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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故事

_6 王浅 (当代)
  思存确实饿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打开饭盒……满满一饭盒锅贴,煎得金黄,薄得透亮的皮子里,透出诱人食欲的莹黄。思存拿起一个,先塞进墨池的嘴里。酥而不腻,满齿清香。墨池头一回在这种场合吃东西,尴尬得满脸通红。
  思存大口地吃着,边吃边赞扬,“真是太好吃了,我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锅贴!”
  陈姐被她夸得笑逐颜开,“爱吃就多吃点,有的是。小姑娘,你家庭有困难,现在政府也允许个体经营,但咱得有个经营许可证……”
  思存岔开话题道,“我知道错了。陈姐,《妹妹找哥泪花流》是电影《小花》的主题歌,人民日报都说《小花》拍的好,演出了革命主义精神。”
  陈姐的思路果然跟着思存跑了,“《小花》,我知道,主演是陈冲和刘晓庆!”她看到思存填的“来客登记表”,“填好拉?我看看……你叫思存?对了,刚才你说你是大学生??”陈姐反应有点慢半拍。
  “是呀,不过我们家是农村的,是挺困难的。”哀兵必胜,思存决定装可怜。
  “哦……那你是城市的吧。”陈姐看着墨池。
  墨池黑着脸,哽着脖子,沉默到底。
  “那我可以走了?”思存问。
  “可以了。”陈姐非常心疼思存这个小姑娘。
  “谢谢陈姐,您的锅贴真好吃。”思存扶着墨池,准备往外走。
  “等等,小伙子!”陈姐突然叫道,盯着墨池使劲看。看完模样看腿。“刚才思存说你姓温?”
  墨池点头。心里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他身份特殊,身体特殊。但凡机关里的人,就算没见过也都听说过他。
  “你不是困难户,你是民政局的干事?”陈姐问道。
  “是。”墨池心里已经在哀叹了。他今天就不该来。
  “我参加过你父亲主持的工作会议啊!温市长讲话一针见血,太有水平了!”陈姐突然热烈地说。
  “呃……”墨池语塞。怎么回答都不是。
  “你是思存的爱人,那思存就是温市长的……儿媳妇?”陈姐迅速理明白这层关系。“思存,你怎么不早说?”
  “那个……”
  “我知道。”陈姐大声说,“你们高干的子弟都不愿意说自己的父母,从小家里都教育你们,要低调,是不是?”
  “是。陈姐再见。”墨池只想快跑。
  思存连忙说,“陈姐,这是咱们的秘密,千万别告诉别人,行吗?”
  “行,放心吧。”陈姐爽朗地说。
  墨池拉着思存,赶紧逃之夭夭。走出工商局大门口,他们才放慢速度,思存挽着墨池,嘟囔道,“这次可丢人了,我的名字在工商局记录在案了。”
  墨池黑着脸说,“我才丢人。被当成猴子看半天,又被当成困难户,最后还让人给认出来了。”
  思存说,“我怎么知道她认识你?”
  墨池道,“这么多局级机关,就我一个一条腿的,目标大,谁不认识啊。”
  思存心里一痛,禁了声。她仰起脸,大眼睛温柔地看着墨池,他倒是释然地摇摇头,反而笑道,“我反正已经这样了,倒不怕被认出来,只是跑这一趟,啥作用也没起到。还让人知道了我媳妇做小买卖被工商局抓。媳妇,咱俩今天真丢人。”
  “你嫌我丢人?”思存笑嘻嘻地说,在墨池耳边吹了口气。
  墨池被吹得心里痒痒,趁着四下无人,飞快地在思存脸上亲了一下。“不,亲爱的媳妇,现在的你,真是有勇有谋,我以你为骄傲。”
  思存脸上飞起一抹红晕,她把头靠在墨池的肩上,小两口高高兴兴,回家去也。
  第 27 章
  磁带都被思存送给了工商局的人,她和婧然的小贩生涯,提前告一段落。盘点成绩,扣除成本和送了人的那些磁带,短短三个星期,她们净赚一百四十元。这可是个大数目,相当于温市长一个月的工资!
  婧然提前回北京了。思存用她分得的七十块钱,买了一辆二六小坤车。有了自行车,她每周回家就更方便了。她的运动细胞并不太发达,每天在花巷里蹬着车子练摔跤,青一块紫一块还是兴致勃勃。墨池站在巷里陪着,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小时候,婧然学骑车就是他教的,小小的婧然几乎和自行车一般高,车座都够不着,从横梁下面偏过一条腿,颤颤巍巍地学骑车。墨池扶着后座推着她跑,帮她掌握平衡。他们跑过一条条小巷,洒下一路欢笑声。婧然没摔一次跤,就学会了骑自行车。现在轮到思存,他却不能扶着车后座陪她跑,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摔得七荤八素。
  思存不断探索研究,终于能歪歪斜斜地骑上个十米八米,一高兴,她加快速度,向右拐弯,想转到大马路上一显身手。墨池拄拐跟在后面,看出她的企图,想也没想,大喊一声,“你给我回来!”
  马路上人多汽车多,她这二把刀的技术,可不是闹着玩的!
  思存“骑”性正浓,听到身后一声吼,赶紧回头,自行车失去平衡,咚地撞在巷口的电线杆子上。思存被弹了下来,呈抛物线状跌落在地。
  “哎哟!”思存发出惊天动地的呻吟。
  墨池吓得心跳都停了,扔掉拐杖,大步跳了过去。他的腿禁不住剧烈的运动,刚到思存身边,膝盖一阵剧痛,人就坐在地上。墨池顾不得自己,扑过去扶起思存,让她靠进自己的怀里,“你怎么样?摔坏了没?”他焦急地问。
  思存吸着冷气摇头,她被摔得灰头土脸,疼得说不出话来。墨池忍痛站起来,扶起她。思存缓了半晌,龇牙咧嘴地扑扑一身的灰尘,又扑扑墨池身上的灰尘,心疼白了他一眼,“我摔就够了,你还陪着我摔。”
  墨池拉过思存的手,把她的衣袖卷上去,白藕似的胳膊,蹭红了一大片,隐隐渗出血珠。思存扯动嘴角,笑着说,“没事,我小时候玩躲猫猫,摔到猪圈里,比这严重多了。”
  墨池满眼痛惜,一听这话,扑哧乐了。这个耍宝的鬼丫头,前科累累,罄竹难书。
  思存帮墨池拾起拐杖,又扶起那辆倒霉的自行车。她指着后座说,“坐这儿,我推你回家。”
  墨池膝盖剧痛,逞强道,“你还一身伤呢,不用你推,我能走。”
  思存挑眉瞪眼,“让你坐你就坐!我又不是没推过你。”
  墨池看着越来越霸道的媳妇,无奈地摇摇头,乖乖坐在后面。
  回到家,上楼梯的时候,思存伤在膝盖关节处,两条腿都是僵的,不敢打弯,呈螃蟹状横进卧室。墨池麻利地拿出药箱,找出生理盐水、紫药水、镊子、药棉、纱布,一字排开。思存浑身一哆嗦。
  “坐这儿。”墨池学着思存刚才的口气说。思存知其不善,放弃抵抗,乖乖坐在床沿,墨池拉过椅子,坐在她旁边。撸起她的衣袖,用盐水帮她清理伤口。思存疼得哀叫起来,“好墨池,不用清理了,我拿冷水冲冲,过两天就好,我保证。”墨池不为所动,弄干净伤口,又涂上消炎的药水。思存疼得都快跳起来了,“好墨池,上药比挨摔还疼……”
  “包扎好就不疼了。”墨池闷声道。
  思存瘪瘪嘴,不再说话。墨池全神贯注,一瞬也不瞬也盯着她的伤口,长长的睫毛遮住又黑又深的眼眸。他一边上药,一边轻轻吹着。微凉的舒适一直吹进思存的心里,思存怦然心动,胸中突然被甜蜜充满,完全忘记了疼痛。
  墨池帮她包好胳膊,轻轻脱下她的外衣。衣袖都蹭破了,好好的一件小碎花衬衫,报销。墨池的手又搭上她的腿。
  思存很自然地双手勾上墨池的脖子,朱唇微启,脸色绯红。
  墨池拉下她的胳膊……“大白天的,干嘛呢?我是要给你的腿上药!”
