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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故事

_11 王浅 (当代)
  出租车来了,墨池让陈沁先上车,自己等下一辆,回到预定的酒店。他先洗了个澡,又做了工作记录。突然门铃响,墨池以为是服务员来送开水,他用被子盖住自己,答道,“请进。”
  陈沁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温总,我进来了。”
  墨池一个机灵,心呼糟糕!再阻止已经来不及了,陈沁拎着一个双层的保温杯推门而入,边走边说,“温总,我妈逼我给你带来了她煲的花旗参鸡汤,还有刚做好虾饺和烧麦。我猜你还没有吃饭……”走到墨池的床前,她目瞪口呆,看着那个假肢。
  “温总……”陈沁的嘴巴惊讶成了一个O型,说话都磕磕巴巴了。
  墨池没想到来人竟是陈沁,他们一起出差多次,她从没有进过他的客房。他怕假肢吓到她,忙丢过一张枕巾罩住它,故作轻松地说,“放那就好了,帮我谢谢你妈妈。”
  陈沁毕竟训练有素,放下保温杯,给他盛了一碗递过去。整个动作,她不看那个假肢一眼。
  墨池接过汤,放在床头桌,递给她几页写得密密麻麻的稿纸,“这是今天会上客户提的比较多的问题,你先看一下,回去和设计生产部门开会,研究怎样改进产品。”
  陈沁接过那几页纸,强作镇定地说,“好的温总,您吃点东西吧,我不多打扰了。”
  陈沁走了,墨池脱力地靠在枕头里。多少年前,他就以为,他早已能够坦然接受所有异样的目光,因为那时他过着最好的生活,甜美可人的思存推着他的轮椅陪他出去玩,逛公园、喂猴子、偷玉米,搀扶着他攀登庐山,把他介绍给全宿舍的姐妹们,得意洋洋地说他是她的骄傲。有这样的妻子在身边,他何必还在乎别人的目光?六年前他孤身来到深圳的第一个月,足足跑了三百家单位,别人看到他只有一条腿,拄着双拐的样子,就告诉他,“我们这里不缺人手。”他应聘的是行政文职,写得一手好字,却没人给他一个工作的机会。只有一次,一个镶着金牙的五金店小老板问他,“你只有一条腿,走路成问题伐?”墨池说,“不成问题。”老板挑着牙签说,“那你走几步给我看看。”墨池忍下屈辱,咬牙拄着拐杖在店门前走了几步,回头看那老板。老板摇头道,“走路太难看了,我不能用你。”
  那一刻,墨池的血涌上了头顶,他真想扑上去揍那个老板一顿!店门口围满了人,他看到了许多嘲笑的目光,尤其是五金店老板,挑着牙签的金牙闪闪发光。
  墨池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五金店的。他住在深圳火车站附近的招待所里,他千辛万苦来到这里不是旅游的,他必须在这个城市生存下去。他照着报纸的广告,找到深圳市人民医院,要求安装假肢。医生为他诊断后,认为他的右腿亦有骨刺和关节炎,穿假肢走路会非常辛苦,且很难脱离拐杖,不建议安装。墨池只对医生说了一句话,“我需要两条腿,我需要一份工作。”
  医生满足了他的要求。一个月后,他已经能够脱离拐杖行走,连医生都大呼奇迹。他如愿找到了工作,他是有意去的老麦的音像店。他记得思存和婧然曾经利用暑假时间贩卖磁带,思存还用赚到的钱给他买了一双皮鞋。他就是穿着思存送他的那双皮鞋,从一个小小的店伙计,走到年产值过百万的大老板。可是,他自嘲地笑笑,思存,没有你在身边,我好像都不够勇敢了。上一次的老麦,这一次的陈沁,撞到他只有一条腿的样子,都让他本能的惊慌失措。
  墨池闭上眼睛,让思存的形象渐渐在他眼前浮现。共同生活了四年多,他连她的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他自己残疾不愿意照相,思存也没向他提过,那个温顺乖巧女孩儿,从不会跟他提任何物质上的要求。
  记忆中的思存,穿着柔软的白衬衫,袢带布鞋,低低地梳着两根辫子,一如她第一天来到他家时的模样。六年了,思存没有任何消息。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墨池胸口隐隐作痛,嘴角却露出一丝笑意,每个夜晚,他们都会在梦境中相遇啊。
  第 57 章
  第二天,墨池和陈沁在展馆门口碰面,准时进入会场。一如前一天的忙碌,中午的时候,她和墨池打了个招呼,就飞快地去茶座吃了东西,只过了十分钟,她就赶回来,换墨池去吃饭。看着墨池略微蹒跚的步伐,她的心口竟然一阵抽痛。
  第三天,墨池让陈沁盯着展位,他拿着名片把整个会场转了一圈,寻找原材料商和其他合作伙伴。这是他每届广交会必做的功课。国家实行对外开放的政策,墨池的公司也是开放式经营,不但产品要走出去,也要把各类客户引进来,墨池认为,紧跟社会发展步伐,才能让企业长久生存。
  中午时分,墨池还没有回来。陈沁自己不去吃饭,却在担心墨池。她的这个老板从不记得照顾自己,忙得近乎自虐,参加展会费体力又耗神,她想起他在酒店的样子,消瘦而疲倦,还在看资料,一条假肢静静地立在床前……女性特有的柔软让她心底一阵悸动。
  下午,陈沁接待了一对美国客商,他们对思之声的中式仿古家具很有兴趣。陈沁与他们互换名片,邀请他们次日到工厂实地考察。外商十分痛快地接受了邀请。陈沁和墨池汇报这件事的时候,墨池只是微笑着点头。这两年陈沁跟着他身经百战,她的能力和效率,他都十分放心。
  傍晚闭展,陈沁跟着墨池,马不停蹄回到深圳,刚一进厂,李志飞拿着一个文件夹迎上来说,“招聘面试圆满结束,所有录用的名单都在这里。那个退伍军人也被聘用了,做库管。”李志飞就是这样,不管在什么时间,什么场合,他的工作都是第一位,事无巨细都要向墨池汇报。虽然有些繁琐,墨池倒也很欣赏,李志飞是真正的把一份工作当成自己的事业来做。
  当天晚上,墨池处理了这三天积压下来的工作。次日上午,他先去了车间,又和销售部门开了一个简短的碰头会。这次广交会上,他感触最大的就是公司的经营理念。他的工厂产品销路一向很好,但经营思路与其他厂家大同小异,不外乎两种,一是时下流行的高低柜、组合柜,随便一个木器加工场都能做,只是贴了“深圳制造”的牌子,内地的经销商非常愿意买,其实双方利润都很低。另一种就是仿古的家具,真的是绝对的仿古,照着一本《中国明清家具》画出平面图、立面图、效果图,直接进车间加工,外商喜欢。但这种仿古家具没有什么设计含量,很容易被竞争对手抢了饭碗。
  现在国内的经销商已经意识到“深圳制造”四个字并不会带来太大的利润,而国外的客人对产品的品质和样式也有了更高的要求。只有拓展商品类型,加强产品质量,才能抢占市场份额。
  墨池像个陀螺般忙个不停,不时地低咳,神色疲倦。陈沁提醒他,“温总,你中午休息一下吧,下午还要接待美国客人。”
  墨池揉揉额头,“我差点都忘了。你去休息一下吧。”
  陈沁正色道,“温总,最需要休息的是你。美国人效率很高,如果谈得顺利,当场就能签合同,那可是场硬仗呢。”
  墨池笑道,“知道了,我去躺一下。”他办公室的隔间就是卧室,躺在床上,他很累,胸口有些发闷,却怎么也睡不着。想到一会的工作,他索性起床冲了个凉,换了身西装。下午两点,墨池神采奕奕地来到会议室。
  陈沁也换了一套宝蓝色的套装,披肩的卷发高高盘起,干练又妩媚。看到墨池,她迎上来,微笑着说,“温总,美国CCR的克鲁斯先生和密斯李已经在等您了。”
  金发碧眼的克鲁斯出人意料地年轻,高大孔武,相貌英俊。墨池热情地与他握手,他的英文够用,熟练地和克鲁斯打招呼,克鲁斯竟然也能洋腔洋调地说几句中文,爽朗地笑道,“我们的董事长还说她可以充当翻译呢,看来用不着了。来,我跟你介绍,这是我们的董事长——摩泽尔.李。”
  墨池顿时惊骇。
  巴掌大的瓜子脸,白皙莹润的肌肤,齐耳短发,漂亮的五官,高挑的身材,穿着一身上等丝绸制成的中式套装——,墨池的胸口发紧,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脸色却变得雪白。他不露声色地揉了一下眼睛,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加班过度眼睛花了,这个人竟是自己朝思暮想,却又深知此生都难再见的思存!
  他恍惚听见克鲁斯说,“摩泽尔从小在中国长大,既是我的顶头上司,又是我的中文老师。”
  墨池的心跳快得几乎蹦出胸膛,巨大的喜悦和严重的不相信象潮水一样淹没了他,他的胸口发紧,不能呼吸,心中却有个声音对他说,是真的,这次是真的,思存回来了!
