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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活着就老了

_7 冯唐 (当代)
古巴不错。够老,十六世纪初,就是海盗巢穴,到二十世纪中还是美国黑帮年度工作大会的长期地点。解放之后,古巴革命党们内心纯净,内心没邪恶能量口袋里没钱破四旧,十几平方公里的老城,从东走到西,三十分钟走过五百年。烟有COHIBA,酒有HAVANA CLUB,绕岛一周,都是深蓝色的加勒比海,在岛上晃悠,到处都是腿长腰细的漂亮姑娘。但是,土地公有,住房公有,想买房子也没人卖给你,而且,卡斯特罗在欧洲医药和中国针灸辅佐下,身体真的还很好。
还是北京。最近三次回北京,没有一次见到蓝天。沙尘暴里,坐在啤酒杯子里,我问一个老哥哥,会迁都吗?老哥哥说,我们有生之年,可能性不大吧。我问,北京会变成沙漠吗?他说,我们有生之年,可能性不大吧。所以,还是回北京。后海附近整个四合院,不太现实。中等规模的四合院,占地五六百平米,基本住了八九户人,不找三四个打手,没上千万,请不走。砖木结构,两小孩儿墙根撒泡尿就塌了,抹平了重盖,周围二三十个老头老太太找你麻烦。还是在城乡结合部找一块农民宅基地,自己人设计,自己人当工头,自己人画画补墙,我自己住。我问,只租二十年,二十年之后怎么办?老哥哥说,活这么大,我明白一件事,十年之外的事情,不想。
北京虽然已经不适合人类居住,但是还适合我思考,还能让我混吃等死,灵魂不太烦闷。
浩荡北京
冯唐
我第一次感到北京浩浩荡荡、了无际涯是在小学二年级。我生在北京东郊一个叫垂杨柳的地方,那里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一棵飘拂着魏晋风度和晚唐诗意的垂柳,杨树爬满一种叫洋剌子的虫子,槐树坠满一种叫吊死鬼的虫子,满街游走着工人阶级,衣着灰暗眼大漏光,怎么看怎么不像这个国家的主人。苦夏夜,男的工人阶级赤裸上身,女的工人阶级大背心不戴奶罩,为了省电,关掉家里噪音巨大的风扇,或坐或站在杨树槐树周围,毫不在意洋剌子和吊死鬼的存在。我每天走354步到垂杨柳中心小学上学,走354步回家吃饭。我小学二年级的一天,学校组织去人民印刷机械厂礼堂看《哪吒闹海》,从垂杨柳中街一直走到垂杨柳南街的最东端,作为小朋友的我们俩俩手拉手走,整整1003步,真是遥远,我的手被拉得酸痛。电影散场,我站在垂杨柳南街上看旁边的东三环南路,当时还没有任何立交桥,好大一条河流啊,一辆辆飞奔而过的212吉普、130卡车都是一团团的河水,河的对面是人民印刷机械厂的厂房,像个遥远的另外的城市。海要比这大河更凶猛,我想,龙王真是可恶,哪吒的脑子也一定被驴后蹄子踢了,怎么能闹得过海。我长大了,仰面躺下,成为一条木船,阳具竖起,内裤就是风帆,西风吹起,我就扬帆而去,横渡这大河,脱离北京。
1.此城何城?
地理书上说:“距今1亿多年前的中生代晚期,在中国东部发生了一场强烈的造山运动,火山喷发、地壳变动、山地隆起,这就是著名的‘燕山运动’。”运动之后的北京地区,三面环山,中间是平原,向东南开敞,如同一个海湾,北京及其周围可以形象地称为“北京湾”。漠北的野蛮民族打到这里,冬天的时候,觉得北风还能如刀,残阳还能如血,认定这里是他们可以用一定形式定居下来,而又不会渐渐失去彪悍兽性和简强判断力的最南端。再往南,过了淮河,杨柳岸的暖风就会吹融刀剑,醉泥螺和黄鱼鲞就会催生骑兵肚皮的赘肉,口小如樱桃奶小如核桃的女人就会柔软各个部落首领的身心。江南的汉人也逐渐悟出了中国历史上的一个重要规律:北京东南的所谓中原无险可守,北方异族入侵,一失北京、中原难保,江山难保,不在北方建立都城,就是自行加速政权的灭亡。于是平安险中求,明成祖朱棣不贪恋江南的暖风、醉泥螺以及小奶美人,迁都北京,在沙尘暴中真切感受塞北的威胁,在威胁中时刻警惕着。
北京的雏形是蒙古人在元朝奠定的,至今不变,三点突出:
