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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故事

_7 王浅 (当代)
  “喂,”张老师说,“请找钟思存的丈夫接电话。”
  这个时间,墨池在上班,是保姆接的电话。不明就里的保姆把墨池办公室的电话告诉了老师。一分钟后,墨池接到了张老师的电话。
  墨池被这个电话惊呆了。电话里的老女人说思存在学校有伤风化,请家属来学校协助调查!墨池简直以为这是谁在跟他开玩笑。他们昨天还在一起,今天思存怎么会有伤风化?
  他请了假,立刻赶往北方大学。事情不宜声张,他没有跟章伯借车。民政局离北方大学很远,他靠一条腿走路远不能及。一咬牙,他平生第一次坐了公共汽车。站在车站等了足足半个小时,汽车才晃晃悠悠地驶来。等车的人群一拥而上,墨池被挤在最后。一到车门前,他傻眼了。那车门离地足足有半米高,他拄拐杖根本够不着!可是不用拐杖,他用一条腿也无法蹦着上去!墨池的脸色瞬间退成了毫无血色的惨白。所有的人都上车了,一车人都在等他,他束手无策。
  司机发动了引擎,叫道,“残废人要有家属陪同上车。没人陪别上了。”说罢就要关闭车门。
  墨池想着思存,顾不得品味屈辱,双手把住车门,恳求地对司机说道,“同志,我有急事!”司机停顿的当口,墨池靠着双手的力量,半爬着登上汽车。售票员疾步过来,帮他收好拐杖,没等他站稳,车就轰地一声开了出去。
  墨池刚才光顾为思存担心,他不知道思存又惹了什么祸,那个只会在窝里横的丫头,在领导面前不定怕成什么样!他要赶去保护她,却在路途的一开始就受了奇耻大辱。这个耻辱不是司机给他的,而是他自己给自己的。谁让他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左边臀部以下空空如也,仅有的一条腿又不能支撑他不动声色地上车。现在,一车人都在看着他,靠车门最近的小伙子站起来给他让了个坐。不容他推辞,一把把他按了下去。
  旁边的姑娘赞赏地对小伙子说,“你还挺善良。”
  小伙子笑道,“学雷锋做好事嘛!”
  车上的人发出善意的哄笑。墨池的脸阴得比暴风雨来临前还要可怕。他重新走向社会后,受到了良好的保护,看在他父亲的面子,他在机关备受尊重,人们尽量地把他当成健康人对待,没有人多看他的腿一眼。而现在,满满一车人都在肆无忌惮地观察他的残腿,甚至有人还在指指点点。他以为有了思存,他就不再在乎别人的眼光。可是他真的快要坐不住了,他牢牢扶住把手,控制自己不要不计一切后果地跳下车,落荒而逃。
  北方大学是终点站,车上的人已经不多。下车的时候,售票员扶了他一把,善意地对他说,“以后让家人陪着你出门,一个人多不方便。”
  墨池的心又被狠狠地扎了一把。他慌乱地点头,脚刚落地,就挥动拐杖,疾速往学校进。他觉得他不是去救思存,而是让思存救他。这一路的担忧与羞耻,让他也到了崩溃的边缘。
  一路打听,一路通报,墨池找到了学生处。张老师不但惊讶,甚至有些兴奋了,“你真是钟思存的丈夫?”原来她的丈夫是这样一个残废,难怪小姑娘会那样。
  墨池沉声道,“思存在哪里?你们把她怎样了?”
  张老师道,“我们能把她怎样?你去问问她把自己怎么样了吧。”
  张老师带着墨池来到女生寝室。三层楼对墨池是个考验,他上一层,休息一下。张老师动了恻隐之心,要扶他,被他挣脱了。他要保留最后一点尊严。
  女生楼里鲜少有男生光临,江天南昨天是硬闯,墨池则是被老师带进来的。他的出现引起了所有人的注目礼。一个残废,只有一条腿,吃力地走,慢慢地挪,到她们女生楼来干嘛呢?
  他们走到302的门前,张老师敲了敲门,不等回答,就推门而入。宿舍里的三个人都大吃一惊!
  这个时间思存她们班有课,思存从昨天到现在都不肯离开宿舍一步,于小春怕她想不开,寸步不离地陪着她。江天南下午竟也逃课来到她们宿舍,负荆请罪。这样一个尴尬的场面,因为墨池的闯入而更加窘迫。
  思存看到墨池,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这次她没有向以往闯了祸一样,一头扎进墨池的怀里。这两天她脑中反复环绕的是,她还有何脸面去面对墨池!她还没有想好,墨池竟从天而降了!她不知所措,比昨天刚被强吻了难过得还要厉害,蜷缩在于小春床上的一角,瑟缩着,战栗着。
  “钟思存,你丈夫来了,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思存连出声的力气都没有了,眼泪不停地流着,绝望地摇头。
  江天南万分惊诧,“思存,你真的结婚了?”
  于小春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她见过墨池,这不就是她常常问思存的亲戚家表哥吗?怎么突然成了她的……丈夫?
  墨池已经无法顾及任何人的眼光,他快步走到思存身边,扔下拐杖,把思存抱在怀里,什么也不问,只是不住地说,“别怕,有我在。”
  思存使劲地摇头,用力推墨池。她觉得自己根本不配墨池的怀抱 !墨池抱紧她不撒手,在她耳边低声说,“什么事也没有,我带你回家。”
  张老师和墨池说了事情的经过,墨池忍气吞声地听着,不做任何评价。等张老师说完了,墨池说道,“老师,我能带她回家休息几天吗?”
  张老师同意了。墨池又请求张老师借他用办公室的电话。他向章伯借了车。思存哭了两天,没有吃饭,虚弱得路都走不了,他必须让章伯的车送她回家。
  于小春扶着思存,墨池自己拄着拐杖,慢慢走下三楼。穿过广阔的操场。残疾的墨池和昨天大出其名的思存引起了路人的侧目。走到校门口,章伯的车还没有来。墨池跟于小春说了谢谢,请她回去。他搂住思存,为她挡住秋天的冷风。
  背后有人拍墨池的肩膀,墨池一回头,看到江天南蔑视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他,最后,目光停留在他的断腿处,凝固了。思存颤抖得更厉害了,眼泪哗哗地流。墨池强压住胸中的火气。他恨不得揍江天南一顿,把他撕得粉碎。默默握紧拳头,他告诉自己,他现在的责任是保护已经崩溃的思存。
  江天南转向思存,淡淡地说,“原来你真的结婚了。”
  江天南又说,“原来你的丈夫是个瘸子。他配不上你,我一定会拯救你。”
  墨池强压的怒火终于被引爆了。他放开思存,一拳向江天南的鼻子砸去。江天南向后一闪,堪堪躲过了鼻子,那一拳重重地打在他的颧骨上。江天南用手背蹭一下伤处,冷笑道,“我不和瘸子动手。”
  墨池忍无可忍,爆发出一声怒吼,整个人向江天南扑过去!打架,对任何一个从青春期走过来的男孩都不陌生,墨池也不例外。在动乱的年代,他曾经用拳头保护过年幼的妹妹。今天,他又要用拳头来捍卫他和思存的尊严。江天南催不及防,被扑倒在地,墨池的拳头呼啸着砸在江天南的脸上、身上。江天南也不是省油的灯,翻滚着把墨池压在身下,怪叫着把拳头打在他的胸膛,砰然有声。
  思存大哭着扑过去,试图挡在墨池的身前。她哭着求江天南放手,已经打红了眼的两个男人哪肯罢休,江天南把思存拨到一边,极度虚弱的思存瘫倒在地,绝望地看着江天南边攻边守渐渐占了上风,墨池却完全不肯防守,门户大开,他的嘴角、额前淌出红色的血迹。江天南也好不到哪去,鼻青脸肿,甚是狼狈。激烈的打斗引来了校内外行人的围观,江天南利用身体的优势,从灰尘四起的地上爬起来,墨池抱住他的腿就要把他拉倒,江天南转身对着墨池猛踹!他没有想到看似文弱的墨池这么能打,他的脚揣在墨池的胸前、腰侧,墨池都不肯松手。江天南一发狠,对着墨池左腿的残根,狠狠踹去 !断腿后疼痛一直没有离开过墨池,此时脆弱的残腿猛然吃痛,让他顿时脑中轰鸣阵阵,双手还使劲地拽着江天南,试图把他拽倒。墨池眼前发黑,头脑发昏,他已经看不见眼前的一切,惟能感觉到思存挡在了他的身前,双手护住他抽搐的残腿,江天南揣在他的腿上,也伤在思存的手上。墨池全身无力,双手一软,他放开了江天南。
  江天南冷哼一声,“还打吗?你打我奉陪!”