  他看到思存眼中也是波澜骤起,但随即镇定地对他伸出手来,他听到她说,“您好,温总,请多指教。”她的声音一如六年前的清纯甜美。
  宾主落座,克鲁斯表现了他的专业和苛刻。他用英文指出了思之声的产品缺陷和他的需求,思存在一旁面色严肃,全不做声。CCR是美国一家大型工贸公司,工艺品是他们的重要经营项目。他们对大型仿古家具没有兴趣,却想定制一批中式风格的木制工艺品,条案、笔筒、博古架等等。产品需求量小,要求却很高,又把价格压得极低。谈话的时候,墨池的心跳越来越快,他开始压抑不住地剧烈咳嗽,陈沁知道他是这几天劳累多度,身体有点吃不消。她起身,歉意地对着克鲁斯和思存点头,片刻,端了杯温水放在墨池的面前。墨池又是一阵猛咳,陈沁不顾工作场合,站在墨池的身侧,在他的后背轻拍着。
  墨池喝了一口水,抬起头,正看到思存近乎愤怒的眼睛。
  他轻轻推开陈沁,对大家说,“对不起。继续开会吧。”
  他们谈到了合作的细节,然后,克鲁斯说,“温先生,我能参观一下工厂和车间吗?”
  墨池笑道,“当然可以。”
  一路参观,陈沁英语口语不行,于是墨池陪同克鲁斯,陈沁陪同思存。其实陈沁根本连汉语也不用说,因为思存从头到尾沉默不语。陈沁礼貌地为她介绍厂区情况,思存就不住地点头。克鲁斯身高腿长,又是个急性子,走路很快,墨池配合着克鲁斯的速度,腰挺得笔直,左腿僵硬地使力,跛得非常厉害。思存心脏猛地抽痛,脱口叫道,“克鲁斯!”
  克鲁斯和墨池同时停住,回头,思存缓过神来,忙说,“陈小姐说带我们去陈列室参观。”
  “好呀!”克鲁斯用中文说。
  陈沁职业化地走上前去,用中文对克鲁斯说,“先生,这边请。”
  克鲁斯跟着陈沁往陈列室走去,墨池和思存在后面慢慢地跟着,李志飞和另外几个工厂骨干陪着他们。两人心中都是千言万语,现在却绝对不是一个适合说话的场合。
  参观完毕,克鲁斯满意地说,“温先生,你的工厂规模很大,产品也很好。我们回去后会尽快将合同文本传真过来。”
  陈沁对着墨池一笑,她说美国人效率高,不是没有原因的。
  思存将那个会心的笑看在眼里,脸上马上挂上冰霜。墨池和陈沁送他们到工厂门口,克鲁斯突然热烈地说,“温先生,希望我们合作愉快。我很喜欢中国,深圳很美,听说北京更美,明天我们就要去北京了,然后才回美国。所以要晚几天才能和你们联系。”
  克鲁斯的话有些多了,思存不悦地叫道,“克鲁斯!”
  墨池脸色大变。思存明天就要走!他看着思存,几乎要用目光抓住她。思存动容,相遇以来,他们还没能好好地说上一句话。她在他的眼中看到了千言万语,她走上前去。
  陈沁却快了她一步,搀住墨池,仰头道,“温总,你不舒服就先回去,我送客人回酒店。”
  思存生生刹住脚步,愤愤地转身回到克鲁斯身边。
  “不必麻烦,这里叫TAXI很容易。”思存边说,边扬手叫了出租车。等候在旁边的墨池的司机讪讪地站着,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思存飞快地跨进出租车,克鲁斯同墨池、陈沁、李志飞握手,告别。墨池问道,“你们住在哪里?”
  “特区大酒店!”克鲁斯用中文大声回答。
  出租车开走了,墨池望着绝尘而去的车影,有些愣怔。一个年轻的女员工从厂区跑过来, “温总,香港远洋公司的刘总来了老半天了,现在在办公室等您。”远洋公司是思之声的老客户,上一次加班就是为他们生产订单。墨池担心是货出了纰漏,匆匆往办公室赶去。
  刘总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只是来深圳公干,顺路看望墨池。香港佬热情得过分,拉着墨池聊了很久,又初步达成了两个大单。这时早已过了下班时间,墨池焦急地看着手表,刘总提出,一起吃个饭,好好喝一杯。
  这是个合理的要求,但是,墨池拒绝了。他的心思已经完全不在刘总上面,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推说不舒服,他安排李志飞和陈沁招呼刘总。叫了司机,匆匆赶到特区大酒店。
  墨池在前台问清了美国来的克鲁斯和密斯李的房间,等不及电梯,径直走向了消防楼梯。上楼的时候,才想起他的假肢比电梯要慢许多,来不及折返了,他双手攀着扶手,拖着僵硬的左腿,急切地奔到3楼。服务员说,他们定了301和302,后者是伴随思存四年的数字,墨池出了楼梯口,往左一转,就找到了302。他按响了门铃。
  等待的时候,墨池的双手做好的拥抱的动作,只想立刻把她抱在怀里。她休想再从他身边逃走。
  开门的却是克鲁斯,手里拿着一个白色的大毛巾,湿漉漉的卷发还在滴着水。
  墨池惊诧,下意识地抬头看门牌号,难道他是判断错了?
  “克鲁斯,是谁?”思存的声音。
  墨池愣住,心迅速的沉向冰冷的海底。
  第 58 章
  克鲁斯对墨池的冒然拜访惊讶万分,却还是表现出了良好的礼貌。他大声回答思存,“是思之声的温总,他来看我们了。”
  思存走过来,她已经换了一身纯白的长裙,披着一条淡紫色的披肩,宛若出水芙蓉。墨池的妒火蹭地窜出来,指着克鲁斯,劈头就问,“他怎么在这里?”
  思存脸上本来带着温柔的笑意,眉毛一皱,反唇相讥,“他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克鲁斯疑惑看着这两个横眉竖目的人,不解地问,“你们在说什么?”
  思存说,“克鲁斯,洗好了就回到你的房间去——我想,你的热水器也该修好了。”
  克鲁斯虽然一肚子问号,还是和墨池点头示意,离开了思存的房间。
  克鲁斯离开后,墨池慢慢平静下来,他看着思存,低声说,“抱歉,我刚才太激动了。”
  思存淡淡地侧身,“请进。”
  思存住的是商务套间,一进门是个颇为宽敞的客厅。墨池顾不得落座,靠着吧台打量思存。她是个经得起时光雕琢的女子。十七岁时的她,安静漂亮,却不甚起眼。二十岁时,她初露风华,是那种含苞待放的甜美,引人遐思。而此时,已经二十六岁的思存,就像刚刚绽放的花朵,成熟、饱满,不需多言,只是站在那里,就让人觉得她华美不可方物。这种无声的美丽让墨池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失去了节奏。他语无伦次地问道,“你,好吗?”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是个最糟糕的开场白。逼着她离开中国的那一天,他就知道她面临的是怎样的处境。李绍棠康复无望,他活着,她就只能被束缚在病榻前,为他的病体操劳担忧,他若不幸去世,她就失去了世界上唯一的血缘亲人,在异国他乡成为彻头彻尾的孤儿。分离后的多少个夜晚,他想到思存的处境,都会痛不欲生。此刻他问她好不好,真是个讽刺的问候。
  思存也在静静地看着墨池。他比六年前更清瘦,已经退去少年人的青涩,变成一个风华内敛的成熟男人。他的眼睛依旧清澈,眉宇间却多了一丝忧郁,他的五官更加鲜明,相貌更加英俊,却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冷漠。此时,他的冷漠中显出近乎绝望的热切,让人望之心痛。更让思存惊讶的是,他变成了完整的,却比他拄着拐杖时更加艰难地支撑着自己。他的脊背绷得很直,紧紧地贴着吧台,好像不这样就会倒下去。
  思存的手已经伸了出去,想到刚才陈沁的搀扶,又停住,指着沙发说,“请坐吧。”
  墨池的嘴唇微微哆嗦,站着不动,他的脑中转着千万种念头,他想琢磨一句好一点的问候,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他有点害怕眼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醒来之后,思存又消失了。如果是这样,他宁愿不出声,就这样看着她,多年没见,他对她的思念越来越强烈,她的形象却日渐模糊。他要借着这个机会好好地看看她,把她的样子刻进心版。
  半晌,思存背过身去,只留下一个纤细的背影。墨池怔了一下。他慢慢走过去,双手轻轻搭在思存的肩上,扳过她的身子。
  思存骤然扭动身子,挣脱墨池的双手。继续给他背影。
  墨池茫然地看着自己落空的怀抱,心里象塞了一块大石头,又赌又痛。“思存,你和克鲁斯……”思之深,关之切,墨池说话失了分寸,三句不离克鲁斯。
  “我和克鲁斯的关系,”思存顿了一下,说道,“与你和陈沁一样!”
  “我和陈沁?”墨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和陈沁是同事啊!”
  “她不是你女朋友?”思存语出惊人。
  “这……当然不是!”墨池说,心中突然涌起天大的喜悦。思存在闹别扭,原来是吃陈沁的醋!