  思存大梦方醒,才知道自己是沉浸在墨池的温柔中,情不自禁想歪了。她的脸更红了,把头深深地埋下去,不好意思看他。
  墨池手脚麻利的脱下她的长裤,好家伙,思存雪白的膝盖被磕成了两个烂桃子,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墨池心中大痛,饱蘸生理盐水的棉球,愣是不忍心往思存的膝盖上擦。
  思存闭着眼睛,双手死死抓住床单,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膝盖却止不住的抖。半晌,没有动静,她睁眼一看,墨池用镊子夹着棉球,在她膝盖前比比划划。
  思存吸着冷气,茫然道,“怎么不擦了?”
  墨池轻轻吹吹她的膝盖,一狠心,棉球连着生理盐水抹在思存的腿上。思存又哀号起来,一双小脚丫疼得乱蹬。墨池一手握住她的两只脚踝,一手迅速帮她清洗伤口。思存哎哟哟的叫着,只觉腿上一阵疼一阵凉的。过了一会,墨池沉声道,“都包好了,别叫了!”
  思存住了声,看到墨池已经开始收拾药箱,低头看看自己的腿,两个膝盖都被包上了纱布,硬邦邦象两根拴马桩。
  “墨池——疼——”她撒娇。
  墨池没好气地说,“活该,谁让你往电线杆子上撞。”
  思存委屈地嘟囔,“要不是你在后面叫我,我能撞上吗?”
  “对,都是我不好,我害你摔的跤!”墨池突然提高声调,激动起来。
  思存吓得禁了声,他这是怎么了?
  墨池看到思存目瞪口呆的样子,硬着心肠走到窗边,背对着她,不说话。
  思存委屈得不行,她都摔伤了,他不好好安慰她,哄她,居然还吼她,给她脸色看。一委屈,胳膊腿就更疼,思存眼睛一红,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半晌,墨池转过身,看到思存哭得梨花带雨,硬着心肠低声道,“自行车别骑了,不安全。”
  思存急了,站起来大声说,“怎么不安全?满大街的人不都在骑吗?”
  墨池大手一挥,不容反驳地说,“我说别骑就别骑,满大街的人没都象你这样摔跤。”
  思存提高声调,“我这不是刚学吗?”
  “刚学就摔成这样,再学几天不定摔成什么样子呢!”
  “我就是要骑,摔了也不用你操心!”思存一急,说话没了分寸。
  “我让你别骑你就不许骑!”墨池怒道。都摔成那样了,她还和他顶嘴!
  “我自己的自行车,为什么不许骑?你霸权,你法西斯!”思存急赤白脸,越说越没谱。
  “我法西斯?”墨池气得脸都黑了,指着自己,语无伦次,“我法西斯我会心疼你?我法西斯我会怕你不安全?我法西斯我……”墨池气晕了,舌头都不利索。
  思存语塞,说到底墨池是担心她的安全,她倒一通胡搅蛮缠。思存心里升起小小的愧疚,讪笑着扯扯墨池的胳膊,“好墨池……”
  墨池还在气头上,用力甩开她,“别碰法西斯!”
  思存夸张地抱住胳膊,蹲下去,“疼!”一下又挣到腿上的伤口,真真把她疼得眼泪直流,双手乱抖不知该捂胳膊还是该捂腿。
  墨池吓了一跳,竟然单腿蹲了下去,扶住她说,“哪里疼?快让我看看?”
  “哪里都疼——”思存脸都哭花了,一半因为疼,一半为了撒娇。
  “快起来,伤口不能活动。”墨池小心地扶思存,同时借助她的力量让自己站起来。弯腰检查她膝盖上的纱布,确认没有渗血,松了口气,低声说,“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我真没用。”
  思存瞪大眼睛,惊得眼泪都缩了回去,原来他不是气她横冲直撞,而是气自己没有办法保护她。她忙拉住他的手,急急道,“不怪你。我不疼,一点都不疼!”为了证明给他看,她还站起来踢了几个正步。
  墨池拉她回来,“别乱动,膝盖上的伤不容易好。”
  “放心,我皮实着呢。”思存突然想起墨池刚才也摔跤了,忙说,“让我看看你受伤没有。”
  墨池的手压在膝盖上,“不用看,没受伤。”
  “我看看!”思存卷起他的长裤,墨池的膝盖摔青了,一条腿几乎站立不住,微微发抖。思存知道墨池膝盖里有骨刺,别说摔,走路都会生疼。心里大痛,扶他坐在床上,故作轻松道,“咱俩真是天生一对,摔都摔得这么有默契。”
  墨池满肚子的火烟消云散,笑道,“你可得快点好,快开学了,你要是螃蟹似的横着去报道,多难看。”
  思存满脸泪痕,咧着嘴笑了,“不会的,我骑车去报道,谁也看不出来。”
  墨池吓一跳,“你还骑?”刚才全白说了!
  “那当然!”思存倔强地说,“好不容易学会了,当然要骑。你以为我骑车是为什么?骑车从学校回家多方便呀,我可以每天晚上回来看你,晚自习前再回去!”
  墨池心底最温柔的部分被她触动了,她折腾这一切,就是为了多和他在一起。可他还是不放心,“就你这技术?”
  思存不服气地说,“熟能生巧嘛。——哎,对了,墨池,你以前会骑自行车吗?”思存突然问。
  “会呀。我八岁那年就学会了。骑我爸的二八车,和你一样,把膝盖摔得稀烂。腿上现在还有疤呢。”墨池指给思存看,左腿膝盖上果然隐隐看到一块铜钱大小的伤疤。
  “那你后来学会了吗?”
  “当然。”墨池骄傲地说,“我骑了三天就会了。我上初中的时候,每天骑车送婧然去小学,再骑到我们中学。”
  “嘿嘿,你能骑好,我也能。”思存说。
  “你的腿,可能也要留疤了。”墨池心疼地说。
  “留就留呗。”思存不在乎,“留疤咱俩更天生一对了。将来万一失散了,凭腿上的疤就能找着。”她晃着两条腿,还挺得意。
  “那你可得注意安全,拐弯的时候,过马路的时候都下车,推着走。”
  “嘿嘿,那你算是同意让我骑车了?”思存高兴地说。
  墨池点头。心里哀叹思存扮猪吃老虎,每次争吵,都以他的妥协而告终。
  “哈哈!你太好了!”思存高兴地说。突然想起大事,“我有东西送你。”
  她爬到床底下,拖出一个大箱子,从箱子底下拿出一个纸盒子。“打开看看。”
  是一双黑色的皮鞋,上等的牛皮,泛着质感的光泽。
  思存得意地说,“卖磁带的钱,我先买了这双鞋,剩下的加上我平时攒的零花钱,才买的自行车。”
  墨池感动地摩挲着那双皮鞋,皮质柔软,鞋底厚实,还特别做了防滑处理。思存拣起左脚那只,帮墨池穿上,“试试看,舒服不?”
  墨池点头,“舒服,你买的都舒服。”
  “舒服就别脱了。过两天我就回学校了,你天天穿着我送你的鞋,随时都能想起我。还要给我写情书,每天一封。”思存毫不客气地给他布置任务。平时都是他给她买礼物,她最多给墨池写首诗什么的,墨池回信就也写诗,还比她写得好。这两年,他们通的信都攒了一抽屉,对这种互诉衷肠的方式还是乐此不疲。
  思存习惯性地把墨池用不到的左脚的鞋子收进鞋柜。墨池在工作中认识一个失去左腿的伤残军人,一家五口靠国家的补助过活,十分清贫。那位老兵和他身材相仿,墨池就让思存把他用不到的鞋子收进鞋柜,每年一次寄给那位老兵。
  这次,墨池却拦住了思存,拿过那只皮鞋,珍爱地放回箱子。“这个不给别人,我自己留着。”
  思存的嘴巴张成一个“O”字。墨池道,“媳妇送的皮鞋,我舍不得送给别人。用不到的也留着。”
  思存这次反应很敏捷,说道,“怎么用不到?我看书上说以后科学发展了,你的腿可以装假肢,装好后能正常走路,到时候不就用上了?”
