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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故事

_13 王浅 (当代)
小田退出去了,思存留在他的身边,关切地问:“刚才那个是什么人?”
墨池刚才跌了一跤,假肢似乎错了位置,使了几次劲,假脚都像被钉在地上一样,不能动弹。他不想让思存知道,冷着脸打发道:“是旧街坊,已经处理完了,你也出去吧。”
思存看到他维持着走路的姿势,左腿却纹丝不动,知道是假肢出了问题,自然地扶住他。墨池一甩手,“不用你管,去工作吧。”
思存抬眼看他,大眼睛里隐隐有泪光。她垂下眼睛,放开墨池,转身就走。
墨池顺势靠在写字台背面,解开假肢,重新穿好。……“发财张”进来之前他在干什么来着?
他在根据下个月的订单做生产计划。他吃了一杯方便面,他想先垫下肚子,下班后带思存去吃猪肚包鸡。这道广式美食,既清淡又滋补,他知道有一家店做得非常地道。思存这些天累得够呛,他想带她滋补一番。思存的归来,让他的生重新有了色彩,其中重要的一个表现就是他对美食又有了追求。
思存刚才的样子,好像挺伤心。墨池检讨自己,他一心不想让思存看到他无助的样子,态度过于蛮横了一点儿。
已经是下班时间了,他连忙赶到思存的办公室。还好,思存还没有走,正把绘图工具分门别类,收到抽屉里。
“晚上我请你吃饭。”墨池说得很恳切,一副负荆请罪的样子。
思存关好抽屉,拎起背包,面无表情,“不用,我刚约了小田一起吃大排档。”
“那么,我在这里等你,吃完送你回家。”墨池坚持。
“不用,我叫的士。”
她一口一个“不用”,墨池满心不悦。不过,当她扶住他的时候,谁让他先说了“不用”呢?
墨池继续好脾气地说:“天越来越热了,我给你买了个空调,晚上派工人给你装好。”
思存继续撒气,“不用,我不怕热。”
墨池的好脾气也快到尽头了,暗自咬牙,压下怒火,“好吧,那你路上小心。”
思存背着牛仔包,袅袅婷婷地走了。经过他窗外的时候,她和小田欢声笑语。墨池忍着气,带电工去思存的公寓,帮她装好空调。他有她公寓的钥匙,却从不擅自上来。这是完全属于思存的空间。调试完毕后,他让电工先走。
只有思存不在的时候,他才敢静静地在这里坐一会儿,感受她的气息。他请了清洁工,每天为她打扫。他为她买了好几个花瓶,特地吩咐清洁工人,每天要为她换上鲜花。那个清洁工非常尽忠职守。现在,桌上有怒放的玫瑰,窗台有香气袭人的百合,卧室里没有花,而是放了一大瓶绿色植物,确保室内的空气时时清新。墨池在电视机旁边发现了一小盆仙人球,圆圆的球身,硬硬的小刺,球顶开着一朵白色的小花。这个,不是他让清洁工买的,那么就一定是思存的杰作了。墨池怜爱地看着那一小盆植物,突然觉得,它可真像思存啊!又坚韧,又纤小,却有着动人心魄的美丽。墨池不自觉地笑了起来,轻轻地碰了碰那朵娇美的小花,一不留神让硬刺给扎了手。墨池的笑意更深了。要是思存知道他把她比做一盆仙人球,肯定又会亮出全身的小刺了吧。看她刚才硬邦邦、冷冰冰地跟他说“不用”。墨池就不信,她真的什么都“不用”?
小坐一会儿,墨池想到还有工作要做,就回到了办公室。他拿了文件,进入他的小隔间,斜靠在床上,立刻投入了工作。他的心情不错,虽然疲累,工作效率却非常高。做完所有工作,看看时间,还不到九点。
墨池决定让自己放松一下,找出一本英文小说,随便翻开一页,就看了进去。他还是很喜欢文学、历史、哲学这些东西,来到深圳以后,却因为忙于工作,无暇顾及。买了几本英文小说,想留在累了的时候看,既是消遣,又强化英文。却没想到中国人看英文书,饶是英文再熟练,也是件很枯燥的事。墨池边看书,边想着思存,想起她傍晚时一口一个“不用”就生气,但想起她赌气的样子又想发笑,不知不觉,竟进入了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墨池被一声雷惊醒。墨池四下看看,想起自己的房间连窗都没有,赶紧起身,跑到外面,狂风已经把办公室的窗户吹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打了过来,突然,一道闪电划过,紧接着,更密集的雷声轰隆隆此起彼伏。墨池心里一沉,这样的雨夜,思存怎么办?
他知道,思存怕雷,也怕雷的,更何况……
墨池拿起屋角的一把大雨伞,推开房门,冲进雨中。风太大了,墨池都撑不稳雨伞。他瞬间就被淋透了,长裤贴在假肢上,几乎不开步了。墨池在雨中站了一会儿,没有计程车,只有几辆货车驶过。墨池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深吸口气,继续向前走去。
雷电交加,墨池想到思存一个人在家就心急如焚,费力地拖动假肢,连跑带滑地往思存的公寓奔。激烈的运动使他的心脏都要蹦出来了,可平时只有十分钟的路却好像远在天涯。暴雨顺着墨池的衣领灌进他的身体,墨池跑得全身出汗,被冷水一激,身体止不住地战抖。顾不了那些,墨池只有一个念头,向前,到思存那里去。
终于远远地看到了公寓的小楼,墨池咬紧牙关,不敢休息片刻。突然,一道黑影从身边闪过,紧接着,一个湿漉漉的人影直扑进他的怀里!
是思存!
思存没有带伞,全身都被淋透了,头发湿答答地贴在苍白的脸上。她抓住墨池的肩膀,瑟瑟地发抖。
思存紧紧地抱着他,贴着他的胸口,剧烈地喘息。她还是以前的毛病,害怕得厉害的时候就说不出话。墨池轻拍着她的后背,大雨不断地从天空中倾斜下来,墨池说:“没事,别怕,我们回家去休息,好不好?”
“我的房间电坏了,水也没了……”思存断断续续地说。她刚和小田吃完大排档,天色有变,赶紧趁着大雨未至赶回家里,没想到家里一片漆黑,所有的电灯全不亮,外面闪电一照,鬼影重重。她吓得缩在床上,风却吹开窗户,冷风灌进房间,呼吁作响。她一分钟也待不下去了,鞋都没来得及穿,光着脚就跑了出来。她只知道往墨池的工厂跑,墨池就是她的保护神,有墨池在的地方,她就是安全的。
墨池搂着她,“别怕,我帮你修灯、修水,有我在,什么事也没有。”
思存还是在瑟瑟地抖着,人却镇定了很多。墨池举步难艰。她双手搀扶着他,雨伞已经用不到了,墨池索性拄在手里。思存的小公寓在四楼,好在有电梯,一进房间,墨池就脱力地靠在墙上,动弹不得。房间里黑漆漆的,果然有些阴森可怖。突然,一道闪电在窗外划过,思存惊跳着扑进墨池的怀里!
“别怕。”墨池握住她的手,喘息着说,“柜子里有个工具箱,里面有手电筒,拿出来,我帮你看看保险丝。”
思存将信将疑地走到柜子旁,果然看到一个黄色的工具箱。她拿出手电筒。墨池突然脱掉衬衫,擦干滴水的上身,然后拉着她来到电表跟前,关闭电闸。
墨池打开电表箱,对思存说:“往里照,再往左一点儿。”思存抱着那根大手电筒,茫然地照着里面。“好了,别动!”墨池说,“果然是保险丝坏了,我帮你换一根。”
他返回客厅,从工具箱里找到电阻丝,思存大跌眼镜,“这个你也会?”她的印象中,墨池是个不折不扣的宝贵书生,高贵儒雅,养尊处优,家里的一切活计,都不需要他插手。墨池笑道:“我告诉过你,工厂里的一切工种我都会,包括电工,也包括修水管。”
思存一心一意地为他照手电筒,雨水儿从她的身上流下来,很快在地上积成一小洼。墨池说:“小心不要让电表箱里进水。”他熟练地换好保险丝,拉开电闸,房间顿时灯为通明。思存如释重负,吓得惨白的脸上终于露出笑容,“墨池,谢谢你。”
她全身都是湿答答的,水还顺着脸庞不断地往下流。墨池又蹒跚着走到水阀前,片刻就修好了水管。“都弄好了,你赶快洗现代战争热水澡,当心感冒。”
思存反而把墨池推到盥洗室门口。“我说我呢,你比我湿得还透。”
墨池转过身,“我不要紧的,你小心感冒……”
思存突然板起脸,“墨池,你要是不想让我难受,就赶快去洗。”墨池上身的背心也湿透了,裤腿紧紧贴在硬邦邦的假肢上。墨池愣了一下,思存已经把他推进盥洗室,又把一所折叠椅塞了进去。她想得真周到,墨池的腿不好,肯定要坐着洗澡。
哗哗的水流声响起来。过了一会儿,水声停了,墨池还没有出来。
思存有些担心,轻轻拍门,“墨池,你怎样?”
