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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故事

_12 王浅 (当代)
  墨池眯着眼睛笑了,“你要是不放心,就留下来别走了。”墨池的神情颇有些促狭的味道,好像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里。
  “啊?”思存愣了。她的眼睛瞪得很大,嘴唇嘟着,没想到墨池如此直白的提出要求。
  墨池见她愣怔着,也不难为她,问道,“你饿了没?是不是还没有吃饭?”以前,每次他急病入院,她都跟着吃不下饭,没几天就把自己折腾得比他还憔悴。
  果然,思存说,“我不饿。”她早上只吃了一碗粥,一直忙碌到现在,担惊受怕,已经忘了饥饿。
  “不行。”墨池板起了脸,“三餐一定要有规律,到了时间,不饿也得吃。不然会把胃饿坏。”
  思存突然不合时宜地笑出声。这个刚刚胃出血被抢救回来的人告诉她如何养胃,实在是没有说服力。
  墨池自知理亏,黑着脸补了一句,“我就是证明。”
  思存不由自主地伸手摸摸他发烫的额头,不忍让他担心,说道,“好,我去吃东西。”
  她先去了住院部主任办公室,再次要求安排病房。主任一筹莫展地说,“今天真的没有床位了,但凡有一个,我也会安排给你。这样吧,明早有一个老干部出院,他一走,我就把病房安排给你。”他翻了翻病历记录,“那个病人上午10点查完房没事就可以走了,11点左右能办完出院手续。”
  思存谢了主任,从医院门口买了个面包,几口吃掉。墨池还在禁食禁水的阶段。她转了一圈,两手空空回到走廊。
  晚饭时间也是住院部最喧闹的时候,探视的人流往来,更有人大声喧闹。思存赶紧跑到墨池的床前,他闭着眼睛,似乎忍受着疼痛,孤零零的躺在那里,思存赶紧奔到他的身边。
  墨池立刻睁开眼睛,“吃了没?”
  思存赶紧点头,“吃了。你感觉怎么样?痛不痛?”
  墨池蹙起眉毛,淡淡地摇了摇头。
  思存说,“你就硬撑吧,疼得脸都白了。看你下次再不爱惜自己。”
  这种感觉对了,这是他们最舒服的相处方式,用斗嘴的方式把心里的关切毫不掩盖地表现出来。墨池微微笑着服软,“好,我下次一定注意。”
  思存得了理,也软了下来,“你睡一会吧。今天还不能进食,明天早上醒了,就能吃东西了。上午有人出院,就能给你调到病房。”
  “那你怎么办?”墨池多想再象以前一样,给她挪出半个病床,和她挤在一起,生病也没那么难受了。可是,他现在和思存不再是那种亲密的关系。他不敢。
  思存说,“我就在这陪你。”她从床底下拿出一个小板凳,是值班主任借给她的。她坐在他的身旁,一直守着他,直到他睡着了,她才趴在病床边,眯了过去。
62
墨池从来没有象现在一样希望自己的身体好得慢一点,再慢一点。思存每日守在他的身边,殷殷照顾,尤其是搬到单人病房以后,门一关,世界就是他们两个的。单间病房里还有一张行军床,虽然条件艰苦一点,思存夜里也能睡个囫囵觉了。她去洗手间换上睡衣,然后蜷着身子睡在病房的另一端。因为思存在,墨池舍不得睡,贪婪地倾听她浅浅的呼吸。
他能进一些流食了,但是发烧不退,完全没有食欲。医院的订餐油腻大,思存又没有地方可以做饭,只好买来成袋的藕粉,冲成糊喂给墨池吃。墨池倒是很配合,皱着眉毛吞下淡而无味,宛若浆糊的东西。三天后,墨池拒绝进食了,因为他发现,他的身体正在以无法抗拒的速度复原。每次医生为他做完检查,都会笑眯眯地说,恢复得不错,再过几天就可以出院了。
墨池非但不高兴,反而有一种惶恐的感觉腾地升了起来。思存一早就说了,等他出院,她就要回美国去。医生刚说完他恢复得好,思存就打开了行李箱,把厚风衣塞了进去。柜子上只留了她的洗漱用具。昨天她还出门了一个小时,墨池心惊肉跳地认为她是去预定机票。
他的心咚咚乱跳,迅速盘算,怎样才能不动声色地把思存留住。他太思念她了,再承受一次分别的痛苦,他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撑下去。病好了赖在医院是不可能的,现在每天都有病人家属虎视耽耽地打听他啥时候出院。唯一的办法,就是让病情恶化,坚决不出院。思存不会在他病中离开,她一定会留下来。想到这里,墨池象个孩子一样兴奋起来。
于是,思存再喂他吃藕粉的时候,他紧紧闭上了嘴巴。思存把藕粉放在一边,低下头,温柔地问他,“是不是太淡了?我去买点白糖放进去给你调味吧。”
墨池摇头,“不行,藕粉吃得我太恶心了。”
思存看着那碗浆糊一样的东西,同情地点头,“那你想吃什么?我去想办法给你煮点粥喝。”
墨池有气无力地说,“我想吃饭,吃水果。”
思存跑去问医生。医生说,墨池的胃出血已经控制住,原则上可以逐步恢复饮食。吃饭的话,如果注意细嚼慢咽和少吃多餐,就没有问题。还有就是注意饮食清淡。思存向墨池转述医生的话。墨池说,“知道了。今天开始每餐订两份饭,然后你帮我买些水果吧。苹果橘子都行。”
医院可以为病人和陪床的家属订饭。思存要了一荤一素——素的给墨池,思存谨遵医嘱,他要吃得清淡。还没到午饭时间,墨池催着思存去买水果,说他很想吃。思存去了,前脚刚走,护士就推着送餐车进来了。等她放下两盒饭菜,转身出去,墨池立刻拿起荤的那盒,香辣排骨,瞅准房间没人,抓起筷子狼吞虎咽地猛吃。只用了两分钟,他就把一大盒油腻的排骨和生硬的米饭扒进肚里,把吃剩的骨头偷偷扔进垃圾筒。
过了一会,思存拎了一袋水果回来。墨池赶紧说,“饭刚送来,你趁热吃吧。”他吃的神清气爽,虽然穿着病号服半靠在床上,也让人觉得玉树临风,潇洒飘逸。
思存打开饭盒一看,白米饭上几片清淡的菜叶子。“这是你的,我的那份呢?”
墨池装糊涂,“什么你的我的,我拿起一份就吃了。”
“什么?”思存大惊。“那份是肉的,你怎么能吃肉呢?”
墨池的表情很委屈,“喝了这么多天流食,我很想吃肉啊。”
思存斩钉截铁地说,“不行!”
墨池两手一摊,还咂咂嘴,“我已经吃完了。”
“你!”思存气得脸都红了,不安地放下饭盒,“我得找医生去,你的身体还很脆弱,吃了那么多肉......” “回来!”墨池拉住她,笑意盈盈,“你想让我因为贪嘴被医生骂吗?不会有事的,就算有事,这里是医院,也不要紧。”话刚说完,胃里抽痛了一下。墨池的脸色一白,笑意却更深了。
言之有理。思存无奈地叹了口气,“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都当了总经理居然还馋得偷肉吃。”
一边说,思存也一边乐了。物质不甚丰富的年代里,墨池的嘴巴都很挑剔,他吃鱼只吃鱼头附近最鲜嫩的肉,吃虾一定要是活的才行,最不爱吃油腻腻的红烧肉。现在居然为了吃几块肉和她打马虎眼,看来这几天的藕粉真是把他给吃怕了。
饭后照例要输液。护士问思存病人的饮食情况的时候,墨池拼命向她眨眼。思存心一软,只得说,“今天开始吃固体食物了。”护士说,“逐步恢复饮食,恢复的不错。不要吃酸、辣、硬,不易消化的食物。”
墨池和思存一起拼命点头。护士走后,墨池说,“以前是我陪你干坏事,现在是你陪我干坏事了。”
思存竖着眉毛瞪他,“谁陪你干坏事了。今天是我监督不力,以后吃饭的时间我绝不会出去了。”
午后阳光正好,墨池提议,“躺了这几天,骨头都僵了。我们出去散散步吧。”
思存想到他刚吃了那么多肉,出去溜溜对消化好,点头答应。墨池的假肢一直立在床头,旁边还有一副拐杖,是思存跟护士借的,方便墨池在病房小范围地活动。墨池慢吞吞地解开病人服的扣子,对思存说,“你回避一下,我换衣服。”他们曾经是4年的夫妻,墨池换衣服本不必避讳思存,但是不这样说一声,又好像是冒犯。
思存看了看墨池,他把西装、衬衫整齐地放在床边,也在看着她。思存默默地出去,墨池穿上假肢,换好衣服,坐在床上等了片刻,思存还没有进来。
他走到门口,拉开门,思存并没在楼道里。她去哪了呢?墨池正在疑惑,思存出现在楼梯拐角,手里还抱着一个很大的纸盒子。
她来到他的身边,大口地喘息,额头有汗。她举起那个纸盒子,说话有点上气不接下气,“风衣,我刚从楼下的商场买的,试试合身不。”
“你去买风衣?刚才?”墨池惊了。目光落在她的手上。她一声不响地跑出去,他心里还难过了一下,却没想到,她竟然去为他买御寒的衣服。
思存把他扶回病房,从盒子里拿出一件纯黑的双排扣羊毛风衣,“现在虽然是春天了,但北京天气不比深圳,你既然要出去,就必须穿暖和点。”
墨池乖乖地伸开双臂,任由思存把风衣套在他的身上。中等长度的风衣,下摆刚好到他的膝盖上面。思存从上到下帮他系好每一颗扣子。穿好了,她打量墨池,满意地说,“我就知道你得买大号,你虽然瘦,但是很高,撑衣服。”然后,她又帮他紧紧衣领,“好了,可以出门了。”
墨池含笑点头,刚走到门口,思存叫道,“等等!”
