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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情

_6 千岁忧 (当代)
  忽又狐疑起来,自见到召召起,她便不肯主动说一个字,这会儿为何开了口,而且她比自己镇静多了,一点也不曾胆怯,她到底是什么人?
  面纱下的召召似是冲她笑了笑,又道:“小姑娘,别怕,等你再长大些,就会明白,死人永远没有活人可怕。”
  她这是在安抚自己嘛?阮梦华不能确定,点了点头道:“这话象是有些道理。”
  何止是有些道理,简直是大有深意。她自问待鸣玉与沉玉不错,十几年相伴,总要有些感情,可她们无一人真心待她,尤其是沉玉,一向大大咧咧,没想到竟有那么深的心机。还有那个在子夜宫对幼年的她下手的人,那是她今生的噩梦……啊哟!她突然醒过神来:“你说谁小姑娘?”
  她赶紧左右看看,好在周围的人都关注着官兵的打捞结果,没有人在意她们。
  “说你呐,明明是个娇滴滴的女儿家,偏学人男扮女装,啧,好好的模样当然要打扮得漂漂亮亮才对。”
  一定是云澜告诉她的,阮梦华理了理自己的衣裳,努力更自然些,轻哼道:“看召召姑娘打扮得这么光鲜,一定长得极美了。”
  谁知召召一点也不自谦,微微点头道:“还不错。”
  她可真敢说,阮梦华不屑地转头去看别处,抬头目光寻到云澜和香眉山、柳君彦三人均是一脸肃然,心中有些不安。才准备离开香家商队就出了这么大的事,不知还会不会有更可怕的事。
  召召突然又道:“你是云公子的小情人?”
  小情人?恰似一道惊雷响在阮梦华耳边,她着恼喝道:“住口!你胡说些什么?”
  “不是便不是,小姑娘凶什么?”召召并不在意,又道:“如若不是,你为何只把眼光放在他身上?呀,我忘了,刚刚那位香二公子叫了你出去说话,还送了你一样东西,难道他才是你的意中人?”
  “你……”阮梦华无言以对,她才没有把眼光放在云澜身上!虽然他一路追来,可只是为了给她治病啊!不管他能不能找到办法救自己,总是一片心意。对于这种心意,她没必要回应。
  却听召召接着又道:“我竟忘了还有位柳公子,小姑娘,给你个忠告,男人一个便够了,千万莫要招惹太多,会有祸事的。”
  说到这里还沧桑无比地叹了一声,似有不尽的惆怅。
  她嗓音细而柔媚,说起话来轻却不惹人厌烦,一改之前冷淡模样,如老友叙旧一般说个没完,阮梦华古怪地问她:“你才多大便一口一个小姑娘地叫我。”
  “你不是常问云公子叫大叔嘛,我跟他是故人,自然要比你辈份高些。”
  再次重逢后,阮梦华已很少以互戏称作弄云澜,他比她是大了几岁,还不至于叫大叔,只是想到云澜竟如此对着召召介绍自己,她心中有些不痛快,硬邦邦地道:“辈份高有什么好,女人辈份高只说明一件事,那就是她老了。”
  这话只惹来召召轻笑一声,毫不介意她话中不恭的意思,竟然拉起她的手无比亲近地道:“我同云公子说好要同行数日,到时候咱俩可得做个伴儿,你说好不好?”
  阮梦华连忙将她的手甩开,二人一拉一扯惹周围人多看了几眼,她尴尬不已地低声叫道:“你知不知羞,我如今是男子打扮,青天白日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召召看了看天,无辜道:“何来青天白日,都快黑了。”
  暮云初合,天色渐暗,已经不能再下水打捞尸首。整个下午只陆续打捞上来几具死在舱房里的尸首,其他的大概都已随着海水飘流无踪。官兵们开始疏散聚在一处的民众,那校尉已认定了是香家的仇家所为,目的是搅得香宝斋无法再做出海的生意。他只说官府会彻查此事,追缉凶人,可官府真能查出来些什么吗?如此离奇,简直是桩无头公案,香家在此无敌无友,又从何查起?
  香眉山紧皱眉头,望着那几具尸首叹了又叹。离家时都是大好男儿,指望着能赚得金钱养家活儿,谁料想还未出海便遭遇不测。最可叹的是有的人连尸身也未曾寻到,二叔香文盛的尸体也未在其列,他心中不免存了一丝侥幸,二叔他也算闯荡江湖多年,经历过许多大风大浪,会不会逃过此劫?
  饶是心中难过,但他看到阮梦华苍白的脸色,还是忍下心中悲痛,安慰她道:“商船突逢巨变,连累诸位受惊,香某实在过意不去。”
  “二公子节哀顺便。”阮梦华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云澜不搭腔,召召又变回沉默寡言的样子,柳君彦满脸怒意,没有人说话。她想了想又问:“不知二公子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明日在下便要搭船回上京,将此事详情禀明家父,香宝斋一众伙计的后事及亲人如何安抚,都要听他示下。”
  理该如此,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只不过是个刚出来学做生意的毛头小子,保住命已是万幸,其他的拿不得主意,只好在等此地官府追查之时,回家告诉老子去。
  “不知我能否帮到什么忙?”十几日同船而渡,没想到竟会是如此结局,阮梦华是真想帮香眉山一把,可她力有不逮,即便她的真实身份有用,亮出来交待地方官用心协查,怕是也查不出来什么。
  “孟老板高义,此事万不可再连累你,你本欲同兄长回返家乡,不如咱们就此分别,日后有缘再见。”
  柳君彦在一边踱来踱去,想上前与好友理论什么,但二人翻脸后,香眉山固执到不愿再同他说一句话,直气得柳君彦一脸铁青。
  那校尉临走之时,给几人留下辆车,要他们进城歇息,香眉山自是不会进城,他还要搭明早的船回去,便落了单,柳君彦本来崩着一张脸上车回城,没走一段路还是放心不下,跳了车返回去陪他。
  等柳君彦一走,阮梦华终于忍不住问出来:“柳君彦哪里得罪了二公子吗?怎地他们会吵起来?”
  “傻丫头,那是人家的事,不用你担心,再说香家能做这么大,也非浪得虚名,香家大爷自然会替他们讨回公道。”
  “但愿如此……”
  既然与香眉山道了别,那么明天他们也该上路出发,要往哪里走她还未想到,可眼下却有另外一件事得先摆平。
  阮梦华悄悄用脚踢了踢云澜,凑近他低声道:“你的召召姑娘说要跟咱们一同上路,可是真的?”
  小丫头似乎很不高兴,云澜忍住笑:“咳,不错。”
  她刚嘟起嘴要说话,召召已在另一头取笑她:“小姑娘跟情郎说什么悄悄话?大声点让我也听听。”
  哪有这样的女子,开口闭口情郎意中人,她深觉被冒犯,怒斥道:“你再胡说我就赶你下去!”
  召召只是吃吃笑道:“当我说错,小姑娘脾气不小,云公子,你不如往奴家这边坐坐。”
  “不准过去!”她一手扯住云澜的衣衫,面上薄薄一层嫣红,生怕他去跟她坐在一起,口中道:“你究竟是故人还是奴家?又蒙着面纱,装什么神秘?”
  “奴家也不愿带这劳什子,早就想摘下来了。”说完召召随手将面纱扯去,马车内灯笼光亮不足,阮梦华要聚集目力才能看清她的容颜。
  从前她总说云澜长得比女人都要好看,所以才拖得年纪老大还未成亲,如今竟让他找到一个绝色来。召召的脸庞,三分秀雅,七分妍丽,可以说美到了极致,直让人有种说不出的震撼,阮梦华张着口说不出话来。
  人攀明月不可得(一)
  扯去面纱的召召似乎极满意阮梦华的反应,不待云澜反对便道:“你是否怕我会被认出来?”
  云澜只是摇首道:“在外行走多有不便,召召姑娘还是将面纱戴上,或者如梦华一般换了男装才好。”
  “没有必要,那些人既然敢上船动手,一定已经知道我的下落,今日不过是意外错过,下回可没那么容易了。不过,我倒是很好奇一件事,得知我已清醒过来,究竟他们还敢不敢再来。”明明语调柔媚,可她浅浅笑影透着股森冷,似是极惋惜不能立时见到那些人。
  云澜的目光透着股焦虑,闻言皱眉道:“非是怕那些人,只不过我不愿惹太多麻烦,还是尽早上路为好。”
  他二人说话声音虽轻,却未避着阮梦华,她再傻也明白了个大概,原来那些人根本不是什么香家在商场上的仇家!他们杀人放火,不留一个活口,只为了眼前这个容貌出众的女子,还有她说什么清醒过来,也就是说之前香文盛舱房里的病人是她无疑。怪不得她会突然出现,白日里云澜失约,把自己晾在一旁,还说是什么故人,不过是应付香眉山等人的说辞,正好可以名正言顺让她出现在众人面前,不必再躲在那间舱房里。
  一个个念头如在阮梦华脑中闪过,她不由失声问道:“你到底是谁?今日香家商船的惨事与你有何关系?”