  墨池笑了,苍白的嘴角露出一抹笑纹,“陈沁是我的员工,也是我的得力助手,仅此而已。”
  “骗人。她给你倒水了,还扶你了!”思存依旧背对着他。
  墨池抓了抓头发,耐心地解释,“我连着忙了好几天,她怕我身体撑不住,搞砸了谈判。”
  思存转过身来,抬眼看他,“你说的是真的?”
  “是真的。”墨池老老实实地说。
  思存垂下眼睛,“她喜欢你。”
  墨池哭笑不得,他们在这种毫无预感的情况下见面,还什么都没说呢,她先给她灌了一大壶醋!倒是很符合她一惯的风格。墨池好脾气地解释,“她是李志飞的女朋友,全公司的人都知道。”
  “那,你又别的女朋友吗?”思存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心里有啥一股脑地全问出来。
  “从来没有。你呢?”墨池问完,有点紧张。生怕听到让他无法接受的答案。
  思存喜上眉梢,很认真地说,“我也没有。我和克鲁斯也只是同事关系。他房间的热水器坏了,一身臭汗不舒服,所以借我的浴室洗个澡。”
  墨池突然向后一个趔趄,靠在墙上。他放松地喘息,微笑着自语,“我就知道你不会……”
  思存连忙搀住他,把他扶到沙发上坐下。过了一会,墨池才回过神来,发现思存一直蹲在他的身边,看着他。
  “墨池,你怎么到了深圳?”思存突然问道。
  墨池说,“X市的家没了,我一个人,在哪里都一样。”
  思存大惊失色,“家没了?他们怎么了?”
  墨池知道她是误会了,连忙解释,“大家都很好。爸妈先是调去了外省,前两年又到了北京。他们年岁大了,好在仕途顺利。婧然也在北京。”
  思存松了口气,站了起来。“婧然还好吗?”她对婧然有种毫无芥蒂的想念,那是她当年嫁到温家后第一个对她显示友好的人,也是从头到尾一直和她情投意合的好朋友。
  墨池微微笑了,“好得不得了,她毕业两年就和谢思阳结婚了,生了个儿子,小家伙已经学会在电话里叫舅舅。”墨池想起妹妹和外甥,眉梢嘴角都露出温柔的表情。
  思存露出羡慕而惆怅的神情,“真好,总算还有人是幸福的。”
  墨池顿时变了脸色,她在羡慕婧然的幸福。她——幸福吗?如果她不幸福,罪魁祸首就是自己。墨池眼中闪过痛苦的神色,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不再做声。
  过了一会,思存又问,“你为什么不给我回信?”
  墨池抬起头来,“你写过信?”
  思存突然激动起来,“我写了很多,可是你一封也没有回!”
  墨池满眼的错愕,“我也给你写了很多,可是全被退了回来!半年之后,我们就全离开了X市。”
  思存的眼里突然闪动出泪光,刚到美国,李绍棠的病情就恶化,公司一大摊子事也一股脑地砸在她的头上。最忙乱的就是先头半年,她连大哭一场的时间都没用,用不灵光的英语应付刁难她的董事会、和医院沟通治疗方案,所有关乎李绍棠生死存亡的大事都得她拍板决定,她手足无措,六神无主,又没有人可以商量,用翻硬币的方法做决定的事也是做过的。为了李绍棠的治疗,他们从纽约搬到旧金山,李绍棠不堪忍受病痛,又怕拖累女儿,自杀就闹了两次,每次都是她及时发现,抢救回来再和他大吵一架。他那么固执的拆散他们,坚持让她回美国,她来了,他倒要去死。如果这样,不如大家一起死了干净!她拿出农村养母对着养父撒泼的劲,逼李绍棠积极治疗,慢慢的父女之间建立起深厚的感情。整整两年,李绍棠的病情稳定,她在公司董事会也建立起了自己威信,至少大部分股东愿意帮她,不再刁难她。她终于有时间申请大学,半工半读,忙得象一只高速旋转的陀螺。
  墨池知道李绍棠在纽约的地址,搬到旧金山前,她嘱咐纽约的管家如果有她的信一定要替她转到旧金山。她每天盼着墨池的来信,希望却每每落空。等她终于可以有一点自己的时间的时候,她省出吃饭睡觉的时间给墨池写信,每一封信都写得很长,把积压的一肚子委屈跟他诉说。信一寄出,她就翘首期盼墨池的回信,望穿秋水,信却如同泥牛入海,没有回音。大学时代,她和墨池通了六七百封信,温家小楼的地址她熟记于胸,一辈子也忘不了。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担忧、焦虑、失望,种种猜测折磨得她夜不能寐,恨不得买张机票回去看个究竟,父亲的身边却是一天也离不了她。她只好强迫自己,忘记墨池这个人,忘记这个依靠,打碎的门牙吞到自己的肚里去。这么多年,她对墨池有思念,也有淡淡的怨恨。他们说好一辈子,在心里,却连两年都不肯等她。她发誓,总有一天她要回到X市,找到墨池问个究竟。
  现在,墨池就在她眼前了。她也知道原来是阴差阳错墨池根本就不知道她写了那些信。她却也不再想倾诉那一肚子委屈。她一边重新读大学,一边接手父亲的公司,比那时多得多的委屈她也挺了过来,她知道最无益的就是跟人诉苦,哪怕这个人是墨池,也是于事无补。
  她叹了口气,脸上却平静如水。墨池被她的平静弄得心慌了。他站起来,走到她跟前,问道,
  “你这次回来——还走吗?”
  思存点头,“走。我明天就离开深圳。”她没有想到会在深圳遇到墨池,所以在国内的形成都是一早安排好的,无法更改。
  “去哪里?”墨池急了,提高一个声调。
  “去北京,然后直飞纽约。”美国,还有很多事等着她去处理。
  “那你这次回国——是为什么?”墨池眼中闪着热切的光。他多么希望她是为了他,但他又知道,他们这次,只是偶遇。她事先甚至根本不知道他在深圳。他们倒真的缘分不浅,只是,这一次,他们能把握得住吗?
  思存说,“我专程来参加广交会。我今年大学刚刚毕业,准备全面接手公司的工作。中国是我们下一阶段的主要市场目标。”她是北方大学1977级大学生,却直到1986年,才拿到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学士学位。
  “你接手公司——”墨池沉吟了一下,终于问出他最不忍心提的问题,“李先生,他还好吗?”
  思存闭上眼睛,“我父亲,他已经在春节前去世了。”李绍棠在睡梦中病逝,走得平静而安详。医生都说他能坚持这么久是个奇迹。她这个侍奉于病榻的女儿,功不可没。李绍棠去世后,思存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心里却象破了一个洞一样,她爱她的父亲,他生病的那些年,不能动也不能说话,却是她在美国唯一的依靠。李绍棠去世后,上帝送给她克鲁斯。克鲁斯为了让她尽快投入到工作中去,忘记失去亲人的悲痛,特地带她来广交会。一来忙公务,二来也顺便散散心。若是时间够用,他们还会回X市看望思存的养父养母。
  墨池的心仿佛也被掏了一个洞。他早该知道,思存回来之时,必定已成为孤儿。当年他逼着她离开X市,一切就已注定,一切都无法更改。
  思存紧了紧披肩。她还在热孝中,一定是想到了李绍棠,心中悲痛。墨池很想把她拥在怀里,用自己的胸膛温暖她,抹去她心里的伤痛。他却完全不敢。她的悲剧一多半是他加给她的,六年的分别,使他不知道该以什么方式去安慰他。
  两人就这样尴尬地站着。克鲁斯突然推门而入,没有敲门。
  “咦?温先生,你还在这里?”克鲁斯大为惊讶。
  思存站起来,对克鲁斯露出一个坚强美丽的微笑,“我们已经谈完了。”
  克鲁斯也咧开嘴笑了起来,“那我们俩可以去吃饭了?”他没有邀请墨池的意思。
  思存点头。克鲁斯喜滋滋地说,“太好了,我早就饿了。”他蓝盈盈的眼睛放出光芒。
  墨池突然恳求道,“思存,你别走。”不知道他说的是现在别走,还是永远别走。
  思存看着他,目光突然变得犀利,“不是你让我走的吗?”
  墨池哑口无言,眼里的光彩一点点的黯淡下去。
  克鲁斯茫然地看着他们,不懂中国人之间的相处方式。怎么谈业务谈得吵起了架?他看到思存脸色苍白,眼中已是泪光点点,心里一急,克鲁斯就对墨池说,“温先生,如果你们谈完了的话,请你离开。”
  墨池全身一震!这个老外居然轰他走。他看着思存,满脸的痛苦和绝望。思存叹了口气,说,“墨池,我们的行程是一早就安排好的,你走吧。”
  墨池的心裂成了碎片。他连抵抗的条件都没有。可是,他知道,如果今天离开了思存的房间,他就再也没有机会进来。他倔强地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克鲁斯听得懂他们的谈话,却更加大惑不解,“我们要去吃饭了,你还不走,这是很不礼貌的。”他还以为他们是为工作的事情吵架。
  墨池突然抓住她的肩膀,他那样急切,生怕她消失了似的。却不知手上已经失去了控制,把她痛得眼泪都出来了。他牙关紧咬,根本说不出话来,只是觉得必须牢牢抓住她。
  思存几乎被他拎了起来,她叫道,“你放手!”
