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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故事

_5 王浅 (当代)
  江娉婷看着墨池略显僵硬的右腿,欲言又止。半晌,她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我想象我家人一样,当一名好医生。”
  第 23 章
  一周后,开学了。婧然和徐兰搭伴回北京报到,温市长夫妇工作越来越忙,不时地去北京、去省城开会。家里只剩下墨池和思存两人。
  思存也开学了。返校第一天,班主任找到她,说她的期末考试平均成绩全系第一名。只是因为她有处分在身,所以不能获得奖学金。班主任鼓励她再接再厉,好好学习,争取这个学期把处分撤掉,来年拿奖学金。
  思存着实吓了一跳!
  她赫然成了北方大学的风云人物,虽然没能拿到奖学金、没能评上先进学生、也没能代表老生在开学典礼上致辞,她却成了78级新生的偶像。
  思存77年底参加高考,78年春季入学。78年7月全国又举行了秋季高考,新生9月入学。这时思存已成了二年级的老生。这批新同学以应届生为主,普遍年轻有活力,虽然只比思存他们77级晚半年,却更为热情、更加奔放,学习的劲头更足。他们打听到77级有个钟思存,年纪最小,长得最漂亮,学习也最好。他们推选78级中文系的高考状元刘琛做代表,请思存参加新生聚会,介绍经验,传授秘籍。
  思存两手一摊,“我哪有什么秘籍呀。”
  刘琛身量不高,戴着副眼镜,一幅精明强干相。“好学生都是有秘籍的,你又不和我们一届,说说怕什么?”
  思存脸涨得通红,“我真没秘籍,考试之前我还耽误了一个多礼拜的课呢。”
  “师姐,你怎么耽误课了呢?发生什么事了?”一个胖乎乎的女同学问道,反应这么敏锐,思存觉得她应该去读新闻系。
  “那个,我家里有事。”思存遮掩着说。她才不告诉他们是因为她被停了课。
  “师姐,我知道你是参加舞会被学校处分了,还进了派出所!”一个人高马大的男生笑道。
  思存冷汗直流,怎么成了她的审判大会了?“你怎么知道?”
  “我也是本市的,你们的事上了X市日报,还有编辑发的评论呢!”
  “有这样的事?”思存恨不得找个地儿击鼓鸣冤去!这才半年,她上两次报了,第一次是她在高考考场上晕了过去,被说成高考竞争激烈,个别考生心理素质低下的典型。这次参加个舞会,才跳了五分钟,又上报了!
  不料新生却沸腾起来,直嚷着让思存教他们跳舞!思存汗颜了,她要是真会跳了,就不冤了啊!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告诉你们,地质系有个江天南,他跳舞好,你们找他学去!”
  默默无闻的钟思存拿了第一,302宿舍了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一向最勤奋刻苦的老大姐刘英开始有意无意地疏远思存,每天早上也不再带领她们读英语,而是一个人早起夹着书不知道去哪个教室上自习了。余小春偷偷地对思存说,“刘英憋足了劲考第一,却连前三名都没进去,她是嫉妒你。”
  思存淡淡地说,“刘姐不是那样的人。”她还是老样子,按部就班的上课,八分努力的复习,没事泡泡图书馆。大二的功课不那么满了,话剧社、文学社、广播站都找上了她。思存听说这些社团都要占用周末时间活动,就毫不犹豫地推掉了。她介绍苏红梅进了话剧社,余小春进了广播站,张继芳、董丽萍进了文学社。刘英虽然什么社团也不肯参加,却答应为文学社写稿。大家都有忙得了,思存则每逢周末就人影都找不找一个,给宿舍的姐妹丢下一句,“我去亲戚家。”
  思存一路小跑,来到公共汽车站,坐三站汽车就到民政局。她每周末都来等墨池下班,很快和门卫罗大爷混熟,不但能在收发室喝熬得喷香的砖茶,还能和罗大爷杀两盘象棋。罗大爷下棋没有套路,思存左攻右守,玩得十分过瘾。
  又被思存将了军,罗大爷呵呵一笑,“小姑娘很有长进啊!”
  思存笑道,“这局我运气好,咱俩再来一盘。”
  “小姑娘还挺会说话。”罗大爷被哄得眉开眼笑,突然一拍脑门,“下午有小温的包裹,我赶紧给你,别一会忘了。”
  罗大爷从墙角找出一个麻袋那么大的包裹,针脚细密,缝得结结实实。一看地址,娟秀的字迹写着,“北京,内详”。思存认识的北京人有婧然、徐兰,但是凭着女性的直觉,思存知道,这是江娉婷寄来的。思存嫉火中烧。江娉婷竟然贼心不死,还给墨池写信!还邮东西!
  她恨不得把那个邮包踩个稀巴烂。她使劲克制,因为嫉妒,小胸脯一鼓一鼓的,她做深呼吸,告诫自己,你是大学生,你不能这样!等墨池来了再说!
  剩下的时间,思存下棋心不在焉,被罗大爷连杀三盘。终于盼到了下班铃声,思存窜到传达室门口,一头撞进墨池的怀里。
  “有你的东西!”思存赌气地把包裹甩进墨池怀里。墨池一看那地址就知道,完了,这小丫头又要发飙了。
  回家的路上,思存抱着包裹头也不回地蹬蹬蹬往前走,把行动不便的墨池抛在身后。墨池开始还紧追着她,发现她没有减速的意思,索性也不再跟,慢悠悠悠闲地溜达。他腿疼着呢,才不跟她滞这分闲气。
  过马路的时候,思存依旧冲在前面,忽听后面一声刺耳的刹车,思存本能地一激灵!墨池出事了!她不顾车流,拧身就往回跑,抱住路边等车的墨池,上上下下地摸,“你有事吗?有没有碰到你?”
  墨池被她摸得一头雾水,“我好好地在人行横道等着过马路,谁碰我啊!”
  思存如梦方醒,看着毫发无损的墨池,喃喃地说,“那刹车是怎么回事?”
  她竟然以为他被车撞了!墨池撇撇嘴,朝路边扬扬下巴。一辆逆行的自行车和一辆汽车一臂距离地对峙着,显然刚才差点发生一场车祸。
  思存松了一口气,跺着叫喊道,“你骗我!你吓死我了!”她带着哭腔。
  墨池气恼地呼出一口气,“是你自己吓自己好不好?再说,谁让你丢下我自己走的?”墨池趁机教育她,把丈夫扔在身后是不对的。
  思存没好气地白他一眼,“你自找的!”嘴上虽凶,却是扶住了墨池的胳膊,陪他慢慢过马路。
  回到家,思存发狠地把包裹扔在桌子上,开始审讯。“江娉婷怎么知道你的地址的?”
  “是你告诉她我在市民政局工作。”墨池善意地提醒。
  思存转转眼珠,想起有一次她们几个女孩子在一起聊天,确实是她挑起的墨池工作的话头。
  “你和她还有别的联系吗?通信什么的?”
  “绝对没有。”墨池很无奈,他招谁惹谁了?
  “我猜也没有。你又不喜欢她”思存说。
  明知道我不喜欢她,你吃哪门子醋?墨池的额头又在隐隐作痛。
  “你说,她邮来的会是什么?”思存问道。
  “我怎么知道?”
  “我拆啦?”思存知道,拆开他人信件要经主人同意。
  墨池给她递过剪刀。思存三下五除二开包裹,竟是一大包的中药。江娉婷附了一封信,她说她爷爷是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军医,给战场上受了骨伤的战士开得就是这些药。此药能够驱腿寒,治腿痛,战士用完药都能再去冲锋陷阵。
  思存刚刚平复情绪,看到江娉婷亲切地写道,“墨池哥哥……”,又嫉火中烧,“叫得还真亲,看她关心你,每种药的用法、用量都写得这么清楚。”
  墨池的头更疼看,青筋暴跳,欲扬先抑,欲骂先赞,一向是她发作的前兆。
  “我这腿是老毛病,做手术才有希望根治,吃中药没有用。”墨池避重就轻。
  思存马上忘了药的事,关切地说,“那为什么不做手术呢?”
