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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雷家书

_4 傅雷及夫人(当代)
材料。他们常来看我,和我谈天;我当然要尽量帮助他们,你身在国外,见
闻既广,自己不断的在那里进步,定有不少东西可以告诉我们。同时一个人
的思想是一边写一边谈出来的,借此可以刺激头脑的敏捷性,也可以训练写
作的能力与速度。此外,也有一个道义的责任,使你要尽量的把国外的思潮
向我们报导。一个人对人民的服务不一定要站在大会上演讲或是做什么惊天
动地的大事业,随时随地,点点滴滴的把自己知道的、想到的告诉人家,无
形中就是替国家播种、施肥、垦植!孩子,你千万记住这些话,多多提笔!
黄宾虹先生于本月二十五日在杭患胃癌逝世,享寿九十二岁。以艺术家
而论,我们希望他活到一百岁呢。去冬我身体不好,中间摔了一跤,很少和
他通信;只是在十一月初到杭州去,连续在他家看了二天画,还替他拍了照,
不料竟成永诀。听说他病中还在记挂我,跟不认识我的人提到我。我听了非
常难过,得信之日,一晚没睡好。
莫扎特的作品不像他的生活,而像他的灵魂
莫扎特的作品跟他的生活是相反的。他的生活只有痛苦,但他的作品差不多整个儿只叫人感到
快乐。他的作品是他灵魂的小影①。这样,所有别的和谐都归纳到这个和谐,而且都融化在这个和谐中
间。
后代的人听到莫扎特的作品,对于他的命运可能一点消息都得不到;但能够完全认识他的内心。
你看他多么沉着,多么高贵,多么隐藏!他从来没有把他的艺术来作为倾吐心腹的对象,也没有用他
的艺术给我们留下一个证据,让我们知道他的苦难,他的作品只表现他长时期的耐性和天使般的温柔。
他把他的艺术保持着笑容可掬和清明平静的面貌,决不让人生的考验印上一个烙印,决不让眼泪把它
沾湿。他从来没有把他的艺术当做愤怒的武器,来反攻上帝;他觉得从上帝那儿得来的艺术是应当用
做安慰的,而不是用做报复的。一个反抗、愤怒、憎恨的天才固然值得钦佩,一个隐忍、宽恕、遗忘
的天才,同样值得钦佩。遗忘?岂止是遗忘!莫扎特的灵魂仿佛根本不知道莫扎特的痛苦;他的永远
纯洁,永远平静的心灵的高峰,照临在他的痛苦之上。一个悲壮的英雄会叫道:“我觉得我的斗争多
么猛烈!”莫扎特对于自己所感到的斗争,从来没有在音乐上说过是猛烈的。在莫扎特最本色的音乐
中,就是说不是代表他这个或那个人物的音乐,而是纯粹代表他自己的音乐中,你找不到愤怒或反抗,
连一点儿口吻都听不见,连一点儿斗争的痕迹,或者只是一点儿挣扎的痕迹都找不到。GMin. [G 小调:
① 译者注:作品是灵魂的小影,便是一种和谐。下文所称“这种和谐”指此。
钢琴与弦乐四重奏的开场,CMin. [C 小调]幻想曲的开场,甚至于安魂曲中的“哀哭”①的一段,比
起贝多芬的CMin. [C 小调〕交响乐来,又算得什么?可是在这位温和的大师的门上,跟在那位悲壮
的大师门上,同样由命运来惊心动魄的敲过几下了。担这几下的回声并没传到他的作品里去,因为他
心中并没去回答或抵抗那命运的叩门,而是向他屈服了。
莫扎特既不知道什么暴力,也不知道什么叫做惶惑和怀疑,他不像贝多芬那样,尤其不像华葛