半晌,墨池的声音闷闷地传来,“思存,你有大的浴巾吗?”
思存恍然大悟,拍了下自己的脑袋。墨池的衣服全湿透了,洗了澡没有换洗衣服。她暗暗责怪自己粗心,打开衣柜,找到一套崭新的运动装,放在盥洗室的门口。
片刻,墨池换好衣服,慢慢地走出来。
他刚刚洗过热水澡,全身散发着水汽,竟还是有些清凉。思存扶着他坐到沙发上,自己才去梳洗。等她洗好出来,墨池已经穿好假肢,收拾好了工具箱。
外面还在电闪雷鸣,思存却不再害怕,反而觉得小屋里暖意融融。
思存站在墨池身边,用大毛巾擦着头发,墨池突然说:“现在,还对我说不用吗?”
思存一愣,突然恍然大悟,“墨池!是你干的对不对?你下午来装空调,故意弄坏保险丝和水龙头!”
墨池再也绷不住,扑哧笑了。“谁让你说什么都不用。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变成了女超人,什么都不用我帮忙。”
思存突然像一只发怒的小猫,扑到墨池身上,拳头轻轻砸在他身上,“你太坏了!你故意吓我!”
墨池捉住她的双手,认真地看着她,真诚地说:“我只是想让你去找我,对我说你需要我,哪怕是需要我帮你换一根保险丝。我没想到晚上会下雨,我后悔了,所以赶紧跑过来,没想到还是来晚了,让你受了惊吓。”
思存沉浸在他温柔的注视中。她委屈地说:“谁让你先跟我说不用的。”
她还记得下午的那一笔。墨池扳过她的肩膀,笑着说:“那咱们扯平了,行不行?本来今天还想带你去吃好吃的呢,现在全泡汤了。”他两手一摊。
思存跳了起来,“你怎么不早说?光顾得生你的气,我晚上几乎什么也没吃!”
“小田没带你吃大排档?”
“点了一堆,我吃不下,都让小田打包带走了。”
墨池把她按到沙发上,“不怕,我给你露一手。海鲜面,怎么样?”
思存问道:“你还在食堂干过?”她已经不相信有什么活计是他不会的了。
墨池笑而不答。思存又说:“可我这里什么都没有啊!”
墨池径自走到冰箱前,拿出鱼丸、鲜虾、带子、鱿鱼、海带。思存眼睛都直了,墨池会变戏法吗?
墨池拿着材料,蹒跚地走进厨房。他的身影很疲惫,却是兴致勃勃的。思存不忍心扫他的兴致,又心疼他的身体,赶紧跑过去帮他。墨池把她推出来,“你先休息下,一会儿就好。”
思存不动,靠着门框说:“我怎么不知道我这里有这么多好吃的?”
墨池的声音很无奈,“你都没打开冰箱看看?”
思存每天回来都累得半死,洗洗就睡了,哪里打开过冰箱。她故意调侃,“住酒店习惯了,冰箱里的吃的都要钱,所以没有开冰箱的习惯。”
“你是资本家,还怕多花钱?房间里的吃的看到了吗?”墨池会吩咐清洁工人,看到她房间的吃的少了,就立刻买来补充上。她的房间有一个零食筐,装潢了巧克力、饼干、水果、糕点。
思存说:“每天都吃得干干净净。”
墨池笑了,“还行,不傻。”
思存看着墨池把海鲜——解冻,焯水,煮汤。鲜甜的海鲜很快飘了出来,墨池下了面条进去,紧接着,墨池弯腰从橱柜里拿出一个美丽的玻璃碗,随后,关火,盛面。思存看得眼都直了,“真香!”
奶白的汤色,筋道滑爽的面条,上面堆着丰富的鱼丸和海鲜,绿色的海带点缀其中。墨池给她筷子,“尝尝看,趁热才鲜。准备是太仓促,不然用鱼骨熬汤更美味,明天给你做。”
思存尝了一口,大呼好吃,赶紧把碗推给墨池,“你也一起吃啊!”
墨池笑道:“我吃过了,不饿,都是你的。”
思存早就饿了,听他一说,也不推辞,呼噜噜吃个不停。墨池微笑着看着她饕餮,心满意足。一口气吃了个底朝天,思存抚摸着肚子说:“终于吃饱了!”
墨池笑着收拾好碗筷,回来一看,思存靠在沙发上,已经昏昏欲睡。她今天受了惊吓,又淋了雨,现在吃饱喝足,精神一松,倦意就来了。外面还是雷声阵阵,她知道墨池在身边,睡得很安稳。
墨池从房间里拿来毛巾被,刚搭在她的身上,思存就睁开了眼睛。
“真是的,弄醒了你。”墨池懊恼地说。
思存揉揉眼睛,还是打了个哈欠。墨池又说:“醒了也好,去房间睡吧。”
思存面色惊惶,“你要走了吗?”
墨池看看窗外的天色,“放心,等雨停了我再走。”
思存扶着墨池来到卧室。她爬上床,墨池帮她盖好被子,坐在床边看着他。思存往里蹭了蹭,让出单人床的大半边,“墨池,你累了,躺一下吧。”
墨池竟红了脸,嘴唇轻轻战抖着。思存不容分说,拉他躺下,又把大半个被子盖在他身上。墨池的身体绷得紧紧的,动也不敢动。
思存说:“你要脱下假肢放松一下吗?”
墨池说:“不用。”
一时无话,静静地躺了一会儿,思存回味着海鲜面的味道,突然问道:“你是不是还开过饭店?我记得你以前连白糖和胡椒粉都分不清。”
墨池说:“现在也分不太清。”
“可是你做的面这么好吃!”
墨池说:“这是我刚来深圳的时候,房东太太的拿手菜。她的身体不好,很少下厨,偶尔做了一次,我就惦记上了,非要拜她为师。教会我之后,我就离开了那条街,所以我只会做这一道海鲜面。六年来不断精进,就是预备有一天拿来讨好你。”他说得有些大胆了,侧过头深邃的眼睛满含期待地看着思存。
思存僵住。
墨池的眼眸低敛,目光慢慢沉下去,静静地看着思存,那眼神让人心碎。
思存突然说:“中国娃娃什么时候上生产线?”
墨池知道,思存每天都要收到许多来自美国的传真,美国的公司有很多事情等着她回去处理。克鲁斯催她回去的电话也每天都不曾间断,她一直用中国娃娃的事推迟着。中国娃娃上线后,她就没有留下的理由。她不再是他的小妻子,而是大公司董事长,他没有立场挽留她。墨池说:“原材料已经陆续到齐,最快下周就可以开始生产。”
思存轻微地点了点头,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思存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身旁的半边床是空的,墨池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第二十八章 所有的努力付之一炬
墨池收到一份来自上海的邀请函,来自“1987年上海国院家具订货会。”工厂里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但墨池认为,企业若想长斯发展,就要随时与国内外同行保持联系,了解最新动向。他着手准备参加订货会的资料,这两个月工厂业务转型,范转拓展了很多,春节后的图册已经无法满足需要。距离订货会只有半个月时间,墨池决定印制新的产品手册。
傍晚,墨池来到思存的办公室,思存正在埋头画图。墨池说:“现在有三十页的产品手册需要你设计,三天。有问题吗?”
思存查了一下工作计划,蹙眉道:“这几天每天都有图要交到车间。加班设计出三十页,至少要五天。”
最近思存工作非常辛苦,人都瘦了一圈。墨池狠心道:“必须三天出稿,我来设计文字,你负责图,行不行?”
思存叹了口气,“好吧。”
“还有,上海的订货会,你和我一起去。”墨池说。
思存翻着工作日记簿,看着密密麻麻的日程安排,说道:“工厂里有这么多事,我不如留下来处理日常事务。”她不是思之声的员工,甚至墨池都没有发过一次薪水给她,可思之声是墨池的心血,她当成自己的事业一样珍惜着。
墨池道:“工厂里的事我来安排。订货会需要两个人,而且你最近这么累,去上海玩玩也好。”
思存想了一下,点头道:“好吧。”她指着桌上的绘图纸说,“我得继续画稿了,周扒皮。”
墨池扑哧笑出了声。他简直是比周扒皮还周扒皮,思存为他做了这么多工作,他连一分钱工资都没给她发过呢。
第二天清晨,思存刚来到办公室,墨池就来找她,递给她一本手绘的册子。整整三十页,每页的文字已经写好,需要配图的地方也做了标注。
思存惊讶地看着他,“你熬了一个通宵?”