一,四四方方。确立中轴线的设计,“左祖右社,面朝后市”,在大城之内,一条大马路与中轴线垂直相交,马路以北是中央部分,中央部分的前方是朝廷,后方是市场,左面是太庙,右面是社稷坛,清清楚楚。这条大马路,经过历代自大狂和虚无的民族主义者反复修建和拓展,形成了现今毫无人性的长安街。最宽处近百米,基本就是给坦克行驶和战斗机起落用的,心脏不好的小老太太小老大爷横过马路,先舌下含一片硝酸甘油。在上海或者香港等等依海而建的城市里,一百米的距离,已经做了头修了脚洗了衣吃了饭买了菜钉了鞋寄了信会了朋友。城市规划院的一任老院长跟我说,别笑,为了阅兵的首长们站在天安门上,一抬头就能舒服地看到新式的战斗机从天空飞过,长安街两边,即使是在东三环附近,建筑物也要限高200米。2000年左右,开发商开始一起炒CBD的概念,朴实的大北窑桥,也更名为国贸桥,所有附近的楼盘都夸耀长安街和东三环形成的“金十字”,我认识的一个法国设计师也被请来做CBD的整体规划和功能定位,他老实跟我说,这哪里是什么金十字,简直就是他妈的天堑,你们扒了美丽的城墙,修了二环三环四环五环六环,在飞机上看就是城市的一道道紧箍。
二,正南正北。四方的元大都,街道笔直,正南正北,正西正东。最近,花市斜街等唯一几条歪道也因为城市建设被消灭了,只剩后海附近的烟袋斜街,依湖成形,还在。蒙古人数学不好,如果打到北京的是哥伦布,建完这个四四方方正南正北的城池,南北走向的,都叫街,东西走向的,都叫道,街道统统编号,一二三四五,甲乙丙丁戊。如果那样,到了现在,打车赴局,和出租师傅就省了很多口舌。蒙古人不是哥伦布,所以现在去个没去过的地方,要先问清楚附近的地标建筑。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手机还基本用于军事,装固定电话还要贿赂电信局员工要排队等待要交5000元押金,我的一个大哥开始做生意,和杨树下槐树下的工人阶级说,要不要钢材,要不要火车车皮,要不要苏联造的客运飞机。在现在看,大哥当时的名片依旧实用:办公住址,102中学西南五十米垂杨柳西区二楼,电话,6787864让小玲子妈妈叫一下。
三,亲水建城。弃金中都的小家子气的莲花池水系,以上通下达的高粱河水系为设计中心,挖了通达江南的大运河,运河北边的终点就是什刹海。于是北京有了水喝,有了水景,水路运来的醉泥螺还基本新鲜,吃了不会闹肚子,运来的小奶美人依旧眼神忧郁,从头发看到脚尖,耳边就响起《声声慢》。什刹海、北海、中南海连接成片,对一个城市而言,极其奢侈。纽约曼哈顿中央公园以及旧金山金门大桥公园的设计都是由此产生灵感,所以华尔街上的银行家今天才有舒展水景看,不至于大批量疯掉,旧金山的同性恋才能在光天化日下在公园的大草地上手拉手,走啊走,心平气和仿佛魏晋时候号称BAMBOO SEVEN的七个男人。那个法国设计师跟我说,新中国后,北京城最大的遗憾不是拆了城墙,而是没把什刹海北海中南海合在一起,建个开放式的大公园,给作为国家主人的工人阶级颐养心灵。
这个法国人回国之前的一天,北京来了沙尘暴,宇宙洪荒,天地间一片混沌赤黄,法国人兴奋地在长安街上行走,问我说,这里是不是传说中的火星?我想起很久远的一天,我陪我的初恋在中山音乐堂听管风琴,出来的时候也是沙尘暴,所有的星星都没了,所有的路灯看上去都像星星。我们沿着长安街一直走到国贸,然后再沿着东三环一直走到团结湖,我的初恋表情坚定头发飞扬,她笑了,我看到街边的玉兰花开了,她唱《晚霞中的红蜻蜓》,我觉得比鸟叫好听多了。我问她,你是不是来自火星?我的初恋说:“我真的怀疑你是不是北京孩子,要夸我长得像天仙,就眼睛看着我,舌头伸直,直截了当地说,不用转弯抹角地说什么月亮,什么火星。”
2.今夕何夕?
北京最不缺的是历史,2000年前联合国评定的世界文化遗产,中国一共19个,北京占了6个。而且不像西安等等过早辉煌过的城市,北京所有的历史都是鲜活的或者根本没有死过。我飞快地去过一次西安,秦始皇陵远看像景山,但是不是公园,不让攀爬,华清池仿佛某个民营企业在后院自己凑合挖的澡堂子。十年前,爬黄花城野长城,农民兄弟一块钱卖我一根玉米,十块钱卖我一块五百年历史的明代长城城砖。春天的时候,和姑娘去天坛,在墙根下拣荠菜,摘嫩枸杞叶子,中午配着鸡蛋炒,煮清汤。风吹过来,没有尘土,也没有杨花柳絮,我眼看着,一根枯死的枝叉从巨大的柏树上摇落,柏树腰长得那么粗,也应该是三四百年的生命了。和所谓艺术家们吃饭,某个饭局上,某个姑娘扎眼,五官嚣张,两眼一抹兽光,似乎非我族类。听熟悉情况的人介绍,这个姑娘有几分之几的满人血统,几分之几的蒙古人血统,妈的妈的妈的妈使用下半身和咸丰皇帝战斗过,如果大清不亡,她会是个格格。2005年,陕西周原发现四墓道的西周王侯级大墓,打开空空如也。我和几个古董老大开玩笑,拉两车武警封锁东三环北京古玩城的所有出入口,撬开大小所有保险柜和暗门暗锁,脱光古董老大们所有的衣服,搜查所有可以藏东西的所在(包括古董老大身体上的各个孔穴,难保里面没有西汉上等白玉做的整套含蝉鼻塞耳塞肛塞),就会呈现中国2005年最大的考古发现。
