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傅雷家书

_19 傅雷及夫人(当代)
一九六六年九月二日深夜,九月三日
凌晨父母就从从容容、坦坦荡荡的含
恨弃世。那时家兄远在英国,我虽在
北京,但犹如泥菩萨过河。故遗书是
写给我舅舅朱人秀的。——傅敏
人秀:
尽管所谓反党罪证(一面小镜子和一张褪色的旧画报)是在我们家里搜
出的②,百口莫辩的,可是我们至死也不承认是我们自己的东西(实系寄存箱
内理出之物)。我们纵有千万罪行,却从来不曾有过变天思想。我们也知道
搜出的罪证虽然有口难辩,在英明的共产党领导和伟大的毛主席领导之下的
中华人民共和国,决不至因之而判重刑。只是含冤不白,无法洗刷的日子比
坐牢还要难过。何况光是教育出一个叛徒傅聪来,在人民面前已经死有余辜
了!更何况像我们这种来自旧社会的渣滓早应该自动退出历史舞台了!
因为你是梅馥的胞兄,因为我们别无至亲骨肉,善后事只能委托你了。
如你以立场关系不便接受,则请向上级或法院请示后再行处理。
委托数事如下:
一、代付九月份房租55.29 元(附现款)。
二、武康大楼(淮海路底)606 室沈仲章托代修奥米茄自动男手表一只,
请交还。
三、故老母余剩遗款,由人秀处理。
四、旧挂表(钢)一只,旧小女表一只,赠保姆周菊娣。
五、六百元存单一纸给周菊娣,作过渡时期生活费。她是劳动人民,一
生孤苦,我们不愿她无故受累。
六、姑母傅仪寄存我们家存单一纸六百元,请交还。
七、姑母傅仪寄存之联义山庄墓地收据一纸,此次经过红卫兵搜查后遍
觅不得,很抱歉。
八、姑母傅仪寄存我们家之饰物,与我们自有的同时被红卫兵取去没收,
只能以存单三纸(共370 元)又小额储蓄三张,作为赔偿。
九、三姐朱纯寄存我们家之饰物,亦被一并充公,请代道歉。她寄存衣
箱贰只(三楼)暂时被封,瓷器木箱壹只,将来待公家启封后由你代领。尚
有家具数件,问周菊娣便知。
十、旧自用奥米茄自动男手表一只,又旧男手表一只,本拟给敏儿与×
××,但恐妨碍他们的政治立场,故请人秀自由处理。
十一、现钞53.30 元,作为我们火葬费。
十二、楼上宋家借用之家具,由陈叔陶按单收回。
十三、自有家具,由你处理。图书字画听候公家决使你为我们受累,实
① 关于遗书得以于今天与读者见面的种种曲折,请参阅《傅雷一家》(叶永烈编著,天津人民出版社一九
八六年出版。)
② 小镜子后有蒋介石的头像,画报上登有宋美龄的照片。这是我姨妈在解放前寄存于我家箱子里的东西。
对他人寄存的东西,我们家是从来不动的。
在不安,但也别无他人可托,谅之谅之!
