么念到博士之后不做妇科了?第二个,你的工作单位麦肯锡和麦当劳什么关系?第三个,你写的东西和王朔和王小波有什么关系?我的标准答案是,第一,我不再热爱妇女了。第二,麦肯锡和麦当劳都是源于美国的公司。第三,我和王朔和王小波都在北京长大,都用北方汉语码字。
理由足够了,掏钱买杂志,花时间,看。
连图带文字,二十二页,飞机上一小时看完,脑子里浮现出关于王朔的三个关键词:名利、转身、精明。
名利乱神。有气质的人,点正,一脚踩上块西瓜皮,很快辉煌。长坂坡的赵云,挑滑车的高宠,青年王朔一年写了上百万字之后,发现一个字可以挣十块钱了,一个剧本可以卖一百万了,在整个文学界、影视界、乃至文化界可以入朝不趋、奏事不名、片儿鞋菜刀上殿了,不知道个人能力的上限在哪儿了,于是说不留神写个《红楼梦》,于是除了垃圾影视剧本之外,好久看不到他写的东西了。还好没说不留神写个《史记》,否则三联生活周刊封面上的特写就更没胡子了。
转身困难。写小说是个“喷”的脑力和体力劳动。写小说的人,如果为了自己的精神健康,百分之一百该写,如果为了记录不能被其他方式记录的人类经验,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不该写。这百分之一该写的人当中,百分之九十左右的人,就三到五毫升的刻骨铭心、三到五毫升的销魂断肠、三到五毫升的脑浆童尿,喷一、二本书、三五十万字,刚好。曹禺、钱钟书、沈从文、克鲁亚克、芥川龙之介都是例子。之后,转身,可以象曹禺那样守节缄口,可以象钱钟书那样做《管锥编》之类琐细缜密的学问,可以象沈从文那样把对妇女的热爱喷到对古代服饰的研究上,可以象克鲁亚克那样饮酒嗑药,可以象芥川龙之介那样了断。另外中气足的百分之十,要充分了解自己,要顺应自己的气质,这和立功立德读书游走嗑药打架喝酒泡女明星去云南西藏听古典音乐练瑜伽背《金刚经》信邪教都没关系。气质偏阳的,比如亨利米勒、菲利浦罗斯、海明威、王小波,就应该举杯邀明月,死守烂打一个“我”。气质偏阴的,比如劳伦斯、纳巴科夫、库尔特冯尼格,就该用小人之心小人之眼,臆想意淫一下“非我”。内心里,我一直期望看到好的汉语的有禅味的小说,本来寄希望于阿城,但是原计划写八王的阿城写了三王之后,或许是名利害人,也去写剧本了,或许是“言语里断”,决定杀死文字,反正不写小说了。到现在,还是《边城》最靠谱,还是日本作家川端康成的《千纸鹤》、《名人》更接近。王朔是个气质偏阳的人,这次转身,听吆喝,仿佛是要探讨时间,涉及生物碱,把自己和众生往高层次带。我觉着,难。
精明满溢。青年王朔到了中年王朔,没变的是他气质里的精明。那是一种北京街面上的精明,属于天资加幼功,过了十来岁,基本学不来,相比刘邦和朱元璋的那种精明,小些,温柔些,局限些,和韦小宝的类似。相比江浙沪一带的精明,大些,隐蔽些,明快决断些,所以估计新书出来,王朔不会象余华宣传《兄弟》一样,是媒体就见,是书城就支张桌子去签售。中年王朔上了三联生活周刊,洋洋洒洒二十多页,读上去象听道行高的国企领导讲话,螳螂行意八卦太极,三四个小时,表面看毫无结构章法,其实该点到的都点到了,该埋的伏笔都埋了,表面看锋利狂狷,其实不该得罪的都没得罪,不该说的一句都没说。中年王朔骂的不是半截入土的就是正在发育的。被骂的半截入土的,念过大学本科都能看出是垃圾,被骂的正在发育的,仔细挑选,想扒拉出来半个26岁写出《妻妾成群》的苏童,都不可能。
拿着这期没开包的三联生活周刊上飞机,我心理阴暗地期望,又有裸奔的可看了,街上围了这么多人,应该好看。挤进人堆一看,又有负责灯光的,又有负责录音的,还有维持秩序的,裸奔的穿着金裤头,戴着金面罩,原来又是个拍大片的。
活着活着就老了
冯唐
日子一天天一年年过,生日蛋糕上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插蜡烛了,可总感觉自己还年轻。
还没老。
我老妈老爸还健在,一顿还能吃两个馒头喝一碗粥,还能在北海五龙亭腰里系个电喇叭高声唱“我是女生”,还能磨菜刀杀活鸡宰草鱼。我头发一点还没白,大腿上还没有赘肉,翻十页《明史》和《汉书》,还能突然听到心跳,妄想:达则孔明,穷则渊明,林彪二十八岁当了军长,杨振宁三十五岁得了诺贝尔奖,或许明年天下大乱,努努力,狗屎运,我还赶得上直达凌霄阁的电梯。老相好坐在金黄的炸乳鸽对面,穿了一件印了飞鸟羽毛的小褂子,用吸管嘬着喝二两装的小二锅头,低头,头发在灯光下黑黑地慢慢地一丝丝从两边垂下来。她吸干净第二瓶小二锅头的时候,我还是忘记了她眼角的皱纹以及她那在马耳他卖双星胶鞋的老公,觉得她国色天香,风华绝代。
但是在网上看了某小丫的文字,《都给我滚》、《发克生活》,第一次,感觉到代沟,自己老了。
那些文字,野草野花野猪野鸡一样疯跑着,风刮了雨落了太阳太热了那么多人刚上班早上八九点钟就裸奔了。我知道,这些文字已经脱离了我这一代的审美,但是同时感到它们不容否认的力量。我知道,人一旦有了这种感觉,就是老了,仿佛老拳师看到一个新拳手,毫无章法,毫无美感,但是就是能挨打,不累,仿佛韦春花看到苏小小,没学过针灸按摩劈叉卷舌,没学过川菜粤菜鲁淮阳,但是就是每个毛孔里都是无敌青春。
