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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故事

王浅 (当代)
 春天的故事
  作者:那口虫
  第 1 章
  一
  1977年春节过后,又下了一场雪。北方的城市还是很冷。
  这是城市中心一处闹中取静的地段,别致的二层小楼连着一个布置考究的小院落,春节前重新上任的温市长夫人陈爱华把政府办公室秘书刘春红送出小院。
  “墨池的婚事,就这样定下来了,还请春红同志多费心。”陈爱华故做熟络的把手压在刘春红的手上,还亲切地拍了一拍。
  “您放心,包在我身上。”刘春红低声说,心照不宣地点着头,示意市长夫人放心。
  陈爱华不再多说话,默默送刘春红出了门。回过身来,关上小院的铁漆大门,看着刚刚恢复井然的小院,和灯火通明的小楼,陈爱华喘出一团白汽,眼里再一次泛出了泪光。
  熟悉的房子,却是崭新的家。一切都还在整理过程中,连日来一家人的脸上却早已洋溢着苦尽甘来的久违笑容。十年了,一家人终于回到阔别十年的小楼。丈夫温秉先官复原职,重新坐进了市长办公室,自己也回到了妇联副主席的岗位上,十八岁的女儿婧然学习成绩优异……经历了整整十年苦难的家庭终于重新焕发出生机。
  只是……墨池……
  陈爱华的目光落在小楼二层尽头的房间,苍白的窗帘隐约映出惨白的灯光。
  陈爱华深深叹了口气。快步上楼,来到尽头的房间,不出所料的房门紧闭。陈爱华抬手欲敲门,想了想,还是放下了。儿子心里苦,想一个人安静的呆着,就不要打扰他了。希望不久以后的婚事,能够让苦命的儿子也体会到一点幸福的滋味。
  数日后,刘春红同志领着一个扎着两条短辫子的姑娘进了温家小楼。
  “这就是思存了。”刘春红把小姑娘推到陈爱华的面前,微笑着说。
  陈爱华偏头审视着这个小姑娘,严肃的表情让小姑娘瑟缩了一下。
  她看着比照片中要小,穿着白上衣,灰裤子。衣服不新了,但洗得十分干净,也能看出保养的精心。相貌相当清秀,皮肤象剥了壳的鸡蛋一样晶莹白皙。陈爱华满意地点点头,问道:“你叫思存?”
  “钟思存。”思存弱弱地说,声音想刚出生的小猫,甜软,羞怯,却一点也没有农村人特有的土气。
  停了一会,春红同志把两张薄薄的纸交给陈爱华,道:“结婚证已经托人办下来了。两个孩子的照片后补上就行。”因为是温市长儿子的婚事,民政部门直接开了后门,手续也简化了。
  陈爱华点头,对思存道:“墨池的事你都知道吧,我带你去看他。”
  钟思存低着头跟着陈爱华上了楼。棉底布鞋踩在厚实的红木楼梯上,那眩目的红让她心里一阵阵发慌。
  上了楼,穿过长长的走廊,才来到尽头的房门前。那扇门关得紧紧的,里面一点声响都没有。陈爱华轻轻拍了两下门,轻声叫了声“墨池。”不等答应,就推门进屋。
  眼前的豁然开朗让钟思存吓了一跳,没想到小小的门里面竟是这样大的一个房间。因为布置简单,甚至显得有些空旷。思存怔了一下,回过神来才看到窗口坐着一个人。
  确切地说,是一个消瘦的年轻人,眼睛漆黑,脸色苍白,棱角分明,方正而坚定的下巴有一中摄人的力量。他安静地坐在一辆轮椅上,腿上盖着厚厚的毯子,上面摊着一本书。
  “思存,这就是墨池。”陈爱华说。
  思存低下头,不敢看这个法律上已经是她丈夫的陌生人。脸红得几乎渗出血来,不知道是害羞还是难过。
  “墨池,这是思存。”陈爱华又说。
  温墨池抬起头,他的眼睛十分狭长,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线,显得面部线条十分硬朗冷漠。他看了钟思存一眼,又低下头去,苍白修长的手指静静翻过一页书。
  思存咬住嘴唇,头依然是低着,黑白分明的眼睛却是瞪得大大的,看着自己的脚尖。
  陈爱华假装没有注意到这异常冷淡的气氛,轻推了思存一把说道:“时间不早了,墨池得休息了。他腿不方便,思存,你扶他上床。”
  思存默不作声地走过去,扶着温墨池的胳膊。墨池的身体完全不受控制,连拒绝都来不及,就被思存拉起身。腿上的薄毯滑落,一截柔软的东西突兀地撞在思存身上,定睛一看,一只空空的裤管触目惊心地别在墨池的腰间!
  虽然早就听说了墨池的情况,但第一次看到残缺身体的意外惊恐还是让17岁的思存不由地主地一声低叫,同时开了手。
  墨池失去扶持,象一棵失去了根的枯树一样栽倒在地。那么瘦的一个人却发出轰然一声巨响。
  思存意识到自己闯了滔天大祸,吓得脸都白了,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不看墨池反而看陈爱华,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
  陈爱华顾不得责备思存,箭一样冲上前去搀扶温墨池。温墨池左腿截肢,右腿亦有严重后遗症。他双手攀住母亲的胳膊,用力地想撑起右腿,却屡次不能成功。
  “你还愣着干吗?还不快来帮忙?”陈爱华带着哭腔吼着钟思存。
  思存这才如梦初醒,慌乱地跑过来,手忙脚乱的帮着扶住墨池。陈爱华和思存各架起墨池的一只胳膊,勉力把他扶了起来。墨池苍白的面孔因为疼痛而沁出冷汗,他紧紧咬住下唇,勉力忍耐着。陈爱华把一切看在眼里,心痛不已。
  陈爱华和思存一起用力,温墨池也使出了全身的力气,他那样的努力,硬朗的脸都扭曲了,终于能够慢慢蠕动僵硬的右腿,被母亲和思存连扶带拖地弄到床上。
  陈爱华扶儿子上床,又拿手绢擦干净儿子脸上的冷汗。思存在旁边站着,想帮忙,却又不敢,又不好意思。
  墨池闭目靠在床头,粗声喘息着,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不象累坏了,倒想尽力地压抑着什么情绪。
  陈爱华这才发现刚刚手里拿着的结婚证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散落在地上。
  “思存,把你和墨池的结婚证捡起来。”陈爱华威严地说。
  思存象一个坐错了事急于补救的孩子一般,捡起那两张纸,交到陈爱华的手上。
  啪!的一声,陈爱华把那两张纸拍在床头桌上。思存吓得一个机灵,温墨池也睁开眼睛,默然地看着母亲。“你把它给我做什么,捡起来让你自己收着。这是什么?这是你和墨池的结婚证书!从今天开始,你就是他的妻子,你要照顾他,可你刚刚居然害他摔交!”
  思存从没见过陈爱华着么大的领导,初次见面就被一顿狠批,瘦小的身子吓得直发抖,嘴唇蠕动了一下,却发不出声音。
  墨池冷漠地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薄纸,再看了看思存。市长家的儿媳妇没有想象的舒服啊!墨池心里想着,又闭上了眼睛。
  陈爱华压抑着怒气,拉过思存说:“你不熟悉情况,这次我就不怪你了。以后要注意。今天晚上开始你就和墨池一起睡,照顾他喝水上厕所。”
  思存看看陈爱华,又看看闭目不语的墨池,茫然地点头。
  片刻后,房间里只剩下墨池和思存。两人都沉默着,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墨池依然靠在床上,双目紧闭,思存依然立床在前,紧张得不知道手脚该放在哪里……
  墨池终于蓦地睁开眼睛,锐利地盯着思存道:“我不习惯和人同住,你和婧然住。”
  思存第一次听到陌生的丈夫开口说话,吓了一跳,无意识地重复道:“婧然?”
  “我妹妹。”墨池简短地说。
  仿佛印证墨池的话一般,房门口立即响起了甜润的少女的声音,同时一个留运动头,背军绿色挎包的漂亮女孩闯进墨池的房间,“哥,你叫我?”
  婧然象个小鹿一样直到冲到墨池床前,才注意到床头站立着的思存。
  “你就是嫂子吧!妈叫我来看你!刚才她吓着你了吧,其实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和哥一样!你别往心里去,来今天先住我房间,走啊!”婧然快乐得象是春天里的小喜鹊,说话倒豆子似的又快又脆。思存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淅沥糊涂就被婧然拉走了。
  婧然的房间格局和墨池一样,布置得却充满少女的温馨。碎花的窗帘,俄罗斯风情的大床,铺着甜美的粉色床单。桌子上摆满了各式小玩意,琳琅满目。窗前安放这一架巨大的三角钢琴。
  婧然把思存按在大床上,随手拿起一个俄罗斯娃娃,靠在钢琴边把玩着说:“□一开始,我家就整个被封了,居然逃过了洗劫。这架钢琴原本是哥的,可是他的腿残了,再也不能弹琴,就搬到我房里来了。”
  “噢。”思存的声音低得象蚊蚋。她想多问婧然一些关于墨池的事,却终不好意思开口。
  婧然把俄罗斯娃娃塞到思存手里,笑着说:“不早了,你先休息吧,房间里浴室厕所都有。这个送给你,是俄罗斯新娘哦!我去书房写作业,然后睡客房。”
  思存说:“那怎么行,这是你的房间!”