  墨池淡淡地点头,没有作声。
  几天后,思存开学了。她果真骑着自行车去学校报到。她那辆飞鸽牌小坤车真是结实,擦干净尘土,又变得光亮如新。
  这是思存大三的下半学期。大学生活已经过去了一多半,302的女生都变得更加成熟了,聊天也经常说一些毕业分配的动向。她们面向全国分配,余小春梦想能分到北京,首都是她最向往的地方。张继芳和董丽萍都希望留在X市,可她们的男朋友又都在沈阳。谈起这个问题总是进退两难。刘英铁了心回新疆,她的家在那里,没有别的选择。苏红梅放了个暑假回来,蔫了不少。不再去参加舞会,也不参与大家的聊天,把自己关在蚊帐里,发呆。
  余小春说,苏红梅失恋了。
  其时她和思存走在去自习室的路上。一人抱着一摞书。思存的心思都在书上,漫不经心地答道,“不会吧!”
  余小春说,“我听地质系的人说的,她和江天南掰了。姓江的受不了苏红梅的小姐脾气。要知道,江天南也是高干子弟,他才不顺着苏红梅呢。”余小春不谈恋爱,各个系认识的人倒很多,男生女生都有。
  “哦。”思存淡淡地,若有所思。
  “思存,咱俩玩了这么多年,你告诉我实话,你是不是有男朋友?”余小春突然站住,认真地看着思存说。
  “啊?”思存收住脚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每个周末都去亲戚家,你告诉我,那个男的是不是你男朋友?”余小春从不拐弯抹角。
  “他是……”思存脸红了,正要说,突然背后有人叫她。
  思存回过头,看到一个穿着中山装的男生冲着他跑过来。“钟思存!我老远就认出你了!”男生高兴地说。
  “刘志浩!”思存也认出了对方正是多年没见的师兄刘志浩。刘志浩工农兵学员毕业后考取了师范大学的研究生,也算是扬眉吐气。他虽然和思存一起上过几次晚自习,私下交往却并不深。要不是这次偶遇,思存几乎忘了这个学长。她高兴地问道,“你学业如何?今年毕业了吧。”
  “毕业了!”刘志浩意气风发地说。“我被分配回了北方大学,教现代文学。”
  “呀,我们这学期有现代文学课,你是我的老师了。”思存拍手笑道。
  刘志浩微笑着点头,他着一副宽边眼镜,显得老练不少。“除了教课,我还负责团委。今年的迎新生联欢会也由我组织。思存,你文笔好,正好参与进来写稿子。”
  “好呀。”思存想也不想地说。她向来怕领导,怕老师。老师说的话,她绝对无条件服从。
  “每天下午四点到八点。就这一个星期。周六就开联欢会。”刘志浩说。
  下午下课,思存按时去活动中心。首先开会分工,刘志浩确定了联欢会的流程。刚刚进入八十年代,大学生的面貌却发生了很多变化。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大学生的思想更为活跃,他们紧跟改革开放的潮流,大胆创新。一个迎新生联欢会都整出诸多花样,短剧、哑剧、独唱、小合唱,甚至小提琴和钢琴都被搬上了舞台,充分展现了大学生多姿多彩的生活。
  思存负责整台联欢会的文字工作,她憋了三天,创作了一个大学生解放思想的短剧,剧本通过审核,演员就开始了紧张的排练。她又根据流程和节目写出所有的报幕词。刘志浩提出了大胆的想法,把联欢会的最后一项变成舞会,大家在乐曲声中翩翩起舞,迎接新的学年。这个提议得到了同学们的热烈拥护,思存想起她至今还带着因为参加舞会被罚的处分,现在老师却把舞会办到了校园里。思存心里涌起小小的高兴,虽然处分还没撤销,学校却已经用行动为她平了反。
  思存很快写好了报幕词,交给刘志浩。刘志浩看后说,“我没找错人,思存你真是个快手。你去找主持人,把词对一遍,根据他的语言特点再润一遍。”
  思存点头道,“主持人在哪里?”
  刘志浩抬起手腕看表,“应该快来了,我让他5点钟来的。”正说着,刘志浩抬起头,向门口挥手道,“江天南,在这边!”
  第 28 章
  果然看见江天南朝着他们走过来,思存吓了一跳,问道,“他来干嘛?”舞会还有两天才开始哪!
  刘志浩拉过江天南,笑道,“你们认识一下,这位就是主持人,地质系的江天南。这个是联欢会的文字统筹,中文系的钟思存。小江,你和思存对一遍报幕词。”
  江天南双手插兜,说道,“不用认识,我们挺熟。”
  思存道,“也不是很熟,就是认识。”
  江天南嘴角勾起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掏出一盒香烟,递给刘志浩。
  刘志浩道,“我不抽烟。”
  江天南自己衔起一颗,点上。“词给我,我去看看。”他从思存手里扯过报幕词,晃到后台去了。
  刘志浩道,“他这人就这样,其实是很有才的。能歌善舞,还不怯场。联欢会几千个观众,就得用这样压得住场的人。”
  思存才不感兴趣,完成了报幕词,她的工作就算大功告成。今天时间还早,她还想骑车回家陪墨池吃个晚饭呢。她说,“没事我先回家了。”
  刘志浩说,“别着急。一会你找江天南对一遍,看他哪里说得不顺,帮他改改。他们能说会道的,笔头功夫未必行。”
  “好吧。”思存听老师的话,来到后台,找到江天南。
  江天南坐在角落里,叼着香烟看稿子。一截长长的烟灰悬在空中,摇摇欲坠。思存走到离他一米远的距离,叫道,“词有什么问题吗?没问题我回家了。”
  江天南眯缝着眼睛看稿子,从稿子上面瞟了思存一眼,“正看着呢,不错,就是再口语化点就好了。”
  思存道,“你到时候口语着说不就完了,又没让你照稿念。”
  “也行。”江天南点头道。那截烟灰随着他点头,坠落下来。
  思存如释重负,转身就走。江天南眯着眼睛看着思存远去的背影,狠狠吸了口烟,把烟蒂扔在地上,用鞋底踩灭。
  思存骑着她的自行车,驶出校门。她归心似箭,自从有了这台自行车,她每周至少回家两次。当然,除了周六的那一次外,她要在饭后赶回学校,在熄灯前回到寝室。
  她哼着歌,以前走路要半个多小时的路程,她骑车十五分钟就到了。思存不禁佩服自己的聪明,要不是她坚持学会了骑车,她和墨池怎么可能每周多出这一次的相聚!
  思存回到温家小院,车子也不下,就那么跨在车上,开门,进院子。她蹬蹬蹬跑回卧室,墨池不在。她抿嘴一笑,拉开了书房的门。
  墨池正在写毛笔字,看到思存,眼睛一亮,手却并没有停,说道,“你怎么回来了?”
  “想你呗。”思存走到墨池身边,伸长脖子看他写的字。他写得是写意的草书,站在宽大的写字台前,腋窝撑着拐杖,运笔如飞鸟惊蛇。墨池教过思存正楷,却从没在她面前表演过草书。思存看得呆了,她费劲地认着墨池写的字,虽然认不全,却能看出,他写得是诗人舒婷的《致橡树》。
  “我如果爱你——
  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也不学痴情的鸟儿,
  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
  思存与其说是在朗诵,不如说是在背诵。《致橡树》是她和墨池都非常喜欢的诗作,当初是她在学校的学报上抄下这首诗,寄给墨池。墨池回信说,这首诗写得就是他们的爱情,不是奉献施舍,而是并肩站立,风雨同舟。
  从此思存更加喜欢这首诗,她越读越觉得舒婷写得就是她和墨池。墨池就是橡树,高大,有魅力,有深度,有内涵,而她就是他身旁的木棉,安静地、温柔地、坚定地站在他的身边,与他风雨相依,心灵相通,情投意合。
  思存随着墨池的运笔,轻声背诵,
  “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
  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
  仿佛永远分离,
  却又终身相依。
  这才是伟大的爱情,
  坚贞就在这里:
  爱——
  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
  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脚下的土地。”
  随着思存背完最后一句,墨池也完成了这幅书法作品,把毛笔洗干净,放在一边。思存立刻攀住他的肩膀,撒娇地叫道,“你会写这么好看的草书,怎么从没教过我?”