码字,其实真没什么了不起,本能之一。有拳头就能打人,有大腿就能站街,把要说的话随便放到纸面上,谁说不是文字?小孩能码字,其实也真没什么了不起,再小,拳头和大腿都已经具备了。《唐书》说白居易九岁通音律,冯唐十七岁写出了《欢喜》,曹禺十九岁写出了《雷雨》,张爱玲二十二岁写出了《倾城之恋》,即使看那些大器晚成作家的少年作品,基本的素质气质也都已经在了,只不过当时没人注意到,以为老流氓是到了四五十岁才成了流氓。所以不想因为某小丫的年龄,简单粗暴地将她归类到八零后。贴一个标签,拉十几号人马,最容易在文学史上占据蹲位:近代在国外,有迷惘一代,垮掉一代,魔幻现实。“四人帮”之后在中国,有伤痕派,先锋派,痞子派,深入改革开放之后,有下半身,七零后,美女作家,液体写作,八零后,一路下来,标签设计得越来越娱乐,越来越下作,越来越没想像力。
文学,其实很了不起,和码字没有关系,和年龄没有关系。一千零五十年前,李煜说:“林花谢了春红”。一千零五十年间,多少帝王将相生了死多少大贾CEO富了穷多少宝塔倒了多少物种没了。一千零五十年之后,在北京一家叫“福庐”的小川菜馆子里,靠窗的座位,我听见一对小男女,眼圈泛红,说:“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自是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在新泽西APM码头旁边的一个小比萨饼店,冬天,我和老鲍勃一起喝大杯的热咖啡。合同谈判,我们到早了,需要消磨掉一个小时的时间。老鲍勃说,他小时候也是个烂仔,还写诗,然后拿起笔,在合同草稿的背面,默写他的第一次创作:“如果你是花朵,我就是蝴蝶,整天在你身边腻和。当朝露来临,将你零落,我希望我是朝露,不是蝴蝶”。我说,是给你初恋写的吧,鲍勃点了点头,那张五十五岁的老脸,竟然泛红。
其实,老拳师怕新拳手的,不是他有力气,能挨打,而是新拳手不知死活的杀气。韦春花怕苏小小的,也不是她的无敌青春,而是苏小小自己都不知道的缠绵妖娆。某小丫的文字挥舞着拳头,叉着大腿胡乱站在街上,透过娱乐的浮尘和下作的阴霾,我隐约嗅到让我一夜白头的文学的味道。
2005/1/20
违反人性
冯唐
“冯唐,你觉得,一夫一妻制的婚姻,从生物学和医学的角度看,是不是违反人性?”
我做任何其他事情,都是自修的野路数,除了医学和生物。连带在北大生物系的三年预科,一共老老实实地修了八年临床医学,而且还是妇科,再狡辩,也算是科班了。所以,不管我原来学得如何稀松,不管我已经离开原来营生多少年了,早就记不清颅底那十几个大孔分别进进出出着哪些神经血管了,不管我对战略管理素养实战俱佳,对公司治理高管薪酬了然于胸,熟悉或不熟悉的人和我聊天,基本没人问我,联想应该采取什么样的国际化战略,如何加强审计监察才能避免中银香港刘金宝和朱赤违规贷款私分小金库的问题再次出现。由于我又是个妇科大夫,问我的问题大多怪力乱神,诲淫诲盗,比如四十二岁怀孕生孩子生成傻子或是怪物的几率有多大,比如一夫一妻制的婚姻是不是违反人性。
简单地说,从古至今有三类男人不被女人当成男人:太监,乳腺外科大夫,妇产科大夫。改了行的也不行。
问我这个问题的是小马姑娘。小马姑娘出身名门,清华国际金融系毕业,哈佛商学院MBA,前知名管理咨询公司金牌分析员,现知名投资银行实习。小马姑娘腰身妩媚,皮肤很白,头发很黑,屋子里稍热一些或是一点酒精,不用腮红,腮自然红,不用唇彩,唇自然光彩。小马姑娘态度谦和,微微笑着,话不多,声音婉转,总是低八度,戴黑边眼镜,黑边宽厚,掩盖眉头一弯秋月眼角一朵春花。小马姑娘说出话来,用字平和,但是观点一刀见血,逻辑水泼不进。有道菜叫拔丝鲜奶,做得好的,鲜奶如皮肤嫩白态度谦和,拔丝如腰身妩媚声音婉转。小马姑娘是拔丝鲜奶,但是每块鲜奶里都有一颗或是半颗铁钉。古龙说,迷死人不偿命的,就是这种人吧。
“冯唐,从生物学和医学的角度看,老天爷设计人性的时候,最终的效果是不是让个体基因存在下去的概率最大化?”小马姑娘接着问。
我们坐在交易广场三期旁边的一个叫“MIX(我倾向于翻译成杂交)”的快餐厅,地板是水泥细抹,墙上全是绿色。“杂交”号称健康食品,以各种混合鲜榨果汁和健康三明治和分量很少为特色。从生物学和医学的角度看,让你吃成半饱,吃什么都是健康。我嘬了一口蓝莓和猕猴桃的杂交汁液,味道近乎猫尿。
“冯唐,人性逼着我们,跳来跳去,逛来逛去,睡来睡去,生命不息,恋爱不止。所以,是人性,不是我。树欲静而风不止,即使理智告诉我,我妈告诉我,身份证告诉我,我他妈的一把年纪了,该嫁人了。你不是也告诉我,现嫁人再离都比耗着好。我还是不能不恋爱,一旦心有它动,很难对一个人承诺,我会恪守妇道。”小马姑娘也嘬了口她面前的杂交汁液,血红色的,不是西瓜,不是木瓜,不知道是什么瓜。可以不穿职业套装的时候,小马姑娘最爱小女孩装扮,浅粉浅蓝,条条点点,小护士,小保姆的样子,浑然不管身份证说什么。
