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大地之灯

七堇年 (当代)
《大地之灯》 作品简介
作品简介
《大地之灯》是七堇年创作的一部现实主义作品,小说讲述不同时代、不同背景下出生的两个少年非同于常人的成长历程:在雪域高原深处长大的孤儿卡桑,父母在一次朝圣的途中双双遇难;父母为北大荒的插队知青,出生不久被急于返城的父母遗弃的简生,直到十岁时被接回大城市,母亲却因为受贿案件自杀。偶遇的简生将卡桑带回城市,在成长过程中充满了欠缺的少年一直伴随着内心的阴影,艰苦地进行自我扶正与探索。最终他们用回报或者付出的方式,获得了各自的终极救赎和解脱。
年仅19岁的七堇年曾在各类主流文学杂志上发表作品,引起多方关注和好评,文风成熟历练,阒静通透。擅长绘画及多种乐器,笔下文字充满灵性,艺术感极强,凭借《被窝是青春的坟墓》一文拿下第六届新概念作文的一等奖。
《大地之灯》使得七堇年跳脱出80年后女性写手固有的写作模式,没有过分华丽的辞藻,没有残忍的暴力美学,更侧重不同时代、环境的影响下对个人成长的巨大影响。她的文章风格和涉及的命题,有着尝试突破年龄局限的极限探索。郭敬明蹭评价她“有同龄人所没有的成熟,无论是文章的立意还是文字本身的高度都胜于同期作者”。
本书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定价22元,全国同步上市。
《大地之灯》 作者简介
作者简介
七堇年。十月生。
自幼学习绘画与钢琴近十年。中学时代接触过吉他,爵士鼓和电影的些许皮毛,后来发现唯一收获是借以走入表达这个世界的途径。
曾经的理想有做漫画家和拍电影,至今仍耿耿于怀。成长中遇到很多的可贵,开始念念不忘要去祭奠那些人和事,于是找到成本最为廉价的表达形式,即写作,去防止自己向时光和记忆倒戈。
曾经获新概念一等奖。
正以在回忆和幻想之间流盼的浮躁姿态,向死而生。
《大地之灯》 记忆中的冬天(1)
第一章
旦夕之间,情知对于生命的千般流转,尽须付与无尽的忍爱
深情即是一桩悲剧必得以死来句读
你真是一个令人欢喜的人,你的杯不应该为我而空
——简桢《四月裂帛》
1
她记忆中的冬天,雪是大地唯一的盛装。天寒地冻之中,散落在雪原上的黑帐篷是避难之地。煮茶的残火在昏暗的空间内闪烁微光,浓香气味随之蜿蜒弥漫开来,带来由食物所构成的最朴素的诱惑,和最原始的抚慰。外面是迷境一般的寒冷,黑帐篷的毡片因为雪积三尺而无法拉开。
卡桑。爷爷躺在卡垫上轻声唤她。
她在幼年时代,四季都能见到雪。即便六月,遇到天气突变,烈风还会裹挟着薄薄雪花四散而去。到了寒冬,一场大雪过后,望眼便是一片银白的天地。昏天暗地的风雪像是远古时代冰河期的封冻。草场的冻土层很快就僵硬了,从地底渗出寒气。
大雪来临的短短瞬间,疾风开始肆虐,气温骤降。牧羊人们忧心忡忡地赶着羊群回家,他们束手无策地看着一头头咩声嗔唤着的羊羔紧闭着双眼,聚集起来瑟瑟索索地挤成一团,挤得紧紧地,任凭呼啸的风雪把它们推推搡搡。羊羔们挤成一堆,倒来倒去,像是一滴水银在光洁的地面上粘滞地移动,在牧人焦急绝望的鞭策和藏獒的厉声狂吠下依然迟迟不得前进。
那样的夜里不知有多少羊羔不能幸免于难,有的连来不及倒下就已经冻成了僵硬的冰雕,然后很快被埋在了雪下,在来年夏天的时候又沉进了沼化的冻土层里。不少牧羊人好不容易将它们赶回帐篷后面的羊圈,稍稍一清点,便知道少了近十只羔仔,他们无奈的叹息弥散在风雪的呼啸声中。牧羊人拍拍藏獒的脑袋。它已经浑身落满了雪花,并且在风雪中为了驱赶羊群奔跑了几乎一整天。主人将把它带进帐篷去,给它喂食。
这是暴风雪降临的时候大多数牧羊人的共同记忆。
她八岁那年冬天,又是一场暴雪降临。一个年轻力壮的牧羊人回来之后清点羊羔的数目,结果竟然发现丢了二十多只。他不甘心,于是第二天天亮之后,牧羊人带上两只藏獒,咬咬牙又冲进大雪,出去寻找丢失的羊羔。即使已经死掉,他还是要把它们都带回来。
一夜的风雪过去,白昼来临,眼前还飘零着飞舞的雪片。牧羊人越走越远,直到走上了山坡,发现一个黑点静止在天葬台上。他走近一看,结果看见那是一只秃鹫的尸体,躺在他们世代举行葬礼的天葬台上面。张开了巨大的翅膀,黑色羽毛在凛冽的风中像经幡一样轻轻颤抖。牧人惊恐不已。因为,他们的祖祖辈辈流传着这样的神话,秃鹫从来就没有遗体会存在于大地上。他们的祖先,只看到每一只快要死去的秃鹫都会离开群体,腾空万里,往太阳的深处飞去,直到融进太阳的光辉之中。从来没有人看到它留在人间的尸体。人们相信,秃鹫的尸体是被太阳的光所吞灭的——如同我们让自己的身体被秃鹫吞没——“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的祖先,要将它作为比丘的化身。所谓六道轮回,就是在它们的身上得到了印证。”爷爷曾经这样对说卡桑起。
然而现在,就在那个不祥的冬天,一只死去的秃鹫躺在了天葬台上。牧羊人惊恐着马上返回,他绕了很远的路气喘吁吁地跑来找卡桑的爷爷,在帐篷外面大声而惊慌地呼喊爷爷的名字。爷爷把冻得发硬的毡帘使劲拨开一道口子,霎时风雪劈门而入。帐篷里面煮着酥油茶的微火颤抖着瞬间熄灭。她没有听清楚年轻人说了什么。只是爷爷立刻把门帘旁边的皮帽摘下来戴上,转身过来牵她的手,卡桑,卡桑,过来。爷爷轻轻喊。
卡桑被爷爷带出帐篷的时候,她只觉得眼前一时承受不了那么灿亮的雪光,以至于忍不住闭上刺痛的眼睛,完全晕头转向。她因为矮小,膝盖都已经淹没在雪地里,寸步难行。爷爷焦急地见拖她不动,便索性把她背起来,往前迈着大步走。卡桑在爷爷的背上,她看见素白的雪地,以及漫天弥漫的雪花。像那些不善言谈的牧民一样沉默厚实,不动声色地延绵到视野尽头。风刮过她的脸,她觉得非常疼。可是不叫唤,只是埋下头,紧紧贴在爷爷的背上。爷爷袈裟上有浓重的香柏桑烟的气味。
爷爷把她放下来的时候,她看到了一只秃鹫的尸体,僵卧在天葬台上面,就如同那些世世代代被放上去等待天葬的人的尸体一样没有丝毫活气。人们惊慌地围着这具秃鹫的尸体,在风雪里转经并且祷告。卡桑看到他们的头发和身上,已经堆满了积雪。因为寒冷和惴惴不安,一直跪在那里,身体轻轻颤抖。他们能够认出,这是那群天葬食客的首领,是领头的秃鹫。
人们的祷告,一直坚持到天黑。飘落了一天的细雪渐渐停了。人群随之散去,可是始终没有人敢挪动秃鹫的尸体。卡桑觉得自己已经快要冻得失去知觉,在毫无意识的僵立中,雪已经渐渐从她的膝盖没到大腿。但是她惊奇的是,秃鹫的尸体始终没有被大雪掩埋,无意飘落在黑色翎羽上的雪花,随风簌簌抖落。
爷爷在天快要黑的时候,才轻轻说,卡桑,卡桑。我们回去吧。
她和爷爷回到黑帐篷的时候,草原已经被深沉的夜色全部笼罩。不见星光的夜幕像是爷爷的赤玄色袈裟一样厚重难抵。但是个难得的晴夜,唯有皎洁的月光,映得无边的雪地一片银白。天地之间皑皑素裹的寂静,像是爷爷嘴角颤抖着却吐露不出的记忆。
在黑帐篷里,卡桑摸索着点上油灯。她看见爷爷一言不发地坐在榻上,像一尊佛像。她忽然想起什么,起身出去,从羊圈里面把藏獒晋美带进来。晋美低沉地叫着,进了帐篷之后就在爷爷旁边趴下。卡桑抚摸晋美的长鬈毛,抹掉它身上的厚厚积雪。它安然趴在那里,眼睛微闭。
她把重新热好的酥油茶端给爷爷的时候,爷爷浑浊的眼泪沿着突出的颧骨陡然滚下来。她不说话。只是轻轻伸过手去握住爷爷的手。晋美非常通人性地轻轻用背蹭着爷爷的腿。爷爷嘴角再次轻微颤抖着,却依旧是没有任何言语流露。
她看到爷爷脸上细微的表情。觉得非常想念阿爸阿妈。
那天夜里,由于异常的寒冷,她一直紧紧抱着晋美健壮温暖的身体,便不知不觉睡过了去。不知是几时,她觉得怀里的晋美轻微躁动起来,喉咙里面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将她吵醒。卡桑模模糊糊睁开眼睛,看见爷爷扎好火把要出门。爷爷,您要干吗……她声音颤抖地追问。
可是爷爷仿佛没有听见,只是用一只大的牛皮囊盛了一袋羊脂,便站起身来,取过火把,意欲离去。
卡桑不再说话,她顾不得太多,立刻紧随爷爷出去,踉踉跄跄地踏着雪地跟在爷爷身后往前走,她回头看见晋美已经跑出来忠实地守在羊圈外面,远远地传来它的低沉的狗吠声。她不知道爷爷想去哪里,那么长的一段路,她就只能跟在爷爷后面盲目地追赶。
《大地之灯》 记忆中的冬天(2)
月光之下银色的雪原广袤无边。呈现某种幻觉般的境界。极端的寂静被黑暗盛情包围。没有路。没有尽头。寒冷的空气像是冰一样厚重地顿结在这旷野。她听见脚踩在雪地上发出清晰的吱吱声响和自己的剧烈呼吸。因为这深夜的寒冷,她觉得自己的脚,手,脸,鼻子都已经失去知觉……就连肺叶都好像是被塞进了一团团冰块那般刺痛。她就这么失声一般,茫然无助地跟随一个人深入莽莽荒原,忍受着巨大的疼痛和恐惧。那个夜晚的路途,成为她此生命运的一个隐讳的谶语。她能够因此深刻记得,在一片无路可走的雪原上,盲目,是比死亡更为恐怖的事情。
爷爷一直走到天葬台上,才停下来回头看她。卡桑觉得自己已经冻得没有知觉。那只秃鹫的身体被四周深深的积雪遮住了很多,露出来的部分看起来简直小得像一只雏隼。她看到爷爷将火把凑近那一大袋羊脂,烤了烤。僵硬的羊脂融化了,爷爷把袋子解开,将羊脂倒在秃鹫的身上。然后他放下火把。往后退。