耐①那样,对于“为什么”这个永久的问题,在音乐中寻求答案;他不想解答人生的谜。莫扎特的朴素,
跟他的温和与纯洁都到了同样的程度。对他的心灵而论,便是在他心灵中间,根本无所谓谜,无所谓
疑问。
怎么!没有疑问没有痛苦吗?那未跟他的心灵发生关系的,跟他的心灵协和的,叉是哪一种生
命呢?那不是眼前的生命,而是另外一个生命,一个不会再有痛苦,一切都会解决了的生命。他与其
说是“我们的现在”的音乐家,不如说是“我们的将来”的音乐家,莫扎特比华葛耐更其是未来的音
乐家。丹纳说得非常好:“他的本性爱好完全的美。”这种美只有在上帝身上才有,只能是上帝本身,
只有在上帝旁边,在上帝身上,我们才能找到这种美,才会用那种不留余地的爱去爱这种美。但莫扎
特在尘世上已经在爱那种美了。在许多原因中间,尤其是这个原因,使莫扎特有资格称为超凡入圣
(divine)的。
法国音乐学者Camille Bellaique[ 嘉密·贝莱克〕著《莫扎特》P.111—113。
一九五五年三月二十四日译
一九五五年四月一日晚
我知道你忙,可是你也知道我未尝不忙,至少也和你一样忙。我近七八
个月身体大衰,跌交后己有二个半月,腿力尚未恢复,腰部痠痛更是厉害。
但我仍硬撑着工作,写信,替你译莫扎特等等都是拿休息时间,忍着腰痛来
做的。孩子,你为什么老叫人牵肠挂肚呢?预算你的信该到的时期,一天不
到,我们精神上就一天不得安定。
我把纪念册上的纪录作了一个统计:发觉萧邦比赛,历届中进入前五名
的,只有波、苏、法、匈、英、中六个国家。德国只有第三届得了一个第六,
奥国第二届得了一个第十,意大利第二届得了一个第二十四。可见与萧邦精
神最接近的是斯拉夫民族。其次是匈牙利和法国。纯粹日耳曼族或纯粹拉丁
族都不行。法国不能算纯粹拉丁族。奇怪的是连修养极高极博的大家如
Busoni[ 布棱尼] ①生平也未尝以弹奏萧邦知名。德国十九世纪末期,出了那么
些大钢琴家,也没有一个弹萧邦弹得好的。
但这还不过是个人悬猜,你在这次比赛中实地接触许多国家的选手,也
听到各方面的批评,想必有些关于这个问题的看法,可以告诉我。
一九五五年四月三日
今日接马先生(三十日)来信,说你要转往苏联学习,又说已与文化部
谈妥,让你先回国演奏几场;最后又提到预备叫你参加明年二月德国的
① 译者注:这是安魂曲(Requiem)中一个乐章的表情名称,叫做lagnmoso。
① 华葛耐(RichardWagner,1813—1883),德国歌剧作曲家,指挥家。
① 布梭尼(1866—1924),意大利钢琴家和作曲家。
Schumann[舒曼]①比赛。
我认为回国一行,连同演奏,至少要花两个月;而你还要等波兰的零星
音乐会结束以后方能动身。这样,前前后后要费掉三个多月。这在你学习上
是极大的浪费。尤其你技巧方面还要加工,倘若再想参加明年的Schumann[ 舒
曼]比赛,他的技巧比萧邦的更麻烦,你更需要急起直追。
与其让政府花了一笔来回旅费而耽误你几个月学习,不如叫你在波兰灌
好唱片(像我前信所说)寄回国内,大家都可以听到,而且是永久性的;同
时也不妨碍你的学业。我们做父母的,在感情上极希望见见你,听到你这样
成功的演奏,但为了你的学业,我们宁可牺牲这个福气。我已将此意写信告
诉马先生,请他与文化部从长考虑。我想你对这个问题也不会不同意吧?
