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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情

_5 千岁忧 (当代)
  死生一度人皆有(二)
  紫星殿传来消息时,仁帝上朝会未归,风华夫人才刚起身沐浴更衣,慵懒地半躺着让宫人为她按摩,闻讯惊坐起来,匆匆挽好发丝便赶过去。
  宫中御医早已被传到紫星殿,正在为阮如月施救。
  她摔那一下恰恰撞到了肚子,当时便呼痛倒下,阮梦华怎么也想不到会出这种事,瞬间没了半分主意,全都是沉玉在做主,叫人请御医以及通知夫人和姑爷。
  等到风华夫人赶来,一切已然成了定局,阮如月初胎不稳,在紫星殿里情绪又不太稳定,意外失足才致滑了胎。
  意外失足?怕是说出去谁也不信,人们只会说阮家姐妹不和,阮梦华手段倒狠,只是太笨了些,竟在自己的宫殿中下手。风华夫人初闻讯时也曾有过这种念头,但她总还是两姊妹的母亲,尚存着一丝理智,如月性子清冷偏激,而梦华开朗活泼,从来有事都是梦华让着如月,如果说梦华会有意害如月,她无法接受也不愿意相信。
  “梦华,你阿姊她如何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才刚进殿门,便看到阮梦华失魂落魄地坐在那里,沉玉伺立在她身后,她心中嘀咕,难道真与梦华有关?
  阮梦华怔怔地看着母亲,想说什么又哽住,脸上挂了晶莹泪水道:“他们说阿姊的孩子没了……”
  风华夫人有些撑不住,缓了缓才说得出话来:“好端端的怎么说没就没了?”
  阮梦华咬了咬唇,想不通明明阿姊好好地站着说话,怎么就突然摔倒在地?当时房中只有三个人,她命沉玉扶阿姊离开紫星殿,若是早些送她早便好了,如今她有嘴说不清,而且阿姊一定不会罢休。
  此时阮如月正躺在里头的床上,面色苍白眼眸紧闭,自她摔倒便晕了过去,到现在还未醒来,只怕会难以接受如此残酷的事实。风华夫人详细问过御医之后,不由连声叹息,进房握着阮如月的手泪流不止。
  过了好半天她突然想起一件事,邵之思呢?他身为如月的夫君,在这个时候为何不见踪影?
  邵之思并没有碰上来找他的宫人,他一早便来到玉漱阁附近,此时正穿过一丛丛才冒着绿芽的花木,试图在玉漱阁附近找到另一条路出来。昨日午后他确实来过这里,一路跟着阮梦华过来,只是她明明看到了他,却偏要避而不见,这一片花木建得极古怪,明明没有可以藏人的地方,昨日梦华避向了何处?
  “侄少爷在找什么?”一道阴森无比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他眯了眯眼,却是怀姑姑站在块石屏前,只她一人,并未有宫人跟着。当下诧异道:“姑姑怎么来了?”
  怀姑姑动也不动:“我若不来,只怕你还要在这里费上许多功夫。”
  “你也知道我在找什么,既然如此,姑姑何不明与我说。”
  “说什么?”
  “这里别有幽径,我幼年时常在这附近玩耍,记得该有……”进日久远,他已记不真切。
  她面上冷冷地道:“侄少爷定是记错了,您还是快些回去的好,与其在这里担心不相干的女子,倒不如陪陪少夫人,你可知紫星殿已经出事了?”
  紫星殿是阮梦华的寝居,邵之思面色一紧,再顾不得找什么秘道,匆忙离去。
  哪知出事的人不是阮梦华,却是自己的孩子没了,这让邵之思顿时怔住,再也说不出话来。
  怀姑姑竟是这个意思!邵之思心乱如麻,竟想不到可以说的话,额际的冷汗一阵阵地冒出来,不知该怎么安慰阮如月。她才刚醒来哭了一回,这会儿正闹着要回家去,只说再在这里呆着命也会没的,字字句句直指阮梦华,她把自己失去孩子的痛与怕全都怪在了阮梦华身上,语无伦次地指责着,一会儿怨一会哭,闹得不可开交。
  待邵之思来到,她方才安静少许,想到自己刚刚失去的孩子,心中悲苦,哽咽得几乎再次晕倒,泪珠子断了线一般成串流下。
  “夫君,都是我不好,孩子……”
  “如月……不妨事,你莫要太难过,好好休养才好。”邵之思叹息着拥住她,如月因何要来紫星殿,他一想便知,这两日她一定因自己的冷淡心事过重,才会失态。事到如今说什么也晚,只是没想到会出这个意外。
  此时阮梦华差了沉玉送来汤药,要服侍阮如月喝药,谁料她一场手“啪”的一声将碗打到地上,顿时裂碎,风华夫人道:“这是何苦,眼下身子才是最要紧的,听话,万事先调养了身子再说。”
  阮如月哭着摇头,她很怕,在邵家她并不十分讨人喜欢,才刚刚有了孩子,指望着地位更加稳固,可孩子居然说没就没了。这都怪那个女人,她决不会让那个女人好过!