一把火燎烈地跳动起来,迅速包裹了秃鹫的身体。黑色的巨大翎羽随热气腾起来,随之又在烈焰的尖端被吸入一样迅速着火,然后瞬间卷曲并且消失。她亲身感到火焰的力量。在这无尽的寒夜,带来以生命的尊严感。雪在不断的融化,甚至露出一小块裸露的地表。卡桑忽然非常希望能像秃鹫一样飞得很高,然后得以俯视这深夜雪原上的一星火焰。
很快火焰开始趋于疲软,熄灭之后,留下一大块黑色的地表。仿佛光滑的脊背上一块来历不明的伤疤。他说,只有火,才能祛除这里的不祥与秽气。
从此,再也没有人来过这座天葬台。被烈火灼伤的土地,泛着尸体一般晦暗的颜色,仿佛一句无从理解的咒语,烙烫在故乡的大地上。
爷爷因为那个夜晚的受寒而一病不起,看起来又苍老憔悴了很多。一双瘦骨嶙峋的手包裹在如同沟壑罅隙一般皱结的棕黑老皮下。日日指着某个空洞的方向。与此同时再也没有人愿意找他主持天葬,所有人都认为,他与这起骇人的事件有所牵连……爷爷的天葬生涯,随那只秃鹫首领的死一起结束。
在黑帐篷里,爷爷日渐体虚,行动迟滞就像一盏憔悴的油灯。他终日模模糊糊地念叨着一些语焉不详的经文,像是在再现一个伏藏的神谕。穿着那件被桑烟熏黑的袈裟,躺在榻上。面孔上面纵横的皱纹如同这高原上的山川那样交错。
而卡桑的梦境里,一再出现那个夜晚在月色弥漫的雪原深处盲目的行走。
爷爷从四十年前起,成为了天葬师。他曾经是个僧人,寺庙里那位师父,将天葬师的工作传承给了爷爷。爷爷接替他,披着那身绛紫色的袈裟,走上了天葬台。四十年绵延不绝的桑烟将这件袈裟熏成了玄黑的颜色。
印度教金刚乘的经典以及教义在民间经过反复嬗变,产生一个流传:每一人身血肉中都有数个“轮室”,以莲花为形沿着椎骨排列,从尾处一直抵达头顶。一旦花瓣被砍碎,花根被劈开,整个莲花便分崩离析,失去精血与生命。也就是说,灵魂所依托的肉体宣告破碎消亡的时候,灵魂就需要寻找新的载体。
“所以,卡桑,你要记住,”在某个天色昏黄的牧归之后,爷爷就这样对她说起,“我们的肉体永远都只不过是一朵莲花,它会毁灭。但是我们的灵魂是永存的。卡桑,你一定要有善美的灵魂。这样,你的灵魂才能在佛的抚度之下,获得永生。”
这是卡桑记忆中的爷爷。卡桑永远都记得,爷爷站在湛蓝的苍穹之下与宽阔的天葬台之上,当香柏桑烟袅袅升起,成群的秃鹫便徘徊而来。这一祯影像便成为她童年时代的印记。
此时爷爷轻声地念叨着她的名字,卡桑,卡桑……声音如同牛粪火燃烧的细微声响一样疲弱。
卡桑沉默不语地捏着糌粑。她那只叫做晋美的藏獒,安静趴在旁边。有着高大壮实如牦牛一般的身体,黑色的毛非常长。单单从那壮汉拳头大小的爪子就可以知道这是罕见的血统纯正的神勇大獒。卡桑抬起头,从门帘的罅隙看得到黑帐篷外面越来越深的冬天。
白色的雪铺展在柔软而无垠的土地上,起伏如同一条巨大的哈达覆盖。然而黑暗的帐篷里面,煮着酥油茶的炉火,是唯一的光。带来饥馑的安全感,并由此构成生存的原始内容。
卡桑,卡桑。爷爷在独自絮叨。
这个犹如被锈蚀了的铜像一般的老人,端坐在卡垫上,似乎是一只明白自己即将死去的秃鹫,竭尽全力想要接近太阳和光芒。爷爷开始挪动身体,他想要走出这黑帐篷,想要看看远处的皑皑雪峰之上那些壮丽的金色旗云。然而就在他试图站起来的那一刹那,他突然倒下去。他最终没有能够接近外面炫目而肃静的白色世界。他的一生,伴随着天葬台上的黑色桑烟,和具具破碎的莲花般空落无言的遗体,以及那些盘旋的秃鹫,终止在一个沉默并且深远的梦魇里面。
卡桑因为惊骇而瘫坐在地上,打翻了靠在一旁的雪董和甲董。她觉得自己挪不动身体。只觉得太安静,唯听见这冬日荒原上的烈风拍打着牦牛皮缝制而成的黑帐篷,一直猎猎作响。
被猛烈的风撩起来的毡帘,撕裂一道炫目的雪光。卡桑的眼睛被刺得生疼。爷爷静静地躺在她的身边,如同一条涉过了万重山水最终接近干涸的河流。晋美站起来,焦躁地低声吠着,围着爷爷转来转去。
《大地之灯》 无上圣洁的存在(1)
2
天。
天,对于卡桑,还有卡桑的祖先那些古藏人来说是无上圣洁的存在。他们在离天最近的地方,骄傲地歆享着亘古的太阳在她们皮肤上留下的红色胎记。那脸膛上红得发紫的颜色,是日光的亲吻。他们拥有天下最为稀薄而洁净的空气。最为燎烈的阳光。最蓝的苍穹。还有最广袤的大地。他们是原始并且血统高贵的生灵,在离太阳的最近的地方,绽放了世世代代。
卡桑在出生之前便获得了她的名字。这个名字是爷爷给她取的。意思是,昨天。她成长在那片广袤的土地。山峦亘古地盘踞在目极之处,而山坡上的青稞随着烈风轻轻倒伏。大群的牛羊,云朵一般漂浮在大地上。
每隔一两年,秋天来临的时候,人们要赶着牛马翻越层峦叠嶂,用羊皮和牦牛去换取丰收时节的青稞面,以及盐。卡桑六岁那年深秋,阿爸阿妈和村寨里的几个壮年人一起,赶着马队,踏上了路途。爷爷带着卡桑给阿爸阿妈送行,她眺望着马队逐渐走远,消失在山脊上。
记忆中她觉得阿爸阿妈和马队一起仿佛是从山脊上一直走进了太阳里面去。
马队在无边无尽的群山中前进。无名的荒凉山川的脊背上,这稀疏的一行跋涉者,和偶尔出现的朝圣者一起前进。一步一匍匐,磕着长头涉过高原的土地。缓缓前行。一步一个吻,吻着土地淳厚无尽的芳香,和虔诚所向的信仰。
没有人可以预测这样的旅途到底有多久。人们在马背上度过许许多多没有尽头的日日夜夜。他们经过无数在日光下面缄默的嘛尼堆,七色的风马旗随风轻轻抖动,把燎烈的日光搅动得灵动斑斓。路途因为坎坷艰险而变得漫长无比。他们的脚步像是神的双手,细细抚摸山峦漫长的轮廓。
途径高山上的喇嘛寺,白色的高墙以及斑斓的藏饰窗绘,在天空湛蓝的背景下切出线条分明的轮廓。寺庙里面弥漫着浓厚酥油香,烟火袅袅。喇嘛唱经的声音非常低沉浑厚。又高又深的窄窄走道里,光线昏暗。唯有一排脸膛紫红内心虔诚的人们沉默地轻轻拨着金色的转经筒。额头上无一例外地有着一块黑色的瘤——那是作为一个真正的藏族人磕完一生十万个等生长头之后留下的光荣勋章。偶尔有双手合十低头穿过的年轻喇嘛,头顶上映着隐隐金光。暗红的袈裟隐没在逼仄的拐角。只有转经筒如同生命的轮回一样有条不紊地轻轻旋转。
狭长的殿门外面,燎烈的日光将蓝色的苍穹掀得很高。光线从喇嘛庙的顶端倾泻而下。炫目得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是有这样一群生灵。靠着信仰作养分,得以生存下去。肉体是这么微不足道的东西。它只不过是一朵莲花。只如同一只器皿,用以承载着厚重并且洁净的灵魂。
秋天渐深,越来越寒冷。白昼过去,便有遥远的星光洒落在夜幕。银河蜿蜒而过,穿越苍穹。人们枕在大地上沉睡,如同山崖上的鹰。寒夜里马儿打着嗤鼻,呼出烟雾般的热气。而黎明第一缕晨光照射山川的时候,他们又将上路。
这便是路途的永恒的诱惑。卡桑在后来漫长的一生之中,开始逐渐明白为何自己拥有一再告别并且再次上路的热情。这是阿爸阿妈的血脉在她的童年时代就深深烙下的印记。令她无从抗拒。因为只有在路上,生命才值得尊敬。
人们涉过上青仑卓草原,望见青仑卓山。那是整条路途当中最高最险的神山。翻过神山,便是下青仑卓草原。涉过草原,盐村便不远了。
头马带路,整队牛马沿着老路跋山涉水,五日之后终于来到了盐村。
牦牛和羊皮已经换得了粮盐,人们却等来了秋天的第一场雪。因为冬天已经快要来临,怕下更大的雪,所以人们都不敢久久逗留,在盐村整顿了一日,便踏上归途。
第一场雪过去,下青仑卓草原已经是一片洁白的大地,举目皆是被深秋的初雪所覆盖的山川和原野。大雪掩映着斑驳的离离草原。无垠的白色紧贴着地面略略起伏,像是大地的遗体在等待天葬之前被铺上了一张白色的氆氇。惶然一大片,在燎烈的日光下微微起伏。远处的青仑卓山巍然屹立。因为大雪,山路被遮挡,面目全非。山势变得非常陡峭,白雪覆盖,人们找不到准确的路,只能按记忆与经验中的路的方向前进。
天边有云,人们忧心忡忡,不需要用石头和盐来做占筮便已经知道空气中又有冰雪的气息。
阿爸挑出马队中最为健壮和忠勇的老马作为头马和二马,走在队伍最前面开路。迎着淡漠的晨光,重新出发。
在山脚下的时候,又一场风雪不出意料地来临了。积雪渐深,横扫而过的风雪遮云蔽日,什么都看不清,唯有刀锋一般的烈风夹杂着飞舞的大片雪花迎面而来,步履维艰。不能停下,唯有继续前进。
人们艰难地在背风坡攀山,雪片被裂缝裹挟着,从迎风面飞来,在背风山坡积得出奇得快。很快就有齐大腿之深,若不是高大的头马二马在前面开路,用蹄子踏出一条窄小却深如战壕的雪道,人的双腿将陷在深深的积雪里,寸步难行。
头马的全身被厚厚的白雪裹得严实,鬃毛冻成冰块。它埋着脖子低着头,奋力往前开路。二马紧随其后,它是头马的配偶,将雪道踩实,让紧随其后的马群通过。
风雪一直肆虐,人马都已经疲惫得接近崩溃边缘。阿爸阿妈的腿脚和双手,已经冻成青紫色,却依旧不敢停歇。因为只要停下来,将更是死路一条。风雪未曾停歇,艰难到达山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山顶附近呵气成冰,烈风凛冽,吹得人产生摇摇欲坠之感。
队伍不知为何渐渐停了下来。阿爸阿妈赶去前面,发现头马二马已经倒在雪地,艰难得喘着气。马儿的头和脖子全是雪,唯有眼睛里泪水成霜,映着夜色,如同一片深深冰湖。马儿凝望着主人,奄奄一息。他们都知道,头马已经累至虚脱。
人们不敢停下,赶着后面的马匹,继续往前。纷乱的脚步踏过头马二马身边,很快到达山顶。头马躺在雪里,仰望着人们离去的脚步,安然地知道自己的使命已经完成。