“我想,从设计上讲,人有适应能力,人体各种感官受体都是这样设计的。比如你一把抱住郑伊健,他刚做完俊士香水广告,你一鼻子的美好的郑伊健俊士香水味道,各种生物化学信号从鼻子直奔大脑中的海马体,进而引发你各种下流想法。但是不出十分钟,你的鼻子基本停止了传递。如果你觉得这个场景恶心,你可以想象,你上一个没人打理的乡村厕所,你踹门进去,苍蝇推了你一把,你一鼻子的屎尿的胺类味道,各种生物化学信号从鼻子直奔大脑中的海马体,进而引发你各种厌恶想法。但是不出十分钟,你的鼻子也基本停止了传递。苍蝇乱飞和群莺乱飞没有本质区别,乡村厕所和郑伊健没有本质区别。”
“一样恶心。你接着说。”小马姑娘又嘬了口她面前的杂交汁液,毫无芥蒂。
“进一步讲,人适应之后的需求是变化,喜新厌旧。好吃莫过饺子,你连吃十顿试试?好受莫过躺着,你连躺十天试试?”列农和大野洋子在床上躺着反战几个星期。如果列农那个时候真情告白,问他看到大野洋子和床想到什么,他会说,想吐。
“这么说你是同意我的说法了?一夫一妻制的婚姻就是违反人性。”
“感觉没有就算了,心不止就让它先燃烧着,顺其自然吧。”我和了和稀泥,没有继续谈人性。人性太复杂了,懒,也是人性,怕孤单,也是人性,顺应规则维护社会,也是人性,这些人性创造银婚金婚钻石婚。在人体神经体液内分泌等等构成的庞杂信息系统里,相互矛盾的人性如何相互作用,如何分出雌雄,我这个医学叛徒,如何知道?
我吐尽一口气,深嘬吸管,吸干了面前那杯杂交汁液。
2004/8/21
卷三
在三十岁遥想四十岁退休
冯唐
有了电子邮件没几年,几乎就开始收不到正经纸信了。九十年代初大学时代,和相好分布在两个不同的城市,鞭长莫及,周一三五,千字长信,二四六,百字短札,周日休息,晚饭饺子就蒜之后医院澡堂子洗澡之后,重读这一周的柏拉图交流,一笔挨着一划地想象,相好这周里在什么时候用什么姿势以什么心情写下这四千来个钢笔字,感觉心田满溢。现在,这些纸信都装在一个长得像大号骨灰盒的小箱子里了,作为三十好几肚腩满溢的我也曾经是情圣的铁证。现在,信箱里塞的都是垃圾纸信,推荐家政的,超市降价促销的,安装非法卫星电视的,问我的房子什么时候要卖的。
在信箱里看到我最新的国航里程报告,瞥见消费总里程,76万公里,吓了我一跳。八年前加入这个常旅客计划,之前没坐过飞机,当时看到手册里提及,累积100万公里就是终身白金卡,想,要什么样的衰人才能飞这么多啊,女的飞到了,一定绝经,男的飞到了,一定阳痿。八年过去,三十多岁,我看着印刷着的“76万”,开始畅想四十岁退休。
退休之后,五六身西装都送小区保安,二十来条领带和黑袜子捆个墩布,几个PDA手机和黑莓跟我外甥换他的PSP和NDS,固定电话也不装,只保留一个小区宽带,MSN每次都隐身登录。谁要找我,来门口敲门。
退休之后,第一,睡觉。睡到阳光掀眼皮,枕头埋头,再睡半天儿。第二,写书。过去码字和大小便一样,都要抓空档儿,不顾礼法,不理章法,脱了裤子,劈头就说。反复被别人提意见,节奏感太差,文字太挤,大小不分,一样浓稠。现在,有了便意就去蹲着,一边蹲着一边看王安石和古龙,等待,起性,感觉来了,只管自己,不管别人,只管肥沃大地,不管救赎灵魂。第三,念书。高中的相好,女儿都那么大了,手是不能再摸了,高中念的《史记》和《西京杂记》,还可以再看吧?然后还用白白的纸,还用细细的水,还洗手,还拿吹风机把手吹得干燥而温暖。第四,修门冷僻的学问。比如甲骨文,比如商周玉,比如禅师的性生活史。第五,开个旧书店。刘白羽《红玛瑙集》的第一版和克罗亚克《在路上》的第一版一起卖,叶医生的明式家具图谱和Jessica Rawson的玉书一起卖。夏天要凉快,冬天要暖和。最好生个蜂窝煤炉子,炉子里烤红薯,上面烤包子,吃不了的,也卖。第六,和老流氓们泡在一起。从下午三点到早上三点,从2012到2022,从九零后到零零后,姑娘们像超市里的瓜果梨桃,每天都是新的,老流氓们慈祥地笑笑,皱纹泛起涟漪,连上洗手间的想法都没有。第七,陪父母。老爸老妈忽然就七十多了,尽管我闭上眼睛,想起来的还是他们四五十岁时候的样子。我去买个录音笔,能录八小时的那种,放在我老妈面前,和老妈白嘴儿分喝两瓶红酒(心脏病青光眼之后,白酒就不劝她喝了),问她,什么是幸福啊?你相信来生吗?这辈子活着是为了什么啊?怂恿她,我姐又换相好了是不是脑子短路了?我哥每天都睡到中午一天一顿饭是不是都是你从小培养的啊?我爸最近常去街道组织的“棋牌乐”,总说赢钱,总说马上就被誉为垂杨柳西区赌神了,你信吗?我老妈眼睛会放出淡红色的光芒,嘴角泛起细碎的泡沫,一定能骂满一支录音笔,骂满两个红酒橡木桶,原文照发就是纳巴科夫的《说吧,记忆》。文字上曾经崇拜过的王朔王小波周树人周作人,或者已经不是高山,或者很快不是高山,但是司马迁还是高山,我老妈还是高山,两个浑圆而巨大的睾丸,高山仰止。老爸如果没去“棋牌乐”,这时候饭菜该做好了,干炸带鱼的味道闪过厨房门缝,暖暖地弥漫整个屋子。
我们为什么喜欢明朝的桌椅板凳
冯唐