历史长当然好,民族可以自豪,可以冲淡眼下很多问题。北京的悠久历史中,最夸张的是周口店北京猿人。五十多万年前的旧石器时代遗址啊,意义重大。几乎所有的新物种都产生于非洲,比如埃博拉病毒和艾滋病。西方学术界认为,除了中国,所有其它原始人类都起源于非洲。这种认可极为难得,河南偃师二里头郑州二里岗都挖了那么多年,西方还是一直不承认夏朝的存在,更不要说三皇五帝,在他们眼里,中华文明凑不到5000年。唯一的一个北京人头盖骨后来在协和医院神秘地消失,一定是日本人干的,仿佛六十年代的人没有学好任何一门功课,都是四人帮害的。之后好像又找到一些碎骨和牙齿,据见过那个丢了的头盖骨的专家说,一定是同一批人身上的,证据确凿。六十年代美国登上月球也一定是真的。我做肿瘤研究的时候,也偶尔听说同道做出了非常喜人的科研成果,然后传出动物模型意外跑失或者被游荡的民工杀了吃了,所以需要追加科研经费,重新培养兔子和老鼠,这些应该也是真的。
已经死了的或者快要死了的历史集中起来,活在博物馆。人家送我一本北京博物馆套票,80元,可以逛上百个博物馆。我心里流淌着口水,幻想着有时间休个无比悠长的假期,和懂明清家具的老大逛紫檀博物馆,和懂书画的老大逛故宫博物院,和懂青铜瓷器玉器的老大逛国家博物馆。一个上海人问,总说北京有文化,这些博物馆,多数北京人连名字都不知道,别说去过了,你一辈子也不一定都会去一遍。我说道理很简单,最奢侈的不是实际享受了多少,而是有享受的权力和自由,所以手机才具备摄像和看电影的功能,所以中年男人才会羡慕皇帝的三宫六院。
我想,就像一把茶壶,茶叶在茶壶里泡过一段时间,即使茶水被喝光了,即使茶叶被倒出来,茶气还是在的。北京是个大茶壶。太多有权的有钱的有性情的人象茶叶似的在北京泡过,即使权没了钱没了性情被耗没了,即使人死了,但是人气还在,仿佛茶气。鬼是没有重量的,我想,死人的人气也不会很沉吧,沙尘暴一样,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飘浮在这座城市上空。复杂丰富的城市里,活人也变成鬼,熟悉过的老大,喜欢过的姑娘,我对他们的记忆如同可吸入颗粒物,天空灰蒙蒙的,载我的出租车开过华威桥,一个恍惚,我听见一个老大的声音:仔细看看这个白玉鸡心珮,拉丝对不对,游丝纹对不对,是西汉的还是宋朝仿造的?你再仔细看看。我听见一个女声在唱:晚霞中的红蜻蜓你在哪里啊,少年时候遇见你,那是哪一天?
3.彼何人哉?
判断对于一个城市熟悉程度,我有一个自己的标准。比较熟悉就是我知道这个城市里什么地方有好吃的,我知道什么地方的酒又好又便宜。很熟悉就是城市里最好吃的馆子,老板或者老板娘是我的朋友,喝多了有人送我回家或者去医院。极其熟悉:城市里最好吃的馆子,我去了,老板或者老板娘会自己下厨房,炒菜上桌子,老板和我干第一碗酒或者老板娘看着我夹第一口菜,喝到极高,送进医院,急诊室门口有四个以上的医生弟兄等着看我的熊样。
如果这样分类,我极其熟悉的城市,只有北京。
一个上海人较真,在上海成为经济首都之后,说,有了经济实力才能谈得上文化,问,北京是文化首都,凭什么。如果逛一下北京的夜店,听听聊天,了解一下夜店里的人,就很容易明白。北京集中了全中国50%以上顶尖的文学家、画家、雕塑家、音乐家、歌手、地下乐队、演员、摄影师、建筑设计师,走进一个这些人常聚集的去处,随便就看到一个横断面,有的已经成名了,有的还在混,成名的,不一定有才气,但是的确努力,在混的,有的才气浓重,在眼睛里忽明忽暗缭绕盘旋。我看着那些刚出道的才情浓重的人,我知道这些人中,必定有一部分会在某种程度上不朽,尽管这些人现在可能还汗味浓重鼻毛悠长,还没找到合适的表达方法,还没用过信用卡还不会说纯正的普通话,就像我在斯坦佛大学的棕榈大街上,听那些话都说不利落的毛头小伙子聊他们的创业计划,什么血管生长素抑制因子治疗肿瘤,什么DNA芯片,我知道这些人早晚会创造出下一个辉瑞和惠普。在北京的一个桑拿天里,我蹭票在工体听了许巍的第一个个人演唱会,他唱到三分之一的时候嗓子就劈了,声音锉刀一样割耳朵,唱到最后,他终于撑不住,哭了,他一定想起他来到北京城这十几年,多少人没有混出来啊。坐我前排一个女孩,浑身打了无数的洞,穿了无数的金属环,挥舞着荧光棒,喊,许巍,我爱你。我心里想,又一个小混混,混出来了。