墨池的眼里布满血丝,“这个东西不出来,你的工作就没法展开。下面的工作就交给你了。”
思存心惊肉跳地看着墨池,他的身体并不健康,这样熬一个通宵,他的身体未必吃得消。她接过册子,忙说:“你放心吧,两天后一定准时交付印刷厂。你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去休息,睡觉。”
墨池揉揉额头,“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思存连推带拽把他开到办公室,推进休息间,“什么事情都交给我,你赶快给我睡觉。”
思存立刻开始工作,白天继续做工厂的日常工作,晚上刚泡到资料室,把能用到的照片……先出来,然后,又挂着个相机,到陈列室找样品,拍照,然后请人连夜洗出来,再连夜选片。熬了两天,终于把所有的图片配好,送到墨池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没有人,思存来到休息室的门前,轻轻敲了三下。果然听到墨池压着嗓子道:“请进。”
推开那道简单的房门,思存眼中泪光一闪。逼仄的小房间,最多不超过八平米,除了一张简易的单人床,一个旧写字台,一个藤木书架,再无他物。她想起了宽敞气派的墨家小楼,想起他那宽大的卧室和几乎独属于他一人的大书房。思存的心揪了起来。
房间闷热,墨池正从床上起身,看到思存手里的稿纸,笑意盈盈,“全弄好了?”
思存点头道:“你看一下,可以的话就下厂印刷了。”
墨池简单地翻了翻,就竖起大拇指,“非常好。”
当天,手册样稿送去印刷厂,思存留在那里盯排版,又让印刷厂打包票,四月底一定要送到思之声,就差逼着那个厂长签字画押。
去上海那天,他们没有带行李,却拖了一箱子刚刚印制完成的产品手册。思存不让墨池碰那些东西,他的腿不能负重,若是有个闪失可就不得了了。她请工人把箱子送到机场托运,下了飞机又请人送到会场。
那天有点儿闷,暴雨将来不来的样子。他们早上十点下飞机,十一点就赶到了订货会现场。一进会场,墨池就遇到了很多老朋友。他和很多人握手、寒暄,谈笑风生。思存看得有点儿发愣,墨池创办思之声,不过三年多的时间,却已经在业内很有名气。很多订货商慕名找到他,中午休息之前,他们已经拿到了一张订单。
下午有同行邀请墨池共进晚餐,墨池婉拒了。四点钏订货会一结束,他就带着思存去逛上海。他们走马观花地逛了南京路、外滩,又去了李绍棠曾经任教的大学。上海的大学生比北方大学的更加时髦、有活力,一对对年轻的情侣从她身边经过,青春张扬。历史的悲剧已经属于过去,新的一代正在充满憧憬地迎接属于他们的未来。
思存血管里的血液都充涨了起来,这里是她亲生母亲的家乡,也是她父母相识、相恋的地方。因此她对这个城市,突然产生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情愫。
第二天,墨池的计划是白天参加订货会,晚上就坐飞机回到深圳。想起昨天思存意犹未尽的样子,墨池说:“今天我要拜访几个老朋友,你在上海好好转转,这里也算是你的半个老家。傍晚我在机场等你。”于是,上午思存去了城隍庙、豫园、徐家汇大教堂,下午去了南京路和外滩。到了外滩,她爱上了那里。黄浦江上渡轮的轰鸣,租界时期的老建筑,乌云压顶时就像黑白照片定格的大时代,颇有些磅礴之意。整个下午,她在那一带流连,身着白底兰花旗袍,披着雪白的羊毛披肩,好像沿着长长的时光隧道从旧上海走来的画中女了,也许,她的母亲当年就是这个样子。只是她穿得确实有点儿少了,冷风袭来,不由瑟瑟发抖。看看时间,她招手叫了的士,火速赶到虹桥机场,墨池已经在那里等她。
看来今天的成绩也很不错,墨池神采飞扬。带来的产品手册都发完了,墨池没有行李,手里拿着一份报纸,颇为悠闲地翻着。看到思存,墨池嘴角上扬,很温暖地笑了,“来一次上海都没机会带你出去好好吃一顿。我们在机场餐厅晚饭吧。”
他拉着思存的手,来到一家装修考究的餐厅。墨池点了蟹粉小笼、盐水鸡、熏鱼、炸明虾、炒时蔬,又要了两碗小馄钝。他们都不是很饿,墨池吃完了小馄饨就放下筷子,思存想到机场餐厅菜价不菲,就不忍心浪费,大口地往嘴里填着菜。墨池笑着说:“第样尝尝味道就好。”思存满嘴是菜,含糊着说:“这么贵的菜尝尝味道,不全吃掉都浪费了。”
墨池笑道:“宁可浪费了菜,也不能撑坏了肚子。”
思存还是发扬她的淳朴本质,把那几道小菜吃得底朝天。回到候机大厅,正巧听到机场广播,“各位旅客,很抱歉地通知您,上海飞往深圳的XXX次班机,由于天气原因,推迟起飞时间。具体起飞时间我们将随时向您播报。”中英文重复播了三遍。
他们只好坐下等。刚吃饱饭,思存不免昏昏欲睡。墨池让她靠在自己的肩上,睡得舒服一些。片刻,思存突然全身一震,捂着肚子,匆匆对墨池说:“我去下洗手间。”
墨池笑了,这个小家伙,果然还是吃多了。
片刻,思存回来,面色苍白,愁眉紧锁,双手还是捂着肚子,恹恹地靠在椅子上,闭目不语。墨池吓了一跳,连忙问她怎么了?
思存有气无力地摇头。墨池急道:“是不是拉肚子了?我去给你买止泻药。”
思存摇头,“没拉肚子。”
墨池把她搂进怀里,她小脸冰凉,却是汗津津的。他急坏了,“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带你去机场诊所看医生!”思存把头贴在他的胸口,小声说:“不用看医生,正常现象。”
“难受成这样怎么还是正常现象……”墨池话说一半,突然恍然大悟。原来是思存的红色朋友不期而至。只是,墨池的心又提了起来,以前她这朋友驾到时,没有任何不良反应,甚至照蹦照跳,现在怎么难受得像是丢掉了半条命?
墨池把西装裹在她的身上,又起身去帮她打来一杯开水。思存握着水杯,他握着思存的双手,她的手像冰一样的冷。这可是五月的上海,已经是初夏了!思存的眉毛一直紧蹙着,好像忍爱着巨大的痛苦。墨池说:“你喝一口开水,暖一下。”
思存听话地喝水,肚子暖和了一此,疼痛却不能缓解。她疼得蹲下身去,把自己缩成一团。墨池心里大痛,轻轻把杯子拿开,张开双臂,把思存搂进怀里。
他的怀抱是那样的宽阔、温暖。思存腹痛、腰痛、全身酸软。他依偎在墨池的怀里,感到墨池的大手抚上了她又冷又硬的小腹,沿着肚脐,轻轻地按摩,顿时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靠在墨池的怀里,疼痛一丝丝离她远去,她终于睡着了。墨池温柔地注视着她,眼里是诉不尽的温情和痛楚。他把她搂得更紧些,一动也不动,守护着一生最珍贵的宝贝。
思存睡了快一个钟头,终于被提醒旅客登机的广播叫醒。墨池起身的时候,稍稍停顿了一下。一个小时维持同一个姿势,他也浑身僵硬,左腿的假肢更是丝毫用不上力气。思存扶了他一把,他才站稳。他搂着思存,两人相互扶持着上了飞机。一进入平稳飞行,墨池立刻找空姐要来毛毯、热水、止痛药。他对思存说:“这种药平时不要吃,不过在飞机上体力消耗大,吃了会减少一点儿痛苦。吃完药你会犯困,不要紧,下飞机我会叫醒你。”
思存乖乖地喝水、吃药。然后,靠在椅背上,她抱住墨池的一条胳膊,又把头倚在他的肩膀上,在熟悉的属于他的气息中,沉沉地睡了过去。
回到深圳,墨池一直把思存送回公寓,思存此次反应如此之大,和旅途疲劳也不无关系。此刻在墨池温柔的呵护中,已经感觉好了很多。墨池让她躺下,又给她盖上薄被。突然,他俯下身,轻柔地在她的额前印下一个吻,“你休息吧,我明天再来看你。”
第二天一大早,墨池果然捧了一堆食材,来到思存的公寓。思存还睡得迷迷糊糊的,看着墨池烧开水,泡红粮,又放了很多红枣、当归、生姜。墨池说:“这些都是补血祛寒的,正适合你喝。”思存感动地看着他,觉得他有点儿太紧张了,忙安慰他,“这只是每个月的特殊时期,不是病,你不用担心。”
墨池说:“你以前没有这样的毛病。我昨晚看了书……思存,是不是孩子没有了以后,你就这样了?”每次想到那个没有成形的孩子,墨池的心都会抽痛。
思存掩饰地说:“没有的事,我是到了美国水土不服才这样的。”
墨池不容分说,把泡好的红糖水塞给她,“你这几天就不要去公司了,在家好好休息。”
思存喝了一口,一直暖到了心里。“公司还有很多图要画,晚上,还有广州的孙总要来看货,我若是不在,他又要逼你喝酒。”
墨池说:“不要管这些了,你的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思存还是回到了工厂。深圳有很多广式汤馆,墨池找到老板娘,红着脸说明思存原情况,请人家专门给她煲些滋补养身的汤水送她的办公室。老板娘笑着说第一次见到这么关心老婆的男人,墨池也不解释,只是脸更红了。
他对思存是那么温柔,第餐都恨不得把汤水喂到她的嘴里。看着她吃完,他立刻把碗筷收走,很快传来哗啦啦的水声。他绝不许她碰一点点冷水。
从上海回来的第三天,第一对中式婚礼娃娃下了生产线。车间主任把娃娃送进了墨池的办公室。真正做出来的娃娃比图纸上还要漂亮,男娃娃衣服上的金丝滚边,女娃娃的凤冠霞帔都精细可爱。
墨池看着这对娃娃,心里的情绪突然变得很复杂。这个娃娃是他和思存共同努力的结晶,他希望娃娃早日上市,接受市场的考验,可是,他也知道,婚礼娃娃是思存留在深圳的理由。产品下线了,就到了她离开深圳的日子。因为这个,他曾经希望这批订单延迟交货,但工作不是儿戏,信誉是企业的生命线,儿女私情之外,他更要对思之声的品牌负责,更要保住他的一百多名员工的饭碗。事实上,他对这
一批货的要求比以往更加严格,这次的工艺品将是一个新的尝试,如果布场反应良好,将给思之声带来新的商机。
  墨池计小田拿来一个透明的玻璃纸袋,把婚礼姓姓包好,再系上红色的丝带。他来到思存的办公室,把婚礼娃娃放在她面前。
  思存从图纸上抬起头,既惊异又惊喜。“做出来了?”思存拆开包装,拿出男娃娃,摸了摸那根精巧的喜称,又拿起女娃娃,掀开红色的盖头。思存兴奋得脸都红了,“好漂亮!墨池,这是我们一起设计的娃娃!”