  召召眼中煞气骤浓,微微冷笑:“如果你想想让外头那个小兵活得长些,就小声一些,否则我杀了他,就让你的小情郎去赶车。”
  美人的威胁效果不大,阮梦华只是装装样子拍了拍胸口,还有兴致娇弱地叫了声“好怕”,云澜已侧身挡在阮梦华前道:“净彩圣姑莫要恐吓于她,我可是会心疼的。”
  她略收起眼中煞气,若无其事地道:“什么净彩圣姑,还是叫奴家召召好了,云公子与孟姑娘感情真好,叫奴家好生羡慕。”
  净彩圣姑?那是什么?玩梦华突然看到云澜悄悄向后伸了一只手,想要安慰地握住她,她一掌拍开,从他身后探出头道:“欠债还钱,杀人偿命,你还是尽早说出实情,好让官府抓了那些杀人不眨眼的恶魔,还今日死在船上的人一个公道。”
  “公道?你跟我讲公道?”召召突然娇笑起来:直笑得气也不顺,咳了好半天才喘着气道:“小姑娘天真得紧,有几分我当年的神采,只是可惜不是长寿之相……”
  这句话才真正吓到了阮梦华,脸上血色瞬间全无,低声道:“你又知道什么?”
  召召看了眼云澜阴沉的脸色,忽然改口道:“啊哟,我胡言乱语来着,嗯,我的意思是那些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怕是还会再来,你识相些就快回家去。”
  家?她若不是有家回不得,又如何会在这里。死亡的阴影总是淡淡地笼罩在阮梦华的心上,不管召召是有心还是无意,却唤醒她心底最深的恐惧。
  “她不走,咱们还要一起上路,召召姑娘要怎么做随你的心意,只是莫要忘记咱们谈妥的条件。”
  召召咬牙哼了一声:“当然没忘。”
  看来那个条件极其苛刻,阮梦华却一点也没心情好奇,任云澜转过身握起她的双手,也没心思挣脱,兀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进城的时候天已全黑,那小兵将他们送到城内一家客栈门前便赶了车回去复命。看着客栈招牌上“祥云老店”四个金字,阮梦华顿觉困意上涌,今日委实累得够呛,最要命的事便是看到一场极惨的祸事,她只盼今夜别做恶梦。
  客栈伙计殷勤的迎上来,哈着腰道:“三位是要住店?”
  “自然。”
  “里面请。”
  高坐在里间的掌柜看到生意上门,其中两位锦衣华服,忙满脸堆笑开口道:“客官,小店客房分上中下三等,另有独立的小院厅房,不知几位想住什么样的客房?”
  “不必说了,三间上房。”
  住店得先押些钱,可云澜掏来掏去,在袖笼里摸了半天,终于摸出个金豆子给了掌柜,要他兑了银子付帐,剩余的银子又仔细收起来。
  阮梦华自觉自动地跟在云澜身后,只等这位大财主打点一切,她本想着小院清静,可云澜却选了三间上房,这让她有些不满,却又不好说什么。
  上房布置得还算精致,阮梦华的客房正好在云澜和召召之间,安顿好后三人只用了些简单的饭食便各自安歇。
  真正上了床阮梦华却又睡不着,在船上住了大半个月,乍一睡得平稳反倒有些不适应。她的脑袋嗡嗡直响,不由自主便想起白天的事,可以肯定那个召召的来历有问题,香文盛为何要将她藏在船舱里,连香眉山也瞒着,若不是云澜无意中救了她,估计得一直藏下去。香文盛又打算把她带到哪儿去呢?是要出海吗?或者说召召的家非本土?
  是了!她想起一事,那召召说话语调柔媚,此时突然细想似有外族口音,言语大胆,动不动便情郎情人,子夜、沧浪的女子可没这般大胆。不过她真的很美,谁会那么残忍要杀掉她才甘心呢?之前听云澜说船上的病人可能中过邪术或者受过极刑,真真可怜。
  想到云澜,她心里说不清什么滋味,和他斗嘴也罢,埋怨也罢,总之不知不觉中她已将云澜当作极重要的人。可为何召召硬说他们是小情人时,她又为何气愤呢,是她根本没那个心思?抑或是她不敢有那种心思?
  有还是没有?她想得甚是头痛,果然,情之一事麻烦得很,她不该有此念头。
  不知几时终于睡去,只剩下床头一盏明灯伴着长夜,阮梦华自从记起幼年时的可怕经历后,便不再重复地做那个噩梦,她困乏至极,睡得极沉,只是眉头并未展开,似有极苦恼之事未曾想个明白。
  当月儿西沉,正是黎明前的一刻,本该静悄悄地祥云老店却异变突生。几声长长的惨叫响彻夜空,客栈里的客人均被吵醒,纷纷点亮灯火,掌柜的打着灯笼战战兢兢地走出来一看,几具尸体横在当院,死状可怖,竟是面目全非,身上血肉模糊,血流了一地。吓得他一声大叫,扔下灯笼就跑:“死人了!死人了!”
  出了人命案子,官府自然是要过问的,这几个人死得莫名其妙,均是一身黑衣,没有任何能证明身份的物件,客栈里并没有客人受伤,而且这几个人死之前只是惨叫了几声,没有半分打斗的声音和痕迹,他们究竟是怎么在顷刻间丧命且满身伤痕的?
  天光大亮时,官府的人才盘查完毕,多数客人都回房去睡回笼觉,这时候阮梦华才睡足睡够醒过来。那几声惨叫她根本没有听到,云澜悄悄在她房中的灯里加了点料,可保她睡得极牢,不论外头如何喧闹,全都充耳不闻。
  店伙计来送水的时候,阮梦华正坐在桌前支着下巴发呆。大清早她看着客栈里的摆设忽然想起以前杏洲的日子,往常她起身时,最先看到的是层层绡纱床帐,最先听到的是鸣玉轻声问好,接着是沉玉走进来拔开水晶珠帘的声音,二人细心服侍她起身,由着她迳自沉思该如何渡过这一日。
  今时今日,却无一人在身边随侍。她叹了口气,低头看到自己的穿着,这一身布衣男装已穿了两三日,她怀念自己那时的锦绣衣裙。
  那位召召姑娘怎么说来着?
  “明明是个娇滴滴的女儿家,偏学人男扮女装,啧,好好的模样当然要打扮得漂漂亮亮才对。”
  在船上她每天看到的都是男人,厨娘仆妇穿的也邋遢,并不觉得有问题,昨日见到那么貌美的女子,她突然浑身不自在起来,再也不愿这身装束。反正离家这么远,穿回女装也没什么打紧。
  可她的包袱已随着香家商船沉没海底,别说女装了,连件换洗的男装也没有,昨日请大家吃了顿饭后,她身无分文,此时真后悔离家时没多带些银子。
  云澜来找她时,看到她一脸忧愁的模样便笑起来:“大早上你叹什么气?”
  她朝云澜伸出手:“给我个金豆子。”
  云澜长长吸了口气:“你可真舍得要。”
  “怎么,你不舍得给?”
  他苦笑不已:“当然不是,对你我什么都舍得,只不过眼下金豆子没有了。”
  “没了?金银票子也成,实在不成就给点现银。”出门在外,自然是银票方便,这些她都听南华讲过。
  他把身上的银子全掏出来,递到她面前:“喏,全在这里了。”
  这下轮到阮梦华长长吸了口气:“这么一点点钱?”
  他手上放着的是昨夜付了押金之后剩下的一锭银子和几个银角子,不多不少,大概够他们在路上省吃俭用好几天。
  “你打算用这么点钱带我们两个上路?说到上路,咱们准备往哪儿走,我不一定和你们同路。”她有她的打算,南华曾告诉她一个地址,若她去了沧浪便去那里找他,左右她没有目的地,找到南华商量一下也成。
  云澜却道:“傻话,我们一定同路!”
  “眼下又该如何,我可是听说没钱寸步难行。”
  人攀明月不可得(二)
  云澜含笑点了点头,阮梦华狐疑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此人说话不尽不实,没几句是真的,看他半点也不发愁的样子,说不定早有主意。
  她淡淡地“哦”了一声,一反常态不与他理论,坐下开始吃早饭。
  果然,云澜忍不住开口:“你一点也不着急,这是为何?”
  “我打算吃完饭出城看看香二公子走了没有,他应该可以先借我们一些银两。”
  香眉山这会儿应该早已坐船离开,阮梦华不过是说说而已。
  云澜一挑长眉,尔后半掩了眸光,沉吟道:“你几时与他候攀上了交情,我怎地不知?”
  她反问道:“你做事几时让我知道了?”
  “我做了什么?”他神情无辜。
  做了什么?阮梦华不用想便问出一大堆问题:“你与那个召召之间是怎么回事?此时我大概可以猜到,她便是香文盛说的有病之人,你在船上就是给她治病。她到底是谁?你们之间有什么交易?还有船上的惨事是不是和她有关?”
  明明是很严肃的问题,但云澜就是控制不了想笑:“丫头,你问这么多,我该怎么说?不如你先说说你跟香眉山是怎么回事,昨日他还有话单独对你说,都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都是些无关要紧的话,谁让在船上的时候你日日呆在召召姑娘房里不出来,把我一个人晾在船上,二公子待人和善,没有一点架子,对我这个小小的布衣商人很是照顾,真是我见过最好的人。”说到最后她也觉得不可信,闷在舱房同香眉山闲话委实无趣。
  “最好的人……怎知他不是看穿了你的身份才会接近你?丫头,我巴巴地追了你这么远,你可不能没良心。”
  “呸,瞎说什么,你才没良心呢。”
  不过香眉山确实知道她的身份,还送了一帧她换回女装的画像,可谓有心。想到这儿她不由掏了掏袖笼,怪了,昨日明明将帧小像放了进去,怎地没有了?难道不小心掉在某处?