傅雷
梅馥
一九六六年九月二日夜
译注《傅雷家书》的一些体会
金圣华
八六年底,傅敏来信说,《傅雷家书》要重排第三版了。《家书》虽然
是一本内容严肃的书,但是不论在大陆或海外,都很畅销,影响深远。傅敏
提到这次重版时,徇许多读者的要求,准备将书中为数不少的外文字、句,
译成中文。原来《家书》中,的的确确包含了各种各类的外语,有单字,有
片语,有氏句;有英文,有法文,以至意大利文等等。这些字或句,意思并
不复杂,往往还只是一个人名或地名,以借晓外语的读者,尤其是在香港华
洋杂处的社会中,一向看惯中、英掺夹的书报的读者来说,自然不会觉得有
什么奥僻碍眼之处;可是大陆上的读者为数极众,其中不乏从未接触外语的
人士,这些读者阅览起《家书》来,每遇外文字句,当然就不能尽情尽兴,
畅读无阻了。
傅敏认为,既然《家书》之中编收的英、法文信件都是由我译成中文的,
这次为全书译注的工作,也该由我担当,以求风格统一。我接到来函之初,
对于这项使命,倒是“欣然接受”的,当时心想,一封封完整的英、法文信,
都已经译了,中文信中附带的区区几个外文字句,又算得了什么,译起夹还
不驾轻就熟吗?谁知一口答应下来,到真正开始工作时,才发觉实际情况跟
想像完全是两回事。首先,《家书》中要译注的地方,比原先估计的多出很
多,全书约有七、八百处之多,工作量相当大,不是预计中只化短短数日就
可以完成的。其次,要泽注的外文,包括好几种不同的性质。第一类是专有
名同,涉及的范围颇广,涵盖了英、法、德、意、奥、苏联、波兰等各国的
人名及地名;第二类是音乐术语,包括种种与乐器、乐曲及乐评有关的用语;
第三类是普通的名同、动词、形容词等以及长短不等的片语及句子。这一类
表面上看起来最容易对付,可是翻译起来却困难最大。原因是傅雷兼通英、
法,外文程度极佳,思维之时,许多事物,往往在不知不觉间,首先以外语
形式涌现脑际,信笔拈来,也就自自然然流露于字里行间。傅雷当年跟儿子
通信,大概并没有想到日后会结集成书,刊印出版吧!因此《家书》中所见
的一些外文字句,都是一个个、一句句“镶嵌”在中文里的,而这一类字句,
又通常是最不容易以中文直接表达的,否则以傅雷文字之精湛流畅,断不会
以外文形式出现在读者眼前。如今要为“家书”译注,就是要把这些“镶嵌”
在文句里的单字、片语、句子依次“还原”为中文,既不能擅自改动原文上、
下句的次序,又不能使读者念来前言不对后语;既不能噜嗦累赘有损傅雷文
风的美感,又不能改头换面歪曲《家书》原文的涵义,难怪罗新璋来函中提
到我这件为“家书”译注的任务时,要称之为一个“吃力而不讨好”的工作
了!
为《家书》译注,前前后后花了不少时间,工作进行中有苦也有乐。我
是采取一字一卡片的方式,逐字逐句译注的,眼看着卡片越积越多,自然感
受到重负渐释的兴奋,可是所遇上的棘手伤神之处,的确也不少。整个译注
过程,就像受托重镶一件价值不菲的珍饰,卸下颗颗红宝,换上粒粒绿玉,
但是整件作品必须尽量保持原有的光彩,以免愧对原主。谁都知道傅雷为人
严谨认真,凡事一丝不苟,尤其珍惜自己的笔墨。当年翻译法国文豪的名著
如《高老头》、《约翰·克利斯朵夫》时,宁愿精益求精,一译再译,把自
己的文稿修改得体无完肤,可是一经定稿,就不许编者妄自改动一字一句了。
如今我要在《傅雷家书》中缀缀补补,竭力揣摩傅雷当年落笔之际的原义,
能不怀着战战兢兢的心情、小心翼翼、步步为营么?以下是我在译注之余的
一些体会,其中不少涉及翻译的原则问题,兹记下与译界朋友交流。
首先要谈谈专有名词的翻译。专有名词大致包括人名、地名两大类,原
是谈到翻译技巧时开宗明义第一章,其中涉及的两项基本原则:“约定俗成”
及“名从主人”,是略有翻译经验的人都耳熟能详的,我原可以不必在此赘
述。但是事实上,就算家喻户晓的人物,人人熟悉的地名,翻译起夹也不如
想像中一般可以轻而易举,对号入座的。主要的原因是我国历来对许多外国
的人名、地名都没有统一的译法,再加上目前大陆与港、台三地译名的差异,
情况就更复杂了。举例来说,Bach 既可译为巴哈,又可译为巴赫;Mozart
