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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之灯

_3 七堇年 (当代)
14
母亲哆嗦着,撞见他的血。
在抢救室里,他作为一具破碎的生命体,被手术器械一点点修复。他相信他一定有心跳停止的时刻。否则他怎么毫无痛苦地,看见了婆婆,在靛青色的大湖岸边,摇着蒲扇,哼着古老的童谣。他感觉自己已经很轻,仿佛只剩下灵魂。
而那个时刻他深刻地后悔了。淮还留在那个他急于告别的世界,他害怕也许是再也没有机会和她一起,整天坐在空旷的画室里安静地画静物写生,看窗外的光线抚摸她脖颈后面一小块洁白温润的皮肤。没有可能再跟她打电话到凌晨,然后当感到寒冷的时候,看着淮急匆匆地送来御寒外套。再也不能在五月的假期心血来潮地和淮一起在一个午后往郊外走,一直走一直走,沿途是乡村泥土的味道,有一点干燥,甚至夹杂着牲畜的气味。风并不大,摇晃着乔木高大的枝干,哗哗地响着,土狗,男孩们疯跑,灰尘飞舞。太阳的眼泪落满了她们的肩膀和面孔。走了那么远那么远,在城市的尽头看见大片大片废弃的仓库和工厂,他一路跟在淮的后面脚步拖沓地行走,像个拖后腿的小孩。然后在太阳都垂垂落下的时候,站在河边梳理愉快的心情和疲倦的笑容。心满意足。
而未曾道别的淮,是否又能够记得,在初中毕业的夏天,一起去写生。在风景如画的小镇,溪涧清澈欢快犹似情人的眼泪。是他们两人一起,登上山顶,眺望层峦叠嶂。虎啸猿啼,鸟啾禽啁。清晨的雾霭丝绸一样缠绕在皮肤上。他们还看到了浓郁的绿色,层层叠叠的蔓延到远方,像是海涛,被一行风筝般的飞鹭打断,于是这绿色就灵动起来,他触手可及。淮又是否能够知道,站在山顶,当凉风呼呼地灌过来,他一直都想告诉她,他的爱。
他如何才能忘记,这一纸自童年尾声的夏日起,书写了这么多年的无字吊唁。淮多半是无法全部理解,这个隐喻背后的含义的哪怕万分之一。
他以为在自己谈不上有回忆的年纪上,这个世界上没有值得牵挂的东西。然而此时此刻,他在死亡的幻象中回首如此短暂的光阴,心里都竟能够充满如此丰盛而遗憾的感恩。在整个漫长的少年时代的成长当中,一直都有画画和淮陪伴左右。若一切尚未如此仓促地开始,他希望能够致她一束开得浓盛的山茶。因了在有限的记忆里,淮总是这般美好,并且一再给他以朴素的关怀。在她的衣襟上,亦浸染着简生整个少年时代的芬芳。
简生十七岁,他有如此不可思议的勇气,自己用刀扎进胸口。这世界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做自己的刺客。除非对这个世界有足够失望,或者他足够不成熟。或者两者兼有。
只差半公分的距离就戳破心脏,十分危险。胸腔内部大出血,大手术进行了14个小时。在那段毫无知觉的时间,他获得长久的濒死的体验,只觉得身体很轻,仿佛灵魂已经脱离躯壳,在旁边清醒地观望这具年轻而破碎的躯体脆弱地躺在白亮的手术台上,被寒光凛凛的冰冷手术器械修补和缝合。那就是自己么。他自问。
而他感觉,只要一睁开眼睛,就可以看见淮坐在床边,耐心陪伴。
生命何其坚韧,命运或许认为少年依旧还不到应该离开的时候,因此伸手挽留他。
事情发生之后,简生的母亲把淮叫到了医院来。简生出了那么大的意外,她找不到人帮忙。淮在漫长的手术等待中对简生的母亲说,让简生出院之后跟我一起住。他需要我的照顾。
母亲失魂落魄,声音颤抖地说,这是什么时候,你却来跟我说这样的话。我现在只求他能够活下来。你若还有良知,就应该知道他的死全是因你而起!她言语激动,无法自制。
淮不再争辩什么。她心中明白,人到了这个时候,谈不上理智。她只是安慰那个可怜的母亲,说,简生会没事的,一切都会没事的。
简生长时间地昏迷。他醒来的时候,因为失血而面色苍白如纸。他睁开眼睛便看到淮坐在身边。他欲要说什么,但是最终却发不出声音,试图说话的一瞬间,如此轻微的用力竟然使他再次感到胸口的剧痛。淮只看到他的嘴形,在说“痛”。
她看着这个可怜的少年,忍不住要落泪。
在简生住院的四个月的时间里面,淮几乎每天都过来陪伴他。送饭,聊天,给他读书,扶他走动。少年巨大的创口在体内渐渐愈合。
她总是对他说,睡一会儿吧,你已经醒了很久了。于是少年就听话地闭上眼睛,但一定踏实地要握住淮扶在床沿的手,才肯安心入睡。是这般惊惧无着的孩子。
他终究是不到该走的时候,因此必须继续面对生。
胸口的疼痛伴随了他日后漫长的一生。母亲心灰意冷。她后来长时间无法逃过一个恶梦,那便是儿子当着自己的面一刀扎进胸口。
母亲是束手无策的。简生后来康复出院,她只觉得相互之间再也难以面对。这其中太多的割扯,沉重并且纠缠,因了血缘的亲近,反而更加不能直面和承担。
她反复思量。直至最终找到淮,将简生托付给她。
她说,我知道你与这个孩子本来非亲非故。亦对他没有什么责任。我本是他母亲,应该尽其职责。但自从简生出了那件事情之后,我反复思量,自知自己原本不是一个好母亲,现在想要弥补,却依旧事与愿违。他对你的感情,可算是一种强大的寄托和转移,内容并不简单。因此看得出其中深刻。
我也是愿为他好。若这样对他,果真是好的话。
我愿付生活费用,这些你不必都多虑,也是我应该。只求你能替我好好对他。拜托了。
《大地之灯》 他获得一种安宁
15
住在淮家里的日子,他获得一种安宁。她照顾他的生活,为他做饭洗衣。带他出去散步。真正如同亲人般,让他拥有普通少年的平常生活。
她常常在回家之后带给他一个小的惊喜。令他无限愉悦开心。生活在淮的身边,简生只感觉自己仿佛是沉入了幽暗的海底,身体被海水般无处不在的温暖所全部包围,不可抗拒直至渐渐窒息。他只愿如此,再也不要停歇。
简生在淮的阳台和窗台上种满了植物,耐心地给它们浇水,仿佛是等待一个诺言一般郑重其事。花朵盛开的时候,就摘下来插在花瓶里面,放在餐桌上,弥漫出无限芳香。他每日清晨早早地起床,摘下带着露水的茉莉骨朵,盛满整整一只洁白的瓷盘,轻放在淮沉睡的身边。她便在沁人心脾的芳香中醒来,看见少年淡漠而英俊的笑容。早安。他说。
在房间里面画画,每日将那些插在花瓶里面的植物描绘在纸上。他画淮家里的静物,书橱里的小石膏像,茶几上的杯子,以及摆放的西洋酒瓶。阳光明媚的早晨,拉开窗帘,画架上昨夜的油画静静停在满屋的清香与光亮中。暮色四起的傍晚,放一首德彪西的夜曲,清晰的钢琴独奏如同潋滟波光一样闪烁。在小客厅里吃晚饭,清淡简单的饭菜,一边吃一边说说笑笑。简生去洗碗,淮便去客厅泡一壶俄式蜂蜜柠檬茶,倒在暗纹简洁的玻璃杯子里面,有着酽酽的迷人的色泽。某些令人愉快的周末的早晨,他起来,看见淮安恬的睡容,便拿出速写本用铅笔写生。在页脚留下日期,或者一句简短的话语。
他翻阅淮多年来留下的画,每一张都仔细欣赏。淮在美院进修结束,开始设计平面广告,还在教学生。简生身体恢复之后,常常和淮一起去画室上课。他坐在教室后面,目光穿过高大而林立的画架,凝视淮。淮有事出去的时候,他就替淮辅导学生。他的天赋以及技巧,已经不和大多数同龄人停留在一个水准。
这生活的美与宁静,叫人贪恋生之优美。唯有一次,在失眠的夜晚,简生对淮说起在北方乡下的岁月,那些童年中依稀可见的命运的谶语。他说,这些年来,我真想看看我的父亲。只是看一眼就好。而我只看到不同的男人出现在家里,跟母亲上床而后又很快消失。这么长的时间,父亲为什么就不出现呢。他话语打住,胸口感到有静默激烈的血液奔涌。强大之极的力量。仿佛又是利刃穿透胸腔一样疼痛。眼睛灼热,泪水流下来,双手捂面。
淮看着这敏感而悲伤的孩子,轻轻叹息。良久,伸出手来意欲揽他入怀,孩子却暗自挣扎抵抗。淮于是说,不要这样。到我这里来。简生。
语气坚决而温和。淮将简生的头抱过来,手指轻轻梳理少年凌乱的头发。沉默不语。
他觉得疲累,渐渐睡去。依旧是握着淮的手入睡,如同是得到了蛋糕就安心快乐的甜美幼童。
那夜的梦境之中,简生见到了淮。梦见他和淮乘坐一辆很旧很旧的公共汽车,往一处湿润的森林前进。车窗外面一直都是清幽的植物,空气仿佛蕴涵眼泪一样湿润不已。
在漫长的公车旅行当中,他坐在淮的身边。他看不见淮的面容,在梦境中淮的面孔甚至好像从未出现过,但是他依然知道那就是淮。陪伴他整个成长岁月的,他的爱。
他对她说,淮,我好想你。
淮再次轻柔地抚摸自己的头,说,这么多年,你不知道,我同样想你么。
你不知道,我同样想你么。
简生因为这话突然醒了。他胸口的伤隐隐作痛。身边是淮安恬浅睡的黯淡身影。在这无常的世界,他却获得如此静好的光阴,日日夜夜,彼此厮守,温和相待。
她的身体没有与他游戏,只是希图告诉他,人与人应当如此。
于是简生爬起来,没有开灯。借着月的微光,拿出速写本。翻开来,在淮的肖像旁边,他写,我想要相信某个人。非常想。
他留下日期。写完之后,将本子合上,放回原处。
就这样他轻轻地喊她的名字。淮。
什么事,简生。她轻声问。淮有神经衰弱,在夜里一直都是惊惧易醒的。她睁开眼睛,看见黑暗中端坐在床边的少年的身影。
淮,我从未想过我是否爱你。毕竟人不可选择他的命运。而你就是我的命运。和你一起生活的这些日子,我不知道除此之外,生命还有什么更为美好。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可以发生。
她便亲吻少年的额头。晚安,简生。