其次,转往苏联学习一节,你从来没和我们谈过。你去波以后我给你二
十九封信,信中表现我的态度难道还使你不敢相信,什么事都可以和我细谈、
细商吗?你对我一字不提,而托马先生直接向中央提出,老实说,我是很有
自卑感的,因为这反映你对我还是下放心。大概我对你从小的不得当、不合
理的教育,后果还没有完全消灭。你比赛以后一直没信来。大概心里又有什
么疙瘩吧!马先生回来,你也没托带什么信,因此我精神上的确非常难过,
觉得自己功不补过。现在谁都认为(连马先生在内)你今日的成功是我在你
小时候打的基础,但事实上,谁都不再对你当前的问题再来征求我一分半分
意见;是的,我承认老朽了,不能再帮助你了。
可是我还有几分自大的毛病,自以为看事情还能比你们青年看得远一
些,清楚一些。
同时我还有过分强的责任感,这个责任感使我忘记了自己的老朽,忘记
了自己帮不了你忙而硬要帮你忙。
所以倘使下面的话使你听了不愉快,使你觉得我不了解你,不了解你学
习的需要,那末请你想到上面两个理由而原谅我,请你原谅我是人,原谅我
抛不开天下父母对子女的心。
一个人要做一件事,事前必须考虑周详。尤其是想改弦易辙,丢开老路,
换走新路的时候,一定要把自己的理智做一个天平,把老路与新路放在两个
盘里很精密的秤过。现在让我来替你做一件工作,帮你把一项项的理由,放
在秤盘里:
[甲盘〕[乙盘〕
(一)杰老师过去对你的帮
助是否不够?假如他
指导得更好,你的技术
是否还可以进步?
(一)苏联的教授法是否一
定比杰老师的高
明?技术上对你可
以有更大的帮助?
(二)六个月在波兰的学
习,使你得到这次比赛
的成绩,你是否还不满
意?
(二)假定过去六个月在苏
联学,你是否觉得这
次的成绩可以更
好?名次更前?
(三)波兰得第一名的,也
是杰老师的学生,他得
第一的原因何在?
(三)苏联得第二名的,为
什么只得一个第
二?
① 舒曼(1810—1856),德国钢琴家和作曲家。
(四)技术训练的方法,波
兰派是否有毛病,或是
不完全?
(四)技术训练的方法,在
苏联是否一定胜过
任何国家?
(五)技术是否要靠时间慢
慢的提高?
(五)苏联是否有比较快的
方法提高?
(六)除了萧邦以外,对别
的作家的了解,波兰的
教师是否不大使你佩
服?
(六)对别的作家的了解,
是否苏联比别国也
高明得多?
(七)去年八月周小燕在波
兰知道杰老师为了要
教你,特意训练他的英
语,这点你知道吗?
(七)苏联教授是否比杰老
师还要热烈?
[一般性的〕
(八)以你个人而论,是否换一个技术训练的方法,一定还能有更大的
进步?所以对第(二)项要特别注意,你是否觉得以你六个月的
努力,倘有更好的方法教你,你是否技术上可以和别人并驾齐驱,
或是更接近?
(九)以学习Schumann[ 舒曼] 而论,是否苏联也有特殊优越的条件?
(十)过去你盛称杰老师教古典与近代作品教得特别好,你现在是否改
变了意见?
(十一)波兰居住七个月来的总结,是不是你的学习环境不大理想?苏
联是否在这方面更好?
(十二)波兰各方面对你的关心、指点,是否在苏联同样可以得到?
(十三)波兰方面一般的带着西欧气味,你是否觉得对你的学习不大好?
这些问题希望你平心静气,非常客观的逐条衡量,用“民主表决”的方
法,自己来一个总结。到那时再作决定。总之,听不听由你,说不说由我。
你过去承认我“在高山上看事情”,也许我是近视眼,看出来的形势都不准
确。但至少你得用你不近视的眼睛,来检查我看到的是否不准确。果然不准
确的话,你当然不用,也不该听我的。
假如你还不以为我顽固落伍,而愿意把我的意见加以考虑的话,那对我
真是莫大的“荣幸”了!等到有一天,我发觉你处处比我看得清楚,我第一
个会佩服你,非但不来和你“缠夹二”乱提意见,而且还要遇事来请教你呢!
目前,第一不要给我们一个闷葫芦!磨难人最厉害的莫如unknown[不知]和
uncertain[不定]!对别人同情之前,对父母先同情一下吧!