一名,既有人译为莫扎特,也有人译为莫差特;Beethoven 也有贝多芬及悲
多芬等不同的译法。莫扎特的故乡Salsburg,既有人译为萨尔茨堡,也有人
译为萨尔斯堡。我现在的任务,既然是为《家书》译注,就又多了一重功夫,
所有译名,都必须尽量与傅雷原译相同,以求前后一贯,而不按今译。譬如
说波兰名城Krakow,今泽为“克拉科夫”,但是傅雷在《家书》中某处曾经
译为“克拉可夫”,因此还是决定维持原译,以免混淆不清,增加读者误会。
由于《家书》中出现的外国人名、地名,为数极多,人物并非个个是历史人
物,因而没有既定的译名;地名也并非个个是名城名都如巴黎、伦敦,也许
是傅雷当年欧游旅途上经过的小镇边城,也许是意大利山间某处的一口湖,
这些不见经传的地名,甚至在译名参考书中也找不到,因此不首先弄清楚这
些专名的来龙去脉,根本就无从翻译。举例来说,傅聪年轻时的钢琴老师Paci
是有中文名字的,叫“梅百器”,《家书》中提到这位意大利籍的老师时,
有时用原名,有时用中文名,翻译时必须通读全书,以免自作主张,译出另
外一个名字来。又如与傅聪同时参加第五届国际肖邦钢琴比赛的有好几园的
选手,其中波兰籍选手Harasiewicz 一名,由于我不谱波兰语,不敢冒然翻
译。正感踌躇之际,傅敏寄来叶永烈编著的《傅雷一家》一书,欣然发现书
中说起当年傅聪参赛的始末,提到这位波兰籍选手时,译为“哈拉激维兹”,
这一下使我如获至宝。谁知译注工作全部完成后,寄交傅敏征求意见,细心
认真、有乃父之风的傅敏在来函中提出一些修正,关于Harasiewicz 的译名,
他说:“根据家兄的读法”,应该改为“哈拉谢维兹”。可见哪怕是一个简
单的人名,要用心翻译起来,也是煞费周章的。
有关音乐术语的翻译,坊间可见的参考书籍,有康讴主编的《大陆音乐
辞典》,王沛伦主编的《音乐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出版的《外国音乐曲
名词典》、《外国通俗名曲欣赏词典》,人民音乐出版社出版的《外国音乐
表演用语词典》,以及香港万里书店出版的《音乐译名辞典》等等,数量并
不多,内容亦不够全面。凡此种种参考书籍,对于同一术语的翻译,都各不
相同,例如“rubato”一词,有人译为“音的长短顿挫”,有人译为“速度
的伸缩处理”。而各大音乐家形形色色的作品曲目,就更难有统一的译名了,
因此译注时,面对众多名目,很难取舍,唯有尽量参照多种资料,并且再三
翻阅《家书》全文,以求一贯。但是许多时候,某些有关音乐的外文片语,
就算在参考书中也翻查不到,这种情况之下,就不得不求助于精通音乐的朋
友如刘靖之等,才能得到较为满意的解决方法。例如《家书》第112 页(旧
版第107 页)中提到贝多芬幻想曲中间的“singing part”,就不能译为“歌
咏片段”,年须译为”如歌片段”。
接着,我要提到《家书》中涉及外语的第三类情况,即普通同类及片语
的运用。正如前面已经提过,傅雷当年执笔写家书时,常常是思潮澎湃、感
情洋溢的,下笔如行云流水,自然奔放,不像翻译名著时字斟句酌,推敲再
三,所以用起一个个、一句句外文来,也是依情顺势而出,这些字句多半用
外文写来快捷方便,用中文表达则反而显得蹩扭冗赘了。在一般的情况之下,
若要把这些字句译成中文,已经很不容易,因为很难找到同义对等的中文表
达方式,勉强要译,也往往只好找另外一种间接曲折的说法,或把名子挪前
调后,或把文意增补删节等。但是我现在要做的工作是“译注”,而译注的
字眼全都紧扣在前言后语中,动弹不得,换言之,翻译上应享的自由度已经
降至最低,而翻译中面临的困难,也就相形的更形尖锐了。以下是我“译注”
过程中,所遇到的各种难题里一些比较有代表性及有意思的例子。
第一种难题涉及文化差异的问题。傅雷在《家书》里选用了一些外文字,
如complex, devotion, flattered,kind, sentiment, spontaneity
等等,这些字,正如翻译时常叫人头痛的“privacy”一般,不太好用中文表