人心易变,潮流一会儿一个方向。前年兴吃红焖羊肉,今年兴吃水煮鱼麻辣蟹,后年不知道又会兴什么。昨天兴看大眉大眼健康热闹的宁静、赵薇,今天兴看尖鼻尖嘴酷涩狐媚的王菲、周迅,后天不知道满大街满电视里红旗招展的又是谁的脸。
人心不变,多少年过来,还是两个心室、两个心房的结构,一些事情还是流转不散。过去有黄包车和骆驼祥子,现在有夏利和的哥,市井依然。过去有陈圆圆,一轮明月下比较李自成和吴三桂的短长粗细,现在有璩美凤,在摄像头前讨论陈大哥,淫邪常在。过去有《灯草和尚》、《如意君传》,现在有《曼娜回忆录》、《北京故事》,感情总动人。从过去到现在,小孩子都要背诵“鹅、鹅、鹅”、“床前明月光”,我们都喜欢明朝的桌椅板凳。
为什么明朝的桌椅板凳最牛逼?因为明朝(特别是明朝后期,特别是在江南),推行了市场经济。仓廪实知礼节,饱富思淫,这个道理亘古不变。有了钱才会感觉空虚,开始琢磨星空和道德率。有了钱才会下体肿胀,开始琢磨美人“临去时秋波那一转”。所以明朝的文人写出《肉蒲团》、《金瓶梅》,所以明朝的匠人造出牛逼的桌椅板凳。研究明式家具的泰斗王世襄讲了类似的两点原因:“明及清前期家具之所以能有如此之高的成就,除了继承宋代的优良传统外,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由于城市乡镇的繁荣,商品经济的发展,不仅大大增加了家具的需求,而且改变了社会习尚,兴起了普遍讲求家具陈设的风气。二是海禁开放,大量输入硬木,使工匠有可能制造出精美坚实并超越前代的家具。”
为什么我们到现在还喜欢明朝的桌椅板凳?对于这个问题,王老只是陈述了一个事实,原因讲得不清楚。王老写道:“明及清前期家具陈置在我国传统的建筑中最为适宜,自不待言。不过出乎意料的是见到几处非常现代化的欧美住宅,陈置着明式家具,竟也十分协调。不难设想,如将上述的情况倒转过来,把近二三百年来,豪华的西洋家具摆在我国的古建筑中,必然会感到不伦不类,而为什么明式家具和现代生活却能这样合拍呢?思考一下似乎也不难理解,正是由于西方现代生活所追求的简洁明快的格调在本质上和明式家具有相同之处的缘故。”
王老提出的“简洁明快”肯定是原因之一。明式家具的简洁应合后现代的极简主义:少就是好,越少就是越好。禅宗讲,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一句也是多,一说就是错。见过一个日本知名商社的董事会室的设计:一庭院,一枯石,一干松,一石屋,一木桌。一束阳光从屋顶打在空荡荡的石屋里的那个小木桌周围,周围再无它物。做得有些极端,但是道理昭然。那么多业务,那么多投资的可能,那么多人事,必须去繁就简,想想清楚。见过周公瑕(文征明弟子,工行草及兰花)刻在一具紫檀椅子靠背板上的文字:“无事此静坐,一日如两日。若活七十年,便是百四十。”字写得一般,有些甜弱,但是意思明确。五色眩目,五欲乱心,说到底,还是静以修身,俭以养德,心不乱,一切就都有了。“简洁明快”不是缺谁都行,做得好的“简洁明快”,功能一点都不能减弱,甚至更强。这需要功夫。残破的维纳斯,缺了胳膊是“简洁明快”,如果缺了乳房和屁股,就该送进废品收购站了。女孩子的小衬衫只露一点肚脐和两指宽的胸脯,也是旖旎无限,也促进观众的激素分泌,需要裁缝更好的手艺。做管理咨询的常提“电梯测验”:假设你在电梯里碰见了你的大老板,考你能不能在同乘电梯的30秒中,向你的大老板讲清楚最近几个月你都干了什么。过去大臣上朝,向皇帝陈述政见,能用的时间也不过30秒。在这30秒钟,能简洁明快,说得清楚又不干涩,需要功夫。
我们到现在还喜欢明朝桌椅板凳的第二个原因是“细腻精致”。“简洁明快”不等于偷工减料,明朝的桌椅板凳做得细腻精致。从小就知道我们的文明博大精深,从古数到今天,唐诗宋词元曲明具。明朝的桌椅板凳料好活细,大匠制器,好象大师作诗,“一年成二句,一吟双泪流”,好椅子做成,“日三摩挲,何如十五女肤!”现在逛红桥市场、潘家园市场,时常感觉害臊:东西做得太假了,活太糙了。一个白胡子老头卖旧书,仗着胡子长装行家胡说八道:“你看,这旧春宫假不了!你看,扉页印着呢,北宋印制!”心里想,真是今不如昔。过去出来混,当个董小宛,也得琴棋书画粗通,《素女经》、《洞玄子》精读,采阳滋阴都明白。现在出来混,长个傻高个,敢刺个青嗑个药,两腿一叉开就合格了。
要搬新房子了,我需要添把椅子。生命中花时间最多的地方,一个是床,另外一个就是椅子,我决定不吝银子。我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明式的黄花梨南官帽椅,另一个是Herman Miller的Aeron。Aeron是个化工材料做的网眼椅,严格按照人体工程学原理,椅子所有关键部位都能调节。由于有网眼,夏天坐再长时间,屁股也不出汗。坐上去,调节好,感觉仿佛你的初恋情人从你后面在轻轻抱着你。想来想去,我买了Aeron。黄花梨南官帽椅太费事了。卖椅子的行家说,这种椅子要出彩儿,出灵气,一定要时不时让黄花姑娘光了屁股在上面摩挲。现在新社会了,哪儿找黄花姑娘去?