一九五五年四月二十一日夜
孩子,能够起床了,就想到给你写信。
邮局把你比赛后的长信遗失,真是害人不浅。我们心神不安半个多月,
都是邮局害的。三月三十日是我的生日,本来预算可以接到你的信了。到四
月初,心越来越焦急,越来越迷糊,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你始终不来信的原因。
到四月十日前后,已经根本抛弃希望,似乎永远也接不到你家信的了。
四月十日上午九时半至十一时,听北京电台广播你弹的Berceuse[摇蓝曲]
和一支Mazurka[玛祖卡] ,一边听,一边说不出有多少感触。耳朵里听的是
你弹的音乐,可是心里已经没有把握孩子对我们的感情怎样——否则怎么会
没有信呢?——真的,孩子,你万万想不到我跟你妈妈这一个月来的精神上
的波动,除非你将来也有了孩子,而且也是一个像你这样的孩子!马先生三
月三十日就从北京寄信来,说起你的情形,可见你那时身体是好的,那末迟
迟不写家信更叫我们惶惑“不知所措”了。何况你对文化部提了要求,对我
连一个字也没有:难道又不信任爸爸了吗?这个疑问给了我最大的痛苦,又
使我想到舒曼痛惜他父亲早死的事,又想到莫扎特写给他父亲的那些亲切的
信:其中有一封信,是莫扎特离开了Salzburg[萨尔斯堡]大主教,受到父亲
责难,莫扎特回信说:
“是的,这是一封父亲的信,可不是我的父亲的信!”
聪,你想,我这些联想对我是怎样的一种滋味!四月三日(第30 号)的
信,我写的时候不知怀着怎样痛苦、绝望的心情,我是永远忘不了的。
妈妈说的:“大概我们一切都太顺利了,太幸福了,天也嫉妒我们,所
以要给我们受这些挫折!”要不这样说,怎么能解释邮局会丢失这么一封要
紧的信呢?
你那封信在我们是有历史意义的,在我替你编录的“学习经过”和“国
外音乐报导”(这是我把你的信分成的类别,用两本簿子抄下来的),是极
重要的材料。我早已决定,我和你见了面,每次长谈过后,我一定要把你谈
话的要点记下来。为了青年朋友们的学习,为了中国这么一个处在音乐萌芽
时代的国家,我作这些笔记是有很大的意义的。所以这次你长信的失落,逼
得我留下一大段空白,怎么办呢?
可是事情不是没有挽回的。我们为了丢失那封信,二十多天的精神痛苦,
不能不算是付了很大的代价;现在可不可以要求你也付些代价呢?只要你每
天花一小时的功夫,连续三四天,补写一封长信给我们,事情就给补救了。
而且你离开比赛时间久一些,也许你一切的观感倒反客观一些。我们极需要
知道你对自己的演出的评价,对别人的评价,——尤其是对于上四五名的。
我一向希望你多发表些艺术感想,甚至对你弹的Chopin[萧邦]某几个曲子的
感想。我每次信里都谈些艺术问题,或是报告你国内乐坛消息,无非想引起
你的回响,同时也使你经常了解国内的情形。
你说要回来,马先生信中说文化部同意(三月三十日信)你回来一次表
演几场;但你这次(四月九日)的信和马先生的信,都叫人看不出究竟是你
要求的呢?还是文化部主动的?我认为以你的学习而论,回来是大大的浪
费。但若你需要休息,同时你绝对有把握耽搁三四个月下会影响你的学习,
那末你可以相信,我和你妈妈未有不欢迎的!在感情的自私上,我们最好每
年能见你一面呢!
至于学习问题,我并非根本不赞成你去苏联;只是觉得你在波兰还可以
多耽二三年,从波兰转苏联,极方便;再要从苏联转波兰,就不容易了!这
是你应当考虑的。但若你认为在波兰学习环境不好,或者杰老师对你不相宜,
那末我没有话说,你自己决定就是了。但决定以前,必须极郑重、极冷静,
从多方面、从远处大处想周到。
你去年十一月中还说:“希望比赛快快过去,好专攻古典和近代作品。
杰老师教出来的古典真叫人佩服。”难道这几个月内你这方面的意见完全改
变了吗?