  墨池沉默地喘息。
  江天南拔脚就走。思存硬撑着自己,扶起墨池瘫软的身子,手忙脚乱地给他擦嘴角的血迹,压住不住抽动的残腿。她已经不能思考,控制不住地哭着,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只是不断地叫着他的名字,“墨池、墨池。”
  墨池目光空洞地揽过思存,握住她青肿的小手,思存全身都在剧烈地颤抖,墨池把她整个搂在怀里,象一对无助的小兽,蜷缩在地上,拥抱着安慰对方。
  章伯来的时候吓了一大跳。连忙把墨池抱上汽车,又扶思存坐在他的身边。忠诚的老司机知道自己不能多问什么,只能平稳快速地把车开回温家小楼。
  墨池身心受创,站都站不稳,根本无力上楼。章伯把他背回房间,问他用不用请医生。
  墨池漠然地摇头,半晌,请求道,“今天的事情,不要告诉我父亲。”
  章伯叹息着走了,思存瑟缩在大写字台前,一句话也不敢说。
  墨池架起床边的拐杖,慢慢走到思存的身边。他的腰也受伤了,走一步都是钻心的痛。他默默扶着思存,带她到浴室,用冷毛巾一遍遍地敷着她脸。思存哭了整整两天,面目苍肿,往日灵动的大眼肿成一道窄窄的缝。思存哭都没力气了,一遍遍干噎着。墨池用冷毛巾细细擦她的脸,擦她的眼睛、鼻子、嘴。凉意让思存好受了些,她逐渐镇定,看到墨池不但脸上血迹斑斑,身上更是混合着泥和土。
  思存伸手要帮墨池解开外套。他必须换衣服、洗澡、上药。墨池默默把她推出浴室,自己处理好一切。
  推门而出,思存一直站在门口等他。手里捧着他的睡衣。墨池接过睡衣,无言地牵着她走到床边,扶她躺在床上,帮她盖好被子。思存伸出手,死死拉住墨池的手。墨池挣脱了,停了一下,他俯下身,在思存的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
  他从来没有这样吻过她,专注、轻柔、小心,神圣而不带爱欲,仿佛在吻一个刚刚出生的天使。
  两天没吃没睡的思存终于支撑不住,在墨池温柔的目光中,安静地睡了。沉睡让她错过了墨池深情而痛苦的眼神,错过了墨池轻柔的拥抱,也错过了墨池触在她唇上蜻蜓点水般的亲吻。思存发出细微的鼾声,墨池起身,走出房门。
  第 32 章
  三十二
  思存从噩梦中哭着醒来,头痛欲裂。屋子里黑漆漆的,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思存摸索着起身,惊动了浅眠的保姆。
  “你终于醒了。”保姆松了口气,连忙打开床头灯。思存惊讶地发现她的手上插着针管,正在输液。
  保姆说,“你睡了一天一夜了。护士给你输了镇静剂和营养剂。你感觉怎么样 ?有小米粥,我给你端去。”
  思存想起前日发生的一切,墨池把她接回家中,哄她睡觉……“墨池呢?”她惊恐地哑着嗓子叫。他没有守在她身边,是不要她了?还是病倒了?
  保姆神情闪烁,“你都三天没吃东西了,先喝粥吧。”
  “阿姨,你告诉我,墨池呢?”思存拉住保姆,泪光点点,苦苦哀求。她想起了墨池和江天南的打斗,墨池占了下风,被打得遍体鳞伤。“他去找江天南报仇了吗?他被送进医院了?”思存语无伦次滴说。
  “没有,他在书房,一天没出来。市长和陈主席都很担心。他们今天去北京开会了,走前让我守着你。”保姆眼见瞒不下去,只得说了实情。
  思存拔掉输液管,掀被下床。却没想到脚下虚浮,腿一软就要往下倒。保姆赶紧扶住她,迅速端来小米粥,“就算要去,也要喝了粥长点力气。”
  思存一口气灌下一碗粥,慢慢走到书房门口。
  思存的手握在门把手上,心里却犹豫了。她记得自己遭遇了什么事情,墨池为了她遭受奇耻大辱。她的心颤抖了,这样的自己,墨池会原谅吗?
  思存扭动把手,书房门应声而开。里面寂静而黑暗。
  墨池会去哪里?思存下意识地打开电灯,吓得惊叫起来,墨池没有声息地坐在那里,面无表情,一动不动,象一尊痛苦的雕像。
  “墨池……”思存颤声呼唤他的名字。墨池空洞的目光向她一闪,又归于沉寂。
  思存走上前去,蹲在墨池的身边。墨池左边空空的裤腿软软地摊在椅子上,靠近残根的地方渗出斑斑血迹。思存吓坏了,发着抖说,“你怎么了?你还在流血 !”她手忙脚乱地把空裤腿卷上去,那短短一节柔软的残根淤青血肿,伤口处已经结了薄薄的血痂。
  任凭思存慌乱着,墨池目光空洞,看着前方,没有任何反应。
  思存哭着大声说,“墨池,我知道我错了,我是个坏女人,你惩罚我吧,你说句话吧!”她握住墨池的手,把它贴在自己的脸上。那双手又让她大吃一惊,墨池原本纤长白净的双手肿得象两个馒头,关节处裂开数道细细的口子!思存看看他的手,又看看他的腿,蓦然反应过来,他竟然自残!多么绝望的发泄,才能凭一双手,在腿上留下那么深的痕迹!
  “墨池,你这是为什么啊!”思存的眼泪流淌下来,划过脸颊,滴在墨池的残腿上。咸涩的泪水刺得残腿一阵抽痛。墨池轻微地颤了一下,做出今晚第一个动作。
  “墨池……我错了。我应该早告诉所有人我结婚的事情……我应该不去选修英语课……我应该和学校承认错误……她们就不会找你了……”
  墨池的手缓缓抬起,落在思存的头上。就像平时他安慰她一样,摸摸她的小脑袋。半晌,他抖着嘴唇,缓缓地说,“你没有错,是我错了。我不应该是个残废,让你被欺负。”他的声音低沉嘶哑,嗓子好像上了锈,似乎一百年没有出过声音。
  “不是!不是!”思存疯狂地叫着。墨池误会她了,完全误会了!“我从没嫌你残废!我不是因为这个才不告诉她们!我只是不好意思说……我真的错了……”思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给了江天南可乘之机……我伤害了你……”她扑到他的怀里,用流满泪水的脸贴他的脸。硬硬的胡茬扎疼了她的心,墨池却毫无反应。她吻他的脸,他却轻轻推开了她。
  他用的力气很小很小,思存却几乎被推了个趔趄。他推开了她的心,是意味着他不要她了吗?
  恐惧感攫住她的灵魂,她哭喊着,“我真的不是嫌弃你……你不能不要我,你惩罚我,但是你不能不要我……”她从没有这样放纵地大哭过,嗓子里几乎呕出血来。
  墨池的目光飘到思存的脸上,闪过意思痛楚,又马上归于沉寂。“我想一个人呆会。”他淡淡地说。
  “不行,你在流血,你脸色很差,我得给你包扎,给你吃饭。”思存像个热锅上的蚂蚁,焦急地张罗着,却不知道先干什么。她不敢离开他一步,生怕他从此不再让她进来。
  “不用,我没事。”墨池的声音更加冷淡。
  思存单膝跪在他脚下,抱住他唯一的一条腿,执拗地摇头,“不。”
  “出去。”这一句,更加简短,更加疲惫,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完这句,他就仰在椅子上,一动也不能动。
  他不想要她……思存绝望地想。墨池的脸色惨白,连嘴唇都是白色的,眼睛凹陷下去,失魂落魄。思存想到他也是一天一夜没有吃东西,他的身体禁不住这样的折腾。她咬咬牙,转身离去。
  过了一会,保姆按照思存的要求,端着粥来到书房,推门,没有反应。扭把手,纹丝不动。墨池反锁了房间。为温家服务多年的保姆深知墨池的倔脾气,无奈地摇摇头,走了。
  思存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几天来的一幕幕在她脑海里放着电影。三天前,一切还好好的,那天是周日,墨池小病初愈,他们一起出去走了走,路过电影院,看到了《庐山恋》的大幅海报。张瑜和郭凯敏在海报中笑得甜蜜而幸福。他们知道,这部电影讲述的是一个美好而浪漫的故事,报纸上说这是一部解放思想的电影,第一次直面描述了年轻人的爱情,张瑜在影片中的几十套裙子成了大城市女孩子竞相模仿的对象。墨池排队买票,轮到他们却刚好卖完了,可见这部影片受欢迎的程度。思存略显失望,墨池说,没关系,下礼拜我提前几天就来排,就等你周末回家,我们再来看。
  江天南神通广大,竟也搞到了《庐山恋》的电影票。思存当时嘴上说没有兴趣,心里却在期待周日和墨池再去电影院。她气不过江天南的纠缠,一怒之下撕了电影票,江天南强吻了她,竟成了轰动学校的大新闻。
  思存已经不去想学校会怎么处置她。她只想怎么能让墨池原谅她。
  她被别的男人吻了,在她们乡下,这是伤风败俗的事情,这样的女人是破鞋,是□,是不值得原谅的。村东张庆的媳妇,上山砍柴被老鳏夫仁胜羞辱了,那双脏手在她屁股上摸了一把。仁胜喝多了酒把事情告诉了张庆,张庆媳妇受不了村里人的指指点点,竟然投天马河自杀!