月光之下,记忆与时间都得以凝固。
他不知道,除此之外,生命中还有什么更为美好。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可以发生。
《大地之灯》 没有跟母亲联系(1)
16
他已经长久没有跟母亲联系。直到十八岁生日那天,接到母亲的电话。在电话里面,母亲说,简生,回家来吧。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给你做了晚饭。
简生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母亲在电话那头传出乞求的语气,简生,我们是母子……今天是你的生日,请你回来,好么。
简生略有犹豫,还是答应了。
他从淮的家里走出来。已经记不得有多久,他没走出过淮居住的校园。城市依旧是喧闹的,他独自走一大圈,回到家里。
桌上摆了新鲜的饭菜。客厅里的电视在没有开灯的房间里闪着变幻不定的荧光。一个接一个的广告。母亲刚好从楼顶上下来,看见他,便带着笑容对他说,我刚刚浇完花。你种的茉莉和栀子,全都开得很好。
母亲不知为何,笑容非常疲惫,看起来令人揪心。她轻轻对简生说,来,坐下来吃饭吧。
她从厨房里端出一个漂亮的圆形纸盒。里面是生日蛋糕。剪掉红色的塑带,揭开纸盖,闻到香甜四溢的奶油气味。颜色鲜亮诱人。上面用樱汁酱写着,简生,生日快乐。很贵的一个蛋糕。母亲絮絮叨叨地说,这是我提前订好的,下午刚刚取回来。
简生看着母亲的脸,细细的皱纹盘绕在额上,仿佛是光阴粗糙的舌苔,舔噬着命运辛酸的味觉。带着疲惫的愉悦,却因了富有岁月的质感,看起来更加令人于心不忍。
一切都过去。再也不需要相互苛求,中伤。那些彼此都将自己对命运的怨悔发泄给亲人的日子,终将被原谅。那一刻简生发现自己一旦面对温情就将难过。他的成长当中,还从来没有认真对待过自己的生日,甚至在十二岁之前他都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是哪一天。
简生切下一块蛋糕,给母亲,然后自己也切下一块,安静地吃。
母子之间依然没有对话。盲目的进食使得心智愚钝,他渐渐觉得不再那么难过。
吃完蛋糕晚餐,简生帮母亲洗好碗,扫了地,上楼看冬天的夜景。他诧异地看到楼顶的花园没有荒。不知道母亲在自己离开的日子里,花了多少时间照料。简生再次像过去那样,用铲子疏通花圃的排水洞。修剪花草。站在栏杆边俯看城市华灯初上。下楼回书房看了几篇散文。清理了一下画具,丢掉几管干瘪的颜料。忙碌了两下再走出房间来的时候就已经是十一点了。
他来到主卧室门口,门关着。他站在门口,不知道母亲是不是已经睡了。他站在那里犹豫不决。是否应该敲开门,对母亲说一声晚安。这么长久的隔膜之后,他们已经变得陌生人一样生分。
最后他还是没有敲门,犹豫之后,走回了自己的房间。房间里的卧具全是干净的,带着洗涤剂的气味,以及规整的折痕。是这么郑重其事地准备好,迎接他的回来。他心中忽然一阵心酸。
他关上灯,准备睡觉。躺下去不久,敲门声却响了起来。母亲在门后面试探性地问,简生,你睡了吗。
简生说,进来,门没有锁。然后他从床上坐起来。母亲走进房间来,坐在他的床边。
简生,这些日子,在老师家你过的好么。
一切都好,生活很安静。
简生,你想过回学校读书么。
……我会回学校的,但是我想要考美院。我这个样子,也是没有办法考普通大学的。老师也对我很有信心。只要这么坚持画下去,我想我考上一所顶尖美院是没有问题的。
那就好,你有明确的路可走,让老师多帮你。
恩。她一直都在帮我。
《大地之灯》 没有跟母亲联系(2)
简生。母亲忽然声音有些哽咽。你已经十八岁。我想,也许是应该送给你一份财产的时候。
简生心里有所震惊。为什么?我不需要任何财产。他说道。
简生,你听我说——母亲伸出手轻轻抚摸简生的头,简生有些不解地望着母亲,这应是母亲第二次抚摸他。而第一次,还是十二岁夏天的乡下,第一次见到母亲的那个傍晚——我给你这把钥匙,你千万保管好。在新加坡的花旗银行,有你的保险柜。那些财产,供你自立所用。
少年诧异之极,他问,为什么,有什么事吗?
母亲笑容悲漠,她说,不,什么事都没有。这只是你的生日礼物。你长大了,这些本来就是为你而准备的财产,我只是想在你这个生日交给你。简生,你要懂得好好去生活。不管遇到什么事,要记得不可轻生。
她说,要记得不可轻生。这句话刺中少年的软肋。
简生回答母亲,我现在和淮一起生活很幸福,我很珍惜。你不用担心。
这就好。母亲说。
晚安,简生。母亲站起来,走出房间。
在房间门口,她忽然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他。简生,你可以原谅我和你父亲么。
他听到母亲说的话,胸口阵阵锐痛。简生抬起头,眼睛注视着空洞的方向。他低低地回答,我们本来就是亲人,没有相欠,谈不上原谅。我是你们的儿子,我只希望你们都幸福就好。若要说原谅,我也希望你能够原谅我。我曾经说过,你是母亲,我本应该爱你。
母亲没有说话,转身离去。
一切再次遁入寂静。他在黑暗中长长地呼吸。他知道,一切都过去了。就在刚才,彼此终于能够原谅。
这十八岁生日的夜晚,简生又再次梦见了童年时代的生活。
那仲夏的月光照亮了一泊泊梦境一般的湖,水面如镜,闪烁丝帛般的柔润光泽。在婆婆摇扇子的吱吱呀呀声音中渐渐入睡。
到了冬天,大片的水域已经凝结成冰湖。在月色之下呈现金属般的暗蓝色泽。芦苇穗子随风摇晃,像是挥别那些悲郁的岁月……
此夜过于短暂,来不及将逝去岁月里面的美好一一回顾便已经消失了。天又亮了。简生醒来,望着白色的天花板以及边缘镶嵌的榉木浮雕,淮不在身边,他心里一阵怅然。没有将辛香的花朵折下来盛满洁白的瓷盘,淮不会在清香中睡醒。少年要回去,他想念她。
母亲在餐桌上备好了早饭。她从厨房里面端出牛奶,看见简生起床。她说,简生,吃饭么?
简生刚洗完脸,本来准备走,但是他知道母亲这样做早饭是难得的事情,于是他说,好的,我吃早饭。
他喝牛奶,剥鸡蛋。母亲坐在简生的对面,凝视着少年已经轮廓分明,线条刚硬的脸。与多年之前的父亲一模一样俊朗。这是她的骨肉,被年轻而残忍的父亲遗弃在路上,又被人捡走的无辜生命。而这么多年过去了,该离去的已经离去,不该消失地却也消失。
吃完饭,少年放下碗筷,说,妈,我回去了。
母亲苦笑着。这个孩子在他的家里对母亲说,他要回去了。终究,少年心里没有承认这个就是他应该回去的家。
母亲不便说什么。她平静地回答,好的,回去之后,跟老师好好画画。她絮叨的语气,仿佛是在卑微地安慰自己一样。
少年站起身出门,母亲又连忙过去,靠近他,为他理理衣领。她念叨着,生生,要乖,跟老师一起,要好好生活,自己照顾好自己……明白……?母亲说到最后,声音已经很轻很轻,有着令人揪心的颤抖。
少年只觉得难以忍受这番颇带惜别之意的场面。他点点头,转身走出了家门。
《大地之灯》 回到学校继续上学(1)
17
少年不久后回到学校继续上学。学校对他来说已经是在陌生不过的地方了。那些桌椅和课本,仿佛早就不是他的世界。他既然打算报考美院,成绩也就不是那么重要的事情了。淮给他找了这个美院里面参加考生试卷评审的老教授,专门进行针对性的强化辅导。
那天上课,教授照例是让画一组静物。简生在画的过程当中,画面的大关系处理得很好,其他物体的色彩也都抓得很准,然而唯独放在三角构图顶点的那只玻璃杯他无论如何也画不好。简生反复修改,但怎么也不对劲。高光处钛白的覆盖能力有限,画面越来越灰。他胸口的伤阵阵发痛,如同有什么不祥的预兆。疼痛使得他的注意力涣散,整只玻璃杯的连形状都越来越走样,那颜色更是越改越灰,已经无法再下笔。
教授反复说,不行,重画。不行,重画。到后来,老师扔给他一摞纸,命他一直画,直到把酒杯画好为止,直到记得住这种角度的玻璃杯的画法为止。
学生们都已经纷纷完成了作业走人了,简生还是坐在那里画,越画越糟糕,老师也越看越挑剔……画纸上已经密密匝匝画了很多只酒杯,老师一律说不对,还是不对。简生讨厌“背”画,他认为这简直就是对绘画的侮辱,他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和笔触。到后来他已经画得要疯了,教授仍然铁着脸让他继续。
他捂着胸口对老师说,我不舒服。那个老教授说,那就去休息十分钟,然后再来画。
简生以前在淮那里画画的时候,每当他找不到感觉,淮都会彻底让他停下来休息,转移注意力,而次日一来他总是感觉很顺手。可是这为了考专业的强化训练却完全不是这般轻松,与考一门数学或者物理并无两样,有符合评卷老师眼光的理论绘画规则必须遵循。
那位老师在他耳边不无骄傲地说,每年为了考美院,都有好几个学生要在这里画哭。但是熬过了之后考上美院,没有一个不笑逐颜开的。我对你严格,是对你负责。
最后简生终于妥协,按照老师的说法给玻璃杯打高光,勉强交差。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一路上想着还有十几个速写和一张限时的素描大调子要完成,他只感到又累又困,胸口的伤越来越痛,心情沮丧到极点。
他拦下一辆出租车,赶回淮的家里。一路上他只觉得胸口哽得发慌,十分疼痛。他下车就快步冲上楼梯,慌张地敲门。
淮打开家门,反常地伸出手抚着他肩膀。欲言又止。