  婧然眨着眼睛笑道:“就今天一晚!明天你就要睡大哥的房间了!”说罢一溜烟跑了出去。
  清晨,一夜未眠的思存早早梳洗完毕,顺着楼梯一路找到储物室,找到扫把,开始扫地。在农村的家里,她每天早晨都要做这样活计。
  正在做早餐的保姆看到市长家的新儿媳妇竟扫起了地,连忙抢过扫把说:“您歇着就行了,一会做完饭我扫!”
  思存被推进了大厅,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索性偷偷溜到院子里。不让扫房间,扫院子总没人管了吧!
  扫把沙沙地划过地面。陈爱华站在楼上的窗前,看着儿媳妇着近乎愚笨的举动。看来,给墨池从农村觅一门亲事还是对了。这个思存虽然不够灵醒,却是个实心眼的姑娘。墨池的身子成了那个样子,市委大院里哪个有点身份的姑娘能在他身边守得住?
  半小时后,思存遵陈爱华的命,端着早餐敲温墨池的房门。
  没有回应,思存迟疑了一下,学着陈爱华的样子推门而入。温墨池已经起床,坐在轮椅上,目光定定地望着窗外。
  “那个……吃饭了。”思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个已经成为自己丈夫的陌生人。
  温墨池回过头来,盯着思存看了足有半分钟,才淡淡地说:“谁让你进来的?”
  思存被吓到了,为什么她自从昨天进门就一直犯错?托盘剧烈地抖动,盛得满满的一碗粥直要溢出来。思存结结巴巴地说:“我……给你送饭。”
  好在温墨池并不深究,只是淡淡地说:“我不吃,你出去吧!”
  “这……”思存脸上露出极其为难的表情。
  “把饭放在桌子上,你过来。”温墨池冷冷地命令道。
  思存心惊胆战地把托盘放在桌子上,慢慢站到温墨池的面前,准备听候他的发落。后者的脸色始终是冷冰冰的,就象外面春寒料峭的天气。房间里热烘烘的暖气一点都不能融化他脸上的冰川。
  温墨池摸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递给思存。
  思存迟疑了一下,接了过来,疑惑地打开看。
  是钱,十块一张的票子,很厚的一叠。思存象被烫了手一样,急急地递还给温墨池。
  墨池不接,冷冷地说,“你走吧,回家去。”
  思存把钱塞回墨池手里,委屈得什么似的。头摇得象个拨浪鼓。他以为她是贪图他家的钱吗?。
  “你不愿意回家?那个东西我来解决掉。我保证不会影响到你的前途。”温墨池指的是结婚证。
  钟思存只是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温墨池冷笑了,思存听到蔑视地一声轻哼,“市长儿媳妇的名分对你这么有吸引力?为此你不惜把一生的幸福葬送在一个只有一条腿的瘸子身上?”
  温墨池的话说得太重了,也太伤人了。思存渐渐瞪大眼睛,花儿一样柔弱的脸上尽是被羞辱后愤怒。
  市委大院的轿车开到她家门口,千叮咛万嘱咐这是政治任务,也是他们钟家多少辈修来的荣耀。她和她父母也都向刘春红同志保证一定照顾好墨池的生活,免除温市长和陈主任的后顾之忧。答应了人家的事情怎么可以不兑现?她知道自己做得不好,可是她已经很努力地去改正了,温墨池为什么不肯给她一个机会?
  思存死死咬住嘴唇,把快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咽回肚子里。她鼓起勇气大声说:“我不走,我答应过刘秘书照顾好你,我坚决不走。”
  墨池哭笑不得。“你以为这是工作吗?你不了解结婚的意义就是一辈子都必须和我这个残废拴在一起?”
  思存倔强地说:“反正答应了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
  墨池知道和这个姑娘是说不明白了。索性闭嘴。还是好好和母亲谈谈吧,不管怎么样,别耽误了这个木讷的姑娘。
  半晌,思存见墨池不打算再开口了,便小心翼翼地说,“你赶快喝粥吧,都该凉了。”
  墨池无力地挥挥手,“不用你管,你出去吧。”
  第 2 章
  二
  思存在温家小楼住了一个礼拜了。墨池始终不允许她搬进他房间,她又不好意思总占着婧然屋,只好暂时搬进了客房。白天,温市长和陈爱华都上班,婧然上学,墨池的房间更是她的禁地。思存只能蹑手蹑脚地帮着保姆打扫卫生,或者坐在客房的窗前呆呆地看着外面的一方天地。
  倒是和小姑婧然相处得很不错,算起来思存比婧然还小了半岁,两人与其说是姑嫂,不如说更象是姐妹。婧然下晚自习回家,总是先钻进客房,陪思存坐一会,问她是不是吃得惯住得惯,有一次思存无意中说在家的时候过年常吃炒腊肉,第二天晚餐就有一碟腊肉芹菜炒百合。思存知道是婧然吩咐保姆做的,心里暖融融的。
  与墨池的关系还是没有任何进展。从心里上思存是对墨池很有惧意的,既然墨池不愿意见到她,思存就巴不得离他远一点。反正陈爱华也说,他们的事情急不得,得慢慢来。
  天气还有点倒春寒,墨池的身体不适应季节变化着了凉。陈爱华叫思存给墨池加一床褥子。其实这活本不必思存做,陈爱华也是用心良苦,给墨池和思存创造一个相处的机会。
  思存抱着褥子,象征性地敲敲门,便走进了墨池的卧室。
  墨池身体不舒服靠在床上休息,思存走到他的面前,厚实的褥子挡住了她的脸,因此她没有看到墨池反感的目光。但空气中凛然的气氛还是让她心惊胆战,她小声说:“阿姨让我给你加床褥子。”她还不习惯称陈爱华为“妈妈”。
  “不需要。我说过不要擅自进我的房间。”墨池冷冷地说。
  思存委屈地想,我是敲了门的,知道你不会让我进,我只好自己进了。但她不敢说,偏过头看到墨池盖着的被子下有一块凹陷,便把褥子暂时放在了那里。放好后才意识到,那本来该是墨池左腿的位置。
  思存的心里一阵发紧。没有了左腿的人,心情怎么可能会好!那么,他从来不给自己好脸色,也是可以原谅的了。她推过轮椅,轻轻柔柔地说:“我扶你坐过来,让我帮你把褥子铺上,好吗?”
  墨池扭头不看思存,对着墙闷闷地咳。思存大着胆子碰了碰墨池的胳膊,“我扶你,好吗?”
  “我说了不要!”墨池猛地甩开胳膊,用力过大,手背啪地打到了思存的脸。
  不同寻常的触感让墨池一惊,忙回过头来。只见思存白皙的脸蛋已经红了一块,而更红的是她的眼睛,已经充满了泪水。
  “对不起……”墨池有些慌乱地说。他实在不知道怎么弥补刚刚无意中造成的过错。
  从天而降的婧然解救了他。“哥,今天我放学早,一会做个西红柿炒鸡蛋给你加菜……”
  “咦?思存,你怎么了?”婧然看着思存肿起来的脸,吓了一跳。又看着不知所措的哥哥误会了。“哥,你打思存?”婧然的声调提高了。
  “没有!”思存抢在墨池前面说道:“婧然,你误会你哥哥了,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看着思存极力为墨池辩解的着急样子,婧然笑了,“我就知道哥哥是不会动手打人的。不过嫂子,你护哥哥也太明显了点吧。”
  思存窘得脸更红了,她多希望墨池能帮她解围。可她又知道,这个冷漠的丈夫是不会帮她的!
  婧然看到床尾的褥子,明白思存是来帮墨池铺床的。看这架势,两人又僵上了。婧然把轮椅推得离床更近些,半撒娇地对她哥哥说:“哥,我扶你到轮椅上坐一下,让嫂子帮你把床铺厚点。你着凉了我心里很难过呢!”
  思存惊讶地看到墨池主动对婧然伸出了胳膊。婧然扶住墨池一只胳膊,对思存说,“嫂子,你也扶住哥呀,咱们一起扶他坐过来。”
  思存帮握住墨池另一只胳膊,和婧然一起使力把墨池的身子移上了轮椅。婧然又指挥道:“帮哥盖上毯子,他穿得这么少!”思存忙把薄毯盖在墨池的腿上,又拿起上衣披在他身上。接着思存就埋头帮墨池铺床。长期卧床的墨池,床上却异常清爽,被褥都有一股好闻的青草味。她知道市长家用的洗衣粉都是加了香的。
  一切都弄利索了,思存说:“好了,我扶你上床吧。”
  墨池自己推着轮椅来到书桌旁,冷淡地说:“我想在这看会书,你们都出去吧。”
  思存不知所措地看着婧然,婧然吐了吐舌头,拖着思存离开了墨池的房间。
  晚饭照例是思存和婧然在餐厅吃,墨池的饭盛在特制的分格餐盘里,给他送到卧室里面去吃。温市长和陈爱华因为工作需要没能回家吃饭。
  饭后婧然要写作业,思存独自回了客房。
  夜深了,思存开着一盏台灯,抱膝坐在床上,呆呆地看着婧然送给她的那个俄罗斯新娘娃娃。
  算起来,她还是个新娘子呢!可是这个陌生的家里一点娶了新媳妇的气氛都没有。墨池总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她不知道别人家娶了新媳妇是什么样,可她知道,他们这种冷淡是不正常的!也许那天墨池让她回家的时候,她就应该听他的?可是,她和刘春红同志保证过要照顾好墨池的呀!可是,现在她也没能兑现她的承诺啊!可是,她该怎么办呢?