倘说技巧问题,我敢担保,以你的根基而论,从去年八月到今年二月的
成就,无论你跟世界上哪一位大师哪一个学派学习,都不可能超出这次比赛
的成绩!你的才具,你的苦功,这一次都已发挥到最高度,老师教你也施展
出他所有的本领和耐性!你可曾研究过program[节目单] 上人家的学历吗?我
是都仔细看过了的;我敢说所有参加比赛的人,除了非洲来的以外,没有一
个人的学历像你这样可怜的,——换句话说,跟到名师只有六七个月的竞选
人,你是独一无二的例外!所以我在三月二十一日(第28 号)信上就说拿你
的根基来说,你的第三名实际是远超过了第三名。说得再明白些,你想:
Harasiewicz[哈拉谢维兹〕①,Askenasi〔阿希肯纳齐〕②,Ringeissen[林格森〕③,
这几位,假如过去学琴的情形和你一样,只有十——十二岁半的时候,跟到
一个Paci〔百器〕,十七——十八岁跟到一个Bronstein[勃隆斯丹],再到比赛
前七个月跟到一个杰维茨基,你敢说,他们能获得第三名和Mazurka〔玛祖卡〕
奖吗?
我说这样的话,绝对不是鼓励你自高自大,而是提醒你过去六七个月,
你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杰老师也尽了最大的努力。假如你以为换一个
schoo1〔学派〕,你六七个月的成就可以更好,那你就太不自量,以为自己有
超人的天才了。一个人太容易满足固然不行,太不知足而引起许多不现实的
幻想也不是健全的!这一点,我想也只有我一个人会替你指出来。假如我把
你意思误会了(因为你的长信失落了,也许其中有许多理由,关于这方面的),
那未你不妨把我的话当作“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爸爸一千句、一万句,
无非是为你好,为你个人好,也就是为我们的音乐界好,也就是为我们的祖
国、人民,以及全世界的人类好!
我知道克利斯朵夫(晚年的)和乔治之间的距离,在一个动荡的时代是
免不了的,但我还不甘落后,还想事事,处处,追上你们,了解你们,从你
们那儿汲取新生命,新血液,新空气,同时也想竭力把我们的经验和冷静的
理智,献给你们,做你们一支忠实的手杖!万一有一天,你们觉得我这根手
杖是个累赘的时候,我会感觉到,我会销声匿迹,决不来绊你们的脚!
你有一点也许还不大知道。我一生遇到重大的问题,很少不是找几个内
行的、有经验的朋友商量的;反之,朋友有重大的事也很少不来找我商量的。
我希望和你始终能保持这样互相帮助的关系。
杰维茨基教授四月五日来信说:“聪很少和我谈到将来的学习计划。我
只知道他与苏联青年来往甚密,他似乎很向往于他们的学派。但若聪愿意,
我仍是很高兴再指导他相当时期。他今后不但要在技巧方面加工,还得在情
绪(emotion)和感情(sentimento)的平衡方面多下克制功夫(这都是我近
二三年来和你常说的);我预备教他一些1ess romantic[较不浪漫]的东西,
即已哈、莫扎特、斯加拉蒂、初期的贝多芬等等。”
他也提到你初赛的tempo〔速度〕拉得太慢,后来由马先生帮着劝你,复
赛效果居然改得多等等。你过去说杰老师很cold〔冷漠〕,据他给我的信,字
里行间都流露出热情,对你的热情。我猜想他有些像我的性格,不愿意多在
① 哈拉谢维兹,参加第五届国际萧邦钢琴比赛的波兰选手。
② 阿希肯纳齐,参赛的苏联选手。
③ 林格森,参赛的法国选手。
口头奖励青年。你觉得怎么样?