阿爸忧心忡忡地在山顶眺望广袤的上青仑卓草原,以及草原尽头的山峦。那就是他们的故乡。他知道,不能再耽搁下去了。为了让后来的马尽快下山,必须放弃已经完全走不动的头马和二马。
人们默默地站在山顶看着两匹倒下的马躺在雪地。这两匹马是阿爸阿妈从小养大的风神之子,有着鹰一样的速度和俊美。但是现在它们老了,为了给人们辟出一条路,已经累得再也走不动。阿爸含着泪水,给头马二马解下缰绳。
缰绳被主人取下的时候,两匹马泪水夺眶而出,长长的泪水在它的脸上结成冰痕,滴落在白色的雪地。头马无力地打着鼻嗤,拼命地挪动了一下腿,却怎么也无力站起来。最终它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妥协了它此生唯一一次放弃。
马儿垂下头,忧伤而眷恋地望着主人,泪水涟涟淌下,变得滚烫,滴落下来融化了雪地,风拂过它的身躯,鬃毛上厚厚的雪花簌簌抖落。阿爸阿妈哭着抚摸马儿的脖子和额头。这是高原英魂,它们驮着村寨的青稞,带领马队穿越大地,走过上下青仑卓草原,翻越终年积雪的神山。它们是全村寨的图腾,给人们以生存的希望,一如它开出的雪路,引领人们回到故乡。
而现在它已经为此耗尽了生命。
《大地之灯》 无上圣洁的存在(2)
阿爸阿妈再也不能自制,流着泪回到马队中。在下山的路上,望着故乡的经幡的遥远影子,人们充满希望地不断前进。
而头马二马凄厉的长嘶,一直回荡在阒静无声的雪山山顶。它一定是奄奄一息地俯瞰远处的大地,不甘心不能回到故乡的怀抱,不能在主人身边了却余生。声之忧郁与凄厉,纷扬的细雪亦为之动容,引人泪下。
阿爸心不忍,于是独自一人掉头往回走。阿妈阻拦不成,便随阿爸一起返回。两人离开了马队,独自回到雪山山顶去。他们看见埋在大雪中的两匹马,身影孤单地靠在一起躺着。阿爸阿妈重新给它们套上缰绳,试图将它们扶起来回故乡。而两匹马已经虚弱得眼睛微闭,根本无力站起。它们看见主人回来,感恩的泪水一直滴落。
阿爸阿妈伤心地坐下来,陪在马儿身边,伸出冻僵的手抚摸它们冰冷的额头。马儿渐渐安详地闭上眼睛,泪痕冻结在眼眶,深深的睫毛上结着一层霜。
晨曦来临,马儿却早已静静地死去了。天地之间一片银白,至为肃静,唯有黑色的苍鹰盘旋,仿佛是葬礼上的秃鹫。阿爸阿妈刨雪将马儿掩埋,然后两个人下山。他们脸部和四肢已经严重冻伤,雪将先前的脚印掩埋,他们已经跟不上马队。没有粮食和水,没有路。只有故乡的身影依然飘摇在雪原尽头。
阿爸阿妈从此就真的再也没有回来。长眠在冰蓝的苍穹之下,洁白的雪山之上。
哑剧一般的阒静。不再有马儿凄厉的长嘶,不再有艰难脚步踩在雪地上的声响。寂静的雪山呈巨大斜面,占据视野。往下是一片洁白的大地,往上是蓝色的苍穹以及依然安宁的日光。这般的寂静,原来就是死亡。
卡桑,你的阿爸阿妈回到了祖先的大地。那里草原像绿色的海,山花四季烂漫,牧歌如河流一般清澈潺潺,苍穹像传说中一样湛蓝。那里的男人不再在战争中流血,那里的女人分娩不再痛苦。月光不再寒冷,风雪不再肆虐。
卡桑,他们长眠在了未尽的路途上。爷爷这样告诉她。声音是那么的平静。
这遥远的路途,需要卡桑日后独自走过。卡桑不觉得悲伤。她知道,命运的无常。因我们肉体,只是一朵自生自灭的莲花。
幻觉一般的悲剧结束在未尽的旅途之上。因时间久远,也就逐渐隐没了表面上的印记。阿爸阿妈去世之后,卡桑变成越来越沉默的孩子。她和爷爷生活在一起。老人怕这孩子寂寞,带回来一条刚出世不久的藏獒,交给卡桑。
小獒已经有着软软的黑毛,暗红色的瞳仁却是宝石一般炯炯有神。它的身体蜷曲在卡桑的怀抱里面,像是最天真柔弱的婴儿,喉咙里面哼哼唧唧地发出乞食的渴望。它需要许多的食物来迅速成长,以胜任在这严苛的环境之下看护羊群的天职。爷爷告诉她,这小獒的母亲是牧场上的英雄,咬死过两头豹子。它血统纯正,高贵,长大之后一定会成为罕见的最英勇的神犬。爷爷给小獒取名字叫晋美。意思是“无畏”。因为老人相信它将是一个勇猛无畏的战士。卡桑喜欢这个名字。她把那么幼小的晋美抱在怀里,小獒神气活现地表现出旺盛精力,已经开始本能般地咬着卡桑的手指头,尽管那尚未长好的乳牙咬着她的手感觉像是有点用力的瘙痒。小獒出现之后,卡桑的生活出现转机。她耐心的喂食,关注晋美的成长。它日新月异的迅速变化证明了爷爷的论断。在四个月大的时候,晋美就已经拥有了远比同龄藏獒要高大粗壮得多的骨架。一身纯正的黑色长毛不沾一丝杂色,在风一般的奔跑中飞扬,如海浪一般波动,闪着金属般的亮泽。眼睛如同两滴火山熔浆一般炯炯有神,透着机敏忠诚的性格。
草原上的女人们不怎么外出。放牧骑马都是男人们的事情。于是平日里,卡桑就让晋美看守着牧群,她独自在黑帐篷里面做糌粑,做血肠,像所有当地人那样捡牛粪当柴烧,温好酥油茶,等待爷爷回来。没有天葬的时候,卡桑还会静默地陪伴爷爷彻夜不眠地在帐篷里面诵经。
她居住的黑帐篷是爷爷亲手用自家的牦牛皮缝制的。那是藏区牧民最常见的住所。阿爸阿妈年轻的时候就已经住在这里了。清贫的家没有沥粉描金的漆绘,镏金异彩的藏柜,所有的家当只是用几只硕大的羊皮袋子装着,沿帐篷摆了一圈。既可以抵抗暴风又便于迁徙。帐篷中间几只古老的卡垫,精美繁复的花纹已经被时光所磨蚀,古朴陈旧。
卡桑在黑帐篷里面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安全,因而父母去世之后,她越来越不喜欢外出。只是每次从门帘的缝隙里望见明媚的世界——白色的厚重云朵沉甸甸地掉在牛背上,苍穹湛蓝,晋美那仿佛鹰隼飞翔一般的奔驰——她便会觉得生命很美好,亦很遥远。
因为太年幼。对这世间有太多的未知。卡桑因此选择旁观,并不急于踏进。
《大地之灯》 离开这个世界
3
爷爷猝然离开这个世界的那年,卡桑八岁。晋美低声吠着,绕着他仓皇倒下的身体焦躁地转圈。卡桑失声哭泣。她感觉有巨大的恐惧哽咽在喉咙里面。还没有捏好的糌粑从手里掉下来。黑帐篷里清晰听见温酥油茶的文火在静默燃烧的声音。卡桑感觉仿佛重见月色下的茫茫雪原,素白的世界。寂静如同死亡。
天葬师的死,令寨落里面所有人措手不及。前来吊唁的牧民们围着帐篷观望着,默不作声。他们都是不擅长言语的人。脸上永远是接近木然的平静表情。尤其是这样的时刻。后来寨落里最富有的日朗走出人群,叹了一口气对卡桑说,让吉卜给你爷爷做天葬吧。
吉卜是日朗家的远亲。一个少言寡语的康巴汉子。来自囊谦草原。高大硬朗的身躯,面孔的棱角刀砍斧削一般犀利。小而沉默的眼睛。脸膛上是紫红的颜色。在家乡也是一名热加巴(送尸人,即天葬师),还听说是一名医术高明的游医,后来孤身一人来到这里。
在人群包围之下的卡桑,怯生生地望着这个男子。咬紧了嘴唇。
吉卜转身离开,从自己的帐篷里找来了氆氇褐衫。按照他们的习俗,要给亡者脱光衣服,给他穿上氆氇,然后用绳子捆成胎儿在母腹中的蜷缩姿态,静死者要将尸体停放在自家的帐篷里三天,才能送上天葬台。吉卜对卡桑说,你走开。
卡桑胆怯地挪动脚步,闪到一边。晋美跟在她的身后。吉卜走进黑帐篷。刷地拉上了厚厚的毡帘。
人群逐渐散去。吉卜再出来的时候,卡桑一个人站在帐篷外面。吉卜局促地面对着她,不知道言说什么,于是看了她一眼便离去。擦肩而过时说,我今晚就在帐篷外面守着。别怕。
卡桑定定地站着,直到看见吉卜走远。她颤抖着撩开门帘,看到捆成蜷缩姿态的爷爷的尸体,已经被裹在白色的氆氇下面。安放在榻上。婴儿一样的姿态。卡桑伸出手捂住自己的脸,她觉得自己不能够呼吸。沉默地盘坐在离爷爷很远的地方,感到浑身颤抖。
她保持这样静止的姿势一直坐到日落。
她突然听到晋美大声狂吠,吓得一抖。终于回过神,才站起来出去看个究竟。
是吉卜站在帐篷远处,沉默地看着她。于是卡桑拽过晋美,拍它的头,让它安静。晋美不依不挠地低声吠着。卡桑警醒地看着这个与陌生人无异的男子。她蹲下来靠着晋美。不说话。
吉卜亦是无任何言语。待晋美安静下来之后,便转过身子,远远地在原地靠着羊圈的土墙席地而坐。
卡桑看着他。然后拍拍晋美,把它带进帐篷。放下毡帘的瞬间,她看到荒凉的月光铺满了原野。
三个昼夜。卡桑独自跪在爷爷的遗体前面守灵。没有人进来打扰过她。多年之后她就这么回忆起这三个与爷爷的遗体厮守的夜晚,并且因此记得,死亡是一件比生存要尊严得多的事情。她开始隐约知道,或许另外一个世界是更加美好的。否则为什么那么多亲人舍她而去,却没有人留下归期。
第四个黎明。卡桑意识不清地跪在原地,身后一阵冷风吹来,一道熹微的亮光射入,照得帐篷里面陡然一亮。她回过头,看见那康巴汉子正掀开门帘的一角,沉默地注视着她。因为逆光,她看不清男子的容颜,她只看到他高大的躯干挡住帐篷外的晨曦,棱角硬朗得仿佛一只巨大纸偶。
他对她说,卡桑。该送爷爷上路了。
爷爷天葬的那一天,寨落里的很多牧民都去送葬。卡桑准备好糌粑和酥油茶,随着一队人往新的天葬台走去。吉卜和几个牧民抬着爷爷的遗体走在前面。卡桑一再加快步伐,喘着气紧跟着。终于走到天葬台,她跪下来点燃柴火,煮着酥油茶。这酥油茶是煮给天葬师喝的。卡桑能够牢记这些俗礼。
她记忆中熟悉的桑烟升起。吉卜站在一边念咒。微微发白的天空之上出现恍惚的黑点,继而越来越近。秃鹫们逐渐飞来,等待啄食。吉卜停止念咒,动作利索地解下氆氇,提着砍斧开始下刀。那一瞬间卡桑埋下头。等她抬起头来的时候,吉卜正在将血肉和上青稞面,一块块扔给秃鹫。等秃鹫啄食良久,吉卜第二次下刀,将骨渣和任何碎片再次和上青稞面,撒给秃鹫。