有个美国知识分子说,北京最像纽约,上海不像,太不像了,有股票交易市场又怎样。在北京和纽约,一个人必须非主流才能入流(You have to be out to be in),而在上海,这个人必须入流才能入流(You have to be in to be in)。我们在东三环靠近农展馆附近有个食堂,没有名字,没有霓虹灯招牌,水泥地,水泥墙,金华土菜。艾未未的设计,招牌式的冷静干燥,没有多余的一点零碎。保尔柯察金的那句“当你回首往事的时候…”影响了我的上半生,艾未未说,人不应该追求快乐生活,快乐就像糖一样,只是人生的一种味道,这句话我时常想起,或许会影响我后半生。在食堂里,我见到各种非主流的人:有自闭症嫌疑的小提琴手,说话从不看人眼睛,从脸上看不出年龄,酒喝到老高才放开些,死活让我叫她舅妈,她出的唱片上全是外文,据说她是国内第一把小提琴,男的女的都算上。有二十年没写东西了的作家,对古玉和旧家具的见识远远在对文字的见识之上,从小到大,唯一做过的一份正式工作就是在作协当他爸的秘书,他爸早就仙去了,他还一直是他爸的秘书,每月从作协领一份工资。有满头白发的老诗人,没有工作,娶了80后的姑娘,姑娘的爸爸比他小两岁,叫他大哥,他还贷款买了房子,还生了胖儿子。老诗人常劝我,别眼馋,80后的嫁给了他和杨振宁,再过两年,90后的就会看上我,一拨一拨的,耐心等待,别着急。总之,除了我,基本没有见过一个需要朝九晚五穿西装打领带上班的人。唯一的例外是一个税务局处长,快五十了吧,一天喝多了,反复念叨,他应该快升副局长了,他辛辛苦苦啊,副局长牛啊,没完没了。一个姐姐平常总是微笑着,喝很少的酒,吃青菜,终于忍不住了,说,你有完没完?我老爸进政治局那年你中学还没毕业呢,又怎么样啊,现在还是天天傻子似地看新闻联播,测血糖看糖尿病好点没有,雍正皇帝用的第二任宰相是谁啊,有人记得吗,我看你还是省省力气吧。
一次喝多了一点,借着酒劲拨我初恋的手机,问她在不在食堂的附近,有没有开着车,可以接我回家。她的车开得又快又稳,我说北京开始没劲儿了,出国的出国,去上海的去上海,生孩子的生孩子,一桌麻将都凑不够手了。她说,哪儿那么多要求,北京至少还有人驮你回家去。她还说,给我带了明前的新茶,今年雨水大,是小年,让我将就喝,如果敢先喝别人送的,就腐刑伺候。
二十七岁之前,我没出过北京,第一次坐飞机,就飞到了旧金山。之后四年间,飞国航,积累了三十五万公里里程,我想,我算是脱离北京了吧。但是偶尔在南方遇到风沙,摸到腰里拴的红山青玉鹰,见到白发的诗人或者收到我初恋的短信,问,最近如何?我楼下的马路就恍惚变成东三环,天边就隐隐压来沙尘暴。我想,我无处可逃,就象孙悟空飞不出如来那双肥厚的手掌。
红灯青烟里的阿姆斯特丹
冯唐
传说中,坏人们坑蒙拐骗偷,为的是吃喝嫖赌抽。现在,全球化了,吃喝到处都有,麦当劳、星巴克。赌博合法也不新鲜,2006年澳门博彩收入超过了拉斯维加斯。越南、柬埔寨、马来西亚边境上,赌场到处都是,吸引中国赌徒,创造的就业机会超过了边防军。中国西部的口号是,给我一张博彩牌照,还祖国三个浦东。但是毕竟时代进步,不是万恶的封建社会了,合法嫖抽的地方,世界上还是少有,所以在去阿姆斯特丹之前,周围的坏人们再三叮嘱,要逛红灯区、咖啡馆(COFFEE SHOP)、凡高和伦勃朗的博物馆,要吃意境仿佛臭豆腐的当地奶酪。红灯区就在中国城西边儿,官方地图上清晰标注个大红圈,说是充满餐饮和夜生活。咖啡馆主营大麻,临街窗户上各国文字,基本意思是“恍如 天堂”,最好的几家里,有尼泊尔、云南和加拿大当年最好的大麻。
会议最后一天,下午三点就提早散了,从酒店蹿出去看荷兰人民。