  “笃笃笃”几声敲门过后,婧然从门外探出了个脑袋,“思存,你还没睡呀!”只她们俩的时候,婧然不叫思存嫂子而是亲热地直呼其名。
  思存笑笑。婧然闪身进来,抱着她的大枕头。“我刚写完作业,过来和你聊聊天。”边说边上了床,舒服地靠在枕头上。
  “脸还疼吗?哥一定不是故意的,你可别怪他。”婧然还在为墨池说着好话。
  思存摸摸脸,说:“我知道的。我没怪他。而且已经一点都不疼了。”
  婧然说:“其实我哥哥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他外表冷,其实内心很善良很温柔!以后你一定会爱上他的!”
  思存的脸蛋刷地红可起来。“爱”!思存成长在个对爱情讳莫如深的年代,只在书本上和村子里流传的故事里听说过爱情故事!但她知道那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人为爱赴汤蹈火,生死相许?这样神秘而又圣洁的“爱”会发生在她和墨池的身上?思存想也不敢想。
  婧然抿嘴笑道:“哥哥很聪明,爱学习,也爱体育。钢琴弹得一级棒!可是他从来不骄傲,也不以市长儿子自居,十分乐于助人。而且,他不但人好,还是个美男子呢!”思存看着婧然,她从来没敢细看过墨池,但是婧然长得十分漂亮。想来她哥哥相貌也很出色。
  婧然说:“你发现了没有,哥哥的脾气很不好,却惟独对我不发火。”思存细一回想,果真如此。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笑容在婧然唇边隐去,她低声说:“因为当初害他失去左腿的人,是我。他不想叫我内疚,所以一直对我最好。”
  思存惊讶地瞪大眼睛,冲口而出:“怎么会因为你?”
  婧然把自己陷在枕头里,目光变得有些迷离。她慢慢讲述道:“那是1969年,我才10岁,哥哥14。一夜之间,爸妈都下放去了,家也被封了,哥哥和我,住在爸爸以前的秘书瞿叔叔家。”
  思存从小在农村长大,又是根正苗红的贫下中农子女。婧然说的一切,她没有经历,也无从想象。
  “瞿叔叔也下放了,只有瞿婶婶,每天除了挨批斗,就是要劳动,只有中午晚上两餐时间给我们做顿饭,才使我们没有饿死。
  街上的孩子都做红卫兵或者红小兵了,我和哥哥却没有资格。因为我们的爸爸妈妈是走资派领导,我们是黑五类的孩子。所有的孩子都可以欺负我,为此哥哥没少为我打架。他个子高,力气也大,但是别的孩子人多,总是把他打得鼻青脸肿。夜晚,我偷偷的躲在被子里哭,哥哥就安慰我,说不管到了什么时候,他都不会和我分开,他会永远保护我。”
  思存听得呆呆的,无法想象那个为妹妹打架的哥哥就是冷漠的墨池。
  “小朋友们都当上红小兵了,戴着红色袖章,特别神气。我羡慕极了,求他们也给我一个漂亮的袖章。他们不但不给,还骂我是狗杂种,我生气极了,就和他们对骂。他们就拿石头丢我,还动手打我。这时哥哥象个保护神一样出现了,他把我护在身后,要拉我回家。谁知后面又来了一群红卫兵,不容分说,操起劳动的铁锨就往哥哥身上砸。哥哥把我推开,让我赶紧跑,我看到无数的拳头大棒砸向哥哥。”
  ”
  第 3 章
  三
  墨池殴打红卫兵犯的是政治罪,刚巧被他打得最狠的红卫兵头目牛昆是温市长死对头的儿子,公报私仇,墨池被投进看守所。其实他寡不敌众,才是受伤最重的人。他头部鲜血淋漓,身上多处挫伤,胸口疼得发闷,应该是断了肋骨。右腿似乎是骨折了,钻心的疼,最严重的还是他的左腿,膝盖被铁锹砍得深可见骨,却麻木得感受不到一丝疼痛。牛昆不允许医生为他治疗,没几天,伤口已经溃烂发臭。
  看守看他可怜,偷偷告诉他,只要跟牛昆说几句软话,就有可能被送去医院。包包伤口消消炎也能少受点罪。墨池年轻气盛,不但一句软话不肯说,连看守送来的饭菜也被他砸了出去。气得那个中年看守也不再理他,说从来没见过他这么倔的傻子。
  墨池一直在用自己的方法为命运抗争,他绝食绝水,不停地摇撼着铁窗,大声叫喊着要求自由和接受治疗的权利。15岁的墨池不知道,他的斗争只会把自己的命运推向深渊。
  入狱一周后,墨池因伤口多处发炎和严重脱水导致昏迷。在那个年代,一个少年政治犯的生命就象草芥一样渺小。但他毕竟是曾经的市长的儿子,看守也担心他父亲会有一天官复原职,那时追究起儿子的事来,他肯定是没有好果子吃。为了给自己留一条后路,这个聪明的看守向上级请求,为墨池叫来了医生医治。
  几瓶生理盐水输下去后,墨池的生命有了复苏的迹象,却始终高烧不退。医生诊断的结果,墨池左腿伤势太重,组织已经坏死,所有炎症的根源都是那骨头已经发黑的左腿。没有和任何人商量,医生选择了最简单也是最有效的抢救方法——截肢。
  昏迷的墨池从彻骨的疼痛中中醒来时,已经是个失去了一条腿的残疾人。手术当天他就被送回了看守所,聪明的看守为了解决护理他的问题,把墨池和另外两个成年政治犯关在了一起。墨池平躺着,看不到自己腿上的情况,还以为自己接受了治疗,会慢慢好起来。
  同屋的人看到他醒来,忙把准备好的水喂到他的唇边。墨池喝了水,沙哑地说道:“让你们费心了,我一定好好养伤,不给你们添麻烦。”大人背过脸落了泪。懂事的孩子挣扎着起身靠在墙上,正要安慰病人,突然看到自己的左腿只剩了一半!
  墨池惊悚地大叫了起来!他不能明白,自己的腿怎么会不见了!大人怕他伤了自己,死命地抱住他。墨池目眦欲裂,声嘶力竭地嚎叫着:“你们还给我腿!还给我呀!”直到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才颓然向后倒去,眼睛一直圆瞪着,满是愤恨和不甘!
  看守所阴冷不见天日,营养又跟不上,墨池的伤口不能收口。按照规定他必须和其他在押人员一起劳动改造!他虚弱得坐都坐不住,看守却奉命把他拖到劳动场地。墨池的工作很简单,就是拣石头。求生的本能让墨池伏在地上,艰难地拾起石块,再用力撑起上身,把石头仍进竹筐。每做一次动作,他就要喘息很久。墨池咬碎银牙,他要努力活下去!他要活着出去,去保护他那幼小的妹妹!墨池的动作比常人慢许多,有一次被巡查的牛昆抓个正着,一脚踹在他的残腿上。鲜血瞬间从黑白班驳的纱布上涌出来,墨池痛得几乎闭过气去,却不知道哪里来的气力,挣扎着站了起来,扑向牛昆。完全没有防备的牛昆被扑得正着,和墨池扭在一起,倒在地上。
  气急败坏的牛昆爬起来对着墨池又是一顿猛踹。没有人敢阻挡他,等到他气哄哄地走了,才有人小心翼翼地查看血泊中的墨池。墨池双眼一片死寂,冷冷地向牢房爬去,身后留下刺目的血痕。
  墨池左腿伤口迸裂感染,生命再次垂危。医生只得又来了一次,从大腿根部为他切除了左腿。这次他获得了应得的待遇,住进了医务室。墨池已经虚弱几乎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病房外两名红卫兵把守着,谨防他逃跑。
  伤口的疼痛和内心的愤懑,使墨池夜夜高声叫喊。医生被吵得不耐烦,每天晚上扔给他几片安眠药。墨池的目的达到了,他偷偷攒了两个礼拜的安眠药,趁人不备,一口气吃了。
  合该墨池命不该绝,医生竟破天荒地夜里为他查了次房,及时发现了这件可怕的事情。经过连夜抢救,墨池活了过来。从此以后,他突然变成了最安静的病人,不但不再大喊大叫,就连一句话也不曾说过了。
  同一病房的林叔是墨池父亲的老部下,他心疼墨池,冒着天大的风险给省里写了一封信,请求给予墨池应有的治疗。在省领导的批示下,墨池被送进省里的正规医院,接受系统检查和治疗。
  墨池正值长身体的年纪,身体受此重创,虽经尽力救治,却还是落下了病根。慢性肺炎,风湿性关节炎将伴随他漫长的一生。
  墨池在医院住了三年,一方面是他的身体确实需要治疗,另一方面也是省里对他的保护。三年里,他与父母和婧然失去了联系。他不知道父母在牛棚里也受尽了艰辛,也不知道妹妹成了穿百家衣吃百家饭的流浪孩子,多亏好心老师的收留,才在那个年代活了下来。
  1973年,命运终于眷顾了这个吃尽苦头的家庭。温市长和陈爱华被释放,重获自由。他们找到了婧然,又多方打听得到了墨池腿断身残的惨讯!温市长赶去省里,接回了瘦得不成样子的墨池。医生说墨池精神受了太大的刺激,已经三年没有说过一句话。温市长心疼得眼泪直流!