达。我们首先以devotion 为例。
devotion 在宗教上的意义,是对上帝的虔诚与膜拜;在非宗教上的意
义,是对一个人或一个信仰的无私的忠诚与热爱。《家书》中也收录了傅夫
人朱梅馥的几封信。在第224 页(旧版第208 页)上,傅夫人提到傅雷对傅
聪父子情深,她对儿子写道:“他这样坏的身体,对你的devotion,对你的
关怀,我看了也感动。”此处用了devotion 一字,在西方传统中,子女长大
后,可以跟父母成为朋友,有时甚至以名字称呼,因此父母对子女的感情可
以用devotion 来叙述;但是中国人的社会中讲求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伦常
的关系一向是长幼有序的,父对子的感情至深至切,也不宜用“忠诚”或“热
爱”来描绘,所以我就把devotion 译为“爱护”。接着,我要提一提flatter
这个字。这个字的原义是“谄媚、阿谀、奉承”,但是英文里倘若某人接受
他人赞美时,常用“I am flattered”的说法,以表示自谦,翻译过来,即
等于中文的“过奖”、不敢当”、“不胜荣幸”等等。
在《家书》第54 页(旧版第50 页)中,傅雷赞扬傅聪勤干练琴,毅力
可嘉,说道:“孩子,你真有这个劲儿,大家还说是像我,我听了好不
flattered!”此处,不论“过奖”、“不敢当”或“不胜荣幸”等,都安不
下去,所以就译为“得意”两字,全句听起来就比较顺曰,比较像中文的说
法。再以“kind”为例。这个字英文里的含义十分丰富,根据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 Webster’s Third NewlnternationaI Dictionary 以及Collins
English Dictionary 中的解释,归纳起来就有“ well-bred , gentle ,
sympa-thetiC , affeCtionate , Ioving, f0nd , intimate , gratefu1 ,
thankfu1,fender”等等,假如原文有一句“She isKind”,要译成中文,
就很难掌握确切的意思:必须看上下文的意思,小心揣摸才行。《家书》中
有一处(第289 页,旧版第273 页)傅雷提到弥拉年轻,未经世事,收到礼
物后毫无表示,希望做儿子的能从旁提醒,但必须含蓄婉转,“——但这事
你得非常和缓的向她提出,也别露出是我信中慎怪她,只作为你自己发觉这
样不大好,不够kind,不合乎做人之道。”此处“kind”既不能译为“客气”、
“仁慈”,又不能译为“贤慧”、“温柔”,字典上列出的解释,好像一个
都不管用。西方人似乎很少会对儿媳谆谆劝导,此处的“kind”,我考虑再
三,结果译了“周到”两字,这样就比较语气连贯,后文提到说这一切做法
都是为了帮助她学习“live the life”,也就顺理成章译为“待人处世”了。
第二类难题是确定字义褒贬的问题。《家书》中选用的某一些字眼,表
面上看来有肯定的意思,其实是否定的;另一些则表面看来是否定的,其实
是肯定的,例如sweetness,romantlc, flirtlng,autOmatlc, wild 等等,
必须看前后文的语气,才能测定确切的含意。以sweetness 来说,字典的解
释中,全部是正面的,几乎找不出一个贬义,但是在《家书》第67 页(旧版
第63 页),傅雷提到莫扎特的音乐,推崇为“毫无世俗的感伤或是靡靡的
sweet-ness”,此处既有“靡靡”在前,已经规限了后面那sweet-ness 的含
意,字典上的“甜蜜”、“甘甜”、“芳香”、“轻快”等字眼,一个都套
用不上,最后,只好决定译为“甜腻”,以示贬义,但又不违原意。相反的,
“flirting”一字,一般译为“调情卖俏”,多数含有贬义。但《家书》中
另一处(第299 页,旧版第282 页)傅雷讨论莫扎特的音乐时,称之为“那
种十八世纪式的flirting”,由于此处毫无低毁之意,充其量只可译为“风