墨池看着她,不知道她又有什么新想法。思存抱来靠在墙上的那副拐杖,交给他。墨池不接,他穿着假肢的时候,从来不用拐杖。思存说,“你躺了好几天了,体力肯定会差一点,所以。”她把拐杖往前一递。
墨池只得接过拐杖,却并不用,依旧靠在墙上。他已经拉开门,大步走了出去。思存跺跺脚,这个人还是这么倔!她连忙追上去,下楼的时候,墨池抓住楼梯的扶手,思存心里一痛,搀住了他的胳膊。
墨池抿嘴笑了。要是那劳什子拐杖在这碍事,他还能享受到思存这么体贴入微的搀扶吗?
他。墨池不接。他穿着假肢的时候,从来不用拐杖。思存说:“你躺了好几天了,体力肯定会差一点儿,所以……”她把拐杖往前一递。
墨池只得接过拐杖,却并不用,依旧靠在墙上。他已拉开大门,大步走了出去。思存跺跺脚,这个人还是这么倔!她连忙追过去,下楼的时候,墨池抓住楼梯的扶手,思存心里一痛,搀住了他的胳膊。
墨池抿嘴笑了。要是那劳什子拐杖在这儿碍事,他还能享受到思存这么体贴入微的搀扶吗?
北方的春天,果然还是冷风习习。有了思存买的风衣,墨池觉得一直暖和到了心里。医院的院子里还有不少散步的病人,思存指着不远处的木椅说:“我们去那边坐一下吧。”
墨池说:“别坐了。这么好的春光,我们到外面去走走。”
“那可不行!”思存跳了起来,“你不能离开医院。”
墨池笑了,“我又不是自己离开医院,这不是有你吗?这儿离王府井不远,我们去走走吧。”
感情他是出来轧马路了!
“走吧,我都六年没来北京了。”墨池深深的眼眸中含着狡黠的幽光,让人心底怦的一动。
思存又怎能不记得,六年前,她和墨池一起来到北京,本是一次快乐到了极点的旅行,她和墨池,婧然和谢思阳,在北京的大街小巷、名胜古迹留下了他们的欢声笑语。他们那时还不知道,思存的肚子里已经有了孩子。如果一切按照正常轨道走下去,思存很快就会成为一个幸福的小妈妈,她和墨池会一直生活在X市,过着平淡却甜蜜的日子。
现在,他们又在北京了,甚至就在六年前曾经走过的地方。墨池还是当年那个样子,深情的看着她。思存恍惚觉得,也许这中间并没有隔了六年的时光,他们还是在当年的旅途中,按照原定的计划,去东来顺给她庆祝二十岁生日。
思存被墨池的目光诱惑了。她站在墨池的左侧,扶着他的胳膊,和他一起出了医院的大门。
不管什么时候,王府井大街都是人流如潮,熙熙攘攘。思存记得,六年前他们是从长安街进入王府井的,随便逛了逛东风市场和百货大楼就打道回府了。墨池说,这条大街一直往北走就是中国美术馆,经常会有非常好看的画展,小时候他的寒暑假就经常泡在那里。那次时间仓促,他们没有走完王府井大街,墨池说,下次一定要带她从头走到尾。
王府井大街从头到尾,也只有一公里,墨池和思存却走了整整六年。这次,他们慢慢地走,慢慢地逛。路过瑞蚨祥,墨池在一捆捆的绸缎间流连,不时在思存身前比量着,给她挑了几块上好的绸缎。她穿中式的套装美极了,他的内心深处还保留着为她挑选最漂亮衣服的习惯。
他们慢慢地从街头转到街尾,又从街尾转回来。路过东来顺的时候,墨池说:“去吃涮羊肉吧。上次说要请你吃,没吃成。”他说的是六年前的那一次。
思存摇头,“你的胃还没好呢,吃什么羊肉,回去吃藕粉。”
墨池说:“我不能吃,你吃呀。中午那几片菜叶子,你也没怎么动,现在肯定饿了。这附近最好吃的,也就是东来顺了。”
听墨池这样一说,思存真觉得饿了。墨池说:“给你点羊肉,我就吃点儿涮白菜。”
看他说得可怜兮兮的。思存说:“走吧,去吃,不过你今天真的不能再吃肉了。”
已经过了饭时,东来顺里十分冷清。白衣白帽的服务员还是很快端来了大铜碳火锅。墨池点了上脑肉、糖蒜、百叶、白菜、粉丝、冻豆腐,还特地吩咐服务员,羊肉要两盘。
思存拦住他,“要那么多干吗?一盘肉一盘白菜就行,我吃肉你吃白菜。”
墨池不理她,对服务员挥挥手,“请快点上菜,我们都饿了。”
铜火锅很快沸腾,菜也陆续上齐。思存果然饿了,迫不及待地把食物一股脑儿丢下火锅去。片刻,她把肉捞出来放进自己碟子里,在墨池的碟子里放了几片白菜和几根粉丝。
墨池正要动筷子,思存拦住他,“晾一会儿再吃。”她自己倒是趁热吃得不亦乐乎。
墨池碟子里的菜叶子还在冒热气,他不急着吃,反而笑着对思存说:“慢点儿,又没人和你抢。”边说边自然地帮她擦去唇边的一点儿麻酱。思存吃的香甜,墨池的馋虫被她勾了出来,他先是吃掉了自己碟子里的几片白菜,又从锅里捞了一块豆腐,又挑了一筷子粉丝,又夹了一片肉……沾着麻酱,趁热吃,果然鲜美无比。墨池动手剥了一颗糖蒜,递给思存一瓣,张嘴就咬了一瓣。
“慢着!”思存注意到他的举动,一声大叫。旁边的服务员都被她吓了一跳。
墨池慢条斯理地吃下那口糖蒜,疑惑的看着思存。
思存夺下他的糖蒜,虎视眈眈地看着他的筷子。他正夹着一片蜷成一卷的羊肉,袅袅地冒着热气。
“怎么了?”墨池把肉塞进嘴里,很斯文地嚼。
“你不能吃那个肉!”思存急得语无伦次,脸都红了。
墨池笑了,“怎么不能吃?你没听说过羊肉是滋补的吗?”
思存急赤白脸地没收他的筷子,“滋补也不行,你的胃还没好全,肉都是不好消化的。你只可以吃白菜豆腐。”
墨池皱着眉头看着她手忙脚乱地又给他夹了一碟子白菜。递给他一个白瓷勺子。这还不够,思存又飞快的把两盘上脑肉和一盘牛百叶一股脑儿倒进锅里,又全部捞进自己面前的盘子。她霸占了所有的肉类,看墨池怎么吃。
墨池索性放下勺子,看着思存。
“你怎么不吃了?”思存的腮帮子鼓鼓的,塞满了肉。
“你吃肉,我吃白菜,这事合理吗?”墨池终于忍不住了。
思存扑哧笑出声。墨池从小养尊处优,现在又是堂堂老总,大概还没受过这样的“委屈”。
“好了,好了。”思存也放心筷子,笑着说,“我也不吃了。时间不早了,咱们得回医院去了,要不医生找不着你,非骂人不可。”
“别。”墨池没动,“你把这些东西吃完。美国哪有这么好吃的东西,省的回去想。”他突然想起来六年前思存临行前夜为她准备的那两罐酱,思存不爱吃西餐,不知道这些年她是怎么过的?
没想到,思存也想到了那两罐酱。她装作漫不经心地问:“墨池,我走的那天,你为什么没有去送我?”
墨池大惊,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不能告诉思存,那天夜里他得了急病,差点儿死掉。可是,他又编不出谎话来骗她。“呃,我忘记了。”他支支吾吾,不知所云。
“你不会忘。”思存看着他,“这六年,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我的墨池答应我做的事情都食言了?你答应送我上飞机,却没有去;你答应给我写信,我的那么多信你却一封没回。现在我知道,那些信你没有收到,那么,送机呢?你也是有原因的,对不对?”
墨池躲避着思存的注视,那目光清澈又炽烈。她想知道一个答案,让她坚定,这些年在美国的孤独和寂寞,不是他愿意给她的。她只想听他亲口告诉她,他从来没有骗过她,他一直在守着他的承诺。
墨池却沉默着。他的脸色越来越冷峻,瘦削的脸上几乎暴出青筋。
思存问他:“你临时变卦了,不想和我再分别一次?”
墨池沉默。
“你起晚了,没有赶上飞机?”
墨池沉默。
“爸妈不让你去?”
墨池沉默。
“那你告诉我,到底是为什么呀!”思存快哭了。她只是个平凡的小女人,墨池的食言,让她猜了整整六年,猜了无数种可能。今天,她只想让墨池亲口告诉她答案。他却始终回报以沉默。
“是你突然病了,根本没办法送我,是不是?”思存的眼泪流下来。
墨池低下头,细微地点了下。思存的心像是被揉碎了,她就知道,墨池不会违背他的承诺。他没有做到,一定是遇到了不可阻挡的原因。但是,她宁愿他是真的食言了,也不愿意他病得无法起身。
她突然扑到他怀里,眼泪瞬间打湿他的胸前,哽咽着说:“墨池,我多希望没有这六年啊!我们在北京旅游,在这里给我过20岁生日……回家,生下孩子,过一辈子……”
“孩子”两个字深深触痛了墨池。六年来,孩子是他不愿提及的痛。如果不是他的过失,让思存失去了孩子,也许他们的命运就会不同了吧。墨池的身体也在微微颤抖着。他抱着思存,试探着问:“我们,重新开始,可以吗?”
