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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活着就老了

_3 冯唐 (当代)
2002/4/21
叫我如何不想她?
冯唐
孔丘说:“食色,性也。”吃了两根油条,喝了一碗豆浆,春花开了,秋月落了,血管里的激素水平上升,“叫我如何不想她” ?如果多问一个问题,“是什么叫我如何不想她” ?到底什么是国色,什么是天香?
纯从男性角度,非礼勿怪。从大处看来,女人的魅力武库里有三把婉转温柔的刀。
第一把刀是形容,“形容妙曼”的“形容”。比如眉眼,眉是青山聚,眼是绿水横,眉眼荡动时,青山绿水长。比如腰身,玉环胸,小蛮腰,胸涌腰摇处,奶光闪闪,回头无岸。比如肌肤,蓝田日暖,软玉生烟,抚摸过去,细腻而光滑,毫不滞手。
第二把刀是权势。新中国了,二十一世纪了,妇女解放了,天下二分而有一。如果姑娘说,我是东城老大,今天的麻烦事儿,我明天替你平了。如果姑娘说,我老爸是王部长,合同不用改了,就这么签了吧。如果姑娘说,我先走了,你再睡会儿,信封里有三倍的钱和我的手机号码,常给我打打电话,喜欢听你的声音。姑娘在你心目中的形象,会不会渐渐高大?
第三把刀是态度,“媚态入骨”的“态”,“气度销魂”的“度”。态度是性灵。我的师姐对我说,“怎么办呀,总是想你?洗了凉水澡也没用。”我们去街边的小馆喝大酒,七、八瓶普通燕京啤酒之后,师姐摘下眼镜,说摘下眼镜后,看我很好看,说如果把我灌醉以后,是不是可以先奸后杀,再奸再杀。态度是才情,记得我初中的同桌,在语文课上背诵《长恨歌》(背什么自己选,轮到我的时候,我背的是“床前明月光”),字正腔圆,流风回雪。她的脸很白,静脉青蓝,在皮肤下半隐半显,背到“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眼泪顺着半隐半显的静脉流下来,落在教室的水泥地面上。多少年之后,她回来,一起喝茶,说这些年,念了牛津,信了教,如今在一个福利机构管理一个基金会。她的脸还是很白,静脉依旧青蓝,她说:“要不要再下一盘棋,中学时我跟你打过赌,无论过了多久,多少年之后,你多少个女朋友之后,我和你下棋,还是能让你两子,还是能赢你。”
既然是刀,就都能手起刀落,让你心旌动摇,梦牵魂绕,直至以身相许。但是,形容不如权势,权势不如态度。
形容不足持。花无千日红,时间是个不懂营私舞弊的机器,不管张三李四。眼见着,眉眼成了龙须沟,腰身成了邮政信筒。就象“以利合以利散”,看上你好颜色的,年长色衰后,又会看上其他更新鲜的颜色。形容不可信。如今这个世道,外科极度发达,没鼻子我给你雕个鼻子,没胸我给你吹个胸脯。如果你肯撒钱、肯不要脸,就算你长得象金百万,也能让你变成金喜善。
权势不足持。江湖风雨多,老大做不了一辈子,激流勇退不容易,全身而退更难。那个姑娘的老爸官再大,也有纪检的管他,也有退的时候。软饭吃多了,小心牙口退化,面目再也狰狞不起来。
落到最后,还是态度。“只缘感君一回顾,至今思君朝与暮”。老人说“尤物足以移人”,国色天香们用来移人的,不是Lancome粉底,不是CD香水,是“临去时秋波那一转”。多少年过去了,在小馆喝酒,还是想起那个扬言要把我先奸后杀的师姐。见到街头花开,还是记起“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
2002/10/20
阿飞姑娘的文化意义
冯唐
我先后知道了阿飞的方方面面:这个人物、她的音乐、她的文字、以及她的部分生活。这几个部分相互重叠交叉,构成一个不完整但是丰富的形象,让我对于阿飞的文化意义更加疑惑。进而反观本心,自己的价值观又一次出现一瞬间的恍惚,仿佛进入三十岁之后,每两、三个月一次,那种有震感的心律不齐。
其人物
认识阿飞是通过一个叫泡网的论坛。
这个论坛据说聚集了一批九十年代中末期就开始泡网的骨灰级人物,多有名记老炮,而且实行会员制,非请莫入。所以当我在信箱里收到泡网的邀请信,信上附了密码,我挺得意。
泡网分谈琴、论剑、绝色、寻音等论坛。谈琴论坛里多文学青年和文学流氓,言语有味,思路邪仄,所以常去。在论坛里常见一个号称“阿飞”的人上贴,伤春却不自怜自恋,淫荡却不脱衣脱裤,唠叨却不没筋没骨。帖子一扫,就知道是女的,不仅号称流氓(阿飞),而且是女流氓,不仅是女流氓,而且是伤春、淫荡、唠叨的文学女流氓,泡网欣欣向荣啊,祖国形势大好啊。
阿飞偶尔上贴,通告“幸福大街”演出计划。幸福大街我常去,“金鱼盆”的水煮鱼不错,“幸福花园”的杰克丹尼全三里屯最低价,艾未未主笔设计的“甲55”有成吨的水泥钢筋。我问一个网名狂马、状如河马的老大:
“阿飞长得好不好?”