  她的事情比张庆媳妇有过之而无不及,她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受羞辱的,她已经是不清白的了。墨池能够受得了吗?甚至连墨池也和她一起受了羞辱,他是自尊心那么强的一个人,平时连她都从不提及他的残疾,他却被人狠狠羞辱心中的最痛处!江天南那粗暴的几脚不仅仅是踢在墨池的断腿上,更是踢在他的心里 !她恨自己,当时怎么就瘫软得一点力气都没有。她为什么没有冲上去把江天南杀掉!
  墨池一定不会原谅她了!
  她不求墨池原谅她。至少,他能不能不赶她走?让她留下照顾他。他有很多只有她才知道的小毛病。每到周末,他只有她陪着才能入睡,否则就会失眠到天亮。他的腿一到阴雨天就僵硬疼痛,别人谁也不能碰,只有她能帮他按摩。书架上最高一层的书,他那么高都够不着,必须她踩着椅子上去拿给他。如果她不在他身边,他该怎么办呢?
  好吧,好吧,她承认,她更离不开他。每周三次,她必须收到他火热的来信,才能安心上学。三年多来,不曾间断;打雷的夜晚,她必须缩在墨池的怀里才敢睡觉,要是万一在学校,她就要瑟缩着睁眼到天亮,等见到他再拱到他怀里,要补偿;她其实是个自信心不足的人,只有墨池的支持,才能让她有信心做任何事情,有墨池用胸膛为她遮挡风雨,她什么不不怕;想到墨池,她就会觉得前方充满希望。没有墨池的生活,她无法想象。她觉得自己会活不下去。
  思存又想起了她刚嫁过来的时候,墨池对她比现在还冷淡,不但冷,还会吼她骂她,对她发脾气。可是后来他们还是相爱了,爱得缠绵、热烈、持久。思存心怀侥幸地想,也许这次,墨池也会慢慢原谅她吧。毕竟他们有过那么多美好的日子,难道是说忘就忘了的吗?只要他肯原谅她,十年、二十年她都等。反正他们说了永远不分离,就一定要说话算话。
  思存下定决心,天亮就再去求墨池,就算不原谅她,也不要赶走她。他答应了,她才会安心。她相信墨池,只要是答应她的,就一定会做到。
  窗外黑得象一团墨,天上没有月亮,连星星都没有一颗。时间慢得象老牛拉车,每一分、每一秒都漫长而沉重。思存看着钟摆摇摇晃晃,时针好像一个世纪才动那么一点点。天什么时候才能亮呢?
  思存睡了一会,马上又惊醒。窗外还是那么黑。她试图背诵所有读过的古文,一篇文章可以背五分钟,背上十几篇就可以过去一个小时。可是,平时烂熟的古文在她脑子里乱成一团,她只能看到摇摆的时钟,沉重的指针。
  她躺在她和墨池共同的床上,床边似乎还有墨池的余温。三天前,他们还在这里嬉戏,以为每一个日子都会那么开心快乐。暴风雨来得太快了,一下子把他们从快乐的云端摔向无底的深渊。
  思存迷糊着,又睡着了一会。再次醒来,东方泛起了鱼肚白。看看时钟,已经六点。终于是新的一天了。不知道墨池有没有睡觉,她不能这个时候去打扰他。他比她还要疲惫,要让他多休息一下。
  思存想起墨池对她所有的好。他宠她到了没有理由的程度,看着她就高兴,漂亮的眼睛变成弯弯的月亮,盛满她的幸福和欢笑。她闯了那么多祸,他都没怪过她一次。大一那年她被扣上资产阶级自由化的帽子,温市长都气得不行,他一直护着她,坚决地认为她没错。他温墨池的妻子不会犯错,绝对是学校冤枉了她!
  这么爱她的墨池,也会原谅她这一次的滔天大祸的吧。思存对他们的爱情是有信心的!想到这里,她的心中又充满了力量。
  思存拿起床头的书,是墨池最近正在看的《黑格尔美学》。她努怜中精神,逼着自己读进那些晦涩难懂的句子。她想在阅读中让时间尽快流逝。一到八点,她就去书房找墨池。她那么的心急,读上两三个字就抬头望一眼时钟。平时准确无比的时钟好像是坏了,一动不动。思存扔下书,搬着凳子坐在时钟前,魂不守舍地数着钟摆。
  把上就要八点了。思存心跳越来越快,她紧张。墨池睡醒了吗?她会不会吵到他休息?要不,再等五分钟?不,她不要等了!
  思存跳起来,走到门口,又折回去,抓起镜子,她的头发蓬乱,面如菜色。这么难看,墨池怎么会喜欢?她跑到盥洗室,梳子沾了水,把头发梳整齐。又用冷水洗了把脸。似乎红润了些,墨池看了不会讨厌她了!
  思存起身开门,和正要敲门的保姆撞了个满怀!“怎么了?墨池找我吗?”思存满怀希望地说。
  “不是,楼下有个男的找你,说是你们学校的。”保姆说。
  江天南?思存一惊,他怎么找来的?“我不在,我不要见。”思存慌乱地说。
  “我是来和你道歉的。”江天南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保姆的身后,低沉地说。
  他也瘦了一大圈,头发长长地遮住了眼睛,不复往日的神采飞扬。
  思存顿时崩溃地叫道,“你怎么来我家?你给滚我出去!”
  江天南上前一步扶着她,“你别怕,我不会再伤害你。”
  “出去!”思存突然跳起来,扑过去厮打江天南!这个男人不但伤害了他,也伤害了墨池!他怎么能出现在她的家里?她恨不得把他撕成碎片,似乎那样,他们受过的伤害就会烟消云散。
  江天南只是躲闪,并不还手。
  “思存,怎么能这样对待客人呢?”墨池的声音悠悠传来,云淡风轻。
  思存立刻停手,目瞪口呆地看到墨池,他气定神闲地站在书房门口,脸上带着温暖的笑意,向她伸出双手。
  她马上放开江天南,迫不及待地扑进墨池的怀里。墨池轻柔地搂着她的肩膀,对着江天南,脸色一沉,“我的家里不欢迎你。”
  江天南深深地看着眼前一对互相扶持的人,神情复杂地一笑,“我以为你们的环境很不好,而我会给思存更好的生活。原来,”他打量四周,“你们的条件一点也不比我差。”
  墨池握住思存的手,淡淡地笑道,“你现在看到了,可以走了。”
  江天南说,“不,思存需要的不是优越的生活,而是一个强有力的男人。”说罢,死死地盯着墨池。
  墨池的脸色骤乎变得惨白!江天南笑着说,“我本来是向来道歉的,我以为知道了思存的婚事,我会放弃这段感情。现在我改变主意了。温墨池,我不放弃。除了优越的环境,你能给思存什么?你这幅样子,不配拥有思存……”
  没等他说完,思存暴怒了。她不顾一切地又要扑过去,墨池紧紧拉住她,把她护在怀里。他颤抖的指着江天南,低声吼道,“你就配吗?难道思存仅仅需要一个有两条腿的男人?哪怕这个人几次三番地伤害她?她需要的是爱护她,尊重她的人!你给我离开这里,温市长的家里,轮不到你来撒野!”长这么大,墨池第一次抬出父亲的身份来压人。
  江天南一愣,他没有想到墨池竟然是市长的儿子。随即又强作镇定道,“哈!我当你怎么能把思存娶到手,原来是有特权。不过不要紧,全校人都看到思存是我的女人,我们在舞会上配合很默契,那一吻更是惊天动地,是吧思存。”江天南从没占过下风,为了面子口不择言。
  思存的心被狠狠地砸碎,如果时间可以重来,她宁愿不去上这个倒霉的大学,只要能和墨池过着平淡的生活,她就满足!她感觉到墨池在剧烈地发抖,她要抱住他的腰,才能帮他稳住身形。墨池比江天南高一些,利用这个优势,故意低着眼睛看他,嘴角撤出一丝冷笑,轻蔑地说道,“我妻子不过被你的暴力咬了一下,这值得你炫耀吗?她从来没有对你动心过,只会更讨厌你。你这个爱情的失败者!”