  “谁没有良心?”召召人未到声先到,推门而入:“云公子果然在这儿,大清早便卿卿我我好不亲热。”
  阮梦华被她说得又恼又羞,低下头只是喝汤,云澜闻言一笑,见她华衣簇新,显然与昨日那件不同,淡声道:“召召姑娘今日风采更胜昨日,真是人比花娇。”
  “你当着心上人的面夸另一个女子,不怕她心里不痛快?”召召捂嘴一乐,走到阮梦华面前拉她站起来:“我打发小二跑了趟昨日去过的衣铺,要他们送来几身衣裳,还特意给你也挑了两身,快跟我来换回女儿家的装束。”
  那张娇美容颜凑了过来,甚是亲热,若换作是个男人,怕不早已身子酥软,就算是女子也硬不起心肠拒绝。可阮梦华不同,她从小被身边的人如珠如宝地捧着,身份再不被承认,那也是尊贵无比,她只是脾气好,却极不惯与人这般亲热,当即甩脱了她,冷冷地道:“你别拉拉扯扯,我穿自己的便好,不敢让召召姑娘破费。”
  突然想到她若是一直呆在船上病着,不可能有钱,便捞起她衣裙上垂着的丝缎细细一看,赞道:“真是好料子,竟用的是宝缎,东明城到底近着海,好玩意儿多的是,上京城里都不一定能见着的新货,在这儿却随便一个衣铺做件衣裳就用了,得不少银子吧?”
  召召眨了眨美丽的眼:“很贵吗?奴家太久没出门,也不知道现在的行情,衣铺的伙计还在外头等着拿钱呢,云公子……”
  敢情她也没有钱,拿别人的钱装大方。阮梦华发觉一件事,召召刻意娇笑着自称“奴家”时,一准说出来的话口不对心。她拿眼睛一瞟看着云澜,但见他又是手一伸,把那仅有的一点银子全给了召召,让她打发衣铺伙计走。
  召召理所当然地接过银子,转身出了门,阮梦华气结:“很好,好得很,我本想用这点银子支到沧浪找着南华再做打算,如今看来,我们连饭都吃不起了。”
  她几曾这般看重过钱财,此时心急火燎,胸口有些犯堵,对着没有吃完的早饭胃口全无,云澜柔声安慰道:“别怕,车到山前必有路。”
  阮梦华最恨他这副模样,什么也不让她知道,在上京的时候隐瞒她的病情,如今又同那召召交换了不让人知的条件,弄得她满心是火。想要离得他远些,可他偏偏要跟着她,总是一副为她好却什么都由不得她的样子,让人想恨却又恨不起来。
  阮梦华气得手捂心口,一脸痛不可挡的样子吓到云澜,紧张地问她哪里难受,却听她道:“也没什么,只要你立刻从这儿走出去,我就会没事。”
  与坐船顺水而行相比,马车确实颠簸了些。云澜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竟找来辆马车代步,还有一名老实马交的汉子在外面赶车。马车并不奢华,只是够实用,出了东明城便一路向南,所行之路不甚平整,颠得阮梦华骨头快要散架。她不曾到过这么远,有些好奇为何不乘了船过海,直接到东明城对面的智真州,却要舍近求远,去什么赤龙坡,得多费两日的功夫才能过境。可她实在懒得再问云澜的想法,便由着他去,反正从哪走都要到沧浪,南华曾说过会在青山等候她。
  青山在沧浪之北,距国都尉城不过两日路程,是座极负盛名的灵山,传说山中有神仙洞府,偶尔会有人在山中遇上几个神仙般的人物,均道住在朝洛宫,却从来没有人找到过这座宫殿。
  在船上时,阮梦华曾向人打听过沧浪有没有姓南的大家族,可谁也说不上来。她有一搭没一搭的看着车外的风景,想着听来的事,倒没料意其他两个人在做什么。
  车行半日,却无一人说话,召召紧紧地盯着车外,眼睛眨也不眨,仿佛怕看漏了什么。云澜在面前摆了一排瓶瓶罐罐,里面不知道装了什么东西,他正凝神看着,仿佛除却这些,什么也不在意。
  人攀明月不可得(三)
  说实话,云澜与召召二人均是长相极为出色的男女,可召召来历比云澜更神秘些,商船上的惨案竟是为了她,如此美丽的女子,谁会下那样的狠手?再者那些人枉杀了许多无辜的人,却没有得手,会不会继续追杀她?
  想到这里,阮梦华有些不安,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却没有引起云澜的注意,他只顾着摆弄那几个玉瓶。
  那些瓶子里装的是什么,竟让他那么专注。阮梦华不由往云澜身边挪了挪,仔细看那些高矮不一的瓶子。宫里见惯好东西,这些个小瓶子根本入不了她的眼,只看了一会儿就觉得没意思。
  云澜注意到她凝神看他的视线,抬头对她挤了挤眼,她想到清晨在客栈里的争执,回他一个怒眼,将头转向另一旁。
  明明召召一直没有回头,并不知道二人暗中眼斗,却正好懒懒地说了句:“女人生气的时候,男人最好快些去哄,晚了可别后悔。”
  “言之有理,多谢召召姑娘提点。”云澜说罢收起了玉瓶,笑嘻嘻地看向阮梦华,却不再说话,只是眼神温柔地看着她。
  这可了不得了,别看阮梦华经常贬低他,嫌他只会以自身的出色迷惑众女子,可轮到她自己身上,明知该无动于衷,却免不了脸红心跳。她恨召召说得暧昧,扯着身上的衣角说不出话来。
  马车突然毫无征兆地停下来,车夫一声长吆,扯得骏马嘶声长鸣,阮梦华猝而不及被闪得从座位上跌落下来,不知如何掉入了云澜的怀抱。他倒是好身手,紧紧揽住怀中人儿一跃便出了马车,沉声道:“你们是什么人?”
  去路被十几名身着灰劲装的持刀蒙面人拦住,道路两旁皆是参天古树,差点挡住了天光,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这些人出现倒也不算突兀。
  车夫在后面颤着声道:“爷……”
  云澜皱眉道:“你钻在车底下别出来。”
  车夫立马钻进车底不敢出来,阮梦华只偷偷抬头看了一眼,便被蒙面人手中的刀光吓到,又埋首在云澜怀中。
  面对云澜的质问,灰衣蒙面人没有理会,却看着他身后慢慢从马车里走出来的人如临大敌。
  不是旁人,只是柔弱无依的召召,她一身缎衣,宛若林中仙子,下了车缓步走过来,宝缎衣料摩挲着路旁的青草,发出沙沙的轻响。
  召召环视一周,轻笑一声:“只来了你们这些人吗?”
  离她最近的一人紧张得不行,握刀的手紧了又紧,似乎想立刻冲上去砍断她柔软的项颈,但不知为什么,却动也不敢动。
  半晌终于有人开口:“姑娘是明白人,请跟我们回去,我们也好交差。”
  难道不是赶尽杀绝吗?昨日那场惨祸可不是假的,今日见了正主却客气起来,这些人真怪。阮梦华抬头看了看召召的脸色,却发现她笑得格外甜腻:“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灰衣人自然不知,他们不过是奉命行事,务必要将该名女子带回去,且消除她存在的痕迹,比如那艘商船,比如马车里和她同行的人。
  “怪不得你们会锲而不舍地追上来,想必派你们来的人没有说过……嗯,让我想想,如此我便送你们你们去跟阎王爷交差吧!”她仰天一笑,黑衣人谨慎地往后退了一大步,昨夜之前他们过于轻敌,只派了四个人去客栈动手,结果那四人莫名惨死,故而今日严阵以待。
  他们答不上来,也不肯让步,云澜早拉了阮梦华让到一旁,看得津津有味,悄悄对阮梦华道:“你猜这些人会有什么下场?”
  “不得好死!”他们杀了那么多人,一定不得好死,可惜香眉山和柳君彦不在,不然的话就能抓了这些人,为香文盛还有船上的人报仇。
  “说得没错,他们会死得很惨。”
  “你能收拾得了这些人?”
  “谁说我要出手?”
  “你不出手,难道等着他们拿刀砍了召召姑娘?你确定不会心疼?”