  墨池道,“说的轻巧,做一次手术就得躺三个月不动弹,还不能保证好。我宁愿象现在这样。”
  思存的心抽紧了。墨池得时时忍受身体的不适,她却不能帮他分担一丝一毫。她红着眼睛说,“我要是能替你疼就好了。”
  墨池这才意识到,他心目中的“轻”,在思存心中却重若千金。他柔声安慰道,“其实,也不疼……”
  “肿得那么厉害,不疼才怪。”
  前几天,墨池的腿又抽了一次积水。晚上思存和他睡在一起,都能感觉到他的腿僵硬冰凉。每周末她回家,都要帮他按摩,直到那条腿火热泛红。可是,她的努力终归治标不治本,早上醒来,他的腿又恢复了老样子。
  墨池刮着她的鼻子说,“有媳妇疼我,我哪都不疼。”
  思存说,“你确定不喝?”
  墨池笑道,“不喝。”他不喜欢吃药,每天除了吃治腿的药,还要吃保养肺部的药、增强体质的药、止痛药。年纪轻轻,都快成药罐子了。
  思存提着那包药进了洗手间。墨池跟进去一看,思存正哗哗哗地把那一包药往马桶里面倒。
  “你要干嘛?”墨池惊道!她不知道这样马桶可能会堵塞吗?
  “倒掉!舍不得?”思存拧着秀气的眉毛,仿佛“正义”的化身。
  “不是!但那也不用倒马桶啊,扔了不就完了?”墨池哭笑不得。这女人吃起醋来,真是什么离谱的事都能干得出来。
  “冲了干净!”思存倒完药,又刷刷刷把江娉婷的信撕得粉碎。拉动水箱,把东西全部冲进下水道。
  “好了!”思存拍拍手,拉着墨池回房间。“这次暂且饶了你,以后看她还给你邮东西!”
  墨池拉过思存,让她舒服地靠在自己的怀里,“媳妇同志,咱们必须得说道说道了。”
  “说什么?”
  “你吃醋,我理解,你把药冲进马桶,我也没意见。但是,原则问题必须说清楚,江娉婷给我邮东西,我事先根本不知道,也和她没有任何联系。以前没有,以后也没有。这件事,我和你是一条战线上的,不许你把气撒在我身上!”
  “那我把气撒在谁身上?”思存道。
  “你就不应该生气!”
  “我就是生气!凭什么她也喜欢你?她为什么要喜欢我的丈夫?”提起这事,思存就来气。
  墨池赶紧安抚,“这是别人的事,你只要知道,我只喜欢你一个,永远不会喜欢别人,就行了。”
  思存靠在墨池的怀里,想想也对。她的气焰消了,反身抱住墨池,“我刚才是不是像个泼妇?”她有点后悔。
  “没有。”墨池搂着她,“你吃醋是应该的,说明你在乎我。”
  “你不生气?”她彻底软了。
  “不生气。”
  思存高兴了。
  夜里,思存做了个梦。她赤着脚在结冰的江面上行走,她的脚被冻得通红,膝盖也隐隐作痛。宽阔的江面一眼望不到尽头,思存不知道岸在哪边,只得拼命向前奔跑。突然,脚下一滑,她摔倒在坚硬的冰面上,腿肚子上的筋顿时抽成一团,她大声喊墨池的名字,冰面上却只有她自己朦朦胧胧的倒影。
  思存又做了一个梦。她在艰难地爬山,山高陡峭,她站立不稳,只要半跪在山路上,靠膝盖的支撑保持平衡。吐出的山岩很快磨烂她的裤子,膝盖鲜血淋漓。她想站起来喘口气,可是腿稍稍一动,人就往一旁歪,吓得她抓住石缝中的杂草,一动也不敢动。
  思存还在做梦,她和墨池快乐地在大草原奔跑,周围的花草比人还高。思存高兴地吟诗,“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突然,墨池低低地喊了声,“腿痛!”人就倒了下去。思存朝他摔倒的地方飞奔过去,却怎么也找不到他。大风吹过,花草都弯下了腰,却还是不见墨池的身影。思存大急,高声喊着墨池的名字!
  思存醒了!她看到墨池正把她抱在怀里,关切地看着她,还像安抚婴儿一样拍着她的后背!而她像个八爪鱼似的,紧紧攀在墨池的身上,双腿缠绕着他细长的右腿!那腿冷得像一根铁棍!思存心里一酸,难怪梦里她的脚那么冷,那是被墨池的腿冰的!
  “做噩梦了吗?”墨池帮她擦去满脸的汗水。
  思存点点头。她的手慢慢摸索着找到墨池的腿,他唯一的腿是冰凉的,左腿的残根也是冰凉的。
  “你疼不疼?”她吐着浓重的鼻音问道。
  墨池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手里暖着,“不疼。还早着呢,你再谁会。”
  思存迷迷糊糊又睡着了。再次醒来,已经是清晨。北方初秋的早晨已经很凉,思存拥被靠着床头发呆,墨池由着她犯懒,自己悉悉索索地先穿好衣服。思存看到,他双手摩挲着僵直的右腿,试着让腿慢慢的打弯,不活动开这条腿,他根本不能下地。
  思存痛得从心口一直哽到喉咙!她反身起床,衣服也顾不得穿,双手有节奏地按在墨池的腿上。墨池说,“我自己来,你赶快穿衣服,当心感冒。”
  “我不冷。”思存低着头说,手更加卖力了。隔着衣服,她都能感觉到那条腿的冰冷。他的腿有些细,能够很轻易地摸到腿骨。思存鼻子一酸,眼泪吧嗒吧嗒地落在墨池的运动裤上,深蓝的裤子晕染出一片。
  墨池拉过她,心疼地安慰,“没事,天冷了这条腿就是这样的。今年已经比往年好很多了啊,你看,我都能走路了,明年说不定就好了呢!”
  “我不是个好妻子,我把治你腿的药全给扔马桶了。”思存对她昨天做得事情深深地内疚着。
  “画画的人开得方子,你不扔我也不敢喝的。”墨池想把话说得好笑,逗思存开心。
  “我怎么能做出这么不顾惜你身体的事呢?”思存真心地检讨。
  “你做得很好,真的!”墨池心里有点酸,他想让她无忧无虑,她却总得为她的身体操心。
  思存还在抹眼泪,墨池说,“今天上午我要去单位值班,你带本书,和我一起去,好不好?”
  “值班?”
  “是的。他们终于一视同仁,给我编进值班表了。”墨池高兴地说。他做了很多努力,同事终于不把他当成市长的儿子,也不把他当成无用的残疾人了。
  思存陪墨池值了半天班,下午两人又到新华书店,各买了一摞书。周末总是过得飞逝,傍晚时分,思存抱着两摞子书,走在墨池的身边,想着要是每周只上一天学,其他六天都陪在墨池的身边,那该多好!
  周一清早,思存照常返校上课。她一改以往坐在教室前排的习惯,鬼鬼祟祟地坐在最后排的角落里,用课本挡住脑袋,奋笔疾书。
  永远坐在她身边的于小春很是纳闷,思存可是最好的学生,上课眼睛盯着老师,目不错珠地听讲,今天怎么开小差了呢?
  两周后,思存收到了一个从北京寄来的大包裹。盼到周末回家,思存偷偷把包裹带回去,秘密潜进厨房。等墨池下班,她端了一大碗黑乎乎的东西,要求墨池喝掉。
  “这是什么?”墨池皱着眉毛问。
  “抗美援朝英雄治腿伤的药方!”思存说。
  “你怎么会有这个?”他记得清清楚楚,思存把江娉婷寄来的中药和药方尽数扔进了马桶。
  “我写信问江娉婷要的,让她再寄一份。”思存低着头,小声说。
  “你给她写信?”墨池惊了。她不是最讨厌江娉婷的吗?