  江天南被戳到了痛处。不过流传的版本有多少,只有他心里清楚,思存从始至终没有喜欢过他一点点!江天南的脸白了,定在那里不知所措。墨池低头对思存温柔一笑,“思存,我们不要为这样的人费神。你昨晚没睡好,我们再去休息一会。”思存恍惚地搀住他的胳膊,扶他回到卧室。江天南给她的伤害还没有痊愈,可是她几乎要雀跃了,甚至要感谢江天南。他这一闹,竟然让墨池又回到了她的身边!
  “墨池,太好了,我以为你不会原谅我了……”她的眼睛发亮,重新有了神采。她有千言万语要对他说。
  墨池的神情瞬间归于沉寂,带她走到床边,淡淡地摆开她的扶持。“你休息吧,我去上班。”
  思存的心再次沉到海底,“墨池,你不原谅我?你刚才是在做戏?”她颤声问道。
  墨池深深地看着她,良久,吐出两个字,“不是。”
  思存又燃气希望,“那你原谅我了?”
  墨池淡淡地摇头,“我没怪过你。只是,我配不上你。”
  第 33 章
  秋意很浓了,空气中凝结着冰冷的味道。思存呆坐在时钟跟前,静静地数了一天。两万八千八百秒,两千八百八十分钟,八个小时。到了墨池以往下班的时间,他却没有回家。
  思存眨眨酸涩的眼睛,没有动。保姆端来了晚饭,她没有动,她要等墨池回来,和他一起吃。她不知道该做什么,只有等墨池。他早上说出那么绝望的话,一定是还没有原谅她。她不气馁,她要做最好的思存,继续请求他的原谅。
  很久以后,思存听到笃笃笃的声音,是墨池的拐杖。她箭一般窜出去,墨池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过房间,走进书房。
  思存的眼泪下来了。他瘦得向一阵风一样,轻飘飘在她眼前闪过,没有看她一眼。
  “墨池……”她轻唤。
  墨池停住,思存迟疑地走进他,高高地仰起头,眼巴巴地看着他。她的脸更小了,泪痕纵横,下巴尖尖的,瘦得脱了形。
  墨池轻轻拥抱她一下,哑着嗓子说,“最近工作忙……加班。”
  “你还没吃饭吧,阿姨给端进房间了。”思存说。墨池肯抱她一下,她已经很满足。
  “吃过了。”墨池说罢,飘进书房。思存赶紧跟过去,墨池在里面把门锁了。
  思存在书房门口站了很久,里面的墨池没有声息。他们只隔了一道薄薄的门板,心却相隔了千万里,让她摸也摸不到。思存默默回到卧室,躺在床上默默流泪到天亮。
  晨曦淡淡的撒进卧室。思存拥紧了冰冷的被子,没有墨池在身边,秋寒来得分外的早。思存结结实实打了个冷战,无声地起身。穿衣、洗脸。她来到走廊里,在书房门前又站了会。里面没有生息,不知道墨池是在睡觉还是发呆。他这些天一定没有休息好,脸色坏得吓人。思存的心抽紧了。如果他那么不愿意见到她,她干嘛还要赖在这里?她走了,他至少会回到卧室,躺在床上睡个好觉。只有她知道,他的身体还远远没有康复,这样的心苦,是会把他压垮的。
  思存想隔着门和他说句话,动了动嘴唇,没能发出声。他大概不愿意听到她的声音吧!
  她用手背狠狠地擦干眼泪,转身下楼。迎面碰到端饭上楼的保姆,思存小声说,“一定要劝他吃点东西。”
  “你呢?”保姆问。
  “我回学校。”
  思存返回学校,正是快上课的时间,校园里人来人往,她低头匆匆而行。穿过足球场,穿过图书馆,绕到宿舍楼。
  她推开宿舍门,于小春她们正在唧唧喳喳地收拾东西,准备去上课。看到思存,于小春第一个转过脸去,从床上拿起书本,闪身而过,故意把门摔得山响。
  董丽萍和张继芳看看思存,唯恐避之不及似的,默默出门。
  苏红梅走到思存的身边,看了她半晌,发出一声冷哼,“没想到你的城府这么深,江天南稀里糊涂地当了回第三者,你们都活该!”
  思存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目光一片茫然,她没想到,自己寝室的姐妹竟然一个都不能原谅她!
  刘英走过来,拉走了苏红梅,返过身来对她说,“我们理解你的隐瞒——毕竟你面对的是那样的残废男人。可是,纸是包不住火的,你看,现在闹大了。如果一开始大家知道你结了婚,江天南根本不会对你怎么样。”
  思存蒙了,脑中一片空白,不知道该先回答哪一句。她已经不想解释。连墨池都不能原谅她,这些人的谅解又有什么意义?
  思存第一次体验到被推在风口浪尖的感觉。她抱着课本出现在通往教室的过道里,所有人都停下来对她行注目礼。她不去看两边,喁喁细语却能传进她的耳朵,“接吻”、“大胆”、“已婚”之词不绝于耳。她硬着头皮进入教室,早到的同学齐刷刷地把头扭向她。思存深吸口气,冲进教室坐在第一排。这里,她看不到别人对她的议论,眼不见为净。
  偌大的教室,大多数同学都挤到了后排,前面的学生寥寥无几,第一排只有思存一个。思存后悔了,坐在这样一个显眼的位置,不是成心给人参观吗?上课前,老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思存敏感的神经不由一颤!老师很快开始讲课,思存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听课。其实她脑子里乱糟糟一团,根本听不清什么。老师提了个问题,思存木然地思考,没想到老师随手一指,竟让思存回答。思存头脑发蒙地站起来,不知所云。
  好在老师并不深究,很快换了另一个同学回答。思存如坐针毡,她是全级学习最好的学生,现在,连她唯一拿得出手的学习都被她搞砸了,她真觉得没有脸面在坐到这个教室里。
  好容易熬到下课,思存游魂般游到食堂。又是一轮指指点点,很多外系的学生对她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现在有了机会,食堂里人声鼎沸,非得大声说话才行。思存从几个男生身边走过,其中一个对另外几个喊话,“这就是那个当众接吻女生!”
  思存快步走过他们,默默排在一个窗口跟前。前后左右的学生都在看她,就好像食堂里闯进了一只猴子。有的女生说,“她怎么好意思再来上学?”
  思存回过头去,瞪视那个女生!她想问她,我为什么不能来上学?动动嘴唇,墨池冰冷的眼神霎时闯进她的心里。如果墨池原谅她,全世界的人都议论她又有什么关系?如果墨池不原谅她,全世界的人谅解她又有什么意义?
  想到这里,思存默默回过身,沉默地排队。
  下午没有课,她躲过人群,在学校后面的假山下坐了一下午,看冰冷的湖水。晚饭时间,她已经很累了,往宿舍走的路上,她突然心跳加快,头皮发紧。她害怕遇到亲如家人的舍友冰冷的眼光,咬住嘴唇,她返身往回走,去图书馆。
  思存来到阅览室,一口气从书架上抱了五本书,抱到靠窗的角落。她强迫自己看书,看书,完全沉浸到书里,忘记周遭的一切。
  现在是饭时,图书馆里的人不多。思存捧着发沉的脑袋,只想快点打发过这一夜的时间,等到同寝室的人都睡熟了,再悄悄溜回去。她宁可忍受陌生人的议论,也不愿看到朋友姐妹冰冷的眼光。半小时多的光景,人渐渐多了起来,思存抬起头,不知什么时候,她旁边的阅览桌前已经坐满了人,很多人不是在看书,而是在看她!