  由于温家小楼被封,陈爱华只得租住了一间不足10平米的小房子。他们夫妇还需要劳动改造,婧然上学。这天乌云压顶,似乎要下大雨。学校提前放学,婧然蹦蹦跳跳回到家里,看到墨池仰躺在床上,手腕裂开,血留了一地!婧然吓得哭着去找老师,把墨池送到一院,总算险险救回一条命!
  婧然吓得一刻不离地守着墨池。陈爱华闻讯赶来,看到墨池眼神空洞的样子,顿时哭得昏了过去。随后赶来的温市长却径直冲到墨池身边,一个巴掌扇了过去!
  “你这个懦夫!胆小鬼!”温市长颤抖得指着墨池的鼻子,破口大骂,知识分子的风度消失殆尽。“你是我们温家的懦夫!你爷爷反围剿时为保护战友壮烈牺牲,你大伯在抗美援朝战场上为国捐躯。你爸爸直言纳谏被投入冤狱整整7年,可是我们温家没有倒!因为温家的男人都是响当当的汉子,你受了点冤屈失去了一条腿就几次三番想当逃兵,你爸爸不答应,你在天上的爷爷和大伯也不答应。我们温家人没有懦夫!你要是再这么没出息下去,就不是我温秉先的儿子!”
  温市长一口气骂完,喘着粗气瞪着墨池。他的目光锐利而凶狠,好象要一直把墨池的生命之活瞪起来。哥哥明显是愣住了,死灰一般的脸上渐渐有了表情。昏迷的陈爱华悠悠转醒,她一把搂住墨池,象母鸡保护小鸡一样把他抱在怀里,双唇止不住地颤抖,“秉先,你不要骂他,他是我们的儿子,我们最爱的儿子啊……”
  久违的母亲的怀抱!墨池紧紧偎依在母亲的怀里,突然低声说,爸爸骂得对,我不该当懦夫,我错了……我……好好活下去。
  这是墨池三年来第一次开口说话,他的声音沙哑低弱得有些变调,在温市长一家听来却宛若天籁。小小的婧然哭着抱住了墨池,温市长又拥住了他的全家,一家人抱头痛哭,窗外,乌云渐渐消散,天,快晴了。
  第 4 章
  四
  思存静静地听完了墨池的故事。随着婧然一字一痛的讲述,她已经是泪流满面!一个家庭怎么可以有那么多的磨难,一个人又怎么可以经历那么多的伤痛!
  婧然象个姐姐似的温柔地排排思存的肩膀,柔声说:“都过去了,现在我们家里不是苦尽甘来了吗?爸妈官复原职,我又上了学,哥哥的身体也好了许多。”
  思存不好意思地擦干眼泪,婧然有过那么痛苦的往事,此时却在安慰她。歉然一笑,说道:“你真是个坚强的好姑娘,经历了那么多还这样热情。”
  婧然道:“这大概是我们家的遗传因子!其实哥哥才坚强呢,你不知道他后来为了治病吃了多少苦!他的腿后来又做过两次大手术,每次都是在床上躺三个月,一动不能动!他疼得冷汗把床单都湿透了,可是从没哼过一声!”
  思存的心猛地抽痛!他的苦难还没有完吗?他现在还要痛吗?
  婧然叹了口气,“可惜他的身体受伤害太大,现在还是不能站起来。”看看思存,又微微笑了,“不过他现在有你了,一定会慢慢好起来的。你这么乖巧,哥哥又那么善良,你们一定会相爱,会幸福的!”
  思存的脸刷地红了,血液一下子冲到了头顶。爱情!他会爱上她?那么冷漠的一个人,会爱上她这个乡下姑娘吗?而自己,又会爱上那个冰冷的人吗?
  婧然担忧地说,“你不会嫌弃他只有一条腿吧!”她握住思存的手,“哥哥真的很优秀!他非常聪明,这几年又都在读书学习,他不是个废人!”
  思存连忙掩住婧然的口。后者惊讶地望着她。思存红着脸说:“我不嫌弃他!”
  婧然吃吃笑了,得意地说:“我就知道你会爱上他!”
  思存的脸更红了,背过头不再看她。婧然知道,嫂嫂是害羞了。她笑着说:“思存,讲讲你的故事吧!”
  思存说:“我有什么好讲的?”
  婧然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啊!你是个乡下姑娘,可是这么安静乖巧,一定也是大户之家的孩子。”
  思存想,如果是大户人家的孩子,就不会被挑来做市长家的儿媳妇了。刘春红同志可是专门从贫农家庭找的人。如果真是那样,也不是件坏事。她可是对这个显赫的家庭和突如其来的“丈夫”心怀恐惧呢!思存说:“我父母都是普通的农民,我也从小在农村长大。没什么特别的。”
  婧然说:“你读过书吗?”
  说到读书,思存竟然眼睛发亮,说道:“读到了高二。”她是在课堂上被老师叫出去,又被刘春红同志拉去谈话。如果不是这场意外的“政治任务”,品学兼优的她还坐在教室里上课呢!
  这个乡下姑娘居然是个高中生!婧然惊讶了。
  说到读书,思存话也多了些,“小时侯,下乡到我们村的知青就教我写字算术,上学的时候,我学的比别人都快。我最喜欢读语文,特别喜欢诗歌。”
  婧然兴奋地说:“我哥也喜欢读书,他有个大书房,你一定很喜欢?明天我带你去看!”
  思存高兴地说:“好啊!”想到墨池冷冰冰的面孔,又迟疑地说:“行吗?”
  婧然说:“放心吧,包在我身上!哥最宠我了!”
  婧然窝在思存身边,香甜地睡着了。思存侧身躺着,看着婧然精致美丽的面庞,她的嘴角还微微带着满足的笑。□中的遭遇没有在年轻的婧然身上留下太多的印记,因为那时她的年纪还太小,也因为直接加在她身上的伤痛远远不如墨池大。可怜的墨池,他在15岁就受了那样的折磨,还在已经失去一条腿的情况下受尽人格的侮辱!他两番寻死,可思存一点也不觉得他是懦夫,一个人不到了承受的极限,是不会想到放弃生命的啊!
  思存觉得胸口闷闷地疼。她紧盯着婧然的睡颜,用力回忆墨池的容貌。婧然五官精致清秀,脸蛋饱满得象刚刚成熟的果实。墨池就削瘦苍白得多了,用力回忆,她也想不起他的五官。只因为他的目光实在太冰冷太锐利了,让她都不敢多看他一眼。
  思存辗转反侧,直到天蒙蒙亮才迷糊的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天已大亮,婧然早就上学走了。思存心道:“遭了!”翻身起床。虽然温家不让她干任何家务,但是身为儿媳,她是不允许自己晚起的。匆匆梳洗,思存轻步下楼。保姆正端了墨池的早餐要给她送去。思存接过来道:“我去吧。”
  站在墨池的门口,思存又犹豫了。想到墨池冷漠的脸,她还是很犯怵的。深吸一口气,她推门进去。墨池一向早起,这会已经坐在桌前看书了。思存轻轻放下餐盘,小心翼翼地说:“吃了再看吧。”出乎意料的,墨池没有凶她,只是淡淡地说:“知道了,放那吧。”
  思存站在桌边,望着他的侧脸,他真的很瘦,脸上的线条棱角分明,象是刀削斧砍出来的,却很好看,象学校的旧画报里的苏联青年。只是他太苍白了,一点血色都没有,象苏联人的雕塑。思存正呆呆地想着,墨池猛地抬眼,锐利的目光盯着她,带着意思愠怒。思存心下一颤,转身就要走。墨池的声音在背后说:“那个证书,还优点麻烦。我正在和我妈谈,需要点时间。”思存知道他说的是结婚证。他还是想让她走!委屈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思存咬住嘴唇,快步走了。
  思存默默立在窗前。婧然不在家的时候,她大多是这样默默地呆着。一直以来,她在等待,也在抉择。等墨池给她一个结局,究竟是留下来照顾她,还是回家去,她都在等墨池的判决。她没办法自己拿主意,因为嫁到温家本就是一个政治任务,她所要做的,就是照顾好温市长残疾的儿子,好让市长没有后顾之忧!可是她没能完成自己的工作,墨池拒绝她,冷淡她!多少次委屈得要留泪,可是想到自己是承诺给了刘春红同志,也向陈爱华保证过,她还是咬牙留了下来!也许他慢慢会接受她的照顾呢!她不知道,墨池为了她的事情,已经和陈爱华谈了好几次!甚至有一次,还和自己的母亲吵了起来!他知道母亲是疼他,可是他不能让一个陌生的女孩子把一辈子搭在他的身上!他残废了,身体也很不好,怎么能拖累那么年轻那么单纯的女孩子呢?气得陈爱华和他搞起了冷战,眼不见为净!墨池深深地愧疚,也担忧着。思存的未来究竟要怎么办呢?
