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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雷家书

傅雷及夫人(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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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雷家书
傳雷
(1908─1966),我国著名文学艺术翻译家,从三十年代起,即致力于
法国文学的翻译介绍工作,毕生翻译作品三十余部,主要有罗曼·罗兰长篇
巨著《约翰·克利斯朵夫》传记《贝多芬传》《仛尔斯泰传》《弥盖朗琪罗
传》,巴尔扎克名著《高老头》《欧也妮·葛朗台》《贝姨》《邦斯舅舅》
《亚尔培·萨伐龙》《夏倍上校》《搅水女人》《都尔的本堂神甫》《幻灭》
《赛查·皮罗多盛衰记》《于絮尔·弥罗埃》,服尔德的《老实人》《天真
汉》《查第格》,梅里美的《嘉尔曼》《高龙巴》,丹纳名著《艺术哲学》
等。写有《世界美术名作二十讲》专著,以及《贝多芬的作品及其精神》《评
<三里湾>》《评<春种秋收>》等论文。
读家书,想傅雷
(代序)
楼适夷
《傅雷家书》的出版,是一桩值得欣慰的好事。它告诉我们:一颗纯洁、
正直、真诚、高尚的灵魂,尽管有时会遭受到意想不到的磨难、污辱、迫害,
陷入到似乎不齿于人群的绝境,而最后真实的光不能永远掩灭,还是要为大
家所认识,使它的光焰照彻人间,得到它应该得到的尊敬和爱。
读着这部新书,我想起傅雷父子的一些往事。
一九七九年四月下旬,我从北京专程去沪,参加由上海市文联主办为傅
雷和他夫人朱梅馥同志平反昭雪的骨灰安葬仪式。当我到达几小时之后,他
们的儿子,去国二十余年的傅聪,也从遥远的海外,只身归来,到达生身的
父母之乡。五十年代中他去国的时候,还带着满脸天真的稚气,是一个刚过
二十岁锦绣年华的小青年,现在却已经到老成持重,身心成熟的壮岁了。握
手相见,心头无限激动,一下子想起音容宛在,而此生永远不能再见的亡友
傅雷和他的夫人,想起傅聪傅敏兄弟童年调皮淘气玩乐的形象。在我眼前的
这位长身玉立、气度昂藏的壮汉,使我好像见到了傅雷;而他的雍容静肃、
端庄厚憨的姿影,又像见到了他的母亲梅馥。特别使我高兴的,我没有从他
的身上看到常常能看到的,从海外来的那种世纪末的长发蓄须、艳装怪服的
颓唐的所谓艺术家的俗不可耐的形象;他的态度非常沉着,服装整齐、朴素,
好像二十多年海外岁月,和往来周游大半个地球的行旅生涯,并没有使他在
身上受到多少感染。从形象的朴实,见到他精神世界的健壮。时移世迁,过
去的岁月是一去而不可复返了,人生的正道,是在于不断地前进,而现实的
一切,也确实在大踏步地向前迈进。我们回想过去,也正是要为今天和未来
的前进,增添一分力量。
想念他万里归来,已再也见不到生命中最亲爱的父母,迎接他的不是双
亲惊喜欢乐的笑容,而是萧然的两撮寒灰。在亲友们热烈的包围中,他心头
的热浪奔腾,是可以想像的。直到在龙华革命公墓,举行了隆重的仪式之后,
匆匆数日,恰巧同乘一班航机转道去京,途中,我才和他有相对叙旧的机会。
他简单地谈了二十多年来在海外个人哀乐的经历,和今天重回祖国心头无限
的激荡。他问我:“那样的灾祸,以后是不是还会再来呢?”我不敢对他作
任何保证,但我认为我们应该有勇气和信心,相信经过了这一场惨烈的教训,
人们一定会有力量阻止它的重来。谈到他的父母,大家都不胜伤感,但逝者
已矣,只有他们的精神、遗爱和一生劳作所留下来的业绩,则将是永远不朽
的。傅雷不仅仅是一位优秀的文学翻译家,他的成就不只是留下了的大量世