  墨池被她的情绪感染了。他和思存都独立设计过无数产品,但他们共同设计的结晶,这还是第一个。墨池有些激动地说:“这是刚从生产线上下来的第一对,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思存把两个娃娃贴在胸口,突然泪凝于睫。她背过身去,不想让墨池看到她的泪水。怀着同样情绪的墨池又怎能不懂她的心。
  他双手搭上她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怀里。他事先下过一万次决心,思存留下来这么久,已经放弃了太多,克鲁斯每天发来的传真文件几乎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他曾经对着镜子练习过,“思存,回到美国去吧,去过属于你自己的生活。”可说出来的话却无法违背他的内心,他听自己说道:“思存,别走,留下来。”
  思存仰靠在他肩上,眼泪像断了线的沙子一样流下来。她也不想违背自己的内心,“我们要是能像这对娃娃一样永远不分开该多好!”
  墨池无声地拥抱着她。突然,思存拾起头,泪眼婆要地看着墨池,“CCR是我爸爸留下的事业,我不能置他的心血于不顾。墨池,中国娃娃下线了,我必须回到美国去。”
  墨池艰难地点头,“思存,别说了,我懂”
  思存的行李箱又立在公寓的墙角,墨池送她回家时看见了,心像被刀剜一样的疼。
  过了几天,思之声又迎来了一位贵客——香港远东公司的刘总。他和墨池是老朋友了,开门见山说,远东公司拿到了美国一大笔订单。做的是高档红木家具,以明清家具造型为蓝本,还要符合欧洲人的人体工程学标准,说白了,既要好看,又要实用,还必须高档。“老弟,你能不能把这批货做出来?”刘总说。 
  墨池认真研究了英国公司的要求,对材质、工艺、形态的要求都非常高。不过,墨池笑了,他的公司最大的特色就是能做出一般公司做不出来的高档家具。
  刘总相当仗义,给了墨池很高的利润。与此同时,合同里也对交货时间、质量等等做了详细的要求。
  接下来,墨池开始忙碌。他订购了一大批的高档花梨木,增加了相应的设备,还从北京聘请资深红木家具专家作为生产顾问。
  车间机器轰鸣,墨池也跟着夜以继日地忙。顶替陈沁和李志飞的人还没有请到,几乎所有管理运营的事情都要墨池亲力亲为。计小田突然慌慌张张地推门进来,墨池抬起头,“怎么了?”
  小田说:“密斯李被马蜂蛰了!”
  墨池倒抽一口冷气,跳了起来,“在哪里?快带我去。”
  小田领着墨池来到厂区,几个工人围着思存。她坐在烈日下的花坛里,裸露的左臂已经红肿了一大片。有个女工正为她挑出陷进肉里的毒刺。有人说:“快去找墨总。”思存马上阻止他,“不要告诉他。”
  墨池沉着声音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工人们一看墨池来了,赶紧向他汇报情况,思存是给花坛里种花,不知怎么招惹了屋檐下的马蜂窝,好在伤得不重,只被哲了两下。
  两下还不重?墨池皱着眉头。看到女工捏着思存的胳膊找毒针,他又是倒抽一口凉气,这样会加速肿胀!  他一把拉开女工,抓住思存,气呼呼地说:“跟我走。”
  工人们自觉地散开,思存被半拖着弄回办公室。
  外面阳光正烈,一进屋,光线暗下来,思存感到眼前一黑,咚的一下,人已经被墨池按到了沙发上。思存托着肿得像个大红藕一样的胳膊,看着墨池闪进卧室,片刻,拿了个药箱出来。原来他有个像小型行李箱一样的药箱,打开一看,分门别类,品种齐全。墨池从一个铝制小盒里拿出一支小小的镊子,捉过思存的胳膊。一
下,两下,毒刺被夹了出来。思存还不及呼痛,又被拉到水池边,墨池拧开水龙头,拽着她的胳膊哗哗地冲,之后又把她按回沙发上,一连串动作中间连个停顿都没有。思存两眼还在乱冒金星,只见墨池的动作突然放缓。
  他拿出一小盒圆圆的薄荷膏,用棉棒挑起一小块,擦在思存的伤口上。他一手托着思存的胳膊,一只手轻柔而缓慢地擦,棉棒说经之处,一阵清凉的疼痛掠过,竟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墨池把肿胀的地方全部用薄荷膏摸了一遍,还不放开思存。他突然对着那两个红红的针眼轻轻吹气,清清凉凉的微风柔柔地拂过痛处,思存的胳膊好受了许多,心里一松,竟然掉下眼泪来。
  “现在知道哭了,刚才捅马蜂窝怎么那么神勇?”墨池没有好气。
  “我没捅马蜂窝,我在种花,是马蜂自己跑来的。”思存的哭,不是为了手上的伤,而是为了墨池的温柔。
  “好好的种什么花?”墨池不以为然。
  “你这个工厂里,只有灰和绿两种颜色,太单调了。我想给你种一些花,增添一点儿色彩。”灰色的房子,绿色的棕搁、凤尾竹,虽然干净整洁,却十分乏味。
  墨池没有告诉思存,刚买下这块地皮时,厂里也是花团锦簇,后来他让人把花都移走了,因为那姹紫嫣红总让他想起春天的墨家小院,以及家门口的花巷;想起他站在那里等思存,两人一起高高兴兴地回家。后来,他再也等不到思存,也就不想再种花,因为看到那些花会让他没来由地难过。
  他突然低下身去,用手曲起左腿,单膝着地,右腿蹲下,捧起思存的脸蛋,轻轻抹去她腮边的泪水。“还疼不疼?”
  思存眼泪汪汪地点头。墨池决定安慰她一下。他把小田叫来,简单地安排了公司里的事情,推掉了晚上的应酬。没有陈沁和李志飞,小田承担了许多本不属于她的工作。好在这个朴实的姑娘毫无怨言,把墨池交给她的所有工作料理得并井有条。
  墨池让司机带他们去了罗湖附近的新都酒店,那里的丹桂轩,粤式茶点十分正宗,墨池带她吃过一次,她非常喜欢。墨池点了一堆吃的,看着思存吃下去。墨池见她受伤的手臂并无大碍,甚至也还灵活,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地。待到思存吃饱喝足,墨池带她到了一处新开发的楼盘参观。
  “怎么,你要买房子?”思存看着制作精美的沙盘,不禁发问。
  “嗯。你喜欢什么户型?”墨池装作漫不经心。
  思存根本没有看那些沙盘。她看着墨池,“你是该在深圳有一个家了。一个大老板,住得那么简陋,太委屈自己了。”
  墨池还在研究沙盘,“一楼带花园,顶楼带露台,你觉得哪种好?”