  可是今天,思存的心情格外的乱。昨天婧然的讲述,弄痛了这个姑娘的心。墨池挨过那么多的痛苦,从意气风发的少年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他的冷淡、漠然,都是为了她好吗?可是,究竟怎样是对她好的?怎样又是对他好呢?这么多天,她似乎没想过除了端药送水,还可以为他做些什么。她能做吗?能吗?
  思存昏乱地想了一整天,越发没有头绪。傍晚,婧然回来了。拉着她一起吃了晚饭,思存还在神游天外。婧然突然拉住思存道:“我带你去我哥的大书房,看看有没有你喜欢的书!”
  思存的眼睛发亮!“好啊!可是……他会不高兴吗?”思存有些踌躇。
  “没事的!”婧然挤着眼睛,拉思存上了二楼。跑到墨池房间的隔壁,婧然说,“就是这里了!”
  推门而入,墨池正坐在宽大的写字台前。听到门声,他抬起头来。思存呼吸一窒,脸刷地红了。
  婧然大大咧咧地说:“哥,我带思存来找几本书看,你不会那么小气吧!”
  墨池点点头,算是默许了。又低头读自己的书。
  婧然说:“思存,慢慢找吧!这么多书,一定有你爱看的!很多包你在外面找都找不到!我不是和你说过□一开始我家就被封了吗?阴差阳错这个大书房就 完整地保留下来了!”
  婧然的话有些多了,墨池抬头看了她一眼,并没有说话。
  思存已经被那满满的一屋子书惊呆了!偌大的书房,四壁都是通天的实木大书橱,密密匝匝地摆满了书!她从没见过这么多书!思存的心跳快了,她费力地吞了吞口水,小心翼翼地走到书架前。书是被精心分了类的,有中国文学,外国文学,哲学,政治经济,自然科学,外文书籍,等等等等。思存走到中国文学前,从古到今的文学名著让她看花了眼睛。思存看到《诗经》和《乐府诗集》,眼前一亮。她犹豫了一下,轻轻抽了出来,问婧然:“这两本,可以吗?”
  婧然把思存拖到墨池跟前,乜着眼睛说:“你问哥呀!这里是他的地盘!”
  思存紧张得连呼吸都不会了!倒是墨池抬眼看了看那两本书,十分惊讶!这个乡下姑娘竟喜欢读诗经?
  “你叫思存,是来自诗经的“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吗?
  思存没想到墨迟竟会主动与她讲话!她的心跳更快了!慌乱地说:“我不知道呢!我想乡下人取名字没有那么多讲究,可能凑巧沾了诗经的光。”
  婧然接口道:“哥,思存读过高中呢,都上到高二了。她的语文学得非常好,读过很多诗呢!”
  墨池第一次认真地审视思存。她虽然羞怯得象一只小鹿,却始终安静而有教养。细看之下,原来这个姑娘唇红齿白,眉清目秀,一点也不象寻常的村姑。原来竟是个高中生!怎么会不念了呢?是因为自己吗?墨池看思存的目光不禁有些出了神。
  思存被看得快不会呼吸了。她弯了弯腰,对墨池说:“谢谢你借书给我。我出去了!”抱起那两本书,拉着婧然逃也似的出了书房。
  墨池看着思存的背影,还在出神。
  第 5 章
  五
  有了墨池的大书房,思存的生活丰富了很多。她总是小心翼翼地去,又小心翼翼地回,当心地选在墨池不在的时候,尽可能少地打扰他。墨池和思存的感情没有进展,陈爱华知道着急也没有用,现在儿子的抵触情绪非常严重,动不动就拿婚姻会耽误思存的前途和她说事。她知道一时半会说服不了儿子,只能象现在这样,先把思存当女儿养着,也许时间长了,培养出感情了,一切就都顺理成章了。
  转眼到了夏天,陈爱华在市妇联任主席,工作十分忙碌。虽然已经年近五旬,还是要亲自挂帅到各个县区考察工作。温市长则奉命到省里开会,一时间,家里只剩了墨池、婧然和思存三个孩子。
  这天,婧然兴冲冲回来,说学校组织郊游,去临市的一个山坳里玩上两天!婧然兴高采烈地收拾东西,第二天一早,天气有些阴,却一点也不能阻挡婧然的热情,和同学们一起出发了。
  思存静静地在房间翻了一天书。她有过目成诵的本领,读书成了她生活中最大的享受。入夜,温家小楼分外安静。起风了,思存关好窗户,坐在桌前静静地翻书。
  窗外下起了雨,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窗子上。思存从书本上抬起头,又把窗帘拉拉严实。风大了起来,撼得窗户哗哗做响。风从窗缝中闯进来,吹得窗帘呼呼飘了起来。台灯小小的灯光照过去,墙上如同群魔乱舞。思存惊跳起来,飞快地打开顶灯,满屋的光亮让她稍稍好受了点。突然,外面一声炸雷,思存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此时墨池也在房间里关窗。他的腿不方便,扶着桌子勉力站起来,拉好一扇窗,再双手扶桌子,右腿向旁边蹭一点点,去关另一扇。他站得不稳,力就使不上。狂风呼呼地和他较劲,他大力地拉上窗,又拉好窗帘,待要坐回轮椅,才发现腿已经僵了。墨池一手扶桌子,一手拉过轮椅,小心翼翼地让自己坐稳。阴雨天气,他的身体每一寸关节都是酸痛的,自己推动轮椅滑到床边。既然不舒服,早早上床吧!
  一个响雷,墨池心里一动。家里没有别人,思存一个人在房里。这样的风雨天气,她会不会害怕?
  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紧接着轰隆隆的雷声把窗棂震得快要散架似的抖。墨池轻咬下唇,垂着长长的羽睫略做思索。婧然是怕打雷的,每次雷雨天气,总要躲到他的房里来。那么思存呢?她的年纪比婧然还小,平时象个小兔子一样安静,大声吼她一句,她都会紧张得发抖。这样的天气,她一个人呆在房里,是不是已经被吓坏了?
  墨池心中一痛!顾不得多想,他推动轮椅,向思存暂住的客房走去。
  “咚咚咚!”墨池抬手就敲门。里面静悄悄的没什么动静。
  墨池用力推开门,房里竟然没有人。窗户不知道怎么开了,风呼呼地灌进来。思存呢?她到哪去了?墨池用力推动轮椅,来到窗前,用力拉回窗户,这才发现大风吹断了窗栓,窗子根本无法关上!外面风雨交加,思存会去哪里?她不会找人修窗户去了吧!她平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又哪里找的到人为她修窗呢?墨池胸口微痛,父母不在家,他是这个家中唯一的男人,她有困难竟然不找他!
  慌乱中的墨池没有去想,自己平时哪里给过她机会?
  墨池咬住下唇,让自己冷静下来,环顾四周。桌上一本打开的书,已经被冲进窗口的雨点打得湿嗒嗒。墨池拿起那本书,是她从他的书房借的《这里的黎明静悄悄》。墨池眉毛一挑,心念一动,迅速向书房而去。
  墨池象征性地敲了一下门,不等回应,就推门而入。书房里灯光大亮,思存蜷缩着瘦小的身子,坐在书房一角,手里捧着一本书,惊惶失措地看着闯入的墨池!
  墨池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火气,大声吼道:“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谁让你来的?”他的潜台词是,在房里找不到你,你知道我多担心吗?
  思存哪里知道墨池的心思,以为他是怪罪自己了,忙象个犯错误的孩子一样站起来,把书放回架上,小声说:“对不起,婧然说我可以来,我……”
  墨池知道思存是会错了意,这个小姑娘,怕他怕得紧呢!摸摸下巴,自己长得很凶吗?缓下语气说:“我的意思是,房间里的窗户坏了,你怎么不去找我?”
  思存目瞪口呆!他是在关心她吗?
  墨池推动轮椅走到她面前,宁静地看着她,象个宽厚的兄长般说:“你冷不冷?害怕吗?你喜欢什么书,拿到我房里去看吧。”
  思存受宠若惊地以为自己听错了!是眼前的男人出了问题,还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墨池好笑地看着她:“走吧,要不,我陪你在这里看书?”