阿姆斯特丹古城运河纵横,据说不是象通惠河、什刹海那样为了漕运而是为了排水。绝大部分城市在海平面以下,房子建在石木支柱上。排水需要极其精细,台风来了,排少了,地下室和一楼进水,台风过去,排多了,石木支柱曝露于空气,氧化膨毁。沿着运河,两岸联排三四层小楼,细方红砖,密不容针地争夺向水的面积,同时形成街道。向水的一面统一开长方大窗,大窗又被细木窗棂切成小的正方形,窗户的面积几乎占了总面积的80%。楼顶都尖,雕花,狮子绵羊之类,都嵌个牌子,“1668”,“1781”等等,表示楼的竣工年份。牌子上面都有一个憨实的挂钩,据说两个用途,一个用途是吊运大件家具电器。楼梯太窄小,百年前也没有能塞两个金喜善的韩国双开门冰箱,另一个用途是吊运八十岁以上腿脚不灵便的老头老太太。楼里没有电梯,百年前也没有几个八十岁还赖着不进天堂的老人。小楼和河岸之间,树木划分机动车道和自行车道,多银杏和香樟。机动车基本开不起来,自行车更加得意。荷兰姑娘身高平均一米七,皮白刺青,乳阔腰仄,骑在老式二八车上,比机动车还快,金黄的头顶几乎和路旁的银杏树一样高。运河里多游船,小的装三两俊男美女老流氓,大的载满各地游客。大型游船一定是定制的,满客后,船高刚好矮过运河上砖石桥半寸,船长刚好能在最宽的河面上掉头。河边有长木椅,坐着看对面的楼房,楼房里的窗,窗里隐约的姑娘。虽然河面只有二十米,但是毕竟是山水相隔,觉得对面的姑娘竟然有些遥远。北京城里基本没河,也没河边木椅,但是年少时候一样在三四层的板楼下,坐看楼里的窗,窗里的姑娘,平静的时候带着一包前门烟,不平静的时候带着一瓶北京啤酒。她知道我在吗?她不知道我在吧?知道又怎么样呢?楼周围没有银杏和香樟,槐树上有叫吊死鬼的虫子,杨树上有知了。半包烟之后,一瓶啤酒之后,楼顶的姑娘,头顶的星星,还有共产主义,当时觉得这辈子都想不明白,现在还是这样觉得。
象平壤街上悬挂领袖照片或者上海街上悬挂世博会宣传画,阿姆斯特丹满街挂着一个毛发浓重眼神迷离的男人画像,我想应该是伦勃朗吧,但是太晚了,他的博物馆来不及看了,太阳还没全熄,红灯还没上,先去古玩街SPIEGELKW ARTIER。和香港荷里活道类似,小铺临街而设,铺面小而深,比北京古玩城那种集中圈养有味道。铺子里,藏在铺底下的上好货色,同北京香港的古董铺子一样,没人引荐看不到,怕惹是非。放在面上的,多一二百年前的钟表首饰,还是那几个大名牌,Bvlgari、Cartier这类,百年过后,没有感觉一丁点过时。一个Cartier的小表,一厘米见方,宝蓝色刻度和指针,蓝宝石弦轴头,安静,好看。本来想买了做个手机串,后来过了遍脑子,没有哪个手机配得上,于是算了。一个Zeiss的单筒望远镜,黄铜,10X25倍,看皮壳,三五十年总有了,一个日本人反复看,店老板说,看百米外楼里洗澡的花姑娘,没有问题,屋子里水气再大都没问题,日本人一脸的欢喜。街上也有东方的东西,多二三百年前日本明治中国盛清时候的物件,十六七岁刚修完礼仪课上过妆的小姑娘似的,傻子都知道好看。柜子里一块白玉合欢坠子,老板说是籽料,清中期,沁色好。心想,这个我懂,不是籽料,是山料,不是清中期,顶多到民国,不是沁色,是皮子,比《夜宴》里葛优拿的那块仿清中期硬被当成五代十国的坠子还假,还是让店老板留着骗老外吧。
阿姆斯特丹红灯区真的是一个区,跨两条河,十几条小街,疾走一圈会出汗。窄处不容车,宽处警察骑大马,周围两三处教堂,嬷嬷们青衣白帽,进进出出。临小街的一楼,开出一个个三四米的门户,落地玻璃门窗,一户,一凤,一帘,一床,一洗手池,一盏红色管灯儿。天光将熄,帘幕拉开,凤鸟们着三点,裸露其余,当户待客,窗顶红灯亮起,古老深远,映照路人心中同样古老深远的生命花火。凤鸟们中外荟萃,肥瘦搭配,守株待兔,游客们或忐忑不安,或兴高采烈,全部都很兴奋,都在于情于理于欧元盘算是否转化身份,从游客变成嫖客。越是窄的小街,红灯越浓,凤鸟越美丽,游客越多。最窄的一条小街,最窄处将将容纳一人,一个旅游团从一端鱼贯而入,另一个旅游团从另一端鱼贯而入,到最窄处,游人们必须仁义恭俭让,有进有出,同时兼顾左右的凤鸟纷飞。
周围很黑,只有灯红,所有人都开心,以为是在游历地心,忽然听见中文口音的英语:
“How much(多少钱)?”两个干部形象的中年男子,看年纪和气质,正处、副局左右,应该是第三梯队。
“Fifteen minutes, fifty Euro(十五分钟,五十欧元)。”红灯下,窗户内,欧女窈窕,腰小奶大。
“Receipt(有发票吗)?”
“Sure(当然)!”