  思存说:“一楼吧,方便。”
  墨池摇头,“不好,还是顶楼,露台上面阳光充足,可以养花,还可以喝茶看书。一百零五平米的怎么样?虽然比墨家小楼小得多,但也够住了。等我的事业做得更大点儿,我们就买一套海边别墅,你喜欢X 市还是深圳?”
  思存看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已经举手叫来了售楼小姐。他低声提出了他的要求,希望立刻就交定金。  思存阻止他,“墨池… … ”
  墨池抬起头来,很低的声音说:“我只是想在中国给你留一个家。我不要求你留下来,但是,只要你回来,这里总会有你的一个家。”
  售楼小姐带着墨池去办手续,签订了购房意向书,交了一部分定金,相约剩下的部分下个月中旬一次交齐。。墨池做这一切的时候,思存都是沉默不语。
  一直到墨池送思存回到她的小公寓,思存始终沉默着,司机把车停好。墨池随着思存一起下车,在公寓门口站住。他拉过思存的手,把一盒小小的东西放入思存的手中。思存张开掌心一看,正是那一小盒薄荷膏。墨池说:“晚上冲完凉后再抹上一点儿,若是还觉得疼,就用冰块敷。”
  思存抬眼望着他,正待说话,另一个高大的身影笼住了他们。“摩泽尔。”那人说。
  克鲁斯来了。他是陈沁和李志飞尊贵的客人,他们的第一笔订单合非常顺利。正好CCR 一直在努力拓展中国市场,这次克鲁斯来深圳,就是应陈、李之邀考察项目,准备在深圳投资建厂。
  回中国投资,是李绍棠的遗愿,克鲁斯事先与思存在电话里商量过,思存不置可否。克鲁斯竟然自己就跑到中国来了。一方面是考察项目,另一方面则是带思存回美国。
  克鲁斯站在那里,风尘仆仆的样子。思存说:“走吧,上楼去我给你们煮咖啡。”
  克鲁斯毫不客气,一阵风似的就蹿上去了,思存住四层,墨池上楼慢,思存陪他漫慢走,到了家门口,却没有克鲁斯的踪影。两人面面相觑,楼上传来克鲁斯的声音,“摩泽尔,你住哪一层?”
  墨池和思存忍不住,同时笑了。克鲁斯知道自己闹了笑话,风一样地冲下来,毫不在意地说:“摩泽尔,你又捉弄我。”
  思存开门,把两个男人让进屋。厨房里有虹吸式咖啡壶,和思存惯用的不太一样。墨池就走过去帮她。思存笑道:“你这个典型的中国男人,倒是很会用西方人的东西。”
  “买的时候,店老板教的。”
  思存翻了个白眼。她第一次看到墨池忙家务。他熟练地用酒精灯把水煮沸,看到沸水慢慢回流,与咖啡混合,香气慢慢溢了出来。
  他的动作充满了优雅的美感。思存把克鲁斯丢在客厅里,呆呆地看着他。片刻之后,两杯香浓的咖啡做好了,墨池让思存端到客厅去,“茶几上有奶和糖。”
  “你不要吗?”思存看到他已经开始清洗咖啡壶。
  “我不喜欢喝咖啡。”
  墨池用白色的纱布把咖啡壶擦干净,收好,给自己泡了杯淡淡的热茶。
  克鲁斯关切地来了句中国式的寒暄,“墨先生,你的身体好了吗?”
  墨池沉声道:“我的身体很好,多谢关心。”
  克鲁斯放下一块大石头似的,高兴地说:“那么摩泽尔可以和我回美国喽!”
  “克留斯!”思存不悦地叫道。
  克鲁斯急了,中文不够用,换上英文,长篇大论地对思存说“摩泽尔,难道你不想回美国了吗?那里有你家族的公司,你付出了那么多。你刚被推上董事长的位置时,所有人都反对你开会,还要通宵写作业,你没有放弃;你学业最忙的时候,白天上课,晚上回公司,你也没有放弃;去年,日本那批产品出了安全问题,告上法庭,你依然没有放弃。摩泽尔,你不会为了墨先生放弃美国的事业吧?你父亲的葬礼一结束,你就要回中国,是不是为了他?”
  克鲁斯语速越来越快,思存突然打断他,“克鲁斯,不要说了!”
   她知道墨池的英文听说都很强,克鲁斯说的,他全都听得懂。
  果然,墨池的眼里浮现出痛苦的神色。他错开目光,不去看思存。他不知道思存一个人在美国受了多少苦,她需要他的时候,他一次也没有在她身边。现在,他更不知道该怎么样去疼爱她。
  克鲁斯停了一会儿,突然又说:“摩泽尔,别忘了你是董事长,你要对你的职位负责任,你已经两个月没有出席任何股东大会了,再这样下去,董事局会撤销你的职务!”
  “够了!克鲁斯!”思存再次打断这个冒失的美国佬,“没有人说不和你回去。你不是来考察项目的吗?考察完毕,我肯定和你一起回去。现在,请你闭嘴,好不好?”
  “呃… … ”克鲁斯没想到思存这么痛快就答应和他回去。他想了想,自己可能说得太多了,一口饮尽咖啡,起身道,“那么,我就告辞了。”
  克鲁斯走了,半晌,墨池都没有和思存说话。他的茶都凉了,思存给他换了一杯新的。
  “每一个生活在美国的中国人都会面临很多困难。墨池,那没什么的。”
  墨池的目光跳动了一下,看着思存,她的脸蛋白哲,目光中透出一种他没有见过的坚定。
  墨池情不自禁,捧起思存的小脸,注视着她,然后,侧过头,小心翼冀地用嘴唇触碰她的唇。思存只微微震动了一下,就开始迎合他。他舍不得吻得太深,只是轻轻地吸吮她的味道,唇瓣相碰,绵绵密密,无休无止。
  蓦地,墨池揽过思存的脖颈,亲吻如密集的雨点一样印在思存的脸上。思存环绕着他的脖子,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滚而落。墨池追随那泪水,轻柔地吸吮,然后,他再吸吮她的舌头的时候,他尝到了苦涩。
  墨池一点也没有放开思存的意思。他一直在吻她,一直在吻,似乎打算永不停歇,墨池的亲吻有一种桑甚般的清甜,思存贪恋那滋昧,牢牢地抓着他的脊背,几乎要把自己融进他的胸膛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墨池放开思存。他的脸色苍白。他还是舍不得她,又在她唇上印下一吻,才轻轻地说:“思存,和克鲁斯回美国吧,哪里才是属于你的生活。”
  不等思存回答,墨池猛地转过身,朝门外走去。他走得太快,一个踉跄差点儿跌倒。思存冲上去想扶住他,墨池已经一闪身,出来门。
  连续一周,墨池没有看到思存。他把自己投入到无休止的工作中去,不再想关于思存的一个字。从泰国购进的高档花梨木也千里迢迢地运到工厂。车间生产出了第一个样品,墨池竟和老工人一起打磨、擦蜡、擦漆。样品得到了刘总的首肯,更多产品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来。
  晚上,工人加班加点地生产,墨池也开始在办公室处理各种行政事务,连会计小田都陪着他加班。
  第七天,墨池接到克鲁斯的电话。这几天克鲁斯和思 存都在不同的工厂考察,洽谈合作事宜。思之声也是他们考察计划中的一站。于是,这天下午,墨池带着他们参观了忙碌的工厂,克鲁斯给墨池讲解了他们的投资计划。思之声是他们考察的最后一站了,以后的几天,他们还将去广州、汕头、上海等地考察。
  晚上,墨池在工厂东头的一家酒店设宴款待他们。克鲁斯对美食的热情依然如昔,思存和他坐在一边,胃口一般,每样都是浅尝即止。墨池慢慢暖着乌龙茶,三个人各怀心思,一时无言。
  突然,门口传来阵阵骚动,几个服务员跑了出去,紧接着,又有食客兴冲冲地往外跑。墨池心里突然一空,一种难以言说的心慌在胸中弥漫开来。他猛地站起来,推开椅子就往外走,思存吃了一惊,跟在后面。克鲁斯第三个站起来,被服务员拦住,“先生,请您埋单。”
  一出餐厅门口,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墨池往西一看,半边天空火光冲天,黑色的浓烟向上升腾,遮住了满天星斗。是思之声!墨池赶紧向工厂走去。思存也意识到了什么,搀住墨池的胳膊,跟他一起往思之声狂奔。  整个厂区弥漫在浓烟之中,红色的火苗穿透厂房,直往上冲。工人们陆续撤了出来,墨池冲到他们中间,找到车间主任,“清点人数,看看还有没有人没出来!”火声毕剥,墨池在他耳边嚷道。
  “有一部分工人在抢救重要设备!' ’车间主任大声喊道。
  浓烟熏得墨池连连咳嗽,“还抢救什么设备,给我救人!救人!”墨池吼完,一头冲进了火场。思存伸手拉他,被他带得一个踉跄。墨池回升,指着远处的空地说,“你到那边安全的地方去,快去!”