  “母亲,你叫她进来,我要问问她为何那般狠心,下毒手害我孩儿!”
  风华夫人只得又劝:“如月,梦华是你妹子,怎么会如此行事,你想太多了。”
  “若真如此,她为何不敢进来面对我?”
  阮梦华在外殿听得清楚,缓缓走进来,木着脸道:“阿姊,我知道你正难过,可你莫要血口喷人,当时沉玉也在场,是你自己摔倒的,母亲若不信,可以问问她。”
  阮如月抢先道:“沉玉是你的人,自然要为你说话,母亲不用问这个奴才,上回他们主仆二人便合谋把花悄悄弄死,这回又合谋来害我,求母亲做主!”
  “阿姊,你……”
  “住口!我不是你阿姊,我可没有你这样的妹妹!”她泣不成声地说了半日,母亲与夫君却都只是一副无奈的模样,没有人去为难阮梦华,登时心灰意冷,止住眼泪道:“你是谁啊,你是子夜国的公主,人人都向着你说话,你做错了什么,都有人担待着,沉玉会说什么我猜也猜得到,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
  这样闹下去不是法子,风华夫人只有安抚她:“你若是气难平,我让人打发了这丫头便好,你得好好养着才行,千万莫要生气!”
  她如何能不气!她一定快要死了,阵阵晕眩还伴有头痛,如同要裂开一般。忽听得沉玉求饶的声音:“夫人,不关沉玉的事,求夫人不要将沉玉打发了。”
  “沉玉,当时你也在场,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回夫人话,大小姐一早便来见了小姐,没得一会儿二人便吵起来,奴婢不敢偷听,并不知她们说什么,后来小姐叫了奴婢进去,说是送大小姐回去,大小姐不愿意,两相一拉扯……”
  阮梦华蓦然大惊,当时她明明已上了床,未曾与阿姊有过拉扯,沉玉她为何要这么说?
  只听沉玉继续讲道:“就那么巧,正好有个椅子,之后……”
  之后是一片混乱。
  阮梦华定定地看着沉玉,仿佛看着一个陌生人,她还是那个无甚心机,风风火火的“沉玉”吗?那个沉玉伴她一同长大,心地善良,偶尔爱犯个小错,不说与她情同姐妹,主仆情谊也是极深厚的。为何她要这么说?
  心惊的不止是阮梦华,还有阮如月,她不知道沉玉这么说的原因,但即刻哭倒在邵之思怀中,泣不成声地想母亲为她做主。
  风华夫人又惊又气,看着阮梦华的神色渐渐不同:“梦华,沉玉说的可是事实?”
  若说她刚知此事时对阮梦华还有些信心,可沉玉是谁的丫头?是她的,连她自己的丫头都说了当时怨她,那么还有什么好说的。
  “母亲,我没有……”她把眼光转向邵之思,只见他把阿姊拥在怀中,一下下轻柔地拍抚安慰她,并不曾看自己一眼,不由低下头,咬了咬唇还要说些什么,外头宫人已来报,说是皇上下了朝便直接来紫星殿,眼下已到了门外。
  好在仁帝并无心上演一出清官案的戏,他为梦华办的受封礼成在即,不想将此事闹得太大,只是打发了众人离去,将阮如月送回夫家休养,风华夫人依旧带着阮梦华回风华夫人府,闭门思过。
  阮如月临走时恨恨地抓住她的手,对她低语:“你为什么不去死?”
  她无言以对,为什么不去死?阿姊眼中的狠毒和怨恨让她心凉,她真想告诉阿姊自己命不久矣,如今一日日不过是在等死。
  初春的夜晚略带着寒气,后半夜的雾气最浓。鸣玉从别人口中听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知道沉玉如今被留在宫中,忍不住长声叹,看向小姐的眼光里充满了不忍。她虽然和沉玉一样,陪着小姐长大,平日里小姐对自己和沉玉是一视同仁,但她自己明白,夫人才是她的主子,大小姐的话她也得听,小姐或许知道这一点,但从不说破。只是沉玉……真是没有想到,她竟会在这种时候伤了小姐。
  她不知道小姐为何非要将房中的妆镜收拾过去,但还是顺从地一一做妥,不无担忧地想,小姐此番被皇上下令闭门思过,那受封之礼何日举行?