“不好吧?”一个中年男子对另外一个男子说。
“有什么不好?下雨了,我们又没带伞,你左边房间,我右边,躲躲雨。”
因为合法,所以倍感安全。街口有大汉,但是没有“仙人跳”,有避孕套,所以绝少难言隐疾。由于职业习惯,我迅速计算了一下市场规模:一次五十欧元,一次平均半小时,一凤鸟一夜平均八次,整个红灯区二百只凤鸟,其他毛片和纪念品、餐饮、性用品、性影院、性博物馆和性旅馆等等相关产业同凤鸟的实战产业规模类似。凤鸟也要休息,体检,一年按三百天计算,50*8*200*(1+100%)*300,一年下来,几乎是五千万欧元的生意。
最好的咖啡馆也在红灯区附近,我决定过门而不入。学过医,我知道,老天造人,为了将来好控制,软件系统里留了几个后门,毒品就是最大的后门之一。和毒品相比,美人这个后门简直不值一提,36C美乳就是七八磅肥瘦相间的东坡肉而已。夜深以后,不进咖啡馆的门,大麻的味道也像美人长发一样,泪水一样,歌一样,诗一样,清风一样,从咖啡馆的门缝里渗漫出来,流淌在小街上,醇厚,温暖,镇定,安详,贴心,懂得。仿佛传说中的女神,阅尽沧桑,懂得一切,心大如海,胸大如海,怀里的男人永远是对的,永远受尽了委屈,永远脆弱而伟大。
在红灯区两条小运河交汇处,两边都是教堂,一个爱尔兰酒吧。我要了一升啤酒,一盘鸡翅。周围桌子上,遍布五十岁上下的老流氓,天色渐晚,酒半高了,老流氓们向每个路过的男人举杯,对每个路过的姑娘吹口哨,睥睨自雄,旁若无人。船开来,风吹过去,忽然一种在北京这种古城才有的不朽感。只有在这些古城里,时间才能停滞,你坐在你爷爷常去的酒馆,五十米外是你姥爷操过的窄逼, 你爷爷你姥爷向你挥挥手,然后转身。不是死去,而是明天再见。
香港饭没有局
冯唐
为稻粱谋,做俗事,时间过得快。在香港三年了,仔细想来,香港有饭无局。
作为一个高度发达的城市,香港五胡杂居,有饭吃。
时间当横轴,金钱当纵轴,香港的饭可以被这两个轴分成四类:没钱没时间的饭,没钱有时间的饭,有钱没时间的饭,有钱有时间的饭。
没钱没时间,去香港的特色,茶餐厅。茶餐厅三五步一个,比公共汽车站还密集。进门,一盘一筷一餐巾纸,给你倒一塑料杯深褐色的免费热茶。套餐,一个大盘子,几片肉几根菜一砣米饭,配例汤或奶茶,二十文,冻饮加两文,穿学生装的小童减两文。十分钟吃完,免费茶漱漱口,门口交钱走人。一中午,十一点到一点,位置好的茶餐厅,一张台面翻七八次。
没钱有时间,去街边排档。要找老区,排档越破越便宜东西越新鲜。在香港,整个文官体系城市秩序日臻完善,脏的地方不好找了,南越王两千年,殖民地百年,回归十年,和美国比,香港有些历史了,老破的地方还有。屋内三四张台子,屋外两三张台子,小海船今天打来什么海货,厨房里就进什么海货,桌子上就拿什么海货伴酒下饭。还有烧烤摊子,整只走地鸡翅,鸡腿菇,豆腐干,鸭肾,海螺,凤尾蚌,泰国酸辣汁,马来香辣汁,店主说,配方保密。周围是香港难得一见的闲人,听时蔬海鲜在烧烤架子上在白灼锅里嗞吱作响,看啤酒泡沫在玻璃杯子里腾起湮灭,街左边水果摊子的老婆婆在分哪些是该卖十文三个的橙子哪些是该卖十文四个的橙子,街右边果汁摊子的小女孩帮着爸爸问客人雪梨汁是加猕猴桃还是加西柚,抬头,拐棍一样瘦高的楼宇之间,月亮还是明亮的,觉得生活浓得仿佛糨糊,把人牢牢地粘在酒桌边的凳子上,两大樽青岛,六七十文港纸,一粘就是一个晚上。
有钱没时间,去好酒店,吃午餐定食。世界各地五星酒店里的吃食有共同的特点:贵,难吃,摆脱不掉的装逼气质。香港除外。五星酒店里的餐馆,基本都是外人经营,顶尖的地段,午餐定食的价格也不吓死人,做得卫生精致没太多可挑剔。还有,叫外卖,叫很贵的外卖,燕鲍翅,鱼子酱黑菌面,陈年普洱茶。送外卖的在办公室的用餐区铺开台布,好吃的就在嘴边。下午还有二十几个电子邮件要回,三个电话会要开。香港岛上面积勉强转得开屁股的海景房要卖上千万港币,太郎们,阿信们,加油。
有钱有时间,香港有很多地方和很多吃食,号称方圆几千里之内,最好的中餐,最好的西餐,最好的混合餐(Fusion),拿钱不当钱。中国会,香港俱乐部,吃的地方可以草木繁盛,墙上挂北京八九十年代混出名堂的流氓艺术家的后现代绘画,落地窗里有无敌的维港烟花,窗帘的花边是苏格兰大妈手工缝制,和英国女皇陛下睡觉的地方一模一样,原木多宝格里放二十厘米直径的青玉谷纹壁,玉种沁色都不错,放在南越王墓里也属于中等品相。同样的明前茶虎跑泉水,用顾景舟八十年代做的提梁壶沏,价钱如何标?