界文学名著的译本,我知道他还写过不少文艺和社会的评论著作,以及优美
的散文作品,数量可能不多,但在思想、理论、艺术上都是卓有特色,生前
从未收集成册,今后不应任其散失,要设法收集、整理、编订起来,印行出
版,也是一份献给人民的宝贵的财富。谈话中便谈到了他多少年来,给傅聪
所写的万里而且往往是万言的家书。傅聪告诉我,那些信现在都好好地保存
在海外的寓居里。
我想起那书信,因为在一九五七年的春末,我得到假期去南方旅行,路
经上海,依然同解放前一样,被留宿在傅雷的家里,联床夜话,他给我谈到
正在海外学习的儿子傅聪,并找出他寄来的家信给我看,同时也把自己已经
写好,还未发出的一封长篇复书,叫我一读。在此不久之前,傅雷刚被邀去
过北京,参加了中共中央宣传工作会议。他是第一次听到毛主席亲口所作的
讲话;领会到党在当前形势下宣传工作上的全面的政策精神。显然这使他受
到很大的激动,他全心倾注在会议的日程中,做了详尽的长篇记录,写下了
自己的心得。他这次给傅聪的那封长信,就是传达了这一次会议的精神。傅
雷一向不大习惯参加集体活动和政治生活,但近年来目睹党的社会主义建设
成就的实际,切身体会到党全心全力为人民服务的基本精神,显然己在他思
想上引起了重大的变化。
他指着傅聪报告自己艺术活动的来信对我说:“你看,这孩子在艺术修
养上确实已经成熟起来了,对这一点我是比较放心的。我担心的是他身居异
国,对祖国实况有所隔阂,埋头艺术生活,最容易脱离实际,脱离政治,不
要在政治上产生任何失误,受到任何挫折才好。”
我所见的只是这两封信,但他给我的印象是非常深刻的,这不仅我当时
为傅雷爱子教子的精神所感动,特别是在此后不久,全国掀起了狂风大浪的
“反右派运动”,竟把这位在政治上正在力求上进,在他平素热爱祖国的基
础上,对党对社会主义的感情正在日益浓厚的傅雷,大笔一挥,错误地划成
了“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接着不久,消息传来,在波兰留学的傅
聪,又突然自由出走,去了英国。由于对他父子的为人略有所知,这两件事
可把我闹得昏头转向,不知人间何世了。
但应该感谢当时的某位领导同志,在傅雷被划成“右派”之后,仍能得
到一些关顾,允许他和身在海外并同样身蒙恶名的儿子,保持经常的通讯关
系。悠悠岁月,茫茫大海,”这些长时期,在遥遥数万里的两地之间,把父
子的心紧紧地联系在一起的,就是现在这部经过整理、编选、辑集起来的《傅
雷家书》。
感谢三联书店的范用同志,当他知道傅雷有这样一批宝贵的遗书之后,
便一口承诺,负起出版的任务,并一再加以催促,使它经过傅氏兄弟二人慎
重编选之后,终于公开问世了。(我相信他们由于多方面慎重的考虑,这选
编是非常严格的,它没有收入琐碎的家人生活琐事和当时的一些政治谈论,
我上面提到的那封信,就没有收入在内。)
这是一部最好的艺术学徒修养读物,这也是一部充满着父爱的苦心孤
诣、呕心沥血的教子篇。傅雷艺术造诣是极为深厚,对无论古今中外的文学、
绘画、音乐的各个领域,都有极渊博的知识。他青年时代在法国学习的专科
是艺术理论,回国以来曾从事过美术考古和美术教学的工作,但时间都非常
短促,总是与流俗的气氛格格不能相入,无法与人共事,每次都在半途中绝
裾而去,不能展其所长,于是最后给自己选择了闭门译述的事业。在他的文
学翻译工作中,大家虽都能处处见到他的才智与学养的光彩,但他曾经有志
于美学及艺术史论的著述,却终于遗憾地不能实现。在他给傅聪的家书中,
我们可以看出他在音乐方面的学养与深入的探索,他自己没有从事过音乐实
践,但他对于一位音乐家在艺术生活中所遭到的心灵的历程,是体会得多么
细致,多么深刻。儿子在数万里之外,正准备一场重要的演奏,爸爸却好似
对即将赴考的身边的孩子一般,殷切地注视着他的每一次心脏的律动,设身