情”。又如“wild”一字;英文原义含蕴极丰,既可解释为uncivilized,
savage,uncultured,rude,violent 等,也可解释为uncontrolled,e1ated,
enthusiastic,free,raving,unconventiOnal 等等。《家书》中提到英国
人唱“哈利路亚”时为wild,而说起莎士比亚人物如麦克白斯、奥塞罗等,
也是wild,那么,前者为“豪放”,后者就该译为“狂放”了(第275—276
页,旧版第259—260 页)。至于“automatiC”一字,照字典上的解释,大
概就是“自动”而已。《家书》中第337 页(旧版第319 页)谈到音乐的表
演时,说道:“心、脑、手的神经联系,或许在音乐表演比别的艺术更微妙,
不容易掌握到成为automatic 的程度。”此处如果不慎把autOmatic 译注为
“自动”,后果就不堪设想。试问演奏音乐而达至“自动”的程度,岂非灵
性尽失,令人有“机械呆板”的感觉?这么一来,就把傅雷原文中肯定的意
思变为否定了。经一再斟酌,我把此处的“automatic”译为“得心应手,收
放自如”,我认为这样才能符合傅雷笔下大演奏家的形象。
第三种难题比较特殊,但也与翻译的技巧最有关连。一般来说,翻译最
考功大的地方,就是每当一个字,在同一篇文字中,多次出现时,译者必须
把每一次的不同用法,依其与上、下文的关系,分别译出确切的意思来,切
忌拘泥不化的译法,把每次出现的字都泽成同一种形式。这种“对号人座”
式的翻译,只会使译文僵化,使人不忍卒读。傅雷是译林高手,翻译时遇上
这样的问题,处理起来就极其灵活,在此,我们试举一些具体的实例,以兹
说明。
在巴尔扎克的名著“Le Pere Coriot”中,前前后后出现了九次“monstre”
(即英文monster)这个字。在傅雷的译本《高老头》里,这个字就依次译
为“魔王老子、魔王、野兽、人妖、魔鬼哥哥、魔鬼、野兽、恶鬼、禽兽”;
另一位译者在其译本《勾尤利老头子》中,却把“monstre”一成不变的译为
“怪物”。另外一个字“femme”(即“女人”),傅雷译起来更是变化多端,
姿采纷呈。我们研究傅雷的《高老头》,就可发现他把这个字依每次出现时
的情况,分别译为“小妇人、婆娘、妇女们、女人、娘儿们、老婆、少女、
小娇娘、老妈子、太太、小媳妇儿、妙人儿”等各色各样的不同说法,功力
不逮的译者,却只会译出“妇人、女人、女性、妻子”等刻板的形式来。
既然傅雷自己的要求这么高,现在要为他的《家书》译注,自然就不能
不顾到这种灵活弹性处理译文的问题。傅雷在《家书》中,往往喜欢在同一
段落中,连用好几次同一个外文字,例如在第299 页(旧版第282 页)中,
就用了五次drama,五次relax,见下列原文:
..我是用这种看法来说明你为何在弹斯卡拉蒂和莫扎特时能完全relax,而遇到贝
多芬与舒伯特就成问题。别外两点,你自己已分析得很清楚:一是看到太多的drama(一),
把主观的情感加诸原作;二是你的个性与气盾使你不容易realx,除非遇到斯卡拉蒂与莫
扎特,只有轻灵、松动、活泼、幽默、妩媚、温婉而没法找出一点儿借口可以装进你自己
的drama。(二)。因为莫扎特的drama(三)不是十九世纪的drama(四),不是英雄式
的斗争,波涛汹涌的感情激动,如醉若狂的fanaticism;你身上所有的近代人的drama(五)
气息绝对应用不到莫扎特作品中去;反之,那种十八世纪式的fliriing 和诙谐、俏皮、讥
讽等等,你倒也很能体会;所以能把莫扎特表达得恰如其分。还有一个原因,凡作品整体
都是re1ax 的,在你不难掌握;其中有激烈的波动又有苍茫惆怅的那种relax 的作品,如
萧邦,因为与你气味相投,故成绩也较有把握。但若既有激情又有隐忍恬淡如贝多芬晚年
之作,你即不免抓握不准。你目前的发展阶段,已经到了理性的控制力相当强,手指神
经很驯服的能听从头脑的指挥,故一朝悟出了关键所在的作品精神,领会到某个作家的
re1ax 该是何种境界何种情调时,..