吉卜站在一边颂经。整个过程非常的顺利。爷爷的遗体被啄食地非常干净。在他们看来,这意味着死者品性正直纯良,能够得以顺利升天。卡桑将糌粑递给吉卜净手。吉卜接过来,使劲揉搓,擦掉手上的骨沫和肉屑。见吉卜净手完毕,她便把热的酥油茶端给他。吉卜看了她一眼,不作声地喝完。
吉卜转过身挥着手臂,呜呜地叫着,驱赶鸟群。秃鹫和乌鸦纷纷啪啦啪啦飞走,响声深远。人群逐渐散去的时候,卡桑孤立无援地凝视着空荡荡的天葬台。
她再也见不到爷爷那犹如长明的灯盏一般的眼神了,再也见不到爷爷身穿赤玄色的袈裟,站在苍穹下面迎接神鸟。
眼前只有苍穹如雪一般煞白。她能够再次体验到,素白的寂静的世界所呈与她的沉默馈赠。
《大地之灯》 物物交换的时代(1)
4
吉卜对她说,卡桑,日朗找你。请跟我来。卡桑抿着嘴唇跟着这个男人走。这亦是一条盲目的路途。她跟在吉卜后面亦步亦趋,像来的时候那样,大步迈着步子踉跄追赶。男人走得很快。并不回过头来看她。
吉卜把她带到日朗的大帐篷里面。白色的羊皮帐篷,屋内显得宽敞明亮。日朗坐在卡垫上面,看到她便走下来,姿态摇晃,身上的银饰发出清越的声响。日朗是他们这几户牧民当中最富裕的。有着数也数不清的牛羊。他的牦牛据说是和野牦牛杂交获得的种群,因此格外的高大健壮,简直像是小山一样。
这里物流闭塞,他们甚至还停留在物物交换的时代。拥有最多最壮的活生生的牦牛,拥有最肥最大的活生生的羊群,便是他们心中的富裕的标志。
卡桑对这个日朗几乎没有什么印象。她只是记得日朗个子其实不是很高,却有着一个大肚腩。和那些身材像磐石一样硬朗的汉子们有所区别。听人说,日朗的祖上是大土司,家里有很多的珍宝呢。
此刻日朗站在她的面前,弯下腰打量着她。孩子抿着嘴唇,低头不言。
你的爷爷已经死了。卡桑。你一个人要怎么过下去呢。
卡桑不说话。
日朗停顿了一下,说,卡桑,你是我的邻居。你的爷爷忠诚善良,一直是我们的天葬师。他已经走了,那么我收养你吧。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家人。
卡桑依旧是咬着嘴唇不说话。
日朗开始略略显得不太耐烦。他直起身子对吉卜说,好了,就这样,你去帮她搬几件家当过来吧。
吉卜沉默地注视着她。
走吧,卡桑。
她被他带回家。在黑帐篷里,如豆的灯火映着男子沉默冷峻的脸。他坐在离她很远的地方。吉卜问,你有什么东西需要搬走的么。卡桑开始觉得委屈无助。眼睛里面泪水充盈,她蹲下来抱着晋美,把头埋在它的脖颈长毛里面,终于忍不住嘤嘤地哭出来。
吉卜不再说话。非常耐心地看着她。
良久之后,卡桑站起来,将爷爷的袈裟叠起来抱在怀里,牵过晋美。然后定定地看着吉卜。吉卜微微地皱了一下眉头,他似乎明白卡桑只想带走这些东西。于是吉卜走进屋内,收拾了几样器皿和用具,解下自己的袖子和袍子的前襟,将东西拢起来裹在腰间。
卡桑。跟我走吧。你的牛羊,要交给日朗。因为从今往后,你就是日朗家的人了。
卡桑始终一言不发。脏手抹过的眼泪,在脸上形成黑黑的污迹。
男子赶着牛羊,卡桑抱着爷爷的袈裟跟在后面。晋美不能容忍陌生人控制了主人的羊群,它一再发出警示性的厉声吼叫,几乎要冲过去。卡桑拍着它的头,轻声喝斥它安静下来。
吉卜再次将她带到日朗的家。在帐篷外面,吉卜嘱咐她说,你等等。说罢自己进去了。过了一会儿,吉卜走出来将她的牛羊赶进了日朗家的牲圈,回过身来,定定地看着她。从第一次见面起,男子始终没有听见卡桑对他说过任何一句话。他微微叹息。
卡桑。
他叫着她的名字。似乎要对她说点什么。可是最终还是顿了很久也没有下文。你快进去吧。吉卜最后说。
这个孤儿,怯生生地走进日朗家的白羊皮大帐篷。她觉得太过明亮宽敞,以至于感到不自在。日朗的一家坐在卡垫上,注视着她。
这可怜的孩子怔怔地站在陌生人的注视之中,姿态僵硬。她清楚,这将是她以后的家。这些人,要她服侍。她抬起头,看见日朗的妻子,两个一大一小的儿子,高高在上地坐在那里。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她。一个女仆站在一边。
女仆端给她一碗酥油茶。卡桑接过来,不作声地喝下。她听见日朗说,去更衣净身吧。从今往后,你就是我们家的人了。
女仆牵引着卡桑往后面的石头小屋走过去。你以后在这里跟我一起住。记住,吃饭的时候,要在一边站着,等他们都已经吃完之后,我们才能够把食物端回来在这间屋子里吃。女仆伸出手怜惜地摸着卡桑的头。
孩子的头发因为长久没有清洗和梳理,已经零乱得板结起来,非常的脏。脸上的污物亦是厚厚一层。女仆长久地凝视着她,柔软的手一直放在她的肩上。卡桑突然觉得很想念阿妈。女仆见状把她搂过来,莫哭,孩子,她轻声说,卡桑,我叫仁索。往后,我做你的姐姐吧,别哭,姐姐愿意照顾你。仁索轻轻拨开卡桑额前的零碎头发,说,我带你去净身。净身更衣过后,你才正式成为这家的人。
仁索带着卡桑,牵了一匹马,把卡桑抱上马背,再将一些衣物扔在马背上,牵着马走出屋子。
卡桑坐在高高的马背上极目眺望,看到无垠的草原延绵不尽,略略起伏,直至与湛蓝的苍穹相接。高原大地上的点点湖泊,在燎烈的日光下面熠熠生辉,如同成群的繁星无意间坠落,堆积而成。她骑着马穿过日朗家的大片大片牛群。马背上的银铃发出富有节奏的清越声响。仁索开始愉快地喊起歌来。声音明朗犹如苍穹之上漂浮的云朵。
仁索将卡桑带到普姆湖边。普姆湖是一泊温泉湖。普姆的意思是女孩。当地的女子来这里净身,这也就是她们的女儿湖。腾腾的热气从湖面升起,很远的地方便是浓浓的烟云缭绕,使人难以看清。如同天然的屏风。几代人在这里生息繁衍,早已视她为圣湖,男子们都不会靠近。
仁索牵着卡桑的手。她从马背上轻捷地翻身跳下来。仁索说,卡桑,我来帮你脱下衣服,你到湖里去。记住,不要往湖心走。仅在湖边上就可。
卡桑赤裸着迈进温热的湖水。她吸一口气,把身体完全浸入水中,揉搓自己的皮肤和头发。她不记得,自己出生的时候,便是在这里经受的净身。她只是在多年之后回忆起,湖水是如此的柔软而温热,搅动的时候,波浪轻轻拍打她的身体。犹如梦境之中阿妈的手。
她在湖中长时间滞留。开始闻到雾气里越来越浓的矿物质的气味。有些头晕,浑身乏力。隐约听到仁索呼喊她的声音。她想要站起来,上岸去,可是觉得肌肉仿佛没有丝毫力气,甚至支不起身体。她有些恐慌。仿佛感到一种死亡的迫近。不自觉地闭上眼睛,觉得自己再次看到幻象——素白的雪铺满大地,苍穹之上有着银白的月。阒静无声。你的阿爸阿妈长眠在这圣山下面了。卡桑。她听见爷爷的混浊的声音,这样对她说起。
她再次醒过来的时候,看见仁索的面孔。仁索将她搂在怀里,神情焦急。卡桑,你险些晕过去丧命。仁索抚摸着她湿淋淋的头发说。
我饿。卡桑说。
《大地之灯》 物物交换的时代(2)
这是自从爷爷死去之后,她第一次开口说话。仁索或许是她现在所能依傍的唯一亲人。因此她对她表达自己的需索。而在无所依靠的时候,在为爷爷守灵的日日夜夜,在被陌生的男子带领着踉跄赶路的途中,在漆黑寒冷的雪原深夜,即使饥渴疲乏,她依旧会独自咬着牙挺过来。
因她相信,我们的肉体,不过是一朵自生自灭的莲花。
那日她被仁索从温泉中救起,换上新的衣服,被带回家。仁索在火炉边一边烤火一边为她梳理头发。卡桑,你想念你的亲人吗?她问。
卡桑不回答。她像是父母被偷猎者杀死了的小藏羚羊,黑黑的眼睛,清澈而无辜,令人怜悯。
那日在日朗家吃的第一顿饭,卡桑拘谨地和仁索站在一边。日朗的大儿子扎么措看见她,大声说,你,过来。坐下,到这里来吃!日朗诧异了一下,说,唔,那你往后就和我们一起坐下来吃好了。卡桑点点头,走上前便坐下来。
你为什么不说谢谢?扎么措问道。
卡桑愣了一下,抬起头来,撞见少年的目光,类似幼鹰一般桀骜的样子。她便就这么看着他,说,谢谢。眼神落拓得发直。然后埋下头去,伸手抓牛肉。
少年不言。
高原上的春天永远来临得悄无声息。但什么时候候鸟迁徙过故乡的天空,带来雪山上第一声冰裂的巨响,并融化了脚下的冻土,她却能够深刻记得。这姗姗来迟的太阳光热的讯息,促使牧民们开始准备迁徙到夏季牧场。熬过了一个漫长严冬的牛羊们已经瘦得不成样子。卡桑每日忙碌地和仁索一起干活儿。拾牛粪,晒牛粪,赶羊,做糌粑,磨面,制血肠,晒干肉,喂狗,煮茶。晋美跟着卡桑过来,也为日朗家放牧。吉卜时不时会来探望她们。当她忙着烧火热茶或者磨青稞面的时候,偶尔抬起头来,会看见男子远远地站在外面,沉默不语地看着这个方向。
她即使对这朴实的男子心存感恩,亦不会表露。
仁索却会好奇地探过头来,眼神愉悦地偷偷望着男子,脸颊上流露出绯红的色泽。那是卡桑头一次敏感地发现,只有看到吉卜的时候,仁索才会流露出那样的表情,仿佛仁索的心情晴朗得像夏日的天空。她是聪敏懂事的孩子。从不会多问。亦不会多说。
春天正式来临的时候,牧民的迁徙逐渐开始了。他们驱赶着牛车,载着家当,向夏季牧场深入。候鸟一般的习性。
日朗一家骑着高大的马,总是走在最前面。卡桑和仁索坐在满载货物的牛车上,跟随在后。日朗家的大儿子扎么措不安分地骑着马四处驰骋撒野。不时地冲进牦牛群,把原本安分密集的牛群驱赶得凌乱。看守牛群的晋美不依,冲到扎么措的马蹄前,狂吠着猛烈地跳起来攻击。少年的马受了惊吓,一下子前蹄提起,并向一边歪斜。扎么措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被摔倒在地上。他的腿着地,疼得一声惨叫。不少人停下来吆喝着,扎么措摔马了!!