思存吸了口气,僵住不动了,她爱墨池,可看到墨池她也会想起那六年的委屈和伤痛,她不敢再迈出那一步。况且,美国的公司有无数的会议和文件在等着她。留在中国,重新开始,是多么大的诱惑,可思存咬紧嘴唇,就是不敢点下头去。
思存哭得更厉害了,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墨池的心也在抽痛着,拍着她,低声说:“对不起,我不该对你提这个要求。我在深圳等你,你回来,我等你,你不回来,我也等你,好不好?”
思存仰起头,墨池专注地看着她,不顾这是公共场合。“不管你什么时候回来,都能在深圳找到我,我再也不让你孤独了。这次,我们说定了,不再改变。”
思存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墨池爱恋地帮她擦去泪水,“好了,不哭了。我们回去吧,不然医生该骂人了。”
他们回到医院,果然被医生训了一顿。墨池态度良好的认了错,回到病房。夕阳西下,墨池换回病号服,靠在床头昏昏欲睡。虽然没有吃到几片羊肉,可他很多年没有这么心满意足过了,他心头一松,睡了过去。思存帮他掖好被角,托腮凝视着他。生病这些天,他更加清瘦了,脸上却没了在深圳时的疲倦,眉梢眼角都舒展开来,嘴角含着微微的笑意,就像一个满足的孩子。
墨池出身富贵,思存却知道,他的要求从来就不多。她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她也何尝不想与他一起过简单平静的生活?可时过境迁,他们都不是当年简简单单的孩子,她在美国有责任,内心深处,她也知道,当年的事情,她还是无法释怀。她不知道经历了这么大的生活变迁后,他们的感情能否还像当年一样纯真。如果不能,倒不如把一切都留在记忆里。
医生下班前找思存谈话,墨池的病情既然已经控制住,近期就可以出院。思存免不了连连感谢。医生问道:“你们都是从国外回来的?”
思存如实说:“我从美国回来。他从深圳回来。”
“那么,你们不是夫妻?”医生惊讶 了。郎才女貌的,怎么看都像是一对儿啊!而且,不是夫妻的话,女的能对男的那么上心吗?好家伙,前几天为了搬进病房,差点把他折磨死。
这个问题,思存没有回答。她问医生:“他会不会留下后遗症?”
医生说:“理论上不会。不过胃出血大部分都是有溃疡历史,我们在病人的胃部也发现了大面积溃疡,应该是长期饮食不规律造成的。”
思存皱眉道:“他工作很忙,饮食好像不太规律。”
医生说:“所以,你要多关心一下,督促他吃药,给他做些清淡可口的食物,切勿暴饮暴食。”不管他们是什么关系,医生认定了把照顾墨池的任务交给思存。
思存无言以对。如果墨池明天出院,她明天就得回美国。
医生说:“明天再观察一天,后天一早就可以办理出院手续了。”
思存心里突的一下,说不清是什么滋味。离开医生办公室,她没有给自己思考的时间,迅速下楼,打了一辆面的,到最近的航空售票处订了机票,一张明天到深圳,一张后天到纽约。她不敢多想,想多了,就真的舍不得走了。
回到病房后,天已经黑透了,墨池早已醒来,坐在病床上剥桔子吃。思存心里一痛,生病的男人就像小孩子。墨池今天就是这样,一整天只知道吃。他还没有见过他这么贪嘴可爱的样子。机票揣在皮包里,她不敢拿出来,也不忍心告诉墨池。反正他明天就出院了,先送他上飞机,她再静静离开。
墨池把一瓣橘子递给思存,笑着说:“橘子很甜,你也吃一点儿?”
思存心不在焉,随口说:“我不吃,你吃吧。”
墨池笑着把橘子塞进自己嘴里。思存突然想起什么,劈手从他嘴里夺下橘子,“你不能吃!”
墨池惊讶,做无辜状,“又怎么了?”
思存说:“橘子是酸性的,对胃刺激很大。”
墨池装糊涂,“怎么会?很甜的呀?”
其实墨池读过很多医术,食物的属性他比谁都清楚。思存没有多想,只当他是禁食几天,嘴里寡淡,食欲旺盛。她说:“医生,刚才特别嘱咐了,酸辣刺激性的东西都不能吃。你今天吃了不少肉,胃里肯定受不住,晚上还是继续吃藕粉吧。”一边说,一边手脚麻利地冲好了藕粉。
墨池看到藕粉就皱眉毛。思存把藕粉往他手里一塞,“你恢复得差不多了,我也不喂你了。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还挺横。”墨池嘟囔着。他的胃很痛,根本吃不下。他握着那杯藕粉,刚用开水调的,热得烫手。他心一横,一口气把滚烫的藕粉倒进嘴里。
“哎……”思存一声惊叫。“不爱吃你也不能这么灌啊?”她不明白,今天墨池怎么了!饮食习惯大变样!
晚上护士送来药,等墨池吃了,思存照顾他洗漱。他们休息很早,享受着难得的宁静。思存打来热水,帮他泡脚舒活筋骨。
思存蹲在地上,先按摩他的脚踝,再揉搓他的膝盖。他的假肢立在床头,假的看上去比真的腿还要结识。突然,一滴泪落在盆中,思存吓了一跳,这才感觉自己眼睛湿湿的。她深吸一口气,把泪水憋回去,轻声说:“墨池,你明天就可以出院了。”
墨池的膝盖微微一颤。思存狠下心说:“刚才我买好了机票。明天下午你就回深圳去吧,那边有你的工厂,也会有人照顾你。”
墨池不做声,该来的总会来。
思存不看他,继续说道:“假肢,能不用还是别用了,多疼啊!”她的声音有点哽咽,“方便面以后再也不要吃了,堂堂总经理,请个保姆给你做饭不丢人,不会照顾自己就别硬撑……”思存突然悲从中来,捂着嘴站起来,跑了出去。
墨池想起身去看思存,右脚找到拖鞋,却根本没力气,胃里好像有千万根针在扎。他站不起来,索性蜷缩在床上。罢了,她是不放心把他自己留在病房的,况且,墨池知道,思存走不了了,因为,那股血腥味儿又涌上来了!
思存到洗手间洗了把脸,平复了下心情。回来的时候,墨池不在床上,被子胡乱地堆在床脚。病房带一个小小的盥洗室,从那里传来剧烈的呕吐声。思存的心猛地跳了几跳。她冲进盥洗室,看到墨池单腿跪在马桶前,已经吐的快要虚脱。她抢上前去,扶住摇摇欲坠的墨池,突然,马桶边上那缕刺目的鲜红让她大惊失色!
思存站在医生办公室,听医生严厉地数落,“你是怎么照顾病人的?他不能吃辛辣、刺激的硬物,现在他的胃被强烈刺激,刚刚结痂的创面又出血了!还说明天让他出院,现在,要再观察三天!”
思存无比担心。他中午时吃了米饭和肉,可他已经好了大半,怎么会突然复发呢?
医生怒道:“说了不能暴饮暴食,他一顿不能吃那么多,而且还是辛辣油腻的肉食!”
思存吓得跳起来,“辛辣?”这是胃出血病人的大忌,墨池他不至于不知道啊。
医生都快暴跳了,“多少病人在排队等着住院呢!你们家属这么不配合护理!什么忌口让他吃什么,你是不是故意的?”医生急得口不择言了。
思存仿佛醍醐灌顶!她就是觉得他这一天斗不对劲,突然变成了不懂事的孩子似的,见了吃的就不要命!他哪里是贪嘴啊,他是故意搞垮自己的身体!真是不要命了。
思存顾不得医生的唠叨,飞快地跑回病房。墨池平静地睡着,脸上全然没有病痛的折磨,反而带着祥和平静的微笑。
思存眼睛发酸,哭笑不得。为了留住她,他真是使出浑身解数了。为了多留她一两天,用这样的方法折磨自己,值得吗?