  闭门思过的阮梦华疲惫不堪,回府后母亲将她叫去,说了一番无外乎失望以及痛心的话。真正失望及痛心的是阮梦华自己,她不知道还要等多久,想多久才能得到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她想要母亲的疼爱,姊妹间互相的敬爱。
  夜已深,人愁不能寐。云澜跃入她房中时,意外发现她象早知他要来似的,正等候他的来到。
  “丫头,看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了。”他献宝一样奉上一个羊脂玉瓶。
  阮梦华兴致缺缺地接过来,打开一闻,只觉有股说不出来的香味飘散出来,闻之精神一爽,心知定是极珍贵的物件,勉强笑道:“什么好东西?”
  “这两日你进宫,我便跑了几个地方,采到几样珍贵药材,炼制出来的新药,旁人吃了没用,但是对你的病大有奇效,往后若是心口疼痛,用上一滴便可。”
  阮梦华淡淡地道:“多谢你了,我也不知能不能用得上。”
  “说什么傻话呢,瞧我这个如何,比南华送你的香脂好上千倍吧?”
  “嗯,是好得很。”
  “丫头,你今晚不太对劲,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我……”她喉头发硬,似有千般委曲涌上心头,想说却说不出来,想哭也哭不出来。
  云澜天生便有种能力,让人如沐春风,愿意与他倾吐心事,从前她爱与他作对,回回见他先调侃,故意贬低他的魅力,今夜她没有心情自建心防,只觉他深沉的嗓音问出的话句句贴心,
  见她眼中泪光闪动,云澜心中大奇,他此番去的远,日夜兼程地来回赶路,并不知宫中两日出了什么事,话音不由自主地柔了下来:“可是两日不见,有些想我了?”
  往日他若是如此调笑,早得了阮梦华连连呸声,可这会儿她却用手捂了脸轻轻哭泣起来,直至痛哭出声,口中含糊不清说着话:“……都欺负我……没有……没有人……”
  云澜立时后悔,顾不得往日对她恪守着的男女之防,将她小小的身子抱入怀里,待她挣扎时轻轻哄道:“别动,你若想哭,就哭个痛快。”
  阮梦华将脸埋在他的胸前,让眼泪肆意流淌,她自小到大甚少哭泣,即使流泪也只是躲在没有人的角落里,因为没有一个怀抱可以让她依靠。她哭着想了很多,把自己的从前想了个遍,每个认识的人,做过的事,想着说着,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最终累了,睡了。
  云澜守了她一夜。
  西来青鸟东飞去(一)
  这是上京城最富盛名的商家香宝斋的楼船,每年到这个季节,香家会派出商队从运河至东明城,再从出云港转而出海行商,沧云大陆物产丰足,沿途收购来的货物到了那些番国可都是稀罕东西,准能卖得高价,以货易货,再进些番国产物回来兜售,获利甚丰。
  上京城往东明城走水路半月方可到达。这半个月中,大家伙吃喝拉撒都在船上,头回远行的伙计甚多不适,甚至有人趴在船沿上吐了几回。
  “小宝子,你还是早些上岸回家的好,光是运河上就不行了,那到了大风大浪的海上,可有你受的!”
  一个瘦弱少年用手紧紧抓在船舷上,用力忍住不适,挣扎着道:“不行,我答应我娘,一定要赚钱回来!我……”
  话未说完,又开始干呕起来,却实在是吐不出东西了。
  一帮伙计有的劝有的嘲笑,聚在一起闲聊。船行才半日不到,远处的山,近处的水,看得时间长了,早没什么新鲜,这半个月都要呆在船上,只有闲谈来打发时间。
  “文山大叔,你出过海,给我们讲讲那些番国的事,可好?”