  思存大梦方醒地看着墨池。书房虽然窗户密闭,但毕竟缺少人气,比房间要阴冷上一些。墨池只穿了居家单衣,连个外罩都没有披,要是伤风了可就遭了!想到这里,思存忙说:“我推你回去。”
  “我自己可以,你喜欢什么书多拿上两本吧。”墨池说罢,先推着轮椅走了。
  思存紧随其后,抱着两本书跟墨池回到房间。“那个,天挺凉的,你加件衣服吧。”思存没有忘记自己的责任,指着床头的外罩说。她不敢,也不好意思把衣服拿给墨池。
  墨池竟然听话地把衣服披好,说“随便坐吧。”
  思存却不知道该怎么坐,手足无措地站着。
  墨池轻笑,看来自己在她眼里真是凶神恶煞了。心里又有点为她痛,这些天,难为坏了她吧。原本以为冷漠就是对她好,能够赶走她,让她去过属于健康人的自由自在的人生,却忽略了她内心的感受。嫁到门第显赫的温家,对着自己冷冰冰的脸,自己还要给她摆臭脾气。她是不是委屈得偷偷哭过?这个念过高中的,爱读书的,温柔胆小的女孩子,实在应该是被照顾,被呵护的啊!
  墨池指着自己的大书桌说,坐到那前面去看吧。
  “那你呢?”思存迟疑地说。
  “我,随身就有坐骑啊!”墨池拍拍轮椅,自嘲又带着点满不在乎地说道。
  他的笑容竟那样温暖!在这样风雨交加的寒夜,思存竟如沐春风!脸上一红,思存赶紧低了头,坐在墨池的大书桌前,翻开了书本。
  书桌是厚实的实木所制,保留了木头本来的颜色,却被打磨得十分光滑平整,透出厚重的质感。思存从没见过这么好的书桌,也许这个风雨夜过后,也不再有机会享受这么好的书桌。她有点贪恋地伏在桌上,一种沉稳内敛的气息竟包围了她!是好木头的气质,还是常年坐在桌前读写的墨池的气息?思存不好意思抬头看墨池,敛神静气,把心思放到了书上。
  墨池也埋头读书。窗外风雨声依然,两个人的屋子却有着心照不宣的温暖。
  夜深了。墨池轻揉太阳穴,眨了眨有些发涩的双眼。医生说过,他的身体需要一个很长的恢复期,最重要的是按时休息。这样阴雨的天气,又坐了大半夜,墨池真的感到体力有些吃不消。思存从桌前跳起来,“你累了吧,我扶你上床休息!”
  “不用。”墨池微微笑道:“上床这样的事我还能做到,你继续看书吧。”
  “不行,你休息,我得回去了!”思存说。
  回哪里?回客房吹冷风?墨池道:“今晚你别回去了,明天我叫人来帮你把窗户修好。”
  “不行,会打扰你休息的!”思存抱着书就要跑。
  “等等!”墨池说。“我还不困,就是想靠床上看会书。你留在这里,累了就在沙发上睡一下,我想喝个水什么的,还可以叫你。”
  “这样啊!”思存说:“那我先扶你上床。”不等墨池拒绝,思存柔软的小手已经托着墨池的胳膊。墨池微笑,这个发育未足的小姑娘,真要她扶,她也没有这个力气呢。墨池微微借力,把自己移动到床上。思存连忙手脚麻利地帮他掖好被子,又倒了杯热水,放在他的床头。
  墨池举起书道:“我继续看书,你累了就睡会。”他知道,自己若是睡下了,这个腼腆的姑娘肯定就跑回客房,心惊胆战地喝冷风冷雨了。
  墨池放松地把自己靠进枕头里。全身每根骨头都是酸痛的。他也看不进去什么了,只微闭双眼,凝气养神。杯子里袅袅的热气轻抚他的脸颊,是温柔水润的舒适。就象她的感觉。
  从什么时候起,在他心中,她不再是木讷呆板的村姑,而是柔情似水的天使?她从来就是纯洁的天使啊,哪怕是刚从乡下出来的她,也仅仅为了恪守一个照顾他病体的承诺。这样纯洁朴实的姑娘,还不是天使吗?
  只可惜自己这样残败的身体,又怎能给天使一个安全的避护之所?
  微微叹了口气,墨池让思绪沉进了更深更远的地方。
  似乎稍稍睡了一会,墨池猛然惊醒!第一件事就是望桌前望去!思存还在,也是夜深熬不住了,趴在桌前睡得象只小猫。
  墨池摇摇头,她记得给他加衣服,却不知道给自己盖上条毯子吗?夜里天凉,她感冒了怎么办?她那么瘦小,身体也壮实不到哪里去吧!墨池拉过轮椅,把自己挪上去,拿了床边的毯子,尽量轻地来到思存身边。她真小,毯子可以整个包住她。睡得可真香,象个小婴儿,居然还扁了扁嘴巴,秀气的脸蛋在柔软的毛毯上蹭了一蹭。
  墨池微笑着又看了一眼,才恋恋不舍地回到床前。
  风雨过后,又是一个洒满阳光的清晨。窗外鸟鸣啾啾,思存从温暖的梦境中醒来。紧了紧裹着的毛毯,思存猛然想起,这是墨池的房间!
  那么,自己是在他的房里看书睡着了?昨天,他似乎很不一样呢!毯子也是他为自己盖的吗?思存把毯子抱在怀里,暖流涌上心头。
  第 6 章
  六
  雨夜过后,墨池马上叫人帮思存修好了窗子。又亲自到她房间查看,甚至检查她的褥子够不够厚,被子够不够柔软。思存象个突然被宠得不知所措的孩子,紧张地跟在他的身后,想阻拦又怕被他凶,慌张得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
  墨池转动轮椅,让自己面对她。思存紧张兮兮的样子让他有点想发笑。干咳一声,让自己的表情严肃起来,认真地说:“以后缺什么一定要及时和我说,不要等到自己被吓得半死还硬扛着,知道吗?”
  思存小脸通红,发窘地点着头。
  傍晚婧然回来了,给思存带来了她自己编的美丽花环。婧然亲热地把花环套在思存的头上,两个女孩子笑闹成一团。看到客房窗子修葺一新,才后知后觉地嚷道:“昨晚下雨你这房间进水了吧!我怎么忘了这窗子关不严实!你有没有着凉,有没有害怕?”
  思存微微笑了,虽然一冷一热,温家兄妹的细心和善良倒是一色一样的。她忙说:“昨晚一切都很好,你哥哥带我去他房间过夜的,不冷也不害怕。”
  “什么?你在哥哥房间过夜?”婧然的眼睛发亮,“你们有没有……你们已经??”
  “什么呀!”思存知道婧然误会了,小脸涨得发红。“我只是在他房里看了一夜书!”想到墨池给她披的那床毯子,思存下意识拢了一拢手臂,肩上,仿佛还有墨池给她的温暖。
  婧然装着失望的样子,夸张地说:“原来只是看书啊!你们俩真急人!你可是法律上承认的我大嫂呢,怎么就和我哥住不到一块呢?”
  思存窘得都快挖个坑把自己埋到地里去了。她从小在乡下长大,对男女之间的事情讳莫如深,怎么好意思和婧然谈什么嫂子不嫂子呢?思存跺了跺脚,扭过身不理婧然了。婧然咯咯地笑。
  日子又恢复了平静。墨池依然每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读书,思存除了简单地照顾他,就是飞快地去书房送书取书。偶尔遇见墨池,后者也只是轻微对她点一点头,雨夜的细心呵护已经成了遥远的回忆。
  国庆节后,温市长破天荒地召开紧急家庭会议:国家从今年开始恢复高考,66—78年的初高中毕业生都可以参加,婧然和墨池要抓紧复习功课,准备高考!
  温市长的话象一颗定时炸弹,家里顿时炸开了锅。婧然欢呼雀跃,陈爱华难以置信。
  “国家取消高考都10年了,消息可靠吗?”陈爱华说。
  “绝对可靠。近期教育部就发正式通知,是省里的老高告诉我的。”老高是温市长的老战友,在省里专管教育工作。
  “真是太好了!”陈爱华兴奋地拍手说道。她是49年毕业的老牌大学生,非常崇尚文化。墨池和婧染两个孩子被□耽误了学业,一直让她引以为憾,现在国家恢复高考了,两个孩子如论如何要搏一把。“66—78的初高中毕业生都可以考,刚好墨池68年初中毕业,婧然是高中应届毕业生,他们都可以参加考试喽!”
  温市长说:“婧然肯定可以,墨池……”温市长的声音低沉了下去。
  墨池沉默地看了一眼左腿空虚的裤管,早已愈合的伤口仿佛被生生地撕裂一般,让他的心都缩成了一团。他没有机会的,国家哪里会培养一条腿的大学生呢?