“不好。”狂马一点犹豫没有,刺刀见红,我觉得这个老大具备干咨询的潜质。
“唱得好不好?”
“歌词好。”
“什么路数?”
“朋客。”
朋客,我懂,就是反叛和暴力。如果主唱相貌俗丽,乐队脏兮兮,加上凶杀、色情、反叛和暴力,一定牛逼。曾国藩说“花未全开月半圆”最好,所以不绝对牛逼也有不绝对牛逼的好处,所以推掉晚上杂事,直奔经贸大学南门外那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酒吧。
其音乐
阿飞站在台上,我踮着脚尖,超越一片人头,望见。身材小小的一个姑娘,穿了个小花棉袄,红的,上面绣着小花。阿飞双手大力掐搂着一个大号话筒,仿佛一个大号的花心筒,阿飞大声尖叫,我对音乐一窍不通,感觉声音嘹亮而扭曲,仿佛处女叫床,痛并快乐着。
我从小就对音乐一窍不通。我小学时候的恩师是个老右派,会拉手风琴,会吹口哨,小分头上头油,风流倜傥,到四、五十几岁还有艳遇。我看见过他的胳膊内侧,用口红写的薛涛小楷“劝君早还家,绿窗人似花”,不知道是哪个文学女流氓的手笔。我的恩师总是担心我的功夫难以行走江湖,“射、御、礼、乐、书、数”,除了“书、数”尚佳,心术不正,四肢无力,五音不全,还不会骑自行车。
“所以你要学音乐,唱歌、跳舞。你总不能见到姑娘就说‘我爱你’,但是你可以大大方方唱‘我爱你中华’,每唱到‘中华’的时候就用眼睛扫她。再长大些,你总不能见到姑娘就说这是我给你写的诗歌和散文,但是你可以大大方方请她跳一支高尚的青年交谊舞。”
经过包括我哥我姐等众多高手的调教,我还是五音不全,四肢无力,而且更加心术不正。我还是见到漂亮女生就结巴,除了问天气和道路,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更可怕的是,几乎在我眼里,所有姑娘,只要常洗脸常笑,都是漂亮的,所以我长期以来,就是个结巴,只能在四百字一张的稿纸上恣肆汪洋。
阿飞唱完,招呼来自泡网的歌迷群众,找了一家小馆,问老板有没有啤酒和很大的折扣。尽管阿飞咋咋呼呼,要菜单,安排座位,辱骂老板,但是我看得出来,她应该是个极端内向的人,是我的同类。
第一次和网上的人物见面,我看了看周围落座的十几个人,有的真精神,有的真寒碜,恍惚之间,我们没有坐在三环路边的小馆,而是《西游记》里的山洞:精神的是妖精,寒碜的是妖怪。我一边吃一边琢磨阿飞的音乐,我担心阿飞的音乐不好红。不成调,不上口,就很难进“钱柜”厚厚的歌本。我不懂,我是外行。
一个文学女青年(或是文学女前辈)见没有人陪她喝大酒,于是大声叫着:“喝酒不是这样的。喝酒不是这样的。”没过多久,自己就把自己灌醉了,死活不让别人送她回家,自己打了一个“夏利”,开门的时候,差点一把拉掉车门。
经过这么多年,我恩师没有算到的是,这个世界上会存在这么多文学女青年和文学女流氓,我四肢无力,五音不全,但是还能凑合混个吃喝。或许我对阿飞音乐的担心也是多余。
其文字
由于四肢无力,五音不全,我对文字要求严格。文字是红烧肉,文字是汉白玉,文字是普洱茶,文字是女儿红。文字没有什么了不起,所有常用的字都在《新华字典》里有,但是这么多可能的排列组合,有些人想也不想就能抓到最舒服的,有些怎么抓都抓不到痒处。
阿飞送我两本书《小龙房间里的鱼》和《阿飞姑娘的双重生活》,我在里面找到红烧肉,汉白玉,普洱茶,女儿红。更精确的感觉是仿佛吃重庆辣子鸡,辣椒多,鸡肉少。但是,不顾体统,筷子乱拨,找到一块鸡肉,实在是香。总比张爱玲好,全是鸡肉,很少辣椒,太多的机锋感觉拥挤,感觉作者注定红颜薄命。
挑几块鸡肉出来:
比如在《为什么要在冬天唱歌》:“我和贝司打了。他不知说了句什么,我说你妈逼,他说你妈逼。我拖着吉他扑了上去,被他在头上打了一记。我哭了起来,很大声。眼泪掉在地上。我没想到眼泪这么巨大,大得让我充满了好奇。最后我抬头嫣然一笑:你打我做什么,我又不是你老婆。”“我不想表演,我只想蜷缩起来,唱歌。”
比如在《摇滚歌手的非摇滚生活》“终于快毕业了,小时候捡垃圾的习惯终于得到了报应,我做的课题是环境工程固废组的,叫‘中国城市垃圾焚烧可行性分析’。”
比如阿飞的歌词:“我是鱼,小龙房间里的鱼,其实你从没有看过我的身体,其实它和灵魂一样一样美丽。”文字取胜不在多,海子不过也就是那三、四十个字被人们记得。