  思存的脑子嗡地一声大了,来图书馆还不行吗?难道这个世界就不能给她一片能一个人清净一下的净土?她书也顾不上收拾,起身就走。
  跑到走廊,身后有人叫住了她。思存一回头,是刘志浩。
  刘志浩跑到她面前说,“刚才在图书室就想叫你出来,还没等我找你,你自己先出来了。”
  思存小声叫道,“刘老师。”自从刘志浩回校教书,思存对他的称呼就从师兄变成了老师。
  “到我办公室坐坐吧。”刘志浩说。
  思存的眼泪都要流下来了。这个时侯,她多么需要别人的理解和支持?她感动地看着她的师兄和老师,跟着他来到办公室。
  刘志浩让她坐在写字台前,给她倒了杯热水,思存端着那杯水,眼泪忍不住扑扑簌簌地往下掉。
  刘志浩坐在她的面前,“你的事我都听说了。”
  思存点头,看着刘志浩,她突然想解释点什么。她没有对墨池说出来的,没能对姐妹们说出来的,她突然想通通倒给这位在她升入大学的第一天帮她提行李找注册处的兄长。
  刘志浩没有理会她的眼神,继续说道,“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八十年代的大学校园,影响很不好啊!”
  思存连忙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刘志浩说,“没有人去想背后的事情。国家花那么多钱培养你们,是让你们好好学习,早日学成,建设国家。学校明文规定在校生不得谈恋爱,很多学生在偷偷的谈,也是人之常情,学校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你隐瞒了已婚的事实和男生纠缠不清就……”
  “老师!我没有隐瞒,我早就告诉了江天南!”思存高声辩解。
  “不管怎样,大庭广众之下……”刘志浩继续说道。
  思存猛地站了起来,她期盼倾诉的心完全被打碎了,她宁愿独自忍受委屈,也不再想听任何人的评论!
  刘志浩说,“你等等,我是以个人名义代表学校跟你谈话的。”
  思存愣了。刘志浩说,“思存,你除了是我的学生,私下里,我是一向把你当成妹妹来爱护的。”
  思存点点头,不知道刘志浩到底要说什么。
  刘志浩说,“发生这样的事,我今天提前和你打个招呼,免得学校找到你你没有思想准备。”
  “什么思想准备?”思存愣愣地问。
  “现在事情搞得这样大,全校的学生都在议论你,而且外校也有了风声。为了不给学校造成更坏的影响,我建议你离开学校一段时间。”
  “离开?”思存的心突地一沉,“学校要开除我?”
  “不是。”刘志浩说,“学校目前对你没有任何处置。但这件事毕竟不光彩,传到外校也会影响北方大学的声誉,我建议你休一个学期的学,下学期和78级一起重读大三。”
  “不!”思存大声说。她什么都没有了,不能再失去她的大学。对于□后首届大学生的荣誉,她是非常珍惜的。“学校不能因为我的一个错误而否定我的学业!”
  刘志浩笑了,话语却象刀子一样一下下扎进思存的心窝,“学校是为了你好。这件事严格说来你也是受害者,学校对你是同情的。否则,你可能已经被退学了。”
  “我不退学,也不休学!”思存誓死捍卫她的最后一点权益。
  “江天南都请假回家了,这种议论纷纷,你受得了?”刘志浩问。
  思存反而感到一阵轻松。江天南走了,就不会有人再那样对她了。她只求能平静地在学校里待下去。
  思存说,“我没有办法,这是我的代价。”
  不等刘志浩说话,她起身离开了办公室。
  思存回到宿舍,只有于小春一个人。看到思存,于小春扭身上床,用被子蒙住脸。
  思存立在床边,想起她刚出事时,于小春不眠不休地照顾她,课也不上地陪着她,还为了她和两位来调查的女老师吵了起来。这三年的大学生活,她把大部分心思都系在了墨池身上,于小春却像一个影子,陪伴在她的左右,填满她在学校的生活。她们一起吃饭,一起上课,一起自习。于小春有什么心里话都会对她说。思存觉得,不管怎样,她都要和于小春谈一谈。
  她蹲在于小春的床前,小声叫她,“小春。”
  于小春翻了个身,用后背对着她。
  “小春,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瞒你。”思存最近不停地在对人说对不起。她觉得她对不起全世界的人。如果道歉有用,她愿意说一万句对不起,来换取墨池的原谅,换取和以前一样的幸福生活。
  于小春一个鲤鱼打听起来,气呼呼地对思存说,“我有什么秘密都对你说,你却骗了我三年!”
  “我不是故意的……”思存嗫嚅着。
  “你还说不是故意的!我跟你提起过多少次你的断腿表哥,你都没告诉我过一个字他是你丈夫!”
  “我……”
  “你爱慕虚荣,不愿意让我知道你有个只有一条腿的丈夫!”于小春下了结论。
  “不是这样的,我从来没有嫌弃过他!”
  “就是这样!”于小春说完,就蒙上被子,倒在床上。
  思存在她窗前默立了一会。于小春没有再谈的意思,思存只好爬上自己的上铺。
  又是一个周末,思存没有向以往一样,下了课就往温家小楼跑。她是那么的想回去,她想念墨池,就像要疯了一样。这个星期,她一封墨池的信都没有收到。墨池不肯原谅她,她也不知道怎么样去面对墨池。
  星期天,大家都留在宿舍里。思存躲在被子里,突然想刚起上大学的时候,她和墨池赌气几周没有回家,墨池跑到学校去找她。那是她人生中最美好的回忆,墨池用他的包容、爱意和温柔的霸道,使她真正成了他的妻子。
  现在,她不回家,他还会来学校找她吗?如果他来,她不顾一切地投入他的怀抱,她会告诉他,她的心痛,她的悔恨。
  如果他不来……思存突然脑中一片清明!如果他不来,她就应该主动回去!她答应过他每个周末都回去陪他!过了这一个星期,他也许肯原谅她了!仅仅是一个星期没有见面而已,和以前一样!她回到他的身边,用她的温柔、她的体贴、她全部的爱去请求他的原谅!他们一定还可以过和以前一样的生活!
  想到这里,思存来了精神。如果有墨池,就算全世界的人都不理她又怎样!她迅速地穿戴整齐,朝校外跑去。
  第 34 章
  九月底已经是北方的深秋,思存坐在公共汽车临窗的位子上,冷风透过窗缝儿吹在她的身上,冻得她瑟瑟发抖。思存却精神饱满,满怀希望。她相信墨池对她的爱,也相信她对墨池的爱,这爱一定可以融化他们之间的寒冰。
  经过闹市区的工人影院,思存又看到了《庐山恋》的大幅海报。张瑜和郭凯敏还是笑得那么灿烂,墨池曾经说,电影里的幸福就是他们生活的写照,那时她静静地偎依在墨池的怀里,一切都那么美好。现在看到这幅海报,思存却对他们生出了无尽的羡慕。电影里的人还在幸福着,她的幸福却悄悄溜掉了。突然,思存灵机一动,买《庐山恋》的电影票回家去,和墨池一起出来看电影。电影里的爱情一定会重新点燃墨池心中的爱情之火!
  正巧公交车到站,思存跳下车,冲向售票窗口。
  等候买票的人依旧排着长龙,思存排在队尾。过了一会,后面又排了十多号人。思存暗暗祈祷,千万要让她买到票!
  队伍慢慢移动,过了前面一对小情侣,就要轮到思存了!思存的心砰砰乱跳,掏出钱来,等面前一对情侣一买完,马上扒到窗口,大声说,“下午三点的《庐山恋》!”
  “没有了。”窗口里传来冷冰冰的女声。
  “四点半的呢?”思存问道。
  “今天的都没有了,晚上的最后两张刚卖完!”
  “那我买明天的。”思存把钱塞进窗口。
  “今天最后一场,明天没了!”女声说罢,拉下窗口的小木窗。
  排在后面的人失望地地散去了,思存愣在窗口前,大脑飞速运转。突然,她转身去追刚才排在她前面的情侣!
  她穿过周末街头的滚滚人流,不顾马路上穿梭的车辆,跌跌撞撞跟在他们身后,大声叫道,“请等一下!”