  温市长说:“墨池的情况要看教育部的具体通知。应该不出一个月通知就会正式下达,婧然和墨池都要抓紧复习。”
  思存始终坐在边上安安静静的,墨池盯着自己左腿看的时候,思存也在看他,把他的伤痛都看在了眼里。她很想上去握住他的手,为他分担一点点,却没有那个勇气。墨池抬起头,刚好看到了思存的眼神,那种为他心疼为他痛的纯真目光让他的心怦然一动。
  猛地想起思存也是念过高中的,文化底子应该不弱。他脱口而出,“思存也要参加高考。”
  全家再次沸腾了,家庭成员反应不一。婧然最高兴,有人能和她一起复习功课了。温市长不置可否,关于思存的到来,完全是陈爱华的杰作,他从心底并不赞成。但是人已经来了,就顺其自然,他没时间多过问,也不了解思存。陈爱华极力反对,“思存都结婚了,就不用考了。”
  墨池不顾思存在场,义正词严地说:“我和思存没有夫妻之实,如果因为结婚而不让思存考试,我明天就去和她离婚。”
  “你疯了!”陈爱华尖叫道:“离婚了你怎么办?她又怎么办?你以为离婚是什么好名声吗?”
  看到陈爱华反应激烈,墨池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不但惹恼了母亲,也伤了思存。但思存一直默不作声,双手绞着衣襟。
  “思存读过高二的,她有能力上考场去竞争一下。这关系到她一生的命运,如果不是到我们家来,她肯定可以参加高考。不能因为她来了我们家,就剥夺她的权利!”墨池的话语还是有些激动。
  陈爱华气得呼呼直喘。墨池怎么这么不知道好歹。她当然知道思存读过高二,还知道她品学兼优!正是因为如此,她才不能让她考,因为她知道,思存考得上!如果思存去上大学了,墨池怎么办?她还能安心在温家呆吗?她能把自己的一生绑在残废的墨池身上吗?陈爱华只是个平凡的母亲,在对待儿子上面,甚至有些自私!她的儿子受了太多的苦,她太想有个贴心的人照顾他了!
  思存的头低低的。她很抱歉自己引发了一场家庭矛盾。
  还是温市长沉得住气,他大手一挥,说:“你们别吵了,思存自己的事让她自己做主!思存,你想考吗?”温市长宽厚的脸看着思存,带着慈祥和威严。
  “我……”思存看看温市长,又看陈爱华、墨池和婧然。
  一切来得太突然,她根本来不及思考。但是,她现在必须作出一个决定,也许会关乎她一生的重大决定。
  可是,墨池为什么让她参加高考呢?思存不解地看着墨池,希望得到一个答案。
  墨池说,“你怎么想得就怎么说。别委屈自己。”
  婧然道:“是呀是呀,快说呀!”陈爱华对她投去凌厉一瞥,婧然吓得噤了声,顽皮地对思存眨眨眼。
  思存沉默了一会,大着胆子抬起头,正好碰上墨池鼓励和信任的目光,她心里突然就拿定了主意,大声说:“我想参加高考,上大学。”
  婧然帮思存找来了全部高中教材。思存的时间突然紧张起来,没日没夜地看书。她决定报考文科,语文、数学、政治、历史、地理,五门科目30本书,直把思存学得晕头转向。
  10月下旬,教育部正式下达全国恢复高考的通知,婧然和思存的情况都可以参加考试,而通知中果真明确指出残疾人不得参加考试。墨池早有思想准备,并没表现出失落,只是叮嘱婧然和思存要抓紧复习。
  初试就定在11月中旬,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婧然拿回学校发的模拟试卷给思存做,除了语,其他全部不及格。
  思存当时眼圈就红了。墨池那么坚定地为她争取来的高考机会,这么烂的成绩岂不辜负了他?
  婧然安慰她道:“你才学了高二,模拟题上大多是高三的知识,所以成绩才会不理想。你抓紧把高三的书都看了,下次再做题看看。”
  思存看着桌上厚厚的一摞书,急得又要掉眼泪。以前学过的丢了大半年,没有学过的一个月后又要考,她该怎么办啊!
  房门被推开,墨池推着轮椅进来,问思存道:“模拟题做了,感觉怎么样?”
  思存连忙把那一叠卷子藏在身后。成绩太差了,他见了一定会不高兴。
  墨池微笑着伸出手来,温和地说:“拿来我看。”
  思存窘迫地摇头,求救地看着婧然。
  婧然笑着说:“给哥看看吧,他这几年一直坚持学习,别说高中,大学课程都被他自修完了。他能帮你的。”
  墨池的手一直伸着,用鼓励的目光看着她。思存被他温和的目光盯得红了脸,只得把卷子交到他的手中。
  墨池很认真地翻看卷子,深邃的眼睛低垂着,思存看着他浓密的睫毛,看不透他的情绪。思存很紧张,心怦怦乱跳。她怕他会生气,她怕看到他失望的目光。
  半晌,墨池放下卷子,微笑着说,“模拟题做糟了,就不高兴了么?”
  墨池的声音温和含笑,化解了思存的紧张。思存点点头,小声说:“我没希望的。”
  墨池说:“从卷子看来,你学过的知识记得很扎实,但是学习方法不太对头,有些东西复习的过细,有些还没有复习到。高考考的是全面知识,所以要把书通读几遍,知识面掌握的全面了,再针对薄弱环节重点攻克,肯定事半功倍。”
  思存惊讶地睁大眼睛,他说的和她的情况几乎一模一样。
  墨池又说:“你的语文底子非常好,只要作文不出大问题,肯定过关了。数学比较薄弱,至于其他几科,把知识点硬记下来,考个高分也不成问题。我们得定个学习计划才行。”
  婧然装模作样地噘起小嘴,“哥哥你都没给我定学习计划!”
  墨池笑道:“我妹妹学习成绩那么好,还用我给你指东道西吗?我想你这套卷子又考了个全班第一吧!”
  婧然得意地说:“那当然。我是常胜女将军嘛!”她对思存说:“高一的时候我数学可差了,有一次差点下了80,哥哥就给我补课,教我学习方法。现在我数学每次都考90多分!让哥哥给你补习功课,准能补起来的!”
  思存扁扁嘴,80也叫差,那她不及格叫什么?
  墨池说:“现在详细补数学已经有点晚了,把基础知识补了,力争及格就好。难点就不要管了,把时间省下来背文科。高考是算总分,整体成绩上去是关键。”
  婧然拍手道:“哥哥你和我们老师说的一样呢!思存有希望了,你可不能不管她哦!”
  墨池知道古灵精怪的妹妹在拼命给自己和思存创造机会。这个丫头,都什么时候了,亏她还有这个闲心。
  墨池自己转动轮椅到桌前,拿起纸笔,写了疏疏朗朗写了几行字交给思存,“我们按照这个计划补习,你看行吗?”
  思存狐疑地接过来,那竟是一份学习计划。
  每天的时间被分成了三份,早上8点至中午12点,通读全部教材。下午2点到6点,做教科书上的练习题,找出薄弱环节重点加强。晚上8点至10点学习数学。墨池说:“时间安排得很满,这段时间你要吃点苦了,有问题吗?”
  思存赶紧摇头。墨池为她定学习计划,还给她补习,为了他的这份情谊,她也必须把大学给考上!
  墨池说,“就从今晚开始吧,一会晚饭后就到书房去补数学。以后每天早上八点我准时在书房等你。婧然周末和晚上也去书房,不能成绩好就掉以轻心。”
  “知道了!”婧然干脆地说。她欢快地对思存耳语道:“哥哥肯出马帮你补习,你一定能成的!”
  第 7 章
  七
  墨池正式当起了思存的家庭教师。教室就在书房。他每天上午带着思存梳理知识点,下午思存做习题的时候墨池默默地准备第二天的课程,晚上给她讲完数学,思存还想再背会课本,墨池却把她逼回房间睡觉。只有保持身体健康和精力旺盛,才有可能爆发出最大的潜力。
  思存不知道,她回去休息以后,墨池还要留在书房里很久,批改她做过的习题,分析她对知识掌握的情况,准备第二天的学习大纲。对于这次高考,墨池看得似乎比思存还重。他的命运已经不可改变了,而思存却可能通过高考,开始新的人生。
  看到墨池心意已决,陈爱华纵使一百个不愿意,也还是默许了思存参加考试的事。好在思存是个朴实乖巧的孩子。就把她当亲女儿养着吧,能够走到一个屋檐下也是他们的缘分。再说也许思存也许考不上呢,那么儿子就没有理由让她离开温家了。她每天吩咐保姆为三个孩子准备补品,三餐荤素搭配,补脑的鱼汤,强体的骨头汤轮番上场,晚上还给苦读的孩子们端去消夜。她最心疼的是墨池,儿子因为身体不好不能考学,心里的难受可想而知。他却要陪着思存苦读,这样熬下去,真不知道他能不能受得了。
  思存的记忆力惊人,学过的文科知识,稍加复习就能掌握得很好。但是她在数学上似乎缺乏天分,最基础的公式也要墨池讲很久才能勉强理解,一做题便又晕头转向了。
  这天晚上,思存又对着算术本冥思苦想。她秀美紧蹙,铅笔抵着下巴,苦苦思索。但思存完全抓不到头绪,大眼睛死死盯着本子,似乎要把本子盯出一个洞出来。
  墨池微微笑着看思存,她那副认真的模样倒真可爱,只是,她为什么不尝试着动一下手呢?那是一道立体几何。填加一条辅助线,问题就会韧而解。
  思存看了看墨池,求救似的。墨池板住脸,严肃地说:“别看我,高考的时候,我不会在你身边。”
  思存委屈地咬咬嘴唇,继续死盯着本子。墨池无奈地叹口气,提示她:“辅助线。”
  思存茫然地拿起尺子,在图形上比量着,完全没有要领。墨池苦笑,看来她真的是缺少逻辑思维。再叹了口气,他拿过尺子,把算术本拉过来,板着脸说:“我再最后讲一次,还不会的话,打手板喽!”