  “不!”
  砰!地一声巨响,克鲁斯不容分说,握起拳头朝墨池砸去,墨池应声倒下,思存吓坏了,一把拉开克鲁斯,大声喊道,“克鲁斯,你在做什么?”
  克鲁斯着急地说,“他袭击你……”
  “但是你不能袭击他!”思存说完,扑到墨池身旁,急切地问,“墨池,你怎样?痛不痛?有没有受伤?”
  墨池倒在地上,左腿先着地,疼得站起不来。克鲁斯本打算大打一场,却没想到会变成这个样子,疑惑地问思存,“思存,这到底是什么回事?他到底是谁?”
  思存高声道,“以后我再慢慢和你解释,但不管怎样,你就是不能袭击他!他的左腿是假肢!”
  克鲁斯倒吸了一口气。墨池仿佛遭遇晴天霹雳,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克鲁斯尴尬不已,弯下腰,对墨池伸出手,“我很抱歉,温先生,我能扶你起来吗?要不要叫救护车?”
  墨池冷笑一声,这样就要救护车,他也未免太看不起他了。他拒绝了克鲁斯的搀扶,甚至挣脱了思存,忍痛站起来。克鲁斯的同情和内疚让他觉得屈辱,在克鲁斯心目中,一条腿是假肢的自己是不配和他打架的吧。他不想让这么狼狈的自己站在思存的面前。他不舍地看了她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墨池!”思存追了出来,痛心地看着他,欲言又止。
  墨池停住,回头看了她一眼。“你去和克鲁斯吃饭吧。我没事。”
  “在我的房间躺一会,你脸色很差。”思存说。
  墨池的后背僵了一下,他几乎想立刻转身跑回去,把思存紧紧地抱在怀里。可是,他的假肢已经松脱,如果再坐下,他确定自己没办法再起来。同样的尴尬他不想在思存面前再试一次。摇了摇头,他迈开步子,几乎是仓皇着离开了酒店。
  第 59 章
  办公室只开了一盏台灯。墨池已经坐了一夜。他逼着自己读文件,满脑子却只想着思存。他和思存竟然在这样毫无预兆的情况下见面了,若不是克鲁斯那一拳袭过的地方还隐隐作痛,他真不能相信这是真的。克鲁斯知道他的左腿是假肢后表现出来的绅士风度和目光中的怜悯,象利剑一样扎着他的心脏,让他在思存面前方寸大乱。他不愿意思存看到他如此无助的一面。墨池几乎是逃离了酒店。然而,现在,他又后悔了,思存明天就会离开深圳,他该怎样留住她?
  墨池是个血性男儿,不管做的什么决定,都没有后悔过。就连十五岁那年,因为冲动和徒劳的反抗,使他失去一条腿,他都没有后悔过自己的所作所为。可是,他把思存逼到美国去以后,他真的后悔了。因为他承受不住失去思存的痛苦!每到深夜,思念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内心,让他彻夜难眠。那是一种绝望的孤独,在最相爱的时候生生分离,音信全无,无法挽回。将心比心,思存在大洋的彼岸是不是也一样绝望地思念着他?每每想到此,墨池都无法原谅自己。亲情和爱情是一道无法选择的选择题,当年思存已经选择了他,他却生生违背她的意志,逼她去美国,对陌生的父亲尽孝道。这些年,思存是怎么过来的,墨池不敢去想。他只知道,六年了,思存第一次离他这么近,无论如何,不能再让思存从他身边溜走!他要把她追回来!
  东方开始泛白,墨池就锁了办公室门。街上还很冷清,打不到的士。他一步一步走到深圳大酒店。一夜未脱的假肢把他的腿磨得生疼。他乘电梯到了302,按门铃,那扇门却始终紧闭着。墨池又回到酒店大堂,一打听,302和301的客人天没亮透就退了房。前台帮他们叫的的士,去了机场。
  墨池眼前一阵发黑,禁不住摇晃了一下。接待小姐担忧地看着这个脸色苍白的男人,关切地问,“先生,您需要帮助吗?”
  墨池摇头,稳定了一下自己,瞬间做了决定,忙对接待小姐说,“能借用下电话吗?”
  “请。”接待小姐把电话递给他。
  墨池给陈沁打电话,“我是温墨池,我今天一早去北京,有急事。”“不用叫司机,我已经出来了。”“我不知道几天回来。”“工作你安排,不用担心我,就这样了,再见。”
  墨池叫TAXI,直奔机场。刚有一班去北京的飞机飞走,墨池买了下一班的,迅速安检、登机。
  飞机穿过云层,平稳地飞翔在天空中。墨池靠在座椅里睡着了。他昨晚没有合眼,听着挂钟的秒针滴滴答答跑了一圈又一圈,生怕自己追不上时间的步伐,阻挡不住思存的再次离开。现在,他终于奔走在了追赶思存的征途中,他不再觉得绝望和无助。
  三个小时后,飞机降落在首都机场。一下飞机,北方寒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墨池已经六年没有回北方,他忘了,北方三月的倒春寒,几乎和三九天一样冷。他穿着衬衫西装,这样的装束在三月份的北京是不合时宜的。寒风吹起他的头发,他紧了紧领带,似乎那样就能让他暖和一点。外面停着一溜黄色的“面的”,墨池上了其中一辆,司机抄着流利的京片子问道,“去哪儿呀您哪!”
  墨池愣住了,是呀,去哪儿呢?这么大的北京城,思存会在哪里?“一路进城,见到旅店就停,我要找人。”墨池说。
  从首都机场到长安街,面的一路走,一路停。每到一家酒店,不管规模大小,墨池都要下车去打听一番。司机不禁跟他搭话道,“很不好找?”
  墨池无心和他说话,只“嗯”了一声。
  司机又道,“有具体地址吗?我直接拉您去就得了。”
  墨池无语。知道具体地址,还用一家一家问吗?
  司机也琢磨过味儿来,一拍脑袋道,“看我这问的,您知道地址还用这么找吗?您的朋友从哪儿来北京的?”
  墨池道,“深圳。”
  司机说,“深圳好哇,特区!来北京旅游哇?”
  “嗯。”墨池已经不想说话。前面有家小旅馆,司机却没停,一踩油门开了过去。
  “怎么不停车?”墨池急了。
  司机说,“来北京旅游的不会住这个地段的旅馆,去哪儿都不方便。咱们直奔王府井,要是没有,再奔西单和北海,不外乎这几个地方。”
  司机说的几个地方都找遍了,大到北京饭店、民族饭店,小到国营旅馆、地下旅馆,几乎把北京城内翻了个个儿。司机都没耐心了,说道,“您就没有其他线索了吗?”
  “没有。”墨池也很烦躁。他不禁疑惑,思存是真的来北京了吗?如果她去了别的地方,这么大的中国,他该去哪里找她?墨池的心里一阵发慌。昨天克鲁斯的语气,对北京无比真诚,无比向往,既然他们已经离开深圳,那么最有可能去的地方就是北京。墨池回忆着克鲁斯的话,从中寻找线索。“吃烤鸭……爬长城……”烤鸭店附近刚才已经去了,一无所获,那么,长城呢?墨池脱口说道,“师傅,去八达岭长城。”
  “那可远着哪!”司机说。
  “我说去就去。”
  “好嘞!”司机高兴了。今天算是拉着个大活儿。他一踩油门,黄色的小面的一路向西,绝尘而去。
  车子停在八达岭饭店门口,司机说了,这是附近最好的一家饭店,好多人来旅游都住这。“深圳人有钱,在这找没错。”司机肯定地说。
  墨池下车,来到酒店大堂,报上思存的英文名字。接待小姐拿着登记册哗啦啦地翻,说道,“今天是有位美国来的李小姐入住。”
  墨池的心狂跳起来,“她住在哪间房间?”
  接待小姐合上登记册,“请问您怎么称呼?”