  墨池道,“你还好意思说,连楷书的基础都没打牢,怎么写草书?”
  思存撅嘴道,“上次夸我字写得好的也是你。”
  墨池笑道,“你的字在一般人里算好的,要说书法——”墨池故意板起脸,“还差得远呢!”
  思存嘿嘿笑道,“反正日子多着呢,我慢慢练,你慢慢教。”等墨迹干了,她收起那幅字,“这字归我了,回头我裱起来挂到我的床头。”
  “人家问你谁写的,你怎么说?”墨池对“亲戚”耿耿于怀。
  “我说我爱人写的。”思存毫不犹豫。
  墨池意外了,“不说是你亲戚了?”
  “丈夫也是亲戚啊,最亲的亲戚。”思存不想刻意隐瞒已婚的身份,也不好意思不刻意去说。因为她年纪小,同学们都自然而然地把她当做未婚,于是这个话题从没真正提起过。
  墨池怜爱地揉揉她的头发道,“饿了吧,看看阿姨今晚做了什么,不够的话再给你加菜。”
  “有什么我就吃什么,别动,让我靠会。”她把头埋在他的怀里,尽情□他让人安心的味道。
  他们一起吃了晚饭,夜幕降临,墨池道,“我送你回学校吧。”
  “不用,我自己骑车回去就好。”
  “天都黑了,我不放心。”墨池不容分说,换好衣服,换上思存给她买的鞋。
  “那我骑车驮着你。”思存想让墨池少走一半的路程。
  “自己骑才刚骑利索,还带人呢。你把车留在家里,周末坐公共汽车回来,周一早上再骑车回学校。”墨池早给她安排好了。
  墨池和思存并肩而行,慢慢走回学校。教学楼里已经灯火通明,墨池道,“快回去吧,还能赶上一节晚自习。”
  思存说,“路这么远,你累不累?要不先去我们教室休息一下再回去吧。”
  “不用。”墨池挥挥手,让思存赶快进去。看着她的背影融入浓重的夜色,他才转身,慢慢再走回家,
  思存回到寝室,取了水杯和书本。她们学校的晚自习到十点结束,现在才不到九点,她还能看一个多小时的书。匆匆走进教学楼,一个影子挡在了她的面前。
  “——江天南。”思存失声叫道。
  “我等了你一个晚上。”江天南说。
  “你等我干嘛?稿子需要改?”思存像只炸了毛的小刺猬,竖起防范的武器。
  江天南拉住她的胳膊,沉声道,“思存,你不傻,你知道我喜欢你的,是不是?”
  “放开我!”思存使劲挣脱,叫道,“你是苏红梅的男朋友!”
  “我和她已经分手了!”江天南大声说,因为激动,眼睛血红。
  “跟我没关系!”思存转身就走。
  “是和你没关系!”江天南追上她,“但我知道我喜欢的是你。我承认我以前没有耐性,所以才做了错误的选择。这一次,我要做一个对的选择——就是追求你。”
  思存站住,对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江天南,我告诉你,不可能。”
  “没有什么不可能。我会让你爱上我。”江天南不屈不挠。
  思存摇头,“不可能。”
  “理由!”江天南吼道。
  “理由就是——”思存顿了一下,决心把话彻底说开让他死心,“我已经结婚了。”
  江天南嗤的笑了,“思存,你真是小孩心性,又编这么不靠谱的理由。”
  思存气结,“爱信不信。”
  江天南坚定地说道,“这次我不会放弃的!”
  第二天,为了躲江天南,思存没去礼堂参加最后的彩排,反正该她写的她都写完了,去了也是看热闹。
  联欢会是在周六的下午,思存本来是打了如意算盘,早早溜回家去看墨池,再一起过个甜蜜蜜的礼拜天。吃午饭时却看到了刘志浩,刘老师让她下午早点去礼堂,顺便帮帮忙。思存只得应允了。
  礼堂被布置得流光溢彩,华灯闪烁,闭合的大幕上挂着“欢迎新同学”几个大字。一会幕就会拉开,呈献给学生们一场生动多彩的联欢盛会。
  思存们忙前忙后地摆鲜花、挂条幅、摆凳子,演员们在后台紧张地化妆,主持人江天南占据舞台一角,闭着眼睛念念有词,不见紧张,倒显出几分悠闲。
  偌大的礼堂里摆出几千个凳子也是个大工程,又要对齐,又要考虑间距。礼堂里放着振奋人心的《运动员进行曲》,三点钟,学生们陆续进场,绚丽的会场让他们发出啧啧的惊叹声。思存摆好凳子,近水楼台滴坐在了前排的中间位置。别的她都不想看,就想看她执笔创作的小短剧。
  时间到了,音乐声停止,学生们也很配合地安静下来。大幕徐徐拉开,灯光集中到舞台中央的男青年身上,墨蓝色的西装和雪白的衬衫让人眼前一亮,男生微微一笑,激情澎湃地执起话筒,“跟随时间的脚步,我们走进了生机盎然的八十年代。从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大学生到八十年代的第一批大学生,我们都是时代的宠儿。今天,在北方大学的校园里,为了祖国美好的前程,为了这充满活力的八十年代,为了我们光辉灿烂的未来,我们欢聚一堂,现在我宣布北方大学一九八零年度迎新生联欢会开始!”
  思存听得脸热心跳,这开场白是写的,感觉就像她在台上主持一样。底下的学生很配合地鼓掌,江天南从容目视台下,一一介绍了到会的校领导和各级各系的师生,舞台上虽然只有他一个人,却气定神闲,游刃有余。接下来江天南几乎摒弃了思存的原稿,只是按照流程自由发挥,他说,“为了迎接新同学的到来,我们特意为你们精心准备了这台联欢会。但这联欢会又不全为了你们,也为了展示我们这些恢复高考后第一代大学生、改革开放后第一届大学生的精神风采。下面请欣赏第一个节目——歌曲《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
  思存不得不承认,江天南的主持词里没有太多政策性、程式化的东西,却更加生动上口。思存创作的短剧安排在快结尾的时候演出,她创作得情节丰富,内容写实,却掌声寥寥。思存有点失望,几年后她才知道,小品重要的不是写实,而是夸张。
  联欢会上的思存心里可是万分不服气的,她已经想开溜了,她要回到家去,找墨池评评理,究竟是她写得不好,还是观众不懂得欣赏。场内的氛围不知道什么时候变了,从安静肃穆到激情热烈。思存听到江天南说,“下面要进入联欢会的最后一个环节——集体舞会。”
  台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同学们多是兴奋,同时却不知所措。毕竟会跳舞的学生实在是少数。江天南果然是个舞台天才,他灵机一动,马上想到自己表演,调动气氛,他随着音乐动感起舞,台下顿时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欢呼。
  江天南突然跳下舞台,又引起一阵惊呼。他迈着霹雳舞的步伐走到前排正中,向思存伸出了双手。正谋划着开溜的思存下了一跳,不明白状况。江天南又向她伸了伸手,思存听到欢呼、尖叫,甚至口哨。她终于反应过来,江天南是邀请她跳舞呢。
  思存摇着头往后躲。江天南不依不饶,绕到她的身后,双手随着音乐向上抬,做出邀请的动作。思存感到全场的目光都投向了她,于小春和刘志浩都在推她,思存咬咬牙,跟江天南上了舞台。
  思存从没有这样被众人瞩目过,紧张得手脚都硬了,不知道怎么放。她本来就不会跳舞,这会更像个稻草人一样,傻乎乎地伸着胳膊一动不动。江天南有办法,他拉起她的手,围着她,环绕、腾跃、起舞。思存就像个美丽的道具,在江天南的衬托下,不动不动也散发着韵律的光彩。台下的观众产生了两极分化,古板些的学生不好意思参与,主动离场了,大胆则的纷纷效仿,更有甚者,冲上了舞台,把主持人包围在中间,欢快起舞。
  舞台上人越来越多,江天南和思存被挤出了包围圈。思存紧张得鼻尖直冒汗,江天南伸出食指帮她抹掉汗珠,笑着说,“我们真是最佳拍档,看大家多高兴!”