他奇怪地望过去,便赫然看到一直都呆在新加坡的舅舅此时坐在沙发上。神色凝重。
简生只觉得心跳狂乱。他紧张而局促,感到嗓子中哽咽着酸涩,就这样他看着舅舅将一个大的信封递到自己手上。舅舅说,简生,你母亲让我找到你,把这个交给你。请你自己打开它。
简生疑惑而颤抖地打开来,看到一份公证遗嘱,两份以舅舅的名义开户的存折,一封厚厚的信,还有一只小钥匙,与生日当晚母亲交给他的那只一模一样。
他只觉得胸口刺痛,微微晕眩。他未曾料到,十八岁那晚,竟然是最后一次见到母亲。
在走私腐败专案调查中,包括母亲在内的一系列相关的企业人,军政要员,海关官员等等都因走私和贪污受贿等行为被提起公诉。母亲的几乎全部企产和私产都已经被没收或者公开拍卖。东窗事发那段时间,所有牵连人都拼命活动,一直还在抱有平复这场风波的希望,或者尝试逃脱。母亲因为害怕简生受到刺激,在结局已定之前,从未曾告诉他。结果一切枉然。她必须要接受自己的宿命。
在那叠厚厚的信纸里,简生饱含疼痛地读到母亲的遗言。
简生:
我原以为事情最终会平息,一切难关都会度过,也不想让你的心境再受到任何打扰,于是一直以来对你隐瞒。然而事与愿违,终究有些事情我们无法避免。妈妈的确是不会有勇气面对后半生的牢狱生活的。只是希望,你能够好好的生活下去。
简生,妈妈自认不是一个好母亲,不论是生下你之后对你的抛弃还是重新找回你之后对你的抚养不善:毕竟,妈妈在性格上本来就不是安宁的人,在几十年当中的波折经历中我一直都未能获得某种安和并且没有抱怨的心境,这种对于命运的不甘和怨恨,甚至央及你的成长。在把你带回身边之后,固执而愚蠢地认为我已经有经济能力和条件提供给你,弥补你童年的缺失,因此一开始就迫不及待地要你按照我的意志来成长。而今反省起来,我的确是将自己未曾实现过的目标强加给你来实现……生于那个时代的父母,大都有这种不幸。然而这更是我身为一个女子,身为母亲,最大的悲哀。
在把你带回到城市之后的日子,在和你共同度过的生活当中,尽管妈妈经常不自觉地对你表示出一些长辈不应该有的怒燥,但是,平心而论,生生,你让妈妈体验了做母亲的快乐和骄傲。在今天这末路上回忆起来,这短短几年,你的存在的确是妈妈一生最终的,也是唯一的满足和骄傲。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拥有一条血脉,一份生命延续在自己的子女身上,是在挣扎在这尘世中为父为母的人们的唯一快慰。也是真实可见的奇迹。这种心情,这种意义,或许只有你以后也做了父亲之后才能明白。当然,当你为人之父的时候,一定不要像你父亲那样做铁石心肠的事情。但是事到如今,你也要原谅你的父亲。毕竟,在这个人间,若不原谅世事的无情和不公,将永远无法获得安稳平和的心境和人生。这便是妈妈一生最后的劝告。
回想二十多年之前,与你父亲初次相遇的时候,他送给我一盒写在桦树皮上的诗。在其中一首之中,他写,我会给你留下一个海风习习潮来汐往的未来。
这句话曾经深刻地打动过我。我亦是因为对此产生空幻的梦想而爱上你父亲。毕竟我们骨子里都充满了对安宁幸福的生活的向往。然而诗毕竟不是人生。我们之后的岁月,却完全是在苟活在无边的抱怨和绝望之中的。艰辛而又猥琐。亦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妈妈几乎是抱着报复生活的态度,开始不择手段地盲目谋生,想要变得足够独立和强硬,以此睥睨青春时代的巨大遗憾。
今日的结局,对于我自身来讲未尝不是一种解脱。你父亲抛下你然后离开,是妈妈对人世的失望的开始。你的存在,也一度使我感觉背负了过于沉重的歉疚和责任。我一直都想要补偿你的成长,但是一直都找不到合适的方式。我们之间的隔阂,尽管也令我伤心,但是想必对于你的影响是更大的。因为你毕竟是弱小的孩子。妈妈知道,你的成长非常不快乐。这是妈妈处在末路上仍然牵挂的遗憾,真的。
生生,还好我给你准备了一些财产,留在花旗的保险柜。这些钱已经不多,因为大部分已经被没收了,剩下这些只是一部分继承前夫而来的合法遗产。妈妈的钱,过去能够供你无忧无虑地花销,这虽然明显不是补偿你的好方式,但是我也找不到其他更为实际的途径来满足你。而今剩下这些钱,是我好不容易用舅舅的名义保留下来的,供你上学和养活自己。为难你了生生,以后要节俭,要独立过活。妈妈对不起你。生生,妈妈只希望你坚强。无论经历怎样的苦,只要还拥有万能的生,就有希望。这亦是我和父亲给你取名简生的缘故,不想,今日竟然兑现了这可悲的谶语。
《大地之灯》 回到学校继续上学(2)
你的一生还很漫长,而妈妈现在不想再要希望,所以妈妈放弃了。妈妈也不能想象,相对于死而言,苟活在牢狱中,会再次对你造成怎样的负担和阴影。我不得不承认,你和淮一起生活,未尝不是我的心愿。她果真是这等善良真挚的女子,你能遇到这样的恩人,多么难得。她对你的照顾,无论出于什么感情,都最终能够使我了无牵挂地选择结束生命。人言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子欲养而亲不在,若没有淮陪伴你,将叫我如何放得下你独自离开?我必定死不瞑目。简生,你要当她亲人般,要记得她给你的恩。
其实,随着岁数越来越大,妈妈越来越深刻觉得钱的无意义。这并不是在开脱妈妈的罪,因为妈妈落到今日这步田地,初衷也不过是想要留下更多的财产,供你优裕生活。毕竟这个世界这么残酷,孤儿寡母,没有钱将寸步难行。苍天有眼,或许老天是想到这样会害了你,所以强迫妈妈停止这样做。但是没有钱你怎么生活呢。生生你要明白,这些钱的不容易,要懂得计划和安排,因为你以后的人生,全靠你自己了。
生生,不知你现在是否还对妈妈怀有怨恨或者我们之间仍然存在深厚隔膜,但是无论如何,你要相信,妈妈对你的爱。妈妈是真的希望,你能拥有海风习习潮来汐往的未来。
永远爱你。保佑你。
妈妈
简生双手捧着单薄的信纸,热泪簌簌而下。
是在母亲去世很久之后,舅舅才陆续地告诉他说,简生,不知你还记不记得那个姓何的男人。你应该知道,他跟你母亲的关系。但是简生,不要误解她。你母亲是有隐衷的你知道么。
她一直不想让你再背负什么阴影因此从未对你说过——把你带回来之后,她急切想要弥补你并且给你更安逸的生活,所以受何的再三胁迫,受尽屈辱。何早在遇到你母亲之前就专门勾通走私之事,他恰好是看中你母亲身单力薄,因此故意在海关为难你母亲的进出口船只,逼迫将它们挪作走私商船,给内地供货。你母亲无可奈何。这样的绝路,即使是利润三七分得,又有何意义?
简生,这么久以来,你母亲受他摆布,已经是受尽屈辱。你是否记得母亲曾经几次突然生病卧床。那是你母亲独自流产的结果。她甚至仍然必须隐瞒起来,并且强打精神,使她在你眼中看起来貌似只是一场感冒。
你母亲那些钱……那些钱是她一度梦想着要供你出国修习绘画的所用……你可曾知道她的苦心。简生,你要记住,这就是我们小人物的悲哀。我们从来都无能为力。
简生,一些我们不忍目睹的事情,并不会因为我们的不堪而延迟了脚步。我们需要遗忘并且继续生活下去,尽管我知道这样的过程对于你来说将会是惨烈无比的。你母亲的死对于这个世界来说,不过是要多建一个坟墓。而对于你来说,或许就是整个世界都被埋葬了。
简生,你要原谅你的母亲。你母亲在世的时候,曾数次背着你向我哭诉你们的深重隔膜,常常是哭到不能自已的时候突然惦念着,你该放学回家了,于是就马上回去给你做饭。她就是这样等你。而你却没有回家,是和淮在一起。这让她怎能不伤心呢。
你母亲的性格的确不讨人喜欢,好强,怨气丛生,缺乏柔情和耐心。性格决定命运。她深知自己身为一个女子,自己这样的秉性从不能带来任何的捷径和好运。
从没有人爱她。连你过去都不爱她。不是吗。哪怕是一点点的关爱,都没有获得过。她一个女子,孤身一人在生意场打拼,其中的艰难,无法说得清。
她从内心不愿让你受到她性格的影响。她知道你喜欢淮,因为淮温柔和蔼。她甚至一直都希望你能够从和她的交往当中,能够获得成长阶段缺乏的温情和关爱。然而,你毕竟终究要成长为一个男人,你要记得,有些事情,必须自己承担。
而今发生了这些事,你母亲的遗愿,便是要你以宽和的心态去面对,毕竟这个世界的残忍和不公是如此稀松平常的事情,今后还会有很多很多。你只要内心宁静满足,便没有什么苦难能够打击你。
生生,我知道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子欲养而亲不在。但现在你的选择除了死之外就是勇敢地继续活下去——就像你母亲的勇敢那样——即便是在遗书中,你母亲都没有对你提起她身为一个女人遭受的这份莫大耻辱。
毕竟,虽然她一生都很苦,但她一直都那么的爱你。
《大地之灯》 母亲死于入狱前
18
十八岁,简生的母亲死于入狱前。简生手捧母亲的遗书,胸口的伤剧烈作痛,仿佛又是被利刃刺透。
在母亲的葬礼上,除了舅舅和淮,没有别的亲人。母亲生前因为事业关系,交际甚广。浮华之上的聚散离合,虚情假意,阿谀逢迎,勾心斗角,皆不过是过眼烟花。人生百态,犹如四海归帆,自古路远马亡,殊途同归。
陌路尽头,洒去一抔惨淡暗白的骨灰,有多少淡薄的人情能够留得住厚养薄葬的遗憾,在悲郁的挽歌的尾音上,给这尊尊沉默的青碑下孤孓的魂灵叩一首至情至义的所谓哀悼?而这人间,朝生暮死之间,又多少尸骨未寒的苦魂遁入空寂,却在人世中再也捞不起一丝纪念?