  “温墨池。”
  接待小姐拨了个内线电话,等了快一分钟,没人接。她放下电话,抱歉地说,“客人没有在房间,不经客人允许,我们不能向外人告知她的房间号码。”
  墨池快要喷出火来。不告诉房间,他就在大堂等。知道了思存住在这里,还怕等不到她?他也开了一间房,不去房间,来到大堂的休息区,坐下要了一杯咖啡。
  从昨天下午到现在,他还没有吃过东西。现在心放下了大半,他觉得很饿了。大堂里挂着餐厅的广告,画面上的食物看起来是那么的诱人。墨池吞了吞口水,他不敢去吃饭,生怕这会功夫又错过思存。刚开始创业的时候吃了太多的方便面,导致他的胃很不好,现在一杯咖啡下肚,他就觉得胃在一阵一阵的抽痛。墨池负气地用手抵住胃部,看着饭店的旋转门,转移注意力。
  现在北方人的穿着也时髦了很多,不像前些年清一色的蓝、灰、绿。初春季节,来往的行人穿着鲜亮的防寒服,都是一副神采奕奕的样子。墨池想起他曾经在物质匮乏的年代,搜尽心思地给思存寻找漂亮的衣服,有时腰身的一点收紧、袖口的一点装饰,都能让他兴奋不已,毫不犹豫地给她买下。思存却始终不改农村姑娘的质朴,只肯穿样式最普通的衣服。他又在衣料上给她下功夫,曾经把一件父亲送给他的将军呢风衣送到制衣店,改成收腰宽摆的女式,思存喜欢得要命,兴奋得脸都红了。出门却又不好意思穿,放在家里,高兴的时候只穿给他一个人看。昨天在公司,她穿的是中式正装,回到酒店又是西式白色长裙。美国归来的她,已经变得高贵娴雅,再不是那个有漂亮衣服不好意思穿的小村姑。
  旋转门动了起来,墨池全身一震,一前一后进来的正是思存和克鲁斯。墨池迅速起身,拦在思存身前,看着她,不能说话。
  思存和克鲁斯穿的都是运动服,旅游鞋。虽然颜色不同,样式却很接近。
  “你怎么在这里?”思存眼睛发出异样的光彩,她却马上□连,冷冰冰地说。
  “出差。”墨池直到她在怪自己昨天执意离开。墨池心里一暖。
  克鲁斯还惦记着昨天打了墨池的事,关切地说,“温先生,昨天的事真抱歉。你的腿还好吗?”
  墨池不答,反问克鲁斯,“克鲁斯先生,长城怎样?”
  克鲁斯竖起大拇指,“美极了。不过思存说今天先休息一下,明天再爬长城。明晚带我吃烤鸭。”
  墨池笑道,“不如这样,明天我陪你爬长城,吃烤鸭。”
  克鲁斯瞪大眼睛,不懂这个中国男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扭头看思存。
  思存转着眼珠说,“你不是出差吗?怎么有时间游玩。”
  墨池一本正经地说,“克鲁斯先生是我尊贵的客人,我是半个北京人,为了尽地主之谊,也要陪克鲁斯先生玩得尽兴。”
  克鲁斯摇头道,“NO。摩泽尔告诉过我,在中国,不能在业务没有达成之前接受厂方的邀请。是吧摩泽尔。”
  墨池道,“我不代表我的公司,代表我个人。克鲁斯先生,请您接受我的邀请。”
  克鲁斯也是个豪爽之人,他点头道,“也好。反正多一个人更热闹。”
  思存无语地看着这两个化干戈为玉帛的男人。
  墨池问道,“你们住几楼?
  克鲁斯说,“三楼。”
  “302?”墨池问思存。
  思存不语。老外克鲁斯热情地说,“你猜得真准,思存住302,我住304,她的隔壁。”
  墨池白了他一眼,对思存说,“我住303,你的对面。”
  已经是晚饭时间,克鲁斯说,“我们要去吃晚饭了,温先生,明天一早见哦。”
  “等等!”墨池道,“晚上我请你们吃饭,烤鸭。”这个克鲁斯想单独和思存吃饭,没门!
  “好呀。”克鲁斯倒是毫不客气。
  酒店里的烤鸭味道很不正宗,皮不够焦脆,肉不够鲜嫩。克鲁斯却吃得兴致勃勃。墨池还在胃痛,不敢多吃,只要了一碗粥。思存说,“全聚德的烤鸭才好吃,克鲁斯,明天从长城上下来,我带你去吃。”
  “唔……恩!”克鲁斯的嘴巴塞得满满的,含糊道。
  思存注意到墨池只在默默喝粥,忍不住关切道,“你怎么不吃菜?”
  墨池黑面道,“养生之道。”
  饭后各回各房。克鲁斯没有跟着思存回房间,墨池大感欣慰。他洗了个澡,虽然很累,却不敢睡死了。潜意识里老是怕思存半夜再度消失。他一直留意着对面房间的动静,没人进去,也没人出来。很好。天刚亮,他就整装完毕,正好接到克鲁斯拨来的内线电话,“温先生,我们已经准备好了,可以出发吗?”
  “可以。”墨池挂掉电话,迅速出门。思存和克鲁斯也几乎同时从各自房间出来。
  一看他们,墨池心中又开始冒火。他们穿的还是昨天的运动服,运动鞋。墨池来北京前没有想到会爬长城,穿的是黑色西装,黑色皮鞋。站在这两个人面前,怎么看自己都像是多余的。
  思存淡淡道,“走吧。”
  第 60 章
  长城脚下,克鲁斯再次哪壶不开提哪壶,关切看着墨池的腿,“温先生,你——真的可以吗?”
  墨池黑着脸点头。克鲁斯壮怀激烈,大喊一声,“长城,我来了!”一个箭步就窜了出去。他四肢矫健,精力旺盛,不一会就变成了一个小黑点。八达岭长城宽阔平坦,但层级而上的台阶还是要去了墨池的半条命。
  墨池左腿的残根包裹在假肢中,不间断地攀登阶梯把他的腿磨得钻心地疼。不去看思存,他手扶城墙,镇定自若地向上攀登。汗很快涌了出来,冷风一吹,他的西装猎猎作响。疼得受不了了,他就靠在垛口上休息一下。他的脸色灰白,思存难掩担忧,“是不是很疼?”
  墨池抹了把汗,“不疼。”不就是爬长城吗?这个思存,不管是六年前还是现在,都是那么的会给他出难题!为了追回媳妇,六年前他庐山登得了,现在这长城也不是问题!
  稍事休息,墨池又向前进发,万里长城,蜿蜒盘旋,迂回曲折,思存看他步履踉跄,想也不想,冲上去就扶住他的胳膊。多少年没有感受过这双小手的温度了!墨池心里一热,脚步不稳,差点栽倒。思存忍不住呼道,“小心。”墨池点头,心里激动得要死,却不敢出声,生怕又说错话,她又跑了。两人就那么安静地拾级而上。
  早已不见踪影的克鲁斯突然又跳了出来,“你们太慢啦,我刚才都跑过三个石头房子了。”
  思存扑哧笑道,“那叫烽火台。”
  “烽火台?怎么写?”克鲁斯从口袋中掏出一个小本,递给思存。
  思存叹了口气,把“烽火台”三个字写到本上,递给克鲁斯。克鲁斯看了一眼,记住,得意洋洋地说,“又学会了一个单词,摩泽尔,来了这趟中国,我的中文是不是又进步了?”。
  思存好脾气地笑道,“对,你的进步很大,你是中国通。”
  克鲁斯谦虚地说,“这都是你的功劳。——你们太慢了,听说前面有个好汉坡,中国有句话叫什么来着?——不到长城非好汉。我在那里等你们。”克鲁斯洋腔洋调,说完又一溜烟不见了。
  思存说,“克鲁斯第一次来中国,却喜欢别人叫他中国通。其实除了中文流利,他连汉字都认识不了几个。”
  思存脸色绯红,嘴角边有一个可爱的梨涡。她对着克鲁斯总是笑脸相迎,对墨池却是不苟言笑。墨池心里嫉妒却不敢发作,只得默不作声。思存挽着他的手臂,遇到不太好走的路段,不露声色地扶他一把。有时阶梯然又高又深,墨池手脚并用也要坚持爬上去。思存偷偷退到了他的身后。假肢没有感觉,万一她一脚踩空,她还可以及时扶住他。
  他们带了面包、肉肠和水。路上他们补充了一次给养,抬头望去,克鲁斯说的好汉坡遥不可及,好像悬挂在半空中。思存说,“咱们就到这里吧,我累死了。”
  墨池知道她是怕他累,答道,“那你在这里休息,我继续,一会回来接你。”笑话,克鲁斯还在前面,他岂能被他比下去。
  思存急了,“克鲁斯精力旺盛有劲没处使,你和他较什么劲。”
  不提克鲁斯还好,思存一提,墨池更不愿意示弱了,咬紧牙关,继续攀登。思存连忙跟上,咬着嘴唇,瞪着眼睛,护着他。好汉坡终于近在眼前,思存一看那蜿蜒陡峭的台阶,冷汗都下来了。绝不能让墨池上去,太危险了。墨池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危险一样,抬脚就登。他的腿不行,就靠双手帮忙,攀住石阶,右腿先跨上去,再用力带动假肢跟上。
  思存拉住他,“墨池,可以了,我们下山吧。”
  她叫他的名字。那么自然而然。墨池的心陡然一颤,瞬间转过万般心思,脚下没留神,假肢一抖,“咔”的一声,他顿时脸色雪白,僵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思存吓得大惊失色,叫道,“你受伤了?让我看看伤在哪里?”
  墨池单腿跳下台阶,落地的时候,假肢又“咔”地一声轻响,思存的脸都白了。墨池故作轻松地说,“还好是假肢的问题,就算断了也不会疼。”
  刚才那一下子,假肢戳在残腿上,疼得他冷汗都下来了。
  思存大惊失色,蹲在他的脚下,撩开他的裤脚,“断了?让我看看!”