  思存装作整理头发,挡开了江天南的手。他们被人群冲散,不等江天南回过神来,思存闪下舞台,跑了。
  思存径直跑回宿舍,大家竟然都在,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进过派出所的302女生学乖了,凡是跟舞沾边的,都离得远远的。思存默不作声地爬到她的上铺,与此同时,苏红梅嗵地从床上跳下来,摔门而去。
  躺在床上看书的于小春捅捅上面思存的床板,“苏红梅吃醋了。”
  思存想着心事,心烦意乱,并不搭腔。
  董丽萍来了精神,一骨碌爬起来道,“思存,江天南是不是又要追你?”
  于小春道,“江天南长得好,家世好。他爸和苏红梅的爸爸是同僚,都是地级干部!不过他没有你亲戚家的表哥好看,可惜了,他断了一条腿。”
  思存动了动嘴唇,于小春又说,“思存,你比苏红梅配得上江天南。”
  思存用被蒙住了头,烦躁地翻来覆去。她的计划全乱了,本来打算下午就回家,结果从联欢会上耽搁到现在。她现在根本没有心思回家,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墨池。别的男人在追求她,让她觉得——对不起自己的丈夫。墨池自从能站起来以后,每个周六傍晚都会在巷口等她,前几天她的自行车爆胎了,推着车走了很久,一进巷子,墨池架着双拐站在那里,还在等。
  想到这里,思存一骨碌爬起来。不管发生什么,她要回家去,回到最爱的人身边。墨池肯定会帮她想办法,有墨池在,她什么都不怕!思存重新充满了力量,穿戴完毕,撒腿就跑。
  她没想到,竟然已经快十点了,舍监阿姨都在准备锁宿舍楼的大门。思存赶紧跑了出去,骑上自行车,风驰电掣的回家。路上又黑又静,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为了抄近路,思存拐进没有路灯的小路,月光把她的影子投在地上,两边的杨树沙沙作响。思存毛骨悚然,低着头飞速前进。行进花巷,看到温家小楼里的灯光,思存的心里踏实多了。墨池并没有等在门口,都这个时间了,他肯定快睡了。思存轻手轻脚开大门的锁,心里盘算着墨池要是发飙的话怎么哄他。
  上至二楼,思存调皮地把耳朵贴在门上,听墨池的动静。意外的,她听到了陈爱华和保姆对话的声音。思存心里一急,推门而入。
  春天的故事
  作者:那口虫
  第 29 章
  陈爱华和保姆守在墨池的床前,保姆还拿着条热毛巾,捂住床头的输液瓶。陈爱华抚摸着墨池的额头,一脸的焦急。思存的脑袋一下子大了,一个箭步冲过去,叫道,“墨池怎么了?”
  陈爱华厉声说,“你还好意思问!墨池在外面等了你三个多小时,这么大的风,他的身体哪能受得了?”
  思存如当头棒喝,现在已是初秋天气,北方的夜晚已经很冷了,今天又是个大风天。墨池竟然在巷口等了她三个多小时!她蹲跪在墨池床前,墨池烧得脸色通红,一只手上插着针管,正在输液,闷闷地咳嗽。听到她的声音,费力地睁开眼睛,竟然还努力撑起身子,虚弱地对陈爱华说,“妈,你别怪她,我发烧两天了,和思存没关系。”
  “发烧两天还去吹冷风,你真是不要命了 !”陈爱华气急败坏地数落儿子,又心疼,赶紧扶他躺下。墨池顾不得在输液,用插着针管的手抓住思存的手,对陈爱华说,“妈妈,太晚了您和阿姨去休息吧,别为我担心。”
  陈爱华对思存嘴上虽凶,心里还是认可的。她起身道,“今晚睡轻点,要是不退烧就喊我。”
  思存忙道,“知道了。”她结果保姆手里的热毛巾。药水凉,输进身体又疼又冷,需要用热毛巾捂着加温。
  看着母亲走了,墨池虚弱地笑道,“别听我妈的。她就是喜欢大惊小怪,我没事。”
  思存都快哭出来了,“都是我不好。”
  墨池拉着她,让她坐在床边。他的手掌又干又热,灼痛的思存的心。墨池笑道,“以后回来晚了打个电话,你们老师办公室就有电话。”
  思存道,“今天晚上迎新生联欢会,我本来想溜来着,没溜成。”墨池病成这样,她决定先不说江天南的事。
  墨池又要起身,引发一串咳嗽。思存压住他,小声说,“你别动,需要喝水吗?”
  墨池摇摇头,平息了咳喘,问道,“开联欢会到这么晚,吃东西了吗?”他对她的要求越来越简单,吃饱了、穿漂亮了、每天开心了,他就高兴。至于她的学业,他早已不再担心。
  思存说,“你都病成这样了,就别为我操心了。我不饿,以后你要是再傻等我害了感冒,我就和你算账!”
  墨池还有力气坏笑,“怎么算账?”
  思存红了脸,在他肩膀上轻轻一捶,“反正就是要算账!”
  墨池笑得眼睛弯弯的,“我媳妇最厉害了,到啥时候都是你有理。我这辈子是逃不出你的手掌心了。”
  一瓶药水输完,思存帮他拔掉针。她刚来温家时,墨池的身体很不好,三天两头输液,这些护理工作她练得非常得心应手。这两年墨池身体好了很多,思存的手都生了。她很小心地拔针,生怕弄疼他。然后,迅速地用棉签按住针眼止血,一分钟后,又贴好胶布。
  全都忙完了,墨池又拉住她的手,生怕她跑了似的。思存顺势歪在床上,把头埋进墨池的胸口,闷声说,“你等不到我,是不是特别生气?”
  墨池抚摸她的头发,喘息着说,“不生气,就是很担心,不知道你出了什么事。”他没说,刚开始不是担心,而是失望。他下班就等在巷子的门口,等到夜幕降临,等到夜深人静。他总以为下一分钟思存就会回来,却总是失望。直到浑身发热,头重脚轻,被母亲和保姆搀回房间,他的担心已经完全取代了失望。现在看到思存平平安安的回家,他的心才落了地。
  “我能出什么事。”思存嘟囔。
  墨池故意把话说得轻松,“我怕坏人把我媳妇抢走了啊!”
  思存又想起江天南的纠缠,心中愤懑,试探着问墨池,“要是有别人喜欢我,追求我,你会怎么办?”
  墨池烧得昏昏沉沉,没有听出玄机,随口答道,“我会为你骄傲,因为你值得人去爱。”
  “啊?”这个答案太出乎思存的意料了。她失望地说,“那你就让人把我抢走啦?”
  墨池道,“当然不会。我会找那个男人决斗。杀死他,或者被他杀死。” 平日温文尔雅的墨池竟然面露凶色,被高烧折磨得失去光彩的眼睛也冒出精光,甚是吓人。
  “啊!”思存惊得嘴巴大张,足足能塞进一个鸡蛋。“为什么?”
  墨池故意恶狠狠地板起脸,嘴角却扬起笑意。 “因为爱情是有独占欲的,我就是要霸占你,占得牢牢的,谁想抢,都只有死路一条!”
  “那么,如果我不爱你了呢?”她常问墨池一写稀奇古怪的问题,墨池只当这个小姑娘傻劲又犯了,不耐烦地说,“你怎么可能不爱我?”