少年一时间只觉得世界太安静,仿佛自己孤身一人身处阒然无声的茫茫大地,霰雪漫天。苍穹之上黑色的游云,如同一片片萍聚般的卑微命运,昭示着死的永恒救赎。
他原谅了母亲,然而因了这原谅的迟,此生便无法原谅自己。
简生长跪在母亲的墓前,于胸口创伤的阵阵剧痛和滚滚泪下之中,结束了少年时代。
舅舅帮简生在学校办了特假手续,带着简生去新加坡。在银行的保险柜里面,他拿到母亲留下的五十万储蓄以及两处房产。舅舅告诉他,你手上还有你母亲用我的名义保留下的一些国内储蓄,都在那存折上。这里的财产你就不要动用了,留着日后再说。我只是照你母亲的意思,带你来这里看看你母亲给你的最后的庇护。简生,现在一切都由你自己安排。要对得起你母亲的苦心。
简生,你该长大了。
舅舅仍然留在新加坡。简生回到国内,还是和淮住在一起。
母亲去世之后的一段日子里,简生常常莫名其妙地吐,无法进食,一个礼拜之内体重减轻20斤。严重的虚脱使他在画画的时候突然晕倒。由于神经紧张导致的颅内主动脉异常痉挛,造成大脑缺氧,表现得格外犯困,却又夜夜失眠。他总是头痛欲裂。即使睡着了也是噩梦不断。
专业考试的时间已经非常临近了。淮清楚简生的状态无法考上美院,于是中止了他在教授那里的高强度绘画训练,让他呆在家里。她送他看医生,却没有听医生的话让他留在那里住什么院。因为她清楚这并非是单纯的药丸可以摆平的事情。参考着医生的药方,轻量地给他服用一些药物,然后花很多的时间耐心陪伴简生。
淮与这个少年非亲非故,却在他的成长里,无论顺境还是逆境,都甘心陪伴。她劳累,却同样细细体察他的内心和健康,有时候胜过母亲。简生知道这关怀的珍贵,一直都很配合淮,因此恢复得很快。几个月之后,简生的状况终于好转。先是睡眠获得了恢复,然后是进食正常。最后抑郁症状也减轻。
19
春天快要来临的时候,简生对淮说,可不可以和我再回一趟北方乡下。
她不知道合不合适,于是只好去咨询医生。医生告诉她,只要避免进行任何敏感或者深入的对话,或者触动伤心的事情,出去走一趟是很好的。
于是她放下心来,再次和简生一起踏上旅途。
枕着铁轨的声响,两个人再次一路北上。列车上,淮只是偶尔平淡地问他一句,饿吗?想吃什么吗。
他通常说,没关系,我随你。然后继续安静地眺望窗外的景色不断闪逝。那个时候,他的心已经是平静的。大爱无言,大言稀声。无论什么疼痛,那个你爱的,善良的人,一如既往地守在你身边,给你以如此的照顾和关护,在这人情稀薄的世界,此生复有何求。
当火车中途停在站台上的时候,淮总会好心地下车买些热食,而简生在治病期间饮食太清淡太讲究,结果吃了从小摊上买来的鸡腿之后很厉害地拉肚子。淮叹着气表示歉意和担心,简生却笑着打趣,自己找出药片,喝水吞下。
他已经下意识地知道,此时的人世中,自己与孤儿无异。必须冷暖自知,好生过活。
终于结束了漫长的路途,两个人来到了从前和李婆婆一起生活的那个村庄。在一个星期的时间里,简生重新一一深入那些童年时代无比眷恋的湖泊和草甸子。大多数仍然冻得很实,除了灰白相间的莽莽的色调,其他什么都没有。
那是在冬天的尾巴上,春天迟迟没有来临。萧瑟的残冬景致看起来格外的衰败。冰湖仍然冻结着,依然有孩子在用冰钎戳洞捕鱼。简生久久地凝视着那些天真的孩子,突然如此清晰地看到了到了时光的轨迹。掩藏在雪堆和荒草里的破屋,曾经就是自己和李婆婆一起住了十年的那一间。而旁边不远处的一间茅屋,就是父亲母亲曾经的家。
简生和淮一起,小心翼翼地走进那一间茅屋。屋顶已经坍塌,淡淡的光线从屋顶的破洞上倾泻而下,呈柱柱射线穿过房间,在地上投下点点光斑。仿佛月光。玄青色的泥墙上长满了苔藓,墙角满是杂草。空的灶台上已经什么都没有。一只小虫子在上面缓缓爬过去。屋内连床架和铁锅都没有剩下。也许是被人搬走。简生定定地环视这屋内的景象。他无法想象,多年以前,这里便是父亲和母亲的蜗居。他最初的生命,亦正是萌芽于这间破屋里的一次短暂的情欲。他看着这房子,依然感到悲郁,但始终要强迫自己面对它。
毕竟唯有面对阳光,才能将阴影留在身后。简生就这么想着,真切地感觉到自己仿佛正在获得勇气再次蜕变长大。或者说,开始老去。
他从怀中拿出一条围巾。
那是十三岁那年,在母亲生日的早上原本打算送给她的生日礼物。他未曾料到,因了自己的稚拙,这件礼物直到母亲离开人世也没有送出。他轻轻地将这条围巾放在黑黢黢的灶头上。然后悄然走出了茅屋。
推开吱吱嘎嘎的老木门,他眺望眼前辽阔的冰湖。深深呼吸着凛冽的空气。没有任何的念想。只觉得身体便得很轻,心中一片阒静空旷。他握着淮的手,说,淮,你看,这就是我的家。
简生就这么站定,在这依旧冰封的茫茫天地间,真切地想念起了母亲,和母亲身为一个错误的时代中悲剧性的小人物,无比暗淡的一生。
他们在这里留下来写生。他在画布上留下这片靛青的湖。迷蒙的雾色,尘封的记忆一般厚重难抵。已经一段时间没有摸过画笔,此番写生起来,竟觉得无限生疏。却依旧是一幅自己喜欢的画。
在北方乡下旧地重游的夜晚,他们仍然住在当地民居里。夜间寒气渗骨,两个人相拥而眠。他的头埋在淮的脖颈,在一个温暖而舒适的角度,闻到她身上熟稔的植物芳香,像是幻想中的家园的气息。他闭着眼睛,长久地深吻淮脖颈上月光般温润的皮肤。他没有睡着。
在黑暗与寂静之中,他闭着眼睛,兀自轻声对着身边的淮说,淮,我何其幸运。若所有的过去只是为了有这样的夜晚而必须的代价,那么我多么甘心。
淮。
《大地之灯》 朝着女孩微笑
第三章
认识你愈久,愈觉得你是我人生行路中一处清喜的水泽
几次想忘于世,总在山穷水尽处又悄然相见,算来即是一种不舍
我知道,我是无法成为你的伴侣,与你同行。在我们眼所能见耳所能听的这个世界,上帝不会将我的手置于你的手中。这些,我都已经答应过了
这么多年,我很幸运成为你最大的分享者,每一次见面,你从不吝惜把你内心丰溢的生息倾注于我的杯
我的固执不是因为对你任何一桩现实的责难,而是对自己个我生命忠贞不二的守信。你甚美丽,你一向甚我美丽
——简桢《四月裂帛》
1
你叫什么名字?辛和问卡桑。
卡桑听不懂。只是抬起头看着她。简生帮忙,翻出一本手册,对照着拼音注音,用生硬的藏语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卡桑。她轻声地回答。
我叫辛和。她用手在胸前比划着。朝着女孩微笑。
来,卡桑,辛和叫着她的名字,欲要把女孩拉进帐篷里面来。卡桑却一下子躲开了。她跑回日朗家的帐篷里面,还有一大堆活儿要干。
仁索好奇地问她,这两个人是谁?
我也不知道。他们可能是来这里玩的吧。
为什么要来这里玩呢。这里有什么好玩的呢。
我不知道。
那个夜晚吉卜又站在外面,在暗处静静地守候。仁索心猿意马地干活儿,被卡桑看出来了。卡桑问,你为什么不跟他结婚?仁索一下子羞红了脸的样子,装作懊恼地说,谁说我要跟他结婚!卡桑善解人意地说,你快出去吧。剩下的事情我自己做。仁索一副感激不尽的样子,立刻就钻出去了。
卡桑独自捏完剩下的糌粑,照例再往铜盆里面添了一碗羊奶,然后又割了半条羊腿,扔给晋美。晋美跳起来在半空中就叼住羊腿,轻易咬成了两截,然后撕成碎片,两下就吞了个一干二净。
一望无际的沉沉的夜色,点缀遥远深邃的星辰。卡桑闭上眼睛,再次沉入梦境。她总是在梦境之中见到一望无际的雪。
夜色下的黑暗雪原。寂静而没有尽头。她趔趄地跟着一个人赶路,每一步都陷入深深积雪,非常的局促与艰难。
日光下的圣山之雪。父母留在那巍峨的山中,再也没有回来。爷爷对她说,你的阿爸阿妈长眠在这雪山上了。他们会回到祖先的大地。
这声音又犹如幻觉。她从来没有想过,什么时候这样的梦境可以结束。
在第二天早上,简生他们收拾行李准备上路。上下青仑卓草原,摄影师最美丽的情人。他们便是要去那里采景。
临走之前,日朗的妻子准备了现做的血肠端上来。新鲜的宰杀的羊,掏出尚未完全凝固的血,搅拌上切碎的内脏和肉,塞进洗净的羊肠内,放进锅里煮,水沸腾了就算煮熟。然而因为气压太低的原因,即便是煮熟的血肠,切开来依然是夹着津津生血丝和浓烈的羊膻味儿。简生和辛和对这制作地道的血肠感到些许不适应。不过他们依然还是用刀切了两段大口吃掉。
和日朗一家作别。牵上自己租来的两匹马,把两只背包分别放进挂在马背两侧的两个皮囊里面,然后自己牵着缰绳准备前行。
卡桑跟着出来,目光眷恋地望着辛和。晋美跟在她的身后,眼神炯炯。辛和迈出两步,卡桑便跟着走出两步。表情倔强沉默如同某种具备荒野气质的幼年小兽。辛和能够感到这个孩子是想跟着她走。她回头望着卡桑,又看看日朗,有些尴尬。人们在某段时间里面都保持沉默。
最后日朗挥了挥手,对卡桑说,跟着她走吧,或许你也可以带路。带上你的晋美,路上有个护身。说完一帮人便走回帐篷。末了,日朗回过头来,侧着脸说,若你是想要回来,这个帐篷,仍然可以欢迎你。
仁索面对卡桑,露出真实的不舍的表情。扎么措咬着嘴唇,挥舞着鞭子。他凝视着卡桑,依然有着幼鹰一般桀骜凌厉的眼神。扎么措忽然又猛地翻身上马,抡响了鞭子扬长而去。
卡桑静静看着人们的背影,直到他们都走回帐篷,她才犹疑着走向辛和和简生。晋美跟了上来,步履持重,忠诚温顺的样子。健壮的骨架以及厚实的身躯像牦牛一般强壮有力。浑身的长毛被风吹得轻轻舞动。
简生不语。他看到这个瘦瘦的孩子,有着被高原的风涤荡得很清很清的眼神,锐利而坚韧。卡桑必定会是一个沉默忠实的好向导。尽管简生无从知道她为什么在这样的年纪上就能如此地对离别和踏上路途抱有热情。他以看待一个奇迹一般的眼神,邀请卡桑上路。
三个人,两匹马和一只狗。不紧不慢地前行。被风吹得很淡很淡的苍穹呈现出悠扬的蓝色。在离天最近的大地上行走,大口呼吸这里冰凉洁净的空气,你似乎感觉,肺部里面充满的不是稀薄的空气,而是水蓝色的天空的梦境。简生和辛和忍耐着缺氧带来的疲惫,攥着缰绳,以均匀的步伐前进。
他们计划先走出这片牧场,然后沿着当地人换取粮盐打马走过的路线,一直继续北上。那里是她的第三个摄影目的地。她要在那传说中的上青仑卓草原上停下来,选出一个最佳的摄影角度扎下帐篷,等待景色的光线和色彩呈现最完美的那个瞬间。谁也不知道这样的等待有没有结果。或许等待一个星期之后的唯一结果仅仅是干粮耗尽之后的一场风雪。