睡梦中的墨池“嗯”地一声呓语,好像在回答她。其实他眼皮都没抬一下,折腾了这一整天,他的胃不但不堪重负,身体也很累了,墨池睡得很熟,疼痛也叫不醒他。思存的心一点一点地软下来,她没有去她的行军床,而是又把小板凳搬了出来,坐在他身边,握住他的手。
墨池得偿所愿,胃病复发,又在医院赖了两天。他重新又过起了少吃多餐,每天数顿藕粉的生活。伎俩被揭穿后,思存每顿饭都看着他吃,他再也搞不了小动作。墨池吃得愁眉苦脸,思存说:“原本都要好了,你非要折腾。现在呢?又要重新受一遍罪。”
墨池嘴巴一抹,“不受罪,我舒服得很。”
思存想起了什么,从旅行箱里找出一个极为精致的小玻璃瓶,里面是花花绿绿的糖果。思存拿出一颗递给墨池,剩下的放在桌子上,“嘴里没味儿吧,这个不刺激胃,每餐给你吃一粒。”
她好像在哄小孩,墨池不禁失笑,也就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剥开糖纸,把糖块含在口里。清甜的水果糖,他满口生津。
思存突然说:“你别笑。我父亲曾经在美国尝试中医治疗,不肯吃药,我就跟他说,吃了药给他糖吃。你们男人就和小孩子一样爱耍赖,一听说有糖吃,他就立刻喝中药了。”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提起李绍棠。糖块在墨池的嘴里顿时化成了苦涩。
思存倒是坦然,既然提到了那个改变他们命运轨迹的人,索性拉开了话匣子。她说:“墨池,你还记得吗?临走的时候,你对我说,去美国,尽了孝道就回来。到了美国,我才知道,尽孝道是多么艰难的一件事。他再也经不起另一次长途飞行,我只能留在美国陪伴他。能离开的那一天,就是爸爸去世的日子。不管怎么样,他是我唯一的血亲,我不想让他死。这六年,我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了让他活得更长久一些。你知道这是一个矛盾,他活得越久,我们分开的就越久,而我不能让他死去。我带他去最好的医院治病,后来他恢复了一些语言能力,能很困难地跟我交流。他让我重新去读书,让我参与公司的管理,不管多难,我都做了,只为了让他安心。”
墨池静默着,慢慢把糖纸抚平。思存继续说道:“去年年底,父亲到底还是走了。你知道吗?医生宣布父亲死亡的那一刻,我没有哭,也丝毫没有觉得轻松,只是感觉沉重。父亲死了,他却在我心里生了根。我失去过孩子,失去过丈夫,不管是生离还是死别,我都痛不欲生,可我从来没有感觉到沉重。父亲的血还在我的身体里流淌,他留下来的事业,他的责任,还要我帮助他继续。我是他生命的延续,我必须完成他没有完成的使命。所以墨池,我必须回去,你能理解吗?”
长长的一篇话,思存侃侃而谈。墨池抬起头望着她,眼里是疼惜也是欣赏。她和以前不同了。她不再是从属于他的小妻子,而是理智顽强的独立女性。她要回美国,是因为那里有她的责任,有属于她的生活。这些,都是他无法剥夺的。十年前被动来到他身边的思存让他疼惜,那么,现在决定回去的思存让他尊重。
墨池说:“能多留你这两天,我已经很满足了。明天我先送你上飞机,然后我也飞回深圳。”他也有他的责任。
思存说:“你还怪他吗?”
墨池摇头,“我从来就没有怪他。他是你的父亲——也是我的父亲。”
思存震动了一下。李绍棠在X市的时候,墨池已经把他当成岳父了,只是,性格专横的李绍棠纠结于思存嫁给墨池时所非自愿的事实,不愿意接受这个残疾的女婿。思存说:“其实……我们都不了解他。他临终前几天,曾经对我说过一句话,只有四个字,但当时我没有听清。在他的葬礼上,我突然明白了,他说的是:落叶归根。”
墨池猛地怔住。
思存说,“和父亲相处得久了,我才真正了解他。他年轻的时候受过太多的苦难,他所拥有的一切,都被剥夺了。所以哪怕成功之后,他还是非常害怕失去。他那么固执的叫我离开你,跟他回去美国。其实他不是对你有成见,只是害怕失去我。我曾经对他说过,别走了,留在中国,我们伺候他一辈子。他反应得十分激动。我们都以为他是受到了刺激,其实,那句话才是真正说到他心坎里了。我们当时谁也不知道,他想留下,可没有一个人真心地、诚挚地挽留他。所有的人都在忙着张罗他回去,他不敢提出留下来。直到他说出了‘落叶归根’,我才知道,他想要的,其实只是一个团圆而已。”
墨池深深地看着思存。思存能说出这一番话,让他几乎要仰望她。经过这么多年,他也隐隐觉得当年李绍棠并不仅仅是霸道而已,可他就是不能理解他的作为。现在,他完全理解了。他们完全忽略了事情的实质,李绍棠要的,只是团圆而已。
墨池的呼吸沉重起来,这就是年轻的代价吗?他们为此分开了整整六年,而且,还要继续分离下去。
思存说:“我回去会按照父亲的遗愿,着手安排他的遗骨回国安葬。另外,我还要回乡下看望我的养父母。”
墨池说:“我每年春节都会给他们寄一些钱,他们对你有养育之恩。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思存动容。她在美国六年,也没有忘记在经济上照顾养父母,可是墨池……他们已经不是夫妻了,他还能记得照顾她的养父母,思存感激地看着他,嘴唇微微颤抖。
墨池想起自己的父母,心中愧疚。他离开X市后,就再没回过家。就连每年春节,他都是独自在深圳度过。陈爱华来看过他几次,看到他的样子就流泪,劝他再婚,墨池就会烦躁地打断母亲的话头。几次之后,陈爱华伤了心,也就不再来了。墨市长偶尔去深圳出差的时候,他们父子也会见上一面。对于墨池的现状和成绩,墨市长什么也没有说过,只是低低地一声叹息。这些年,墨市长的官越做越大,人却快速地苍老了,头发已经花白,脊背也不那么直了。
墨池突然说:“思存,我看上去像刚生过病吗?”
思存看着他,他瘦得两腮都塌了下去,脸色灰白,没有光彩。思存说:“病成这个样子,还想让人看不出来?这次你回去要好好休养,才能恢复了。”
墨池低下头,轻轻地“哦”了一声。
思存问:“怎么了?”
墨池说:“我本来想去父母和婧然那里看一下……下次吧。”
思存知道,他是不想让父母、妹妹为他担心。他现在的样子太过憔悴,任哪个熟悉他的人看了,都会大吃一惊。
墨池慢慢起身,说:“我要出去打个电话。”
思存说;“打给婧然?”
墨池摇头,“打给公司。”他匆匆从深圳追到北京,只给陈沁打过一个电话。这么多天,不知道公司怎么样了。
思存说:“我陪你。”
国内的邮局还是多年前的样子,取一个号码牌,然后等工作人员叫号,就可以到有些昏暗的小隔间里去打电话。他们坐在邮局绿色的木排椅子上等着叫号。排队的人不多,打电话的人却好像有说不完的话一样,半天才叫一个号。好不容易叫到墨池,他打了三分钟就出来了,脸色非常不好。思存不禁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墨池掩饰地摇头,“没事。”
可他的脸上明明有事。思存也没多问。他们走出邮局,起风了,思存说:“回去我会和克鲁斯开会,确定和你们公司的合作。如果顺利,很快就可以签合同,下订单。”
墨池说:“不用了,克鲁斯已经和陈沁合作了。”
思存想了一下,“克鲁斯有权做主。那你为什么脸色这么差?不管怎样,合作是很好的事情啊。”
墨池站住,沉默地看着思存,过了一会儿,说:“陈沁和李志飞在电话里跟我辞职。他们自己注册的公司已经开张了,拿下了克鲁斯的订单。”
“什么?”思存惊叫,“陈沁和李志飞背叛了你?”
墨池苦笑,移动拐杖继续往回走,“也谈不上背叛。他们本来就计划广交会后辞职的,是我突然来北京,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可是,陈沁不是喜欢你吗?她居然还抢你的客户,太不够意思了!”思存义愤填膺。
墨池哭笑不得。她还记得这一出呢!墨池不迟钝,陈沁对他的感情,他多少也是知道一些的。他更知道,陈沁是个精明务实的女子,她不会让心里朦朦胧胧的情愫打乱她的奋斗计划。陈沁是个有野心的人,只是没有想到她自立门户会这么早。
墨池摇头,淡然道:“是我自己对公司不负责任,走了这么久不闻不问。他们不争,也有别的公司会争。”
思存气呼呼的,“我回去教训克鲁斯。他一定是故意的。”
墨池竟然笑了,“你还是董事长呢,这么沉不住气!这种事情在商场上是家常便饭。克鲁斯选择陈沁,肯定有他的理由。陈沁和李志飞都是务实的人,克鲁斯眼光不错。”
思存一心为墨池打抱不平,“你不务实吗?”
墨池低笑,“务实,只是我的务实体现在另一方面,所以放心公司跑来找你。”他抬起头来,目光灼灼,“这笔订单,丢得值。”
思存着急的不光是订单的事,“陈沁和李志飞是你的骨干,他们走了,你怎么办?”