  他的眼神一时变得复杂起来,仿佛不曾陷在险境中,居然说道:“除了你会让我心疼,再没有其他人了。”
  突然一名灰衣人怪叫一声,挥起片片刀影砍杀过来,云澜眼角扫到,将阮梦华反手拉到身后,正欲迎上去,一只纤纤素手拦在他面前,召召略带着娇媚的声音响起:“我来就好。”
  说话间她已轻身闪过,如一道光羽瞬间冲入杀手群中,但不知她如何出手,那些人无不惨声长叫,接二连三地倒下,整个过程大概只用了短短一瞬间。
  偷偷从云澜身后探出头的阮梦华根本未曾看清她如何动作,只觉十几道金光闪过,那些杀手已无活口。四周静悄悄,连一声呻吟都没有,可见他们死得很透,每个人身上都有一道长长的裂口,鲜血慢慢流了出来,染红了灰衣和身下的青草。
  阮梦华的呼吸一紧,昨日在小树林里见到的一幕又浮现在眼前,嗓子干涩无比,云澜察觉到身后她微微颤抖,转身轻轻拍抚着她,想要化去她心中的恐惧。
  召召仍旧一副娇怯怯的模样,低头看了看自已身上,没有溅到一滴血,满意地笑了笑,道:“若非赶路,我真想瞧瞧还会不会有人再来送死。”
  “召召姑娘的这一手出神入化,没有辜负我送你的金针。”云澜没想到一根金针在召召手中会有如此大的威力,昨日在东明城,她提此这个要求时,他满心以为会另有用途,没想到却是件利器。
  “哪里,跟云公子比起来,我不过是小巫见大巫。”她看了看躲在云澜怀里的阮梦华,笑道:“小姑娘莫怕,你要想着是他们该死,是他们杀了船上的人,我们不过是替天行道罢了。”
  连着两日见到血腥场面,阮梦华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她喃喃地道:“原来是金针,不是……”
  召召刚才出手如电,但还是让她看到片片金光,与她幼年时记忆里的那片金光重叠,她甚至觉得那些金光就是冲着她来的,她的恐惧并非全部是因为见血,绝大多部分来自于幼年的记忆。
  车夫从马车底钻出来,看到眼前的景象站也站不稳,扶着马车半天才缓过来,有心想说报官,却一个字儿也不敢说,小心伺候着三人再次上了车,小心翼翼地赶着马车绕过尸体继续赶路。
  车内的气氛有些诡异,召召仍旧打起帘子看窗外,云澜却看着抱膝缩在车厢一角的阮梦华若有所思。
  阮梦华的心很乱,想不通召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怎么和她走在了一起。她刚刚离开上京城之时,独自一人在船上几日,想的最多的,不是母亲和阿姊,不是刚刚发生的宫中流产之事,也不是沉玉背叛,而是她记忆里说不清楚的那一幕幕景象,到底是不是真的,到底那个女人是否存在,到底她的心疼之症是否和记忆里那根会动的金针有关?想来想去,她大概明白那些都是真的,她活不了多久了。
  心头血,一个人能有多少心头血呢?尽管她现在还好端端地,说不定明天就是她的死期。
  一想到这个可能她就万念俱灰,她尚留恋这万丈红尘,还未曾好好为自己打算,怎么可以就这样轻易死去?亲情淡薄也就罢了,可连唯一有那么点情意的邵之思也还被阿姊抢走……到底怨没怨过阿姊呢?怎么可能不怨呢,阮梦华想,若是当日他们有了情意不曾瞒着她,好言好语告于她,若是他们没有定了婚期才来逼迫她同意,她不至于心中发苦,苦到心生怨气。
  即便如此,她还是不想死,南华说过沧浪国之南的古老山族人人善蛊,不去试上一试,怎么也没法安心。
  只是没想到后来会被云澜追上,他执意要与她同行,那些真真假假的表示她只当是自己听错,谁会信呢?再后来他身边有了召召姑娘,二人一对神秘,阮梦华觉得二人相衬得紧,再没有比他们更合适的一对。
  手如白玉,衬着乡了锦绣如意的缎子袖,显得格外好看,阮梦华看了又看,直看得召召手如火烫,终忍不住出口相询:“你总看着我的手是为什么?”
  阮梦华想了想道:“自然是因为好看,召召姑娘可否将那枝金针给我看一看。”
  她想来又想去,当年那个对她下手的女人不可能是召召,因为年龄不对,只是那片金光给她的印象太深刻,就这么丢开不想太可惜,只好借着与她结交,打探她师傅是哪一个。
  召召看了眼云澜,从他眼中同样读到了不解,犹豫一下,拿了出来交给她:“没想到你会对这个有兴趣,只是你敢拿吗?”
  云澜笑道:“你别小瞧她,我跟她头回见面,便差点被她给点了。”
  他说起旧事便想笑,可阮梦华只是小心翼翼地接过金针,对他的调笑充耳不闻,专注地看着那根长长的金针,神情复杂到了极点。
  缘来同是悲秋人(一)
  金针不过三寸长,在召召手中却是杀人的利器,阮梦华看不出什么门道,只是觉得与印象中那抹金色相似,让她止不住心悸。她把眼光从金针上移开,落在召召身上,努力回想自己幼年时所见的那个女人与眼前的绝美容颜可有相同之处,却一无所获。而且召召的年纪太轻,不会是她。
  她将金针还给了召召,随口道:“这个好,比我袖笼里的火器更方便些,只是不好学罢?”
  召召似是想到件事,突然热切地同她道:“小姑娘想学也不是不可以,若你舍得抛下云公子,我便教了你又如何?”
  她这一胡言乱语,羞得阮梦华啐了一口,顾不得想打听她来历的本意,扭过头去不理她,正好撞上云澜的目光,他微微一笑,大有询问之意,看她是否舍得。
  车夫受了惊吓,生怕再有人追杀上来,闷着头一直加速赶路,途中歇脚打尖也不敢多停,不断催促着赶紧上路,如此奔波了一整日,云澜与召召并未觉得劳累,可阮梦华有些吃不消,未到晚间便精神萎倦,加之心中有事,竟支撑不住,马车只得在个小镇停下,找了间客栈休息。
  窗外几声狗吠,客栈小小的院子里偶有人声,原来是夜晚出来纳凉的客人闲聊。阮梦华有心开一扇小窗让凉风进来,却又觉得不合适,毕竟出门在外有许多不便。静下心她不由想到白日里召召被人追杀的事,虽然觉得她不可能是那个人,但阮梦华还是对她有无尽的怀疑,连带着对云澜也避着,偏偏他没有眼色,吃过晚饭后便来找她。
  阮梦华一脸戒备地地开了门:“做什么?”
  她刚打发走店伙计,不知云澜是怎生得事事兼顾的本事,即使是在这荒野小镇,也能支使得店家给她特别优待,新换的床铺,新鲜湃好的瓜果,还在她她房中放了盆驱蚊的草。他到底怎么做到这些的?
  云澜无视她一脸冷漠,仍是笑着道:“丫头,我来给你把把脉。”
  她沉默少顷,忽用手掩了半边脸,学召召那般娇声道:“云公子受累,奴家不敢当。”
  云澜哭笑不得:“看来是我多想,你好得很。”
  “对,我好得很,云公子请放心吧,你一路上照顾那位美人就够操心的了,还得分心来照顾我,我心中好生过意不去。”她不是非要同召召比,但不由自主就说出这话。
  他不去理会她话中的酸意,自顾进了房,拉她坐下来给她把脉,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坐着不走。
  阮梦华早知他会如此模样,哼了一声道:“不说话又不走,你打算待到什么时候,我可要休息了。”
  “我可是好心来陪你说话的,要赶我走吗,可别后悔。”他作势要走,却不曾真的动,反而拿起桌上的鲜果吃起来。
  “后悔?”她没好气地道:“我决不后悔,你快走吧,说不定召召姑娘正在等你,死活非要带着人家,不是看上她还会是什么?”
  不料他竟承认般点点头,而后又摇摇头:“可惜啊……”
  “可惜什么?”
  “只可惜我和她年岁不太相衬,若是我早生十几年还有那种可能,如今只能感慨生不逢时,今生到哪里去找这等绝色呢?”阮梦华吃惊地睁大眼,看他眼中含笑,故意慢悠悠地为她解惑:“不然为何她总问你叫什么小姑娘,论年纪和辈份都比你我大了一轮,只有你看不出来。”
  何止看不出来,她现在都无法相信,不光是外貌看不出来,召召的行为举止也不象上年纪的人,她不解地问:“怎么可能,难道她会驻颜之术?”
  金针杀人的本事倒还罢了,驻颜之术可是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仙家之术,连阮梦华也怦然心动。可自己的小命能不能保住还未定。她悲壮地想,也许不用经历慢慢变老的过程,她马上就要死去,还学什么驻颜之术?
  “这你就要问她了。”
  阮梦华起身在屋子里转了几转,对云澜说的半信半疑惑:“无缘无故我跑去问她这些做什么,不过她到底是什么来头,为何会被追杀?她今日杀了这些人,明日再来又该如何?”
  原来她是为此担惊受怕,想来也是,成日养尊处优的她,怕是没有见过这等场面。昨夜在东明城就是怕吓到她才用了点药,没想到那些人会胆大到白天出来。他低声安慰道:“放心,那些人不会再来。”
  “你怎么知道?”
  他耐心地同她讲:“那些人其实对召召怕得很,今日是来试探她是否功夫真的恢复,见过召召出手示警之后,不会再有人敢来。”
  “这话说的奇怪,怎知不是你出手?”
  “很简单,你还记得她手中那根金针吗,那些人的死状,只有她的独门手法才能做到,下令追杀她的人怕还来不及,怎么会再派人来。”
  惯用的?阮梦华打了个寒噤,难不成召召当年是个杀人如麻的魔女?她心中对金针有极大的阴影,听他这么一说,更不敢接话,只是烦乱地在房中走来走去。
  窗外人声渐少,想来夜深人静都歇息去了。她再也忍不住,推开长窗,迎着冰凉如水的夜风,她没有回头,轻轻地问:“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不等他回答又道:“啊,我忘记了,你向来不屑同我说这些的,是不是?你只会说,丫头,你没必要知道这些,我是为了你好。对不对?”