《大地之灯》 意料之外的麻烦
2
她背黑色的专业摄影包。外挂的碳纤维三脚架。遮光罩,备用电池,UV滤镜,普通清洁剂,去油专用镜头液,一整袋胶脂棉,镜头纸,气吹,刷子,闪光灯及长连线,快门线,防尘防雨塑料袋,暗袋。胶片。普通旁轴机。单反机和24/1。4,85/1。2,300/4,等等。为追求好的拍摄效果,一直使用定焦头,即使知道会加重体力负担。定焦头广角端的歧变和眩光没有那么严重。加之高原某些地区沙尘很重,寺庙内部又常常充满了烟雾粉尘,变焦头的封闭性稍差,风箱效应使得拍摄时容易把那些纤维和灰尘吸进镜头里,这样一来即使是使用单向滤尘的吹气球也很难弄干净镜头。一不小心还要划伤胶片。除此之外,定焦头的大光圈也是一种必要。
尽管已经尽可能地做到了准备周到,但是一路上他们还是碰到了意料之外的麻烦。
旅途从成都开始,沿川藏线深入。第一处停泊,是在然乌湖及其上游的来古村。来古村的名字来源于来古冰川。川藏线上鲜有人停留在此。在这座美妙无比的小村,可以看到一个被来古冰川的一条终碛垅分成两半的湖泊。湖泊两边的颜色截然不同,很是壮观。他们来到的时候,看到村庄的阔地上粉红与鹅黄的大片野花扑面而来,前面是两只孪生的碧蓝的冰川湖,然后再远处就是来古冰川夏日的灿烂冰雪,黑白相间的冰川中碛垅蜿蜒并行。俨然是北欧斯堪迪纳维亚某处秘静的美景。
从来古村往前,到林芝,工布江达,墨竹工卡,之后就是拉萨。两个人在拉萨停留很短,然后向北去往纳木措。途中翻越海拔五千米的那根拉山口的时候,简生被高原反映折腾得十分痛苦。他的胸口总是发痛。终于到达那木措的扎西半岛,两个人眺望念青唐古拉山,感觉异常壮观。简生在那里写生数日,颜料一再被冻结,无法继续。
在纳木措拍摄的时候,因为干燥,胶片上面出现了静电的痕迹。她抱着遗憾,离开纳木措之后向南走,沿中尼公路经过日喀则,定日,然后就进入了珠峰保护区。辛和的单反机镜头在光圈片之间使用的润滑油不耐低温,在珠峰大本营一带等待拍日出,考虑到把相机放在帐篷里面到了拍摄的时候又拿出去会产生忽冷忽热的温差,对相机不好,于是她把相机留在了帐篷外面,等待拍摄的时机。然而没想到全开光圈测光的时候,机器长时间暴露在寒冷之中,润滑油凝结,拍摄时光圈无法正常的收缩。大量的曝光过度使得不少艰苦的拍摄都失败了。想要重来,但是低温造成电池效力短,没拍几下出其不意地就没电了。非常倒霉。
简生也因为长久气温寒冷,无法像平常那样,坐在那里慢慢写生。颜料全部都是硬的。只好画速写,回去之后再慢慢创作。
这些困扰并未阻挡她前行。走出珠峰保护区,他们回到藏北高原腹地。在路上遇到一个朝圣者。那个老头额头上肿着一个硕大黑紫色的瘤,是在朝圣路上磕长头留下的印记。他在路边停下,站在一个玛尼堆旁边,将背囊里的擦擦取出一些,恭敬地放在玛尼堆的石头上。嘴里一直在重复念叨着什么。简生好奇地走近,看到他的擦擦非常的粗糙,也造型各异,并不规则,却都十分古朴漂亮。简生本想带走,但是藏族人们皆劝告他不要将转经路上的擦擦拿回家,因为上面附有贡放者的祈愿,带回家中不祥。简生只好作罢。
《大地之灯》 在旅馆里稍作停留
3
在公路旁一处简易的旅馆里稍作停留。他们两人开始北上。租了马,独自前行,向青仑卓草原前进。便是在那里,简生走进了卡桑的草原。
现在重新上路的时候,身边已经多了卡桑这个旅伴。去往青仑卓草原的路途是村子里换粮的古道,路况复杂,卡桑做他们的向导。在坦荡如砥的藏北高原,大地荒凉如同月球表面。头顶上的天空上漂浮着白色的云朵,在苍穹上悠然旅行。大地上只有浅浅的两道白色车辙印,如同葬礼上的素缟一样飘向远方。走了很久也找不到所谓的公路。他们便沿着车辙印往前走,简生不时地拿出指南针辨别方向,停下来稍作歇息,缓解用力喘息带来的口干舌燥。更多的时候,辛和会取出摄影器材,耐心地摆好角度,拍摄她的作品。镜头里面的天地,除了浩淼空旷的如同狼毫一般呈现椒盐色的地皮之外,就只有比这地皮更加浩淼空旷的天空。唯有远处一道黑色的山脉的模糊轮廓,在枯燥的视野当中破了一笔清冥浩荡。
极其沉默的行走代替了一切。晋美始终领着他们耐心而步履稳健地前进。阵阵烈风拂过它蓬松的黑色长毛,那飘扬在风中的姿态像极了平原田野里的滚滚麦浪。
在他们徒步旅行的第一天即将结束的傍晚,高原上的落日以亘古不变的苍凉壮丽迎接了夜幕的低垂。天空之上幻化的云层显示出变化不定的瑰丽色泽。最后的余晖从厚厚堆积的蓝紫色云层缝隙之间斜着射下一柱柱金色的光芒。无名的潺潺河流蜿蜒迂回,在那光芒的照射之下静若华美绸缎。简生总是被这景象震慑得哑口无言。他拿那只旁轴机拍快照。从狭小的取景框中看到镜头外面的天地,一瞬间有沮丧之心。这天地之广袤,并非一只镜头所能囊括。他越发觉得,与其将它留在胶片上,不如将它留在心里。
辛和在一旁取出碳纤三脚架。由于风大,她又把摄影包挂在下面用于稳定。仍未等到器材准备好,那瞬间的美景已经黯淡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更为肃杀苍凉的夜的前奏。她微微叹息。这天地仿佛一位拥有着绝色容颜的傲慢小姐。不屑一顾地睥睨着这些拜倒在她裙下的疲惫的尘世灵魂。面对大地,她竟觉得自己极其卑微。
《大地之灯》 无边无际的高原草场
4
夜晚,他们依然停留在无边无际的高原草场。迫人的黑夜悄无声息地降临。一镰银饰一般的弦月缀在赤玄色的夜幕之上,远处依稀可见格拉丹冬的雪。紧紧贴着星光。像是少年时代读到的《吉檀迦俐》的诗句:旅途尽头,星辰降生。
简生支好帐篷。他在帐篷前的空地上点好一堆篝火,取出背包里的牛肉罐头和面包。在这阒静无声的旷野深处,他们安然地偎依着食物以及火堆带来的安抚感,姿态原始地感受着自己的生命的渺茫与不可确定。这混沌的天地之间除了黑暗一无所有。依旧是遥远的星辰依稀闪烁。简生与卡桑并没有任何亲热交流。因为言语不通,他们像是偶然相遇的陌生旅人,各自照顾着各自的旅途,相互善待,并且沉默寡言。
简生将食物分好,递给卡桑。他凝视着这个单薄弱小的孩子埋头啃食,完全是一只刚出生不久的饥饿小兽的样子。简生心中隐隐地不忍。他伸出手轻柔地抚摸卡桑的头,瞬间卡桑就敏感地停下来,目光澄澈地望着他,没有什么言语。瞳仁却在火光的映衬下熠熠闪光。某种程度上,她的目光就像是晋美,也如其他一切高原生灵一样,是一汪无名的雪山湖泊。安静,自省,有着暗含的凛冽血性。与生俱来。
在简生抚摸卡桑的头的时候,他想起了淮。简生此刻仿佛能够明白,当年善良的淮之所以这样陪伴他的成长,是基于一种怎样深刻的怜悯与不忍。
晋美警醒地一直站立着,目光四顾逡巡。身体与夜色融为一体,只见红色的瞳孔炯炯有神,如同神秘的火光。
他们收集到的用于燃烧的牛粪不够,篝火将冷罐头烤热了之后便渐渐熄灭了。他们默不作声地吃完食物,之后卡桑将自己那一份的一大半喂给晋美。简生面露愧色,非常抱歉地想起自己竟然忘记给晋美喂食。辛和立刻给晋美放了两根香肠在嘴边。可是晋美没有动她的香肠。只是吃完卡桑给它的牛肉。简生不解。直到卡桑微笑着把香肠喂给它,它才张开嘴一口吞下。忠诚聪明的生灵。与城市里面摇尾乞食或者扭着身体拼命取悦主人的宠物狗有着接近本质的层次区别。
除了狼嚎一般令人骨寒的风声猖狂地穿越,周围是空阔的寂静。没有生命的迹象。仿佛自己孤身处于世界末日之后的无人星球。简生为这样的鲜活体验感到兴奋。两个月前熙熙攘攘纸醉金迷的城市生活仿佛科幻的梦魇。他钻进帐篷,拿出笔记本记录今日的见闻。
在那一刻他想起城市的生活。声色犬马的人造森林,嘈杂拥挤的人群车流。危机四伏。动物本性中的弱肉强食在那里却要表现得黑暗猥琐得多。守着秒针滴滴答答的旋转并被不断警告着自己年轻本钱的贬值,实在是狼狈而疲倦的事情。
这一天与卡桑的相处,竟然不断地令简生自己获得回忆与反省。他心中为这些细小的精神所得感到无比满足。这便是超出旅途以及写生摄影之外的更有意义的东西。
一日的跋涉已经非常疲惫,而明天,是那么的未知。帐篷外面,卡桑坐在地上,遥望着无垠的黑暗大地,有着广袤而苍茫的森然之感。像是世界尽头。她隐隐约约地想念起爷爷犹如大地一般沧桑的面孔上面,布满山川一样纵横交错的皱纹。
晋美一声不响地趴在她的脚边,黑色的长毛散在风中犹如经幡一样滚滚抖动。卡桑默默地坐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确认已经拴好了马匹,就拍拍晋美的头,像往常一样让它趴在帐篷外面守夜。
那个漫长的夜晚他们早早睡下了。高原的寒夜,只有呼啸的风声陪伴入眠。简生扭过头,看见黑暗中卡桑夹在他与辛和之间,披着一件黑色的羊皮袄子,沉沉入梦。有着天真甜美的睡容。女孩沉睡的姿势孤单寂寞。是因为内心与生俱来的旷阔而姿态安宁,信念坚强。
因为他们的生命,是一朵自生自灭的莲花。
简生试着大口的呼吸几下,填充一下似乎总是处在干瘪状态下的肺。努力暗示自己快些入睡,无论如何一定要好好享有此刻的休息。因为明天还有很远的路要赶。
《大地之灯》 它们用性命去搏击(1)
5
半夜的时候晋美陡然不安分起来,喉咙深处发出沉闷的低吼之声,黑暗中的瞳孔犹如神秘火焰一般灼热而警醒。帐篷外面的马儿开始打着嗤嗤的响鼻焦躁地转圈。蹄子踏着地面发出铿锵的声响。
晋美镇静地蹲踞着,专心致志地捕捉着空气之中游移的丝丝生野的气息,由远到近,逐渐变得那么的强烈。主人仍然在沉睡,但是它知道,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野兽的气息已经非常迫近。它与生俱来的使命感指挥着它那近乎本能的保护欲。在它恪尽职守的牧羊生涯当中,它清楚地知道,完好地保护主人,主人的帐篷和羊群,是比生命更加重要的事情。那些图谋不轨的在缺少食物的寒冬冒险前来偷袭羊群的野狼和豹子,值得它们用性命去搏击。