  那边有几个女工吓得直哭,全身筛糠似的抖,思存果断地来到她们身边,挨个安抚。
  墨池来到生产车间,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墨池猛地一个趣趋,差点儿摔倒。大量的木材、油漆产生了浓烈的烟雾和刺鼻的味道,墨池胸口猛地一缩,被刺激得大声咳嗽!大车间主任跑到他的跟前,“老板,您赶快出去,这里我来处理!”
  墨池大声说:“赶快组织工人出去,一个人也不许留下!”
  大火呼呼生风,车间深处隐约看到几个忙碌搬东西的身影。车间主任高声说:“新进的那批设备很值钱,我们正在抢救!”
  “胡闹!”墨池喝道。他躲过一团又一团的烈火,疾步来到工人身边,扔下他们手里的设备,要求他们立刻撤出!
  “都给我出去!一个也不许留下!”墨池大声吼道。
  工人在墨池和车间主任的带领下鱼贯而出,顺利离开车间。所有人集齐在空地上,墨池弯着腰,假肢僵硬地撑着,剧烈地咳嗽,好像要把肺都咳出来一样。正在安抚女工的思存连忙跑到他的身边,搀扶着他的胳膊。
  墨池好久才缓过一口气,问道: “清点人数,人都出来了没?”
  车间主任说:“加班的一共三十八名工人和一个厨师,全部出来了。”
  墨池松了口气,突然想到今天是发薪日,小田不放心那么多现金放在办公室,说要等加班的工人下班给他们发完工资再回家。墨池的心猛地一沉,问思存:“小田出来了吗?”
  思存说:“没有看到小田。”
  墨池马上朝财务室走去,他的脚步颠簸得厉害。思存拉住了他,“墨池,火越来越大,你不能进去了!”
  墨池大力地甩开她。他从没有对她那么粗暴过,思存摔倒在地,“我的员工还在里面!”他头也不回地冲回厂区。
  浓烟模糊了双眼,墨池凭着感觉找到财务室。一股热浪将他冲得一个趔趄,热气炙烤得皮肤生疼!墨池屏住呼吸,一头冲了进去。火光中,小田把一杯白水倒在装满钞票的书包里,她又奔到保险柜旁边,保险柜被火炙得烫手,一接触到把手,小田被烫得一声尖叫。
  墨池胸口闷得说不出话来,拉着小田就往外走。小田去抓那包钱,墨池阻止了她。“快出去!”墨池拼命叫道,发出的声音却像喉咙里塞了棉花一样,嘶哑无力。小田还在看着那个保险柜,“很多合同在里面!”
  “快出去!”墨池一个踉跄,扑在桌上。他已经没有力气了,小田送个丫头还在想着保护集体财产!
  一个娇小的身影闪进财务室,墨池肝胆俱裂,进来的人竟是思存!
  思存准确地找到墨池,扶起他,“你怎么样?”
  火势越来越大,人仿佛置身在炼狱中,全身的皮肤都在炙痛,吸进肺里的不再是空气,而是毒烟!墨池快速脱下西装外套,使尽全身的力气,抱起桌上的水瓶,把水全部倒在上面。西装很快被浸透,墨池把湿衣塞进思存怀里,往外推她,“带着小田,你们快走!”
  “不行!我们走了你怎么办?”思存抱住墨池的胳膊,眼泪都出来了。
  “你带她走,我自己能出去… … ”肺里的空气已经耗尽了,假肢似乎绊住了桌子,墨池拼命使力,却不能带动它。他已经说不出话来,眼神死死地盯着门口。
  思存把湿衣给小田披上,让她自己跑。小田的注意力从公共财物转移到大火上来,才知道自己面临的是怎样的险境。这个年轻的姑娘竟然双腿一软,坐在了地上。
  墨池说:“扶起她,快走!”
  思存拉着墨池,“不行,你和我们一起走!”
  墨池突然正过身子,一双眼睛锐利地看着思存,郑重地说:“思存,我请求你带小田出去。她是我的员工,我要确保我的每个员工安然无恙!”
  墨池深深地看着思存,目光中包含着信任和托付。思存突然感到,自己此时是墨池唯一能够依赖的人。她突然攀住墨池的脖子,在他的唇上留下一个吻,“你也要活着出去!”
  墨池郑重地点头。
  思存一咬牙,瞅准门口,拉起小田向外冲去。
  墨池用最后的力气脱下衬衣,沾了桌上不多的水迹,用衬衫捂住口鼻。他感觉到假肢在熔化,身体没有一点儿力气,甚至,他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了。他听到了房梁断裂的声音,感到大火将他团团包围。思存的身影已经,他们大约是安全了吧。轰隆一声,房子倒了下来,墨池什么也不知道了。
二十九章  让我们一起走进春天
  那一天,思之声工艺品加工厂的大火映红了整个工业园区。
  那一天,很多深圳人都说,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火。满工厂的木制品成了大火蔓延的媒介,大火烤得天空都热了。
  那一天,思之声工厂全体员工组织自救,创下了无一员工伤亡的奇迹。那是思存最不愿意回忆的一天… …
  当她使出吃奶的力气,把已经吓得瘫软的会计小田拖到安全区域时,等待在一旁的医护人员冲了过来,她和小田一起被拉上了救护车。旋即,她又挣脱所有人,义无反顾地跳下车。她的墨池还在大火里!
  克鲁斯从背后抱住了她,“摩泽尔,房子快塌了,你不能再进去!”
  思存更加拼命地挣脱,声嘶力竭,“墨池还在里面,我要进去!”
  “摩泽尔,你冷静点儿,消防员会救他的!”
  与此同时,巨大的房屋倒塌声掩盖了一切。思存看到,就在刚刚,她和小田逃生的办公室已经夷为平地。
  克鲁斯惊恐万状地看着思存,生怕她支持不住。思存只是晃了晃,没有崩溃,也没有昏倒。她看到消防官兵拿着水枪冲进现场。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冲到他们身边,大声说:“里面还有人!我知道里面还有人!”消防官兵在她的带领下火速扒开废墟,从瓦砾中找到了毫无声息的墨池。
  被搜救到时墨池趴在地上,口鼻掩着微微潮湿的白衬衫。他已经没有呼吸,心跳也十分微弱。抬上救护车,医生立刻为他实施人工呼吸,同时救护车风驰电掣地向医院驶去。思存始终握着墨池的手,他的手是炙热的,那是被烈火烤过的温度,却感觉不到他的生命力。
  到了医院,墨池被火速推进抢救室。思存这才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一下子瘫软在地上。
  抢救室的门开开合合,有护士跑进跑出,几十分钟后,又有一队医生,在护士的引导下进入手术室。一切都那么安静,没有人说话,就好像无声电影一样没有声息。
  克鲁斯打破了平静,“已经从广州请来了呼吸科专家,各路专家在给他会诊。”
  思存摇头,不让他再说下去。她不管什么人在抢救墨池,她只要墨池活下去。他是她的生命支柱,是她在美国那么多孤独日子里唯一的信念,是她十六岁就深爱的男人。她还有那么多的话没有对他说。思存突然跪在地上,双手交握,一心一意确尚墨池祈祷。
  很快,思存得到了一纸病危通知书。医生说了很多,她只听懂了几个词,“一度停止呼吸、气管切开、肺水肿、创面侵袭性感染… … ”思存只说了一句话:“一定要救活他。”
  她只要他活着。不管他变成了什么样子,她都要他活着。
  天亮的时候,手术室的门终于开了。墨池被送入了重症加护病房。医生说,情况十分不乐观,病人肺部损伤严重,进行了气管插管治疗,但还不能自主呼吸。同时,由于他在被救时已经有数分钟停止呼吸,有可能已经损伤了心脏和大脑。医生看着思存,凝重地说:“你要随时做好心理准备。”
  克鲁斯都听明白了医生说的是什么“心理准备”。他牢牢抓住思存,生怕她伤心过度晕过去。其实思存的脊背一直挺得很直。她不许自己倒下去,“我要去看看他。”
  医生说:“不行,病人现在非常虚弱,一点儿感染可能都会要了他的命。”