2002/3/24
比比谁傻,谁比谁傻
冯唐
吴敬琏先生前些日子说了一句话:“股市如赌场”,捅了蚂蜂窝。有痛心疾首的,那是赔了血汗钱又没多少机会翻本的小股民。有假装愤怒的,那是赚了容易赚的钱但担心有人搅局的庄家。
其实,吴老先生只是说了一句大实话,于是犯了某种忌讳。这个世界不怕好话、坏话、废话,就怕实话。想起鲁迅讲的一个段子:说大户人家给幼公子过满月,宾客A说,此子神秀,当升官,大户酒肉伺候。宾客B说,此子俊朗,当发财,大户酒肉伺候。宾客C说,此子肉身,将来一定会死的,大户乱棒打走。股市也一样,说好话的如宾客A和B,吹起一个个泡泡:网络、媒体、生物、奥运,庄家待之如上宾,拨通手机,告诉他们“我要清仓出货了,没事就跑吧”。其实庄家甚至不怕说坏话的,允许宾客A和B叹口气,假装一下正义,庄家们正好好低位吸货建仓,等待宾客A和B吹起下一个泡泡。大户说,儿子毕竟是自己的儿子,能怎么样呢。庄家说,国家规定,股市是为国有企业改革服务的。国家规定,中国股市不能做空,不让做空的市场,不涨还能怎么样呢。但是,庄家怕人说实话,庄家是要做的,最没有可做的是实话。实话就象一根搅屎棍,不能让水多,不能让水少,只能搅了大家的局。古今中外,地主老财都是凶狠的,谁搅了庄家的活路,庄家就会夺了谁的生路。给吴老先生扣的最大的帽子是:严重阻碍改革开发、经济腾飞。要不是吴老白发苍苍,一副德高望重的样子,要不是吴老还没能象美国格老那样,能左右利率,庄家们肯定花千八百块钱,聘请两名精干川北民工,打吴老的闷棍。
其实,吴老先生只是说了一句废话,古今中外,哪里的股市不是赌场?什么时候的股市不是赌场?看看现在处于发展最前沿的美国股票市场,一本叫《傻钱》的书讲到:“华尔街是当今地球上受操纵最深、最邪恶、最腐败的市场。所有财务报告都是伪造的,所有消息报道都是虚假的。”地球是圆的,天下的乌鸦都是黑的。再多推一层,即使证明了股市是赌场,赌徒们就不赌了吗?财富还是要相对集中的,庄家们满足一己私欲之后,还是会用相对集中的资金做些相对的好事。一夜暴富的梦还是要做的,小股民是很容易忘却的,三个涨停板就能让公众的信心硬挺起来,然后去挤兑银行。黄毒赌,千古不绝,是有生理基础的。精满则溢,所以一段时间间隔后,想起烟花柳巷,忘记了花柳病的危险。毒瘾犯了,身体里的阿片受体嗷嗷待哺,一定要扎上一针。赌博也一样,几个人打麻将,想收手的肯定是赢了钱的,赖在桌子上不下来的,肯定是四圈没开和的,大声嚷嚷:“不多来了,不多来了,再来十六圈。”
既然股市如赌场,下面一个问题是:小股民在这样的股市如何玩?
一种方案是遵循价值原则。2000年的早春,纳斯达克5500点,大泡泡晶莹亮丽。我在亚特兰大的一个大教堂里,见到了来开可口可乐董事会的股神沃伦?巴菲特。股神一脸倔强,坚信大泡泡就是个大泡泡,再美丽也是大泡泡。他在讲台布道:“第一是价值,第二是价值,第三还是价值。就象到市场上买你用得着产品和服务,你应该到股市买那些向你提供让你满意的产品和服务的公司的股票。”一年后,纳斯达克跌至不足1700点。股神这种价值原则具体体现在彼得?林奇身上。这个基金之王对自己经手股票的几百家公司了如指掌,随时跟踪,不到四十须发皆白。这个方案对于中国股民不适用。价值?中国上市公司的价值?摩根斯坦利讲,中国所有上市公司中,只有20家具有投资价值。有多少价值,谁知道呀?再者说,就算中国有思科,有通用电器,一买三千股,一放二十年,那叫什么炒股?对于热衷于黄毒赌的人来说,就好象劝他们走出夜总会,抱老婆睡觉。爱惜生命,多吃水果。远离牌桌,开一家包子铺,卖一个包子挣一毛钱净利。
另一个方案是遵循大傻瓜理论。按《傻钱》里的说法,“在一个靠信心支撑的市场中,所有事情都取决于狂热的参与者能否对市场前景保持信心。”如果想挣钱,必需找到比自己更大的傻子。中国股市50倍的市盈率,合不合理和你挣钱一点关系也没有。只要你找到认为市盈率应该是51倍的更大的傻子,你就可以挣到钱。要真的运用大傻瓜理论,还有很多技巧需要学习掌握,比如基本的技术分析(跟数理经济学、金融衍生物和诺贝尔奖金没有关系,大傻瓜!),比如消息的收集处理(别再问消息是真是假了,大傻瓜!),比如大众心理学。我将来要开个学习班,收费讲授大傻瓜理论。现在,可以透露其中一个重要原则:你需要战胜两个恶魔,一个是贪婪,一个是恐惧。今天买今天卖,不留股票过夜。后现代了,讲究的是一夜情。不要贪婪,不要认为睡过一次的人能是你一生的依靠。不要恐惧,该下单就下单,伟哥已经开始起效,老婆还在加班。
赶快报名参加我的学习班吧,比比谁傻,谁比谁傻,大傻瓜!