  思存红着脸说,“我想,她爷爷是老专家,开的药方说不定有效。我跟她说你喝完了她寄来的药效果很好,我去医院再抓药的时候,医院把药方给弄丢了,让她再写一份来。”
  墨池的心里涌过一股暖流,他可爱的小妻子,为了让他的腿好,竟给情敌写信要方子。可是,墨池想到一件事,扑哧乐了,“你这笨蛋,连慌都不会撒。这才几天啊,我就把她那么多药喝光了?”
  思存这才想到她的信里这一重大漏洞!她的脸更红了,推推药碗,“赶快喝,趁热效果才好。”
  墨池微笑,端起那碗明知道对他的腿起不了什么作用的中药,咕咚咚一饮而尽。
  “苦不苦?”思存给他剥一块牛奶糖。她感冒时喝过中药,很苦的。
  “不苦。”墨池咂着嘴说。
  “不能吧。”空气中都是苦味。
  “你尝尝?”墨池把药碗递到思存鼻子底下。
  思存伸手抹了一点残余的药根,舔了一口,“苦死了!”她叫道。那是一种怎样的苦味啊,从舌尖麻到舌根,赶紧咽下肚,胃都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
  “我又上当了!”思存苦得眼泪都要流下来。
  “媳妇,我真的不苦。有你的真心在里面,我喝着比蜜都甜。”墨池认真地说道。
  第 24 章
  正是饭时,北方大学食堂里人头攒动,每个窗口都排起了长队。思存来晚了,拿着个搪瓷饭缸排在队尾,翘首向前看着。白花花的米饭见底了,馒头也不多了,菜也剩不了几样。食堂物资是按计划供给的,并不很充裕。来晚了,只能委屈点自己的胃。思存百无聊赖地摆弄饭缸,寻思着排到自己还能剩下点啥。
  突然,背后有人拍她的肩膀。思存回过头,看到一个男生明晃晃地对着他笑,“同学,还记得我吗?”他说。
  运动服,白球鞋,长手长脚,身长玉立。“江天南!”思存叫道。想起舞会上的丑事,她绷住脸,把头扭到一边。
  “哈,你还记得我!。”男生高兴地说,做了个帅气的扭腰摆胯的姿势。
  思存不吱声,她能不记得吗?就是跟他学了几分钟跳舞,她才刚好被警察抓个正着!
  “饭菜不多了,你吃什么?我叫排前面的同学帮着买。”江天南二话不说拿过思存的饭缸。
  看这形式,排到她也买不到什么了,思存想了想说,“米饭。”
  “菜呢?”
  “随便。”
  江天南几下就挤到了队伍前面,没一会,又挤了回来。举着满满一饭缸的红烧肉。
  他们找个空位坐下,江天南把一大饭缸红烧肉放在思存面前。他自己的是梅菜扣肉。思存说,“谢谢你。我给你饭票。”红烧肉是贵菜,一次就要花掉思存两顿的饭票。思存有点心疼。
  “不用,算我请你的。”江天南大方地说。
  “那可不行!”思存红着脸把饭票塞给江天南。
  “真的不用。上次害你跟着进了派出所,我很过意不去。这顿先随便吃着,下次我请你去马克姆吃西餐。”马克姆是X市唯一一家俄国风情的西餐厅,颇负盛名。
  思存说,“我不爱吃西餐。再说舞会是我自己去的,也不怪你。”墨池带她去过一次马克姆,牛肉都没有煎熟,一股血腥味儿。她吃了两口,剩下的就都给墨池解决了。
  江天南不和她纠缠这个问题,笑道,“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我叫钟思存。”
  “中文系的钟思存?”江天南眼睛一亮。
  “是呀。”思存不明白江天南怎么那么大惊小怪。
  “你可是你们系的风云人物。难怪我托苏红梅打听你,她说不知道。”江天南吃东西很快,吃相却很斯文。还不耽误讲话。
  思存听得一头雾水。
  江天南说,“你别谦虚了。全校都知道你是中文系的系花、状元。才貌双全,好事全让你占了。”
  思存被他说了一个大红脸,不由自主地低下头,“我怎么不知道?”
  “原来你们系最出风头的是苏红梅,现在她可被你比下去喽。”江天南笑着说。
  思存大口地扒着米饭,红烧肉却下得很少。江天南道,“你怎么不吃菜?”
  思存说,“全是肉,吃两块就饱了。”
  江天南一拍脑袋,“我忘了你们女生食量小。”他把自己饭盆里的梅干菜挑出来,放进思存的饭缸。“吃点这个,下饭。”
  “不用。”思存阻挡江天南的筷子。
  “不用跟我客气。你吃我的梅干菜,我帮你解决红烧肉。”江天南不客气地把筷子伸到思存的饭缸。
  思存放下筷子。虽然在农村长大,她却很有一些小讲究。尤其不习惯和陌生人吃东西过于亲近。
  思存吃完了米饭,开始收拾东西。红烧肉剩了不少,她打算晚上买半份熬白菜,烩在一起吃。“你慢慢吃,我一点还有课。”
  思存把饭缸放回宿舍。她们没有属于自己的柜子,只有一个公共的架子,餐具、牙具都放在那里。思存在饭刚上扣一个碗防灰。转身爬到上铺,找她的英语课本。
  床上有封信,一看字迹,就知道是墨池的。思存抿嘴一笑,他们才分两天,他的信就到了。还有几分钟上课,思存三下五除二撕开信封,墨池只写了简短的一段话。“思存,周四晚上没课就回家吃晚饭吧,阿姨给你准备了好菜。”思存把信捂在胸口,笑得大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想她就直说呗,说什么好菜不好菜的,借口!今天是周三,想到明天就能见到墨池,思存高兴得一蹦三尺高。蹦完了,俏皮地吐了吐舌头,多亏宿舍没别人。
  第二天下午下课,思存抱着课本准备直接回温家。教室门口,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她。思存抬头一看,——“江天南。”她脱口说道。
  “思存,晚上有空吗?我请你去马克姆吃西餐。”江天南穿着时下最流行的喇叭裤,夹克衫,显然是刻意收拾过,站在人群中很是抢眼。
  “我没空。”思存简短地说。
  “我是来和你告别的!”江天南说。
  “嗯?”
  “我们系明天就要进山考察了,一直到寒假。再见面,就得明年开春了。”江天南说。
  思存一笑,“那就明年开春再见,我真的有事,祝你一路顺风。”说罢匆匆向外走。
  江天南追上她,“只占用你两个小时的时间。我真的很想请你吃饭。”
  思存边走边说,“你已经请过红烧肉了。而且,舞会那事真的不怪你。你不用再请了。”
  江天南紧追不舍,“那我要是说不是为了舞会的事道歉,而是想和你交个朋友呢?”