  “要说的太多了,你们想听什么……”
  五年前海运通航后,香家是最早走海运的,几回下来所得之利让见者动心。只是出海一个来回就得一年左右,海上多风险,少有人敢尝试,故利益虽大,却只有那些有财力的商号才会走海运。其他为了发财铤而走险的小商人,多半找上这些商家,暂时加入商队,交些钱财,搭搭顺风船。
  阮梦华便是以此为名目上的船,此时她已换了身装束,扮作一个落魄的独行商人混在船上,化名孟华。天气不错,她坐在甲板上靠着盘成一团的粗绳晒太阳。那件天青色斗篷被她卷成一团,当作包裹随身带着,样子略有些残旧,量有扒手也不会多瞧一眼。
  想要发财的人很多,但是能上船的却没有几个,香家势大,按说不在乎照拂些许商家,但人总是怕麻烦的,所以并非来者不拒,多少托了有头有脸的人物前来说项的商贩都被拒之门外,更别说如阮梦华这种离开渡口前一刻才到的。可她手中持有一张名贴,里面留书之人来头甚大,一向谨慎的香家门事荣毅不得不将她迎上来,甚至客客气气地单独替她安排了间舱房。
  风轻水柔,红日高照,阮梦华看着两岸隐隐的青色山丘,默然想着心事。
  半日,足够府中派出人手四处巡查她的行踪,上京城要再添一条关于她的传闻:刚被长姊抢走夫婿,传说会赐封公主,如今却下落不明……
  那又如何?她不是突然做此决定,而是早与南华商量好的,从宫中回来没几日,终于等到了这个时机,只不过计划略有改变,她扔下了南华独自上路,还有云澜……想到这儿她摸了摸怀中的玉瓶,临行之前她终是带上它,也许这真能救她的命。
  水流湍急的地方,船夫唱响了号子,船尾喧闹的伙计们停下来,看着船夫如何操使船只避开漩涡,坐在甲板上的阮梦华察觉到甲板震动,回过神才知已到了望天峡。
  峡谷险峻的风光令人惊叹,一向平静的河水在此处多有激流,两岸的山向内欲合,只有抬头望到天空才不会让人误以为船只穿行在山腹中。再往前开阔处,两边幽深秀丽的山林清晰可见,便如一幅长长的画卷。
  不多时楼船便已出了望天峡,江河水再次平缓下来,中层的舱房里,香眉山徐徐收回画笔,满意地对着刚刚完成的惊涛图左看右看,末了自赞一声:“画意涌然,一蹴而就,果真了得!”
  他等着有人能附合一声,但等了片刻却不听房中另一人出声,只得将画笔搁下,回头问道:“柳兄还未睡醒?”
  适才船身不稳,连墨汁也溅出些许,难为他柳君彦还能长睡不醒。
  “香二少,你若不在我房里大呼小叫,我便能多睡片刻。”
  柳君彦无奈地坐起身,他可是赶了一夜的路,上船倒头就睡,如今才是午时,哪里睡够了。
  “不知为何,从柳兄这里赏景最是合适,我做画也象有如神助,不若你与我换房住,可好?”
  柳君彦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原来香二少喜欢这间舱房,无妨,船是你香家的,你想住哪间便住哪间,不过照你这种喜好,我怎么觉得下舱房那些伙计住的大通铺更适合你一些。”
  “柳兄说笑了……”突然二人同时噤声,听外面的动静。
  柳君彦的这间舱房在中层最里间,对面还有一间,此时过道上有人走动,直直走到最顶头才停下,开了对面的房门,进门后便没了动静。
  香眉山眉头微微皱出一个好看的“川”字,似在想什么难题。
  对面舱房的人甚是无趣,进房后便没有了声响,象是连水也没喝便倒下去睡。柳君彦哈哈一笑,突然转变了态度:“香二少不是要换房吗,那便换吧,我正想住得宽敞些。”
  “如此多谢柳兄。”
  “我就知道你小子不安分,风流成性,风流成性啊。”
  “何以见得?”
  “我说你这趟居然不带一两个小娇娘上船,原来是为了对面这个女子。”
  “柳兄厉害,我若不是见过此女一面,绝看不出她是扮了男装。”
  “小意思,此女定是常常扮做男子,行动言语老到,一般人看不出来。你还敢说自己不风流,若不是想住得面对面同人家搭讪,何苦大费周张地要跟我换房?”
  “错矣,香某还没自不量力到要去同那名女子搭讪的地步。”
  柳君彦古怪的看了他一眼:“香兄如此自谦,倒叫我甚是不惯。”
  香眉山摇头不语,只是在心里想了又想:她为何孤身一人,还偏偏上了我香家的船?