墨池说“他们还是听够意思的,会等到我回去,交接完毕再彻底离开。所以,明天,我们真的要说再见了。”
思存沉默不语,陪着他慢慢走回病房。
最后一夜,他们早早各自上床。窗外的夜空,一轮圆月通通透透地照进病房,房间里安静得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
墨池听到思存的呼吸细密均匀,就像她以前熟睡时的样子。这些天她忙于照顾他,晚上还要帮他量体温,从不敢深眠。现在,他的身体已经康复,她也终于可以安稳地睡个好觉。她浅浅的呼吸声仿佛天使的召唤。墨池突然掀被起床,害怕惊醒思存,他不敢用拐杖,扶着墙慢慢挪到她身边。
月光洒在她脸上,给她镀了一层轻柔朦胧的光。墨池扶着床沿,轻轻蹲下身,极尽温柔地注视着她的睡颜。对于思存来说,二十六岁还是她最美好的时候,她的脸蛋依然青春饱满,细腻得就像是精致的陶瓷。可是,她不像陶瓷那样冰冷,她的呼吸暖暖的,拂在墨池的脸上、脖颈、胸前,让他心神荡漾。这个熟睡的女子,是他一生唯一的爱人。可是,他们明天又要分离,下一次见面,又不知会在什么时候。
墨池的心痛了,那疼痛从心脏慢慢蔓延到全身。他舍不得她,这个女子,是他发誓要守护一生的宝贝,可是,他却守不住他。月亮越来越明亮,毫无顾忌地照在她的脸上,让他把她的样子印在了心上。他终于把持不住,他的头不受控制地俯下去,他的嘴唇碰触在思存的脸上。他的嘴唇冰凉,她却温热而柔软。墨池心里一惊,可是,他太贪恋她的味道,久久不忍抬头。
半晌,他终于恋恋不舍地抬起头来。他的目光还是舍不得离开她,可思存扁扁嘴,轻哼了一声。她的互相略微粗重了些,月光照在脸上,竟然反射出淡粉色的光华。她轻轻挑动眼皮,将醒未醒,墨池连忙起身,准备回到自己的床上。突然,他的手被猛地拉住了。墨池僵住,不敢回头。他站立不稳,拉住他的小手轻轻一拽,墨池顺势就倒在小小的行军床上。
墨池的心几乎蹦出了胸膛。他看到月光下的思存睁开了眼睛,灿若星辰。墨池僵在思存的身边,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自己稍作动作,就惊醒这个美梦!很快,思存的手臂环上了他的脖子,她的头埋在他的胸口。双腿紧紧盘住了他唯一的腿。他的胸口被咬了一口,于是,全身的血液沸腾了,细细密密的触感,微痛一直酥麻到心脏!他突然翻过身,牢牢抱住身边的女子。他把她结结实实地抱在自己怀里!
墨池用瘦削的脸摩挲着她的脸,捧着她,细细密密地吻。片刻,她开始回应。他们吻得很轻、很柔,呼吸又轻浅又急促,似乎可以一直吻到天长地久。
月光渐渐淡下,晨光微曦的时候,他们才双双睡去。早晨,医生来查房的时候,墨池还睡在小小的陪护床上,而思存已经洗漱完毕,守在墨池的身边,一脸坦然地看着那些医生和护士。
医生为墨池检查过后,告诉思存可以为他办理出院手续了。思存出去,再回来的时候,墨池已经穿戴完毕。他穿了假肢,一身黑色西装,外面套着她为他买的那件风衣,面容清癯,风度儒雅。他替思存拉着旅行箱,他们一起打面的来到机场。
墨池的飞机先起飞,这次是思存送他上飞机。时间差不多了,墨池办好登机手续,在安检通道前,把旅行箱的拉杆交到思存手中。他轻轻把思存拥入怀中,良久,在她的耳边柔声说:“保重!”
思存默默地点头,一路上她始终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安检开始了,墨池颠簸着走进安检通道。在他的身影快消失的时候,他突然回过头来,目光在送机的人群中热切地寻找。他找到了思存,对她挥了挥手。他的眼里盛满了一个男人的坚韧和柔情。定定地注视了她一会儿,墨池猛地转过身。思存看着清瘦的背影,顿时泪流满面。她不忍再看,与他同时转过身。
墨池找到座位号,他没有行李,把随身的背包放进行李架。墨池的身体还是有些虚弱,,他心乱如麻,疲惫万分,闭目靠进座椅里,任凭意识飘向远方。他模模糊糊地感觉到空中小姐走过来和他邻座的乘客交涉着什么,一阵很小的响动后,一切安静下来。飞机上的电子广播向旅客介绍飞行注意事项,飞机开始在跑道上滑行。墨池深深地叹了口气,这一次分离,他和思存何日才能再见面?下一次相聚,他是不是能够留在她?
飞机进入平稳飞行后,墨池感到,一方柔软而温暖的毯子搭在他的身上。应该是空姐,他几乎没有力气抬起眼皮,然而,紧接着,有人帮他掖好了被角,他被毛毯整个包了起来。这样无微不至的呵护,如果他再不道一声谢谢,就显得太没礼貌了。
他睁开眼睛,转向过道,没有看到空中小姐,他的心几乎飞出胸膛。
坐在他身边的旅客,竟然是思存!
他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思存,说不出话来。
毯子滑下一角,思存重新帮他掖好。“我突然想到,还有笔业务要和你们公司谈。我有不同的设计要求。你累了,先睡一下吧,有什么问题到了深圳再说。我也要睡一会儿。”思存的脸红透了,快速地说完,也靠进椅背,闭上眼睛。
第二十七章 谈判与竞争
陈沁和李志飞的工厂与思之声仅一街之隔。回到深圳后,墨池才知道,春节过后,李志飞就在默默筹备自己的工厂。他已经三十五岁,来了深圳整整八年,再不甘心为人打工。他一直在做行政,对企业的运作轻车熟路,加上陈沁这个出色的业务人才,更是如虎添翼。工厂规模暂时还比不得思之声,但第一笔生意就是来自美国CCR公司的大宗订单,他们对未来充满希望,也因此果断地向墨池提出了辞职。
李志飞以为墨池会大发雷霆,甚至气急败坏,没想到墨池非但没有指责他一个字,还送了巨大的雄鹰雕塑,祝他大展宏图。李志飞越发过意不去。
“对不起墨池,我们不是背叛你。当初我来深圳,就是为了当老板。现在只是时机到了,我不愿意放弃这个机会……”李志飞如实说。
墨池大度地笑笑,阻止他再说下去,“我理解,兄弟,以后就商场上见了。”他叫李志飞兄弟。思之声创始之初,就是李志飞和陈沁在一左一右陪他打天下,就像当年他帮助老麦一样。现在,老麦还拿他当兄弟,他也会永远记着李志飞和陈沁的情谊。
陈沁眼睛有点发红,墨池从北京回来,人瘦了一大圈,仿佛生了一场大病似的。她心里一阵阵抽痛。她是业务副总,公司生产、销售工作都由她主抓。她的突然离去,必然会给思之声造成莫大的损失。思之声丢掉CCR的订单,促使克鲁斯和李志飞合作,也是她一手运作。她对墨池,既有情,又有愧。她说:“墨池,如果需要,我可以暂时留在思之声,直到你找到新的副总。”
墨池轻笑,“副总经理,位高权重,既要有能力,又要有人品,哪里那么好找?你们走吧,希望你们的事业越做越大。”
分别的时候,墨池和李志飞两个男人都面色凝重。陈沁眼角已经泛湿。墨池不知道的是,原本李志飞还想挖走思之声的几名骨干技工,被陈沁阻止了。偷偷组工厂、抢人订单,已经让她愧疚万分,她不能再挖走高级技工,让思之声的生产陷于停顿。她曾经是钟情于墨池的,墨池无意,她也决心等待。但是,在酒店看到墨池的残疾后,她落荒而逃了。她倾慕墨池的英俊儒雅,精明能干,可她不能想象把自己的一生和一个残疾人联系在一起。她怀着深深的歉疚,斩断了对墨池的情丝,务实地选择了李志飞。
李志飞邀请她一起另起炉灶时,她庆幸自己的选择是对的。她需要的不但是终身伴侣,也是共创事业的伙伴。她大刀阔斧地拿下了克鲁斯的订单,却不忍心再挖墨池的员工,因为她比任何人都知道墨池这个厂是多么不容易,别人都以为他是上帝垂青的宠儿,除了左脚略有不便,一切顺风顺水,可她在广州撞见了他疲惫地靠在床上工作,床边竖着一条没有生气的假肢,那个情景像一个烙印刻在她的脑子里。她知道,墨池得到今天的一切,比别人付出了更多的艰辛。
送走了陈沁和李志飞,办公区一下子空了两间办公室。墨池打电话给《深圳晚报》的朋友,刊登招聘广告。那边的编辑与他相熟多年,调侃道:“怎么了伙计,让人端了老窝?”
墨池还有心思与他逗趣,“可不是,这次损失惨重,广告费就不要收啦。”
正说笑着,墨池听到三声敲门,竟是思存推门而入。墨池对着电话说:“不和你扯了,我在忙,明天早上我要看到广告。”
放下电话,墨池看着思存。她穿了粉绿丝绸套装,戴着一串浅粉色珍珠项链,干练,美丽。墨池发现,在工作场合,她永远身着中式正装。考究的面料,亮丽的颜色都很符合她清纯甜美的形象。
墨池深吸口气,微微笑起来,直到现在,他还无法相信思存真的跟着他回到了深圳。昨天晚上下了飞机,思存轻车熟路地自己去了特区大酒店。墨池没有异议,他自己在深圳都没有一个家,没有地方可以招待思存。
墨池和思存同时开口,“昨晚休息得好吗?”两人竟是异口同声。
墨池笑了,“请坐,CCR公司的董事长大人。”公司遭遇重创,他的心情却很好,有一颗希望的种子在他心里慢慢发芽。
思存毫不客气地坐在墨池对面,她手里抱着一大摞各色塑料文件夹,刚要说话,会计小田推门而入。
“墨总……”小田看到有客人,迟疑了,怯怯地站在一边。
小田是个农村姑娘,刚来公司的时候什么也不懂,在车间当计件员。墨池看准了她踏实本分,一丝不苟,送她去读夜校,拿到了中专文凭,慢慢调到财务室,当上了会计。第一个月就算错了工资,墨池没说什么,她自己却很上火,从此以后就算加班加点也要反复核对账目。不知不觉她已经成了公司的骨干力量,不过见到墨池却还是敬畏三分。
墨池说:“今天发工资对吧?工资表拿来。”
小田把工资表放在墨池的面前,一百多人的工资,光是看也要看很久。小田退出去了,思存笑眯眯地看着墨池专注于工作的样子。他的睫毛很长,目光很深,聚精会神地看表格,就像个认真的学生。
过了很久,墨池在表格下签了一个名,才抬起头来,拿起电话,按下一个键,“小田,工资表没有问题,你过来吧。”
墨池对思存抱歉地一笑,“工人都是外地的,等着拿钱养家。不管发生什么事,每月的发薪日都是雷打不动的。怠慢了你,不好意思。”他看着桌上的牛皮纸袋,“你要给我看什么?”