  思存心脏狂跳,她知道江天南是什么意思了。思存站住,看着江天南,摇摇头,认真地说,“我有朋友。”
  江天南倒以为她没听懂,索性把话挑明,“我想当你男朋友。”
  饶是思存害羞,也不得不把话说得更清楚,一句话断了他的念,“我有对象。”
  江天南一笑,“不用这样搪塞我,我问过你们班同学了,你没有。”
  思存不想再和他纠缠,丢下一句,“信不信由你。”拔脚就走。思存一口气走出校门,回头看看,江天南没有跟上来,才松了口气。她烦躁地蹲在校门口,把书本顶在脑袋上。她没想到,竟会有男生追求她。墨池没有追过她,他们是自然而然,日久生情。她不想和墨池以外的任何男人有瓜葛。凭着女性的预感,她觉得和江天南的事还不算完。好在江天南明天就要进山了。希望下个学期,他忘了还有钟思存这么个人。
  理清乱纷纷的思绪,墨池的模样清晰地浮现在思存的头脑里。思存一下子平静了,甚至微微笑了。她以前只知道墨池好,有了江天南的对比,她才知道墨池有多么好。墨池不赶时髦,但风度儒雅;墨池不夸夸其谈,但多学内敛;墨池不死缠烂打,但对她关怀备至。思存庆幸没有经历大风大浪,就遇到了墨池这个人生伴侣。有墨池在,她什么也不担心。只是,思存深深吸了口气,江天南的事情,她不会告诉墨池。她相信自己可以解决。
  想清楚了,思存的心情也好了。大步流星走到公交车站,刚好公车就驶过来。真是个好兆头,思存像只欢快的小鹿,蹦上公交车。今天是美好的一天。
  回到家,刚进温家小楼,思存就闻到诱人的菜香。循着未到过去,餐厅里却空无一人。思存找到厨房,保姆正在收拾厨具。看到思存,笑着说,“墨池在楼上,你去叫他下来吃饭吧。”
  温家的孩子称呼保姆为“阿姨”,就像对长辈一样尊敬。思存恭恭敬敬地说,“阿姨辛苦了,一会您也一起吃吧。”
  “我收拾完就走,回家还得给我们那口子和孩子做饭呢。”保姆乐呵呵地说。
  思存听到她那么自然地说“我们那口子”,心里一暖。她说,“那您给孩子盛点肉菜回去吧。”说罢,轻巧地上楼,找她“那口子”去了。
  思存蹑手蹑脚走到他们的房间门口,侧耳倾听,没什么动静。她轻轻推开门。墨池撑着双拐,背对着她,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他没有看院子,而是在仰望天空。夕阳西下,晚霞笼罩着他高大清瘦的身子,给他周身镀了一层金色的边,像个孤独的天使。思存悄悄走过去,几乎贴在他的背后,他却还是没有反应。想媳妇想出神了。思存微微一笑,抬手轻轻蒙住他的眼睛。
  墨池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他把手握在思存的手上,轻轻放在自己腰侧,再扶着拐杖转过身。“你回来了?”他淡淡地说,眼底有点落寞。
  思存立刻感觉到他的不对,脱口问道,“你怎么了?不高兴?”
  墨池抱住她,让她的脸贴在自己的胸前,“高兴,你回来我当然高兴。”
  思存很享受地把头埋在属于她一个人的宽阔胸膛,两人安安静静地拥抱,享受幸福一刻。过了一会,思存先踮起脚尖,吻上墨池的嘴唇,墨池又迅速咬住思存的嘴唇——每次重逢的重头戏火热开场。
  悠长一吻后,两人相携来到餐厅。桌上的菜都是思存爱吃的,思存惊喜地说,“今天是什么好日子?”
  墨池给她夹了块猪排,说,“今天是农历十月初八,我生日。”
  “哎哟!”思存捂住嘴巴,“我真该死,居然不知道你的生日。”五四青年节是她的生日,那天墨池可是给她在老字号的“德运饭庄”定了一桌子好菜,还请政府食堂的面点师给她做了西式的生日蛋糕。她却把他的生日忘个精光。
  “不怪你,我的生日不年不节的,我自己都差点忘了。”墨池毫不在意。
  “我都没给你买礼物。”思存懊恼地说。
  墨池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吻,“你就是上天给我的最好的礼物。”
  “噫!”思存轻笑,“说得真好听,我看你才是学中文的。”
  墨池淡淡地笑。思存问他,“你过了这个生日是多大啦?”
  墨池说,“二十三周岁。刘春红阿姨也真是的,都没告诉你我比你大几岁吗?”
  思存吐了吐舌头,“应该是告诉我父母了,我没在意。”
  墨池搂着她的肩膀,“真是个傻瓜,年纪相当是很重要的。”
  “我们算年纪相当吗?”思存笑嘻嘻地问。
  “当然。科学证明,男的比女的大五岁半是最合适的,能照顾你,保护你。”
  “五岁半都出来了,那半岁也是科学家说呢?哼,你就哄我吧,”思存撇嘴,“我们班好几对谈恋爱的,都是年龄不差一两岁的。”
  “你嫌我太大了?”墨池装作委屈地说。
  “才没有!”思存急了,连忙解释,“我的意思是,温墨池和钟思存是最合适的,不管相差几岁!”
  墨池淡淡地笑了,有给思存夹了一筷子青菜。他喜欢照顾她吃饭,看她像个无忧无虑的孩子似的,把腮帮子都塞得满满的。
  思存却停了筷子,有点担心地说,“墨池,你今天不高兴吗?”
  “没有啊。”墨池忙说。
  “不对。”思存说,“今天你都没开怀大笑过,也没横鼻子竖眼。”
  墨池放下筷子,“真是我的媳妇,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
  “怎么了?”思存仰头,担忧地说。
  墨池说,“没什么,工作上的事。”他强打笑容,“不说这个了,看我,差点搞砸了咱们的晚餐。你还想吃什么?我给你夹。”
  思存想逗他开心,笑道,“要不我们喝点啤酒助兴?”
  墨池想起她酒品奇差,引诱欲火焚心,她却梦会周公去也,害他差点憋出内伤,连忙摇头道,“小祖宗,你饶了我吧。家里还有长城汽水,咱们喝汽水吧!”
  思存自知理亏,低头吃吃地笑。墨池情绪转晴,恶狠狠地说,“你还笑!一会把上次欠我的补给我!”
  第 25 章
  这周思存的心情非常好。周五早上才回学校,周六晚上又能回家。虽然在温家小楼还是有些拘谨,尤其是陈爱华和温市长在场的时候,她常常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可她还是喜欢那里,因为那是墨池的家,而有墨池的地方,就是她的家。
  周六晚上一家人看电视,照例开了一瓶水果罐头。思存毕恭毕敬地给温市长和陈爱华一人盛了一碗,又给墨池盛了一碗。唯独没盛自己的。墨池问她,“你怎么不吃?”思存说,“我不渴,不想吃。”
  墨池疑惑,她平时挺爱吃罐头的呀。
  等温市长夫妇上楼了,思存端起墨池没吃完的小半碗,呼噜呼噜两三口就吃光了。墨池吓了一跳,她这是怎么了?
  思存认真地说,“有领导在场,我不好意思吃。”
  墨池哭笑不得,“再大的领导在家里也只是我们的父母,有什么好紧张的?”
  思存举着筷子,鼓着腮帮子,口齿不清地说,“就是紧张,我从小就怕领导,怕村长、怕老师,连我们班班长我都怕。”
  墨池说,“你是不是干坏事了,怕被人家抓住把柄?”
  思存说,“我团结紧张,严肃活泼,我能干什么坏事?”
  墨池蹙着眉毛,摇头说,“我看你挺能干坏事的。没干坏事怕人家干吗?”
  思存咽下罐头,咂咂嘴,又就着墨池的碗给自己盛了一碗,边吃边说,“领导就是挑毛病的,我怕哪里做错了,又挨尅。”
  墨池搂住她哈哈大笑,“他们挑毛病,你可以顶嘴啊!”
  思存翻卷着衣角,嘟嘟囔囔地说,“我哪敢和领导顶嘴。”
  墨池正在喝水,听到这话,差点没噎住,“钟思存同学,你真是拣软柿子捏。跟我顶嘴你可一点也不含糊。”
  思存仰着脖子,不服气地说,“我哪里和你顶过嘴?我那是据理力争。”
  墨池点头,“是是是,你在我面前最有理了。你听说过一句俚语没?”
  “啥?”
  “小耗子扛枪——”墨池笑吟吟地说。
  “啥意思?人小鬼大?”思存把罐头吃得精光,把糖水也喝干了。抹着嘴猜道。
 “窝里横!”墨池说出谜底。
  咕噜!思存那最后一口罐头卡在喉咙,咽不下,咳不出。这个墨池,平时斯斯文文的,这乡下俚语他是跟谁学的?