作为一个高度发达的城市,香港白居不易,没有饭局。
饭局的三种基本要素:赋闲男人,时鲜美女,便宜啤酒,香港什么都没有。香港少闲人,香港大学毕业,进五大会计师事务所,每周牲口似的工作八十小时,工资还不够付房租,不找男女朋友同居,就得吃父母。平时能聚在一起吃饭的,不是做金融的就是做咨询的,不是滴酒不沾就是只喝一杯啤酒,不是普通话中夹带英文就是台湾风味国语,不是迟到的就是还有工作要做必须早走的,都带着二个手机一个大陆号码一个香港号码一个讲电话一个发短信,都带着Blackberry随时收发电子邮件,都带着iPOD随时听音乐听PODCASTING,都带着PSP随时打游戏看照片看小电影。香港多职业女性,穿着基本是日本时装杂志模式,两腮涂红,身材瘦小,脚大,头尖,在人车充分分离的中环人行道上暴走,每小时十五公里,和北京骑自行车的速度差不多。娱乐公司力捧的几个香港女明星,仔细看八卦杂志生活照片上的眉眼,朴实如傻强,实在家常,在北京,基本不要想上北影中戏或是北广了。
那种老流氓露着胸毛就着啤酒和一群小流氓回忆年轻时代,身上被砍多少刀,还跑出去多少个街口,跳上小船逃掉,那种一个相公带着几个姑娘一边吃公仔面一边等生意,估计都只是在香港电影里还存在的香港饭局了。
怕应羞见
冯唐
最近,对房子的兴趣明显大于女子。
生理学讲,新陈代谢的规律决定,男子过了三十五六,原来鞋底子抽都不胖不肿的,吸西北风喝自来水啃低糖黄瓜也长肚子。四下张望,年岁比自己小的狠呆呆的晚辈,有的官已经做得比自己大了,有的钱已经挣得比自己一辈子能挣的还多了。年岁差不多的弟兄,有的第三次婚姻也破裂了,重新攒了个没牌子电脑,打红色警报和帝国时代,有的生了三个女孩,老大叫星,老二叫月,老三叫日。年岁比自己大八九岁的老哥哥们,多数明白这辈子差不多了,一口元气泄了,邪火消灭,愤怒不再,头发很快秃了。操守差的,破罐子破摔吧,下坡的速度比上坡快多了,张艺谋拍了《英雄》、陈凯歌拍了《无极》、余华写了《兄弟》。于是,对世界的看法逐渐平和,世事练达,人事洞明,对姑娘的兴趣一点点淡了,看周围的女子越来越中性。这样的男人占人口的大多数。这么大岁数,内心火苗突突的中年色鬼,是异数,必要时需要保护。
另外两点加剧了这个趋势。一是姑娘的长相越来越假。化妆品让95%的一线影星仔细洗洗脸之后,不如二线城市公共汽车上的售票员。韩国美容医生的刀法越来越精,自从把造假LV包的技术转让到河南,芯片和美容术就是韩国最自豪的高科技了。激素补充疗法和激素替代疗法在暗夜里传播,瑞士和日本注射型人胎盘素三个疗程下来,儿子叫你小妹。二是麻烦。这时候,喜欢上某个女子工程浩大。十年前的喜欢是真正的喜欢,不喜欢了就说不喜欢了,简单得就象从学三食堂转移到学二食堂吃晚饭。现在,换个刚做七个月的工作,手续要办仨月,别说身边换个一起呆了七年的人。
秋天去青城山,看西南民居楼盘,蓦然动心。
一是距离机场近,一个小时车程,周末前后请两天假,就可以躲过来。二是距离成都近,四十分钟之外,就是事逼但是好吃的银杏酒楼,不事逼也好吃的红杏酒家,五块钱的采耳,五块钱一天的茶,二十块一天的麻将。三是供应有限,前山脚下的地差不多都盖上了房子,都江堰负责青城山建设事宜的市领导也跳青城山自杀了,圈地运动基本完成,交易成本必将上升。四是到了喜欢道教的年纪,不禁房事,不禁荤腥,鼓励吃白果土鸡和猕猴桃,文气简洁地说,就是乐生,土鳖唠叨着说,就是脸皮厚实就这么活着,活着活着就老了,活着活着就无耻了。
从楼盘坐黑摩的,两块钱,五分钟,到小山门,十分钟山道,过一个又象心型又象屁股的月城湖,见索道。坐索道过半,两腋风生,周遭柳杉换叶子,一绺黄穗从几十米高的杉树顶端落下,随风一两个抖动,在我面前坠下。心中一紧,仿佛二十年前,下了课间操,窥见十米之外,穿黄裙子的师姐弯腰系白球鞋带,一绺明黄的头发从脑后滑过脸颊,发梢在空气中随风抖动。
敦煌
冯唐
看商周玉、看晚唐诗、看写经的小楷、看明末清初的茶壶、越来越觉得天才是弱的、想不开的、贪图简单快乐的。
敦煌是又一个佐证。
天真蓝,地真黄,白杨树白银子一样。导游小姑娘说,原来敦煌是绿洲,百分之五十的绿地,尽管起风沙,雨偶尔还下。我估计,就像北京现在一样。导游小姑娘说,原来敦煌是国际性枢纽大都市,集中了全球百分之六十的丝绸、大麻、玉石、僧侣和职业妇女。我估计,就像上海现在一样。导游小姑娘说,再过几年,水就没了,敦煌也就没人能住了。我想,就像高昌现在一样。