思存把牛皮纸袋收回来,“先不忙看,你现在得吃东西。”
墨池哑然失笑,合着她是来监督他吃饭来了。思存说:“我上午十一点半来的,你还在忙,我就在你会议室等你,十二点半你送走李志飞,开始工作,现在是下午四点,你还水米未进。”她一边说着,脸上有了些怒意。墨池一定是忘了他昨天刚刚出院!
墨池心虚了,忙说:“我还真饿了。走吧,我们出去吃饭。”
工厂附近有一间大排档,这个时间,人还很少。店家把桌椅搬到门口,等到打工仔都放了工,这里就会人声鼎沸。墨池带思存来到一家粥铺,“这里的艇仔粥味道很好,你一定要试一试。”
粥很快就端上来了,果然是香气扑鼻。雪白的粥里混合着丰盛的鱼片、海蜇、粉丝、蛋丝、叉烧丝、炸花生,上面还有一把青翠的葱花诱人食欲。思存舀了一口,眯上眼睛,满足地叹了口气,赞道:“真好吃。”
墨池见她喜欢,自己也是心满意足,舀了口粥就要往嘴里递,思存突然连调羹带碗夺过墨池的粥,放在自己面前,对老板喊道:“再来一碗白粥。”
墨池瞪眼。思存说:“这个粥里有胡椒粉,是刺激性的,你不能吃。”
墨池乖乖地喝白粥。思存说:“吃完之后,还有很多工作要做。”墨池惊讶地抬眼,思存拍了拍那摞文件夹,“一会儿,你该有时间和我谈合作了吧?”
好吧,他们现在的关系是甲方乙方。
吃完饭,他们又慢慢走回去。思存始终抱着她那摞文件夹。墨池要替她拿,她也不松手。回到办公室,她才把文件夹放下来。墨池说:“怎么个谈合作,说吧。”
思存面露不悦,“你满脑子就只想着工作。”
墨池笑道:“是你追着和我谈工作。其实,我倒是很想和你谈谈工作以外的事情。”思存跟着他回到深圳,无疑给他打了一针强心剂,他心底的火苗又燃烧起来,说话也就大胆了很多。倒是思存红了脸,辩解道:“就是要谈工作。我是为了工作来的。”
墨池憋住笑,“好,谈吧。让我看看你这些文件。”他拿起一根红色的文件夹,打开一看,《腾飞的深圳特区》,一张简报。第二个文件夹,《“七五”期间国家重点科技公关计划》,又是一份简报。墨池疑惑地看着思存,“你要和我谈‘七五计划’?”
思存夺过那几个文件夹,“这是我要学习的,我要和你谈的是这个。”墨池这才发现,几个文件夹之间,还夹着一个薄薄的牛皮纸袋,她从牛皮纸袋里拿出一张草图,画的是金发碧眼的婚礼娃娃。思存说:“这是我们公司今年推出的工艺品娃娃,计划面向全美销售。你们是工艺品厂,一定可以加工出这种娃娃。”
娃娃的造型并不出奇,任何一个美国或者中国的玩具厂都可以生产这种娃娃。可是,思之声不是专门的玩具厂,他们的主营项目是大型工艺品,现有设备并不能加工这种小娃娃。
墨池沉吟道:“我们是工艺品厂不错,但是主要生产家具和家居配饰,这个娃娃……”
思存道:“娃娃也是配饰啊!”
她果然入行还不久,对行业了解不多。墨池说:“不同的产品,生产工艺和设备都不一样。这个娃娃要求加工十分精细,对色彩的把握也和大型工艺品不同。”
思存有些急躁地说:“那你到底做不做?”
墨池在商言商,正色道:“你打算出多少钱?”
思存报出一个报价,这套产品他们本来打算找一家专门的玩具厂来做,已经谈得七七八八。现在墨池的工厂遭遇危机,思存自然要把机会给他。不料墨池摇头道:“绝对不行。加工这个娃娃需要引进新的设备,还要聘请有经验的技师,你的报价太低了。”
思存又露出不悦的表情。她兴冲冲、急吼吼地把订单交给墨池,人家却根本不买账。她夺过图纸,自己和自己生闷气。
墨池闭目靠在椅背上,不需看图,娃娃就浮现在他眼前。那对娃娃是美国田园风格,男娃娃背带裤、牛仔裤,女娃娃穿着蓬蓬裙子,个头仅比鸭蛋略大,设计得十分精细,连睫毛都清晰可见,女娃娃脸上还有几个可爱的小雀斑。墨池睁开眼睛,问:“这娃娃准备行销欧美市场?”
思存恹恹地点头,“是的。”
墨池突然来了灵感,“这对娃娃造型普通,在美国市场应该不少见。思存,你愿不愿意来个新的尝试?”
“什么尝试?”思存不懂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他连生产都不愿意,还有什么新的尝试?
墨池办公桌上有稿子。他又从笔筒里拿出一支铅笔,埋头画图。过了片刻,他把草图递给思存。依然是一对鸭蛋大小的娃娃,却是典型的中国古典风格。两个娃娃都是身体浑圆,憨态可掬。女娃娃凤冠霞帔,男娃娃长袍马褂,竟是婚礼的场面。更有意思的是,女娃娃的旁边画了一个红盖头,而男娃娃手握成拳,拿着一根喜秤,好像马上就要挑开女娃娃的盖头。
思存突然来了精神,跳起来说:“太棒了!美国人喜欢有个性的东西,这对娃娃太可爱了!”
墨池说:“你以前的两个美国娃娃虽然是一个系列,却既可以组合出售,也可以单独售卖。现在这对中国娃娃,加了婚礼的元素,男娃娃和女娃娃就密不可分了,你的销售量增加了一倍。”
思存恍然大悟,笑道:“墨总真是精明,一下子增加了一倍的订货量。”
墨池笑道:“按照中国娃娃的图纸,你每个娃娃得多付百分之二十五的钱。”
思存挑着眉毛说:“真是新鲜了,人家增加订货,单价都会降下来,你怎么不将反升?”
墨池笑着指图纸,“增加了盖头,以及男娃娃动作的变化,都会增加制作工序及成本。不过你也不吃亏,中国娃娃个性鲜明,你至少能多卖一倍的价钱。”
思存明白了,“你增加卖点,提高了成本,却赚出了增加设备的费用。”
墨池欣赏地看着她,“你非常聪明。”
思存拿过图纸,找到传真机,按下一长串数字,“产品是早就设计好的,报价也是早就核算出来的,现在有了变动,我必须和克鲁斯商量一下。”
思存在电话里和克鲁斯讲英文。原本这个时间她应该已经到美国了,可她再次在上飞机前改变主意,克鲁斯在那边已经急得直跳脚。思存列举了一大堆她必须留下来的理由,又把中国娃娃的图纸传真给他,让他忙具体的工作,不要纠结于她在美国还是中国。
克鲁斯问思存什么时候回去,思存没有回答。和墨池一起回到深圳,是个她自己都没法解释的行为。她只是想跟着他,舍不得离开他。可是,能在深圳留多久,她不知道,墨池也不问。能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赚的,他不愿意问得清清楚楚,然后数着日子计算分别的日期。
克鲁斯说,她人暂时留在中国,他没有办法管,但是公司的事情她不能放下。他给她发了许多传真文件,让思存在深圳也能处理美国的事务、思存坐在墨池办公室的对面,两人各忙各的,十分安静,恍若在多年前墨家小楼的书房,他们各占据书房写字台的一角,看书写字。
到了下班时间,小田又抱着一堆表格敲门,“墨总,有几个人拒绝领工资。”
墨池看了思存一眼,问小田:“怎么回事?”
“呃……”小田为难地说,“他们说,陈副总和李经理都走了,他们的工作任务重了,所以要加薪。”
墨池面色一沉,起身道:“我去看一下。”
他去了十分钟就回来了。思存坐在他的办公桌前,难掩担忧。他公司内部的事情,她是不方便过问的。墨池竟主动对她说:“处理好了,开除了两个带头闹事的员工。”思存心里一窒,一天之内面临这么大的人事危机,真是公司的多事之秋。
墨池也不愿意再多提。天色不早了,他说:“我们去吃饭吧,然后我送你会酒店。”
思存知道他心情不会好,提议道:“不然我们去喝一杯放松一下?”
墨池看着她,想起当年她喝了啤酒就耍宝的事情,现在想起她当年的样子,他身体的某一部分还是会悸动。他问道:“你学会了喝酒?”
思存说:“不是喝酒,咖啡屋里还有果汁和牛奶。”
墨池笑了,“不了,我送你回去,我回来还要画图。”
思存问道:“老板亲自画图?”
墨池耸了耸肩,“今天被开除的那两个,是设计员。”一天损失四个骨干员工,他也很心疼。他对那些员工说,大家来公司前,面临着怎样的前景,他都说了。加班加点,他会付加班费,工作量增大,工作效率提高,建设性意见被采纳,他会加薪。目前思之声的薪水是同等公司中最高的,但并不代表他这个老板没有底线。他的底线是,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触动了底线的人,只有出局。事实证明他做对了,其他闹事的员工看到平日儒雅温和的老板今日面色阴沉,不怒而威,说得有理有据,他们只知理亏,便也不敢造次,乖乖领了工资回家。
思存问道:“你画什么图?”