处地预想他在要走去的道路上会遇到的各种可能的情景,并替他设计应该如
何对待。因此,在这儿所透露的,不仅仅是傅雷的对艺术的高深的造诣,而
是一颗更崇高的父亲的心,和一位有所成就的艺术家,在走向成材的道路中,
所受过的陶冶与教养,在他才智技艺中所积累的成因。
对于傅雷给孩子的施教,我是有许多记忆可以搜索的。当四十年代初我
在上海初识傅雷并很快成为他家常客的时候,他的两个孩子都还幼小,大孩
子傅聪刚及学龄。在四周被日本侵略军包围的上海孤岛,连大气中都弥漫着
一种罪恶的毒氛。他不让儿子去上外间的小学,甚至也反对孩子去街头游玩。
他把孩子关在家里,而且很早发现在幼小的身心中,有培养成为音乐工作者
的素质。便首先在家中由父母亲自担当起教育的责任,并在最基础的文化教
育中,环绕着音乐教育这个中心。正如他在对己对人、对工作、对生活的各
方面都要求认真、严肃、一丝不苟的精神一样,他对待幼小的孩子也是十分
严格的。我很少看到他同孩子嬉戏逗乐,也不见他对孩子的调皮淘气行为表
示过欣赏。他亲自编制教材,给孩子订定日课,一一以身作则,亲自督促,
严格执行。孩子在父亲的面前,总是小心翼翼,不敢有所任性,只有当父亲
出门的时候,才敢大声笑闹,恣情玩乐。他规定孩子应该怎样说话,怎样行
动,做什么,吃什么,不能有所逾越。比方每天同桌进餐,他就注意孩子坐
得是否端正,手肘靠在桌边的姿势,是否妨碍了同席的人,饭菜咀嚼,是否
发出丧失礼貌的咀嚼声。甚至因傅聪不爱吃青菜,专拣肉食,又不听父亲的
警告,就罚他只吃白饭,不许吃菜。孩子学习语文,父亲却只准他使用铅笔、
醮水钢笔和毛笔,不许用当时在小学生中已经流行的自来水金笔。我不知道
傅雷有这样的禁例,有一次带了傅聪到豫园去玩,给他买了一支较好的儿童
金笔,不料一回家被父亲发现没收,说小孩子怎么能用那样的好笔,害得孩
子伤心地哭了一场。我事后才知道这场风波,心里觉得非常抱歉,对傅雷那
样管束孩子的方法,却是很不以为然的。
同时傅聪也正是一个有特异气质的孩子,他对爱好的事物常常会把全神
都灌注进去,忘却周围的一切。有一次他独自偷偷出门,在马路边蹓跶,观
望熙熙攘攘的市景,快乐得忘了神,走着走着,竟和路边的电线杆子撞了一
头,额角上鼓起了一个包,闹了一场小小的笑话。他按照父亲的规定,每天
上午下午,几小时几小时的练习弹琴,有时弹得十分困倦,手指酸痛,也不
敢松弛一下,只好勉勉强强地弹下去。但有时却弹出了神,心头不知到来了
什么灵感,忽然离开琴谱,奏出自己的调子来。在楼上工作的父亲,从琴声
中觉察异样,从楼梯上轻轻下来。傅聪见父亲来了,吓得什么似的,连忙又
回到琴谱上去。但这一次傅雷并不是来制止的,他叫孩子重复弹奏原来的自
度曲,听了一遍,又听一遍,并亲自用空白五线谱,把曲调记录下来。说这
是一曲很好的创作,还特地给起了一个题目,叫做《春天》。这件事我记得
很清楚,一直到那回傅聪首次回国时,还问过他多少年来除了演奏之外,是
不是还自己作曲。
傅聪少年时代在国内就闹过一次流浪历险记。一九四九年上海解放后,
傅雷全家从昆明迁回上海,把傅聪单独留在昆明继续学习。但傅聪非常想家,
一心回沪继续学习音乐,竟然对父亲所委托的朋友不告而别,没有旅费,临
行前由一些同学友人主动帮他开了一个演奏会,募了一些钱。这件事使上海
家中和昆明两地闹了一场虚惊。傅雷后来告诉我说:“你看,在家靠父母,
出外靠朋友,把帽子脱下翻过来,大家帮帮忙,这孩子就是这样回上海来有
的人对幼童的教育,主张任其自然而因势利导,像傅雷那样的严格施教,我
总觉得是有些“残酷”。但是大器之成,有待雕琢,在傅聪的长大成材的道
路上,我看到作为父亲的傅雷所灌注的心血。在身边的幼稚时代是这样,在
身处两地,形同隔世的情势下,也还是这样。在这些书信中,我们不是看到
傅雷为儿子呕心沥血所留下的斑斑血痕吗?