  第二天,周日。他们睡了个小懒觉,醒来又在床上嬉闹了一番。直到思存肚子咕咕叫了,才轻轻踢踢墨池,“起床吧,太阳都晒屁股啦!”
  墨池舒服地眯起眼睛,朝窗口望去。他房间里厚厚的黑窗帘早换成了草绿色的,阳光都过窗帘,洒进房间。虽然已是深秋天气,却晒得人暖融融的。墨池心情大好,把她揽在怀里,“今天天气不错,一会我们出去玩玩怎么样?”
  “去哪里?”思存一兴奋,骨碌一下爬起来。
  墨池略一思索,道,“天快冷了,去百货公司给你买件呢子大衣吧。”
  思存说,“我有呢子衣服。”去年墨池给她买的那件呢子上衣,让宿舍的姐妹们羡慕不已。
  墨池道,“我说多少遍你才能记住,衣服不是缺了才买的。”他就是想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我们乡下人都是穿烂一件才添一件的。”思存故意顶嘴。她知道墨池对待自己爱的人,脾气好得不得了,所以就忍不住地和他顶撞,看着他装作很生气,眼睛却笑盈盈的,还对她百般呵护,她就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果然,墨池装模作样的瞪起眼睛,“钟思存同学,你又故意和我顶嘴!”
  思存咯咯笑着钻进他的怀里,抱住他细瘦的腰。耍赖呢!
  “乖,起床了,你不是饿了吗?吃饱了我们出去。”墨池把思存从被窝里捞出来。
  穿戴整齐,楼下突然传来争吵声,保姆慌慌张张地敲门进来说,“墨池,有两个人非闹着要找你,你看,用不用给温市长打个电话?”
  墨池听到中年男子的吵闹声,剑眉微蹙,他摇摇头,“不用,我下去看看。”
  一个满身机油,老工人模样的男子,冲着楼梯口大声叫嚷,他身边站着一个架着双拐的青年,左腿比右腿细很多,晃晃荡荡地吊着。墨池出现在楼梯口,老工人就扑过来,指着他的鼻子说,“怪不得你对小强的工作不上心,敢情你住这么好的房子,吃穿不愁!”
  思存没见过这阵势,吓了一大跳,本能地挡在墨池,大声道,“你是谁?干什么的?”
  老工人冷笑道,“要工作的!我还不知道温干事住这么好的房子呢。看来同是残废人,你有个好老子,就是不一样啊!可怜我儿子,想进工厂接我的班都那么难!”
  “残废”这个字眼深深刺痛的思存,她愤怒地冲到老工人面前,“你说什么呢?谁是残废?”墨池连忙拉住她,小声说,“你回房去,这里我来处理。”
  老工人拉拉扯扯地说,“你怎么处理?继续敷衍?我们工人阶级为国家奉献了一辈子,最后,想让我儿子进厂接个班都不行吗?”
  墨池好言劝道,“陈师傅,您坐沙发上听我慢慢说行吗?”
  陈师傅突然抹起了眼泪,“我慢慢说,我儿子的婚事等不起啊!人家姑娘说,没工作就不嫁给我这残废的儿子啊!”
  思存知道,墨池工作上遇到麻烦了。她怕老工人再拉拉扯扯,伤了墨池,忙把陈师傅劝到沙发边上,又让他儿子也坐好,给他们倒了热茶。墨池扶着拐杖慢慢走下楼梯,坐在他们的对面。
  陈师傅抹着眼角,声泪俱下地说,“那年夏天,我带着突击队,大炼钢铁100天,为了完成任务,每天就睡两个多小时。有一天,我老婆冒着大雨来厂里,说儿子发高烧让我回去!我也想回去,可工期不等人啊,我跟老婆说,小孩子发烧是常事,多盖床被子捂捂就好了!她一个农村妇女没有主张,我让捂捂就捂捂,我转身又进了车间,再出来已经是半个月后了。回到家,我老婆疯了似的拿刀要砍我啊,就因为我顾工作没顾上儿子,小强高烧不退,落下了小儿麻痹,终身残废!我们突击队被评上了先进集体,我被评上了省先进生产者。可温干事,我悔啊!我这先进当得不值,我毁了我儿子一辈子!温干事,这些话我不跟别人说,就跟你说,我就是看你和我儿子一样是残废人,别人不知道残废人的苦,你还不知道吗?”
  陈师傅一口一个“残废”,喊得墨池心如刀绞,他勉力克制情绪,声音还是抑制不住的发颤,“陈师傅,您的苦我能理解,您儿子的苦我也理解。你们厂我都跑了好几趟,街道也联系了。他们也答应安排了,可是您儿子情况特殊,组织上真的需要时间啊!”
  “狗P!”陈师傅骂道,脸红脖子粗,“什么情况特殊?再特殊我儿子也有两条腿!还不是因为我就是个工人,不把我当回事?”
  墨池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陈师傅的话太伤人了,伤得他心口都在刺痛。可他只是个没有文化的老工人,说话粗鲁,却是大实话。曾经的先进生产者光环褪去后,他只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工人,他是建设祖国的功臣,可是这样的功臣太多太多,国家的力量却是有限的。墨池想帮他们,尽一切力量去帮他们,可是他也只是个小干事。本质上,他和陈师傅一样,人微言轻。机关的同事会因为他是市长的儿子而在生活上多照顾他,却不会在工作上越雷池一步。
  思存欺身坐在墨池的身旁,默默握住他的手。墨池的手冰凉,甚至在颤抖他强压着情绪说道,“他特殊,是因为,他既没上过学,也没有技术……”
  “炼钢需要什么上学啊!我不也是当了五年学徒工就练出来了?”陈师傅提高了嗓门。
  思存看着陈小强身材瘦小,面色苍白的样子,忍不住插嘴道,“您儿子的情况,能下车间吗?”
  没想到这句话惹恼了陈师傅,他脸色通红地站起来指着墨池,口不择言,“我儿子不能进车间,他就能吗?还不是他老子有本事,给你整到民政局,坐办公室?我只恨我自己没文化,当不上大领导,安置不了我儿子!”他并不知道墨池是温市长的儿子,只是听说他的父亲很有权利。
  “住嘴!”墨池终于忍不住了,站起来吼道,“你可以羞辱我,但不能辱没我的父亲。你儿子的工作,我会继续落实,但是现在,请你离开我的家里!”他从没有发过这么大的火,不但把陈师傅父子震住了,把思存也吓了一大跳。
  陈师傅一甩袖子,“我哪也不去,就在你家里等了!”
  旁观已久的保姆看不过去,冲着陈师傅道,“温市长的家是你说等就等的吗?再不走,一会惊动了温市长,看你怎么办!”