2002/3/18
弱智后现代之英雄新衣
冯唐
识字之后,两个词对我的诱惑最大,一个是“英雄”,一个是“美人”。
“美人”自然人见人爱,想起来热血上升:隔壁班上的那个女生昨晚又跟谁睡觉了?可是到底什么样的姑娘是美人?隔壁王叔叔的女儿,同班的小翠,还是书上说的杨玉环?为什么胸饱满一些腰纤细一些就是好看?美人也是人吗?睡觉吗?吃饭吗?每天都洗脸刷牙上厕所吗?美人在想什么?这一街一街的两条腿的男人,为什么她单挑了那个人睡觉呢?
“英雄”自然人人敬仰,想起来心中肿胀:我什么时候才能成为英雄?可是到底什么样的是英雄?收腊肉当学费的孔丘,身残志坚的司马迁,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的曾国藩,还是好事做尽的雷锋?要走过多少路,要吃过多少苦,干过多少事,挣下多少钱,写过多少字,别人才认为你是英雄?你被大家当成英雄之后,所谓的美人会单挑了你睡觉吗?如果不,为什么要成为英雄呢?
读史之后,一个时代和一类人物对我的诱惑最大。
那个时代是春秋战国,那类人物是刺客。春秋战国乱得无比丰富,一口火锅,五百来年,炖涮出中国文明绝大部分的重要味道,《诗经》、《易经》、《道德经》、《论语》、《庄子》。武士动刀子,谋士动舌头,骗诸侯或装孙子或臭牛逼,活得一样生动激越、真实刻骨。刺客和娼妓是人类最古老的两种职业,与生俱来,有拳头就能当刺客,有大腿就能当娼妓。司马迁把刺客列在吕不韦之后李斯之前,立传留名。他对一个叫豫让的刺客崇敬不已,反复引用他的话:“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这类人中,最著名的一个就是那个好读书喝酒击剑的荆轲。他临刺秦王的时候,高唱:“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如今,北京的沙尘暴飘起,我背出这些诗句,还是涕泪沾襟。所以如果不是赴重要的牌局、酒局,我决不轻易吟诵。
所以,当听说一个叫张艺谋的导演要拍一部叫《英雄》的电影,讲述刺客刺秦的故事,我想,有的可看了,一定要看。又听说,投资了三千万美金,挑了一水的大明星,梁朝伟在《春光乍泻》中一把抱住张国容的后腰是如此柔情似水,张曼玉是我从高中就贴在床头的偶像,李连杰能用自己的脚踢爆自己的头。另外,马友友的大提琴,谭盾的音乐,袁和平的武打设计,都是一时才俊、不二之选。我想,至于动这么大干戈吗?被阉掉的司马迁在两千年前,只用了不到两千个浅显汉字,就让我在两千年后,看得两眼发直,真魂出壳,知道了什么是立意皎然,不欺其志,名垂后世。又听说,片子拍出来后,媒体上到处报道,还跟奥斯卡扯上边,好象谁要是不看谁就没文化谁就没品味谁就不尊重华语声音,跟送礼都要送“脑白金”似的。盗版一点也见不到,跟各级政府、武警、公安局都有积极参与似的。深圳提前首映,一人一票,入门搜身,查身份证,比到天安门广场毛主席纪念堂看老人家遗容都严格。片头广告早卖出去了,游戏改编权也早卖出去了。
我想,坏了,琢磨着象有骗子在整事儿,纺织机器已经启动,皇帝的新衣正在制作。
北京首映的时候,暗恋梁朝伟和李连杰的小秘书老早就积极安排,公司包场,新东安小厅。为了不影响观看,同志们说好,不带小孩,不买爆米花,手机不放在振动,彻底关掉。电影开始四分之一,大家沉默期望,很多好电影都是慢热的。电影进行一半,大家互相张看,不知道到底是谁弱智。等到张曼玉问梁朝伟道:“你心里除了天下,还有什么?”大家相视一笑,知道是谁弱智了,于是同声先于梁朝伟说道:“还有你。”最后,被射成刺猬的李连杰被抬走了,演出结束了,小厅里灯亮了,我们领导严肃地说:“谁窜捣看的?谁安排包场的?扣她这月工资!”