  思存委屈地扁扁嘴。她在县里读高中的时候,数学就不太好,但有文科成绩拉着,总成绩还是很不错的。可是拿到高考考场上去拼,她完全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命运。
  墨池把那条辅助线用红笔帮她填好,又把公式写在下面。再把算术本推给她:“现在会做了吗?”
  思存豁然开朗,刷刷写起来,不一会就把题目证明出来了。
  墨池说:“这道不算,再证一道。”翻书又找了道类似的题目给她。这一次,思存顺利解出了题目。
  几日后,婧然从学校带回了新的模拟题,墨池把思存关在书房里,亲自给她监考,一天之内答完了全套的题,并连夜把卷子批改了出来。思存的整体成绩有了明显的提高,但很多细节还是差强人意,尤其是数学,居然还是不及格。距离考试只有一个月了,墨池不禁有些心急。
  第二天,墨池早早赶到书房,把考卷在桌上一字排开。思存一进书房,被那白花花的一片考卷吓了一跳。一看分数,思存脱口而出道:“怎么会这么低……”墨池突然有些气,她自己考出来的分数,居然还问他?不禁提高声调说:“你还好意思说!复习了快一个月,居然进步这么小,月底就考试了,这样的成绩你怎么拿出去考?”
  思存这些天来日日苦读,也是下了许多功夫的,没想到一大早居然就挨骂,加上心理压力大,忍不住发泄道:“反正我也不行,还是不要浪费你的时间了。”
  墨池本来没有真气,被思存一顶,火气也冲了上来,高声说:“你现在说浪费我的时间,当初为什么说参加考试?难道我们温家的人上了考场再拿个鸭蛋回来丢人吗?”
  “谁要做你们温家的人了?你不是一直盼着我走吗?那我就走!”思存压抑多日的情感终于找到了爆发了出口,说话竟也提高了几分。忍住眼眶里的泪水,扭头就走。
  墨池没想到小猫一样柔顺的思存发起脾气来竟是这样火暴。眼看着她要走出书房了,竟推着轮椅追出去,横在她的面前!他带了三分真气,吼道:“温家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吗?”
  思存气结,“又不是我要来的。”
  墨池没言语了。可不是,温家也不是她要来的啊,还不是他那伟大的妈,和热心肠的刘春红,把人家好端端一个大姑娘弄来给他这个残废当老婆。说到底,是他理亏啊。沉了口气,墨池说,“你走,刘春红同志也得把你再弄回来。真要走,你就好好念书,好好考学,正大光明地走。不及格就逃,说出去丢我的人。””
  其实思存刚才说完就有点后悔了,她知道来温家是长辈作得主,怪不得墨池。可想想他刚才说得那么难听,心里还是不好受,用力吸吸鼻子,她咬着牙说:“我考不上的,你别白费力气了。”
  墨池冷笑道:“我辅导的学生会考不上?你未免太低看了我。”
  思存眨眨眼睛,一时反应不过来。墨池道:“从今天开始,每天早晨多补两个小时数学。晚上多念两个小时文科,还有一个月考试,累不坏你。”
  思存内心斗志重新被唤了起来。不能被这个人给看扁了,一定要考出个好成绩给他看看!思存擦干眼泪,坐在桌前,拿起数学课本,命令自己沉下心看书。
  墨池转动轮椅到她面前,把课本拿开,黑着脸说:“数学不是语文,光看书没用。以前是我疏忽了,光给你讲题,没有讲学习方法。数学方法掌握了,比语文进步快的。现在时间有限,我多给你整理几套题型,你记下来,数学也是有套路可循的。难题就不管它了,争取把基础题都拿下来。”
  思存对数学全无感觉,墨池的话她也听不明白,又不好意思问,呆呆地看着他。墨池道:“你先学别的吧,我今天整理一下题型。”
  思存咬住嘴唇,听话地拿起了政治书。她的心里有点打鼓,墨池这么费尽心思地帮她复习,不考上誓不罢休,是真怕她给他丢脸,还是想名正言顺地把她弄走?来的第一天,他就说不要她了,。她不贪图温家的生活条件,可是想到墨池少年时代受过的苦,想到暴风雨夜他对她的照顾,
  她还真有点舍不得。
  墨池遍翻数学教材,把常见的基础体型全部整理了出来。中午保姆把饭送进书房来,墨池叫思存吃了到楼下花园走走,增强体育锻炼。自己却连头也没有抬。时间太紧迫了,他满脑子想的是怎么尽快帮思存提高成绩。
  思存散步回来,又在自己房间发了会呆,两点钟回到书房,墨池还在翻书,桌上他那份饭菜动都没动。
  思存默默把饭菜端回厨房热了,“你还没吃饭呢,吃了再看吧。”就好象墨池是备考的学生一般。
  墨池头也不抬地“恩”了一声,抓起馒头就往嘴里塞。思存说:“多吃点菜。”墨池胡乱地应着,却没动筷子,三口两口解决掉了馒头,不再理她。
  思存叹了口气,把剩菜端走。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书上。
  傍晚,墨池终于从厚厚的几本数学书中把例题整理了一遍。他抬起头,一阵晕眩使他差点载倒在地。思存高呼“你怎么了?”
  墨池托住额头,声音沙哑地说:“我没事。你休息一下,晚上开始讲数学。”说罢吃力地推着轮椅回到自己的房间。
  墨池的全身酸涩难当。他忘了自己无法一动不动的坐这么久。牢狱的日子给他的身体留下了很多后遗症,他既不能运动,也不能久坐。用医生的话说,他最好卧床静养。有些赌气地关上房门,恶狠狠地捶打僵硬的腰部。酸痛稍微缓解了,他试着双手扶住轮椅,站起身子,从腰到腿的剧痛却使他站立不稳。真想上床躺一会,他却不敢。否则今天晚上他不会有力气再爬起来!
  正在跟自己的身体较近,只听咚咚咚三声门想,思存端着餐盘敲门进来。这姑娘越来越不把自己当外人了,他还没让她进来呢!墨池有些气闷地说:“不是说不要随便进我房间吗?”
  思存憋着气,告诫自己别和这脾气不好的,阴阳怪气的人一般见识。“你中午没吃好,我让保姆多做了点蔬菜,吃了会舒服点。”
  餐盘里是稀稀的小米粥,精巧的小点心,一小碟腊肉,还有碧莹莹的炒青菜。墨池觉得饿了,就不再追究,端起碗喝起粥来,顺便问道:“你吃了吗?”
  “我下去和保姆吃。”思存硬邦邦地说。
  “好,八点钟回书房。”墨池埋头喝粥,不再理她。难道她就不能和他一起吃?
  第 8 章
  八
  按照国家规定,考生需在户口所在地报名。思存的户口已经转到了温家,便和婧然一起报了名。考试日益临近,思存终于把所有课本梳理了一遍。在墨池的辅导下,数学似乎有了些进步,但短时间内也不可能提高太多。好在墨池给她制定的复习战略是,数学及格就好,其他科目力争高分。
  报名后有一次预考,只有通过了预考,才能获得真正的高考资格。婧然的预考毫无悬念地拿了高分,思存堪堪过关,文科成绩还不错,数学勉强及格。墨池稍稍松了口气,嘴上却说:“真够笨的,学了那么久,才考这么一点分数。”
  思存压力过大,本来就像个点火就着的小刺猬。被墨池这样一激,马上黑了脸。不服气,可分数真的不给面子,急得干瞪眼。墨池说:“预考过关的学生里,只有少部分才会被正式录取。你现在这样肯定是不行的,还要再加把劲。”
  婧然替思存分辨道:“哥,你别吓唬她了。她已经进步很多了,她只学到高二,现在能考成这样很不错了,还有一个月正式考试呢,她肯定能追上来。”
  陈爱华来书房给孩子们送消夜,听到他们的谈话,插嘴道:“能考什么程度算什么程度,思存本来就是试试的。”其实在她看来,思存这孩子是很有灵气的。当时让刘春红同志找个念过书的,真不知道是不是失策。如果没念过书,墨池肯定也不会想着让她参加什么高考。这真要是考走了,墨池怎么办?可是如果没有文化的,墨池会对她这么上心吗?眼看着墨池这些天又瘦了一大圈,眼睛都深陷下去了。陈爱华的心里隐隐发疼。可如果不让思存考,墨池肯定不会同意的。这个倔强的孩子,陈爱华是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老温总劝她儿孙自有儿孙福,不要为孩子操太多心。可是她又怎么能不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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