  她话里有种深深的寂寥,云澜站起来走到她身后,轻轻地咳了一声,却说不出话。
  只听阮梦华用空洞的声音道:“我也不知道这样是不是好,也许是呢?有什么打紧的,反正你们都是一样的,你,母亲,阿姊,还有……我的父亲,甚至是邵之思,你们个个都有自己的想法,每个人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是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能做什么,甚至不知道……还能活多久。”
  她活得太被动,在杏洲与上京之间来来去去,看似自由却没有自由,好不容易尝试着独自过活,还是被云澜看得死死。别看她面对他时嘴硬挑剔,其实光是与那样出色的人物站在一起,已足以让她未经世事的心漾起一丝甜蜜。只是他的心思太深沉,令人难以捉摸,这让她心慌气短,烦躁不已。
  直至后来召召突兀出现,且不管他们之间有什么样的约定,她一向有自知之明,任召召再怎么拿她和云澜开玩笑,心中苦涩之余也不多想。如今听云澜说到召召年长,显然他们之间并非自己想的那样,那即是说,她又要开始无止境地去猜测他在想什么吗?
  云澜侧身站在她身旁,用温柔的眼光看着阮梦华。她比初在紫星殿后相逢那会儿瘦多了,眉目间的稚气消退,宛然成长了许多。此时她望着黑漆漆的窗外出神,有些不安,茫然,让他不忍心欺瞒下去。可是说出实情便能忍心吗?
  心里还未做出决断,想说的话却已冲口而出:“我初时在船上见到她时,也没有想到她竟然会是氏羌族的圣女。”
  氏羌族?阮梦华茫然转头看他,忽然醒悟过来,他这是要同她说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嘛?
  云澜叹了声气,拉她坐下,慢慢同她讲述船上的事。
  当日他进了香文盛的舱房,并未见到想像中的病人。香文盛故弄玄虚,不着急让他救人,而是请他坐下,先讲了个故事,说自己无意中从歹人手中救出一个人,只是因为某个缘故一直昏迷不醒,而他要出海经商,留在上京必定会重新落入歹人之手,便掩人耳目,将那人装在木箱中带上了船。
  香文盛的舱房中放着个大箱子,云澜进来之时便已看到,他根本不信香文盛的这番鬼话,只是对箱子里的人好奇无比。要知道他上船不过一晚,便察觉船上有个很特别的人物,若说这人服用金石散让他觉得吃惊,那么此人时有时无的呼吸更让他想一探究竟。平常人的脉息或轻或重,都有其规律,习武之人较普通人不同,气息要绵长些,如船上的柳君彦,都是可以辨识的。可香文盛舱房中这个有病之人,竟时不时没有一丝气息,如死人一般沉寂,这太不合常理。若非要照顾着阮梦华,云澜早去查看一番,第二日被香文盛驱逐时,他才有意拿灵药引得他改变主意。
  在香文盛神神秘秘地打开箱子,看到里面一个瘦弱如孩童的女子时,云澜只是稍稍挑了挑眉,但当他手搭上那个细弱的手腕上,不由脸色一凝。
  都说医盅不同家,云澜并不知道何谓蛊毒,只是在阮梦华身上见识过蛊的威力。据邵之思说,此蛊乃是家中长辈所为,至于是怎样的仇怨,他却未能言明。云澜潜心钻研了许久,也未能摸清楚其中奥秘,但凭着自己一身超凡的医术,强行将她体内那股不知名的力量给压治下去,只是不知几时会反噬复发,到那时…… 只是这一点他却在向阮梦华讲述时略了过去,只说她也是中了不知名的蛊毒,和邵之思之间的事他更是没有提起。
  缘来同是悲秋人(二)
  眼前这个神秘的女子体内生机盎然却又处处险象环生,脉息之间生死轮回,怪不得会时不时一点生气也无。他深思半晌,又细问香文盛从何处救得女子,可香文盛却吱吱唔唔说不上来,此时又察觉到柳君彦潜到窗外,只得先出手吓退了他,对香文盛交待了需将会用到的物品,要他准备齐全了再为这名女子诊治。
  在阮梦华整日无所事事与香眉山谈天论地之时,他费了几日功夫将神秘的女子救醒,究竟醒过来后会活多久他却不敢保证,这女子体内蛊毒较阮梦华体内之蛊毒更为凶险霸道,几乎让她气血亏损到了极致,全凭体内一股生机之气撑着。才刚醒来那日,吐了好半天黑血,云澜暗自心惊,他只是冒险一试,做到这一步已是极致,如果她就此死去,那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蛊毒不同与一般的病痛,其神秘之处非常人所能理解,云澜的医术再高明,也难以明了。故他在为阮梦华诊治时格外小心,更不敢象对这名女子一般兵行险招,当然,他也不是拿这名女子的性命不当一回事,而是两人的情形不同。这名女子已到了生死关头,死马当作活马医,他只有全力一搏!
  合该那女子命不该绝,本就是吊着一口气等死,恰恰遇上了云澜。不过云澜的欢喜要比她更多些,因那女子吐了血之后,撑着说出几句话,旁人听了或许会听不懂,云澜却听得懂,竟是一种行功秘法,按此法替她行功之后,那女子竟缓过气来,一日日地变好,到后来几日,全是她指点着云澜为自己行功诊治,虽然船上解蛊有颇多不便,但那女子对身上所中的蛊毒了如指掌,如何解也胸有成竹。
  云澜有自己的打算,说不定从她身上可以找到彻底治愈阮梦华的办法,他询问这女子的来历,那女子并不隐瞒,直言相告自己原是氏羌族的净彩圣女,当年无意离开了世居的山谷,本想着来这繁华世间走上一遭再回去,哪知会有此变故,差点再也不回去了。
  氏羌族,这个陌生的名字让云澜想起一个传说,沧浪极地有一个古老山族,那里的人个个善蛊,若这个氏羌族便是那个古老山族,阮梦华自然有救。本来他救了净彩圣女,求她为阮梦华解毒是很容易的事,岂料净彩圣女只是摇头,言道自己身上的蛊毒也需要回到沧浪才能彻底清除,眼下以她的能力并不足以为别人解毒。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才想尽早回去,而不是去找对自己下毒之人报仇雪恨。
  任何人有过如此遭遇都会性情大变,可那女子只是沉默了两日便露出开朗的笑颜,毫不在意体内蛊毒未袪。她的身体也在起着变化,只短短十几日,便肌肤丰盈白嫩,一张绝色面容让云澜与香文盛不敢直视。如此美人,究竟是谁会下了狠手,而且是氏羌人最擅长的蛊毒!关于这一点净彩圣姑却闭口不提,她的性子本带着些外族特有的爽朗,说话百无禁忌,但一提此事便眸中伤痛,显是对过去受过的苦楚未能全忘。
  香文盛自她醒来便搬到另一间房,她边与云澜商讨病情,边谈天说地,打听外界的事,只是问的事全是十几年前到如今的。原来她竟已被人关了十几年,日日受蛊毒侵害着。只是她本身便是用蛊的行家,中蛊之初便拼尽全力给自己另下一蛊与之相抗衡,十多年来受尽折磨,近两年才支撑不住,只等着死后魂魄回归故里,没想到今生还能再见天日。
  而关了她十几年的人显然并不打算放过她,还派了人一路追杀到海上,香家的商船便是因此被烧毁沉没,救了净彩圣姑的香文盛也生死不明,他是为何救人,他与氏羌族有什么样的关系也成了一桩谜案。
  “净彩圣姑……”至此阮梦华终于确定了召召并非是对幼年的自己下手之人,若记忆没有骗她,那么在她被下蛊之时,召召早已遭遇不测且被关了起来,不可能是那个疯狂的女子。
  刚刚她几次欲打断他的讲述,都被他以眼神制止,如今待他讲完,她却低头叹息,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云澜轻轻握起她的手,柔声道:“你想说什么?”
  阮梦华皱皱鼻子把手抽回来,轻轻哼了一声:“云大夫,神医把脉可用不了两只手。”
  “你不怕?”他刚刚说的那些全是真的,蛊毒,圣女,包括她身中奇毒,至今还未有解救之法,她一脸平静,象是早已知道这些。
  “我早说过,我怕得要死。”阮梦华长长吐出一口气,她终于确认那些回忆和猜测并非是臆想,而是不可改变的事实。子夜宫里的遭遇让她不寒而栗,女人们之间也有血与火的斗争,只不过身不在其中看不到硝烟,她充其量只是个小小的牺牲品,从六岁起她就被种下了蛊毒,其间就是做些噩梦,没伤没痛地多活了十年,上天实在太厚待她了。
  “我曾私下与南华商量过,他说过我非是病体缠身,氏羌族之事,也是他告诉我的,你说这些不过是证实了我们的猜测,云神医,既然你早知道这一切,为何偏要瞒着我呢?”这些日子她一如常人,且不再心口疼痛,心中奢望着毒啊蛊的全是自己在乱想,原来并非好了,而是暂时没事。
  一时间她突然后悔追问得这么清楚,从前恨他故作神秘,今夜突然全数告诉她,倒叫她有些接受不了。已再次确认她活不长,这让她无比沮丧,云澜以前并没有做错,他瞒得好,如果能一直瞒下去未尝不是好事。只是召召的身份让她意外,真的会有这么巧吗?