工资事小,反正不扣我的。但是,这帮家伙借着电影的名义用所谓艺术的手段,毁了对我诱惑最大的两个词之一:“英雄”。还毁了我无限神往的那个时代和那群人物:“春秋战国的刺客”。
画面恶俗。
按说画面是张艺谋的长项,当年柏林评委说《红高粱》:“这么优美的画面预示着一个天才导演的诞生!”《英雄》的画面里,有李连杰这样的精壮男子,有张曼玉这样的妙曼女子,有各种中国符号:围棋,兵器、古琴、秦俑、银杏、汉字,但是怎么看怎么觉得是堆砌。想起中餐的大拼盘,蛋糕雕的城楼、黄瓜摆的大雁。想起北京街头的塑料椰子树,上海的霓虹灯,餐馆里挂的巨幅塑料风景画,花卉市场卖的盆景:一个白胡子老头坐在一座假得不能再假的土山上钓鱼,旁边有个黄白相间的大理石球,一边转圈一边冒白烟。小时候文化底子薄,长大了也是可以补的。多背背“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多看看范宽的山水、齐白石的花草鸟虫,明白中国式的画面美没那么难。
音乐恶俗。
经高人指点,我的确发现,《英雄》里面添加了好多猛料:歌剧,“大王,杀不杀?杀不杀?”,京剧,芭蕾舞剧,秦腔,等等。但是,不是鲍鱼、鱼翅、海参、火腿、燕窝放到锅里,一通乱炖就是“佛跳墙”。这里面还有起合转承、节奏火候,阴阳调和、五行匹配。要不然,每个药铺掌柜都能号称华佗了,不管什么病,反正山参、黄芪、鹿茸、狗鞭、肉苁蓉,挑贵的好的有名气的地球人都知道的往里扔,全当阳痿早泻治。
演员无辜。
兄弟姐妹们还是挺卖力的,演员是无辜的。全剧没有任何细节让梁朝伟表现他的温柔淳厚。陈道明对着“剑”字对着刺客朗诵“天下和平”,一定是导演逼的。李连杰死着一张脸,台词没有差池,至少没有在《罗密欧必死》中用英文笑着说“I miss you”的尴尬。张曼玉老了,香港最好的美容院也挡不住岁月无情,一张脸仿佛是涂了蜡但是搁了很久的水果,临战前和梁朝伟以情人关系睡在一起,让人怀疑是母子。看得出章子怡在加倍努力,每次叫喊着抡着刀剑冲上来的时候,都是口歪眼斜,好象中风早期,好象我某个北京前女友得知我红杏出墙。
导演丑陋。
常年提茶壶的,一朝苦混出来,成了喝茶的,第一件事是不要浮躁、不要得意忘形。既然成了腕儿了,就有资本心平气和、荣辱不惊,继续按照自己看待世界的方式,恶狠狠看下去,继续按照自己理解的表达方式,恶狠狠拍下去。看王家卫火了,就拍《有话好好说》,伊朗火了,就拍《一个不能少》,《卧虎藏龙》火了,就拍《英雄》,就这点点耐性就这点点胸襟。如果真有才气,应该明白如何点化,我在《双旗镇刀客》里看到了司马迁的《刺客列传》和古龙的《七种武器》,我在吴宇森的《变脸》和《不可能完成的任务II》中同样也看到了。如果才尽了,本着对自己名声负责的态度,应该选择沉默。在这点上,我崇敬曹禺和王朔。
剧本。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做为对文字虔诚的人,我拒绝评论,我拒绝将其称为文字。
如果绝大多数人认为,这帮人就是中国乃至华语电影乃至华人艺术的最杰出代表,那么在这个弱智的后现代,这帮家伙毁掉的,不仅仅是我心中的“英雄”和“春秋战国的刺客”,他们更毁掉了我的信心。欧美人拿出Mont Blanc、Tiffany、Leica M6、BMW Z8,我们还能拿出祖宗的景泰蓝、景德镇、故宫、长城。他们拿出荷马、莎士比亚,我们还能拿出唐诗、宋词、李渔。他们拿出伍迪艾伦、《通俗小说》、《美国往事》,我能拿出什么?张艺谋吗?《英雄》吗?
2002/12/29
谈谈恋爱,得得感冒
冯唐
我自从在协和医大念完八年之后弃医从商,每次见生人,都免不了被盘问,“你为什么不做医生了?多可惜啊”,就像我一个以色列同事在北京坐出租,每次都免不了被盘问,“你们和巴勒斯坦为什么老掐啊”。我的以色列同事有她的标准答案,二百字左右,一分钟背完。我也有我的,经过多次练习已经非常熟练:我的专业是妇科卵巢癌,由于卵巢深埋于妇女盆腔,卵巢癌发现时,多数已经是三期以上,五年存活率不到百分之五十。我觉得我很没用,无论我做什么,几十个病人还是缓慢而痛苦地死去。我决定弃医从商,如果一个公司业绩总是无法改善,我至少可以建议老板关门另开一个,如果我面对一个卵巢癌病人,我不能建议她这次先死,下辈子重新来过。多数人唏嘘一番,对这个答案表示满意,迷信科学的少数人较真,接着问,你难道对科学的进步这么没有信心,这么虚无?我的标准答案是:现代医学科学这么多年了,还没治愈感冒。
感冒仿佛爱情,如果上帝是个程序员,感冒和爱情应该被编在一个子程序里。感冒简单些,编程用了一百行,爱情复杂些,用了一万行。
感冒病毒到处存在,就像好姑娘满大街都是。人得感冒,不能怨社会,只能怨自己身体太弱,抵抗力低。人感到爱情,不能恨命薄,只能恨爹妈甩给你的基因太容易傻屄。
得了感冒,没有任何办法。所有感冒药只能缓解症状和/或骗你钱财,和对症治疗一点关系也没有。最好的治疗是卧床休息,让你的身体和病毒泡在一起,多喝白开水或者橙汁,七天之后,你如果不死,感冒自己就跑了。感到爱情,没有任何办法。血管里的激素嗷嗷作响,作用的受体又不在小鸡鸡,跑三千米、洗凉水澡也没用,蹭大树、喝大酒也没用,背《金刚经》、《矛盾论》也没用。最好的治疗是和让你感到爱情的姑娘上床,让你的身体和她泡在一起,多谈人生或者理想,七年之后,你如果不傻掉,爱情自己就跑了。曾经让你成为非人类的姑娘,长发剪短,仙气消散,凤凰变回母鸡,玫瑰变回菜花。