人的自爱其子,也是一种自然的规律。人的生命总是有局限的,而人的
事业却永远无尽,通过亲生的儿女,延续自己的生命,也延续与发展一个人
为社会、为祖国、为人类所能尽的力量。因此培育儿女也正是对社会、对祖
国、对人类世界所应该尽的一项神圣的义务与责任。我们看傅雷怎样培育他
的孩子,也正和傅雷的对待其他一切一般,可看出傅雷是怎样以高度负责的
精神与心力,在对社会、祖国与人类世界尽自己的责任的。傅聪在异国飘流
的生活中,从父亲的这些书信中吸取了多么丰富的精神养料,使他在海外孤
儿似的处境里,好像父母仍在他的身边,时时给他指导、鼓励与鞭策,使他
有勇气与力量,去战胜各式各样的魔障与阻力,踏上自己正当成长的道路。
通过这些书信,不仅仅使傅聪与亲人之间,建立了牢固的纽带,也通过这一
条纽带,使傅聪与远离的祖国牢牢地建立了心的结合。不管国内家庭所受到
的残酷遭遇,不管他自己所蒙受的恶名,他始终没有背弃他的祖国,他不受
祖国敌对者多方的威胁利诱,没有说过或做过有损祖国尊严的言行。甚至在
他的艺术巡礼中,也始终一贯,对与祖国采取敌对态度的国家的邀请,一律
拒绝接受。直到七九年初次回国,到了香港,还有人替他担心可能产生麻烦,
劝他暂时不要回来,但他相信祖国,也相信祖国会原谅他青年时代的行动,
而给他以信任。这种信赖祖国、热爱祖国的精神、与傅雷在数万里外给他殷
切的爱国主义的教育,是不能分开的。
再看看这些书信的背景,傅雷是在怎样的政治处境中写出来的,更不能
不使人不去想那一次令人痛心的政治运动,二十多年来给数以万计的祖国优
秀儿女所造成的惨运,是多么的惊人,而今天终于普遍得到改正、昭雪,又
是一个多么得人心的政治措施。有许多人在那场灾祸中被伤残了,但有许多
人却由此受到特殊的、像钢铁受到烈火一样的锻炼,而更加显露出他刚毅锐
利的英精。在我最熟悉的战友与好友中,有许多人是这样的,在党外的傅雷
也是这样,虽然我今天已再也见不到他们了,但在他们的后代中,以及更广
大的在十年浩劫中受过锻炼的坚强奋发的青年中,我看见了他们。
我叙述这些回忆和感想,谨郑重地向广大读者推荐这部好书。
一九八一,七,五,北京东郊
本书是我国著名文学艺术翻译家傅雷暨夫人写给傅聪、傅敏等的家信摘
编,写信时间为一九五四年至一九六六年六月。
辑印在这本集子里的,不是普通的家书。傳雷在给傳聪的信里这样说:
“长篇累牍的给你写信,不是空唠叨,不是莫名其妙的gossip,而是有好几
种作用的。第一我的确把你当作一个讨论艺术,讨论音乐的对手;第二,极
想激出你一些青年人的感想,让我做父亲的得些新鲜养料,同时也可以间接
传布给别的青年;第三,借通信训练你的──不但是文笔,而尤其是你的思
想;第四,我想时时刻刻,随处给做个警钟,做面‘忠实的镜子’,不论在
做人方面,在生活细节方面,在艺术修养方面,在演奏姿态方面。”贯穿全
部家书的情意,是要儿子知道国家的荣辱,艺术的尊严,能够用严肃的态度
对待一切,做一个“德艺俱备、人格卓越的艺术家”。
傅雷家书
傅雷家书
一九五四年一月十八日晚
孩子,你这一次真是“一天到晚堆着笑脸”①!教人怎么舍得!老想到五
三年正月的事,我良心上的责备简直消释不了。孩子,我虐待了你,我永远
对不起你,我永远补赎不了这种罪过!这些念头整整一天没离开过我的头脑,
只是不敢向妈妈说。人生做错了一件事,良心就永久不得安宁!真的,巴尔
扎克说得好:有些罪过只能补赎,不能洗刷!