  “啥?这是温市长的家?”陈师傅蒙了。
  “墨池是温市长的儿子!”保姆道。
  墨池黑着脸对保姆说,“您就别管了。”又对陈师傅低吼道,“我说帮你就会帮你,但是,我请你出去! ”
  陈师傅脸都白了,双膝不自禁地往下软,“温干事,对不起……我真没想到您是温市长的儿子……我……嗨,看我这个老糊涂,竟然跟温市长攀比。温市长是老革命,别说他的一个残废儿子,就是一百个残废儿子,安排好工作也是应该的!”陈师傅越紧张,说话越没谱。
  墨池扭过脸去,冷冷地说,“你赶紧走!”他的心揪成一团,眼睛也又酸又涩,他们再不走,他真的要撑不住了。
  “是我的错……不找你了……我给市长添麻烦了……只求您别把我和小强来的事告诉我们厂。”陈师傅结结巴巴地说。
  “走!”墨池大声吼道。
  陈师傅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拉住呆立在一旁的儿子,“小强,咱走。咱们来错地方了。”
  陈小强跌跌撞撞地跟在他父亲身后,落荒而逃。那他条细腿晃得厉害,墨池看着他们消失在玄关处,突然象被抽光了全身的力气一样,跌坐在沙发上,失魂落魄,一动不动。
  思存坐在他的身边,轻轻拥抱他。“他不会说话,你别和他们一般见识。”她轻轻地说。
  墨池默默挣脱,摇摇头,干涩地说,“你也走,让我一个人呆会。”
  思存默默走开。墨池把头埋在唯一的一条腿上,久久没有动弹,就象一座痛苦的雕像。
  过了很久,思存端着一杯热牛奶出来,墨池还是保持着雕像的样子。思存静静地蹲在他身边,让他抬起头来看着自己,小声说,“你并没有做错什么。”
  墨池脸色惨白,他的喉结剧烈滚动,半晌,他说,“他们也没有错。”
  思存眼里闪着心痛的晶莹,点头道,“我知道。所以,你别难过。”
  墨池缓声道,“我不是难过,是汗颜。他说得没错,如果不是沾了父亲的光,我还不如小强。”
  思存把头埋进墨池的怀里,“不许你妄自菲薄。你有学识,有能力,如果不是身体原因,你能胜任更重要的工作。”
  墨池苦笑,“只有你不嫌弃我。”
  思存看着他,认真地说,“我就是不嫌弃你。我还崇拜你、爱你呢!我相信呀,我们的国家会越来越好,每个人都会找到适合他的岗位。陈小强会找到,你也会找到!是金子都会发光的!”
  思存一向是个害羞的姑娘,就连他们的家信,都没写过这么火辣辣的语言。墨池感动了,不但感动,也振奋了。有心爱的妻子的支持,有什么过不去的难关呢?他竟笑了,“我知道。我会做一个好干事,不靠父亲,用自己的努力发光!”
  思存迟疑地道,“你不会是要放弃现在的工作吧——”
  墨池摇头,笑道,“我不会。我有能力做好,为什么要放弃?我会继续为他们跑,一趟不行两趟,我会告诉工厂和街道办,残疾人也能为社会做贡献。我也会告诉小强,腿不行还有双手,创造出价值,谁也不会轻看他。”
  思存搂住他的脖子,两眼发光地叫道,“墨池,你说得太好了!我越来越爱你了!”
  墨池被她□的表白说得满脸通红,“那么,我们改变计划,不去百货公司,去陈师傅他们厂长家里坐坐?”
  第 26 章
  一九七八年底到一九八零年初,每个中国人都在思想的冲击中不断向前。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经济特区成立,对外开放政策正式确立。温市长主抓X市经济工作,他力排众议,否定了一些人等待、观望的想法,大胆制定计划,吸引外资,要把X市的对外开放和经济建设搞上去。
  高校里也展开了丰富多彩的思想大讨论。婧然是学经济的,她的每封家信里都洋溢着深深的喜悦和远大的志向。她说北京变化很大,街道越来越宽敞,人们穿得越来越漂亮,街上甚至经常能看到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她说她的梦想是将来到国外留学,成为一代著名经济学家,在这滚滚的时代洪流中留下自己的足迹。思存的生活没有太大的改变,她依然是最好的学生,与墨池的爱情温度也不断攀升。思存觉得,她最大的理想就是这样一辈子,幸福地和墨池生活下去。
  国家在热火朝天地搞经济建设,墨池也成了民政局最忙碌的职工。他所在的科室负责军队转业人员、社会无业人员、残疾人员的工作安置,程序上只需要承上启下,沟通安排。等不及的人常常一天三趟的往他们科室跑,他就帮人家一天三趟地往工厂跑、往街道跑。张卫兵揶揄道,“有你老子在,你不这么卖命工作将来也能当科长。”张卫兵这个人没什么志向,喜欢开一些自以为幽默的玩笑。凭心而论,他对墨池是非常照顾的,这其中既有巴结之意,也有同情之心。他巴结墨池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就是觉得应该那样。他就像许许多多的机关职工一样,一杯茶,一杯报纸地度过每一天,平淡、知足。
  墨池懒得和他理论。他忙得很,不但忙工作,还忙着与思存鸿雁传书,期待着每周相聚的星期天。思存已经上大三了,她始终保持着全系第一名,书法已经练得有模有样,才华横溢,文采飞扬。更重要的是,这两年她愈发水灵了,身材凹凸有致,脸蛋精致剔透,走在校园里,不知不觉就成了男生目光追随的焦点。
  302的女生近况交代如下:刘英考出来三年,对丈夫和女儿的思念使她有些扛不住了,她不停地往家写信,操心丈夫的身体、女儿的学习。她似乎觉得学习上大势已去,无论怎样努力也追不上年轻的思存。索性把精力用在家庭上,人虽不能回家,却每天坐在铺上打毛衣,给女儿打、给丈夫打、给公公婆婆打。她把以前学习的时间都用来打毛衣,奇怪的是成绩也没怎么后退,还是保持在中上游。
  张继芳和董丽萍依然连体婴儿般形影不离,对其他同学却保持了一定的疏远。她们是一个城市、一个工厂出来的,永远有着说不完的话题。以前不知道,张继芳是在家乡订了婚的,毕了业就要回家结婚。张继芳的未婚夫也给董丽萍介绍了个男朋友,两地分开,书信传情,倒也自得其乐。
  发誓大学四年不谈恋爱的于小春依然是一个人,对学习不大上心、对恋爱也没什么兴趣,没事还是喜欢和思存混在一起,嘻嘻哈哈,没心没肺。
  苏红梅在热恋中,她的对象是地质系的江天南。江天南曾经一天一封信的追求思存,思存却连拆也没拆,原封不动递还给他。江天南从没这样碰过一鼻子灰,备受打击,加上苏红梅对江天南追得紧,两人便成了一对。苏红梅是知道这其中的原委的,因此绝对不允许江天南出现在302,甚至她自己也很少回来,尽量少和思存照面。对此,于小春的评价是:小气鬼!
  忽而就到了一九八零年夏天。这年暑假,婧然回家,扛了一个巨大的箱子!
  婧然背着父母,把箱子扛到墨池和思存的房间。打开一看,竟是满满一箱子磁带!墨池和思存已经有了收录机,婧然拿出一盘磁带,塞进收录机,甜润优美的天籁之音回荡在房间里。婧然说,“这是邓丽君,刚刚开始流行,我托广州的同学带的!”
  思存道,“流行也不用买这么多吧!”
  “我带这些磁带回来不是自己听的,是要卖!”婧然道。
  “卖?”思存和墨池异口同声。
  “国家不是允许个体经济了吗?我要摆摊卖磁带,实践我的经济学理论!”婧然兴奋地说。
  “你这算不算倒买倒卖?”思存想起学校思想大讨论的风潮,倒买倒卖是被批判的。
  “就是倒买倒卖,我们的利润就是这一买一卖中间的差价。”婧然是学经济学的,直言不讳。
  “这磁带能让卖吗?”墨池翻弄着邓丽君的磁带。邓丽君的嗓音确实迷人,可那歌曲来自台湾,是资本主义的东西。
  “我当然不能把邓丽君摆在明面儿上,我卖这些,还有这些!”婧然从箱子里翻出《绒花》、《妹妹找个泪花流》、甚至还有革命样板戏,她得意地说,“嘿嘿,充分考虑人民群众的需求了吧?有人买了,我才问他们,要不要邓丽君!我敢保证,我是全市第一个卖邓丽君磁带的个体户!”婧然兴奋地说。她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要利用这个暑假大干一场!
  墨池皱眉,妹妹的决定,他极少反对。可是这次,怎么看怎么不靠谱,“婧然,只有找不到工作的无业青年和劳改释放人员才会干个体户。”墨池在民政局专管就业工作,深知个体户的辛苦和无奈。
  “北大学生就不能当个体户?个体户是社会经济结构的组成部分,我就要亲自尝试一下。告诉你吧哥哥,我们北京的同学们也在卖呢,我们还互相约定,开学以后盘点成果,看看首都的个体户赚钱还是咱们X市的个体户赚钱!”