四月十日播音中,你只有两支。其余有Askenasi[ 阿希肯纳齐]的,
Harasiewicz[哈拉谢维兹]的,田中清子的,Lidia Grych[丽迪亚·格莱奇]的,
Ringeissen[林格森〕的。李翠贞先生和恩德都很欣赏Ringeissen[林格森] 。
Askenasi[阿希肯纳齐] 的Valse〔华尔滋〕我特别觉得呆板。杰老师信中也提到
苏联group[那一群] 整个都是第一流的technic[技巧] ,但音乐表达很少个性。
不知你感觉如何?波兰同学及年长的音乐家们的观感如何?
说起Berceuse[ 摇篮曲] ,大家都觉得你变了很多,认不得了;但你的
Mazurka[玛祖卡],大家又认出你的面目了!是不是现在的siyle[风格]都如
此?所谓自然、简单、朴实,是否可以此曲(照你比赛时弹的)为例?我特
别觉得开头的theme[主题]非常单调,太少起伏,是不是我的taste[品味,鉴
赏力] 已经过时了呢?
你去年盛称Richter[李克忒] ,阿敏二月中在国际书店买了他弹的
Schumann[舒曼]:The Evening[ 《晚上》],平淡得很;又买了他弹的Schubert
(舒伯特)①:Moment,Musicaux[《瞬间音乐》],那我可以肯定完全不行,笨重
得难以形容,一点儿Vienna[维也纳]风的轻灵、清秀、柔媚都没有,舒曼的
我还不敢确定,他弹的舒伯特,则我断定不是舒伯特。可见一个大家要样样
合格真不容易。
你是否已庆定明年五月参加舒曼比赛,会不会妨碍你的正规学习呢?是
否同时可以弄古典呢?你的古典功夫一年又一年的耽下去,我实在不放心。
尤其你的mentality[心态],需要早早借古典作品的熏陶来维持它的平衡。
我们学古典作品,当然不仅仅是为古典而古典,而尤其是为了整个人格的修
养,尤其是为了感情太丰富的人的修养!
所以,我希望你和杰老师谈谈,同时自己也细细思忖一番,是否准备
Schumann[舒曼]和研究古典作品可以同时并进?这些地方你必须紧紧抓住自
己。我很怕你从此过的多半是选手生涯,选手生涯往往会限制大才的发展,
影响一生的基础!
不知你究竟回国不回国?假如不回国,应及早对外声明,你的代表中国
参加比赛的身份已经告终;此后是纯粹的留学生了。用这个理由可以推却许
多邀请和群众的热情的(但是妨碍你学业的)表示。做一个名人也是有很大
的危险的,孩子,可怕的敌人不一定是面目狰狞的,和颜悦色、一腔热爱的
友情,有时也会耽误你许许多多宝贵的光阴。孩子,你在这方面极需要拿出
勇气来!
我坐不住了,腰里疼痛难忍,只希望你来封长信安慰安慰我们。
一九五五年四月二十(?)日
说到“不答复”,我又有了很多感慨。我自问:长篇累牍的给你写信,
不是空唠叨,不是莫名其妙的gossip[ 说长道短],而是有好几种作用的。第
一我的确把你当作一个讨论艺术,讨论音乐的对手;第二,极想激出你一些
青年人的感想,让我做父亲的得些新鲜养料,同时也可以间接传布给别的青
年;第三,借通信训练你的——不但是文笔,而尤其是你的思想;第四,我
① 舒伯特(1797—1828),奥地利作曲家。
想时时刻刻,随处给你做个警钟,做面“忠实的镜子”,不论在做人方面,
在生活细节方面,在艺术修养方面,在演奏姿态方面。我做父亲的只想做你
的影子,既要随时随地帮助你、保护你,又要不让你对这个影子觉得厌烦。
但我这许多心意,尽管我在过去的三十多封信中说了又说,你都似乎没有深
刻的体会,因为你并没有适当的反应,就是说:尽量给我写信,“被动的”
对我说的话或是表示赞成,或是表示异议,也很少“主动的”发表你的主张
或感想——特别是从十二月以后。
你不是一个作家,从单纯的职业观点来看,固无须训练你的文笔。但除
了多写之外,以你现在的环境,怎么能训练你的思想,你的理智,你的
intellect[才智]呢?而一个人思想、理智、intellect[才智] 的训练,总不