阿飞的性情文字,如果挑缺点,就是可能不好卖。阿飞一定有自己的主张,但是感觉她走偏李碧华的路数比偏张爱玲的路数轻松。写几个新派历史色情小说,“魏晋南北朝是一个奇怪的时代,魏晋南北朝是一个美好的年代,那时侯路上没有警察和妓女,只有GAY们手牵着手走路。”然后拍电影,然后拍电视剧,然后腆着脸到好莱坞评奥斯卡,然后就牛逼了。
又一次听阿飞唱歌,在CD Café。一屋子的牛鬼蛇神,乌烟瘴气。我只听到一首歌的尾巴,阿飞反复唱:“我要和你一起流氓,我要和你一起流氓,我要和你一起流氓,我要和你一起流氓。”仿佛咒语,我赶快逃蹿出来,到机场赶飞机去了。后来看到印出来的歌词,好象是我听错了,其实是:“我说你是一个流氓,我说你是一个流氓。”感觉突然没有了。
其生涯
阿飞经历复杂:清华工科学士,文学硕士,编辑,摇滚歌手,侗族女子,作家。象我一样复杂。我也是少数民族,蒙族,老妈在我高考前抓紧改的,因为能够加十分。阿飞和我聊天,说将来不知道干什么。我说,千万别和我讨论,我从来就没知道过我将来干什么。
八年学医让我的时间观念彻底错乱,过去和将来就象只隔了一层纸,浅浅得没有本质差别。全部生命就在一个核桃壳里,人站在外边,一米八高,一百三十斤,你说过去和将来的区别是什么?
阿飞不抽烟,不吸毒,不上妆,不喝酒,不染头发,不穿鼻环,不知道名牌,不暴露肚脐,不摆姿势,不放纵,不掩饰,不讲故事,不让人联想起暗娼而是联想起巫婆。阿飞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美女作家。
回想起过去,青春期,发情期,时常困惑,老师帮了我们大忙。做完了一天的功课,老师禁止我们抽烟、泡妞和打群架。价值观飘忽不定,老师强迫我们背诵保尔?柯察金的名言:“生命每个人只有一次。……当回首往事的时候,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愧。”在当时的背景下,这些话很容易理解。当时的生命里,正经事只有“读书”一件,高中之后还有大学、研究生、博士生、出国留学,纵极想象,也想象不出之后的将来还有什么。保尔?柯察金的意思明确,只有读好书,才不会后悔,才能在那想象不出的之后的将来,大秤分金,大碗喝酒,大床睡那些长着小媚眼和大波波的姑娘。
现在,读过大学、研究生、博士生、洋学位,转眼就到了中学时想象不出的之后的将来。忽然觉察到老师们的狡诈:现在再读保尔?柯察金的名言,狗屁不通,没有定解。金多伤神,酒多伤肝,小媚眼长出皱纹,大波波象小区门口花坛里的大芍药花一样渐渐枯萎。到底如何不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愧?
一种解法是,宽容些、开放些、多看看、多听听,生命中没有感动就放过去,有感动就想一想。如果身心带宽足够,双重生活、三重生活,都是正路。
象阿飞说的:“我一直想要一大盒那种包在金纸里的巧克力。这样可以分给别人吃,可以向同屋女友炫耀,可以吃很久,大盒子还可以留着,表明你拥有过这种巧克力。”
2003/6/15
刺客列传2004
冯唐
I. 杀手学校
喜马拉雅山麓,杀手学校。
一峰,一石,一松。一鹰,盘旋在松顶峰尖。
一花,一杖,一老者。一群短衣少年,眼睛齐齐盯住左手莲花右手竹杖的老者。
老者问:人能长生不老吗?
一少年答:不能。
老者右手微动,竹杖慢如竹子拔节快如闪电出云,答题少年的右拇指已变成紫红。在杀手学校,答错一个问题,轻则十天使不了剑,重则少一根手指。
老者问:人能长生不老吗?
一少年答:能。
老者右手微动,竹杖慢如竹子拔节快如闪电出云,答题少年再低眉就看见竹杖的一端已经插入他的人中,但是没有一丝疼痛,没有一滴血。“能?我再多使一毫力气,你就再也不知道生是什么滋味了。”
老者问:人能长生不老吗?
一少年答:人类能,一个人不能。
老者问:为什么?
少年答:人为血肉之身,都是要腐朽的。人阴阳相合,子孙相续,就能长生。老者左手微动,莲花的一片花瓣无风而飘落,答题少年伸左手接了。在杀手学校,答对一个问题,可以单独学三式剑法或者去学校图书馆老干部阅览室看三小时《全本绣像金瓶梅》:“…西门庆脱了衣裳坐在床沿上,妇人探出手来把裤子扯开,摸见那话儿,软叮当的,托子还带在上面…”
老者继续问:那你活着的最终目的是什么?
少年答:让我的基因保存下来的几率最大化。
老者继续问:用什么方法?
少年答:做帝王,想谁就是谁,章子怡,林志玲,吴妈,莎娃。
老者继续问:如果当不了帝王呢?
少年答:杀。不为帝王就当杀手。杀掉所有比我繁衍几率更大的人。
老者问:连帝王都杀?