  冰冷的假肢暴露在她的面前。思存焦急地帮他检查,却完全看不出个所以然。墨池经验老到地说,“没有断,应该是螺丝松了。”他熟练地检查,在膝盖关节处找到松脱的的螺丝,动手拧紧。思存咬着嘴唇,眼泪都快下来了。墨池故意装作满不在乎,“这算什么,前几年,有一次我骑着三轮车给客人送货,回来的路上,差点和一辆面包车撞上,我一躲,假肢飞了出去,把面包车司机吓得脸都绿了,还以为真把我的腿给撞飞了。”思存的脸也被吓绿了,好像亲眼看见那一幕一样,眼里是又急又痛的表情,“那你怎么办?”
  “能怎么办?”那次的事情引来了许多人围观,墨池坚持不肯要面包车司机的赔偿,低着头跨上三轮车,单腿蹬车,逃也似的跑了,倒好象他是肇事者一样。不过,面对思存,他故意说得满不在乎,“我又不能在公共场合脱衣服穿假肢啊,只好把它扔在车上,找个公共洗手间整理好。”他心里憋着一口气,故意说得轻描淡写,好像这样的事情事家常便饭,目的就是让思存担心。
  思存的心果然悬了起来,而且好像被一只手捏着,透不过气,忍不住嘀咕道,“好好的装什么假肢。难受不是自己的吗?”
  墨池黑下脸,简短地回答,“好看。”
  思存突然爆发了,捶着他的肩膀叫道,“你神经啊你,为了好看受这份罪!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家里那么好的条件你自己跑到深圳去受罪……”她一边吼,一边眼泪刷刷地流。
  墨池震惊地看着她,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孤零零地站在垛口下面,不胜娇柔。他心里一动,想也不想,张开双臂,猛地把她搂进怀里。思存立刻扑到他的肩头,更加痛哭流涕,“也没人嫌你,你干嘛这么折磨自己啊!”
  墨池搂着她,象哄小孩子一样拍着她的背,“傻瓜,只有你不嫌我。”墨池心里一痛,他这句话说得那么自然,好像他们以前聊家常似的。六年过去了,她还是像以前一样不嫌弃他吗?可是克鲁斯是那么的健壮,让他自惭形秽。他说,“只有一条腿在深圳是找不到工作的。”
  思存还在哭,只是由嚎啕转成了抽噎,思路不甚清晰,“你当老板找什么工作。”
  墨池忍俊不禁,“我刚来深圳的时候不是老板啊。”
  思存窝在他的怀里,墨池虽然很瘦,肩膀却又宽又平,让思存感到十分安全。她像只小动物一样在他的肩上蹭着,把眼泪都蹭在他雪白的衬衫上,风一吹来,又湿又冷。墨池疼爱地用拇指擦去她的泪痕,手掌留恋她的脸蛋,舍不得放开。掌心熟悉的粗糙,好像摩挲在思存的心里,她的眼泪更大量地涌出来。墨池拿出十足的耐心哄她,“好了,是我错了,不该说那些惹你伤心。”
  思存慢慢止住呜咽,发现她整个人都在墨池的怀里,迅速地挣开了。墨池的怀里一空,顿感失落。不想让气氛变得尴尬,墨池说,“原来美国的董事长也没什么了不起,也会哭鼻子。”
  思存用泪眼瞪他。若不是为了他,她已经六年没有哭过鼻子了,克鲁斯突然从天而降,“嗨,原来你们在这里,我等你们好久了。”
  思存趁机说,“克鲁斯,我们准备下山了。”
  克鲁斯运动神经发达,一刻也不肯消停,原地跳着做扩胸运动,说,“好呀。不过摩泽尔你累不累?要不要休息一下?”
  思存说,“有一点累。你先下去等我们去吧。”
  “不,”克鲁斯说,“我和你一起下去,等下万一你爬不动了,我可以背你。”他刚才初见长城太激动,只顾自己痛快,把思存留在了身后,现在急于补偿。墨池知道他不是说着玩的,他的脊背壮硕,还特地做了一个显示背部肌肉的动作,让墨池恨得牙痒痒。
  思存摇头道,“克鲁斯,你先下去,我们的房间只定到今晚,你要赶在六点前回去续房。”
  “好吧。”克鲁斯非常听思存的,象一阵风一样冲了下去。
  思存说,“我们也下去吧。”她不再躲躲闪闪,很自然地扶住了墨池的胳膊。墨池其实不是非要和自己的腿较劲,只是想引起思存的注意。现在天色已晚,若是再逞强,一会摸黑下山思存也会有危险。墨池知道,思存的运动细胞并不发达。他点头道,“走吧,下山。”
  上山容易下山难,墨池的假肢在下山的时候完全用不上力,思存一直扶着他,路段险峻的时候,甚至托住他的腰,给他借力。墨池握着思存的手,攥得她生疼。思存知道他在忍受着莫大的疼痛。
  下了一段,墨池靠在城墙上,大口地喘着粗气。克鲁斯已经不见踪影,墨池突然一拳砸在自己的假肢上!
  思存善解人意地拉住他的手,轻声说,“这腿虽然不知道疼,手还是知道的,干嘛又和自己过不去呢?克鲁斯跑得那么快,错过了很多好风景,我们不学他,我们慢慢走回去。”思存的话,让墨池大吃一惊,又如沐春风。他印象中的思存一向温柔可爱,但是从没有象现在这么温柔可爱过,又独立,又有主见,她真是和以前大不相同。
  他们拉着手,终于赶在天黑前走下山。脚下已经是平地,墨池还是不肯松开思存的手。思存觉得,他攥得更用力了,看他的脸色,比刚才还要苍白,嘴唇抿得紧紧的,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的酒店。山下没有面的,倒有很多三轮车,思存也顾不得简陋颠簸,随手招了一辆,扶着墨池上车,自己也跳上去,三轮车突突突地往八达岭饭店开去。
  下了车,墨池立刻回到自己房间,思存迅速回自己的房间洗了个脸,又回到墨池的房门口,敲了三下门,不等回答,就推门进去。
  她倒抽一口冷气。墨池刚刚卸下假肢,一股血柱直喷出来。看到思存,脸色一僵,边用衣服遮住伤口,边慌乱地说,“谁让你进来的?”
  思存不说话,惨白着脸转身回房,又一阵风似的卷回来,手里拿着一个小巧的药箱。她不容分说把墨池遮挡伤口的衣服拨拉到一边,动作熟练地拿出酒精棉球,小心翼翼地消毒,上药。墨池脸色苍白地靠在床头,象一个急于认错的孩子,乖乖认她摆布。刚才凶完她,他马上就后悔了。生怕把他们之间刚刚缓和的关系再弄僵了。没想到思存已经和十年前大不一样,她不再是那个凶两句就只会默默躲在角落哭泣的小姑娘,现在她专注地为他清理伤口,动作又快又轻柔。清理完毕,她犹豫了一下,拿起一大团棉球,饱蘸酒精,狠狠地朝他伤口溃烂最严重的地方按去。
  “啊!”墨池忍不住痛呼出声,心里却已经笑开了,这丫头在教训她呢。
  墨池的心脏剧烈跳动,他握住她的手,“思存,我爱你。”
  思存立刻呆住了。她看着墨池,后者的目光温柔热烈,几乎要把她融化。
  蓦地,六年独自在美国的寂寞委屈涌上心头,她的眼睛一酸,遂不露声色地挣脱他,收拾好药箱,面无表情。
  墨池怔住。“思存……”他唤她。
  思存挺直脊背,“墨池,我还没有告诉你,回纽约的机票已经我们订好,启程就在明天下午。”
  墨池的心脏仿佛遭到重击,人都剧烈地摇晃了一下,“思存,别走!”他想也没想,脱口而出。
  思存深吸一口气,她把玩着那个小巧的药箱,慢慢地说,“墨池,我承认,这些年我每一天都在盼着和你重逢,这次回国也把回X市找你作为行程之一。但是,我只是想看一看你,问问你我的那些信为什么没有回音?现在,我什么都明白了。我们的爱还在这里,我已经满足。美国还有许多事情等着我,我必须回去。”
  墨池失魂落魄地看着她,他穿着纯白的睡衣,单薄地几乎是挂在身上,左边的裤腿空瘪地摊在床上,更显得绝望无助,他说,“那,你还回来吗?”