  香家此趟派出的主事人是家主的二弟,香眉山的二叔香文盛,早些年金安王朝未曾开通海运时,香文盛便已扬帆出海,远游数年后回到香家,总念念不忘那一片碧海蓝天。这五年来他一次也没落下,海上经验老到,香家能一次次在损失极少的情况下安全往返,全仗此人。
  香眉山却是头回出海,他一向重文轻商,还在上京城办了个画院,成日与一群画师钻研画技,若不是此次香父以番国画师更胜本地之语相诱,他是不会甘心情愿随二叔出海。
  当然他并非一味沉浸在作画赏画之中,既然答应了出海行商,也知孰轻孰重,在管事荣毅带着那张名贴来找他时,他便已去瞧过那位古怪的商人,一见之下微惊,哪里是什么搭靠香家的商贩,居然是女扮男装的阮梦华!说来也巧,他们曾在杏子坞见过一回,也知她的名姓和身份来历,只是阮梦华并不知自己是谁,根本未把他放在眼中。
  他犹豫了一会儿,去向二叔通禀此事,但瞒去了自己与阮梦华相识一事,只说有一身份来历不明之人上了船,介绍之人乃是与香家有极深渊源的一位东家,之后便细心留意起阮梦华一举一动。
  风华夫人府的大事小事在上京城纷纷流传,二女易夫之事他略有所闻,可为何她会孤身一人?虽闻这位小姐自小寄养在外,仁帝恩宠风华夫人是出了名的,他甚至允风华夫人为其女儿请宫卫前去护卫,她此番回京仁帝更是接入宫中,怎会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船行水上,即便是香眉山不盯着阮梦华,她也跑不掉,何况她每日不是在甲板上晒太阳,就是在舱房里睡大觉。香眉山只好继续作画打发时间,但更多的时候,他还是与柳君彦闲谈。
  “君彦,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是不是看上我了?”
  他的手一抖,下笔一塌糊涂,苦笑道:“你说的什么话。”
  “如若不是,为何我到哪里,你便跟到哪里?你要看美人儿,我把舱房让给你,但你又不看美人了,成日跟我吃住在一起,难道不是看上我了?”
  香眉山无奈,放下笔,理了理袍裾,端坐下来,离柳君彦远远的,正色道:“呆会儿船会停靠在松城渡头,松城最有名的便是游妓,夜路独行多寂寞,今夜叫一两个美人上船,可好?”
  柳君彦摇摇头:“我才不爱好这口,你请别人同去吧,不如叫上你二叔,我看他老人家老当益壮,一定会欣然同往。”
  叔侄同去狎妓成何体统,香眉山指着他气笑道:“你这些年越来越不象话了。”
  他们有同窗之谊,只是柳君彦在许多年前便另拜了名师,行踪莫名,几年中每回上京城,总能让香眉山更多惊奇,他似乎走了另外一条路,与文士们格格不入,却更见名士之风。
  “君彦,你这趟似乎又神秘不少。”
  “何出此言?”
  “你要去何处?”
  “不定,或许便跟着你们出海也未可知。”
  “为何?”
  “这船上值得一探的人,何止是我?且不说你一直想盯着的孟华,光是你二叔……”
  西来青鸟东飞去(二)
  香眉山一挑眉:“我二叔?”
  船行至今,香文盛吃住都在舱房内,轻易不出舱门,还吩咐香眉山无事不得打扰,连请安也免了他的,前几日香眉山去见他提及阮梦华一事,香文盛似另有隐忧,对船上多了位贵客毫不在意,只让他看着点便成。
  他本就在猜测柳君彦上船的目的,不想竟坦言为了二叔而来。在香眉山眼中,香文盛是香家的传奇,是个值得敬重的长辈,即使与自己少有亲近,可毕竟是自己的亲人,柳君彦这些年神神秘秘的谁也不知他在做些什么,曾听闻他有公职在身,也不知是真是假,莫非香宝斋有何问题?
  谁知柳君彦邪恶的跟了句:“我想你二叔定是带了女宠,日夜行云布雨,连房门也顾不得出来……”
  香眉山脸上一黑,柳君彦又道:“这几日你我不时听到房中有响动,似有人在他房内,你猜老爷子在干什么?”
  原来让他感兴趣的居然是这个,香眉山拿这位老友无法,只得任他胡言乱语。
  傍晚时分,香宝斋的船停靠在岸。
  松城渡头是沿路较大的渡口,每到华灯初上,来往商船停泊之后,城中游妓便乘了小小花船前来招揽生意,妖妖娆娆的女子站在小小板船上挨个来问,兜售自己廉价的美貌,若遇上称心的客人,便一同往城中游玩。
  管事荣毅发话,说是二老爷有吩咐,不拘着大家伙耍乐,准许船上的伙计结伴出行,只是需得在亥时前返回,明日一早出发时,船可不等人。
  阮梦华与几位搭船的商户老板不熟,也不打交道,独自一人在房中等着吃饭。几日下来,她还是不习惯船上粗鄙的食物,可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鸣玉与沉玉二人均不在身边,这些年她习惯了两个丫头一静一动,有时吵吵闹闹日子也容易过些。可惜,她们二人谁都不是省心的主,鸣玉倒还罢了,沉玉……真没想到她会突然倒戈。
  入夜后渡头格外喧闹,隐约有丝竹之声,想是有船商在召妓狎乐,还有一些水上人家便在船上点了炭火烧鱼煮饭,晚风把焦焦的鱼香吹开四散,引得躺在舱房床板发呆的阮梦华愈发的饿了。她竖起耳朵听了听外面的动静,此时已过了晚饭时分,船上的伙计难道都不吃饭吗?