离开大路,要开十几分钟才到莫高窟门口。门口附近最美丽的建筑是日本人捐的敦煌博物馆,和周围的山石土木浑然一体,不仔细看,感觉不到。门口还立着王道士的骨灰塔。导游小姑娘说他是民族罪人,傻到相信斯坦因是孙悟空的子孙,贪图小钱维持寺院,把经书和文物卖给这些外国人。后来王道士被人骂疯了,在沙山上跑来跑去直到死。我琢磨,王道士和我老爸差不多。我老爸相信任何新的都是好的,五十年代初回国,六十年代饥荒的时候,为了养活八个弟妹,把一整箱Leica相机和Cartier表之类的资产阶级物件卖给国营信托商店。他现在生活规律,上午天坛,下午垂杨柳棋牌室,晚上古龙晚期小说,有朋友来的时候做他的招牌红烧肉。明显的差别是我老爸疯不了。
莫高窟近三百多个洞窟,让人进去的不到十个。修葺好的洞窟,整齐划一,个个长得像公共厕所。讲解员小姑娘腰里别着大把的洞窟钥匙,走起路来叮当做响,仿佛售楼小姐,毫无好恶地讲解洞窟标准间的装修。
佛们长得好看死了,这么多年,也不衰老。和现在的文艺明星类似,敦煌的佛们有三个特征。第一,不男不女。面皮粉嫩,但是长胡子。手指粗壮,但是胸部隆起。第二,衣着暴露。穿得都很少,衣服都很轻薄,很多的皱褶,繁密的花瓣一样。第三,佩戴饰物。脚串、手串、板带、项链、发箍。白玉、水晶、玛瑙、琥珀、蜜蜡、琉璃、红珊瑚、绿松石、青金石。
车离开敦煌的时候,导游小姑娘让我看远处的山,一边是黄沙,一边是黑褐色的页岩,两边交汇处,清晰而明显的界线。导游小姑娘说,唐朝时候一个和尚,一定要去西天,走到这里,看到页岩上的金色闪光,以为自己已经到了西天,看到了佛,就住了下来,才有了敦煌。我琢磨,这个唐朝和尚或许是一时大脑脱水造成幻觉,他当时看到的佛到底是什么样子?心里要多大一个疙瘩,才需要造这么多佛像消解?他挖凿洞窟、塑造佛像时,想的是什么啊?参照的样本是十二岁寒食节的春梦还是十四岁秋游撞见的鱼玄机?
木心说,快乐是小的,紧的,一闪一闪的。一千年前,没有棋牌室和红烧肉,一点一凿塑造佛像,漫长劳作里的快乐也应该是这样的吧,仿佛尿水小小地汇集到膀胱,括约肌收紧的肿胀,一朝释放,闪闪的佛光。
天高帝远
冯唐
有个歌是这么唱的,“当阳光照耀的时候,就该梦想”。从小到大,都是缺什么想什么。
八十年代,十几岁,肚子里没油水,和老哥、老姐做在门口的板凳上,常常想起吃的。
“新出笼的富强粉馒头!”
“馒头上抹层芝麻酱!”
“芝麻酱上抹层果酱!”
“果酱上抹层白砂糖!”
“白砂糖上抹层碎花生!”
九十年代,二十几岁,鸡鸡初长成,东单、东四满街遍野都是女神,天花没有落处。六只鸡鸡的载体同住在东单三条五号十二平方米的男生宿舍,常常说起姑娘。
“小对眼不错。”
“很白!”
“小海棠不错。”
“很香!”
“小苹果不错。”
“很甜!”
现如今,走进二十一世纪的新时代,多数同辈男人,脸朝上平躺的时候,肚脐眼高过鸡鸡上的马眼。一周八十小时工作,一月两千元手机费,一年十万公里飞行里程。我和我恩师坐在一起,喝口茶,歇口气,常常畅想将来不工作的时候,找个地方逃离,天高帝远。
“不用手机!”
“诺基亚E95送人,黑莓8800送人,留个索爱被窝里看小黄MP4用,留个多普达当GPS野游用。”
“不查电邮!”
“电脑不装Lotus Notes,不装Outlook,不装Office,只装游戏,只装歌曲。”
“不穿正装!”
“黑西装送希望小学改棉袄,黑袜子送匪徒当面罩,各色领带捆在一起做墩布。”
我们讨论,如果在地面上找个类似天堂的地方,应该用什么标准。我恩师说:“我的标准是:第一,有好吃的。第二,有好的按摩院。第三,有好的高尔夫球场。”我说:“我的前两个标准和你相同。第三,有好看的姑娘能让我心中肿胀。第四,有好玩的人一起喝酒。第五,有书店卖我的小说。第六,有飞机场、火车站、高速公路。”
大理是个逃离的好选择。大山,小溪水。大湖,小古城。湖山之间的田地平坦润绿,怎么看,怎么觉着适合种植烟草和大麻。白族兄弟的馆子里,牛肝菌、干巴菌、鸡纵菌、松茸等等各种蘑菇。酸辣鱼,鱼吃完了,还可以往酸辣汤里免费续豆腐。猪肉刺身、炸黄金片,下风花雪月啤酒。古城博爱路上有聋哑人的按摩院,他们用手和你身体对话,飞快了解它痛苦和委屈。三塔旁边有个十八洞的山地高尔夫球场,古城人民路上常常遇见饱含呆傻美的王语嫣、屁股很大还敢穿牛仔裤的马夫人、四处乱走的狗。小孩儿说,那只狗是他的,狗的名字叫耍耍。每年四月是当地的情人节,夫妻必须分开,和各自的情人消失三天。对于这三天,彼此不问、不说、不讨论、不着急、不嘀咕,三天之后重新在一个屋檐下,担水、吃饭、睡觉。
在大理住了几次,每次都睡不安稳。多梦,人脑程序源代码的暗门时隐时现。梦里,黑莓的红色指示灯在水面上乱闪,鬼火一样,灯塔一样。梦里,我好像总在不停地思考,每年,在那三天之外,我的情人以什么频率性交?每年,在那三天之间,我老婆的情人到底是谁呢?
完~(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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