墨池拿出一本彩色图册,“明清家具的生产图。工人要照着生产。”
思存惊讶了,“你还会画这个?”
墨池说:“我还会木工、漆工,你信不信?”工厂从小到大,哪一个工种他没有亲身实践过?
思存说:“我也会画图。”
这次轮到墨池惊讶了。
思存说:“在美国时,我读第二学位,不知道该选什么。老师问我有什么特长,我说,中国书法。老师很兴奋,说我有艺术天赋,建议我选修工业设计。所以,我会画设计图,也会画生产结构图。”
墨池心动了一下,想不到教了她几天书法,还真派上了用场。她的学业还是那么出色,不管是在美国还是中国。不过,他拒绝了思存的帮助,“我自己公司出了问题,我自己处理就行了。你现在是思之声尊贵的客人,怎么能让你画图?”
每次听到“思之声”这个名字,思存的心里都会涌起万种滋味。思念是有声音的,那是种无声胜有声的“声音”,它无所不在,总是在不经意间渗透骨髓,啃噬心灵。思存了解那种感觉,尤其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空气中弥漫的似乎都是那种味道,那种声音,让人无所遁形。在广交会上,思存第一次看到“思之声”的名字,就被深深地触动了。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墨池,他的感觉,他的味道,立刻像烟雾般从她心底升腾,渐渐弥散,将她包围。当她知道“思之声”竟然是墨池的公司,她感觉更多的不是惊讶而是一种宿命。
深圳与X市远隔千里,他们竟然在这里相遇了。他把她的名字融入了他的事业,把思念的声音谱写成了对家的向往。
在首都机场,目送墨池进入安检通道的那一刻,她的心像被揪起来了一样。她不知道自己怎么撕掉了返回美国的机票,买到了最后一张与墨池同机回深圳的机票。当她回过神来,人已经在飞机上了。
她找到了墨池的座位,他是那样的疲惫,连她请空姐交涉,与他的邻座调换座位都不知道。思存知道他太累了,不是这几天的北京之行,也不是这意外的一场大病,而是思念把他折磨得太累了。
她说:“在我们合作的项目上,我们的关系是甲方乙方。除此之外,我不代表CCR,只代表我个人。”
墨池的心跳加快,眼睛发亮地看着她,却不敢说话,生怕自己会错了她的意,空欢喜一场。
思存说:“在我留在深圳期间,我帮你完成这批结构图……不收你工钱。”
思存成了思之声最特殊的一名员工。一开始,她只是画设计图,墨池却把陈沁的大办公室分配给了她,还特地重新粉刷,写字台文件柜全换了新的,思存说不用那么麻烦,反正她只是临时帮忙。墨池脸色一黑,反而更卖力地为她布置,墙上挂起了大幅的油画,鱼缸、花瓶都请了进来。
思存刚开始还只是画图,后来墨池出去应酬客户,被灌多了酒,回来大吐特吐,胃病复发,疼得一天没起来床。思存看的心惊肉跳,再有应酬的事,她就非跟在墨池身边。她自己也不喝酒,只是拼命告诉每一个客户,墨池的胃不好,刚刚住过院。这么漂亮的女孩子给墨池保驾护航,居然就轻松过了关。再然后,他们又接下新的订单,思存再画图纸,如此循环往复,小田她们几个文职的女孩子,都以为思存已经代替了陈沁的职位,车间里有事都找她解决。她每天在墨池身边工作,却忙忙碌碌,独处的时间反而少了。
思存住在特区大酒店,离墨池的工厂颇远。每天忙完,墨池坚持送她回家。他有司机,但除了公事,他很少让司机加班。他自己不能开车,厂区附近又很难拦到的士。有一天,墨池说:“酒店离公司太远了,我在附近给你租了个公寓,以后不用跑得这么辛苦。”
墨池带思存去看那个小公寓,离公司只有十分钟的路程。一房一厅,布置得清新淡雅,从家具到床单窗帘,一切都是新的,还散发着植物的气息。客厅里摆放着真皮沙发和一个24英寸的大彩电。此外竟然还有一个小小的厨房,厨具一尘不染。
墨池说:“所有的家具都是思之声生产的。董事长,看看如何?”
家具是中式的,设计考究,制作精良。思存喜欢得要命,脸都红了,看看这里,摸摸那里,好像这个小房子比墨家小楼,比她美国的别墅都要好。她说:“墨池,谢谢你给我准备这么好的房间。”
墨池松了口气,“我会尽力给你最好的,最要紧的是你喜欢。”
见惯了大场面的思存,被墨池的一句肺腑之言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在美国的这些年,她遭遇了很多波折,也被许多人提携,无一例外,因为她是李绍棠的女儿。李绍棠得罪过的人,自会把气撒在她头上;李绍棠帮过的人,也自然会把帮助思存当成是报答。没有人因为她是思存而用心呵护她。只有墨池,对她好不为别的,只因为她是思存。
墨池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小小的纸盒,没有彩色的包装,也没有华丽的丝带,那却是一个大礼盒。墨池把盒子放到思存的手上。
思存看着他,目光充满未知的疑惑。
墨池说:“送你的,打开看看。”
思存打开礼盒,心跳都要停住了。盒里放着的,是俄罗斯风格的婚礼娃娃!这个婚礼娃娃本是一对,六年前她离开墨家小楼的前夜,带走了代表墨池的男娃娃,却把代表自己的女娃娃留给了墨池!她没有想到,这六年来,女娃娃一直跟着墨池,就像她时刻都把男娃娃带在身边一样!
思存梦游一般,从行李箱里拿出她的男娃娃。两个娃娃分别六年,又重新并立在一起。思存的眼睛湿润了,她突然了解了墨池为什么会设计那一堆中国风格的婚礼娃娃,而且是洞房花烛夜密不可分的一对娃娃!
现在,娃娃相聚了。她和墨池呢?她抬头看着他,墨池也完全没有想到她会把男娃娃带在身边。现在,他看着重聚在一起的娃娃,也是目瞪口呆。突然,墨池冲上前一步,把思存紧紧地抱在怀里。思存猝不及防,只愣了一下,就条件反射般地抱住墨池。
她听见他急促的呼吸、剧烈的心跳声。紧接着,墨池开始吻她,他捧起她的脸,冰凉的嘴唇在她的眼睛、鼻子、嘴唇上游走,然后,他开始大力地吸吮她,几乎要把她吸到肚子里。墨池的味道向来让她无法抵抗,思存的每一根神经都悸动起来,他的身体开始发热,抑制不住地颤抖。墨池的呼吸越来越粗重,他很清楚他此刻想要什么。可是,思存是这么想的吗?
墨池有些犹豫,颤抖着、试探着把手贴上思存的腰际。他明显地感到思存僵了一下。墨池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半晌,思存的手指在墨池的脊背上游移,欲望的火焰像野兽一样蹿起,墨池搂着思存倒在了床上!墨池粗重地呼吸,双手捧着思存的脸,他思念了她这么久,甚至舍不得立刻吃掉她。他的身体发热,手却冰冷。思存把那双手贴在自己的胸口,墨池受到了鼓舞,解开思存的第一颗纽扣。
突然,墨池腰间响起了刺耳的蜂鸣声。墨池从腰上取下一个黑色的东西,是传呼机。墨池把它放在一边,继续解开思存的第二颗纽扣。传呼机再次响了起来,墨池皱着眉头按掉声音。
墨池的手停留在思存的第三颗纽扣上,没一秒,传呼机又响了。
思存说:“看一下吧,也许有急事。”
墨池慢慢起身,闭了一下眼睛,调整呼吸。拿过看了一眼,回了一个电话。紧接着,他把电话交给思存,“克鲁斯打到秘书台,有急事让你给他回电话。”
思存讪讪地拿起电话,美国那边,现在是早晨刚上班,克鲁斯大概先打去了思之声,没有找到思存,才给墨池的秘书台留言。
思存拨下一长串号码,电话马上就通了。
“克鲁斯,昨天的文件我已经签好字,给你传真了过去。
“我现在没有传真机,我在家里。
“墨池帮我租的公寓,今天才搬来,这是家里的电话。
“我没打算长住,我过一阵阵就回美国。你知道,我是中国人,我很多年没有回来,我想家了。
“我知道公司需要我。我不会停留太久。
“那批中国娃娃的报价你们算出来了吗?这次我一定要和思之声合作,图纸不会变了。你愿意和密斯陈合作是你的事,你有你的决定权,我也有我的。
“好了,就这样,我累了要睡觉。”
放下电话,她长长地呼了口气。墨池靠在桌边看着他,目光已经是深情而又冷静。刚才一触即发的激情已然退去。思存的领口还开着,露出雪白的脖颈。两人都有些不知所措,还是墨池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不早了,你该休息了。”
“你去哪里?”思存问了一句傻话。
“当然是会宿舍。”
墨池的宿舍,思存是去过的。那个从办公室隔出来的小休息间,连个窗户都没有,墨池就是在那个阴暗狭小的休息室度过了无数个寂寞的日子。思存想着都要落泪,张了张口,挽留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却还是说不出口。
毕竟,今日已不同以往。他们不是夫妻,她只是一个单身的年轻女子。
墨池了然地笑笑,走近她,在她的脸上印下一个轻柔的吻。“好好休息,明天见。”
克鲁斯的工作效率奇高,次日思存到办公室,已经收到他从美国发来的传真。市场调研证明,中国婚礼娃娃在美国有着一定的市场,但为了迎合欧美人士的口味,娃娃的设计还需要一定的改进。材料由木艺改成了布艺,这样会更加轻巧,可以节省运输成本,克鲁斯重新估算了报价,具体定价还要等设计图定稿后才能确定。此外,还有一大摞其他文件,都是CCR的日常工作,需要思存了解或者拍板的。思存抱着一大摞传真文件回到她的办公室。桌上放着一个小巧的保温瓶,思存打开一看,里面满满地盛着云吞面,云吞是鲜肉虾仁的,粉红色的馅料,透明的面皮,漂浮在清清爽爽的汤里,诱人食欲。
保温瓶旁边还有一张便笺,工整地写着:思存姐,墨总让我给你买的早餐,希望你喜欢,小田。
思存微笑着,拿起调羹,吃了一个,鲜美异常。只是,思存心念一动,那个不懂得照顾自己的人,知道吩咐小田给她买早餐,可他自己吃了没有呢?思存抱着保温瓶,来到墨池的办公室。
墨池已经坐在办公桌前,桌上也是一大摞的文件。思存把保温瓶放在桌上,墨池抬头看她,微笑着问:“云吞的味道怎样?”