  年轻情侣浑然不觉,思存把手搭在女青年的肩上。她跑得很大,惯性的冲力让女青年吓了一大跳,转过身生气地说,“你干吗?”
  思存大口地喘着,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请你们把庐山恋的电影票卖给我。”
  女青年旁边的男青年怒了,“我的电影票凭什么卖给你?”
  “求求你……”思存对男青年说,“我今天一定要看上这场电影。”
  “嘿,你想看,我们还想看呢。电影票就是先到先得,谁让你不早点去排队?”男青年奚落道。
  思存的眼泪又要往上涌,她生生克制住,哀求道,“这场电影对我真的很重要。”
  男青年道,“对我们还重要呢,我们买了两天才买到。”
  思存掏出钱包,拿出一大把零钱,“我多给你们钱。”
  女青年眉毛一挑,“我们又不是倒卖电影票的。”
  “求求你,”思存语无伦次地说,“我和我丈夫都非常想看这部电影。我做了对不起他的事,我想请他看这部电影……”思存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
  女青年看看思存,又看看她男友。男的不说话了,女青年想了想,把票递给思存,“那就转让给你吧。我们明天就要结婚了,今天只当做好事。”
  思存感激万分地接过电影票,把所有的钱都塞给女青年,忙不迭地说谢谢。
  女青年只拿了两张票的钱,拉着她男友走了。思存连公交车都等不及,一路飞奔回到温家小楼。
  温家小楼象往常一样安静。温市长夫妇工作繁忙,周末也很少在家里,保姆在大厅里忙来忙去,思存问道,“墨池呢?”
  保姆叹了口气,说道,“在房间。”
  思存跑上二楼,卧室里面没有生息。思存深吸了口气,推门而入。
  墨池背对着房门,木然地立在窗前。唯一的一条长腿显得他整个身形愈加单薄而萧索。
  思存慢慢走近他,墨池没有回头。他站在窗前,正好能看到小院,他是看到思存回来了,也听到他进门了。他却不回头。思存的心抽成一团,走到墨池的身后,轻轻地抱住他。
  他的腰更瘦了,几乎不盈一握。思存心痛得胸口发闷,喉咙里有淡淡的咸味,似乎快要呕出血来。她把脸贴在他消瘦的背上,轻轻说,“墨池,我回来了。”
  墨池一动也没有动,过了很久,他慢慢转过身,思存扑进他的怀里,忍了许久的泪终于流了出来。墨池没有表情,只是回抱着她,双手使劲把她揉进胸前。他的下巴抵在她的头顶,侧着脸摩挲她的头发。
  思存仰起脸看着他,他的脸色灰白,显得眼睛愈加的黑,脸型愈加的瘦。思存说,“墨池,我做错了事情,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墨池呆了半晌,哑声道,“你什么都没做,怎么错了呢?”
  思存急声道,“就是什么都没做,我才错了。我应该一早就告诉所有人我结了婚,我有一个我深爱的丈夫……”
  墨池说,“我这个样子,你怎么告诉别人呢?”他的声音沙哑而痛苦,一直苦到了心里。
  思存流着泪摇头,“不是因为这个……他们都以为我最小,肯定没结婚……我不知道怎么去解释……我不是嫌弃你,我爱你。”
  墨池轻轻推开她,低声道,“我知道。”
  思存掏出那两张电影票,“墨池,我买了《庐山恋》的电影票,是今天晚上的。我们去看好不好?”
  墨池淡淡地摇头,“我累了,不想看电影。”
  “今晚是最后一场,以后就看不到了。”思存说道。
  墨池慢慢走回桌前,扶着桌子坐下。他的腰伤还没有好,简单的动作都很吃力。“看不到就不看了。”他心灰意冷地说。
  “那,我陪你在家。”思存道。
  墨池拿过一本书,不再说话。
  思存守在他的身边,大气也不敢出,静静地陪着他。中间给他倒了一杯水,加了一件衣服。
  中午,保姆把饭送到卧室。墨池吃了几口,思存几乎没有吃。看着墨池没有再动的意思,思存收好餐具,送到厨房。她正要洗完,保姆进来,对她说,“陈主席回来了,让你到她房里去一趟。”
  思存的心猛地一缩!这个家里她最怕的就是陈爱华。这次她闯了这么大的祸,陈爱华不知道会怎么的生气!
  她心如撞兔地来到陈爱华的房间,敲了三下门。
  “进来。”陈爱华的声音冷得几乎冻成了冰。
  思存推门进去,站在门口,小声地叫道,“阿姨。”
  陈爱华面若冰霜。“这个家就这么让你感到丢脸,墨池是你表哥,我是你阿姨?”陈爱华讥诮道。
  “不是不是……”思存慌了,一慌,就更不知道该说什么。
  “把门关上!”陈爱华厉声道。
  思存的呼吸停止了。她关上门。
  “你做的好事!现在北方大学都出名了!温市长的残废儿子抢夺民女!你把温市长的名声破坏成了什么样子!”
  思存辩解道,“我没和任何人说过我是温市长儿子的妻子……”
  “你没和任何人说过你结婚了!你嫁给墨池觉得委屈是不是?墨池不配当你的丈夫是不是?墨池难过成什么样你知不知道!”
  思存大声叫道,“我和他说我结婚了,他不信!”
  陈爱华道,“没有任何解释!我们温家没有你这样的儿媳妇!你要么就给我退学,要么就离开墨池!”
  “我不……”思存本能地说。
  “你不什么?你还留在学校给我败坏温家的名声?还是继续伤害墨池,他死了你才甘心?”
  “我没有想伤害他……”思存痛苦地摇头。
  “墨池哪里对不起你了,你要这样的对他?你在外面招惹男人也就罢了,还让人家找到家里来,墨池的自尊心怎么受得了?他的身体怎么受得了?”陈爱华爱子心切,想起墨池的惨状,也红了眼睛。
  “妈,我知道错了……”思存想起墨池与江天南厮打的场面,难受得泪流满面。
  “别叫我妈!”暴怒的陈爱华忽略了,这是思存第一次称她为妈妈。
  思存愕然呆立,不知所措。
  “你是去上学还是留在墨池身边?”陈爱华一步步走近思存,她知道墨池对思存的深情,给了她一个选择。
  “我……留在墨池身边。”思存的心狠狠地疼着。这样的问题,她没有选择。她爱墨池,超过了爱一切。如果只能选一个,她毫无疑问地选择墨池。
  “你去吧。把脸洗干净,别把今天的谈话告诉墨池。”陈爱华知道墨池对思存的学业上心。她也想让思存完成学业,可是事情闹到这个地步,温市长的残废儿子强娶北方大学校花的丑闻传遍市里数所高校,市委办公室找到了北方大学,学校只好又找陈爱华。
  思存用冷水洗干净脸,坐在盥洗室平息了一会,才回到他们的卧室。墨池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捧着书本坐于桌前。思存坐在他的身边。两人都没有说话,墨池的书很久也没有翻过一页,思存知道他根本没有看书。他的眼神落在书本空白的地方,思绪不知道飘去了哪里。她不敢问,也不敢说话。只是静静地陪着他。
  坐到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墨池的脸色愈加苍白。思存颤声道,“墨池,我扶你到床上躺一下好不好?”
  墨池沉默。半晌,摇头。
  “墨池!我求你对我说一句话!”思存受不了了,摇着他,大声喊道。
  “说什么呢?”墨池的声音异常平静。
  “你骂我啊,你怪我啊!我是犯了不可饶恕的错,你别用我犯的错误惩罚你自己啊!”思存大声说。
  墨池摇摇头,“你什么也没做错。”
  思存呆住了。她喘息着。墨池的平静让她感到害怕。
  墨池扶着桌子起身,架好拐杖,往外走。
  “墨池,你去哪里?”思存大声叫道。
  “我累了,去休息。”
  “这是我们的房间啊!你去哪里休息?”