  思存老实地说,“我不知道。”过去的六年已经告诉他们,美国和中国,远隔千山万水,任何承诺都是不可靠的。
  墨池的心里好像缺了一块。思存已经成为女强人,干练而理智,再也不需要他的保护。
  思存起身,把药箱放在床头桌上,“这个给你,明天你的伤口还要上药包扎。以后出门记得随身带个药箱,以备万一。——你休息吧,我走了。”
  思存轻轻带上了房门。墨池看着她的背影,直到不见。他的心嘶的一声,仿佛被扯开一个口子,过了一会,疼痛才慢慢涌了上来,血腥的味道从胸膛蔓延到咽喉。他死死咬住嘴唇。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但今时今日的思存不同往昔,她是一个大型公司的董事长,早已身经百战。一个大公司的事物在等着她,她不会为了他留在中国。
  他,也没有资格请求她留下。
  克鲁斯打来内线电话,他们要去吃烤鸭,问他去不去。
  墨池拒绝了他的邀请。他已经几天没有好好休息,又刚刚进行了超越他身体极限的登山运动,早已疲惫万分。这六年,墨池先是求生存,后是忙创业,从没好好调养过身体。他的身体倒也争气,到了深圳以后反而很少生病,偶尔头疼脑热,吃几片药也就挺过去了。由此,墨池竟然发明了一条近乎谬论的理论,好的身体不是养出来,而是磨练出来的。以前他的身体调养了那么久,总不见好。现在不去管它,它也没出大事。
  墨池没有吃晚饭,倒头躺在床上,毫无睡意。思存是明天下午的飞机,这里地处偏僻,上午她就得赶往机场。这一次,他无论如何要送她。
  第 61 章
  次日清晨,思存洗了个澡,把所有衣物收进皮箱。拉上拉链,把皮箱放在茶几旁边。茶几上有一个红色的电话,思存弄好一切,坐在沙发上,瞪着那个电话发呆。
  天色尚早,房间里很安静,就连窗外也没有一点声响。思存走到门前,靠在门上,走廊寂静无声。
  对面的房间没有任何声音,也没有电话打来。思存心里有点发慌。她认识的墨池不会明知道她要回美国而不去送飞机。不管他们昨天发生了怎样的争执。
  可是,转念一想,六年前他不也是一样没有送她?她等到他最后一刻,他却好像完全忘记了诺言一样,直到她进入安检通道,也没有出现。
  这一幕,会不会重演?
  思存咬住嘴唇。如果历史重演,她不会再回到中国。
  思存的心猛然一痛。她知道,六年前的墨池,把她视若珍宝,分别前夜,他痛不欲生……那么如今,得而复失,思存不忍再想下去。
  电话铃响了。思存扑到电话旁边,慌慌张张拿起电话,“喂——”她的心狂跳起来。
  “摩泽尔,起床没有?早餐时间到了。”是克鲁斯的声音。
  “好的。”思存怅然地挂断电话。
  酒店的餐厅在2楼。克鲁斯显然睡得不错,又刚刚洗过澡,浅褐色的头发湿漉漉地泛着健康的光泽。酒店的早餐是自助餐,相当的丰盛。这次中国之行,克鲁斯狂热地爱上了中式饭菜,他从餐台上取了包子、炸糕、饭团、烧饼,盛了稀饭、豆浆、面条、豆腐脑,吃得激情洋溢。思存只给自己撑了一小碗白粥,一碟咸菜,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眼睛不时往门口瞟。她的心一直揪着,而让她揪心的那个身影始终没有出现。
  思存有些担心。他们昨天早餐后才给和墨池会合,中午在长城上只喝了一瓶水,下山后她带克鲁斯吃了正宗全聚德,墨池什么也没有吃。如果她没有猜错,他昨天应该是水米未进。现在已经是早晨八点多了,他还不来吃早餐,身体怎么受得了?
  克鲁斯吃完了他面前小山一样的早点,抹着嘴说,“摩泽尔,你吃的太少了。”
  思存的心越来越慌,六神无主地站起来,“克鲁斯,吃完就走吧。”
  克鲁斯回房收拾行李,思存不受控制地来到墨池房间门前。
  楼道里很安静,一点声音也听不到。思存习惯性地敲了三下门。
  没有反应,她按门铃、敲门、用力拍门,那扇雕花漆木房门纹丝不动。思存心里大乱,拼命地拧着把手,大声叫喊,“墨池!你在里面吗?”
  墨池没有回应,服务员闻声赶来,“小姐,需要帮助吗?”
  思存说,“这间房里的客人出门了吗?”
  服务员说,“昨晚304的客人让我帮他买了几罐啤酒,然后我再也没有看到他出来。”
  思存大惊失色,“他昨天刚受了伤,不能喝酒!”
  服务员闻言,不禁害怕,“那怎么办?”
  思存大声说,“把门打开,我要进去。”
  服务员怕出事,拿出备用钥匙打开房门。一股酒气的腥味扑面而来。
  思存冲进房间,墨池伏在床上,侧着头,眉头紧皱,双手抵着胃部,身体已经蜷成了一只虾子。思存大惊,扑到床前,高声叫墨池的名字。
  墨池呼吸急促,表情甚为痛苦,思存轻轻一摇他,墨池剧烈咳嗽,又趴在床头干呕。思存这才发现床头有一些呕出来的黄水,似乎还有丝丝血迹。
  思存慌乱地擦去他嘴角的脏东西,墨池使劲睁开眼睛,看到思存,摇了摇头,似乎是要示意他没事,却突然一阵猛咳,一口血呛了出来。
  “摩泽尔,发生什么事了?”克鲁斯听到了刚才思存的呼叫,从自己的房间跑出来,看到墨池的嘴边的血迹,不禁叫了一声,“上帝啊!”
  思存流着泪,声嘶力竭地吩咐,“快叫医生!”
  克鲁斯转身又跑了出去。片刻,酒店的医生赶来,为墨池做了常规的检查,很快得出结论,“有可能是胃出血,酒店没办法处理,赶快叫救护车!”
  墨池被火速送往医院,思存和克鲁斯跟着上了救护车。到了医院,墨池立刻被送到急救室,思存跟过去,被挡在门外。
  克鲁斯迅速为墨池办好手续。他出来的匆忙,光脚穿着酒店的拖鞋。北京三月的天气,他冷得直跳脚。
  思存盯着急救室紧闭的大门,一言不发地靠在墙上。克鲁斯来到她的身边,把手搭上她的肩膀,“摩泽尔,上帝会保佑温先生的。”
  思存一字一句地说,“克鲁斯,我要留在这里,你回去吧。”
  克鲁斯没有戴手表,抓过思存的手腕,瞟了一眼时间,“摩泽尔,已经快10点了,你必须和我一起回酒店,机票还在房间里。别忘了我们是下午三点的飞机。”
  思存摇头道,“对不起克鲁斯,我不能和你一起回美国了。”
  克鲁斯显然吃了一惊。“为什么?”
  思存坦白道,“他病成这样,我必须守着他,等他康复。”
  克鲁斯说,“那你的机票怎么办?”
  “退票、改签、撕掉,随你。”
  克鲁斯他看着思存,正色道,“摩泽尔,请你告诉我,他是谁?”
  克鲁斯不是傻瓜,这几天思存的状态就不对,昨天在长城上,她始终和墨池走在一起,克鲁斯有理由相信,思存和正在接受抢救的那个人,绝不仅仅是甲方乙方的关系。
  思存无意瞒他。她说,“他,就是我以前的丈夫。”
  克鲁斯闭上眼睛,叫道,“上帝。”
  思存抬起眼睛,诚挚地看着克鲁斯,“我也没有想到这次会和他相遇。我们昨天已经说了再见,可是他现在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不可能抛下他回美国。”
  克鲁斯是李绍棠的一个股东的儿子,管理学硕士。此前一直在伦敦分部工作。李绍棠去世后,股东大会表决结束了一切海外分公司,克鲁斯被调回总公司,他在大学辅修过中文,所以与思存一见如故。他听父亲说过思存六年前刚从中国来到美国,起初连英语都听不懂,却硬是一边照顾重病的李绍棠,一边学习语言,后来还读完了哥伦比亚大学工业管理系。李绍棠病倒后,按照他的要求,属于他的股份都转到了思存的名下,所有的股东都不服这个来路不明的年轻董事长。思存什么也不懂,凭着真诚,为股东争取了最大的利益,也让各位比她的年龄大一倍还多的股东对这个小姑娘心悦诚服,心甘情愿地帮助她。克鲁斯的父亲说这些的时候都带着一丝崇敬。克鲁斯精力充沛,热情洋溢,对父亲描述的思存充满了兴趣。他大学选修过中文,会最基本的对话。以此为契机和思存成了好朋友,他拜思存为师学习汉语,在工作上,他却是他的老师,把他的经验尽可能地传授给她。思存非常聪明,也肯用功。克鲁斯已经爱上了这个美丽的中国姑娘。他向思存表白过,思存却一句话把他回绝了,她说,“我在中国结过婚,我现在还爱着我从前的丈夫。”克鲁斯以为时间会冲淡她的前夫的思念,却没想到他们竟然在中国意外的相遇。
  克鲁斯深深地吸了口气,点头道,“也许这是上帝的安排。我和你一起留下来,万一有什么事情,我可以帮助你。”
  思存摇头,目光炯炯,“不行。公司有许多事情,你要回去处理,这次广交会的合作意向,新产品计划,还有新一年度的产品发布会……”
  克鲁斯耸肩,“摩泽尔,你是董事长,那些是你的工作。”
  思存看着他,“你是我的特别助理,我把这些工作交给你。”
  克鲁斯不做声了,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线。
  思存看了一眼手表,“克鲁斯,时间不早了,你必须马上回酒店拿机票,然会去机场。”
  克鲁斯点头,走了几步,又回来。深深地看着思存,蓝色的眼珠满含感情,白皙瘦长的脸上表情莫测,“摩泽尔,你会和他复合,是不是?”