  走出舱门,对面的门板也即时打开,里面走出两个人,当前一人冲着她微微一笑,正是香宝斋的二公子香眉山,这几日如这般“巧”的相遇已有过几次,他极友善地道:“孟老板这是要去哪儿?”
  孟老板?听他如此招呼阮梦华禁不住身子一僵,虽然以前跟着南华出过几次门,换个装束也能蒙到人,但她有自知之明,任自己怎么装也不象是个做生意的,就她如今的身板瘦弱得还不如船上那个小伙计小宝子。偏偏香二公子总爱一本正经地称呼自己“孟老板”,她几次干笑着应付过去,甚至怀疑此人已看穿了她的女儿身才一遍又一遍地这么称呼她。
  阮梦华含糊地应了一声,还没想好说辞,香眉山已热情地邀请她上岸进城,走出船舱她看到今晚船上只余了些守船的人,伙计们全都不见踪影,原来都去了城里看热闹,对香眉山的邀请有些意动,这几日她闷在船上确实够久,还真想脚踏实地上岸一游。
  “孟小兄弟也有兴趣?”
  说话的是一直跟在香眉山身后没有出声的柳君彦,他冲船边抬了抬下巴,阮梦华这才发现自己竟看着渡头上的游妓入了迷,连忙收回眼光,讪讪地往旁边退了一点:“看看而已。”
  她只知此人常与香眉山在一起,却非荣毅之流,明明眼光凌厉,口中却爱开玩笑:“这多是庸脂俗粉,不如城中小馆中香花怡人,呆会儿小兄弟可别丢了魂。”
  香眉山横过一只手臂挡在二人中间,道:“柳兄只是开玩笑,孟老板莫要介意。”
  阮梦华不自在地离柳君彦更远,匆匆说了句:“不会,不会。”
  柳君彦哈哈一笑,目光抬往上,看的却是二层香文盛所在的方向。
  松城一向有十五城会之说,日中起会,月落始终,摊贩们均点了灯火,从城门口一路摆开,整条街道人头攒动,热闹非凡。上京城繁华归繁华,可入夜便要宵禁,除了元宵佳节,晚上谁也不敢在街上乱走,倒不如松城这等热闹。
  三月春还寒,阮梦华知自家事,裹着披风慢呑呑跟着香眉山和柳君彦挤入人群中。刚刚她在船上想了好一会儿,终于决定跟二人去吃顿好的,原因有三,一是她不敢独自入城,二是钱带的不多,三是她认为自己该补一补。在船上这几日,虽然并未劳累,但满腔心事,又无人细心服侍,这两日只觉精神不是太好,再不吃顿好的,说不定哪天死了也得抱着遗憾而去。
  香眉山是冲着松城有名的酒楼而去,据说那家酒楼的老板自诩风雅,墙壁上有许多文人学士的题词及诗画,虽多不闻名,倒对了他的胃口。
  酒楼名曰长安,处处都垂挂着晶帘,烛光一照满目光华,恪守规矩的伙计低眉顺眼的请来请去,并不大声喧哗,偶有簪花的游妓被客人带来吃酒,见了此等阵仗也收敛了笑声,垂首低目不敢放肆,生怕掉了身价。
  一进二楼雅室,香眉山便叫了一桌盛筵,他知阮梦华身份,自不敢再同柳君彦开玩笑去那烟花之地,柳君彦也甚少如二人单独相处一般胡言乱语,只是讲了些趣闻,并与他一同品评字画,二人时不时看一眼只知埋头苦吃的阮梦华。
  自打菜上齐后,阮梦华便没有停过筷子,她自小生活富足,杏洲别院的吃用不比宫里头差,即便是和南华出行过几次,依他恨不得败光钱财的性子,只能比她更讲究。故阮梦华早已养成了对着再精致的菜式不过淡淡扫一遍的胃口,这半年身子不好,更是名贵补品养着,瘦伶伶地不长肉。
  人就是这样,有的时候不想,没的时候拼命想。这几日她在船上想得最多的,除了离开上京前那令人怅然的一切,便是所有能想起来的菜式。
  既然是出来跟人混饭,那她只有把脸面放在一边,先顾好肚子吃好便成,至于香眉山和柳君彦二人在谈论什么,她完全没有注意,吃到八分饱的时候,忽听得楼外呼声不断,还有烟火大放之声,酒楼里的客人纷纷探身窗外,看究竟出了何事。
  一轮满月当空,绚丽多彩的烟火亮若星子,夜色变得妩媚起来,至东而西一小队人缓缓行过来,跟着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不时有人打着呼哨鼓掌取乐。
  “快看快看,是城中公选出的几楼花魁出来游街了,小娘子们穿着打扮惹眼得紧哪!”