  “我不是瞒着你,而是瞒着所有人,依我看来,你中蛊时间颇久,很有可能是幼年便已中蛊,什么人会对一个年幼的孩子下此毒手?自然是与风华夫人有隙,且怨毒已极。”
  他说得八九不离十,阮梦华暗暗心惊,心想你不知我已中毒整整十年了。只听他继续道:“皇上对你极为疼爱,正欲加封你为公主,此事若是翻查起来,必定会掀起泫然□,极有可能下蛊之人的目的正是如此,故万不可轻易说出去,我只得暗中托人查探,有些事情太过久远,一时半会儿查不出什么来,眼下为你解了身上的蛊毒要紧。”
  毒当然要解,不然她不会离家时与南华说好在沧浪会面,一起去寻找那个古老山族,这下好了,得来全不费功夫。
  她心中一动,想告诉他自己的遭遇,宫中秘道,疯狂的女人,无一不直指子夜宫,可她却不能说出这个线索,一说就得全说,有些事她羞于启齿。
  云澜直觉她有所隐瞒,却也不追问,只是淡淡地道:“南华倒有些见识,不愧是沧浪名家之后。”
  且不说南华的身世,阮梦华并没有太多心思去理会这些,而是犹疑地问:“你猜我还能如现时一般多久?”
  “别怕,我说过会一定会护你周全,相信我。”
  “相信你?云澜……”她试着叫出他的名字,眼泪簌簌地往下掉,哽咽不已:“我真的很害怕!”
  云澜将她轻轻揽入怀中,由着她流泪不止,好容易才哄得她困意上涌,扶了她回床睡下,轻轻替她盖好被子,又细心地关好窗户才离开。
  夜深人静,过道里一片漆黑,云澜轻轻将阮梦华的房门拉上关好,转身道:“什么时辰了,怎地召召姑娘还不去歇息?”
  门外黑暗中站着的正是召召,她一身宝缎闪着朦胧的衣影,捂嘴吃吃一笑:“是啊,什么时辰了,你怎地会在梦华的房中?想不到云公子会有如此柔情的一面,我实在不懂,你看上这个小姑娘哪里?”
  他一直对净彩圣姑为自己起的这个名字心存疑惑,召召,谁会起这种名字,有种别致的婉转,也象是意有所指,不过却想不出来哪里不对劲。
  “这个不劳你费心,说吧,什么事。”
  “没什么,我等了大半夜,看来那些人是真的不敢来了。”她话虽无聊,却透着股杀意,显然昨夜和今日杀的那些人未能泄心头之恨,但她只能先回沧浪绝地,任幕后之人逍遥快活。
  刚刚她在外面听了半天,知道里面的女子同自己一样中了蛊毒,心中微叹,若是换作以前,她随手可解,只是如今她也毫无办法。
  云澜陪了阮梦华大半夜,已不愿再多说话,懒懒地道:“你大显神威不就是想逼退他们吗?”
  “话是如此,眼看就要离开子夜国了,今后还不知道能再来不能。”她还记得初入子夜国时正值青春年少,如今容颜依旧,却不再是那么回事,惆怅之意顿生。
  云澜想到她的遭遇,心中一动:“前辈若是有未了心愿,可交托给在下,定不负所托!”
  “叫什么前辈,真是无趣,你这么正经八百,我想当这十多年是场噩梦也不行。”说是说,她还是很感激云澜有此心意,淡淡地道:“也没什么,只是日后有机会,请替我杀一个人,他的名字叫邵镜尘。”
  云澜心中咯噔一声,竟是姓邵的,看来与邵之思脱不了干系。
  第二日却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在东明城雇下的马车夫竟趁着半夜跑得没影,此人被吓破了胆,连车钱也不要便跑了。
  缘来同是悲秋人(三)
  事儿不大,却挺麻烦,阮梦华与召召皆是女子,眼光自然而然全看向了云澜。
  他自觉责任重大,苦笑道:“不要看我,这种小镇哪里会有什么象样的马车,不如我去找客栈里的客人们碰碰运气。”
  他出门去想办法,剩阮梦华和召召在屋中相对。
  客栈伙计送上了他们要的干粮,只是些寻常之吃食,阮梦华没有半点胃。大概是睡得晚了些,今晨起床时头有些晕沉,休息了一晚后反不如昨日精神好。
  召召也安静地坐着,偏头沉思。她容貌惊人,昨日进客栈时便引来众多惊叹的目光,这会儿日光透过窗格照进来,道道亮光似在她白玉般的脸上飞舞,为她添了层艳光。在她面前,自己的那美丽的母亲风华夫人,还有阿姊,全都算不得什么,阮梦华看着看着竟有些犯痴,会否氏羌族的女子个个如此美丽?她对氏羌这个神秘山族无比好奇,照云澜的说法,召召在短短几天恢复原貌,青春如昔,如此不可思议之事,居然就发生在她身边,真是令人无法想像。她更想像不出来召召是如何被蛊毒禁锢了十几年,相比之下,自己遭的那些罪真算不得什么。也许是同病相怜,之前她一直看不惯召召,如今却极为顺眼,尤其是自己身上的蛊毒还得召召来化解。同为女人,差别却如此之大,阮梦华不禁惭愧。
  不过她倒是想到一个可能,那就是她们两人的蛊毒会是同一个人下的手吗?她在心里猜来猜去。幼年的事她实在记不起来多少,想一想,都说氏羌人善蛊,没准儿那个宫中女子定是与召召有莫大的关系。她一定知道那女子是谁!想到这儿,她呼吸有些急促,有心问个明白却又不知该如何问出口。还是召召发觉她的不对劲,问道:“你脸色潮红,是否哪里不舒服?”
  “是吗?”她抬起手摸了摸脸,并不觉得发烫,只有些喘不过气。恍惚间想起一事,心如刀割般巨痛——距上回在府中昏迷才几个月,难道又开始了吗?
  召召只当她是为了云澜片刻不在便魂不守舍,待要取笑她,忽然改了念头,哄她道:“不错,我也懂些医理,不如让我为你把脉。”
  若是昨日之前,阮梦华是绝对不会允许她为自己把脉的,如今情形不同,她乐意听这位氏羌族的净彩圣姑的话。
  召召握起阮梦华的手腕,不由感叹了句:“这么瘦,定是吃了不少苦。”
  阮梦华低下头,好像从来没有人觉得她受苦,都以为她比金枝玉叶还要金贵。
  她淡淡地道:“没什么,养回来便是了。”
  养回来?说得轻巧,她体内那股力量在慢慢侵蚀她的生机,除非真正化解掉,否则永远也养不回来。这话召召自然不会说出来,她装模作样地把了半天脉,却不说话,反而顺手将她的袖子捋起一大截,仔细看了会,又在阮梦华脸上摸了摸,轻轻抚过脖子,跟着来到衣襟领口,大有扒开细瞧之意。
  把脉需要这样吗?阮梦华待要出声反对,云澜已从外面回来,推开门正好看到这一幕,轻轻咳了一声:“召召姑娘在做什么?”
  召召面不改色地收回手道:“她有些不舒服,要我瞧瞧,怎么,难不成还怕我染指你的小情人?”
  她说话太露骨,阮梦华面上飞红,把脸扭过一旁。云澜知她向来如此,因为并不在意,笑道:“可曾看出些什么?”
  她紧锁眉头默然不语,阮梦华心中自凉了几分,难道竟是没救了嘛?好半会儿才听她道:“我又不会把脉,有病自然是要看大夫。”
  不会把脉?阮梦华不由气结,明明是她自己说略通医理,这会儿居然矢口否认,刚才又是做什么?
  然则召召心中却在惊疑,云澜在船上向她提出条件时,她便猜到是与他同行的阮梦华身中蛊毒。阮梦华的身子孱弱,不似正常人那般康健,云澜又那般在意要拉她同行,至于是何人下手何种蛊毒,她却没有深究。
  蛊也称巫蛊,从前并未加上毒字,只因太过诡异,世间人并不明白其中奥秘,而那些中蛊之人多半下城凄惨,比中了剧毒还要恐怖,故世人也称蛊为蛊毒。氏羌族人早已避世而居,已许多年未曾出现在世人面前,直至如今,尚有些人打着蛊术来蒙蔽世人,其实不过是下三滥的行为,只是无人揭穿罢了。
  若不是云澜医术高明,由他口中说出,她甚至不信阮梦华小小年纪便已中蛊,早先她刚见到阮梦华时曾借口握住阮梦华双手想要窥探一番,岂料人家却不领情,将自己甩了开去。今日哄着她好好瞧了瞧,才知她所中蛊毒甚是麻烦。
  别人不知,召召却是明白的。阮梦华所中的蚀心蛊,确实是她门中秘术,这世间除了氏羌族,只有曾骗她害她之人会用此蛊。下蛊之人当真恶毒,居然用在一个幼女身上,只是她如何拖了这么久,早该发作的蛊毒并未发挥最大的作用。那个看似娇滴滴的女人下手极为恶毒,断不会容情,一定是有什么事她不知道。
  召召仔细打量阮梦华的脸色,忽然道:“昨日我在车上说的话还算数,你考虑考虑。”
  说罢叹了口气出去,看云澜弄了辆什么车。
  她说过什么吗?阮梦华仔细回想,却不知哪一句才是。云澜却记得清楚,昨日召召曾说过要阮梦华拜她为师,还要她舍了自己……他只要一想,便明白召召话中含义,那个神秘的氏羌族定是有某种规矩,要命的话就留在那里呆一辈子,如果不同意,就别怨她们不救人。
  他当即半眯了眼,上前拉了阮梦华起来:“莫要想得太多,还是先上路要紧。”
  召召正站在客栈门口,看着一辆破破烂烂的马车发呆。说是马车,只是一副车板,上面搭了个架子,撑起了四方的帐子,跑起来肯定是四处透风,一匹老马低头着,无精打采地套在马车前边。
  如果在坐这样的马车和走路之间选择,她一定选择走路。
  客栈里住的人不多,男客们皆被她的美貌引出来,却不敢上前搭话。此时见美人面有愁容,心中义气壮了胆,有人自告奋勇上前问她要往何处去,可保送她前往。有一便有二,另外几人不甘落后,顾不得自家婆娘眼刀子飞过来,纷纷上出主意。
  云澜拉着阮梦华走出来时,看到的便是这副情形。阮梦华别扭得很,两个男人拉着手成休体统?再说男女有别,她从未与人如此亲蜜过,还是在这么多人前。可云澜偏用了巧劲,象怕她跑了似的,挣也挣不脱,即使没有人注意,她的心里却有种说不清的滋味,一时甜蜜,一时哀伤。
  那边召召已看到二人,撇下那些献殷勤的男人,过来质问云澜:“这就是你找来的车?”