一九五四年一月十九日晚
昨夜一上床,又把你的童年温了一遍。可怜的孩子,怎么你的童年会跟
我的那么相似呢?我也知道你从小受的挫折对于你今日的成就并非没有帮
助;但我做爸爸的总是犯了很多很重大的错误。自问一生对朋友对社会没有
做什么对不起的事,就是在家里,对你和你妈妈作了不少有亏良心的事①。—
—这些都是近一年中常常想到的,不过这几天特别在脑海中盘旋下去,像恶
梦一般。可怜过了四十五岁,父性才真正觉醒!
今儿一天精神仍未恢复。人生的关是过不完的,等到过得差不多的时候,
又要离开世界了。分析这两天来精神的波动,大半是因为:我从来没爱你像
现在这样爱得深切,而正在这爱得最深切的关头,偏偏来了离别!这一关对
我,对你妈妈都是从未有过的考验。别忘了妈妈之于你不仅仅是一般的母爱,
而尤其因为她为了你花的心血最多,为你受的委屈——当然是我的过失——
最多而且最深最痛苦。园丁以血泪灌溉出来的花果迟早得送到人间去让别人
享受,可是在离别的关头怎么免得了割舍不得的情绪呢?
跟着你痛苦的童年一齐过去的,是我不懂做爸爸的艺术的壮年。幸亏你
得天独厚,任凭如何打击都摧毁不了你,因而减少了我一部分罪过。可是结
果是一回事,当年的事实又是一回事:尽管我埋葬了自己的过去,却始终埋
葬不了自己的错误。孩子,孩子!孩子!我要怎样的拥抱你才能表示我的悔
恨与热爱呢!
一九五四年一月三十日晚
亲爱的孩子,你走后第二天,就想写信,怕你嫌烦,也就罢了。可是没
一天不想着你,每天清早六七点就醒,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也说不出为什么。
好像克利斯朵夫的母亲独自守在家里,想起孩子童年一幕幕的形象一样,我
和你妈妈老是想着你二三岁到六七岁间的小故事。——这一类的话我们不知
有多少可以和你说,可是不敢说,你这个年纪是一切向前往的,不愿意回顾
的;我们噜哩噜苏的抖出你尿布时代的往事,会引起你的憎厌。孩子,这些
我都很懂得,妈妈也懂得。只是你的一切终身会印在我们脑海中,随时随地
① 一九五四年傅聪赴波兰参加第五届萧邦国际钢琴比赛并在波兰留学,一九五四年一月十六日全家在上海
火车站送傅聪去北京准备出国。
① 父亲教子极严,有时近乎不近人情,母亲也因此往往精神上受折磨。
会浮起来,像一幅幅的小品图画,使我们又快乐又惆怅。
真的,你这次在家一个半月,是我们一生最愉快的时期;这幸福不知应
当向谁感谢,即使我没宗教信仰,至此也不由得要谢谢上帝了!我高兴的是
我又多了一个朋友;儿子变了朋友,世界上有什么事可以和这种幸福相比的!
尽管将来你我之间离多别少,但我精神上至少是温暖的,不孤独的。我相信
我一定会做到不太落伍,不太冬烘,不至于惹你厌烦。也希望你不要以为我
在高峰的顶尖上所想的,所见到的,比你们的不真实。年纪大的人终是往更
远的前途看,许多事你们一时觉得我看得不对,日子久了,现实却给你证明
我并没大错。
孩子,我从你身上得到的教训,恐怕不比你从我得到的少。尤其是近三
年来,你不知使我对人生多增了几许深刻的体验,我从与你相处的过程中学
得了忍耐,学到了说话的技巧,学到了把感情升华!
你走后第二天,妈妈哭了,眼睛肿了两天:这叫做悲喜交集的眼泪。我
们可以不用怕羞的这样告诉你,也可以不担心你憎厌而这样告诉你。人毕竟
是感情的动物。偶然流露也不是可耻的事。何况母亲的眼泪永远是圣洁的,
慈爱的!
一九五四年二月二日(除夕)
昨晚七时一刻至八时五十分电台广播你在市三①弹的四曲Chopin〔萧邦〕
②,外加encore③的一支Polonaise〔波洛奈兹〕④,效果甚好,就是低音部分模
糊得很;琴声太扬,像我第一天晚上到小礼堂空屋子里去听的情形。以演奏
而论,我觉得大体很好,一气呵成,精神饱满,细腻的地方非常细腻,
tonecolour〔音色〕变化的确很多。我们听了都很高兴,很感动。好孩子,我
真该夸奖你几句才好。回想五一年四月刚从昆明回沪的时期,你真是从低洼
中到了半山腰了。希望你从此注意整个的修养,将来一定能攀登峰顶。从你
的录音中清清楚楚感觉到你一切都成熟多了,尤其是我盼望了多少年的你的
意志,终于抬头了。我真高兴,这一点我看得比什么都重。你能掌握整个的
乐曲,就是对艺术加增深度,也就是你的艺术灵魂更坚强更广阔,也就是你
整个的人格和心胸扩大了。孩于,我要重复Bronstein〔勃隆斯丹〕①信中的一
句话,就是我为了你而感到骄傲!