声音引得日朗朝这边走过来。
扎么措躺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地叫唤。日朗跳下马来,抓起男孩的腿,一寸寸地按过去,企图寻找伤处。当他的手停在在小腿的胫骨上时,扎么措大叫着喊,疼!!日朗说,叫什么!忍着!声音吼得扎么措一怔,咬着嘴再也不敢出声。
你骨头断了!日朗说。说罢之后回头把吉卜叫过来。他对吉卜交待,扎么措的腿折了,你看看能不能接好吧!
吉卜跪下来,手势熟练地为扎么措检查伤势。末了,他说,没有什么大碍。我能够接好。只是今天不能再走,我要把扎么措留下来,接骨疗伤。日朗抬起头,焦虑地望了望天,说,好吧。那就停下来扎寨。
在临时扎好的帐篷里面,吉卜拿出草药,又准备了两块木板和布条,准备给扎么措接骨。卡桑和仁索在一边守候着。吉卜说,卡桑,仁索,你们两个按住他的肩膀,免得他动得太大,接不好骨头。两个女孩便走过去按住扎么措,仁索低着头,脸色绯红。
吉卜看着男孩说,请忍耐一下!说完手臂运力,钳住男孩的腿。
扎么措一声惨叫。随之而来的仿佛有骨头咔嚓一声接榫的声音。男孩因为剧烈的疼痛,浑身颤抖,上身若不是被死死按住,肯定会在地上打起滚来。吉卜立刻手脚利索地为他敷上厚厚一层黏糊的草药浆汁,然后用两块木板夹住,缠上布条。牢牢地固定。吉卜舒一口气,说,这便好了,只要不动弹,三四个月便会好。卡桑看到吉卜裸露的手臂和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水。
吉卜站起来走出帐篷。不多一会儿,日朗进来了。他在扎么措的身边坐下,拍着他的脑袋问,疼么。少年咬着嘴唇摇摇头。日朗又说,疼也忍着。你要做一条汉子。
说罢转过头对她们两个女孩子说,照顾一下扎么措。有什么事情,就去叫吉卜。吉卜是游医,医术在囊谦草原都非常有名。说完,日朗转身也离开了。背过身的时候,日朗说,你那条狗驹子叫做晋美是不是。长得好,可是牧羊犬伤人,无论怎么说,以后都得好好管管。
那个夜晚,卡桑和仁索便呆在帐篷里面。外面的夜色深浓,风声呼呼地穿越。在这简易的黑帐篷里面,卡桑觉得昏昏欲睡。她看见爷爷的面孔,堆积着山川一样纵横的皱纹,被温着酥油茶的文火,映出沧桑而明暗模糊的影子。在黑帐篷里面,文火静默燃烧的轻微声响。爷爷声音混沌的呢喃。
卡桑,你要记得,每一具肉身中都有数个“轮室”,它们以莲花的形状沿着脊椎排列,从尾椎一直抵达头顶。一旦花瓣被砍碎,花根被劈开,整个莲花便分崩离析,失去精血与生命。也就是说,我们灵魂所依托的肉体宣告结束的时候,灵魂就会寻找新的载体。
“所以,卡桑,你要记住,”爷爷就这样对她说起,“我们的肉体永远都只不过是一朵莲花,它会毁灭。但是我们的灵魂是永存的。卡桑,你一定要有善美的灵魂。这样,你的灵魂,在佛的抚度之下,获得永生。”
爷爷。卡桑轻微的叫出声来。她感到脸膛上,有着一双手,迟疑地抚摸过去。仿佛一片溽热潮湿的云,掠过干涸的大地,带来以雨水和生的希望。
她模糊地睁开眼睛,发现是那个少年的手,依旧停在自己的脸上。突然她就猛地扭过脸,躲开少年的手。警醒地站起来。一声不响地看着他。
少年说,你为什么躲?
卡桑不说话。她想叫仁索,却发现仁索不在这里,陡然她内心隐约觉得不安定,于是她立刻就冲出去,张皇地四处寻找。最终她一个人影都没有看到,除了沉沉逼人的夜色和沆瀣水汽带来阵阵骨寒,一切阒静无声。于是她向吉卜的帐篷跑过去,其实她并不清楚这样盲目寻找的意义。她只是被一种不可言喻的焦灼感所笼罩,急切得仿佛是在逃生。
《大地之灯》 物物交换的时代(3)
在吉卜的帐篷外面,她紧张而压抑地喊。吉卜。吉卜。她觉得自己的声音是如此之小,仿佛一个哑巴在竭尽全力地叫喊却发不出什么声音一般。她只能听见自己胸腔里面因为奔跑而越来越剧烈的喘息,以及心脏清晰局促的跳动。她不敢进去。在踌躇不定的时候,帐篷虚掩的帘子被风撩起一道缝隙,里面射出微弱的光。有人低声说话的声音隐约传来。她心里一阵欣喜,于是轻轻撩开帘子。
就这样她看到吉卜与仁索纠缠在一起的身体,诡异的低语与压抑的喘息呻吟窸窸窣窣地传来。一堆已经熄灭的柴火,一两点火星忽隐忽现。
她觉得无限羞耻与害怕。轻轻合拢帘子,转身跑开。
高原的深夜。稀疏星辰洒落的光。氤氲遥远的月色。远处的水泊犹如寂静的回忆一般静默地遗失在大地上。她被这无尽深邃的空旷与阒静所震慑。仿佛自己的身体与灵魂,就像一根细长脆弱的骨头,快要被某种固执强烈的宿命所轻易折断。
她头一次觉得无家可归。即便是爷爷去世的那个时刻,她都未曾觉得自己丧失了家。而这个夜晚,她切肤地为自己的无限孤立而疼痛起来。她知道自己无处可去。于是她走到沉睡的安静羊群旁边,找到晋美。无可选择地抱着它坐下来。晋美身上暖得像一团火。
由于极端孤独无助而产生的耻辱的眼泪,灼热地快要溢出眼眶。她倔强地一把抹掉。
卡桑!你怎么在这里?
有人推醒她。她艰难地睁开因为哭泣而干涩发痒的眼睛,看到仁索。我找了你很久!仁索对她说。卡桑不言语。仁索有些焦急地拉她站起来。卡桑眼神倔强,仿佛不屈服的小兽。昨天晚上,我也找了你很久。她对仁索说。
仁索怔住了。她慌忙把卡桑拉近自己,低声地说,你看见什么了?
卡桑不说话。
不许告诉别人!知道么!不要告诉别人!仁索的语气同时带有威慑与乞求。
卡桑不说话。两人眼神对峙。半晌,她点了头。
仁索仿佛如释重负一般。直起身子含义不明地朝她微笑起来。卡桑。有一天,你也会明白的。
在这个世界里面,卡桑,她对她说,你如果能够找到一个男子,在无处可去的夜晚,能够得以停留在他的身边,歆享他盛情而滚烫的体温,那么这对于我们女子,便是一种福。他应该有着如同肥沃的田野那般厚重而广阔的身躯;而她应当是能够忍耐干旱与寒冷的青稞,被宿命种植在他的身上。于不可预料的种种艰难之中,萌芽,发苗,成长,最终在极致的疼痛之中抽出硕实饱满的锋芒。
这是我们注定的漫长的等待。亦是我们甘愿承担的罪孽与福祉。
仁索抚摩着她的头,笑容悲漠。在她身后,苍穹之上的第一丝晨曦喷薄欲出。
两天之后,日朗过来对他们说,牧民们不能够停下来等着扎么措养伤,他们需要及时前进。而他自己一定要跟随众人先走。所以,他将吉卜留下来照看,等扎么措的腿好了之后,再继续迁徙。日朗交待卡桑和仁索要好好照顾他。几句话说完,他便离开。
众多的牧民们赶着牛羊离开了。留下他们三个人照顾扎么措养伤。
草地一下子空了。没有了牛羊,没有了人们。在伺候扎么措康复的时间里,吉卜与他们住在一起,把帐篷扎在他们的旁边。顺理成章地,吉卜天天来看望扎么措,察看他的伤恢复得怎样。而一旦吉卜来到这个帐篷,气氛就一下子变得匪夷所思。仁索和吉卜之间没有任何言语却满是种种暗示的暧昧眼神,令卡桑觉得很尴尬。扎么措仍然时不时叫痛,然后吉卜就给他喝下一碗汤药。不多一时,那少爷便会昏睡过去,之后仁索便拉起吉卜的手往外面跑。多半彻夜不归,留下卡桑独自一人,看守这个男孩。
是在某一天夜里,仁索再次没有回来。卡桑独自守着扎么措,逐渐昏昏沉沉睡过去。半夜的时候,被仁索回来的声音给弄醒。她带着疲倦而愉悦的神情,悄悄过来挨着卡桑躺下。
卡桑背对着她,却始终睁着眼睛睡不着。她突然对仁索发问。她问她,你为什么会喜欢上吉卜?