  出乎她意料,云澜否认道:“自然不是。”
  “那我们怎么上路?”
  云澜突然手放到口边,轻轻打了个唿哨,远处传来阵轻快的马蹄声,一辆覆着华盖拢着轻纱的四驾马车由远至近驶过来。
  在这偏远之地突然出现如此华贵的马车,众人皆哗然。训练有素的马儿直直跑到众人面前齐齐停步,赶车的大汉身材魁梧,跳下车大声道:“贵客请上车!”
  从外面看,乌木车厢极大,车门从里面打开,两名白衣小婢从车上跳下来,怀中还抱着一团东西。只见她们手脚不停,先是支起短梯,又在车前摊开了丈许的绫罗,一直铺到了云澜三人面前,竟是请他们踩着绫罗上车。
  两名小婢跑倒路旁,莺声轻语:“请贵客上车。”
  阮梦华迷惑不已,哪儿来的车,她在上京也不受过如此隆重待遇,会不会认错人了?召召到底见多识广,只是稍一惊诧,便恢复自然,伸手在左首那名小婢的脸蛋上摸了一把:“不错不错,这样的马车才合我心意,有劳云公子费心。”
  云澜微微一笑,自谦道:“一时之间找不来合适的,召召姑娘将就一下。”
  车内果然宽敞舒适,还有茶水果点,两名小婢自觉自动地服侍起阮梦华与召召。召召倒还罢了,可她们象是早知阮梦华是女子,拿来面巾为她净面,抹手,毫不避嫌。这车上一物一品皆奢豪得不象话,全不似倾刻间能准备得出来的。阮梦华瞪了云澜一眼,他这是办的哪一出,又做些让她看不懂的事了。
  云澜觉得十分好笑,却也不做解释,敲了敲前车板,问那车夫:“你叫什么名字,知道要去哪儿吗?”
  “小的叫聂生,但凭贵客吩咐。”
  “召召姑娘,你来说,咱们该走哪条路?”
  召召略一凝思,报了个地名,如今他们已快出子夜的边境,到了沧浪便先往邺城。邺城在沧浪中部,按说氏羌族在沧浪之北,他们应该直接北上,只因召召早年间从世居之地出来是个意外,她不知世事,并不明白方向,曾胡乱走了一段时日,等到她终于明白自己身入尘世,已到了邺城。不过她天生记得自己曾走过的地方景物,如今只有先到邺城,她才可记起走过的路,再寻回家之法。
  阮梦华已不再想着去与南华会合,本来也是想去打听氏羌族的事,这下也省事了。
  一宿行人自可愁(二)
  天气炎热,马车里却堵得严严实实,闷得人头脑发蒙。
  云澜坐在昏沉沉睡着的阮梦华身边,目光锁在她瘦了一圏的小脸上,暗自叹了口气。这才养了没几天,身子骨都还弱着,长时间拖下去全无益处。若是到了邺城再往北去还是山路的话,会更费时。可急也没用,今后要往哪儿走都得听召召的,毕竟氏羌是个神秘所在,谁也不知道到哪儿去寻找。
  所谓关心则乱,身为一个医者,最忌与医治的病人沾情惹爱,他从未象此时这般心里没底。
  召召的话越来越少,时常莫名叹息,眼角偶然扫到那两名小婢时,发现她们缩在车厢一角,满是艳羡地看着睡梦中的阮梦华,大有恨不得已身是彼身之意。她微微一笑,怨不得两个少女怀春,见到云澜那般出色的男儿少有不动心的。二十年前她离开氏羌时,何尝不是为了觅得良配?可身为氏羌圣女又岂能容她有此想法,她只有远去他乡,一迳去了子夜。
  只是后来的事却是她怎么也想不到的,没遇上合心意的人,反被害得二十年身陷囵囫。
  日正当午,邺城外十里长亭外站满了身着白色武士服的人,阳光无情,照得他们汗流个不停,却依然站得笔直如标枪,生怕亭子里那位小爷骂他们懈怠。
  亭子里的人看似在悠闲地饮茶,其实内心焦虑,他已在此地等了好几日,南来的车倒不少,没一样是他要等的,今日居然从早到外一辆南来的车都没有,再这么从早到晚地等下去,他非交待在这里不可。
  终于有一辆四驾马车从南面奔驰而来,几乎所有人都在心中叫了一声“来了”,亭子里的人更是冲到路中间拦下了马车。
  邺城在望,马车却突然被拦下,云澜沉声问道:“聂生,出了何事?”
  聂生已跳下车冲来人行礼:“少主,贵客已到。”
  刚睡醒一觉的阮梦华在车上扒着窗格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来那人是脱胎换骨变做贵介公子的南华。
  两个小婢也跟着下车盈盈跪倒,娇声呼道:“见过少主。”
  这下阮梦华想不清醒都难,看着南华抬手轻轻挥退了两个小婢,来到车门前冲她一笑:“梦华小姐别来无恙,我扶你下车。”
  说完伸出一只手,动作潇洒至极,他的姿态、语气与之前那个死要钱的南华相差太多,阮梦华顿觉脑子里混沌一片,正待开口拒绝已被云澜抱下了车。
  南华挑了挑眉,想不通二人何时亲密到这种程度,但云澜的事他却不敢多问,惟有当作没有看到。
  “云公子一路辛苦,如何,在下安排得还可以吧?”
  云澜毫不客气地道:“差强人意,你来邺城做什么?”
  当日南华送了阮梦华上船之后,便打算走另一条路回沧浪,却被云澜截下,盘问了半天才放他走。南华多次栽在云澜手上,一见他就没了脾气,岂止是阮梦华的消息,连自己身份来历也倒得干干净净。
  原来这南华本应姓谢,乃是沧浪谢家的独子,本是个养尊处优的少爷。可不知为何偏在少年时逆出家门,改名换姓流落江湖。沧浪谢家掌控着沧云大陆几乎一半的木材生意,而南华的母亲一族也是大有来头,两路人马找了好几年才得知这位小爷跑去了子夜。
  云澜知晓他的来历后没露出半分惊奇,只“借”走了他身上一块玉佩,要他在赤龙坡沿路安排好接应的人,讲好以玉为凭。因他也知解铃还需系铃人,阮梦华身上的毒说不得需往沧浪跑上一回,找不找得到那个古老山族不得而知,不去却是死定了。
  此去氏羌是办正经事,又非游山玩水,南华根本就是凑热闹,云澜心中有事,沉下脸一言不发。
  南华打了个哈哈:“我为梦华小姐而来,沧浪毕竟是我的地头,梦华小姐是贵客中的贵客,我自然要亲自招待。”
  跟着又用埋怨的口气对阮梦华道:“不是说好了在青城等你吗,你却不去,我只好一路寻来。”
  阮梦华狐疑地打量着他们,原来马车和小婢全是南华派来迎接他们的,看样子还是和云澜事先商量好了,她不知该夸云澜心思缜密、设想周到,还是赞他神通广大。
  一个落魄的沧浪少年到子夜谋生无可厚非,可刚刚那两名小婢口呼“少主”,她可是听得真真切切,南华何需去做什么护卫?都说非我族类,其心可诛,她虽不是正经的子夜公主,但也不得不生出几分防备,于是疏离地回问:“我该叫你什么?南公子?南少主?想来南华并非你的真名,敢问公子何名何姓?”
  南华摸了摸下巴,苦笑道:“何必见外,还是叫我南华好了。”
  说罢看了云澜一眼,他离开上京时早已把底交待给了云澜,难道他不曾在阮梦华面前提起过吗?刚想说话,却看到了跟着二人身后下车的召召,那一张妍丽容颜震慑住他的内心,登时说不出话来。
  召召似是受不了烈阳,抬起手遮在额前,娇声抱怨道:“怎地停在这里,不嫌晒吗?”