能说不重要吧?多少读者来信,希望我多跟他们通信;可惜他们的程度与我
相差太远,使我爱莫能助。你既然具备了足够的条件,可以和我谈各式各种
的问题,也碰到我极热烈的渴望和你谈这些问题,而你偏偏很少利用!孩子,
一个人往往对有在手头的东西(或是机会,或是环境,或是任何可贵的东西)
不知珍惜,直到要失去了的时候再去后悔!这是人之常情,但我们不能因为
是人之常情而宽恕我们自己的这种愚蠢,不想法去改正。
你不是抱着一腔热情,想为祖国、为人民服务吗?而为祖国、为人民服
务是多方面的,并不限于在国外为祖国争光,也不限于用音乐去安慰人家一
虽然这是你最主要的任务,我们的艺术家还需要把自己的感想、心得,时时
刻刻传达给别人,让别人去作为参考的或者是批判的资料。你的将来,不光
是一个演奏家,同时必须兼做教育家;所以你的思想,你的理智,更其需要
训练,需要长时期的训练。我这个可怜的父亲,就在处处替你作这方面的准
备,而且与其说是为你作准备,还不如说力中国音乐界作准备更贴切。孩子,
一个人空有爱同胞的热情是没用的,必须用事实来使别人受到我的实质的帮
助。这才是真正的道德实践。别以为我们要求你多写信是为了父母感情上的
自私,——其中自然也有一些,但决不是主要的。你很知道你一生受人家的
帮助是应当用行动来报答的;而从多方面去锻炼自己就是为报答人家作基本
准备。
你现在弹琴有时还要包橡皮膏或涂paraffine oil[石蜡油] 么?是不是手
放松了可以不损坏手指尖?
一九五五年五月十一日
孩子,别担心,你四月二十九、三十两信写得非常彻底,你的情形都报
告明白了。我们决无误会。过去接不到你的信固然是痛苦,但一旦有了你的
长信,明白了底细,我们哪里还会对你有什么不快,只有同情你,可怜你补
写长信,又开了通宵的“夜车”,使我们心里老大的不忍。你出国七八个月,
写回来的信并没什么过火之处,偶尔有些过于相信人或是怀疑人的话,我也
看得出来,也会打些小折扣。一个热情的人,尤其是青年,过火是免不了的;
只要心地善良、正直,胸襟宽,能及时改正自己的判断,不固执己见,那就
很好了。你不必多责备自己,只要以后多写信,让我们多了解你的情况,随
时给你提提意见,那就比空自内疚、后悔挽救不了的“以往”,有意思多了。
你说写信退步,我们都觉得你是进步。你分析能力比以前强多了,态度也和
平得很。爸爸看文字多么严格,从文字上挑剔思想又多么认真,不会随便夸
奖你的。
你回来一次的问题,我看事实上有困难。即使大使馆愿意再向国内请示,
公文或电报往返,也需很长的时日,因为文化部外交部决定你的事也要作多
方面的考虑。耽搁日子是不可避免的。而等到决定的时候,离联欢节已经很
近,恐怕他们不大肯让你不在联欢节上参加表演,再说,便是让你回来,至
早也要到六月底、七月初才能到家。而那时代表团已经快要出发,又要催你
上道了。
以实际来说,你倘若为了要说明情形而回国,则大可不必,因为我已经
完全明白,必要时我可以向文化部说明。倘若为了要和杰老师分手而离开一
下波兰,那也并无作用。既然仍要回波学习,则调换老师是早晚的事,而早
晚都得找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向杰老师作交代;换言之,你回国以后再去,
仍要有个充分的借口方能离开杰老师。若这个借口,目前就想出来,则不回
国也是一样。
以我们的感情来说,你一定懂得我们想见见你的心,不下于你想见见我
们的心;尤其我恨不得和你长谈数日夜。可是我们不能只顾感情,我们不能
不硬压着个人的愿望,而为你更远大的问题打算。
转苏学习一点,目前的确不很相宜。政府最先要考虑到邦交,你是波政
府邀请去学习的,我政府正式接受之后,不上一年就调到别国,对波政府的
确有不大好的印象。你是否觉得跟斯东加学technic[ 技巧]还是不大可靠?