从古至今,面对任何的猛兽,藏獒从来都是毫无惧色地与之英勇战斗,在丰富的对抗经验以及强大的忠于使命的意志支持下,它们常常展示出惊人的力量与勇气,为着藏獒身为凶悍忠诚的牧羊犬之王的尊严战斗到底。从晋美第一次在那个惊险的夜晚经过拼死肉搏,咬死了一匹饿狼之后,它就对自己的勇气和战术抱有绝对的信心。此后那些与它交手的猛兽,都无一例外地最终被咬破了脖颈,死死不放,直到暗淡的粘血泛着气泡,秾稠地从破损的喉管汩汩冒出,最终久久地瘫软下去。
这是它的使命。它不是杀手,但是有时候必须为了履行自己的忠诚使命作出必要的果断杀戮。这次也是一样。
它悄悄地站了起来。全身绷紧,毛发竖立,四爪牢牢地嵌入地面。专注地凝视着气味逐渐浓烈的方向,喉咙里面发出了警告的浑厚低吼。一片黑暗。马儿的阵阵狂躁丝毫没有影响到它的镇静。
终于,一抹银白的身影隐约显现了。一头豹子。一头银白的喜玛拉雅雪豹。晋美甚至能够凭借气味感觉到那头豹子正咧开了嘴,露出猩红的舌。它身躯庞大,脚步却轻捷得像猫。
晋美喉咙深处发出更加凶狠的沉浑吠声。
豹子无视,逐渐迫近。它显然是饿了。也许是草地生态退化,野牦牛不见了,山崖上也没了岩羊,藏羚又被偷猎者杀光。它饿得发慌,窝里还有嗷嗷待哺的小豹。闻到人畜的气息,冒险前来袭击。帐篷里面那若隐若现的一丝牛肉人肉的气味几乎要刺激得它发疯。它的骨架壮硕,耳朵警觉地朝前倒下削尖,压低了前肢渐渐贴地伏下,柔韧的身体已经如弹弓一样弯曲并且绷紧,腹部收缩,腿部的肌腱已经一匹匹用力凸现。完美的进攻前奏。
晋美毫无畏惧。它的后腿坚实地磴着地面,喉咙中滚滚低声咆哮,毛都已经竖起。一触即发。
两边皆是虎视眈眈,但彼此都是势均力敌的对手,因此对峙漫长而谨慎。
雪豹自然是知道藏獒的厉害。
《尔雅》中记载,“狗四尺为獒……獒,傲也。”《马可波罗游记》第四十六章也曾描述,藏獒“其形如藏驴,吠声如狮,善捕野牛,与豹相搏”。
的确,公元1240年成吉思汗的蒙古铁蹄横扫欧洲的时候,麾下有一支三万藏獒组成的军团。这些纯种藏獒的给欧洲的狗带去了高贵勇猛的血统。它们格外高大强壮,以至于即使是那批藏獒和其他狗杂交之后的孙子的孙子——诸如德国大丹犬,俄罗斯高加索犬,法国圣伯纳犬,加拿大纽芬兰犬,英格兰獒等等,都还是是现今世界着名的名优大型犬种。
尽管豹子不知道什么古书记载,也不知道什么成吉思汗的藏獒军团,但它知道这种黑黑的大块头牧羊犬在牧区称霸,十分厉害。曾有记载说,在交配季节,不是藏獒的母狗们看到发情期的公獒全都远远躲开——因为它们实在是无法承受那些壮硕的公獒压在自己身上那种泰山压顶一样的重量。这的确是滑稽的噱头,但足以影射出藏獒这个种群的显着优越。它们即使面对狼群进攻,依然是以一挡百,誓死奋战,大令狼群伤亡。
而晋美也不是没有跟豹子交战过。
这些俊美的野兽常年生活在雪线附近。全身覆盖着华美的皮毛。在高原,是与狼相媲美的猛兽。有着闪电一般的速度以及柔韧如同弹弓一般轻捷的身姿。即便是面对高大如山的野牦牛,也丝毫没有怯懦,时常偷袭掉队的野牛犊。到了缺少食物的时候,会铤而走险偷袭人们的牛羊。不像狼一样群起攻之,而是孑然行动的孤胆猎手,常常只有一雌一雄相互配合。
形势严峻。晋美唯一焦虑的是帐篷里面的小主人。无法想象要是她受到豹子的攻击,那么将会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它必须拼死一搏,只要主人不受到伤害,那么一切代价都是微不足道的。
在紧绷的进攻准备达到张力巅峰的瞬间,雪豹弹跳而起,凌跃过来的瞬间,腹部的雪白如同是划过的一刃银光。晋美发出炸雷般的悲壮的吠声,如同赫然劈下的黑色闪电一般扑咬过去,霎时间两头兽抱咬在一团,黑与白混杂,声音沉闷。它们滚出很远,双方都未曾下口咬到要害。它们霎时间分开,跳向两边对峙。豹子左肩上被撕开了伤口,银白的毛皮上触目惊心地流下鲜血。
它们都粗重地喘着气,胸腹因为呼吸剧烈而一张一翕。
雪豹自知恋战无用,便狡黠地调转方向,马和食物的气味引诱它向帐篷的方向准备攻击。晋美一眼察觉到它的企图,跳过去阻挡在它前面,发出阵阵浑厚的警示性叫声。豹子本想速战速决,咬到食物就闪,此番被藏獒阻拦,很是窝火。与它对峙起来,喘着粗气,酝酿下一次进攻。
突然间,晋美出其不意地扑过去咬雪豹后腿。雪豹尽管对这突如其来的出击有着一瞬间的震惊,但是它仍然做出了敏捷的闪躲,庞大的身躯灵巧如同越墙逃逸的小猫。由于这躲闪,晋美未能一口果断咬断它的骨。但是雪豹回头关注后腿的被袭,正巧给的晋美完整露出了颈部的破绽。于是刹那间,晋美就铆足劲勇猛地扑上去,一口咬住了它的颈部。晋美趁势用尖利犬齿深入肌腱,它的咬合肌是拼尽了全部力量才使牙齿切入了这头豹子紧实的肌肉,豹子惊惧跃起,一用力,被扯下一块连血带肉的皮。
牧区训练有素的牧羊犬下口攻击时非常讲究。因为主人通常需要扒下野兽的皮出售,而被撕咬成碎片了的毛皮显然一文不值,所以它们通常会迅速咬断对方喉管,而尽量不伤害一点毛皮。此刻晋美发现豹子的毛皮被撕掉一块,它一下子觉得失职,有一瞬间的歉疚和犹豫。
雪豹只感觉羞辱疼痛,乘机滚到地上,甩掉了晋美的扑咬,用前爪抓着晋美的下颚,并用力撕裂,后爪一蹬,刺入晋美的腹部。晋美受伤,喘着气闪开,鲜血渗出皮毛,将厚厚的裙毛都染红了。晋美感到一阵猛烈的剧痛。
马儿拴在一边,惊慌地嘶鸣,抬起蹄子猛烈地踢踏。肉体激烈沉闷的撞击声,晋美的咆哮声,野兽喘息之声,在黑夜深处听起来好像古代战场上的擂鼓。
帐篷里卡桑被突如其来的疯狂狗吠声和马嘶声惊醒。简生和辛和更是惊惧得哑口无言。这充满了野性的血战毫无疑问地已经发生在了帐篷外面。咫尺之遥,他们简直不能够相信这种只在连环画或者报纸杂志上看到的情形,竟然会降临到自己的头上。辛和霎时感到手脚冰凉,眼前一黑,怕得快要晕过去。她靠过去贴在简生的怀里。她颤抖着问,我们会不会死?
《大地之灯》 它们用性命去搏击(2)
简生强作镇定,攥着放在旁边的藏刀,不知不觉满手的冷汗。狗吠声,马嘶声,喘息声,肉体的撞击声,利齿的碰撞声越来越激烈。简生觉得似乎应该做点什么,于是操起藏刀试图站起来并跑出去。卡桑一把拉住了他,朝他摇头。在黑暗中他们依然是没有任何的言语。那过于巨大的紧张与恫吓已经使两个人失去了言语的能力。卡桑摇着头说,你过去没有用,不要添乱。简生听不懂她说的话,站在那里滴着冷汗。他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探出头看个究竟。与其不明不白的被野兽撕成碎片死在这个荒原,不如拼死一搏。直到这个时候简生才发现,此刻在命运这种戏剧性的拷问之下,他对于曾经被自己不知好歹地鄙薄过的生命,产生了本能的猥琐贪恋。
就在他被过于紧张的神经折腾得浮想联翩的时候,卡桑已经爬过去翻出了他们的太阳能手电以及汽油灯,卡桑陡然在帐篷里面打亮了电筒,瞬间的明亮使得俩人都头晕眼花。帐篷外面的豹子也被这陡然通体发亮的莫名物体震慑地往后一退,并且恰好使晋美获得了喘息的时机。
简生镇静下来。光。火。这是现在除了晋美之外唯一能够阻挡野兽的唯一途径了。简生迅速翻出相机以及汽油灯,然后找出一些易燃的物品,包括自己的笔记本,衣服,若需要的话,他甚至能够决定烧掉睡袋。他从医药袋里面找出了酒精,洒在纸张和衣物上,点燃。他又想到了闪光灯的亮光,于是又抓起旁轴机和外置闪光灯,拉开帐篷要冲出去。
那个瞬间他拉开帐篷,迎面只见近在咫尺的地方一头豹子跟晋美纠缠在一起,豹子的侧颈上血肉模糊,晋美的身上也裹着血,暗红的血点点滴滴洒满了地面。他头一次如此逼近险境,不知不觉之间只感到心慌腿软。
简生把燃烧物扔过去。在它们鏖战的空地上,几团从天而降的火球使豹子明显地恐惧了。简生机智地趁势对着豹子的眼睛猛按快门,闪光灯在黑夜里射出一道道锐利的光线,吓得豹子一惊。快门还在持续闪着,豹子犹豫退缩的瞬间,给了晋美反击的机会。晋美大口喘着粗气,接着立刻不顾一切地用全部身体撞上去,把雪豹掀翻在地,爪子压着它的身体,顺势准确地咬住了它的喉管,利齿用力闭合。
雪豹拼死挣扎,它被晋美压倒仰躺地上,爪子却拼了命嵌入晋美的腹部,狠狠地撕裂了一道长长的口子。晋美的血像是泼下来一般,将雪豹的白色毛皮全部染红。
晋美只感到一阵强烈无比的剧痛。但它依旧是没有丝毫放松,反而因为剧痛而更加死死地咬住雪豹的喉管。它尝到满嘴腥味浓重的温热血液,粘稠地,汩汩地冒气泡,顺着雪豹的脖子往外淌。豹子还在挣扎,越来越弱,越来越弱,最终爪子软了下去。
它死了。
哑剧一般的寂静。只有晋美急迫而空洞的喘息声。随后它像是一只被戳了个洞并且瘫软下去沙袋,无力地倒在了雪豹的身上。两只猛兽血肉模糊地粘成一团。
晋美微闭着眼睛。似乎要沉沉睡过去。又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
简生和卡桑压抑着自己尚未平息的剧烈心跳,小心翼翼地靠近它。地上斑驳的血迹,在黑暗的大地上蔓延,如同盛开的雪莲。卡桑跪在晋美的身边,呜咽着抚过它丰厚的长毛。他们轻轻将晋美挪开,与豹子的尸体相分离。就这样他们赫然看到,在晋美被鲜血浸湿的长毛下面,是下颚和底腹上触目惊心的长长裂口,拖着黑乎乎的散落出来的肠子。侧腹上更是有着皮开肉绽的咬伤。
晋美对于卡桑的抚摸只是轻轻抬了抬眼皮,然后它又闭上眼睛,像要睡过去一样,沉重疲倦地喘着气。让人感觉它是那么的累。像是在草原深处玩耍了一天的孩子。
简生冲进帐篷里面,拿出所有的急救药品给它包扎。浓稠的血很快就浸湿了微不足道的纱布。简生的手碰到晋美的伤口的时候,它也只是因为疼痛而轻轻颤抖,却小猫一样孱弱而温顺,连眼睛都没有睁开。卡桑终于忍不住,硕大的泪滴落下来,打在晋美的身体上。像是一朵朵莲花。
简生想要把晋美抱回帐篷里面,可是晋美太沉重,伤口在挪动的时候又会受到刺激产生剧痛,他只好放弃这个念头。他守在晋美的身边,看到它长长的毛在风中毫无着落地飘动。像是要与这夜色融为一体。辛和惊魂未定地从帐篷里面出来,看到惨不忍睹的晋美,禁不住被震慑地双手捂面。
荒原上风声依然呼啸。浓稠似血的黑夜已经变得略淡,是黎明即将来临。不知道过了多久,晋美睁开了眼睛。像沉睡了很多年的植物人一样,翕动着嘴唇,爪子微微挪动。这细小的动静被简生察觉。惊喜地喃喃呼唤,晋美,晋美醒了!