少年答:最该杀的就是帝王。我一直问您,您为什么训练杀手?
老者右手微动,竹杖慢如竹子拔节快如闪电出云,答题少年再低眉就看见竹杖的一端已经插入他的人中,没有一丝疼痛,没有一滴血,然后他就一动不能动了,左手心里的那瓣莲花瓣滑落到山谷间。
老者看着那瓣莲花的轨迹说:你不是好杀手。好杀手不问问题,你没看过电影吗?杀手啰嗦两句,就反被好人杀死了。好杀手杀死人之后再向死者倾诉,好杀手知道所有他们需要知道的答案。他们的脑子做他们手的主,他们的手做他们剑的主,他们在瞬间做出一个决定:杀。
II. 荆轲的公元前227
公元前227年冬天的一个中午,燕国都市,街上,人声稀过狗吠。
狗肉张的狗肉火锅摊子刚刚支起,炖狗肉的大锅里还没添葱姜蒜,浓重的酸骚气。高渐离的天上阴间夜总会还黑灯闭户,个别早起的小姐,从旁门出来,裹着棉大衣,就着街道上的下水沟刷牙洗脸。
身材矮小的荆轲站在狗肉火锅摊子和天上阴间夜总会,大吼一声:早睡早起身体好,狗肉张,高渐离,你们丫别睡了,起床。
狗肉张看见荆轲身上一个的包裹,问:你包裹里是不是一个狗头?这么大?藏獒的吧?值钱啊,还是老规矩,卖我吧?我在试着做白水狗头肉。
荆轲说:你妈,我这种街头霸王,包裹里当然是人头,一颗贵重的人头。
高渐离说:你早上就喝二锅头啊?你要出远门啊?
荆轲说:我今天要最终证明,我才是真正的街霸。真正的任何东西都能不朽:真正的烂妹褒姒,真正的傻逼孔丘,真正的奸夫吕不韦都不朽了。我要是不朽了,你们也能沾光,也能不朽。我欠你们太多,狗肉张,我白吃你的狗肉,白喝你的二锅头。高渐离,我白睡你的波霸,白看你的老婆。我生在世上,让你们白听我念《诗经》,白看我舞剑,我泯灭之后,让你们白白不朽,我们扯平。
狗肉张说:你别臭牛逼了。盖聂和鲁句践才是街霸。他们一个剑术比你好,一个棋艺比你好。人家骂你,瞪你,蔑视你,你连屁也不敢放,就跑了。
荆轲说:我比他们更街霸。街霸不骂人,街霸杀人。街霸不瞪人,街霸挖人眼珠子。
狗肉张说:田光和樊于期两个豪杰才是真正的街霸,他们说,你的《诗经》都念错了,发音不对。他们说,你的剑术也不好,你没有杀气。
荆轲说:我比他们更街霸。我没有杀气?田光和樊于期两个豪杰都在我面前自杀了,我的剑都没有出鞘,他们的人头就在我包裹里了。你知道什么是成为街霸的最好材料?就是我这样的,我不会吓唬人,因为我从小就没有害怕的概念,我不知道杀和不杀之间的区别。
狗肉张说:好。你去杀了秦王嬴政,你就是街霸了。我送你一条酱狗腿,路上吃。
高渐离说:好。你去杀了秦王嬴政,你就是街霸了。我击缶,送你一只歌,你抱着波霸二重唱吧,别抱我老婆,我老婆还没刷牙洗脸。
燕国的北风呼啸,伴着似冰屑似雪粒的东西,小刀一样削脸。荆轲双手抱起波霸,波霸穿得很少,但是荆轲巨大的双手环绕,仿佛一件狗皮坎肩,波霸听见荆轲叮当乱响的心跳,她一点都不冷。荆轲唱:风萧萧啊,易水寒。壮士一去啊,不复还。荆轲说:狗肉张,我屋子里有一次抱不动的金子,太子丹给的,我知道你缺流动资金,送你了。高渐离,我箱子里有你青春偶像的右胳膊和长头发,太子丹剁的,我知道你暗恋她很久了,送你了。我去杀嬴政。
。。。
荆轲右手微动,剑杖慢如竹子拔节快如闪电出云,然后嬴政低眉就看见剑杖的一端已经插入他的人中,但是没有一丝疼痛,没有一滴血。
荆轲问:你知道,人能长生不老吗?
嬴政说:我能,人类也能。
荆轲问:你知道,什么人最让顶尖的杀手下不去手吗?