我的意思,倘若technic[技巧]基本上有了method[方法],彻底改过了,就
是已经上了正轨,以后的technic[技巧]却是看自己长时期的努力了。我想
经过三四年的苦功,你的technic[技巧]不见得比苏联的一般水准(不说最
特出的)差到哪里。即如H. ①和Smangianka[ 斯曼齐安卡],前者你也说他技
巧很好,后者我们亲自领教过了,的确不错。像Askenas[ 阿希肯纳齐]——这
等人,天生在technic[技巧] 方面有特殊才能,不能作为一般的水准。所以
你的症结是先要有一个好的方法,有了方法,以后靠你的聪明与努力,不必
愁在这方面落后,即使不能希望和Horowitz[霍洛维茨] ②那样高明。因为以你
的个性及长处,本来不是virtuoso[以技巧精湛著称的演奏家]的一型。总结起来,
① 即HarasiewiCZ(哈拉谢维兹)。
② 霍洛维茨,一九○四年生于俄国基辅,一九四四年入美国籍。世界著名钢琴家。
你现在的确非立刻彻底改iechnic[技巧] 不可,但不一定非上苏联不可。将
来倒是为了音乐,需要在苏逗留一个时期。再者,人事问题到处都有,无论
哪个国家,哪个名教授,到了一个时期,你也会觉得需要更换,更换的时节
一定也有许多人事上及感情上的难处。
假定杰老师下学期调华沙是绝对肯定的,那末你调换老师很容易解决。
我可以写信给他,说“我的意思你留在克拉可夫比较环境安静,在华沙因为
中国代表团来往很多,其他方面应酬也多,对学习不大相宜,所以总不能跟
你转往华沙,觉得很遗憾,但对你过去的苦心指导,我和聪都是十二分感激”
等等。(目前我听你的话,决不写信给他,你放心。)
假定杰老师调任华沙的事,可能不十分肯定,那末先要知道杰老师和
sztomka[斯东加]①感情如何。若他们不像Levy[莱维]②与Long[ 朗]③那样的对
立,那未你可否很坦白、很诚恳的,直接向杰老师说明,大意如下:
“您过去对我的帮助,我终生不能忘记。您对古典及近代作品的理解,
我尤其佩服得不得了。本来我很想跟您在这方面多多学习,无奈我在长时期
的、一再的反省之下,觉得目前最急切的是要彻底的改一改我的technic[ 技
巧] ,我的手始终没有放松;而我深切的体会到方法不改将来很难有真正的进
步;而我的年龄已经在音乐技巧上到了一个critica1 age[要紧关头] ,再不打
好基础,就要来不及了,所以我想暂时跟斯东加先生把手的问题彻底解决。
希望老师谅解,我决不是忘恩负义(ungrateful);我的确很真诚的感谢您,
以后还要回到您那儿请您指导的。”我认为一个人只要真诚,总能打动人的:
即使人家一时不了解,日后仍会了解的。我这个提议,你觉得如何因为我一
生作事,总是第一坦白,第二坦白,第三还是坦白。绕圈子,躲躲闪闪,反
易叫人疑心;你耍手段,倒不如光明正大,实活实说,只要态度诚恳、谦卑、
恭敬,无论如何人家不会对你怎么的。我的经验,和一个爱弄手段的人打交
道,永远以自己的本来面目对付,他也不会用手段对付你,倒反看重你的。
你不要害怕,不要羞怯,不要不好意思;但话一定要说得真诚老实。既然这
是你一生的关键,就得拿出勇气来面对事实,用最光明正大的态度来应付,
无须那些不必要的顾虑,而不说真话!就是在实际做的时候,要注意措辞及
步骤。只要你的感情是真实的,别人一定会感觉到,不会误解的。你当然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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