数年之前,我做完一台卵巢子宫全切除手术,回复呼机上的一个手机。是我一个上清华计算机系的高中同学,他在电话里说,他昨晚外边乱走,着凉了,要感冒。他现在正坐在他家门口的马路牙子上,看,让他感到爱情的姑娘派她的哥哥搬走她的衣物和两个人巨大的婚纱照片,在搬家公司的卡车上,在照片里,他和她笑着,摇晃着。这个姑娘和他订婚七天之后反悔了,给他一封信,说她三天三夜无眠,还是决定舍去今生的安稳去追求虚无的爱情。
领取而今现在
冯唐
学生物的时候,教授讲,每个存在都是一个奇迹,所以我们要捍卫物种多样性。翻闲书,哲学家讲,幸福的严格定义是多态,所以隔壁班上女生的豆腐再好,我还是偶尔想起陈麻婆的豆腐,所以花瓶里的玫瑰花再好,我还是间或想起蒜蓉的西兰花。
于是我们期望改变,期望不一样。
摘下眼镜,戴上墨镜,眼里的姑娘漂亮了,整个世界变蓝了。塞上耳机,推土机、压路机的声音不见了,陈升在嚎叫:“One night in Beijing,我留下许多情”。推开门,雪还没停,唯长安街一痕,景山一点,所有由现代城领导的“红配绿,赛狗屁”建筑,都被白色镇住。一觉儿醒来,窗户阴仄,雨疏风紧,想起年轻时候好多个不明白,其中包括一张脸能够长多少个包、一双脚能够走多远、一个姑娘能够想多久。还有,我们换电脑墙纸、屏幕保护。我们换手机图标、来电铃声。我们学英文、加入WTO。我们办奥运、修通了五环六环路。
但是,“不一样”再走一步是“太不一样”,是翻天覆地。
911的那天,北京时间的晚上,我在深州。从客户那边回到酒店,打开啤酒,打开电视,纽约世贸大楼在里面冒烟。第一反应是美国大片,《真实的谎言》续集,喝了一口啤酒,等着施瓦辛格撅着一身腱子肉出现。第二反应是邪教闹事,拦截了通信卫星,播放假想的世界末日。第三个反应是打我同事的手机,看我自己是不是工作过度,开始幻视幻听。
2003年的春天,北京没来沙尘暴,北京来了非典。
山非山,水非水,生活改变。二十几年来,第一次感觉北京金刀大马,马路老宽,小孩子可以象我小时候一样,在街头踢足球,在便道打羽毛球。十几年来,第一次重游北海,丁香还盛,杨柳还青,“仿膳”还是国营的、还号称慈禧爱吃、红烧驼掌还是一股脚丫子味儿。几年来,第一次接到婚前某女友的电话,问还好吗,问邮寄地址,说刚买到城里最后一箱N-95口罩,说放下电话就会用特快寄出。一年多来,老婆第一次主动下厨房,麻婆豆腐,蒜蓉西兰花,我问她会不会做香辣蟹、福寿螺。
山非山,水非水,工作改变。第一次从周一到周五不用穿西装。老板的目的不是放松下属,而是希望同志们一天一洗衣服,远离非典。第一次七点之前回家不感觉负疚。反正客户已经在家办公了,隔壁写字楼也被封了,我一个人急有什么用呢?七点回家,春夜方长,看老婆和玫瑰花,磕瓜子和新闻联播,读《霍乱时期的爱情》和《临床医学的诞生》。第一次,所有人都成了医学爱好者,讨论冠状病毒长得什么样,为什么激素有效,什么时候出现疫苗。第一次想,为什么要求经济每一年每个月都要增长呢?为什么要求自己每一周每一天都要向上呢?
山非山,水非水,观念改变。第一次,大家了解,自然要敬畏,个人卫生要注意,当众打喷嚏、随地吐痰、烂杀邪吃是罪大恶极的。第一次,大家知道,除了道琼斯、恒生指数、GDP,还有非典指数:多少新增、多少疑似,多少死亡,多少出院。还有一群穿白大衣的同志,踏着生死,每天干着十几个小时,领着很少的工资。第一次,大家明白,无论庶民公侯,说话做事都是要负责任的,没有报纸电视还有互联网,没有互联网还有短信息,没有短信息还有人心。
2003年的五月底,坐在出租车上,三环东路又开始塞车了,街边的火锅馆子又基本上满了人。车上的收音机里,一个经济学家在发言:“非典的影响是短暂的、局部的、可逆转的。”手机上老总留言:明天穿西装,见客户,新项目启动。写信谢我的前女友,告诉她我没得非典,但人却被N-95糊得缺氧。问她为什么好久没有音信,她回了一句恶俗的台湾爱情诗:有时关切是问,有时关切是不问。这样水波不兴,你好我也好。山还是山,水还是水,生活和工作终会照旧。希望观念的改变能留得长久些:敬天悯人,相信人心。
学医的时候,老师讲,人是要生老病死的,致病微生物是到处存在的。回家刻了颗阴文印,截朱敦儒的《西江月》:不须计较与安排,领取而今现在。
2003/5/21
挣多少算够
冯唐
开始挣钱之后,不能再把父母家当食堂,不能睡到“自然醒”。于是常想,挣多少就算够了,可以把楼口的川菜馆子当一辈子的食堂,天天睡到大天亮。
先不考虑能挣多少。领导说,人有多大胆,田有多大产。村民说,要想富挖古墓,要想富扒铁路。然后村干部在村民的院墙上写标语:私造枪支是违法的,武装抗税可耻,坚决打击刑事犯罪。字色惨白,斗大。
“挣多少就算够了“可以分解成两个问题:挣钱的目的是什么?目的明确之后,量出为入,应该挣多少?
挣钱的目的可以简单概括成三种:一、为了近期衣食无忧,二、为了有生之年衣食无忧,三、为了金钱带来的成就感和权力感。
如果目的是前两种,需要进一步问的是:你要的是什么样的衣食无忧?穿老头衫、懒汉鞋,喝普通燕京啤酒,住大杂院,蹬自行车,想念胡同口四十出头的李寡妇,是一种衣食无忧。飞到意大利量身定制穿绣了自己名字缩写的衬衫,喝上好年份的波尔多红酒,住假前卫艺术家设计的水景豪宅,开兰勃基尼的跑车,想念穿红裙子的金喜善,是另一种衣食无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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