他激动地推推卡桑,卡桑抬起头来看着晋美,脸上却至为平静,带着揪心的表情,一言不发。她轻轻伸出手轻轻地触着晋美的鼻尖,那里已经干燥焦灼而且气息贫弱。然后她的手又伸到它的脖子下面抚弄厚厚的被毛。晋美那如同圣湖一般清澈平和的目光,在黑暗之中凝视着她。是即将长久告别的亲人般的深情。陡然地,晋美努力地试图站了起来。它的身体显得那么的沉重拖沓,以至于站起来的瞬间地面的都被踏得抖动。灰尘从它身上簌簌抖落,立刻又被风吹散。它那么艰难地站了起来。
《大地之灯》 它们用性命去搏击(3)
简生心里涌出无可言状的欣喜。他看到晋美竟然站了起来,心里叹服着这生灵的坚强生命力。然而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晋美站起来之后,回头望了望卡桑,表情郑重而凝滞,像是在送别的月台上,回头面对挥手的父亲欲言又止的远征战士。动人至极。
卡桑与晋美静静地相互凝视。卡桑头脑中情不自禁地回忆起阿爸阿妈离开的那个遥远的深秋。那个寂静的秋天的某一天早晨,天气出奇得好,她正在煨着桑,远远地,爷爷抱着一只刚出世不久的小獒走过来。她小心翼翼地把它抱在怀里,像是城市里面的小女孩在生日的时候获得的梦寐以求的漂亮芭比娃娃。小晋美有着红宝石一般明亮高贵的眼睛,乌黑发亮的长毛。长大之后永远都是一副看似漫不经心却又警醒机敏的眼神,忠诚地保护着主人的帐篷和羊群。晋美目光空阔而深远,即使她自己站在晋美的眼前,她也似乎觉得晋美的目光穿透了自己的身体,穿透了眼前的帐篷,羊群,望向遥远的雪山深处。好像是在无声地和那雪山深处的什么同伴倾诉衷肠一样。牧场上的草地岁岁枯荣,牛羊们日复一日地衬着淡淡暮色悠然牧归,晋美日渐矫健壮硕的身影从天边飞驰过来。好像是从那雪山之巅滑翔而下的鹰,带回卡桑的挂念。
在爷爷离开之后许多极致孤独荒凉的寒夜,晋美是她唯一忠诚可靠的伙伴。拥抱着它篝火一样温暖踏实的身体,她才能够很快陷入梦境。
卡桑沉浸在不可自拔的幻象中。此刻的晋美,早已经回过头,更加长久地凝视了远方的莽莽荒野,深灰色的地平线是世界的边界。深不可测。晋美仿佛受到冥冥的召唤一般,步履滞重地离开了,一步一步往远处走。两匹马儿打了嗤嗤的响鼻,踏着前蹄。大眼睛忧伤地望着晋美,像是在和它作别。
简生和辛和惊呆了。他们本能地想要喊住晋美,然而卡桑梦呓一般地用陌生的语言告诉他们说,爷爷曾经对我讲,神獒在意识到自己生命即将走向尽头的时候会离开忠心耿耿守护了一生的牧场和主人的帐篷,独自往远处走去。它们活着时将生命献给主人和羊群,死后要将灵魂献给雪域神山。只有那圣洁遥远的神秘家园才是它们的归宿。它们回到神的身边,回到那雪山顶峰的金色旗云之上,俯瞰曾经的牧场和家园。它们都是神的孩子。就像是秃鹫,将自己的生命融化在太阳的光辉里面。
晋美黑色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已经淡漠了的苍茫夜色深处,它正像它的祖先那样,义无反顾地踏上最后的牧归。那视野尽头清暝的雪峰的臆像,正从灵魂深处召唤它回家。
那日的破晓异常壮丽。地平线上的紫日喷薄而出,淋漓地浸着隔夜的血的暗红,染得苍穹之上的朝霞犹如一匹匹撕裂的锦缎。层层彩云幻化成泼墨的流光,嵌入发白的半边天际。缝隙间漏下一缕缕金色的光柱,像是给玄青色的荒原点了火,滚滚潮水般的镏金红霞便沿着大地那纵横的沟壑蔓延开来。
简生和辛和望着这日出,感到被震慑得胸口发痛。辛和想要把这景象拍摄下来。然而通过镜头她久久地注视着被缩小成指甲盖儿那么一小片的景色,心中突然失望了起来。在那个瞬间她才知道,再极致的宽幅也不能完美展示出这无穷的天地,即便是把它拍摄下来,又有谁能够从一张相片中知道,这被人类的光学器械给拷贝了的天地,是一头藏獒的最后家园。
她放弃了拍摄这所谓的富有纪念意义的一幕的念头。她只要把它留在记忆里便足够。唯有记忆,才是最完美的影像。
于是她走过去,抱着卡桑。这孩子的又一个亲人走了。她没有哭泣,没有孱弱肩膀的颤抖。如同深深积雪之下的青稞那般坚韧无声。亦如这大地。
《大地之灯》 胆小所夸张的伤悲
6
世上有诸多为自己的想象和胆小所夸张的伤悲,可以呼天抢地,痛不欲生,用以博取同情或者藉以自我倒戈。然而人若心中真有大悲,却通常沉默不语。
晋美离开,忠诚壮烈因而不辱血统,卡桑知道这未尝不是好的归宿。简生与辛和决定往回走,送卡桑回到草原。晋美已经离开了,她毕竟孤独无依,再让她跟自己深入路途,未免不仁。
清晨三个人默默地上了路,沿原途返回,走了整整一天。翻过了留给他们噩梦的那座残脉,已经是黄昏即将来临的时刻了。不远的谷地上一条灰色的沙石路终于出现。前夜的惊险使他们未能得到休息,简生和辛和已经觉得已经非常疲惫。两个人大口大口地喘气,依然还是感觉像是被人在口鼻上蒙了塑料布一样不得呼吸,头痛不已。真的有冲动把自己空瘪的肺掏出来寄回内地去装满了氧气然后再拿来安装到胸腔里面。
两个人在路边等着拦车。站在路边上已经腿发软,但是不敢坐下去。来这里之前医生告诫过他们不能够忽坐忽起,心脏会受不了。
终于远远地传来轰鸣的引擎,这人类创造的用以补偿自己生理弱势的钢铁机械赫然出现在太初洪荒一般原始苍凉的高原上,感觉像是纽约出现了侏罗纪公园一般唐突。简生走到马路中间去拦车。高原上的司机一般都会停车搭载陌生人的。人处于孤独羁旅之中并且意识到不定什么时候也需要他人帮助的境况之下会有更充裕的慈悲。这样的善行或许能够保证自己在向他人求助的时候不至于遭到冥冥报应。基于这样的顾虑,在很古的时候,那些菩萨神仙就像现在的保险推销员一样,劝说人们一定要积德。
大货车停了下来。司机是一个很年轻的藏族小伙子。细长的小眼睛像是刀鞘一样。刚开始的时候有着腼腆的神色。人却非常耐心。用生硬的汉语和简生对话,确认自己的车和他们同去一个方向。简生将马儿身上的缰绳和鞍垫取了下来。司机小伙子帮助辛和把背包和器材扔在大货车上。简生拍拍马儿的脖子,对它们说,马儿,去看看晋美吧。你也应该想家了。
说完,他觉得自己竟然非常动情地难过起来。他们三个人一起跳上高高的驾驶座。关上了门。两匹马儿久久地在车边逗留,不安地踏着蹄子。马儿是从改则的一位牧民那儿用了很贵的押金租来的。它忠实陪伴自己走了大半旅途。本来自由的野性已经在驯化中所剩无几。简生甚至怀疑离开了人类的饲养,马儿能不能这么活下去。可是他们没有能力继续徒步走回去了。也没有办法带马儿上车。他看着马儿迟迟不走,非常担心它和卡车靠得太近,被碾到轮下。
大卡车轰轰地上路了。两匹马儿嘶鸣着贴着卡车急速奔跑起来。几乎与汽车保持着平行。鬃毛和马尾在奔驰的时候拉成了飞扬的直线。细长的腿交错着跨着步子,像是扇动的羽翼。马儿与卡车一瞬间并列而行。然而卡车越开越快,马儿渐渐落下了距离,接着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等他再回头看的时候,只剩两匹马儿孤零零地站在悠扬延伸的细长路面上,怅然若失地望着卡车离去的方向。像是可怜的孤儿。衬着苍蓝的天色,看得让人心下戚然。
暮色的降临使天空的蓝色逐渐变深。云层再次出现像日出那样绮丽的色彩。这弥漫了落日余辉的苍穹,像极了幽蓝的深深海底,长满簇簇绚丽的珊瑚。
简生坐在司机的旁边。辛和与卡桑坐在后面,辛和不太舒服。安安静静地缩在座位上。在车上,小伙子漫长枯燥的驾驶因为有了乘客而出现转机。他兴致高昂地与要与简生展开聊天。他说,你们跑那么远的地方来干啥。这里穷得连空气都没有,可不能跟你们城里比啊。简生呵呵地笑着,没有回答。
他已经被高原反应折腾得生不如死。不断加重的耳鸣,伴着引擎的声音,什么都听不清楚。晕车一样感觉阵阵恶心。简生知道自己必须努力坚持。
他身体靠在座位上,疲倦地闭上了眼睛。行驶依旧继续。他慢慢感觉看到记忆。
《大地之灯》 过去耽误太多时间
7
十八岁。母亲离开,他病了一场。康复之后,和淮一起从北方乡下回来,离次年的专业考季还有半年时间。再次找到那个教授,打算重新开始准备报考美院。他学校功课拖欠太多,必须努力追赶,于是白天在学校里面上课,晚自习却就要赶回来在教授那里和一群孩子画画。周末的时候从学校上完补课回来,就匆匆又赶回教授的画室。而学校里面的课业越来越紧,他在过去耽误太多时间,现在只感到吃力。
在学校的时候,因为晚上不能上晚自习,所以课间和中午都伏在桌上做题。午休的时候草草在学校门口的小饭馆吃一点便饭,便回到空无一人的教室里面看书自习。从母亲去世那年暗淡的冬天到第二年的夏天,生活便一直是这般紧凑和刻板。
他总是能够记得,淮在他复读的那年,是如何耐心而沉默地陪伴他。照顾无微不至。每天夜晚从教授的画室里面回来,已经是十一点。只要淮有空,都会去接他。他们从美院的东门走到西门,夜色沉沉。白日里被城市的日光和雨水抚摸得鲜绿耀眼的植物,此刻却暗淡地在昏黄的路灯灯光之中微微随风摇摆,像是某些遗忘中的身影。
少年走在淮的后面,脚步拖沓。一天之中,唯有此刻是最美。
他听见走在前面的淮问他,累不累?回去之后早点休息。我给你热了一杯牛奶放在厨房,回去喝了它。
他忽然心绪激动,只觉得自己活在一个人的无偿的恩慈里,溺水一般窒息。他就这么上前,从后面拥抱淮。他们是忐忑而镇定的。淮听见少年微微哽咽的声音。他叫她,淮。却再无其他言语。广玉兰又在浓烈地绽放,花朵大朵洁白。
夜里他时不时梦见淮与母亲。
梦见他与淮一起乘坐一辆陈旧的空荡荡的公车,缓缓深入某处蓊郁潮湿的森林。青色的藤蔓在窗边摇晃,滴着甘甜的露水。阳光都变成绿色的,呈柱状射入幽暗的车厢。青玉一般冰凉的风微微撩起淮耳鬓的发丝。