《大地之灯》 将她送走的那天(1)
5
她始终能够记得,母亲将她送走的那天。
母亲亲自牵着她的手,对她说,仁索,跟我来。母亲将她带到陌生人那里,陌生人将她放上马车,她哭喊着挣扎。母亲只是微漠地皱着眉头,眼里的泪水始终没有滚下来。
她拼命跳下车去,那个陌生人便追回来把她重新拖到车上。母亲见状,捂着脸转身跑开。她被母亲的逃走惊呆了。以至于完全忘记自己坐在马车上,已经离故土越来越远。家里的帐篷和牛群,逐渐变成视野尽头的一个黑点。最后,连黑点都消失,只剩下无边的山川连绵起伏,从视线里面恍然跌落。
她降生之前的晚上,母亲梦见家里的灶里出现了一尊金色的佛像,然而当母亲伸手去拿出佛像来的时候,佛像突然就成了碎片。
这个不祥的梦境使得母亲对这个孩子的出生抱有偏见。母亲一度以为她能是一个儿子的——因为家里面已经有了两个女儿了。然而看到第三个女儿的出生,父亲开始失望并显得非常不耐烦。
在后来漫长的成长当中,她和姐姐们便只能忍气吞声地过活。每天做很多的事情。从星辰尤在的晨曦一直忙碌到夜幕低垂。然后第二天又毫不妥协地来临。但是由于缺少参照对比,她们并不觉得这是苦。因为祖祖辈辈的女人们,都是这么活过来的。除去父亲酗酒偶尔对她们的打骂之外,她们尚不觉得生活无望。
十二岁那年的某一天,她感到小腹剧烈的疼痛。说不清是什么原因。疼痛在几日之后逐渐轻微,她也就没有在意。然而第二个月她又开始发作,剧烈的疼痛使她在干活的时候突然晕倒。之后那种疼痛便一直没有消失过,而且发作的频率越来越密集。她的嘴唇已经变得乌紫,身体日渐虚弱。连起床的力气都没有。她只觉得下身莫名其妙的肿胀,直至难以忍受的坠堕的疼痛阵阵袭来。
母亲开始慌张并且焦虑。这征兆似乎暗示着某种不祥的疾病。
终于有一天,一个有名的游医来到了他们的草原,他看到了仁索家的帐篷前面冒烟的湿牛粪,于是走进去查看病人。母亲正为仁索的怪病而焦头烂额,看到了游医,顿时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样,央求游医做一个诊断。
仁索对游医的到来一无所知。游医给她看病的时候,她甚至是昏迷不醒的。他听了病情,看到女孩紫色的嘴唇,只消一切脉,便心中有了数。只是他表情有些诡异。把女孩的母亲叫道一旁,略有避讳地对她说,她是石女。下身已经被淤血所阻,全身气血贫弱,经脉臃塞。
母亲震惊地哑口无言。在他们看来,这是非常不祥的象征。只有前世造过深重罪孽的人,才会在今生落得这般下场。母亲立刻对那个游医说,贵人,请您不要声张……说罢她因为感到耻辱而低声呜咽起来。
那个游医说,我或许能够救她。但我需要三七,我需要去征采。
是几天之后的晚上,她终于奄奄一息地醒来之时,游医将她放上马车,带到一个有些宽大的帐篷里面。那是他四处流浪的唯一住所。那个游医将她抱进帐篷,顿时她的小腹因为身体蜷缩而产生的挤压而再次锐不可当地疼痛起来。她觉得自己简直要死了。
她面对这恐惧与不安,因为全身虚弱,只能束手无策。甚至发不出声音。那个游医将她放下。帐篷的中心燃着一堆熊熊的火焰。柴火噼里啪啦地剧烈燃烧。他戴着黑色的面罩,面罩垂下来的布完全遮住了脖颈。他从豹皮药囊里面取出草药,装进一只已经烧得黑乎乎的雄虎胃囊里面,然后又从豹皮药囊里面拿出一只金色的小瓶子,往胃囊里面滴入几滴黑色的粘稠药液。他将雪山的圣泉之水倒入胃囊里面,将这只黑乎乎的东西支起来,像是用铜钵烧水一样,用那只雄虎胃囊煮起药来。仁索看得目瞪口呆,她以为那只黑乎乎的胃囊一定会马上破掉,然后水哗地浇灭那火堆。可是一切都出乎她的意料,男子用这种高原上闻所未闻的加热方式,为她熬好了药。药水在胃囊里面咕噜咕噜地沸腾起来,像是老巫师嘴里冒出稀奇古怪的声音。
仁索奄奄一息地看着他高大的背影。她使出全身的力气,问,你是谁。
那个人始终没有说一句话。直到汤药终于熬好,他便端下来,递到她的嘴边。把它喝下去。游医语气生硬地说。她接过碗,双手却因为疼痛和无力而猛烈颤抖,滚烫的药水不断地洒出来。那男子见了,立刻伸手把碗端过来,一手扶着她的背,一手喂她喝下去。她依稀感觉这双手极其的坚决而有力。那种强大的魄力使她完全无从抗拒与思考。只有顺从。那碗药几乎是被灌下去的。味道出奇的苦涩。
之后游医便放她躺下。转身过去熬制另外一种草药。
仁索躺在那里,觉得疼痛逐渐地消失过去。然而身体灼热地仿佛深处燎烈的火焰之中。她全身滚烫。汗水不断地渗出来。身体的重量仿佛被燃烧殆尽一般轻。
这时男子坐在旁边开始拉奏根卡。她极少听到过音乐。除了去寺庙朝拜的时候听得到苏那,甲铃,或者铜钦的雄浑声音之外,她几乎没有听到过任何音乐。而这个男子拉奏的根卡,琴声激越而欢愉,音质有着一匹骏马的英魂。令她觉得无限新奇。
在她听得入神的时候,男子站起来一边拉琴一边舞蹈,他围着火焰。黑色面罩在豪放洒脱的身体动作当中开始晃动,隐约露出他诡秘面孔的一角。他的舞蹈仿佛是某种神秘的宗教仪式,潜藏着令人着迷的使命感。甚至他在围着火焰舞蹈的时候,会在靠近仁索的地方忽然埋下头来,面罩的垂绦扫过她的脸,之后又幻影一般疏忽而过。留下鼻息中浓重的混合着神秘药味儿的男性的气息。
随后男子开始放声地唱歌。声音仿佛是照射在雪峰之巅的金色日光。她在难以忍耐的灼热当中,不断出现幻觉。
她似乎听见这个男子在召唤她。过来跳舞吧仁索。仁索。
仁索在被幻觉所控制的意识当中,跟随着男子开始舞蹈。鲜艳的藏裙绕着烈火摆荡。她感到自己是这么的轻,又如同火焰一般灼热并渴望纵情伸展。
《大地之灯》 将她送走的那天(2)
男子带领她跳起来之后,便一直毫不间歇地拉奏更为激烈的乐曲。她跟随在他身后越来越兴奋地跳起舞,并不断试图撩起男子的面罩,窥看那张神秘的面孔。她动作夸张而伸展,仿佛一根弦,在强大的声场中当中以最大的幅度共振。
在幻觉中仁索确定自己已经变成深夜荒原上的一团野火。在无限广袤的黑暗之中,失去信仰一般地撕裂生命。
汗水如同雷雨一般几乎由外到内都湿透了她。在接近体力极限的那个瞬间,她感觉到来自身体内部的血液喷薄而出,滚烫地汩汩流淌,竟如此漫长,仿佛某个没有天明的黑夜。她从未曾想到,自己的身体内部,竟然隐秘蕴藏着如此不可抵御的能量。
她觉得自己很轻。
于是她倒下来,幻觉继续这由药物所控制,无法停止。
男子其实早已终止了音乐和动作。仁索最后的舞蹈,是完全处在自己的幻觉之中的。他端起第二碗汤药,喂她喝下。
他看到这个因为虚脱而面色苍白憔悴的少女失去知觉地躺那里,如同盛开的雪莲。而藏裙下面汩汩溢出的黑色淤血,姿态诡异地沿着地面缓缓延伸。
他往火焰里面加了柴,保持着帐篷里面的暖热。
独自走到帐篷外面,面朝东方坐下,观望淡漠的高原晨曦,逐渐浸染了苍穹。歌谣一般的清新空气。
仁索醒过来的时候,看到身下的黑血流了一大片,心里一阵恐慌。
此时男子掀开毡子走进帐篷。他们面面相觑。
你为什么不摘下你的面罩。仁索问他。男子不语,将仁索抱到自己的卡垫上,然后只是把一碗汤药喂给她喝。她在喝药的时候,狡黠地伸手意欲揭开面罩。男子却动作迅速利落地挡住了她的手。
他说,记住,你不能知道,是谁治好你的病。现在,你该回去了。
就这样游医将仁索扶到马车上,把她送回家。男子将一袋草药交给母亲,随后就悄然离去。仁索凝视男子高大的背影,对于前日在那个帐篷里面的幻觉,产生了不可抗拒的质疑。母亲则在角落里,神色复杂地望着她。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她的身体依然断断续续地出血。面色苍白如纸。她问母亲,我得的是什么病?母亲从来不回答。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仁索每日服用游医留下的草药,草药里混合了人参,黄芪,白术,炙甘草,获神,远志,木香,三七等等,是汉人在宋代就发明的药方。游医在里面加入了花椒与藏红花的粉末。在终于喝完了全部草药之后,出血逐渐停止,仁索开始康复。身体之中的某种积聚已久的沉重倏然消失。
她康复之后的某个夜晚,母亲对她说,我们要将你送走。
她惊诧而又束手无策地问母亲,为什么?
母亲叹了一口气,说,仁索,你要为你与生俱来的罪孽付出代价。这是你的命。
就这样在翌日清晨,清雾尚未散去。又一个陌生人,来到他们的帐篷前。
母亲牵着她的手,为她穿好衣服。梳好头。母亲对她说,来,仁索,跟我来。她将女儿送上马车。女儿开始拼命地呼叫,亦对这样的抛弃感到绝望而憎恨。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与生俱来的所谓罪孽,究竟是什么。难道,就是身体深处那些汩汩的疼痛的血么。如果是,那么又是谁,要选择自己,将那些黑色的谜塞进躯壳?
而关于这一切的诘问,在体验了由此派生出的所有痛苦以后,却始终没有获得确切的答案。
是在扎么措摔伤之后的第一个夜晚,在卡桑和扎么措都睡着了的时候,吉卜突然对她说,仁索,你跟我来。
她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暧昧邀请感到无端兴奋。跟随吉卜进入他的帐篷。在那帐篷里面,她再次看到了那把根卡琴,以及帐篷中间熊熊燃烧的火焰。没有带面罩的男子,面孔棱角分明。
她嘴角因为惊讶而微微嗫嚅。她说,你说过,我不能知道,是谁治好了我的病。
男子微微地皱了一下眉。他叹了气,说,你还是什么都不懂。
《大地之灯》 轻轻地闭上眼睛
6
卡桑背对着她,突然发问。你为什么喜欢吉卜?
仁索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最后她说,因为那天,我看到他的手里,有一把根卡琴……那是我曾经见过的。
卡桑对这莫名其妙的回答感到不解。仅仅因为一把琴?她又问。
仁索不再说话。她轻轻地闭上眼睛。说,卡桑,你别问了。因为连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卡桑没有再问。因为她看到仁索的眼角,似有泪水滑落。
三个人耐心照料,扎么措的伤势好转得很快。他能够试着下床走路。卡桑沉默寡言地照顾他,仿佛是一种理所当然的义务。他时不时会像那天晚上一样,伸出手抚摸卡桑的脸庞。卡桑总是迅速避开。少年一再用含义不明的笑容望着她,问,你为什么要躲?