同一页中,用了这许多次外文字,而每次的含义又稍有不同,这么一夹,
就似乎把困难浓缩起来,译注时要逐字还原,一一镶嵌在原文的字里行间,
就更叫人煞费思量了。我试从drama 这个字开始讨论。首先,要把drama 这
字译成中文,是不太容易的。字典上的解释是“戏剧、剧本、戏剧艺术、戏
剧事业、戏剧性场面、戏剧效果、戏剧性”等等,来来去去都跟“戏剧”两
字脱不了关系,这些字眼,在上述的段落中,完全起不了作用,就算勉强用
了“戏剧”两字,我们又怎能把以上的片段依次译为“太多的戏剧”、“装
进你自己的戏剧”、“莫扎特的戏剧”、“十九世纪的戏剧”以及“近代人
的戏剧”呢?这么一注,人家还以为傅雷在跟傅聪谈戏剧,而不是谈音乐呢!
《家书》的原义,岂非破坏无遗了么?其实,上述一段中出现的第一个
drama,是指傅聪对音乐的体会,尤其如以气势磅礴见称的贝多芬的音乐,所
以就译为“看到大多的跌宕起伏”;第二次出现指傅聪自己奔放浓郁的感情,
因此译为“自己的激越情感”;第三次指莫扎特的drama,译为“莫扎特的
感情气质”;第四次是十九世纪的drama,译为“气质”;第五次指傅聪身
上所有的近代人所特有的drama 气息,此处drama 后连接了名词“气息”,
所以不得不译为形容词“激越”两字,全句则为“近代人的激越气息”。至
于说到relax 一字,也有同样的问题。在上述一段中,relax 第一、二次出
现时,原文作动词用,所以译为“放松”;第三次出现时,提到“作品整体
都是relax 的”,作形容词用,译为“安详,淡泊”;第四次出现时,是个
长句——“其中有激烈的波动又有苍茫惆怅的那种relax 的作品”,所以译
为“闲逸”,以与“波动”作为对比;第五次出现时,则译为“闲逸恬静”。
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译注时,必须对原书再三研读,仔细推敲,即使如
此,由于能力所限,会错意的地方,可能还是在所不免的。
除了上述种种难题之外,个别遇到的险滩,还有很多。譬如说,有些外
文字,倘若在普通的情况下,译成中文是毫无问题的,我们要order 一样货
品,大可直截了当译为“订货”;我们要order 一样菜肴,也可以轻轻松松
译为“点菜”,但在《家书》中(第248 页,旧版第233 页)有一处,傅夫
人写信给儿子,提到了傅雷为父的自尊心问题。原来当年大陆上由于粮食短
缺,做父亲的不得不要求儿子从国外寄回日常生活所需的牛油、烟草等物品,
可是又于心不忍,生怕增加儿子的负担,于是,做母亲的写道:“〔傅雷〕
每次order 食物,心里矛盾百出”。这个“order”,既不能简简单单泽为“订
购”,也不能含含糊糊译为“要求”,经过考虑,我只有译注为“嘱寄”两
字,既反映了昔日的实况,也顾及了傅雷当时的心情。另外譬如“outshine”
一字,是个动同,原本并不难译,即“夺人光彩”之意。但是在《家书》第
416 页(旧版第376 页)上,提到室乐的演奏,说合奏者“谁也不受谁的
outshine”,此处受了原句的牵制,不能索兴改为“谁也不夺谁的光彩”,
只好将就译为“谁也不受谁的掩盖而黯然无光”。除此之外,为《家书》译
注,由于三联书店排版时,要把译成部分直接嵌印在原文之间,为了语气的
衔接,不得不作出许多必要的调整,某些地方要补充,某些地方要重复,总
之,凡是翻译时该用的种种技巧,几乎全都用上了。以上只是我在译注过程
中的一些体会。
翻译不同于创作,本来就是一项极受原著规限的工作。不过,在一般情
况之下,译者至少仍然有更改句型,调动词序的自由。我为《傅雷家书》译
注,由于上述的种种原因,却似乎连这种起码的目由也给剥夺了。翻译的困
难也因此更显得变本加厉。幸而困难越大,逐一克服时的乐趣也就越多,翻
译之所以既令人心力交瘁,又使人乐此不疲,大概原因就在于此吧!