  “我是说假如。”思存打破沙锅问到底。
  墨池笑了,女人想象力就是丰富,学中文的想象力更是丰富,她常问她一些“我要是丢了呢?我要是傻了呢?我要是死了呢?”气得墨池想扯她的乌鸦嘴。思存振振有词说要写小说,搜集素材。几年了,也没见她写出什么。不过,老婆的问题,墨池还是会认真作答,“你要是不爱我了,我就会放手,让你到你爱的人身边去。”
  “为什么?你刚才还说要杀人。”
  墨池说,“因为爱你就要一切为了你好。如果你爱我,谁想碰你一下我都会和他拼命。如果你不爱我,我也会放你去爱别人。”
  思存歪着头,对这个答案不甚理解。墨池撑起身子,掀被就要下床。思存急道,“你又要干嘛?”
  墨池道,“有礼物送给你。”他脚步发软,在思存的搀扶下吃力地单腿跳到桌前,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精致的木盒。思存又扶他回到床边。几步路程,墨池已经全身是汗。
  思存帮墨池擦干汗水,才拿起木盒,边开边问,“这是什么?”
  盒子里有一只可爱的俄罗斯娃娃,和当初婧然送给她的俄罗斯娃娃大小相当,却是个男孩,金发碧眼,穿着俄罗斯传统盛装,像个新郎官。墨池笑道,“婧然送你的那个女娃娃,你跟宝贝似的。其实这个娃娃两个才是一套,一个新娘,一个新郎。以前只有一个,前几天我去友谊商场,看到了这个男娃娃,所以买下来送给你。”
  思存惊喜地抚摸着那个男娃娃,红着脸说,“这个是你,女的那个是我。”
  墨池把男娃娃摆在床头柜上女娃娃的旁边,笑道,“永远不分离。”
  墨池累了,浑身又开始发热。思存赶紧扶他躺下,给他又吃了两片退烧药。她自己也躺在他的身边,关灯睡觉。墨池一直紧紧搂着她,好像生怕她真的被人抢走一样。
  第二天,墨池没有退烧。这不是好事,持续发烧很有可能让他脆弱的肺部承受不住,导致慢性肺炎复发。思存悔恨交加,早知道墨池会为了等她病成这样,她宁可和老师闹翻也不参加那个劳什子联欢会。墨池一点也不在意,还歪理多多,“科学证明,时不时得点小病,释放一□内的病菌,就不会得大病了。”
  思存正在给他扎点滴,闻言白了他一眼,手上却极尽温柔之能事。可是墨池手上的血管太细,她又太久没碰过针,扎了几次都没成功,墨池的手上已经一片青肿。思存脸上沁出汗珠,说道,“要不找护士来家里扎吧。”
  墨池笑道,“不用。就你扎,挺好。”
  思存只得给他换了只手,拿止血带绑住他的手腕,在他手背上啪啪地拍。然后,在他手背上细细寻找血管。瞅准了,屏气凝神,把针推了进去。思存紧张万分地解开止血带,好在,这次终于一针见血。思存松了口气,调整液体速度,看着药水一滴滴的滴进墨池的身体。思存双手合十,喃喃自语, “快让他好了吧,要不,让我替他发烧也行。”
  墨池烧得浑身无力,听到思存的祈祷,心中却涌起了阵阵的暖流。这个死心眼的姑娘,为了他的健康,竟然祈祷以身相待替他生病。他又怎能不用全部的爱来呵护她?
  这一天他们过得安安静静,墨池输了一天的液,时睡时醒,思存一直守在他身边,他醒了,就喂他吃清单的稀粥小菜,怕他闷,又给他读书读报。等他睡着,就趴在他的身边打盹,像只乖巧的小猫咪。病中的时光,倒也惬意。
  晚饭后,思存收拾东西准备返校。墨池的热度似乎又高了起来,思存急得要去报告陈爱华,墨池拉住她道,“别告诉妈,一点小病她就大惊小怪。”思存道,“都烧了两天,还是小病吗?”墨池拉住她的手,“你留下陪我,我明天就能好。”
  思存放下书包,坐回墨池身边。他烧没退,她自然不会回校。病中的墨池精力不济,还没到八点钟就昏昏欲睡。思存索性陪他一起睡,她宽衣解带,钻进被窝,柔软的小身子贴在墨池的胸膛,给他干燥灼热的身体送去阵阵清凉。
  原本昏昏沉沉的墨池被她贴得心猿意马,登时兴奋。思存感觉到他的小腹紧绷,斗志昂扬。她被他的温度烫得浑身酥麻,微微战栗,声音颤抖地哼道,“墨池同志,你现在是病人,给我老实点。”
  墨池反身搂住她,把发烫的额头埋在她的胸口,喃喃地说,“病人的要求,可要满足我。”他单膝撑住身体,发起进攻。思存呼吸急速,浑身炙热,她口不对心地劝道,“你还在发烧,身体会受不了。”墨池嘿嘿坏笑着,“我健康得很!”他发起猛烈进攻,从未有过的热度直达她的内心深处,思存脑中最后一丝清明被激情取代,一层层热浪带着欲望的极致直冲云霄。他们紧紧相拥,仿佛在空中飞翔,又好像在热烈地燃烧。
  第二天清晨,思存一摸墨池的额头,竟是一手的清凉。忙给他凉体温,昨日还在高烧的身体竟然奇迹般地恢复正常了。思存高兴地说,“终于退烧了 ! ”墨池狡黠地笑道,“因为有最好的退烧药。”思存知道他说的是昨夜的激情,顿时粉面通红,那的激情在胸中还留有余味,让她直到现在都无法平静。
  墨池看看手表,催促思存道,“快上课了,你得走了!”
  思存故意磨磨蹭蹭,万分不舍地说,“我下午再走,上午是刘志浩的现代文学课,不上也罢,于小春会帮我答到。”
  墨池道,“那可不行,刘志浩跟你那么熟,你不上课他肯定能发现。他要是在考试上为难你就不好了,你还带着处分呢。”刘志浩平时和学生打成一片,上课却毫不含糊,尤其是考勤,迟到的警告,缺勤该科考试直接算不及格。搞得学生们既喜欢他又怕他,永远和他保持适当的距离。
  “处分”是思存心中永远的痛。学校都把舞会开到迎新生联欢会上了,她那个“资产阶级自由化”的处分却一直没有个明确的说法。毕业前要是不撤销处分,成绩优异的她就没法毕业。她找领导反映了几次,领导只告诉她安心学习,毕业前会给她撤销的。因为那个处分,她的大学生涯总是背着个无形的包袱,想不起来就算了,偶尔想起来,总觉得又委屈又担忧。
  墨池见她蔫了,知道自己说重了话,赶紧转移话题,“快走吧,我一会也得上班呢!”
  思存叫道,“你病还没好透呢!”
  墨池笑道,用报纸社论的口气说,“这叫轻伤不下火线。感冒发烧就不上班了,还怎么建设四个现代化?”