思存不答,只问道:“你吃了早餐没有?”
墨池摇头,他刚起床没多久。
思存嘟囔道:“这个小田,知道给我买早餐,就不知道给你带一份。”
墨池笑着说:“你别怪她,她比你还死心眼,我让她买一份面,她保准就只买一份,连她自己那份都不知道带出来。”
思存拧开保温瓶盖,舀起一个云吞递到墨池的嘴边,“赶快吃吧。”
墨池惊异地看着她,思存的表情很坦然,“只有这一碗,我们就分着吃吧。”她把云吞塞进墨池的嘴里,自己又吃了一个。满满一碗云吞面,他们就这样你一个我一个地分吃了。
小田总是在该敲门的时候推门进来,“墨总,今天上午有一个会……”看到墨总和密斯李在分吃同一碗云吞面,小田愣住,进退两难。
墨池坦然地笑笑,“我知道了。对了,小田,以后每天早晨,云吞面买两份,你一份,密斯李一份。”
“好的。”小田急忙退出,思存问道:“那你呢?”
墨池看着那一只保温瓶,笑而不答。
思存突然明白了墨池的意思。他是要和她每天早晨分吃一份早餐。思存没说什么,脸微微地红了,心里倒是甜丝丝的。她洗净了保温杯,交给小田,又和墨池一起开了员工会。下午,她拿着克鲁斯从美国发回的传真,又和墨池商讨中国娃娃的事宜。
按照市场调研的结果,思存决定第一批生产一万对中国娃娃。接下来的几天,她几易其稿,终于确定了中国娃娃的造型。根据CCR的要求,墨池开始寻找原材料,订购生产设备。他们的目标是:中国娃娃尽快生产,尽快投放欧美市场。如果销量好,再增加订单,把中国娃娃做成思之声和CCR的年度代表产品。
公司的业务非常繁忙,陈沁和李志飞的离开,并没有给思之声的订单造成决定性的影响,但却使墨池个人的工作量变得更为庞大。这种公司危机,墨池已经不是第一次经历,他深知感情与利益的纠缠,最终只能服从一方,没有对错,只有取舍。他坚定不移地要把思之声办下去,一路上的困难,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到最后总能平安度过。凭着多年的信誉,思之声的订单还是源源不断。
人员招聘并不顺利,陈沁和李志飞的位置无人顶替,设计员倒是找到几个,试用之后发现并不能胜任,只得重新寻觅。所以的图纸依然由思存来画。每日白天伏案画图,她不再穿丝绸正装,而是入乡随俗,和小田一样,牛仔上装,弹力裤,旅游鞋。这种风靡全国的时尚打扮倒也适合她,再把齐耳的短发扎成一个翘翘的段辫子,更加青春洋溢,活力四射。有时在工作场合,墨池都会有片刻的走神,仿佛已经认识她一辈子了,久得他的内心都已经开始苍老。
晚上,工人都下班了,他还继续在办公室里看文件,审报表,定计划。他的写字台柜子里藏着很多桶方便面,饿了就会习惯性地摸出一杯,泡上开水,边工作边往嘴里扒,看都不看上一眼。
这时,他的办公室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发财张。还记得吗?老麦的邻居,东门街的老街坊。此人又矮又瘦,眼珠昏黄,一嘴黑牙。墨池和他交情不深,但他对东门街有很深的感情,只要是老街坊见面,他总会笑脸相待。
他放下杯面,起身相迎,“张哥,你好。”
“发财张”吸吸鼻孔,皱着眉头说:“你这个大老板也吃公仔面?好大的味精味,呛死人。”说完还夸张地打了个打喷嚏。
墨池把面扔进垃圾桶,“张哥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发财张”笑得肩膀都抖了,双手来回忽闪,“不敢,不敢,我没有贵干,就是来看看我的大老板小老弟。”
墨池知道“发财张”素来游手好闲,没有工作,以出租家里的租屋为生,收入随着房客的多少而定,生活时好时坏。左邻右舍都陆续发家致富以后,他老婆看他越发不顺眼,在某次回广西娘家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发财张”拖着一个上初中的儿子,过得更加潦倒。墨池离开东门街后,“发财张”找过他两次,都是借钱,一次说得可怜兮兮,没钱给儿子交书本费了,墨池给了他两百;第二次,时隔一年,红光满面地过来,说是要和朋友合伙做小生意,去夜市卖服装,他肯劳动致富,墨池自然高兴,想也没想就给了他两千块。谁知他转身就拿钱买了白粉。
在深圳这些年,墨池身处改革开放大潮的风口浪尖,见证了让世界惊叹的“深圳速度”,也见到了伴随经济快速发展所产生的负面现象。吸毒,就是其中最极端的例子。很多人受不了一时的诱惑,染上了毒瘾,最后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事业成功后,墨池接触的人更多,也遇到过有人给他毒品,墨池毫不留情地斥责那人一顿,从此断了来往。
此时,墨池虽然工作缠身,也想好好地和“发财张”聊一聊。他是有孩子的人,为了孩子,无论如何也要把毒瘾戒掉。没想到,不等墨池开口,“发财张”已经直入主题。
“老弟,哥哥最近手头紧,你这个大老板帮帮忙啦!”“发财张”斜着眼睛,捻着手指,做了一个数钱的动作。
墨池问道:“张哥上次说和朋友合伙做小生意,怎么还……”
“哎!别提了!”“发财张”跺着脚说,“我们搞了一批货,刚拿到夜市上,好多人呼啦啦地围了上来。我们心里那个乐呀,总算要发财了!谁知一件没卖,警察来了,货全被没收了,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老弟,这次再借我两千,我们换个地方卖货,赚了钱,连本带利还给你啦!”
墨池略一沉吟,拿起电话,“你们是在哪里卖的?我和公安、工商方面都有熟人,象征性地交一点罚款,把货给你要回来。”
“别别别!”“发财张”大惊,连连直摆手,“上次的就算了,这次我们小心点儿,一定有得赚。”
墨池不再和他兜圈子,正色道:“张哥,你拿钱,是不是有别的用途?”
“没有没有。”“发财张”正说着,冷不丁打了个打哈欠,眼泪都流了下来。
这是明显的赌瘾发作前兆。墨池心里一沉,“你真的吸毒?”
“发财张”变了脸色,连连跳脚,“谁告诉你的?是不是肥麦?他撒谎!”“发财张”边说边涕泪横流。他仿佛被百爪挠心,双手不停地浑身乱摸,眼神也涣散起来,胡言乱语道,“‘跛脚墨’,给我钱!”
墨池连忙把他扶到沙发上坐下,“发财张”双手抓住他,瞪大血红的眼睛,“求求你,给我一点儿钱。”
墨池道:“我不能给你钱买毒品,你必须去戒毒所。”
“不行!”“发财张”急了,从沙发上跳起来,无奈双腿发软,又猛地扑倒在地,“去了戒毒所我就完了,街坊都会看不起我了。”
墨池一手撑着假肢,慢慢俯下身,扶住“发财张”,还好言相劝,“你这个样子街坊才会瞧不起你。戒了毒瘾,我出钱给你开一间小店,好好过日子。好不好?”
“发财张”一把挣脱墨池,墨池站立不稳,跌坐在地。
“不好!”“发财张”双目血红,全身不住地乱抖,哆哆嗦嗦地托起手掌,“给我钱……我只要钱……”
墨池见劝不动他,自己奋力站起来,背过身说:“买白粉的钱,我一分也不会给你。”
“发财张”太难受了,似乎有千万只虫子在啃咬他的骨头。他已经没有了人格的尊严,伏在地上,状如捣蒜,不住地念叨“钱……钱……”
墨池心中不忍,拿起电话,“请接戒毒所。”
隔壁办公室的思存和小田听到响动,都赶了过来,赶上“发财张”被戒毒所的人强制带走。“发财张”用怨毒的目光死死盯着墨池。他已经意识模糊,口齿不清,墨池还是听出了他喊的是,“‘跛脚墨’,臭瘸子,你等着……”
墨池的心像是被冷水浸过,麻麻地有些痛。
小田紧张地问:“墨总,你没事吧!”
墨池脸色有些难看,“没事,你们去工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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