  今夜是松城人集会的日子,连这些女子也来凑热闹,阮梦华皱了皱眉,非是她厌恶这些风尘女子,而是从未见过如此招摇过市的……女人。但香眉山和柳君彦明显感兴趣,且走出了雅室,与楼上其他人客指点谈论着。雅室中再无他人,阮梦华自在了许多,呼出口气左右顾盼。她坐着的位子正对着窗,一眼望出去可看到街对面的临街楼上全都是出来看热闹的人,她摇摇头打算继续进食,突然又抬起头睁大眼眸看向对面——刚才一瞥间似乎看到张熟悉的容颜,不对,确切的说是那道目光让她有一种无比熟悉的感觉,竟是云澜似笑非笑在看着她!
  《老子》第YI章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TIAN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恒无欲,以观其妙;恒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老子》第二章TIAN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恒也。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而弗始,生而弗有,为而弗恃,功成而不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老子》第三章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是以圣人之治也,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恒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矣。《老子》第四章道冲,而用之或不盈也。渊兮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或存。吾不知其谁之子,象帝之先。《老子》第五章TIAN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TIAN地之间,其犹橐龠与?虚而不淈,动而愈出。多闻数穷,不若守于中。《老子》第六章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TIAN地根。绵绵兮其若存,用之不勤。《老子》第七章TIAN长地久。TIAN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也,故能长生。是以圣人:退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老子》第八章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老子》第九章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遂身退,TIAN之道也。《老子》第十章载营魄抱YI,能无离乎?搏气致柔,能如婴儿乎?涤除玄监,能如疵乎?爱民治国,能无以知乎?TIAN门开阖,能为雌乎?明白四达,能无以为乎?生之畜也;生而弗有;为而弗恃;长而弗宰;是谓玄德。《老子》第十一章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也。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也。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也。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老子》第十二章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之治也,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老子》第十三章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何谓宠辱若惊?宠为上,辱为下。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谓宠辱若惊。何谓贵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故贵以身为TIAN下,若可寄TIAN下;爱以身为TIAN下,若可托TIAN下。《老子》第十四章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YI。其上不皎,其下不昧。绳绳兮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谓道纪。《老子》第十五章古之善为道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夫唯不可识,故强为之容:豫兮其若冬涉川;犹兮其若畏四邻;俨兮其若客;涣兮其若凌释;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混兮其若浊;孰能浊以止;静之徐清?孰能安以久;动之徐生?保此道者不欲盈。夫唯不盈,是以能蔽复成。
  西来青鸟东飞去(三)
  灯影缭乱,窗外依旧是人声喧闹,并没有熟识的人出现。就在阮梦华以为自己眼花之际,雅室里突然起了阵风,四隅燃着的灯枝突然齐齐熄灭,她手中尚举箸进食,但觉身子一轻,不由自主被人带出窗外,忽又冲天拔起之势,终是被吓得闭眼大叫一声。
  她只叫出了半声便被一只手捂住嘴,云澜带着戏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别叫,丫头,我这就放你下来。”
  说放就放,云澜抱着她在一片屋脊上停下来,松开捂在她嘴上的手,轻笑道:“梦华别来无恙?”
  阮梦华脸色发白,不敢看脚下一眼,顾不得姿势难看,一只手死死揪住他的衣衫,一只手用还抓着的筷子指着他颤声问道:“你想吓死人嘛?”