嬴政说:不知道。
荆轲说:真正的帝王。顶尖的杀手会算出,这些帝王的基因比杀手的存活几率大。你比我更该活下来,我爱你胜过爱我自己,你爱你的伟业胜过你爱自己。好杀手不问问题,我知道所有我需要知道的答案。我死之后,你杀掉这大殿上所有的人,然后告诉天下,我的剑没有拔出来。你知道么,我在瞬间做出一个决定:不杀。
III. 朱增禄的公元2004
云南大学,男生宿舍。
一桌,一椅,一床,一杯白水,一个馒头,一只暖壶,朱增禄已经三天没出宿舍去上课了。
朱增禄没有鞋,没钱买鞋。2000年,父母在送他来云南大学的时候,带了6000元,交完学费,父母买了回家的火车普快硬坐票和几个馒头,把所有剩下的钱都留给了他,包括一圆的硬币和一毛的纸币,鼓鼓地装了一个信封。
朱增禄一直在等学校的助学贷款发下来,然后去学校门口的小杂货铺买双温州造的假耐克鞋。温州小老板说,现在不比以前了,十几年前,他们把耐克的弯钩和阿迪达斯的烟叶钉在同一双鞋上,现在,他们镇上牛逼的老板,从意大利聘来顶级的设计师,住在自己家里负责设计新款皮鞋。朱增禄看上的耐克鞋,白地黑钩,干净利落,一点不像假的。他喜欢耐克的那一道弯钩,像是一把弯刀,一把大铁锤,又像一道因失血过多而渐渐稀少的血迹。
这三天,朱增禄反复做三个梦,他无法分析出它们之间的联系。
梦之一是军训。
剃完头,他和所有入学新生统一穿了夏常服,和白杨树一起,一排排站在军营操场上,夕阳下,红闪闪绿油油的一片。他喜欢这种感觉,大家都一样,穿得都一样,头发都一样,不用说话,站着就好,没人知道你家里没钱,没人逼你说话。教导员站在队伍前面,胖得很有威严,两腮垂到下颌骨,头从侧面看,成直角梯形,底边很长,下巴突出。头顶基本秃了,仅存的几缕被蓄得很长,从左鬓角出发,横贯前额,再斜插脑后,最后发梢几乎绕了一圈,回到出发点。
教导员在大喇叭里用河南话喊:
“同学们!同志们!祖国新一代大学生们!你们第一次来到军营,欢迎你们!”
他们鼓掌。
“同学们!同志们!你们来自二十六个省市,一百一十九个县,我的办公室有张空白全国地图,我把你们的家乡全用大头针标出来了!”
他们鼓掌。
“同学们!同志们!到了军营,穿了军装,就是军人!第一次,你们跟我喊个高音,‘杀!’”
“杀!”他们齐声喊。
“声音不够大!女生先喊,‘杀!’”
“杀!”女生喊。
“好,男生喊,‘杀!’”
“杀!”男生喊。
“男生比女生声音还小!大家一起喊,‘杀!’”
“杀!”他们齐声喊,杨树叶子哗哗乱动,营房屋顶上的瓦片落地,他们自己被自己的声音吓着了。
“好!吃饭!明天起,吃饭前唱歌!杀!”
梦之二是一个老者。
一峰,一石,一松。一鹰,盘旋在松顶峰尖。
一花,一杖,一老者。朱增禄眼睛齐齐盯住左手莲花右手竹杖的老者,问:我如何能长生不老吗?
老者答:杀掉所有比你繁衍几率更大的人,比你有钱的人,比你能说的人,比你更招小女生喜欢的人,比你更招老师喜欢的人。
朱增禄继续问:什么是杀手最好的成长条件?
老者答:仇恨和苦难,洗冷水澡,享受孤独。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朱增禄继续问:最厉害的杀招是什么?
老者答:是最简单的招数,一击,毙命。没有花样,就是更快,快得别人没有反应。杀,一个字而已,杀。
梦之三是燕国都市。
街上,人声稀过狗吠,狗肉张的狗肉火锅摊子飘出一阵阵炖狗肉的香气。荆轲在唱:风萧萧啊,易水寒。
朱增禄说:偶像,你好。
荆轲说:我怎么是你的偶像?
朱增禄说:我向你学习。盖聂和鲁句践,一个好像剑术比你好,一个好像棋艺比你好。他们骂你,瞪你,蔑视你,你连屁也不放,走开了。我的同学在我面前摔杯子,骂我,我连屁也不放。有人给我两毛纸币,让我替他洗袜子,他的袜子两个月没洗了,在地板上能立着,我洗了,两毛钱,我买了一个馒头。他们喝酒不带我去,喝多了回来,在我床头撒尿。我的枕头湿了,我等他们尿完,我把枕头翻过来,稍干的一面朝上,继续睡。你是我行动的偶像啊。
荆轲说:你只学会了我的沉静。
朱增禄说:我也只学你的沉静。你不是真正的街霸,不是最好的杀手,你最后还是没有杀死赢政。
荆轲说:所以说,你只学会了我的沉静。你知道么,我在最后的瞬间做出一个决定:不杀。
朱增禄说:杀和不杀,在最好的杀手面前,是一样的,就像池塘里的荷花会不会在今天开败一样。我想告诉你的是,我一定能杀死赢政,我才是真正的街霸,我才是顶尖的杀手,我如果在瞬间做出一个决定,一定是,杀!