今天是除夕了,想到你在远方用功,努力,我心里说不尽的欢喜。别了,
孩了,我在心中拥抱你!
一九五四年二月十日
..屋内要些图片,只能拣几张印刷品。北京风沙大,没有玻璃框子,
好一些的东西不能挂;黄宾翁的作品,小幅的也有,尽可给你;只是不装框
① 傅聪赴京准备出国前,上海音协在上海原市立第三女子中学为他举办了告别音乐会。
② 萧邦(1810—1849),波兰作曲家。
③ 原为法语,喝采用语,意为“再来一个”。
④ 波洛奈兹,波兰的一种舞曲,源于十六世纪波兰宫廷礼仪的伴随音乐。
① 勃隆斯丹,原上海音乐学院钢琴系苏联籍教师,曾指导傅聪的钢琴。
不行。好在你此次留京时期并不长,马虎一下再说。Chopin〔萧邦〕肖像是我
二十三岁时在巴黎买的,又是浪漫派大画家Delacroix〔德拉克洛瓦〕①名作的照
相;Mozart〔莫扎特〕②那幅是Paci〔百器〕③遗物,也是好镌版,都不忍让它们
到北京光秃秃的吃灰土,故均不给你。
读俄文别太快,太快了记不牢,将来又要重头来过,犯不上。一开头必
须从容不迫,位与格必须要记忆,像应付考试般临时强记是没用的。现在读
俄文只好求一个概念,勿野心太大。主要仍须加功夫在乐理方面。外文总是
到国外去念进步更快。目前贪多务得,实际也不会如何得益,切记切记!望
主动向老师说明,至少过二三月方可加快速度。..
上海这两天忽然奇暖,东南风加沙土,很像昆明的春天。阿敏和恩德一
起跟我念“诗”,敏说你常常背“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头尽醉归”二句,
现在他也背得了。我正在预备一样小小的礼物,将来给你带出国的,预料你
一定很欢喜。再过一星期是你妈妈的生日,再过一个月是你的生日,想到此
不由得悲喜交集。Hindmith〔亨德密特〕④ 的乐理明日即寄出。..
这几日开始看服尔德①的作品,他的故事性不强,全靠文章的若有若无的
讽喻。我看了真是栗栗危惧,觉得没能力表达出来。那种风格最好要必姨、
钱伯母②那一套。我的文字太死板,太“实”,不够俏皮,不够轻灵。
一九五四年三月五日夜
音乐会成绩未能完全满意,还是因为恨基问题。将来多多修养,把技术
克服,再把精神训练得容易集中,一定可大为改善。钱伯伯前几天来信,因
我向他提过,故说“届时当作牛听贤郎妙奏”,其实那时你已弹过了,可见
他根本没知道。旦钱伯母最近病了一星期,恐校内消息更隔膜。
我仍照样忙,正课未开场,旧译方在校对;而且打杂的事也多得很。林
伯伯③论歌唱的书稿,上半年一定要替他收场,现在每周要为他花四、五小时。
柯灵先生写了一个电影剧本又要我提意见。
一九五四年三月十三日深夜*
..川剧在沪公演,招待文艺界时送来一张票子,我就去看了,看后很
满意。爸爸很想去观摩一下。到上星期公开售票,要排队购票,我赶着去买
票,一看一条长蛇阵,只有望洋兴叹,就回家,总算文联帮忙,由唐弢替我
们设法弄了二张,又有必姨送来二张,碰巧都是三月十日的,我们就请牛伯
① 德拉克洛瓦(1798—1863),十九世纪上半叶法国浪漫主义画家。想像力丰富,才思敏捷,是印象主义
和现代表现主义的先驱。
② 莫扎特(1756—1791),奥地利作曲家。
③ 即梅·百器,十九世纪大钢琴家和作曲了李斯待的再传弟子。前上海交响乐团的创办人兼指挥。傅聪九
岁半起,在他门下学琴三年。
④ 亨德密特(1895—1963),德国重要作曲家、理论家。
① 服尔德(Voltaire,1694—1778),法国著名作家。
② 必姨即杨必,英国萨克雷名著《名利场》的译者。钱伯母即钱钟书夫人杨绛女士,杨必之姐。
③ 指林俊卿,著名内科医生,著名男中音歌唱家、声学研究专家,曾任声学研究所所长。