  墨池被妹妹说得有点脸红,读了大学的妹妹就是比他目光长远,敢想敢干。他这个当哥哥的,要是再缩手缩脚,就要被妹妹落在后面去了。
  婧然哪里知道墨池的心思,她笑着说,“哥,你放心吧,我一定不给你丢脸。你只要在爸妈面前替我保密就行啦!”
  思存高兴地说,“婧然,我也陪你摆摊去!”
  墨池吓一跳,“你凑什么热闹?”
  思存正色道,“我为什么不能凑热闹?我也是新时代的大学生!”
  第二天,婧然和思存背着一百盘磁带出发了。她们先骑着自行车在城市转了一圈找地方,农贸市场人多,但是很多普通市民家里还没有收录机,显然不会买磁带。百货公司门口人也多,但是人家不让摆摊。最后,她们看中了新华书店后门的一块空地,很多年轻人去书店买书、买英语磁带,他们肯定有收音机,就把邓丽君卖给他们!婧然支好自行车,思存把一大包磁带放在后座上。
  人流滚滚,婧然和思存的摊子却无人问津。做生意,不吆喝怎么行?两个女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思存说,“你嗓子好听,你先喊。”婧然说,“你嗓子才好听,你先喊。”
  思存转动眼珠,“要不,一起喊?”
  “好!”婧然说,“我数一二三……”
  “卖磁带——”婧然喊道。思存动了动嘴唇,没出声。
  “你怎么不喊?”婧然跺着脚。上当了!
  思存憋得脸蛋通红,“我不好意思喊!”
  “不喊怎么卖的出东西?”婧然道,“一回生,二回熟,我就不信了!”
  “谁买磁带?流行歌曲,样板戏!”婧然喊开了嗓子,胆大了。
  有人上来询问,自知理亏的思存赶紧推销,“流行歌曲,样板戏都有!”那个人翻着大包里的磁带,“有没有更流行的?”
  婧然四下看看,小声说,“有邓丽君。”
  那人十分高兴,爽快地付了钱。第一笔收入就这样到手了,婧然和思存高兴得又蹦又跳。
  到了中午,行人渐少,站了大半天的两个姑娘累得口干舌燥。思存用手扇着风,“要是有谁能给咱们送两根冰棍来吃就好了。”婧然整理着磁带,笑道,“想得美,等下午收摊了拿咱们挣的钱去买吧。”
  正说着,两根包着食品纸的奶油冰棍递到她们眼前。一抬头,正是墨池,举着两根冰棍,笑吟吟地看着她们。
  婧然蹦了起来,“哥,你怎么来了!”又对思存说,“嫂子,你和我哥哥也太心有灵犀了,你才想到冰棍,哥哥就送来了。”
  墨池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只是笑着说,“我想你们肯定又渴又累,买冰棍来犒劳犒劳你们。”
  “你是心疼我嫂子吧。”婧然欢快地舔着冰棍。
  “得了便宜还卖乖,我不疼你吗?”墨池刮婧然的鼻子。“姑娘们,饿了吧,我带你们去饭店吃饭。”
  “不行,我们得卖东西呢。”思存道。
  “说你笨你不信,中午人们都回家午休了,谁出来买磁带?要卖也得下午上班。”墨池道。
  思存想想也是。忙收好东西,婧然推着自行车,思存扶着墨池,一起来到附近的“老二位”饭庄。“老二位”也是X市的老字号,以大馅蒸饺闻名。墨池叫了两屉蒸饺、几个凉菜,一人一碗紫菜蛋花汤。婧然馋了半年家乡菜了,没等菜上齐就西里呼噜地开吃。墨池给思存夹了个饺子,“快吃,这里的饺子可是X市一绝。每桌限量最多供应两屉。”
  思存把饺子喂到墨池跟前,“你也吃。”
  墨池道,“我在单位食堂吃过了,这顿专门请你们。”
  思存咬了一口饺子,皮薄筋道,肉馅鲜美,汁水流到嘴里,鲜香不腻,齿颊留香。思存连吃了四五个饺子,才想起来问道,“为什么要叫老二位呢?”
  墨池道,“要说起这老二位,得追溯到清朝末年。”
  思存扑哧乐了,差点噎住,吃个饺子还能扯到100年前?
  墨池慢条斯理地喝了口汤,笑道,“你别乐,真的是100年前。据说这里还是一个小码头,有一位老实巴交的马姓市民开了家牛肉蒸饺铺子,一张桌子两条长凳那种,专门做码头工人的生意。味道鲜美,物美价廉。这位老马既当大厨又要跑堂还兼收款。他却忙而不乱,把客人照顾得十分周到。回头客越来越多,附近的码头工人干了一天活,傍晚经常三三两两地来吃蒸饺,每当看见客人来了,老板就扯开嗓子,京腔京调地招呼,您老二位来了,里边请——”墨池压低嗓子,学着京腔的吆喝,蛮像那么回事。思存咯咯笑道,“你吆喝得这么好,真应该跟我们去卖磁带。”
  墨池举起筷子,作势要打思存的手板,“你还听不听故事?”筷子轻轻落在思存掌心,一点都不疼。墨池继续说道,“就因为老马待客热情,越来越多的人光顾老马的铺子。没过多久,老马就开了家酒楼,他还是保持着物美价廉的原则,并且要求每个堂倌都要热情待客。一来二去,食客们忘了酒楼原来的名字,都叫这家馆子为老二位。”
  思存听得入神,好奇地问道,“那他们现在还吆喝“老二位”吗?”
  墨池正待答话,服务员端过一盘肉丝拉皮,京腔京调地喊道,“菜齐喽,您老二位慢用!”
  思存扑哧一声,笑翻了,“咱们明明是三个人,他怎么还叫老二位?”
  两屉蒸饺,墨池在思存的威逼下吃了两个,其他的全被两个姑娘扫荡干净。三个人又坐着聊了会天,婧然道,“赶在下午上班以前去工厂大门口,肯定还能卖不少。”
  墨池架起拐杖,“我和你们一块去。”
  “你不上班?”婧然道。
  墨池笑着说,“机关暑期午休时间长,与其回家睡午觉,还不如和你们一起实践市场经济。”
  她们没有营业许可证,不能固定经营,只好背着磁带打游击。墨池帮她们出主意,年轻的工人喜欢赶时髦,去工厂大门前出摊,肯定受年轻工人的欢迎。说干就干,下午的生意果然比上午好,上下班高峰一个小时卖的磁带比一上午都多。这一天,他们卖出了十八盘磁带,纯利润十八元,相当于墨池半个月的工资,思存一整月的生活费!婧然说,“真是不实践不知道,个体经济潜力太巨大了!”
  邓丽君出奇的畅销,婧然带回的三十盘邓丽君,不到一个星期就被抢购一大半。婧然有些懊恼地说,“早知道就多带邓丽君了。”
  这天中午,思存和婧然堵在工厂门口,生意做得热火朝天。她们敞开大包,让顾客随便挑。这几天,思存也积累了不少生意经,不怕顾客挑,就怕他不挑。越挑的越想买,几盘带子拿不定主意的,买了一盘回去,第二天就会来找另一盘。过去的十年里,全国人民的耳朵被革命样板戏磨出了茧子,流行歌曲就像清新的春风,在样板戏中脱颖而出,成为年轻人追捧的焦点。思存现在胆子大得很,她不但敢放开嗓子吆喝了,而且还吆喝的很得意。她们的商品受欢迎,说明她们有眼光、有远见,站在了时代的最前沿。
  婧然去工厂里上个厕所的功夫,回来摊子边又围了一群人。婧然笑盈盈地站在大门口,看着思存熟练地应对顾客。这两年,她真的是对思存刮目相看了。她不再是那个羞羞怯怯的村姑,而是出落成干脆利落,敢想敢干的新女性。入得知识殿堂,出得自由市场,一点也不比婧然那些北大的同学逊色。婧然为思存高兴,更为她的哥哥高兴。这样的思存,才配得上她最崇拜的哥哥。
  婧然正乐着,突然发现气氛不对。人群开始骚乱,以思存为轴心推推搡搡。是有人要偷东西还是要欺负思存?婧然赶紧跑过去,只见思存在和一个穿着制服的人嚷嚷,那人粗暴地把赶来选购的顾客挡开。大盖帽!婧然暗道不好!她是学经济学的,知道街头摆摊其实是违规行为。只是一直存着侥幸心里,仗着机灵和工商部门打游击。没想到她才离开几分钟,思存居然就落网了。而且她似乎一点都不怕,理直气壮地跟大盖帽争执!还让围观的群众评理!