朱增禄喜欢军训,那是他最美好的大学时光。那个手把手教杀人的老头,长得象极了电脑游戏里的杀手学校校长,靠,就是这个倒霉老头,老是问怪问题,让他总是过不了这第七关,不能在打通关后,看长着小尖屁股和小尖乳房的仙女姐姐跳脱衣舞。《史记》的刺客列传几乎能背下来了,但是朱增禄还是想不明白,荆轲为什么不杀了秦始皇嬴政,“拔不出剑来?扯鸡巴蛋!”这三个毫无联系的梦通过最后的一个杀字联系起来,在朱增禄的脑海里盘旋不去:杀,杀,杀。
朱增禄双手用尽力气堵住耳朵,不想在任何时候都听到那个杀字,但是那个声音还是从他双手的指缝中渗进他的耳朵,在他的手掌和耳膜之间反复撞击。不能在一个人呆了,他在宿舍凑了一桌牌,算他在内,五个人。他的耳朵听不见那个杀字了,但是那几个牌友的声音响起来了,比杀字更难听:
“你丫作弊。”
“你丫没教养。”
“你丫没前途。这种小事作弊,别的事情可想而知。”
“你丫没姑娘喜欢,真不奇怪。”
朱增禄笑了,他找到了一个比杀字更难听的声音,他礼貌地把这四个牌友请出宿舍。
其中一个在另一天第二次进入这个宿舍,关好门之后,感觉到风声,抬头看到一个没有鼻子没有嘴巴的大铁锤扯地连天落下,然后就听见自己头骨粉碎的声音。
朱增禄觉得那个牌友躺在地板上,弯曲着仿佛耐克的标志,于是对那个尸体说:你骂一句,我打一锤,你我扯平。他把尸体放进黑色垃圾袋,胶带封了,锁进衣柜。然后,啃了一个馒头,喝了一杯开水,虽然只是一击,但是很耗力气。
如此三次,四记铁锤,还四句话,衣柜里多了四具尸体。他一共啃了四个馒头,喝了一壶开水。他扭头看了眼坐在他上铺的荆轲:看到了吗?我演示了四遍,你该学会了吧?杀,一击,毙命,杀。
杀过四遍,朱增禄耳朵里听不到那个杀字了,就像上完厕所,尿空膀胱,耳朵里就听不到吹口哨的声音了。他晚上又约了一桌牌,他想听听,人世间是否还有骂声。他想:如果有骂声,也是麻烦,虽然铁锤还可以用,但是柜子却装不下更多的尸体了。
这天晚上,没人骂朱增禄。开始,他的手气一直不好,连输了好几把牌,其他人自然开心。朱增禄分析了一下,这个不奇怪,碰过尸体的手,自然有晦气。他连续上了好几次厕所,手摸阳具,小便。后半夜,手气渐渐好了起来。后来好到别人一直叫他神手朱,运气太好,旁人开始崇敬,也没了一句骂声。
牌局散后,一轮弯月挂床头,宿舍因为没有别人,格外安静。朱增禄很快睡着了,他没梦见军训、老者、或者荆轲。他梦见他有了一个儿子,朱增禄叫他朱大锤。儿子摇摆着走来走去,朱增禄喊着他儿子的名字:大锤,大锤,大锤。
2005/1/31
北漂文青胡赳赳的文字江山
冯唐
作为北京土著,我热爱北京,热爱得毫无道理,热爱得鼻涕眼泪。臭名昭著的沙尘暴来了,我拉了几个大老外手下,走在长安街上,我说:“没见过吧,不用去火星了,今天这里就是火星了。”
城市总要比拼,香港人说,他们有法律和制度,他们有金融市场和国际信息。上海人说,他们有便利店和金茂凯悦,他们有最老的殖民经历和务实的地方政府。北京土著说,我们有故宫,长城,天上人间,我们有群莺乱飞的“北漂”。
像是每年如期上市的大闸蟹,如期飞舞的柳絮,每年,一批批的“北漂”小伙子带来扰动人心的才气和力气,一批批的“北漂”小姑娘带来搅乱人性的脸庞和乳房。香港天灾人祸造成的昂贵,在最差的馆子吃六个小馅饺子也要20块,“长安居不易”,年青人不能漂。《新民晚报》上全是如何提高自己的工作技能,继而提升自己的薪水,上海漂的人没有味道。
胡赳赳就是北漂文青的代表。
第一次见他是在一个茶楼,厚厚的眼镜,瘦弱的身材。同坐的还有另外几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和小姑娘,胡赳赳说:“使劲儿吃,这个茶楼是自助式的,不吃白不吃。”
我常常想像胡赳赳刚杀到北京时的情景,觉得心驰神荡,血管里胡人的基因“滋滋”沸腾:留江东爹娘在身后,留夺去自己童贞的姑娘在身后,来到北京,没有关系,没有工作,没有存款,提一个箱子,里面三条内裤,三双袜子,一本稿纸,一腔性情,半打避孕套,就来了。我继而联想到沈从文,下了火车,抬眼望见前门楼子,听见鸽哨响起,小学文化的沈从文掂量了一下自己骨血里的才气,说了句类似凯撒第一次到高卢说的话:俺来咧,俺瞅见了,俺都摆平咧。
北漂文青胡赳赳的杂文里,一大类是反映一个北漂对北京的切肤感受:
“大学毕业后我的轨迹很明确,一直北上,在河南一个县城里做了两个月的大夫后逃遁了,主观原因是难以忍受清苦,我跟同伴说,我还是适合在都市里生活,因为我还有欲望。就这样我怀揣着两百元钱到了北京,并且在火车站还被一个女人给骗了,她谎称她是卫校老师,钱包丢了问我要钱给单位发传真。”