  思存说:“我只进去五分钟。我有很重要的话要对他说,说完我就出来。”她目光坚定,不容置疑。医生甚至认为,如果病人只有发生奇迹才能活下来,那么这个奇迹只能是眼前这个年轻女子创造的。他请护士带思存去换衣服,片刻,全身武装的思存被带进了ICU 重症加护病房。
  思存果然只停留了五分钟。她出来后,给婧然的单位打了个电话。在听筒里听到婧然的声音,思存恍如隔世。她说:“婧然,墨池受了点儿伤,没有危险,不过你最好来深圳一下。”
  婧然当天晚上就赶来了。她冰雪聪明,已经想到哥哥肯定是出了大事!但她没有想到这样严重,墨池不但生命垂危,而且六年的心血也付之一炬。
  思存迎上去,紧紧地拥抱她,“婧然,别怕,我们陪墨池一起挺过这一关。”
  婧然的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 “嫂子,我哥这些年太苦了… … ”
  “我知道… … ”思存也哽咽了。从昨晚墨池入院到现在,她都表现得冷静坚强,中午还特地让克鲁斯给她买饭回来吃。她要保持体力,眼前是一场硬仗。只有见到了婧然,她才真正哭出声来,“放心吧,我会有着他好起来,我再也不会离开他,永远不离开。”
  这也是在一个清晨,她在墨池的病床边,许给墨池的承诺。
  婧然从随身的背包里拿出一个很大的纸包,四四方方的,用报纸包裂着。婧然说:“思存,你相信母子连心吗?我跟妈妈说有急事要去深圳,妈妈立刻就怔住了。她一直就知道哥哥早晚会出事,却不敢问。她只说,如果哥哥有了新的女朋友,就不要给他看这包东西,如果他还是孤身一人,就把这个给他。现在,我把它交给你,等哥哥醒来,你一定要转交给他。”
  思存打开包裹,愣住了,里面是她写给墨池的信。
  婧然的眼泪下来了,“嫂子,你别怪妈妈。她这一生最在乎的人就是哥哥。她以为你会一去不回,所以私自扣下了你的信。她只是想让哥哥尽快开始新的生活。可是,六年了,哥哥始终不肯接受任何女孩子,妈妈急了,她宁愿哥哥用余生的时间去找你,也不愿意他一辈子孤单地思念你… … ”
  思存摸着那些信,泪眼盈盈.“我知道,我不怪她。墨池醒来后,我要给他看这些信,让他知道,这些年我没有忘记他,我一直在给他写信,我一直想和他在一起。”
  克鲁斯站在一旁,似懂非懂地听着两个年轻女子的对话。他知道,思存是不会和他继续做投资考察
也不会回美国了。他一个人踏上了返回美国的班机。
  墨池在重症加护病房躺了五天,终于恢复了自主呼吸,只是他呼吸得十分辛苦,使劲地吸气,胸口像装了风箱一样嘶响,再慢慢吐出一口气,每一次都艰难无比。
他还是没有醒来,医生说他停止呼吸的那几分钟,导致他的脑部缺氧,情况非常不乐观。如果他不能尽快醒来,他的身体很难撑过以后的治疗。
  护士把一根长长的胶管塞进墨池的鼻孔,经由口腔通过食管,直达胃部。思存知道,墨池长时间昏迷,必须通过鼻管进食。胶管通过的时候,昏迷中的墨池被刺激得连连咳嗽,思存握着他的手,请求护士,“轻点儿吧。”
  护士反而加大了力度,“轻能插进去吗?”
  墨池又无意识地咳了几声。思存含泪摩擎着他的脸,“好墨池,很难受是不是?你要快点儿醒过来,咱们自己吃东曲,不插这个难受的管子。”
  护士插好管子,拿过一根很粗的针管,抽了半管热牛奶,顺着胶管注射。墨池又难受地哼了一声。思存接过针管,小声说:“我来吧。”  护士狐疑地看着思存,“你会吗?”
  思存说:“我学过护理。”她用手握住注射器,有点儿烫。于是她把牛奶稍微晾了一会儿,然后,极其缓慢地推进胶管。每推进几个刻度,都会看一下墨池的反应,见他表情平静,才会继续推进。她的神情专注而小心,就像照顾一个婴儿。护士不以为然地说:“没有必要那么精细,他没有感觉的。”
  思存认真地注视着针管’“他有感觉’我相信’他什么都知道,他很快就会醒来的。”
  护士看着思存把半管温最后小心地将胶管末端反折牛奶慢慢注射进鼻饲管,又注入了一点点温水清洗胶管,用消毒纱布包好,扎紧。护士说:“看不出,你还真挺在行。”
  思存自己动手清洗注射器。在美国的时候,李绍棠有一段时间不能进食,家里请了护士和营养师,但是鼻饲、扎针这些事情都是思存亲力亲为,她为此特别进修了护士课程,还拿到了专业护士执业资格。
  护士把剩下的牛奶倒入保温瓶,“每四小时一次,一次二百二十毫升。”
  思存收拾好东西,又坐在了墨池的身边,温柔地看着他。他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两颊深深地凹陷下去,连嘴唇都变薄了。思存想到在火场里给他的最后一吻,他答应她一定会活下去。思存坚信他做得到。
  思存把她的那些信放在墨池的枕边,在他耳边呢喃,“墨池,我给你写的那些信,都送到你家了,只是因为意外,所以你没有看到。你醒来,看看我给你写的那些信啊,看看我也是一如既往地爱着你的啊!你必须醒来,你得给我平反。”
  婧然守到第七天。单位一个又一个电话催她回去,陈爱华也打来电话,旁敲侧击地问她墨池的情况。她不敢把墨池受伤的消息告诉父母,他们已经是老人,未必承受得起这样的打击。如果墨池能够康复,何苦让他们担惊受怕。若是墨池有个三长两短,也是长痛不如短痛,到那时再告诉他们也不迟。
  婧然含糊地说哥哥一切都好,只是工作非常忙,天南地北地出差。放下电话,她知道,她必须回北京去了。思存没有送她到机场, 她们在墨池病房门外拥抱,告别。思存故作轻松地说:“等墨池好了,我和他一起去北京看你。你得让小宝宝管我叫舅妈。”
  婧然眼里闪着泪光, “嫂子,你真的不回美国去了?你真的决定留在哥母身边?”
  思存微笑看点头,满含柔情地回头有墨池,“我不想再拧着自己的心意过活。我爱墨池,他也爱我。这足够我留卜来了。”
  婧然突然泪流满面地奔回墨池的身边,哭着喊:“哥哥,你听到了吗?嫂子她说爱你,永远不再离开你呀!”
  思存微笑着扶起她的小姑,笑着把她送出门。她的笑容那么明朗,让每一个知道她故事的人都坚信,墨池会在她的呼唤声中醒来,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
  第十天,会计小田送给思存一个巨大的铁皮箱。小田说:“这是我们清理火灾现场的时候,从墨总的休息间里找到的。多亏是个铁皮箱子,竟然完整地保留下来了。”
  思存狐疑地打开铁皮箱,里面竟是满满一箱子的信,比她写给他的多很多倍,密密匝匝地塞在里面。
  无数个信封,有的薄,有的厚,有的是牛皮纸的,有的是白色航空信封。牛皮纸信封上面空无一字,
航空信封上却是李绍棠在纽约的地址。信是被邮寄出去过的,但又被退了回来。上面扣着英文的印章:
查无此人。
  当年思存到了纽约不久就转去了旧金山。邮差找不到她,又把信退了回来。
  思存热泪长流。墨池从没告诉过她,他给她写了这么多信。牛皮纸信封里的信,是他到深圳以后写的,他知道这些信投寄无望,也就放弃了邮寄,只成了记录他思念的工具。他一定没有想过思存会看到这些信,因此写得十分直白。
  甚至,思存从美国回来后,他还在继续写信。他在信里表达了他的思念和惊喜,但他不敢告诉她这些情绪。近乡情怯,近情,情也怯。他顾虑得太多了,怕她拒绝,他无法承受再一次的分别,怕她为难,他不愿让她做最艰难的选择。他只把自己的矛盾写在信里,那些他认为她永远都看不到的信里。
  思存读着那些信,一次又一次地泪流满面。墨池每一封信都说会等她,可此时,他似乎是等累了,静静地躺在那里,生命力一点一点地流失,任她如何呼唤肯回应。
  思存急了,对他喊道:墨池,你不能这样说了不算。你说了等我一辈子,那是我的一辈子,我还在这里,你不许说话不算话!”