  一瞬间南华觉得热不可挡,应声道:“是,这天气实在太热了。”
  阮梦华身上无力,靠在云澜身上笑出了声,人生得好些果然是有用的。
  几人移步亭中叙话,青霜绯玉自觉自动地站在几人身后服侍,各自拿了柄扇子轻轻摇送凉风,南华指着她们问道:“这两个婢子如何?我也是离开子夜时仓促间挑了两个,若梦华小姐喜爱,我就将她们送与你。”
  阮梦华却不领情:“你可真大方,还是免了,我身边不需要来历不明的丫头。”
  “看来你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既然你不要,我就送与召召姑娘,不知姑娘意下如何?”他早接到消息,与云澜、阮梦华二人同行的是位绝色美女,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一时没想那么多,热切地看着召召,盼着佳人能多看他一眼。
  召召甚是怕热,才走几步脸上便出了层薄汗,刚歇过劲来,闻言闲闲地道:“也好,不过要跟着我就得依我的规矩,每人先吃我一针,种个‘不二蛊’后方能为我所用。”
  一个蛊字让南华清醒不少,云澜更是面色不豫,握着阮梦华的手紧了紧,他看也不看南华,自与召召商量正事:“咱们接下来该怎么走,还请召召姑娘示下。”
  “你急什么,我来过这里,亭子没变,咱们也不必进城,呆会儿直接上路便是。”
  阮梦华“啊”了一声:“怎地连城也不用进,晚上住哪儿?”
  她只觉精神不济,想快找个地方躺下睡觉,可召召一句话就打破了她的幻想:“小姑娘,从今日起大概你就得住在马车上了。”
  召召并不是在说笑,当日她离开氏羌后,走得尽是些山野小路,氏羌的大致位置在沧浪极北之地,比青城还要偏僻,能顺顺当当一路乘车就算不错的了。
  南华并不知道召召的身份,此次在邺城等着几人,便是知晓阮梦华要去沧浪最神秘的氏羌族,这等大事他怎么会错过。可眼前貌美如仙的女子张口就是蛊毒,难道与氏羌有着莫大的关系?
  “我也要去!”
  他话音刚落,随行的武士中出来一位头领模样的人劝道:“少主不可,出来时主公千万嘱咐你不可轻涉险地,谢家老爷也一直交待……”
  “得了,我陪梦华小姐办事而已,哪里称得上是涉险,莫要多言!”
  阮梦华并不领情,兼对他隐瞒身份未能释然,半闭着眼睑道:“南公子太客气了,现下你已不是我家护卫,用不着如此,还是回家去吧。”
  “应该的,之前几年多蒙梦华小姐照顾,此等恩情在下永生难忘。”
  阮梦华嗤笑道:“你瞧瞧你出行的阵仗,我怎么敢说照顾你!我倒要问问你,当初为何跑去杏洲做护卫?还巴巴地跟到上京,究竟是何居心?”
  南华叫起屈来:“一言难尽,总之我绝非有意欺瞒,这几年我可曾做过有损小姐之事?”
  “那倒没有,你这人就是贪财一些,惫懒一些,勉强算得上是忠心不二。”
  南华面色一整,阿谀奉承之词随口就来:“食君之禄自然要忠君之事,梦华小姐你一向待我不薄,我自然要报答一番再走。”
  “那我再问你,你是如何跟香家搭上线的?香眉山曾说过,我上船持的那张名贴可大有来头,说啊,说不上来了吗?”
  南华想不到她竟会问这个,一时有些语塞:“这个……很重要吗?”
  也不是十分重要,若不是南华将她送到香家的船上,也会不遇上召召,更无可能找到氏羌族人,说起来阮梦华还得感谢他,念及此,阮梦华没有再逼问下去,不外乎是利与利之间的合作罢了。
  “不用勉强,我也不是非要知道不可,这会儿太累,你能不能跟着我们却由不得我们做主,先问过召召姑娘。”
  南华立马眼巴巴地看向召召,她也不答话,只是抻出两根指头,竟还是那个意思,要想跟在她身边,必须得发誓效忠才可,也就是种上“不二蛊”。
  南华小心翼翼地问:“何为‘不二蛊’?”
  “顾名思义喽,中蛊之人必须忠心为主,死生不离,凡事均会听从我的吩咐,若有逆心便会七窍流血而亡!”召召的目光在青霜绯玉二人身上打了个转,不意外看到她们身子轻颤,唇边勾起一丝笑,又转头对南华道:“南公子你想试试吗?”
  南华无所谓地道:“这个容易,我绝对不会违背召召姑娘任何吩咐!”
  一宿行人自可愁(三)
  最终上路时南华并没有跟上来,因召召并未答应南华的请求,所谓“不二蛊”只是听着可怕,却是她杜撰出来吓人的。那些随行的武士怕这位少主人真的跟去人神难觅的氏羌,不惜以死相逼,南华只得作罢。
  从头到尾云澜都未出声帮南华,此去氏羌是为阮梦华解毒,又不是游山玩水,聂生与青霜绯玉再伺候一段路也得打发回来,氏羌人行事莫测,几百年来神秘得很,怎么可能多带外人进入。
  想到南华奔波数日,又在邺城等了好几日,只一小会儿功夫就又分开,阮梦华有些不忍,不过她才不信南华会就这么算了。以她对南华的了解,说不定他这会儿已摆脱掉那些武士,偷偷地跟在马车后面,一路跟到氏羌去。本来她是有些窝火的,这几年她并未当南华是护卫,而是少年玩伴,有趣的朋友,在她难过时肯出手帮她,没想到他也有所隐瞒。当然,这算不得什么,谁能没有秘密呢,想当初她若不是好奇南华的来历也不会留下他,沧浪的世家少主为何会落魄到去给别人当护卫,想必自有其辛酸之处。
  虽是正午,几人却没有心思进邺城歇息几日,云澜的心情自不必说,眼瞅着阮梦华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他忧心如焚。而召召也一改往日那般懒散,打点起精神指点聂生开路,只是时隔太久,许多道路都已改变,马车停停走走错过宿头,晚上只好在野外歇息。
  夏天的夜空下燃起一丛篝火,空旷远处偶有受到惊吓的鸟儿飞起,鸣叫着另觅良居。这还是上路以来头一回在野外留宿,好在云澜早有准备,还够吃用几日,但要永远这样下去可不行。青霜绯玉打来清水,搭起简易的灶台,煮粥熬药,忙得不亦乐乎。聂生不光会赶车,身手不弱,在附近转了一趟,拎回几只野味,架在火上烤得喷香……
  夜虫声鸣,有不知名的小兽隔山嚎叫,阮梦华在车内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嘟囔了句:“真吵,鸣玉,去把窗子关严实……”
  说完才记起鸣玉早已不在身边,而她也非是在杏洲别院,她止不住心慌气短,捂着胸口坐起身,恰好云澜掀开帘子钻进车,手上还捧了碗粥,原来一觉睡醒便是晚上。
  车上的帘子只打开一刻便放重又放下,她只瞧见一角夜色,茫茫的树林在黑夜瞧不清楚,一时不知今夕是何夕。
  “我这是在哪儿?”她喃喃自语着低下头,随即想起一切,黯然不已。
  她躺得时间太久,浑身酸痛无力,由着云澜给她把脉,听他说道:“你忘了吗?我对你倾慕已久,无奈天公不作美要将你另配他人,我只好携了你私奔,放心,我会对娘子你好的,来,喝粥。”
  私奔?娘子?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云澜忍住笑扶她靠好,边喂她吃粥边半真半假的教训她:“你看看你,出来才几天居然学得如市井女子一般,没半点公主的样子。”
  阮梦华的眼更是翻得差点没抽筋,想起临别时南华哀怨地要她这个公主大人保重就不由得牙痒,躲过他喂过来的饭勺恨声道:“得了吧,我是哪门子公主,南华这个死小子,明明是你们不同意他跟着来,干嘛拿话挤兑我。”
  她兴致缺缺地扫了眼粥碗,打定主意不喝,这些天本就没什么胃口,更别说吃完饭就意味着该喝药,雷打不动,难为两个丫头在这么艰苦的条件下还能熬出来药。
  “他说得没错,你本是金枝玉叶,却流落在这荒郊野外,还要身受蛊毒折磨之苦,放心,待到氏羌解了毒之后,我带你一路游玩回去,想去上京或者要去我家任你挑选,万事都如你愿。”
  他笑得比车内那盏错灯还要明亮,似乎明天就能解毒一样,阮梦华知他是在劝慰自己,忍住心酸道:“真的?我记得之前你在子夜宫给我送饭那回,有一味香酥鸭子最是美味不过,比这碗粥可强多了。”
  本来这些事绯玉也可以做,但云澜已习惯做这一切,温声劝道:“你醒得正是时候,聂生打了几只野鸡,才刚弄好,虽不及我的手艺,闻着味道该是不差,你先喝了粥再吃肉,最后喝药。”
  还是没能躲过那碗药,她突然觉得车外肉香味没初时那么诱人,沮丧地问:“召召呢,咱们还得走多久才到氏羌?”
  这也是云澜最想知道的,待他陪着阮梦华用完饭又喝了药,从马车上下来,缓缓走到召召跟前,发现她这大半个时辰里竟然一动未动,没有变过坐姿,似乎已入了定。
  他也学召召盘腿坐下,沉吟着不知该如何开口。
  还是召召先发了话:“云公子有话就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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