一九八七·十二·八
编后记
爸爸一生工作严谨,就是来往书信也整理得有条不紊。每次给哥哥的信
都编号,记下发信日期,同时由妈妈抄录留底;哥哥的来信,也都编号,按
内容分门别类,由妈妈整理成册。可惜在十年浩劫期间,爸爸的手稿几乎全
部失去,书信更是如此。今天,如果能把父亲和哥哥两人的通信一起编录,
对照阅读,必定更有教益。
爸爸妈妈给我们写信,略有分工,妈妈侧重于生活琐事,爸爸侧重于启
发教育。一九五四年到一九六六年爸爸给哥哥的中文信件共一百九十封,妈
妈的信也有百余封。哥哥在外二十余年,几经搬迁,信件有所失散。这本家
书集选自哥哥保存的一百二十五封中文信和我仅有的两封信。家书集虽然只
收录了一封妈妈的信,但她永远值得怀念;妈妈是个默默无闻,却给爸爸做
了大量工作的好助手。爸爸一生的业绩是同妈妈的辛劳分不开的。
今年九月三日是爸爸妈妈饮恨去世十五周年,为了纪念一生刚直不阿的
爸爸和一生善良贤淑的妈妈,编录了这本家书集,寄托我们的哀思,并献给
一切“又热烈又恬静,又深刻又朴素,又温柔又高傲,又微妙又率直”的人
们。
傅敏
一九八一年四月二十六日
第三版后记
《傅雷家书》自一九八一年初版和一九八四年增补版发行以来,深受国
内外广大读者的欢迎。并于一九八六年五月,荣获“全国首届优秀青年读物”
一等奖。
一九八四年十一月、一九八五年六月和一九八六年一月,先后于香港、
北京和上海举办了“傅雷家书墨迹展”。在北京和上海的活动中,还展出了
于一九八五年春新发现的家书墨迹和父母遗书。引起了社会各界的强烈反
响。
鉴于各界读者的热烈要求,现在增补本的基础上,重新整理摘编,改正
个别误植之处,并对家书中使用的外文增加了译注。
经过有关资料的核对,一九五四年到一九六六年爸爸的信件,至少应有
中文信二百十三封,英法文信件九十五封。现存有中文信一百八十一封,英
法文信件七十九封;此外,母亲的信有六十五封。新版摘编了父亲的中文信
一百四十四封,英法文信二十二封;母亲的信十六封,包括一封英文信。加
上幸存的父亲给我的三封信,全部摘编了中外文信件一百八十五封。
英法文信件以及中文信中夹用的外文,均由香港翻译协会副会长、香港
中文大学翻译系主任、法国文学博士金圣华女士翻译,在此表示深切的谢意。
傅敏
一九八七年十一月二十六日
必读网(http://www.beduu.com)整理
首页 上一页 共19页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