  墨池没有说话,慢慢走出去,转向书房。
  思存的眼泪象决了堤一样,源源不断地涌出。因为她的存在,他甚至不愿在自己的房间里休息。思存不想让墨池睡书房,瘦窄的沙发,薄薄的毯子,墨池的身体受不了。
  她默默下楼。不想再连累他。如果她的离开能让墨池睡个好觉……
  思存在街上游荡。夜越来越深,街上行人渐少。思存不知道该去哪里,不管是家还是宿舍,她都是不受欢迎的人。她想到了农村老家……可是,家乡的民风,被夫家逐出去的闺女是没脸回娘家的。
  思存荡到了市中心,又路过了工人影院。思存掏出那两张电影票。电影早已散场,几个工人登着脚手架,撤下了《庐山恋》的大幅海报。思存默立着,看他们把海报放在三轮车上,骑着车子走远。张瑜和郭凯敏灿烂的笑容隐在庐山的美景中,渐行渐远。
  第 35 章
  火车一路向南,窗外的景色飞速后退,从北方已经有些萧索的秋意到南方的绿树繁茂,思存面无表情地坐在临窗的座位上,保持这个姿势,已经坐了一天一夜。对面带着小孩的妇女给她削了一个苹果,思存摇头不接。
  “你这一路都没吃东西哟。”妇女说。
  思存舔舔干裂的嘴唇,“我不饿。”
  “不饿也得吃,坐火车很累的哟。你这是去哪里?”妇女把苹果喂给孩子,问道。
  “庐山。”思存说。
  妇女高兴地说,“我也去庐山。好地方哟,你是去旅游?最近很多人去庐山旅游。”
  思存不置可否地笑笑。去庐山做什么,她也不知道。《庐山恋》海报上张瑜和郭凯敏的笑容诱惑了她,曾几何时,她和墨池也有过那样灿烂的笑。现在,她却只能从墨池的眼中读到不尽的愁苦。她不知道该如何挽回这一切,上车前的那一刻,她在想,也许,庐山会给她答案。
  “我去庐山探亲。”妇女笑着说,逗弄着孩子的小手,模仿着孩童的语气说,“我们去找爸爸,是不是呀?想不想爸爸?”她的脸上洋溢出甜蜜的笑容。
  思存艳羡不已。这样的幸福,她和墨池还会不会拥有?
  妇女笑着对思存说,“我丈夫在庐山脚下当兵,这次休探亲假,他让我带着孩子去庐山玩几天。和他结婚5年,去还没去过庐山呢。”
  思存点头。妇女问道,“看你这么小,肯定还没结婚吧。”
  思存说,“结了。”
  “哟,真不象。你看着跟个大学生一样。”妇女惊讶地说。“你怎么自己出来旅游了?现在都是小两口一起去庐山旅游。我丈夫说,今年旅游的人比往年多多了。”
  思存不再说话,扭过头去看风景。妇女也不在意,抓了一大把瓜子放在思存的面前,“磕点吧,解闷。”
  思存不忍拂了这位热情的妇女的好意,小声说,“谢谢。”
  妇女道,“看你愁眉不展的,不会是小两口闹别扭了吧。别在意,两口子哪有隔夜的仇?前几年我跟他爸爸也总闹,我让他转业,他不肯。有两年探亲假都没放完他就气走了。现在我也想开了,两个人感情好比什么都重要。看,现在我们的宝宝都快两岁了。”
  思存微微笑道,“真好。”
  妇女笑道,“过日子嘛,最重要的就是互相理解。”
  思存点点头。妇女说,“看你脸色不太好,是累了吧。要不,你睡一会?路还长着呢,到站了我叫你。”
  思存确实累了,她点了点头,靠着车窗沉沉睡去。
  再醒来,夜幕已经降临。对面的妇女笑道,“正要叫你,你就醒了。还有半个多小时就到庐山了,一会下车你和我走,我丈夫开车来接我,顺便送你到上山。”
  思存感激地说,“谢谢。”
  “谢什么,列车员不是说了吗?在车上咱就是个临时大家庭,都是一家人。你帮我抱会孩子,我收拾行李。”说罢,把那个沉甸甸的小宝贝放在了思存的腿上。
  思存紧紧地抱着孩子。小宝宝一点也不人生,抓着思存的手就啃,咬得思存的心麻酥酥的。她突然想,要是她和墨池也有这么个小宝宝,那该是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宝宝的妈妈登着椅子取下大包小包的行李,不好意思地笑道,“他在庐山当兵,总想吃家里的土特产。我一年就来这一回,多给他带点。”妇女的幸福溢于言表。
  列车停在九江火车站,妇女抱过孩子,思存帮她拎着行李,一起下车。
  妇女的丈夫是部队的司机,开着吉普车来接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妇女指着思存,对她丈夫说,“这位小妹要上庐山旅游,天这么黑,我们送她一程吧。”
  男人爽快地说,“好啊!”
  妇女亲切地叫自己的丈夫为“张班长”。从九江到庐山,路程不短,一路上妇女和张班长有说有笑,小孩子也兴高采烈地跟着咿咿呀呀。一个小时后,张班长把车停在一处环境幽雅的招待所前,笑道,“这里是游庐山的起点,景色美得很,你今晚美美地睡上一觉,明天就可以玩个痛快了。”
  思存和这对热情的夫妇道了谢,独自来到招待所。用学生证开了一个单间,服务员把她送进房间。思存立于窗口前,外面黑洞洞的。这是南方的夜空,她已经离家千里之外!一路上没有停止的思念突然变得无比强烈!她从没有离墨池这么远过!空间距离的拉开,仿佛扯开了她的心,从X市到庐山,扯得她撕心裂肺!墨池的心是不是也这样痛?被无止尽地撕扯,鲜血淋漓……思存泪流满面。
  女服务员敲门送水,思存不愿别人看到她的眼泪,赶紧闪到浴室,打开喷头。热水喷到她的脸上,混合着决堤一般涌出的泪水,又咸又涩。借着水声的掩盖,她从哽咽到嚎啕!离家短短的三天,只相当于一个星期的一半,她却感觉过了三个世纪那么漫长。她要怎样才能温暖墨池死寂的心?
  服务员走了,思存擦干身体,疲劳至极地倒在床上,噙着泪珠睡了过去。
  次日,阳光明媚。思存走出招待所,虽已是深秋季节,山路两边却还是花团锦簇,绿树成荫。山上的美景一点也不能化解她心中的思念,她突然想起昨天车上那位热心的大姐,就像她说的,山上的游人并不少,很多年轻的情侣成双结对地在她身边走过。他们的笑容那么灿烂。
  一对穿着运动服的青年男女拉着手在她身边跑过。跑进远处一个凉亭,女青年脸色红扑扑的,抬手给她的爱人擦汗,男青年握住女孩子的手,两人幸福地偎依在一起……
  思存羡慕地看着,快乐属于他们,却并不属于思存。
  她来到了庐山,看到了别人的爱情,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回她自己的爱情……
  走到一处平坦宽阔的地方,许多游人散座在石凳上休息。路边有国营商店、国营饭店,扩音器里放着优美的音乐和庐山旅游解说词。思存视而不见,她的思念转化成了强烈的担忧。她跑了出来,身体不好的墨池却只能呆在家里。他瘦了那么多,脸色那么差,他现在怎样了?要是发现她的失踪,他会不会急疯了?
  思存心慌意乱,她好想听听墨池的声音!哪怕是听到他还平安就好!
  瞥见旁边竟有一个邮局。思存再也按耐不住,冲进邮局,大声说,“我要打长途电话。”
  服务员给她一个号牌,她钻进靠窗的隔间,颤抖着拨通了温家小楼的电话。
  只响了一声,电话就被接了起来,思存听到墨池沙哑急切的声音,“思存?”
  思存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她哽咽得说不出话。墨池的声音提高了好几个音调,掩饰不住地焦急,“思存,你在哪里?”
  思存恍如隔世,她只叫出了两个字,“墨池……”
  墨池听到思存的声音,仿佛安心了许多,他再次问道,“你在哪里?”他听到了背景播放的“欢迎您来到旅游胜地庐山”,不等思存回答,惊讶地问道,“你在庐山?”
  他的急切声音从话筒传出,来,好像恨不得随着电话线追到她身边一样。思存没想到墨池会这么焦急,流着泪说,“墨池,我又错了,我不该离开你,我不该来庐山……”
  “你别乱跑,”墨池说,“我去接你,你就在庐山等着我。”
  “你别来!”思存喊道。这一路的颠簸辛苦,他怎么受得了?