  “你不能留下我一个人……”
  说得重了,她又心疼,握起他的手,在自己的脸上蹭着,温柔地哄他,“好墨池,现在换我照顾你一辈子。这是我向刘秘书保证过的― 其实我才不在乎刘秘书,我在乎的是你,因为,你是我最爱的人。但是,你要醒来,让我对你说我有多爱你。”
她又给他讲他们年少时的模事。“还记不记得,那年我参加舞会,被学校停课,我们去偷玉米被人发现后还是我回去救的你。你看看,从小你就比我笨,还老说是笨蛋。”思存说着,眼眶开始泛红,“不过,要不是你辅导我功课,我还真考不上大学来了,更别提哥伦比亚大学了,说不定现在还在美国刷盘子呢。”
  床上的墨池没有反应。
  思存突然泪流满面,“你不能这样对我!你把我弄到美国去就不提了,我现在回来了,我想尽一切借口推迟回美国的时间,就是想和你在一起,你就不能多求我两次吗?当年你连婚都没跟我求,现在求我留下嫁给你不行吗?你不能这么一动不动地躺着不理我,欺负我… … ”
  思存哭得说不下去,她抓住墨池的一只手。那只手上布满淤血、青斑。他每天要输液,双手都无处下针,护士只好把针扎在他唯一的一只脚上。护士说,如果这只脚也不能扎了,就只能扎头皮。思存握着那只伤痕累累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她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流,晶莹的泪珠淌过墨池的指尖,滑落下去。
  突然,墨池的指尖一动,虽然轻轻的,但思存能明显感到那只手在动。他早已不用拐杖,手上的硬跃像生了根似的,始终不曾退去。她最喜欢这双布满硬跃的手,轻柔、温存地抚摸她的脸,好像一直疼她到了心里去。
  思存屏住呼吸。是的,墨池的指尖再次划过她的脸,缓慢地帮她拭去一滴泪珠。思存扑到墨池的身边,睁大眼睛看着他的脸,“墨池,你听得到我说话了,是不是?你醒了,是不是?”
  良久,思存看到墨池的眼皮动了一下。他几乎无力睁开眼睛,但,他确实是醒了!
  墨池昏迷了二十天,终于苏醒。医生说,这是个奇迹。但他的肺部受伤太重,还是要时时小心。
  苏醒后的墨池,睡眠变得非常不好,好像那二十天把他的觉都睡光了一样。他整夜整夜地失眠,恢复了进食,人却更加瘦了。
  鼻饲的胶管磨破了他的喉咙,他还不怎么能说话。每大,思存守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柔声哄劝他多睡一会儿。工厂里的员工都来看他,被思存挡在门外。他需要的是安静,休息,她不想让他劳神。工人们都非常理解,只在门口偷偷地看他几眼。
  几天后,墨池却迎来了一个他无法回避的客人——香港远东公司的刘总。
  那时思存去了医生办公室,刘总推门进来,抱着一大束鲜花,正在床上假寐的墨池连忙要起身。努力了两次,竟没有成功。刘总连忙把花放在桌子上,扶住他,让他躺好。
  “我知道,你现在最不想见的人就是我了。”刘总干笑。
  墨池憔悴地笑了,轻微地摇了摇头。刘总的来意,他已经明白了八九分。刘总拿出一份文件,“这批货没能按合同要求交货,美国方面要求双倍的违约罚款。老弟,我要找你商量一下。”
  其实刘总说得已经很客气了,墨池和他也有协议,如果不能按时交货,也是赔付给刘总双倍的违约款。这批产品的总价是一百万,双倍赔付,就是两百万。为了生产这批货,墨池几乎动用了全部资金购买原材料,加上同时生产的另外两笔订单,他需要赔付的总额是将近三百万。
  墨池从来没有问思存,工厂怎么样了。那天他就是在现场倒下,他知道那样的大火,无员工伤亡已经是奇迹,厂里的任何设备,都不可能抢救出来。他身无分文,却背负了三百万的债务!苏醒后的这些天,他反复思考的两个问题,其中之一就是他的工厂该怎么办。
  “老弟,二百万不是小数目。哥哥我也只是个小贸易公司… … ”
  墨池点头,“我知道… … 咳咳… … 我不会叫你… … 为难。”他呼吸开始急促,剧烈地咳嗽着。
  “墨池,我愧对你……要不是我把这个订单交给你,你的损失也不会这么惨重。”刘总的眼睛开始泛红。
  墨池摇头。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说不出话来。
  思存和医生一起进来,看到刘总思存不客气地叫道:“你是谁?来做什么?”
   墨池抬手叫她:“思存… … ”
  思存迅速跑到他身边,拉住他的手。她发现墨池比刚才还要苍白些,又警觉起来,再次问刘总:“你是谁?”
  墨池说:“他是香港远东… 刘总… … ”
  这个名字思存是听说过的,她变了脸色。“你对墨池说了什么?”
  刘总汕汕地站起来,告辞。墨池说:“给我……一个月……我赔… … ”
  思存把手掌贴在墨池的心口,他的心跳紊乱,呼吸困难,好像忍受着极大的痛苦。思存连忙按铃找来护士
。小护士皱着眉给墨池吸氧,责怪思存道:“病人不能受刺激,这要是一口气没上来,找谁负责呢?”
  墨池用力地呼吸,艰难地说:“不是她… …”
  思存握住他的手,阻止他说下去。吸过氧,墨池的呼吸渐渐平稳。
  思存轻声说:“以后不管是刘总还是张总,都让他们找我谈吧。标现在要紧的是养好身体。”
  墨池微微摇头,墨池扯出一丝微笑,“帮我叫来小田……”
  小田来了,进门就扑在墨池身上大哭,叫道“墨总,恩人… … ”思存从背后扶住她,“不哭,墨总不希望看到你这个样子。”
  小田流着泪,跪在墨池的面前,“都是为了我… … ”
  思存连拉带扯地把她扶起来,墨池半支起身子,郑重地说: “小田,拜托你一件事……公司清算……咳咳
……”他呼吸越来越紧,断断续续地把工作交代给小田。
  小田一脸神圣。公司清算,对于初出茅庐的会计小田来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可此时墨池能够拜托的人只有她。小田大义凛然地点头,“墨总放心,我一定完成您交给我的工作。”
  墨池最后一丝力气用尽了,无力地靠回床上,点头。
  三天后,小田顶着两个黑眼圈,拿着一个小本本来到墨池的病房。
  思存正在喂墨池喝水,看到小田,忙对墨池说:“你休息一下,我和小田出去说。”
  墨池摇头,“公司的事,小田应该和我说。”
  思存柔声说:“公司的事情,我来处理,好不好?”
  墨池大力地喘息,摇头,“这件事,你处理不了。”他问小田,“账目都算清楚了?”
  小田诚惶诚恐地点头。墨池说:“说说吧。”
  思存还要阻止小田,墨池突然说:“思存,这是我个人的事情。你出去一下。”
  思存急了墨池摇头,大声说:“思之声我没付出过劳动吗?怎么就成了你个人的事情?”
  “公司已经倒闭了,你付出的劳动也白费了。思存,我感到很抱歉。”
  “怎么会白费?”思存说, “公司的信誉还在,怎么就会倒闭了呢?厂房塌了盖厂房,原料烧了买原料。墨池,只要你好好的,公司就有希望啊!”
  墨池叹了口气,不再理会她,对小田说: “念吧。”
  小田对着小本,念出一组组数字。
  公司厂房、设备全部烧毁,直接经济损失三十万元。
  所有正在生产的产品全部烧毁,产品原材料加上需要赔付的违约款共计二百八十七万元。
  公司地皮价值十万元,但被烧成那个样子,有价无市一,无人问津。
  墨池闭着眼睛,顽长的身子完全裹在薄被中,平静地听完这一组数字,又问:“工人的工资呢?”
  小田又哭了,“总共欠三十九名工人工资,共计两万六千元。墨总,工资大家都说不要了。”她没有说她自己的。那天她为了保护公款留在办公室,是墨池和思存强行把她拖了出去,救她一命,可那笔钱却在大火中化为了灰烬。
  “我的个人账户… … ”墨池继续问。
  “还有五万六千三百九十五元。另外,您在蓝湖花园交的五千元买房定金,我找他们交涉过,说明了情况,他们同意退还三千块。”小田是个尽忠职守的好员工。
  “用我的钱… … 给员工发工资… … 剩下的钱,做遣散费。”墨池一字一句地交代,“最后,给我剩下一千元。”
  “不,墨总,我们不要钱,也不走,我们跟着您… … ”这些天,思之声的员工除了来医院悄悄地看墨池一眼,就是聚集在工厂附近讨论思之声的未来。他们不想离开这里,老板在最危难的时刻,惦记的不是个人的财产,而是员工的安全。当日他在现场反复地喊着,“都离开这里,一个都不许留下。”这样的老板,他们想跟着他干,跟一辈子。
  墨池的呼吸又开始费力,他板起脸,故作威严,“小田,你不听我的吗?”
  “不是,老板,这钱您要留着看病… … ”小田恨死自己了,如果不是因为他,老板不会伤得这么严重,一切就会有办法。
  “听话… … 发工资… … 遣散… … ”墨池断断续续地说。
  小田哭得瘫倒下去。思存叫来护士照顾墨池,赶紧把哭泣不止的小田送到医院门口,招来的士,请司机把她安全送回家。
  回到病房,墨池怔怔地看着天花板,对思存说:“这样的公司,你还说它有希望吗?”
  “有!”思存大声说,“违约金的事,我给克鲁斯打了电话,让他筹钱,先过了这关再说。等你好了,我们就建新的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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