“很多时候,我都能够想像自己是一只蟑螂,在偌大的北京城里探头探脑,日出而息、日没而作,仰望着头上的星空的同时也仰望着这座城市,我只希望自己不要被一泡尿憋死,也不要被谁一指头给废了。这就是我的道路,也是我所希冀的平安。”
“长安街是一支筷子,平安大道是筷子的另一支,它们南北夹击,合伙架起了故宫这道大菜,秀色可餐的后海则是平安大道外侧的汤汤水水,等待人们的拂袖而来,或者拂袖而去。”
这些文字的主旨简洁:快来北京,这里,钱多,人傻,还臭牛逼。文字感觉敏锐凌厉,北京泡吧磕药的那些腕儿无法企及,他们这辈子都别想,他们已经被北京废了。
北漂文青胡赳赳的杂文里,另一大类是反映一个北漂对江东以及还在江东的那个夺去他贞操的姑娘的记忆:
“一九八九年的夏天,我在电视上看到了许多镜头,对于小镇的我来说,那是一场遥远的闹剧。而我,端着一个破了缺口的粗瓷大碗,在说不清是衰败还是兴旺的堂屋里,边吃饭边看一台19英寸的黑白电视机。几只母鸡在我的脚边端详着,后来它们十分不幸地在吃我喂给它们的白色塑料泡沫后腹胀而死。堂屋里还有几个堂弟堂妹,他们围着门轴绕来绕去,门上的木雕可以看出有一只断嘴的鸟、麒麟的前半身和一头完整的大象,跟门板一样在堂弟堂妹的转动下摇摇欲坠。这是他们的游戏,他们喧闹的时候整个午间显得极为宁静,如果他们的笑声盖过了电视机发出的声音,堂屋外的阁楼上的白色鸽子就会扑愣着翅膀越过天井上空,一直到晚霞映红我脸蛋时才会回来。”
“这个时候,她,我的第一个女朋友,眼睛会盯着远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什么。而我则对远方置之不顾,我只知道热烈地看着她,从侧面看她的睫毛,看她嘴唇边细密的汗毛,我调动我嗓子间公鸭的力量,翻唱崔健的《一无所有》,这首惨遭语文老师批判的歌,惹来了她的笑,那笑声像是从她的胸膛伸出的一只摇着银铃的手。”
这些北京本地长不出来的文字,带着原始的力量和意象,丰富我们的汉语。
第二次见他,我在燕莎的萨拉伯尔请他吃韩国烧烤,看见比我还单薄的人,我多点了一份火锅面。“多吃。总要胖些,要不然如何支撑文字?”“我有个非法同居的女友,按食谱饲养我。我还有个老妈,最近赶来照顾我。”
胡赳赳的一个老领导教给他人生的道理:“你在这里干编辑,月刊的稿子半个月就编好了,剩下时间写点小说,当个作家。”我也要和他说,多写,占有话语权,成为颜峻,许知远和谢有顺。
我抬起头,我看见,远远的,胡赳赳的文字江山,半个太阳爬上来。
2004/4/3
惟楚有材,于文惟盛
冯唐
湖南女作家盛可以是庸俗龌龊浮躁无耻的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生人中的异数,她的存在让后人百年以后不能将这一代人全盘总结为言语短舌和思想平胸。
七十年代生了我们这一拨俗人。
不提先秦和南北朝了,往近世说,和以二周一钱(周作人,周树人,钱钟书)为代表的五四一代相比,我们没有幼功、师承和苦难:我们的手心没有挨过私塾老师的板子,没有被日本鬼子逼成汉奸或是逼进上海孤岛或是川西僻壤,没有背过十三经,看《浮生六记》觉得傻逼,读不通二十四史,写不出如约翰?罗斯金、斯蒂文森或是毛姆之类带文体家味道的英文,写不出如《枕草子》之类带枯山水味道的日文,更不用说摆脱文言创造白话,更不用说制定简体字和拼音。往现世说,和以二王一城(王小波,王朔,钟阿城)为代表的文革一代相比,我们没有理想、凶狠和苦难:我们规规矩矩地背着书包从学校到家门口,在大街上吃一串羊肉串和糖葫芦。从街面上,没学到其他什么,我们没修理过地球,没修理过自行车,没见过真正的女流氓,不大的打群架的冲动,也被一次次严打吓没了。
文革一代对文字无比虔诚,他们为了文字四十几岁死于心脏病,他们为了文字喝大酒嗑猛药睡清纯女星,跳上桌子,喊,“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他们没有灭掉五四一代,但是他们至少丰富了现代汉语的形式和风格。我们没有用“华丰”牌圆珠笔在北京电车二厂印刷厂出品的四百字一页的稿纸上狠呆呆地写了一百万再写一百万,文章即使发表在《收获》和《十月》上,也不会让我们泪流满面,也不会从根本上改变我们的命运。如果发表不了,我们就把《收获》和《十月》当成愚钝不开的典型,和文化馆、作协、劳保用品和公费医疗归为一类,认定它们很快会消亡。