  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忙音。思存连忙又要一个号牌,再打过去,家里的电话已经无人接听。
  墨池放下电话,匆匆留下一张纸条,“前往庐山一游。”
  他立刻跟章伯借了车,直奔机场。从X市到九江没有直达的班机,墨池买了最快一班到景德镇的机票。四个小时的候机,两个小时的飞行,从北方到了南方。飞机一落地,他又马上转汽车到九江市,天擦黑的时候,他坐上了从九江开往庐山的班车。
  墨池到达庐山脚下的时候,天已经漆黑。他懊悔自己太心急,没有问清思存住在哪里。他怕错过思存,不敢再坐车,艰难地架着拐杖,从庐山脚下一路上行。天黑路险,借着月光,墨池仅凭一腿之力,磕磕绊绊、跌跌撞撞、执着前行。
  走了不远,看到一个人影飞快地扑过来,大喊他的名字,“墨池!”
  是思存!墨池加快脚步,不料脚下一块碎石一绊!
  在摔倒的一刹那,思存扑到他的怀里,及时扶住他。墨池的拐杖落在地上,他顾不得这些,牢牢地抱住思存,力气大得让她喘不过气来,他却还嫌不够,使劲地抱着她,要把她融进骨血里。
  思存紧贴着他的怀抱,她整个下午都在忙着往家打电话,终于接通后,陈爱华告诉她墨池已经前往庐山,让她在庐山好好等着。她哪也不敢去,就在山上的路口等着,明知墨池坐火车不可能这么快来到庐山,却还是心慌意乱。没想到真的看到拄着拐杖孤独前行的人影!起初思存还以为是出现了幻觉。她怎么也想不到墨池这样快仿佛从天而降般来到她的身边。
  墨池抱着她,语无伦次地说,“我找了你三天,快要急死了……我真该死,你被人欺负了我还那么对你……去了你学校我才知道你受了多少委屈……我真怕再也找不到你……”他快没有力气了,全身的重量几乎都落到了思存的身上。
  思存扶住他,流着泪说,“是我不好,总是做错事让你担心……”
  不等她说完,墨池用嘴唇堵住她的嘴。他的嘴唇是冰凉的,却温热了思存的心。她虔诚地迎合他,用自己的唇瓣温暖他,他们那么用力,似乎要吸尽对方肺里的空气。猛然间,思存只觉一沉,墨池毫无声息地滑倒在她的怀里。
  第 36 章
  在庐山工作人员的帮助下,思存把墨池送进庐山脚下的诊所。医生狠狠地批评思存,“他的身体这样,你还和他来庐山!”疲劳过度、精神紧张、营养不良,加上残腿一直无法愈合的伤口,使墨池的身体已经极度虚弱。护士为他输液的时候,墨池醒了过来。他虚弱地笑着,对医生说,“您别骂她,使我自己非要来的……”
  思存坐在他的身边,轻拭他的额头。还好没有发烧,他前些日子刚大病了一场,现在要是发烧,对他的肺部是很大的伤害。
  墨池靠在床头,问思存道,“你住哪里?”
  思存道,“香山缘招待所,离这里不远。”
  墨池自己动手调快了滴液的速度,“输完这瓶药水,我们回你住的地方去。”
  思存说,“不行,医生说你的身体很虚弱,不能再劳累。”
  墨池声音很柔软地说,“几步山路还累不坏我。”
  话刚说完,墨池就累得睡着了。思存偷偷放慢了滴液的速度,一小时后,一瓶药水滴完了。护士来换药的时候,墨池又醒了过来。他把手藏到背后,死活不让护士扎。他要拿着药水回招待所。
  医生问讯赶来,带着怒气说道,“看你这倔脾气,是谁家的大少爷?诊所是你家开的?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墨池笑嘻嘻地求医生,“诊所是救死扶伤的地方,我回去能比在这好的快,您就让我出院吧。”他用一双纯净深邃的眼睛看着医生。年轻的女医生拗不过他,只得让他拿另外几瓶药水,又给他开了注射器,同意他出院。医生嘱咐,一定要把液输完。墨池看着思存,笑着说,“您放心吧,她就是个好护士。”
  墨池一整天都没顾上吃东西。他用拐杖勉励撑住自己,握着拐杖的手却在不自觉的颤抖。思存接过他左手的拐杖,把他的胳膊绕在自己的脖子上,再用右手扶住他的腰。墨池身体三分之二的重量都落在了思存的怀里,他费力地移动一步拐杖,右腿缓缓地跟上,一步一挨走回香山缘。
  一进房间,思存赶紧把他安置在床上。这个时间,餐厅早已关门,思存求服务员从员工食堂打来了热乎乎的小米粥,墨池虚弱得连碗都端不住,思存喂他把粥喝了,扶他躺好,又为他输上了营养液。
  弄好这一切,思存蹲跪在墨池的床前,虔诚地看着他,就像在守护自己的生命。
  墨池握住她的手。他的手也是苍白冰冷的,力气却还是那么大。思存都被他攥疼了。墨池小声说,“我再不会放你离开了。”
  思存又惊又喜地说,“你原谅我了?”
  墨池摇摇头,思存的心又沉了下去。墨池说,“我从来没有怪过你啊……我只是怪自己,残废得根本没有办法保护你。我嫉妒江天南,他那么健康,可以爱得不顾一切……”
  思存说,“可是我爱得是你!”
  墨池的眼睛暗了下去,缓缓地说,“我沉浸在自己的悲哀里,完全忽略了你的感受,所以才会那么冷淡的对你。那天我发现你走了以后,急得去学校找你。你不在教室,也不在宿舍……那么晚了,天很黑,没有人知道你在哪里。我听到了很多关于你的冷言冷语,不堪入耳……妈也很担心你,她跟我说了你们的谈话,我快疯了,你在学校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回到家妈妈还骂你……我又那样对你。你怎么还能在家离呆的下去!我没命地出去找你,去每个我们走过的地方……妈把我拉回来,让我等电话,她派了很多人出去找……”墨池说道激动处,胸口禁不住一阵阵痉挛。他的脸色变得惨白。思存轻揉着他的胸口,不让他再说下去。
  过了一会,墨池的情绪稳定了些,思存起身,他拉住了她。他的手苍白冰冷,墨池说,“哪也不许去,我不会再让你走开……”
  思存赶紧回到他的身边,轻轻拍着他又消瘦了许多的脸,“我只是想给你倒杯水。”她说。
  “那也不许去。”墨池说。
  思存心疼地看着他。“好,我就在这陪着你。”
  墨池费力地往里挪了挪,让出地方,思存心领神会地爬上床。植物般清新干净的气息让她的心安定了下来。那是属于墨池的气息。墨池用输液的那只手牢牢地抱紧她。思存紧张地抓过他的手,生怕滚了针。墨池像个任性的孩子,不让她看,肆无忌惮地抱着她。思存不敢再乱动,安静地蜷缩在墨池的怀里。他们之间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甜蜜的宁静,他们就那样互相偎依着,安睡在庐山寂静的夜里。
  恍惚了一会,墨池不安地醒来,有些慌乱地看向身边。月光照进窗子,他看到思存像个小猫似的睡在他的身边。他放心的笑了,打了舒服的哈欠。思存被惊醒,猛地想到墨池还在输液,赶紧打开台灯,查看他的手。墨池笑着指指输液架,针管早已被他拔下,药水顺着胶管流了一地。思存自责地说,“我真该死,医生说你必须把液输完,我却睡着了。”
  墨池说,“不要紧。我的身体很好。”
  思存摸着他刚瘦的脸,“瘦成了这个样子,要怎样才能补得回来?”
  墨池道,“只要你不嫌我,补不回来又怎样呢?”
  思存双手环住他的脖子,疼惜地蹭他的脸,“我从来没有嫌过你,从来没有。”
  墨池抱着她,“我知道。那些天,是我自己嫌自己了。我以为我的样子让你丢了脸。我自卑了,不知道该怎么把这条残废的腿和这幅丑陋的样子藏起来,我无法面对我自己,更不知道怎么面对你。我把自己装进了套子里……却忽略了你才是整个事情最大的受害者,我让你一个人面对那么多的流言蜚语……对不起思存,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当了逃兵……”
  思存拼命地摇头。“你怎么会丑呢?于小春都说你是她见到过的最好看的男人。”
  墨池摇头说,“连最起码的完整都没有,又怎么会好看。”
  思存说,“就是好看。其实你一直是我的骄傲,我很想告诉所有人,我有个最好的丈夫。博学多才,宽厚善良,还是个美男子。可是,他们都以为我没有结婚,我不好意说。刘秘书也不让我对别人说我是市长的儿媳妇。”思存红了脸。
  墨池不说话。思存以为他还在介意自己的错误,忙补充道,“是我犯了错,不许你再为我犯的错误去责备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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