母及恩德一起去,他们大为高兴,那天真是你生日,牛伯母特为请我们到新
雅吃饭吃面,他们真是周到,饭后就去观剧。一共有五出,《秋江》、《赠
绨袍》、《五台会兄》、《归舟投江》、《翠香记》。我们看得很有味,做
功非常细腻,就是音乐单调,那是不论京剧昆剧,都是一样的毛病;还有编
剧方面,有些地方不够紧凑,大体上讲,这种地方戏是值得保存的。《秋江》
里的老头儿,奇妙无比,《五台会兄》里的杨五郎,唱做都很感动人。本来
爸爸这几天要写信给你,同你谈谈戏剧问题,尤其看了川剧后,有许多意见。
可惜病了,等他好了会跟你谈的。
一九五四年三月十九日
你近来忙得如何?乐理开始没有?希望你把练琴时间抽一部分出来研究
理论。琴的问题一时急不来,而且技巧根本要改。乐理却是可以趁早赶一赶,
无论如何要有个初步概念。否则到国外去,加上文字的困难,念乐理比较更
慢了。此点务要注意。
川戏中的《秋江》,艄公是做得好,可惜戏本身没有把陈妙常急于追赶
的心理同时并重。其余则以《五台会兄》中的杨五郎为最妙,有声有色,有
感情,唱做俱好。因为川戏中的“生”这次角色都差。唱正派的尤其不行,
既无嗓子,又乏训练。倒是反派角色的“生”好些。大抵川戏与中国一切的
戏都相同,长处是做工特别细腻,短处是音乐太幼稚,且编剧也不够好;全
靠艺人自己凭天才去咂摸出来,没有经作家仔细安排。而且tempo〔节奏〕松
弛,不必要的闲戏总嫌太多。
一九五四年三月二十四日上午
在公共团体中,赶任务而妨碍正常学习是免不了的,这一点我早料到。
一切只有你自己用坚定的意志和立场,向领导婉转而有力的去争取。否则出
国的准备又能做到多少呢?——特别是乐理方面,我一直放心不下。从ǐ今
以后,处处都要靠你个人的毅力、信念与意志——实践的意志。
另外一点我可以告诉你:就是我一生任何时期,闹恋爱最热烈的时候,
也没有忘却对学问的忠诚。学问第一,艺术第一,真理第一,——爱情第二,
这是我至此为止没有变过的原则。你的情形与我不同:少年得志,更要想到
“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更要战战兢兢,不负国人对你的期望。你对政府
的感激,只有用行动来表现才算是真正的感激!我想你心目中的上帝一定也
是Bach〔巴哈〕①,Beethoven〔贝多芬〕②,Chopin〔萧邦〕等等第一,爱人第二。
既然如此,你目前所能支配的精力与时间,只能贡献给你第一个偶像,还轮
不到第二个神明。你说是不是?可惜你没有早学好写作的技术,否则过剩的
感情就可用写作(乐曲)来发泄,一个艺术家必须能把自己的感情“升华”,
才能于人有益。我决不是看了来信,夸张你的苦闷,因而着急;但我知道你
多少是有苦闷的,我随便和你谈谈,也许能帮助你廓清一些心情。
① 巴哈(1685—1750),德国作曲家。
② 贝多芬(1770—1827),德国作曲家。
一九五四车四月七日
记得我从十三岁到十五岁,念过三年法文;老师教的方法既有问题,我
也念得很不用功,成绩很糟(十分之九已忘了)。从十六岁到二十岁在大同
改念英文,也没念好,只是比法文成绩好一些。二十岁出国时,对法文的知
识只会比你的现在的俄文程度差。到了法国,半年之间,请私人教师与房东
太太双管齐下补习法文,教师管读本与文法,房东太太管会话与发音,整天
的改正,不用上课方式,而是随时在谈话中纠正。半年以后,我在法国的知
识分子家庭中过生活,已经一切无问题。十个月以后开始能听几门不太难的
功课。可见国外学语文,以随时随地应用的关系,比国内的进度不啻一与五
六倍之比。这一点你在莫斯科遇到李德伦时也听他谈过。我特意跟你提,为
的是要你别把俄文学习弄成“突击式”。一个半月之间念完文法,这是强记,
决不能消化,而且过了一晌大半会忘了的。我认为目前主要是抓住俄文的要