几天之后,四个人准备继续上路了。已经拖延了很长时间,寨子里的其他人,早就应该在夏季的牧场扎下帐篷了。他们往遥远的山头赶路,扎么措和两个她们俩坐在马车上,吉卜骑着马走在前面。
卡桑看着一望无际的原野,略有怅惘地回忆起,在那个大雪刚停的夜晚,跟在爷爷身后盲目赶路的情形。她的腿陷在雪地里,跨出每一步都无比艰难。脚踩在积雪上嘎吱作响的声音,在万籁俱寂之中,异常清晰。
耳边是扎么措大声地唱着古老的歌,声音桀骜而稚嫩,似幼鹰一般。
若东方不升起太阳,
西方冰川不会融化,
不会有玛旁雍措湖,
不会有茂密檀香树,
不会有绿色鹦鹉鸟。
若没有动听的鸟鸣,
便无雪域美妙歌声……
壮观的落日过后,黑夜接踵而至,星辰布满苍穹。日复一日。在某个深夜,卡桑在沉睡中依稀再次感到一只手抚过她的脸。她突然就醒过来,但是依然不知所措地闭着眼睛。因为感到羞耻与紧张,她咬紧了嘴唇。她听见扎么措问她,你睡着了没有。可是她默不作声。接着扎么措又说,说,卡桑,你长得真漂亮。我要娶你。
之后的夜晚,卡桑一直都睡得不踏实。尽管她对儿女情长之事毫无了解,但是她本能地提防着扎么措,生怕什么事情发生。
又经过了几天的前进,他们终于到达。连空气中都充满了夏季牧场水草肥美的清香。站在远处了望,大小的帐篷稀疏散落在草地上,一群群牛羊悠然吃草,缓缓走动,如云朵般飘忽不定。这辽阔而祥和的大地,仿佛天真的婴孩,安眠在苍穹郁蓝的怀抱之中。她在很多年之后回忆起,原来这里的生活之所以泰然,是因为人们无法看见时光。因此姿态静止。
7
夏季牧场的生活更加繁忙。卡桑背着大背篓拾牛粪,背篓要高出她的头。晋美已经出去放牧。日朗家的牧羊犬大声狂吠,卡桑立即赶过去,不知是什么事情。
是一对年轻的旅行者靠近了帐篷。卡桑喝住了大狗,看见一个女子走到她的面前,对着她举起了相机,欲要给她拍照。卡桑抬起头看见这对年轻的旅行者,惊奇地打量着他们的穿着,头发,旅行包,以及手里的相机。她摁下快门,卡桑都不由得一惊。女子拍完照,笑容明媚地对她说,小姑娘,你长得真漂亮!
那个女子说的话,卡桑一句都听不懂。但是她看到女子对她打出手势,示意她过来。卡桑怯生生地走过去,女子便温和地笑着,伸手要抚摸她的脑袋。这对于藏族人来说是十分不礼貌的行动。扎么措见状,远远地就朝着她喊,嘿,你在干吗!声音很凶,吓得女子连没听懂都立刻缩回手。
扎么措骑着马迅疾地跑到她们跟前,身手敏捷地翻身下马,对着卡桑说,你拍照了?笨蛋,你有影像留在人间,你的灵魂就升不了天啦!
两个旅行者并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正想举起相机趁机给这少年再拍一张,却被这少年莽撞地挡住。他冲她吼叫,不要拍照!说完抓起卡桑的手扭头就扬长而去。两个旅行者莫名其妙,但是暗自被这少年的派头给逗乐了。卡桑头一次被扎么措抓住了手,她轻微地表示挣扎,但是无济于事。一路上她被扎么措拽走,却频频回头看给她拍照的女子,看到女子留在原地,笑容仍然非常明朗。
到了晚饭的时候,卡桑走进帐篷,赫然看见两个旅行者已经坐在席上,日朗满面春风地把他们当作客人盛情款待。扎么措低头不语。女子看到卡桑走来,面露喜色,大方地对她打招呼。
那一顿饭,日朗和那两个旅行者显得极为激动,他们各自操着自己的语言打哈哈,交流不通便只会喝酒。大碗的青稞酒,甘冽辛辣的液体,令人兴奋愉悦。
日朗开始趁着酒兴唱歌跳舞,女子仰起头看,笑容明朗,这来自内心的天真愉悦。她拍手打节奏迎合。她身边的年轻男子则看着她,脸上有淡漠的笑容。
卡桑却目不转睛地凝视她白皙的皮肤以及精致的五官,以及她的恋人无言的沉默的脸。
帐篷外面暮色正浓。
迁徙到夏季牧场之后,她仍然是与仁索住在一起。那天晚上,两个旅行者扎好自己的帐篷,便安置在她们旁边,准备就地歇一晚。
卡桑在做事的时候,看见了他们的蓝色防水布帐篷,她自然是觉得非常的惊奇。忍不住扔下了手里的活儿,想去看个究竟。
女子看见了帐篷外面的人影,便撩开了小气窗。两人的目光相遇。女子微笑着问道,小姑娘,你在这里干吗?
卡桑听到陌生的语言。柔和的,异乡的,并且是女性化的。她不回答,只是摇了摇头。女子从帐篷里面钻出来,打开了帐篷的帘子,让卡桑看个究竟。红色的羽绒睡袋,汽油灯,大的登山包,水壶,小本的书籍和笔记本,刀,手机,指南针,地图,特制的轻铝画板,以及大捆的颜料,刀笔和纸张。
卡桑感到无比的新奇。却因为羞涩,红着脸跑回了自己的帐篷,再也不出来。
《大地之灯》 不要丢下我一人
第二章
当我无法安慰你,或你不再关怀我,请千万记住,在我们菲薄的流年,曾有十二只白鹭鸶飞过秋天的湖泊
——简桢《四月裂帛》
1
跟我一起走,简生。不要丢下我一人。那里美得超出你的想象,我摄影,你可以画画。
他们从俄罗斯回来的那一年,由画展协会应邀去藏地高原做艺术写生。简生并不十分甘愿,辛和却要劝他同去。用多年来习惯性的姿势,抱住简生的头,紧贴在腹部。她的手,一直抚摸他的短发。辛和压着声音说,简生。我年少的时候,有一年春节,我们一家人去雍和宫。大人们都在拜佛,手里呈着香,三跪九磕。大人们说雍和宫非常灵,许的什么愿都能够实现。但是我觉得俗气,站在殿外,不曾跪拜。我心里暗自说,每一次,我都离幸福只差那么一点点。后来我想,或许菩萨把那话当成是我的许愿,真替我实现了。直到现在,我依然是离幸福只差那么一点点。
所以。简生,你一定要跟我一起走。就像是这么多年来,我们一直都一起走过来一样。简生,你便是我的幸福。她恳切地说。
辛和停顿了很久。她急切地看着简生的反应。他一如往常,英俊的面孔之下神情涣散,有时候使人看不到希望。干净瘦削的脸却是很多年都一直没有改变的模样。她非常的熟悉。
他亦是用多年来习惯性的语气,面对她的恳求,最终都答应下来。好吧,我们一起走。简生说。
于是她就欢欣地露出满足而甜美的笑容。一如一个天真少女。却不矫情。简生心中自是清楚,她的确是内心天真善意的女子。一直处于懵懂之中。只要简生给她一点配合,她就有无限欢心流露。因这是她的爱。
而他看着她从细小之处获得的欢欣与甜美,不知为何,常常感觉心酸与疲惫。
《大地之灯》 某个夏日黄昏
2
童年尾巴上的某个夏日黄昏,他刚刚从水泡子捉鱼回来,远远的,黄虎就大声地吠着,猛烈摇着尾巴欢迎他。男孩飞奔着进门,大声地叫着,婆婆,我回家啦!嘎吱地推开门,男孩却猛然看见,堂屋的方桌两边分别坐着婆婆和另一个陌生的女人。他感到奇怪,但是并未发出不礼貌的唐突叫喊。他只是不说话地站在那里,等着婆婆告诉她这个女人是谁。
婆婆站起来,说,孩子,来,过来瞧瞧你妈…
他愣着了。说,婆婆,您说什么?
婆婆眼里忽然噙了泪水。孩子,来看看你妈……你亲妈……
女人站了起来,握紧了双手放在小腹前面,带着尴尬而含义复杂的笑容,眼里却有了泪。孩子,妈妈来看你了。女人朝他走过来,远远就伸出了手,似要迫不及待地抚摸他蓬乱的头。男孩愣着一动不动。
女人小心翼翼地靠过来,像是靠近一个多年不曾愈合的溃烂伤疤。男孩看到她的眼泪已经滴答滴答地落了下来,双手急切并且犹豫地抚摸他的头。她似乎想要说很多,但是话到嘴边,却哽咽着泣不成声。孩子。她叫他。
女人的手在他的脑门儿上磨娑了许久,脸上渐渐露出某种如释重负的笑容。她的手是母性而柔软的。却令他感到陌生。
孩子问,你是……我妈妈……?那你说,我叫什么名字?
女人说,你叫简生。
他说,简生!?……不对,我不叫简生。婆婆和学校的老师不管我叫简生……你不是我
妈妈,你认错了。
女人苦笑了。简生,你是我的儿子,我没有认错,简生,是你爸爸给你取的名。
男孩问,那么我爸爸呢?