  婧然赶紧挤到思存的身边,正要赔笑脸,思存突然对她喊道,“不卖了,今天不卖了!”拼命对她使眼色。婧然会意,挤出人群,撒腿就往民政局的方向跑。
  “什么?”正在办公的墨池惊得站起来,“思存被大盖帽抓了?警察?”他急得抓了拐杖就要往外跑。
  “好象不是警察,是工商局!”婧然跺着脚说。刚才她差点就冲上去救思存了,多亏思存反应快,把她当顾客轰出人群,她才能跑到墨池这里来搬救兵。
  墨池急道,“先去看看。”
  墨池担心思存,他踉踉跄跄往前冲,都快跑起来了。婧然怕他摔跤,扶着他的胳膊。他们赶到工厂门口,人群已经散去,思存和大盖帽都不知所踪。婧然着急地问她哥哥,“怎么办呢?”
  墨池也难掩焦急,想了想,“有可能被带到工商局去了,我去看看。”
  “我和你一起去。”婧然道。
  墨池说,“你回家等消息,别一去了不打自招。”他要去捞回媳妇,也惦记着保护好妹妹。
  婧然很过意不去,“卖磁带是我张罗的,不能连累了思存……”
  墨池拍拍她的肩膀,“放心,有我在谁也不会有事。”
  墨池不敢惊动父亲,也就无法跟章伯借车。他飞快地走到工商局,赤日炎炎,一公里还多的路程晒得他头晕眼花,体力难支。他站在大厅喘了口气,问传达室的老头,“大爷……刚才有没有个倒卖录音带的姑娘被带来?”墨池皱眉,怎么那么丢人呢?
  老头正在无聊地听评书,可算来了个人说说话,老大爷非高兴,把收音机声音拧小,乐呵呵地说,“是呀,是有个投机倒把的小姑娘,长得还怪秀气呢!现在的年轻人,真是无法无天……哎哟,小伙子,我可不是说你啊!”
  老大爷看着这个年轻人十分顺眼,絮絮叨叨没完,“年纪轻轻,干点什么不好。这一投机倒把,弄不好要蹲几年了吧。”
  墨池哭笑不得,这是哪跟哪啊!“大爷,”他忍不住替自己媳妇辩解,“那不算投机倒把,最多算无证经营!……咳!”墨池一拍脑袋,他都糊涂了,解释这个有什么用呢,“大爷,那小姑娘被带到哪去了?”
  “好像是……四楼吧。”大爷说道。
  墨池道谢,拄着拐杖上楼。中午天热,机关都会在室内洒水降温。水汽挥发带出灰尘的味道,墨池脆弱的肺部被刺激得生疼。他上一层楼停顿一下,调整紊乱的呼吸,顺便揉揉僵硬的膝盖。上到四楼,墨池开始沿着长长的楼道寻找,楼道里安静得一点声都没有,水泥地上散着一滩滩水迹,墨池实在忍不住,闷闷地咳了起来。
  楼道尽头的办公室门应声而开,思存跳出来叫道,“墨池!”
  墨池一怔,思存已经扑了过来,高兴地说,“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
  墨池抱住她,惊奇地说,“真是新鲜了,这次被抓怎么没哭鼻子?”
  思存笑嘻嘻地说,“别用老眼光看人,他们午休了,让我在办公室等候发落。”思存把墨池引到管理科的办公室。
  偌大的办公室,东西两边贴着墙桌对桌地摆着四个写字台,那装磁带的大包就放在其中一张桌子上,思存坐在另一张桌边,桌上放着她填写了一半的“来客登记表。”
  墨池的心放下了大半,笑道,“你还算是客哪?”
  思存扶墨池坐下,象在自己家一般给他倒了杯凉白开,“他们待客的茶杯,干净的,快喝吧。”
  “这算是怎么回事?”墨池完全摸不着头脑了。
  “他们没想到能抓个倒买倒卖的,没有专门的登记本,只好拿来客登记表凑合了,我还在这愁呢,这来访事由我怎么填?”
  墨池憋笑,“填无证经营等候处理。”
  思存歪着头想了想,工工整整地写上,“办事。”似是而非,模棱两可。
  “我说,你倒是挺仗义的,让婧然跑了,你一人承担。”墨池语气戏谑,心里对自己的媳妇可是又佩服又赞赏。她什么时候也变成了女中豪杰了?
  思存道,“哪儿呀,我是让她赶紧找你通风报信。万一我脱不了身,就全指望你啦!”思存紧贴墨池坐着,都快蹭他怀里去了。怎么看都像小两口聊家常,一点紧张的氛围都没有。
  墨池想到正经事,连忙问她,“处理到哪一步了?他们会怎么发落你?”墨池边说边掏出钱夹,查看带的钱够不够交罚款。
  思存甩着小辫说,“应该没事了吧,我把磁带都送给他们了,一个个都高高兴兴的。”
  “啥?”墨池惊了,“你竟“行贿”公务人员?”
  “什么呀,”思存嗔道,“他们说我卖的东西非法,我不服,说我的东西很健康,样板戏,是毛主席亲点的,《妹妹找哥泪花流》,是人民日报表扬的,邓丽君,音色甜美,内容感人,哪样非法了?”
  “他们不信,我就把磁带送给他们回家听去了,样板戏送了科长,《妹妹找哥泪花流》送给了张姐,啊对,她是办事员。邓丽君送给了小陈,他最年轻,肯定喜欢。”思存两手一摊,“就是这么回事,有什么不对吗?”
  墨池佩服得竖起大拇指,“媳妇,你真高。我估计,你还真没什么事了。”
  天热人乏,放松了心情的墨池和思存都是昏昏欲睡。墨池索性搂着思存,让她靠在自己怀里打瞌睡。没多久,门吱扭一响。思存忙跳起来,看到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子大步进来。
  “陈姐,您好。”思存毕恭毕敬地说。墨池也忙起身,颔首,弯腰。
  思存扶着墨池,笑道,“陈姐,这是我爱人,温墨池。墨池,这位是陈姐。”介绍得一本正经,好象有什么公事似的。
  墨池微笑了一半的表情僵住,介绍是爱人就行了呗,还说什么名字。都是机关口的,保不齐打过照面,这种场合见面,不是丢人吗?
  陈姐看到墨池的残疾样子,先是一怔,旋即恍然大悟地自语道,“怪不得倒磁带卖呢,原来是家里有困难。”
  墨池脸黑了,残疾总会给人困难、不便、贫穷、可怜的联想。思存给他一个安慰的眼神,对陈姐说道,“我们不是困难户,我们是大学生实践……”
  陈姐根本不听她的,打开报纸包,露出一个铝制饭盒。“你那磁带我听了,真好听。这一中午,把饿坏了吧。我中午做的黄瓜陷锅贴,香得很,快吃吧。”
  墨池惊得下巴都快掉地上了,这是工商局的同志处理违规小贩吗?不但管饭,而且还自掏腰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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