我们没有被耽误过,我们成群成队的进入北大清华而不是在街头锻炼成流氓,我们依靠学习改变命运,我们学英文学电脑学管理,我们考TOEFL考GRE考GMAT考CPA考CFA,我们去美国去欧洲去新西兰去新加坡去香港,我们会两种以上的领带打法,我们穿西装皮鞋一定不穿白袜子,我们左擎叉右擎刀明白复式记账投资回报和市场营销,我们惦记美国绿卡移民加拿大,我们买大切诺基买水景大房一定要过上社会主义美好生活,我们做完了一天的功课于是尽情淫荡,我们在横流的物欲中荡起双桨。我们的大脑权衡、斟酌、比较、分析,我们的大脑指挥阴茎,我们的大脑指挥脚丫子,我们的大脑指挥屁股蛋子。我们的大脑,丫一刻不停。
我们这一代的作家,作为整体没有声音。基本上,脸皮厚表现欲强有丁点儿姿色会用全拼法录入汉字的就是美女作家。先是卫慧等人在网上和书的封面上贴失真美人照片,打出“身体写作”的旗号,羞涩地说“我湿了”,然后是九丹义正辞严地说我就是“妓女文学”,“我占领机场卖给六七十年代白领精英”,然后是木子美另扛“液体写作”的旗号,坦然地说“我就是露阴癖”,“再废话我露出你来”,最近的进展是有女作家直接在网上贴裸体照片。我看到女作家及其背后书商们市场竞争的升级,没有看到文学和性情。市场的门槛的确是越来越高了,在想出头出名,看来只有在家里装摄像头,二十四小时直播三点毕露的裸体了。实在没有姿色的女的和各级姿色的男的,面对李白杜甫巨大的影子,决定用小米加步枪战胜飞机加大炮,战略转型,避实就虚,专攻下三路,准备在文学史上号称“下半身”。如果在辣椒里挑鸡肉在矬子里拔将军的话,棉棉写了三、四万字好小说,李师江学朱文,由皮毛学到一些筋骨,个别中篇有些气质。操,写枕头的,没出个李渔,写拳头的,没出个古龙。我们这一代最好使的头脑在华尔街构建基金组合统计模型,在硅谷改进Oracle数据库结构,在深圳毒施美人计搞定电信局长销售数字交换机。
绝望之前,读到了盛可以。
我到了南中国,在香港和深圳两地跑,MSN问四分之三身体烂在网络里的出版家狂马,香港和深圳有什么作家可以见啊?香港有黄大仙和李碧华啊,深圳有慕容雪村和盛可以啊。李碧华有幽闭症啊,慕容雪村吃过饭了,是个和石康相仿的上进好青年啊,盛可以写得好吗?年轻女作家中写得不错啊。长得好吗?网上看不出来啊,照片谁敢信啊?但是大波啊。是吗,那就不管好不好看了,去见去见。
先读了《收获》上发表的《水乳》,不象有大波的人写的东西。《水乳》讲述一个女人没有浪漫的结婚,没有意外的出轨,没有快乐的重逢,没有戏剧性地维系了婚姻。文章冷静,凌厉,不自摸不自恋风雨处独自牛逼。我想,即使原来丰满过,成形之后一定被作者挥舞着小刀子,削得赘肉全无。我想,作者如果没有一个苦难的童年,也一定有杀手潜质。恍惚间,感觉到余华出道时的真实和血腥,但是婉转处女性的自然流露,让这种真实更另类,血腥更诡异。
然后读了《北妹》,盛可以的处女长篇,没有《水乳》老道,但是比《水乳》丰富,我更喜欢。《北妹》讲述一个湖南大波少女来到深圳,干过各种工作,每种工作都是受欺诈,遇过各种男人,每个男人都色狼。奋斗一圈回到起点,一样没有钱,没有家,没有爱,没有希望,不同是奶大到成了累赘,失去灵气,仿佛失去乳头,只剩下十斤死肉。《北妹》没有《水乳》的凤头和豹尾,但是有《水乳》不具备的猪肚和更丰沛的写作快感,象所有小说家的第一次,一定不是他们最好的,但是一定不是他们最差的。
盛可以生长在湘北,门口一条桃花江,听说端个马扎,在门口坐一会儿,就能看见大群大群的美女游来游去。盛可以没有受过科班训练,很少读书,很早出来做各种杂工,吃过很多苦,受过很多委屈,但是还能气定神闲,不仇恨社会。二零零二年初的某一天,大星冲日,盛可以觉得心中肿胀难忍,辞工全职写作,一年写了六十多万字,其中包括《水乳》和《北妹》。
我想,没有道理可讲的时候,一定是基因作怪。楚地多水,惟楚有材,是个灵异基因常常显形的地方,过去的表象有屈原,贾谊,近世有小学文化的沈从文和残雪,现在有盛可以。这类人,不需要读书,不需要学习,文字之所以创立,就是为了记录这些人发出的声音。这类人,受了帝王的委托,就成了巫士,受了社会的委屈,就创立了邪教,受了命运的捉弄,就成了诗人。杜甫说,“文章憎命达”,我反复唠叨,盛可以啊,要本色,要荣辱不惊,千万不要去北京。
作为七十年代一代人,我们振兴了中国经济,我们让洋人少了牛逼。作为一代人,我们荒芜了自己,我们没有了灵魂的根据地。好在还有基因变异,变异出来盛可以。
2004/4/8
黄老邪收集伟大的语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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