他在淮的身边满足而感怀地微笑起来。然而再次转过头的时候,淮就已经消失了。如同一次预谋的离别,他孤身一人坐在幽暗的车厢,张皇失措。
不久车子便停了下来,车门打开,一个声音在翁蓊郁郁的丛林中呼唤她:简生,来,跟我走。简生。
他不自觉地缓缓起身下车,跟随那个虚无的声音深入无边的青翠。渐渐的,他看到母亲站在路的尽头向他招手。那姿势仿佛是在月光下的站台上迎接亲人。他将手放在生疏的母亲的掌上,母亲牵着他继续向深处逼近。
你知道你即将前往何方么。简生。
我不知道。他回答。
简生,往前的路我不能过去了,你自己往前吧。
母亲放开他,简生的脚步被某种强大的力量牵引着,不自觉地一直向前。频频回头,却只看见母亲的面容逐渐模糊,公车不见了,亦没有淮。森林仿佛伸出双手一样,紧跟着他身后缓缓将一切掩盖,仿佛要他遗忘过往。
森林更加的茂密,简直像是热带雨林一样,呈现出坟墓一般的森严。踏过娇艳欲滴的绿色的枝叶,他一直向前走。眼前突然出现两棵尤其粗壮的大树,中间是一道锈迹斑驳的铁门。他推开门,惊起巨大的绿色翅膀的鸟儿腾向空中,凄切鸣叫。
眼前出现一座白色的巨大的坟墓掩映在丛林中。青苔沿着白色的墓石蔓延而上。他走过去轻轻拂去墓石上覆盖的枝叶和野果。是母亲的名字。
简生在这里惊醒。满身是汗,睁开眼睛,只有暗影习习的天花板,窗外树影婆娑。他回顾刚才的梦境,情节突然间就模糊了,怎么也想不起来。但是少年是这么清晰地感到了这个梦境的隐喻意义。这是他成长的缩影。
他感觉口渴得厉害,胸口被压抑着,呼吸不畅。他便在这样的黑暗之中,想要轻声呼唤淮,然而嗓子干涩,仿佛是突然患了失语症一样发不出声音。
他知道自己再也睡不着。于是从床上起来,喝一点水。他走到淮的房间门口,轻轻推开门。就这样静静地站在她的门口,看着黑暗中她的沉睡。直到熹微的晨曦弥漫房间。他才隐去。
简生知道,他这梦境逗留已久。但终究不会是久过一生。因此他眷恋。某种程度上亦因此一直是盲的,无法长大的少年。
那年春节临近的时候,简生的专业考试也迫在眉睫。教授那里的辅导已经结束了,简生每天从学校回来之后,淮就在家里给他辅导画画,训练他的考试项目:速写,素描,色彩,创作。她拿着简生的画,总是像一个母亲那样欣慰地微笑。她总是鼓励他,你是最出色的。
从二月开始,辗转两三个城市去各个院校的考点考试,直到四月。淮为了陪伴他去考试,再次请假。住在酒店里面,考试之前给他准备好炭条,铅笔,画笔,颜料。给他考试的忠告。
简生考试的时候,她站在料峭春寒的瑟瑟阴风之中等他。
他们一切的努力没有白费。简生拿到令人惊叹的完美成绩。他不是附中的学生,而且也没有拜那些美院的名教授为师以便混熟脸面,但在报考的美院当中,他专业成绩全部排在前十名。这完全是奇迹。
从专业考试回来之后,开始忙碌学校的功课准备高考。这样艰苦而忙碌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七月。他咬着牙坚持。因为他知道,淮对他的恩。
高考的那三天,淮依旧是站在烈日之下等待他。他反复说,你不要来,没有必要的。可是淮依然还是来了。考完最后一门课的那天,夕阳皇皇下落,他独自从考场里面出来,远远地在人海中看见淮的身影。
这已经是十九岁这一年的事情。从十二岁到十九岁,七年的岁月,毕竟很长。
《大地之灯》 骊歌弥漫的毕业季节
8
又是骊歌弥漫的毕业季节。简生毫无悬念地拿到最顶尖的美院的录取通知书。淮万分欣慰。而简生对她说,淮,这些对于我来说,不过是一纸空文。若你还愿意让我留在这里,我便什么都可以放弃。
淮说,简生,你应该懂得,这正是我所担忧的。我陪伴你,只是要让你成长。但绝对不是留你在这里。你不能够永远这样下去。不可以永远长不大。你需要回到同龄人的世界中去,回到一种简单而独立的状态,你需要找跟你年龄相仿的女孩子恋爱,结婚。要有正常的生活。因此是一定要离开的。
可是我只想跟你在一起。永远都这样。他像个孩子般地说。
简生——她心中有不忍,伸手抚摸他的头——你不要让我失望。简生。我若说对你有期望,便是期望看到你真正成长为一个男人。没有缺失。能够坚忍,善良,独立,并且遗忘。
在那个夏天某个清凉的夜晚,他们散步。走过葱郁而静谧的花园,来到那栋红色砖墙的三层小楼下。淮带着他走进她的画室。
在最初的日子里面,不满十三岁的少年便是在这里跟着淮画画。而七年过去了,画室里依旧满是林立的画架,到处扔着废弃的颜料。地面上是比以前更加厚的一层铅灰和刷不掉的颜料,墙壁上也是有意无意的杂色污迹。巨大的落地玻璃窗,窗帘非常陈旧,褪色的绒布,厚重且沾满灰尘。
他永远都会记得这里。多年来,窗外依旧是高大的落叶乔木,在温暖的南方终年青翠。盛夏的蝉鸣一浪高过一浪,有扶疏树影映在空旷的画室里。树影似乎带有辛香。簌簌抖落。那些遥远的夏天,他几乎天天穿过美院浓荫的石板路,直到这座砖红的爬满了墨绿藤蔓植物的三层小楼。一路上那些植物具有鲜亮饱和的色泽,叶片在仲夏溽热的微风中摇动,闪着匕首一般鲜亮的绿。画室里的风扇铿锵有声地转着,伴着蝉噪听起来充满夏天的味道。
画累了或者找不到感觉了的时候,淮就干脆让学生们休息一下。淮跟他们聊在美术学院当学生的时候分外沉溺的老鹰乐队,闹鬼的五一七宿舍,还有和她大学时代男朋友的事情。简生问她,他一定非常爱你吧?
淮回过头来看着他说,
不要把别人想象得对你很忠诚。
这还是简生十三岁的时候的事情。而现在,那个逗留在这个画室里面专注地描绘石膏头像的寂寞孩子,已经不知不觉站在了十几岁的尾巴上。
在没有开灯的黑暗而空旷的画室里面,简生坐在画架前的高凳上,她看不见他的脸。她只听见少年说,淮,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对我的恩。人果然是无法选择他的境遇。所以我这么不可选择地遇到你。而这些年来,我所感觉到的幸福,却不是语言可以描述。淮。我知道我离开你之后,必定要有一段艰难的时间慢慢去习惯从此独自一人。
你也许不知道,在最初陷入对你的迷恋里的日子里,母亲迟迟不归的夜晚,我开始在你的楼下彻夜徘徊。那个时候我想,若有个人此生能够日日夜夜和你一起共同生活,那么他该是多么多么的幸运。而后来,我没有想到我的际遇和你的善良,却真的让我能够如此万幸地和你一起生活。虽然并非漫长,但对于我而言却也知足。
我们曾经无比靠近,但是却像是血亲一样,除了拥抱,其他的一切都是禁忌。我知道你的不愿,也就没有企图。我们非亲非故,共同度过这些年漫长的岁月,却不是情人。对吗。
淮,告诉我,你不爱我。少年说到这里,噙着泪水望着她。
母亲去世之后,因了淮的陪伴,他已经没有再哭过。而此刻他只觉得回忆太丰盛,岁月太美。他无法承受。
在这黑暗的房间中,他仿佛是一个与生俱来的盲人,从容地对另一个盲人说着关于光的谎言。
而淮,自始至终都是沉默。
那个夜晚,少年辗转无眠。夜深的时候,他起床来,走出自己的房间,来到淮的房间门口,却看到门缝下射出一道灯光。他于是推开门。见到淮坐在床上看书。简生像在最初的日子里那样,走过去钻进淮的被子。他拥抱她,抚摸她的脸,颤抖并且忐忑地亲吻她。
那是这么多年来,简生第一次吻她。他伸出手关掉了灯,房间陡然陷入黑暗。他被自己的血脉贲张的紧张所窒息,心脏已经要碎裂一般狂跳不止,胸口的伤阵阵隐痛。
他一言不发,滚烫的手抚去淮的睡衣,颤抖着停留在她单薄而冰凉的肩膀上。埋下头深吻她的脖颈,再次闻到他熟悉多年的植物辛香。
淮的泪水簌簌而下,闭上眼睛,仍然是一下子就把他推开。
简生,若你还对我心存感恩,就不要再这样。我们不是情人。也不会成为情人。我对你的感情,并不是如此简单。我亦需要你尊重它。
话到这里,只剩沉默凝结在黑暗的空气中。他的手僵住了。一动不动。良久,简生难过地从她身上退下来,倒去一边。
淮,对不起。他对她抱歉。
淮,其实我们的一生,并不缺乏幸福。然而为什么我们总是只对经历过的痛苦记忆犹新,而总是不自觉就忽视了那些虽然微小但是毕竟存在过的幸福呢。我母亲便是如此。
而淮,是和你一起生活,才使得我无比地欣喜懂得,我所获得的福祉是这么庞大,进而一再地感激命运。无论我曾经遭受怎样的疼痛,或者将要面临什么厄运,若这一切只是跟你在一起时的幸福的代价,我会是所么的甘心。淮,你是对的。若我再对这幸福有所奢求,那么将会是多么的贪婪不仁。
《大地之灯》 共度离别前的日子(1)
10
他重新心平气和地怀着敬重的心情,和她共度离别前的日子。阳光充沛的早晨,他给她画肖像。油画上有着凝重的色块,她安静地坐在那里,凝视某个空洞的方向。一起去爬山,沿着蜿蜒小径翻越层层叠叠的绿色,在山顶且听风吟。回到家之后,帮着淮在美术辅导班上课,给小孩子们修改素描。一起彻底打扫房间和做可口的饭菜。买来新鲜的葡萄,用玻璃罐子在家自酿红酒。晚饭的时候,在小餐桌上倒出两杯来饮。散步路过一家咖啡厅,他走过去,坐下来给她弹奏一曲生疏的钢琴小曲,错误百出,她笑。捧着大束的雪白紫罗兰,一起在一个阴雨霏霏的早晨给母亲扫墓。一起种植花草,将盛开的栀子摘下来,插进瓶中用清水养着,放一枚阿司匹林,在持久的辛香之中,一起度过最后一个夏天。
南下的雁群在天空中留下最后一抹离去的远影。秋天开始的时候,他独自在北去的列车上,给她写信。
淮:
展信佳。
昨日你送别我,彼此竟无太多言语。人云大爱无言,大言稀声,概莫如此。如同这笔已哽咽多时,欲有言,却不知从何言起。依稀感知到时光的力量。可路上思念徒增,忍不住书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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