  思存摸摸他的额头,确定真的是没事了才说,“那好吧,反正我下午四点多就没课了,整好去你单位等你下班。”
  保姆已经在餐桌上摆好了早餐,招呼他们吃。思存捞了根油条啃着,请求保姆给墨池单做小米粥,油条,对于病情初愈的墨池,太油腻了。她快迟到了,叼着油条就骑上了自行。
  思存紧赶慢赶,总算赶上了刘志浩的现代文学史。大三的思存已经会评断一个老师,刘志浩做活动生动新颖,课却讲得比较呆板。现代文学史本来扩展内容就不多,刘志浩也没有太多的讲台经验。思存听得索然无味,开始盘算下了课怎么用最快的速度赶到另一教学楼的英语教室。
  思存这学期选修了英语听力与口语课,每周一上午十一点,正好是刘志浩课结束后的五分钟。刘志浩的教室在东楼五楼,英语口语在西楼六楼,路上哪怕耽搁一分钟,她都有可能迟到。听说这门选修课异常火爆,去得稍晚连座位都占不到。
  下课后,思存和于小春说了再见。于小春没有选修英语课。思存匆匆跑下五楼,又匆匆过马路,匆匆上六楼。才踏进西楼,就听见上课铃声震耳欲聋。思存跑得呼哧带喘,终于在英语老师刚刚开讲前冲进教室。
  果然火爆,教室里黑压压座无虚席,就连过道都加满了凳子。思存脸色通红地四下观望,进退两难。突然有个男生站了起来,让出一个空位。他旁边的另一个男生挥手叫道,“思存,过来,我给你占了位子。”思存抬眼一看,正是江天南。
  整个教室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思存。思存连忙摆手道,“有人坐了,我不坐。”
  江天南扬声道,“我刚才和他说好了的,位子是我给你占的,你来了他就得走。”
  教室里响起一片嘘声,老师刚讲了开场白就被打断,很是不悦地说,“要上课就赶紧找座位,不上课也别影响其他同学。”
  思存尴尬万分,只想尽快脱离焦点。她低下头,快步走到江天南的旁边坐下,拿出书本,坐端正。
  思存是在走神。她知道江天南的心思,和他坐在一起,怎么都别扭。她故意扭头不看他,自己都觉得做作,又正过身子,低头死瞪着书本,眼睛却不自觉地往江天南那边瞟。她暗暗想,只要江天南想和她说话或者搞小动作,她立马起身就走。大不了不上这门课。反正她们学校的英语类选修课不计入总成绩。没想到江天南若无其事地听讲,还不断会意地点头。思存自己闹了个没意思,赶紧集中精神,认真听课。进入八十年代,学英语的资源越来越多,老师进行了简要讲解后,打开收录机,为他们播放原文录音。江天南一边听一边快速地做英文记录,显然功底相当不错。思存的英语成绩也很好,但是她学得是哑巴英语,读写没问题,听说却差了很多。老师放的录音,她只能听个一知半解。
  这个老师很会调动课堂氛围,放完录音,马上安排了互动环节,请同桌之间模仿录音互相对话。选修这门课的大都是英语角的积极分子,不怕多说,就怕不说。对老师的安排热烈拥护。思存有点傻眼,她的同桌不就是江天南?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本来决定一言不发的,可是老师让同桌之间对话,她哪敢不对?她不情愿地对着江天南,摆出不合作的态度。江天南开始讲话,他的发音很标准,口语很流利,但是声音没有墨池有质感,思存皱皱眉,等他说完,面无表情地往下接。
  “You have such beautiful voice。”(你的声音很动听)做完练习,江天南说。
  思存瞪了他一眼,背过身去,扭头看后面两个同学的对话,不和他多废一句话。
  练习完毕,老师说,“下面请最先完成练习的一组到台上来表演一下。我注意到了,最先完成练习的,是中间的这两位同学。”老师走下讲台,站在江天南和思存的旁边。
  这节课的后半截,思存基本没听进去什么。刚才在台上,她紧张得磕磕巴巴,和江天南的倜傥风度形成鲜明的对比。下讲台的时候,她还一脚没踩稳一个趔趄,差点摔个大马趴。多亏江天南反应迅速,长臂一伸,一个猴子捞月把她捞了起来。教室里发出哄笑声,思存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第 30 章
  又是一个周一,墨池的身体已经彻底好了。上周思存几乎每天下课都会回家陪他,再赶着学校锁门前回去。短短七天,她的下巴尖了,身子瘦了。周日傍晚返校,墨池给她带了许多的好吃的,还让保姆给她装了满满一饭盒蒸肉排,让她给302的女生们打牙祭。
  思存高兴地抱住墨池的脖子咬他。墨池真是个好丈夫,不但把她喂得饱饱的,也不忘帮她做公关。这几年,302的女生没少吃到思存“亲戚”给带的鸡鸭鱼肉、时鲜水果。思存自行车的两个车把上都挂满了东西,晃晃悠悠地骑回学校。
  一进宿舍,思存看到宿舍中间的桌子上,放着好大一束鲜花。新鲜的玫瑰,红得象火,被包在彩色的包装纸里,怒放着,很是炫目。思存小时候经常采野生的玫瑰花,回家让妈妈给她烙好吃的玫瑰糖饼。这种包装精美的玫瑰,她只在苏联电影里看过,是用来送给心上人的。
  “谁的花?快收下去,看我给你们带什么好吃的来了。”思存拎着那么多东西,手都酸了。她也喜欢花,但至少要先把那两大袋子吃的放下才行。
  董丽萍道,“你还问呢,这是江天南送给你的。”
  思存惊得差点把手上的东西扔地下,“他送我这个干嘛?”
  “当然是在追你了。”张继芳说。
  余小春手最快,已经打开思存带来的好吃的,捞起一块肉排就啃,含糊不清地说,“江天南还真浪漫,这么一大束花,就托她们班女生给送来了。苏红梅还以为是送她的,结果空欢喜一场。”自从江天南重新开始追求思存,苏红梅就和思存开始了冷战。好在思存忙着惦记墨池,也没时间去在意她。
  思存瞪着那束花说,“他这样不好的。”
  余小春道,“你要是喜欢他,这就是好事。你要不喜欢他,这就是坏事。那你是怎么想的呢?”
  思存坐在余小春的床上,使劲瞪着花束,似乎这样就能让那恼人的鲜花消失。她斩钉截铁地说,“我和他当然不可能。”
  余小春不解地说,“江天南挺好的啊!”
  思存想起江天南就没好气,说,“你觉得好你跟他好去!”
  余小春摸摸鼻子。她知道思存的倔脾气。这丫头一犯倔,最好的方法就是不理她。她拿本书拍拍思存,“上你铺上去,我要睡了。”
  思存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江天南送的花就像个定时炸弹,静静矗立在宿舍一角,月光把花影凌乱地投在墙角,像个不怀好意的小恶魔。第二天又有英语选修课,思存因为缺少睡眠而昏昏沉沉,她舍不得逃掉一周只有一次的英语课,挨到下了刘志浩的课便拼命往英语教室赶,刚进教室,江天南又对她喊道,“思存,我帮你占了座位。”
  思存烦躁地转过头,她昨晚光烦恼花的事,把这位占座大神给忽略了。他倒还真执着,上礼拜给她占座,这礼拜又给她占座。眼看着老师又面露不悦,她灵机一动,对紧挨着过道的女生说,“同学麻烦你往里错一下。”她们的座位是中间四人,江天南坐在左边过道,右边给她空了一个位子,空位旁边又有两个座位。思存请右边的两个人往左挪,整好和江天南分开。
  下课后,思存没有立刻下楼,而是人都出去了,对江天南说,“以后你别帮我占座了。”
  江天南把书本塞进书包,“我就是为你占座才来上这个课的。”
  思存反感地说,“你没这个必要,也没意义。还有,那束花,你让谁送去的,再让谁拿走吧。”
  江天南没想到自己苦心经营的浪漫,思存毫不领情。他忍不住提高声调,“你为什么讨厌我?我们以前不是好好的吗?”
  思存冷冷地说,“我不讨厌你,只是我们不可能。你不用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江天南笑了,温柔地看着思存,“没试过怎么知道不可能?我是个挺好的人,真的。”
  思存咬了咬嘴唇,正色道,“我和你说了,我已经结婚了。”
  江天南笑着摸摸她的头,“傻姑娘,别再拿这么拙劣的话搪塞我,我不相信。听说你和余小春有约定,大学期间谁都不谈恋爱。”
  “你怎么知道?”思存挑挑眉毛。
  江天南道,“苏红梅以前告诉我的。你们宿舍的人她都说过,我对你印象最深。”
  思存道,“你还是和苏红梅好吧,她真的很在乎你。”
  江天南比划了个“停”的手势。“你不会为了苏红梅才不理我吧。我告诉你,我和苏红梅没有任何关系了,以后也不会有。”他从兜里摸出两张薄纸,递给思存一张,“我请你看电影。明晚7点的,《庐山恋》,你一定喜欢。”
  “我不喜欢,也不去。”思存被他纠缠得烦躁,一冲动,想也不想就把电影票撕得粉碎,拧身就跑。
  江天南被激怒了,还没有女生敢对他这么不客气。他追出教室,拦腰抱住思存,低吼道,“我哪对不起你了?你撕电影票算什么意思?”思存死命掰他的手,叫嚷着,“没意思!你给我放开!”