点,学得慢一些,但所学的必须牢记,这样才能基础扎实。贪多务得是没用
的,反而影响钢琴业务,甚至使你身心困顿,一空下来即昏昏欲睡。——这
问题希望你自己细细想一想,想通了,就得下决心更改方法,与俄文老师细
细商量。一切学问没有速成的,尤其是语言。倘若你目前停止上新课,把已
学的从头温一遍,我敢断言你会发觉有许多已经完全忘了。
你出国去所遭遇的最大困难,大概和我二十六年前的情形差不多,就是
对所在国的语言程度太浅。过去我再三再四强调你在京赶学理论,便是为了
这个缘故。倘若你对理论有了一个基本概念,那未日后在国外念的时候,不
至于语言的困难加上乐理的困难,使你对乐理格外觉得难学。换句话说:理
论上先略有门径之后,在国外念起来可以比较方便些。可是你自始至终没有
和我提过在京学习理论的情形,连是否已开始亦未提过。我只知道你初到时
国罗君①患病而搁置,以后如何,虽经我屡次在信中问你,你也没复过一个字。
——现在我再和你说一遍:我的意思最好把俄文学习的时间分出一部分,移
作学习乐理之用。
提早出国,我很赞成。你以前觉得俄文程度太差,应多多准备后再走。
其实像你这样学俄文,即使用最大的努力,再学一年也未必能说准备充分,
——除非你在北京不与中国人来往,而整天生活在俄国人堆里。
自己责备自己而没有行动表现,我是最不赞成的。这是做人的基本作风,
不仅对某人某事而已,我以前常和你说的,只有事实才能证明你的心意,只
有行动才能表明你的心迹。待朋友不能如此马虎。生性并非“薄情”的人,
在行动上做得跟“薄情”一样,是最冤枉的,犯不着的。正如一个并不调皮
的人耍调皮而结果反吃亏,一个道理。
一切做人的道理,你心里无不明白,吃亏的是没有事实表现;希望你从
今以后,一辈于记住这一点。大小事都要对人家有交代!
其次,你对时间的安排,学业的安排,轻重的看去,缓急的分别,还不
能有清楚明确的认识与实践。这是我为你最操心的。因为你的生活将来要和
我一样的忙,也许更忙。不能充分掌握时间与区别事情的缓急先后,你的一
切都会打折扣。所以有关这些方面的问题,不但希望你多听听我的意见,更
要自己多想想,想过以后立刻想办法实行,应改的应调整的都应当立刻改,
① 罗君即我国著名作曲家罗忠柈同志。
立刻调整,不以任何理由耽搁。
一九五四年四月二十日
孩子:接十六日信,很高兴你又过了一关。人生的苦难,theme〔主题〕
不过是这几个,其余只是variations〔变奏曲〕而已。爱情的苦汁早尝,壮年
中年时代可以比较冷静。古语说得好,塞翁失马,未始非福。你比一般青年
经历人事都更早,所以成熟也早。这一回痛苦的经验,大概又使你灵智的长
成进了一步。你对艺术的领会又可深入一步。我祝贺你有跟自己斗争的勇气。
一个又一个的筋斗栽过去,只要爬得起来,一定会逐渐攀上高峰,超脱在小
我之上。辛酸的眼泪是培养你心灵的酒浆。不经历尖锐的痛苦的人,不会有
深厚博大的同情心。所以孩子,我很高兴你这种蜕变的过程,但愿你将来比
我对人生有更深切的了解,对人类有更热烈的爱,对艺术有更诚挚的信心!
孩子,我相信你一定不会辜负我的期望。
我对于你的学习(出国以前的)始终主张减少练琴时间,俄文也勿太紧
张;倒是乐理要加紧准备。我预言你出国以后两年之内,一定要深感这方面
的欠缺。故出去以前要尽量争取基本常识。
三四月在北京是最美的季节(除了秋天之外);丁香想已开罢,接着是
牡丹盛放。有空不妨上中山公园玩玩。中国的古代文物当然是迷人的,我也
常常缅怀古都,不胜留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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