  思存担忧地看着急救室,“我现在还没想那么多。但是,现在我不能抛下他!”
  克鲁斯突然紧紧拥住思存,然后,在她的额上轻轻落下一吻,“好运。”
  思存做了个挥手的动作,“好运,再见,克鲁斯。”
  克鲁斯走了,急救室外重新归于平静。那扇门门匆匆开合几次,护士进进出出,没有人看思存一眼,没人和她说一句话。
  思存抱紧双肩,靠着墙缓缓滑落在地上。时间仿佛凝固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急救室的门开了。思存冲了过去,看着医生,说不出话来。
  医生摘下口罩,“胃出血已经控制住了,只是病人伴有高烧,所以要好好保养。”
  思存愣怔着,“他的肺不好,只要生病,就容易发烧。”
  医生皱眉,“他着凉、饮食不规律、劳累过度、伤口发炎、喝酒,你这家属当得……”
  思存登时红了脸,想跟医生解释,她不是家属,又觉得不恰当。正在愁肠百转,墨池被推出急救室。他平躺在移动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只露出一张苍白的脸,眼睛紧闭着。他输着液,一个护士高举着药瓶,一群人簇拥着往住院部走。最近是流感高发季节,连二十人间的大观察室都住满了病人,医生说,墨池只能暂时被安置在走廊里。等到病房有人出院,才能安排他入住病房。
  走廊没有暖气,墨池还发着烧。思存央求医生,“能不能立刻给他安排病房?多少钱都没关系。”
  不料医生竟然生气了,“医院是救死扶伤的地方,病人住院也要有先来后到。如果有钱就能搞特殊化,不就成了资本主义了吗?”医生正义凛然的表情,思存不敢把资本主义的护照拿出来了。她把委屈压倒心里,还是尽力恳求医生,“他的肺不好,还在发高烧,走廊这么冷……”
  医生说,“每个病人的病情都很紧急,不然就不会来住院了。”
  走廊里加上了临时病床,墨池被移动到上面,护士把药瓶挂在点滴架上。医生说了几个数字,护士低头做记录。最后,医生嘱咐思存,“现在就要靠你们家属细心护理了,别让他冻着,有什么事情马上找护士。”
  思存点头称是。医生和护士都走了,楼道里只留下他们两个。思存蹲下来,凝视昏睡中的墨池。他睡得并不平静,眉毛轻轻地皱着,好象有很多心事。思存忍不住伸手抚平他的眉头,自语道,“是我不好,没有完成刘秘书交给的任务。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样让人操心……”
  墨池的手动了一下,发出“唔”的一声呓语,好像不同意思存的观点。
  思存轻轻握住他输液的那只手,“好了,是我说错了,你好好休息,可别再出差错了。”
  中午时分,护士在走廊中央大声喊道,“摩泽尔.李!谁是摩泽尔.李?”医院常有外国病人入住,北京的护士见多识广,一点也没觉得外国名字有什么新鲜。
  思存以为是医生找她,连忙跳了起来,她还没有吃午饭,顿觉头昏眼花。踉踉跄跄地跑到护士面前。
  护士打量着她,似乎对中国人起着外国名字感到好奇。思存说,“我是摩泽尔.李。”这是她美国护照上的名字。
  护士指着墙角,“这些是从八达岭饭店送来的,他们说这是你的东西。”
  一个小巧的牛皮旅行箱,一个男用皮包,还有一具假肢。克鲁斯细心,思存知道,这些东西一定是他请酒店的人送来的。
  “谢了。”思存不理会护士讶异的目光,拉着行李、背着背包,扛着假肢,把这些东西统统放在墨池的病床前。她略作思索,皮箱塞进病床下,皮包放在墨池的枕边,假肢,就立在床头。
  墨池还没有醒来。医生说他劳累过度,输的液里含有镇静剂成分。良好的休息有利于他尽快恢复。
  傍晚,到了探视时间。这是住院部最热闹的时候,走廊里人来人往,络绎不绝。走廊的温度却比白天更低了。墨池在睡梦中还在不住地咳嗽,思存怕他着凉,连忙去找住院部主任。无论如何,要给墨池安排到病房。主任也很无奈,没有空余床位,总不能把正在住院的病人赶出去。思存想起李绍棠当年住院时的特殊待遇,问道,“有高干病房和外宾病房吗?”
  主任说,“特殊病房只有特殊人物才能使用,而且需要单位的介绍信。”
  墨池是名副其实的高干子弟,可是——思存知道,他一定不愿意这个时候惊动他的父亲。思存拿出自己的美国护照。
  主任看了,说,“特殊情况特殊对待,我去帮你想想办法。”思存感激得直鞠躬。
  就在这个当口,墨池醒了过来。他一眼就看到了皮包和假肢。病床前空无一人。
  墨池昨晚腿伤发作,疼得不能入睡,便叫服务员帮他买了几罐啤酒。这是他在深圳这几年对付腿疼的独门秘籍。几瓶啤酒下肚,倦意袭来,疼痛就麻木了。他想睡个好觉,明早好有精神去机场送思存。吃公家饭服务员态度并不很好,有点怪他扰人清梦,但还是很快送来了啤酒。墨池喝了一罐,没有睡意,又喝了一罐,心烦意乱。喝完第三罐,倦意是袭来了,腿上的伤口却疼得更甚,根本睡不着。墨池急了,他蒙上被子,强迫自己入睡。夜深人静,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腿部的疼痛。他左腿的伤处被假肢磨破了,右腿也因为运动过度,又酸又胀。好像过了很久,睡意才慢慢袭来。墨池告诉自己,天亮一定要醒,结果天刚蒙蒙亮,他突然觉得胃部抽痛。他把自己蜷成一团,双手死死抵住胃部,突然觉得胸口一窒,喉咙一热,一股鲜血喷了出来。墨池意识模糊,没有为自己担心,只是突然觉得很累,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现在,墨池打量四周的环境。这里是医院,而且是医院的走廊。光线昏暗,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尘埃。现在是黄昏,而不是清晨。
  墨池一惊!思存是下午的飞机!费尽心思,他还是错过了送她!墨池只觉内脏都被揉成了一团,呼吸都感到痛楚!他剧烈地咳嗽,却紧咬着牙关。他闭着眼睛,不想睁开。再次失去思存的世界,让他看都不愿意再看一眼。饶是这样,他眼前依旧尽兴乱冒。突然,一只柔软清凉的小手抚上他的额头。墨池全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睁开眼睛,思存正温柔地看着他。
  “你哪里不舒服?”思存轻声说。
  墨池明显地愣住了,他的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话来。他的心中涌起滔天的喜浪,几乎把他打翻。他定定地看着思存,突然,墨池做出了一个让思存目瞪口呆的动作,他突然拉起被子把自己整个蒙住,雪白的被子剧烈地颤抖着。
  思存不知所措地看着反应过激的墨池,她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哪怕是在他们最如胶似漆的时候,他也总是表现得淡淡的,把最浓的深情敛藏在眼眸中,表现在对她无微不至的呵护下。他从来没有如此失态过。
  “墨池——”她轻声唤他。他的手上还在输液,她不敢碰他。
  被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慢慢平复下来。思存小心地揭开被子,帮他掖在脖颈下。
  墨池的脸色苍白,呼吸有些急促,双目紧闭。他一动也不动,全然不理会思存的呼唤,他换上了另一幅面具,宛若一座冰山。然而他是一座正在融化的冰山,眼角隐约有些水汽。这丝水汽让他的硬朗的脸变得和起来。
  思存的表情也不自觉的变得柔和。她拨了拨他额前的几缕乱发,露出宽阔的前额。她才不相信他是冰山呢,这张脸的主人一贯对她极尽柔情,她活了二十六岁,对爱情的全部体验都是他给的。
  她的心中充满柔情,嘴上却鬼使神差地说,“我让克鲁斯帮我改签了机票,等你好一些,我再回美国去。”
  墨池仍然不肯睁开眼睛。他喉咙剧烈地滑动一下。轻轻地,点了下头。
  一时无话。思存不想让气氛太沉闷,没话找话,“要不要给婧然和温市长打个电话——现在,是温部长?”
  墨池摇头,“不用。”六年没有回家,他不能让父母和妹妹看他到他现在这幅样子。
  思存有些哽咽,“病房都住满了,只能让你住走廊,正在想办法找病房。”
  墨池沙哑地说,“这里挺好。”这些年,他阁楼地下室农民房都住过,对住在什么地方已经没有要求。
  思存试了试他的温度,还是热得烫手。她忍不住教训他,“这么多年,身体不见好不说,还弄出这么一堆新毛病。你是怎么照顾你自己的?”
  墨池睁眼,挑眉毛,忍不住争辩,“我怎么没照顾自己?我现在行走自如,还学会了做饭。”
  “学会做饭还把自己照顾成胃出血?”思存仰着脖子,提高了声调。这一争吵,刚才的尴尬荡然无存。
  墨池叹了口气,他也不愿自己这幅样子让思存操心啊。“这是意外……”
  “我才回来三天,你就意外了两次。我不在的时候意外多少次?”她的脸蛋红红的,一副很有理的样子,就像以前和他斗嘴时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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