  “不行,你给我说清楚!”江天南脾气上来,也是个不依不饶的主。
  “我说清楚了!你不信拉倒!”思存大声叫着,正是下课吃午饭时间,楼道里人流不断,大量学生驻足围观。思存没见了这种场面,被逼急了,转身对着江天南连打带踹,江天南对人群视而不见,拖着她冲到楼梯口,一只手就把她按在墙上,想也没想,对着她的嘴就吻了下去。
  思存吓得心跳都停了!她眼泪马上就涌了出来,双手握拳,死命地推江天南。瘦小的她哪里是江天南的对手?她的反抗反而引发了江天南的征服欲,他牢牢压住思存,拼命□她的嘴唇。思存顿时气都喘不过来了,她无法动弹,只能用牙齿去咬江天南,看上去好像在回应他。血腥的味道很快在她的嘴里蔓延开,她恶心得想吐。江天南吃痛,终于松开她,往地上连吐几口带血的唾沫。人群发出惊叫,他猛然冷静下来,看到旁边站满了围观的学生,有的静静地看,有的热烈议论,还有的女生捂住眼睛,一副看到有伤风化场面的表情。
  江天南迅速反应,脱下外套,罩在思存的头上,搂住她就往外走。思存哭得身子都软了,还在拼命地反抗,江天南压低声音吼道,“快走,我是为你好!”
  江天南连拖带拽,把思存弄下楼。思存惊吓过度,几乎丧失了行动能力。一到平地上,她的腿就往下软,一个踉跄跪在地上。楼下的学生莫名其妙地看着被蒙住头的思存,江天南一咬牙,把她拦腰抱了起来,拔脚就往女生宿舍走。思存在身体腾空的一刹那就昏了过去,任凭江天南把她送回宿舍,安置在于小春的床上。
  苏红梅也在宿舍,冷冷地看着他。江天南拿下外套,边穿边对于小春说,“我闯祸了,你照顾好她。”
  于小春跺着脚说,“到底怎么回事?”
  江天南说,“一言难尽,我先去给她打饭,她醒了得吃东西。你守住她,宿舍里千万别留她一个人。”
  一小时后,思存迅速成了学校的头号名人。“接吻事件”借着午饭的时间在食堂传播,又从食堂传到教室,从教室传到每位老师的耳朵。八十年代初的大学校园,学风严谨,校风严正,绝无仅有的桃色事件不亚于头号新闻,火速流传。许多人兴奋地议论这件事,很快衍生出众多版本。
  版本一:思存是江天南和苏红梅之间的第三者。这么大胆开放的女孩子,苏红梅怎么可能是她的对手?
  版本二:出身农村的思存看中了江天南的高干家庭,不择手段,用极端的方式获取江天南的感情。
  版本三:思存和江天南本来就是情侣,思存在教室里让江天南吻她,江天南不肯,思存耍了小脾气,江天南只好追出去吻她。
  ……
  虽然离开现场时江天南套下外套蒙住了思存的头,但她的名字还是被传扬了出去。“第一女主角,中文系三年级的钟思存,长得漂亮,学习成绩好,文文静静。没想到她是这样的人,一点也不象表面那么清纯乖巧。”人们如是说。更不知是谁把当年舞会上的事情也翻了出来,钟思存一进大学就参加高干子女举办的秘密舞会,处心积虑地认识干部子弟。
  “女流氓”、“坏学生”的名声不胫而走。下午上班的时候,已经惊动了系主任和校长。那时思存已经醒了过来,十分虚弱,蜷缩在被子里哭。江天南给她买的饭放在床头,她一口也不肯吃。于小春对江天南说,“你快走吧,别在这刺激她了。”江天南只得说,“我在男生楼405宿舍,有事一定要去找我。”
  江天南走了,苏红梅也跟了出去。于小春掀开被子,“别怕,他走了。”思存却紧紧拉住被子,把自己蒙个严实。余小春叹了口气,“要不你再睡会。睡一觉就什么都忘了。”
  可是思存没有机会睡,很快有外宿舍的人跑来报信,学生处的老师要来和思存谈话。于小春不顾思存的反抗,把她从被窝里拎出来,用热毛巾帮她擦脸,给她把头发梳理整齐。本来就是说不清的事,要是再蓬头垢面、披头散发,事情就更严重了。
  刚把思存捯饬好,学生处的两名女教师就来了。一个四十多岁,一个二十多岁,都穿着灰色布袄,梳着整齐的短发,还都用黑发卡把碎发别在脑后。
  年纪大的老师先开腔,问了句废话,“谁是钟思存?”宿舍就两个学生,思存哭得面目浮肿,余小春站在她身边比正常略显紧张。那位老师说,“我姓张。钟思存,你说说今天中午在教学楼里发生的事。”
  思存的眼泪又下来了,她咬住嘴唇,不住地摇头。那么多人都看到了,她还有什么可说呢?
  年轻的女教师没好气的说,“哭什么哭,有脸做就没脸说了 ?”
  于小春不高兴地反问,“思存做什么了?”
  年轻老师瞪着她说,“没你的事,别插嘴。”
  于小春闭了嘴。张老师看了年轻老师一眼,平和地说,“小李,把事情调查清楚就行。”
  李老师煞有介事地从随身的黑色布兜子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笔记本,做好记笔记的架势,“钟思存,你交代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抵赖是没有用的,江天南已经什么都说了。”
  于小春听不下去,忍不住又插嘴道,“她犯什么错就交代了?就抵赖了?告诉你们,思存是受害者,一直是江天南追她,她从没答应!”
  李老师啪地合上笔记本,生气地说,“你再影响老师工作,就请出去!”
  于小春说,“这是我们宿舍,我是证人!”
  张老师年纪大些,也老练很多。她环顾宿舍,看到了墙角的那一大束玫瑰花,问于小春道,“这花是谁的?”
  于小春语塞。张老师笑眯眯地说,“我听说,昨天江天南从学校的花坛里剪了不少花,应该就是这些吧。怎么会跑到你们宿舍来呢?”
  于小春被老师成竹在胸的语气激怒了,她大声说,“你们是来调查的,还是来定罪的?告诉你们,思存才是受害者,她被江天南强吻了,她不是自愿的!你们是不是女人,你们有没有同情心?”
  李老师怪声怪气地说,“我只知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于小春说,“她“为”什么了?就算她主动跟人接吻又怎么了?《大众电影》去年就登出接吻的海报了!”她说的是《大众电影》1979年夏天刊登的外国电影封底,当时还引起了轩然大波。
  李老师冷笑了,“《大众电影》是登接吻的海报了,可是你可别忘了,那是资产阶级、腐化堕落!今天钟思存做的事情,和那没有区别!”
  眼看着正常的调查成了于小春和李老师的辩论,张老师赶紧清清嗓子,让她们打住。“你们都别说,让钟思存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又对思存道,“钟思存,你别怕,要是最后证明你是受害者,老师会给你公道 !”
  思存漠然地坐在床上,看着她们。她的嗓子哭哑了,眼睛哭肿了。她紧紧地闭住嘴,一言不发。好像她什么也不说,事情就没有发生过。
  干坐了一会,张老师知道今天是问不出什么了,便对李老师说,“咱们走吧,去档案室看看她的资料,叫她家人把她领回去。”
  第 31 章
  三十一
  江天南给学生处的说法是,他们是正常谈恋爱,学生情侣,光明正大。张老师没有问出什么来,次日便去档案室调来了思存的资料。她倒要看看,这个胆大妄为的女生这三年的一切记录。
  思存的学生档案,堪称风头学生的表率。成绩年年前三,却没有获得过学校的任何荣誉和奖励。原因在于她大一那年因为资产阶级自由化而被学校处分。
  张老师摇着头对李老师说,“这是个什么学生!资产阶级自由化、乱搞男女关系,学习好又怎样?我倒更喜欢笨些的学生,听话好管。咦——”没等李老师搭腔,她又有了重大发现。思存的入学记录上,婚否一栏竟填着“已婚”。
  如果她已经结了婚,再发生这样的事,那么性质就是“生活作风问题!”张老师立刻按档案中留下的电话拨通了墨池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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