女人说,你爸爸他走了……
黄虎的叫声一直在外面隐隐浮现。月色已高。土房子前面的田野渐渐浮出一层浓郁的沆瀣水汽,烧苇蒿的气味夹杂着被一日的晴朗晒透的泥土的香气蔓延到了堂屋。方桌上摆着的那一碗粗茶已经凉了。
在很多年之后他依然能够记得那个晚上。
那是简生记事以来第一次见母亲。
两天之后,他被母亲带走。那个声称是他母亲的女人一直牵着他的手,走出院子。他只觉得这一切太唐突,内心竟惶恐紧张得手心直冒汗。男孩看见婆婆倚在门柱上怅惘地看着自己,精瘦的粗糙大手蜷着举高,却挥不动,只是停在半空中。清晨的浓浓的雾气渐渐湮没了婆婆的脸。黄虎拼命地狂吠着,声传百里,整个空旷的田野上只有雾气与黄虎的叫声相互交织。而婆婆越来越远。
男孩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拖着母亲的手死活不走了,母亲束手无策地停下来,他就机灵地趁机挣脱了她的手,朝房子奔了回去。婆婆!婆婆!……他拖着哭腔,撕心裂肺地喊。
母亲看着孩子跑回去。木然站在原地潸然泪下。
于是事情又不得不被耽搁下来。两天的时间里,孩子在婆婆和陌生母亲的劝说下,最终点着头同意离开。他惊惶地恳求婆婆一起走,但是老人沉默地摇头,浑浊的眼睛里噙着枯泪。老人叹息着说,走啦走啦,人都该走啦……声音沙哑而凄惶,像是失群的大雁在暮色中的悲鸣。
临别之前,男孩亲自给黄虎套上粗绳子,把它栓在家门口。黄虎叫着,拼命往前蹦,木桩子被摇得剧烈晃荡。男孩使劲摸它的头,说,黄虎,往后你好好地听婆婆的话,我回来看你,你要是不听话,再去踏庄稼,我就不跟你吃狍子膀!黄虎……可不能忘了我……黄虎……
狗儿渐渐由狂吠挣扎变成了低声呜咽,声音委屈的。滚圆的黑眼睛里面闪着光。
于是又是一个清晨,女人带上孩子,坐了一天的汽车,再坐了一趟火车,然后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
在火车上,孩子一直坐在窗边的位置,带着惊惶而猎奇的深情,出神地看着窗外飞快闪过的风景。
而这女子眺望着北方以北,一时间忽然明白原来一切从未曾消逝。在阔别了那么多年之后,她终于获得足够的勇气重返旧地。这旧地是北方的湿润而遥远的草甸子,是清晨久久不曾弥散的袅袅雾气,是回荡在野地里的鸟鸣,是秋日的山岭里大片的金色树林。是她的青春。
她曾经以为那片草甸子已经不再存在了。随着青春年华的模糊惨淡的影子,一同消逝在时光某个静谧的角落,等待不期年的某时某人,怀着盗墓一般的的莽撞和好奇,敲开一只只棺椁的厚重腐木。然后,一具具光彩早已不再的青春,便在历史的愧疚中重见天日。其中最普通的那一具,便是自己。
《大地之灯》 疯狂并且悲剧的年代(1)
3
那个疯狂并且悲剧的年代。是愚昧,理想,热血,愤怒,仇恨和诗人的温床。童素清,一个标准意义上的老三届,在十八岁的年纪上,离开了京城,像是搅在鲜红滚烫的动脉里面的一粒晕头转向的细胞,被历史的洪大血管输送到了远离城市的北国之乡。红色的血液隐喻着最莽撞和无知的牺牲,它轰轰烈烈地往前奔涌,呼地一声,扔出几粒细胞,撒种一样任其遗落在一处广寒的蛮荒天地。
她只是这些细胞之中微不足道的一粒。
那年她和一些素不相识的年轻人一起到北方插队,挤了两三天的火车,又换乘军用大卡车,途中补给的时候,停留在三江平原的农场。
这些城市来的年轻人,眼睛都赫然被那坦荡开阔的天地给擦亮——天空与白云如同是浮着白色冰山的深蓝色大海,阳光是清凉的,撒满了无边无际的田野以及夏日的水泡子。各色的野花咋咋呼呼地沿着水泡子的周围镶了一圈。青草的叶面亮得如同上了一层釉,那鲜绿色湿淋淋地,流淌到岸边,仿佛水泡子的碧波便是岸边青草染成的。
而田野无边无际,青色的麦地在风的反复抚摸之下层层翻滚着柔和的麦浪,大豆地和苞米地的田垄条条排列,无比壮观地蔓延到地平线尽头。漫长而深黑的条条田垄之间作物旺盛生长,亦是一张经纬细密的巨大的网,纹丝不漏地覆盖着知青们的青春岁月——这土地有着极为血性的原始姿态:即使道道田垄被拖拉机的铁耙梳理像发丝般丝丝顺直,土地本身仍以它的无限宽广藐视着人们蛮横无知的改造——除了黑得渗油的肥沃,它本来就贫瘠得一无所有。
这是北大荒开发成熟的田野。许多的知青连队在这里扎根。而她面对的,是更为僻远的地方,靠近小兴安岭林区。
先来的知青们已经自己伐木,搭成柱子和房梁,然后围上厚厚的毡子,盖一个毡顶,也就是个帐篷了。毡顶上留着孔,是给冬天取暖炉子所用的烟囱口。帐篷的四周留了几个大洞,便成了窗子。帐篷里面的床架一律是用粗壮的大原木搭成的,铺好干草,躺上去十分柔软,有着浓郁的原木芳香。整个巨大帐篷中间用几层苇编的席子隔开,分住男女。
一个叫简卫东的小伙子,为了拉大提琴,宁肯选择最苦最累的挑担子活儿,也不肯用手来沾染泥土或者抡铁锄,有一只精致的藤条箱子,装满了书籍。如此便被分到了林场来。他的手是为拉大提琴和写诗而存在的。那双洁白颀长的手给她留下了异常深刻的印象。自然,这反革命的姿态日后给他带来诸多的苦处。
童素清和另外两个女生来到这里的当天晚上,知青们便在帐篷前面的空地上举行了联谊活动。那所谓的一见钟情便是在那联谊会上初见端倪。小伙子弹唱着吉他,苏联的民谣便流泻在边陲的白桦林与浓浓夜色之中。伴着如豆的一星灯火,这些远比革命样板戏要来得深情和优美的音乐让一大群年轻人听得入神;一个年龄大一点的男生,站到凳子上,声情并茂地朗诵普希金和裴多菲的诗歌;之后是简卫东,他拉着一把深棕色的大提琴——雪白颀长的手持着琴弓,清晰的骨节极富韵律地突起,在夜色以及烛火的洗濯之下,本身便是一首节奏凌跃的诗歌。
素清倾倒于这个身长似鹤的拉大提琴的年轻诗人。于是她紧接着他的表演,把自己心爱的口琴拿出来吹一曲《山楂树》口琴之声若有丝缕怅然。
诗人在她吹奏的时候按照命运的旨意深情凝视她。他看到姑娘秋林一样的发辫,在烛光中泛着靛蓝色的光泽。鹿一般黑亮的眼睛。面颊有着羞涩甜美的线条。深夜分别之前,这个小伙子没有忘记在门口拦住这位匆匆离去的姑娘。
彼时他穿着在那个年代看起来异常高级醒目的白色衬衣,阴丹士林蓝的长裤。略有不羁地敞着领口并挽起袖子,露出苍白地发青的脖颈和锁骨。手臂上曲张的静脉凸出得极为明显,手指修长,拉琴的时候姿势寂寞无着。他的面庞苍白,但轮廓仿佛有着长时间生活在寒冷地带的男人们的刚硬的线条。神情时常涣散,而不时泛起淡漠的笑容,却使人过目不忘。
他将一只手工制作的木头盒子递给她,说,这是我写的诗。如果你有兴趣,可以看看。
她感到紧张,抱着盒子转身便走。绯红的羞怯笑意消失在清香的夜之白桦林。那晚月色很高,皎洁光线照射着林间的沆瀣水气,渐渐弥漫。
她回到帐篷里,在床前昏暗的马灯下迫不及待地打开盒子。是一叠柔韧如纸的桦树皮,每一片树皮上用墨水笔写着一首诗。
此后,他们在这片林子里,度过许多因超量劳动而筋疲力尽的白昼和因过度忧愁思念而辗转难眠的夜晚。那些皎洁的月光,照耀着前去幽会情人的小径。常常是收了工的傍晚,在隔壁的帐篷食堂里吃完饭,两人便不约而同地携手走向山沟里散步。那片密林里,他们曾在伐倒的横木上坐着聊天,并且长时间含蓄而颤抖地拥抱。
他就在那里对她说,我们是否永远属于这里?
她不知如何回答。她总是难以揣测他的心思。
而不辨和盲目,恰好是爱情的前提。
皎洁的月光拨开夜幕,从高高的枝桠流泻而来,他们就仿佛深处幽暗的海底,看着光线呈射线状照射,并随着云的漂移遮挡,不断变换,明亮刺眼。山林里的鸟啾禽啁,是再熟悉不过的夜曲。
凭借理想和年轻,蔑视或者说忍受着饥饿,病痛,劳苦,和思乡。谁也不知道还要过多久。他们年轻而平凡的生命与意志,无法支撑痛苦和失望的沉沉重量。在一个个那样的夜晚过后,在今后失去了理想又失去了年轻的岁月里,他们当年生动的容颜和炽热的青春,就如同秋霜拂过的无边芦苇那样,渐次倒伏下去。并很快凋垂。
他们不知道,这场由历史发动的明目张胆的愚昧阴谋,究竟要把自己和自己的青春推到一个怎样尴尬而绝望的位置。
冬天来了。伐木以及清林的工作繁忙了起来。穿着棉大衣,戴着狐皮帽子在林中劳作,浑身十分笨重,干起活来倒不觉得冷。脚踩在厚厚的积雪里嘎吱嘎吱作响,干燥的雪花像是滑石粉一般柔爽,渴了便抓一把塞进嘴里,牙齿都冻得生疼,但是很快就能感到甘冽的雪水像是薄荷一般爽喉。口罩中呼出的热气使得睫毛上凝结了一层白霜,冰渣子一样硌眼皮。
男生们伐木,女生们清林。尽管辛苦,但是劳作的间隙却得以欣赏世间罕见的奇观。
山岭上满是黑森森的松林,尖端上覆盖一层皑皑白雪,色彩分明。小溪流的两岸结了冰,铺成一条晶莹剔透的人间银河,蜿蜒在林中。溪流中间一汩未冻的涓涓水流湍急地冲过来,发出编钟一般的绝妙声响。夏季里的一片湿洼地,在冬日的时候表面的水结成冰,变为一张玻璃,青草和黄花不可思议地被封冻在那张冰雪玻璃下面,依旧是生如夏花般鲜艳,如同一只无色透明的精美琥珀。
衬着瓦蓝的天空,雪后的林中白桦高大素丽。褪尽了叶子,只剩裸露的纯白主干,唯有辛香的汁液生生不息地在其中川流。放眼一看,树枝裹着皑皑的雪,树丫之间挟着许多精巧如同黑眼睛一般的可爱鸟窝。白桦傲然挺立,规则地将身后的瓦蓝天空分割为两半,银剑一般直耸云霄。阳光在白桦的轮廓外围还镶出金色的边沿,美得震慑。
除却为雪作陪衬的白桦,林海雪原中还点缀着苍翠的冬青,四季绿意盎然,茂密丛生,冷翠如凉夏的阳光,迎着耀眼的白色积雪看起来格外令人爽心。到了冬末春初的时节,漫山遍野的映山红如画纸上的泼墨,开满了灌木植株的枝梢,有着粉白的羞涩花朵。
《大地之灯》 疯狂并且悲剧的年代(2)
在候鸟离去之后的寂静山林里,白雪纷纷扬扬,一场接着一场,四野一片迷茫。雪后很快就露出冰蓝色的洁净苍穹,阳光从群山背后透出幽幽的青光,将林海雪原点亮。林间厚雪平展延绵,铺满了耀眼的金色,像是大片有着轻柔手感的华贵皮草。
但是在那些望不到尽头的冬日里,帐篷里面冷得像是大冰窖。帐篷里的床都是木制,无法做成火炕,在晚上零下三十多度的气温里,睡觉必须依靠火炉来维持温度。知青们每周轮流安排不同的人在夜里值班烧火取暖。放倒一只大铁桶,在上面挖开一个洞,连一根烟囱直通毡顶,便成了一只大火炉。夜里值日生要持续给它添柴,保持温度,以便知青们不被挨冻。到了半夜两点左右还要出门到河谷的不冻泉那里挑水上来放在炉子上温着,让大家早晨有温热的水洗脸。当然,半夜值日,第二天白昼里就不用出工,在帐篷里补觉即可。
下一页 尾页 共8页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