  “啧啧,几天不见,堂堂阮家二小姐、子夜国的公主竟落魄到蹭饭吃的地步,刚刚我差点没认出来是你。”他仍是一副招摇装扮,光灿灿的锦袍用玉带束着,发冠缀着明珠,愈发衬得阮梦华形容憔悴。
  他是在取笑她嘛?阮梦华心头气恼,将手上还沾着油腻的筷子丢向他,却被他轻松避过。
  “别恼,别恼,今晚月色正好,最适合……”他本想接着调笑几句,但见阮梦华身着男装,瘦弱如男童,显然大失情调,改口道:“不如你先来讲讲如何出的上京城,竟连我也瞒过,实在是了不起。”
  霎时间上京城的一切又重新回到阮梦华眼前,她还记得离开风华夫人府的那个黎明,她除去钗环,换下华服,只裹了件青天色的斗篷,走在半明半暗的冷风里……
  阮梦华沉默以对,末了瑟缩着道:“我冷……”
  说罢口中还应景地咳嗽了几声,云澜无奈只得带着她跃下屋脊。他一路追踪而来,还未有落脚之地,只是心中早已有了计较。
  “你如何上了香家的船,难不成真要出海?”他只比她晚出发一日,若不是南华透露她的行踪,他也找不到这里。
  阮梦华略带些茫然地摇摇头,她的身子哪禁得住那种颠簸,又不是当真要出海做生意,全是当初南华为她联系的船只。若让她选,根本不会再乘船,过往十年间,她曾无数次企望不必再坐船来往于杏洲和上京之间。但那夜只想着走得越远越好,不用再面对当时的一切,至于怎么走、要去哪里还真没决定。
  云澜如何不知她在想什么,叹了口气,语带怜惜:“既然没有去处,不如跟我走。”
  她立刻退后三步,睁大眼看着他道:“跟你走?”
  也不怪她多心,云澜的行为举止太过神秘,刚刚又如鬼魅般出现将她掳走,恐怕这会儿酒楼上的香眉山二人会当她已遭了不测呢。
  云澜嘴角微扬,伸手解开自己外袍束着的玉带,边向前边道:“你怕什么?”
  “谁说我怕了?你想干什么,别过来!”眼见着他剥了自己的外袍,又作势要剥长衫,急得差点摸不到手臂上的流火,正想狠狠教训他,他却将脱下的外袍张开罩在自己身上,笑嘻嘻地道:“我没想要过去,你慌什么。”
  她被呛得一阵咳嗽,心中大恨,怎地会有这种男子,偏要来与她做对,只是为何脸会这般烫,难不成她会为了他害羞?
  云澜倒看出些不对劲,伸掌一触,惊觉她额头微烫,不顾她挣扎替她把了把脉,正色道:“别乱动,想是这几日没好好看顾自己的身子,受了风寒。你也是,在家里好好养着身子才是正经,不会照顾自己还要到处乱跑,往后千万别大意了!”
  “原来我是病了,并非……”她心中稍安,又可怜兮兮地道:“我会不会死?”
  他失笑道:“离死差得远哪,莫非忘了我是谁?两副药喝下去保你无事。”
  他说得轻松,可阮梦华心里却哀伤不止,呐呐地道:“你不懂……”
  子夜宫那番奇遇她一直闷在心里,有时她宁可相信那只是自己的幻觉,这世上真有什么会饮人心头血的金针吗?她不相信,可无缘无故怎会有那样的记忆,说起来幼年之时在宫中迷路确实有些古怪,或许是她命大,拖了十年没有死,直到年前才犯了心疼之症。
  她阮梦华来到这世间,满打满算,才不过十七年而已。
  “我是不懂,你年纪小小却整天胡思乱想,如今又在想什么?”
  她侧耳倾听远处的喧闹,似乎离得并不远,随口道:“我在想回去的路怎么走,我要回去吃药养病。”
  说到这儿不由瞪了他一眼,若不是他出现得突然,她也不会犯愁该如何跟香家人解释自己无故消失之事。
  “船上能养得好你?”
  她立刻警觉:“我不回上京!”
  上京再好,那里却不是她长居之地,没有人待见她,母亲怨她姊姊恨她,她还回去做什么?
  见她脸上变了色,云澜忙安慰道:“你跑出来就不想再呆在上京城了,我是那种强人所难的人嘛?”
  不是上京城就好,可她忍不住又问:“我回船上,你呢?”
  “可见是病糊涂了,我是你的大夫,自然是要跟着你,你去哪儿我便去哪儿。”
  虽然她一直倔强地告诉自己,一个人从小长到大没关系,一个人上路也可以,但有人陪着总是好事,她忍不住有些开心,却板着脸告诉他:“你也要上船?据我所知,香家船号轻易不会收人,更别说半路上人。”
  谁料他却胸有成竹地道:“是吗,不试一试怎么知道。”
  回去的路上阮梦华便开始头昏沉难受,无力行走,只得任云澜将她抱起,即便如此她仍无比矛盾地想:究竟她是想云澜陪在她身边,还是不想?
  香宝斋商船上,香眉山正急得团团转,按说他与阮家并无交情,不该着急,可若是将来查到阮梦华是在他香家的船上没了踪影,说也说不清。谁让阮梦华身份特殊,谁让她偏就上了香家的船!
  柳君彦倒了杯茶,自顾喝着不去理他,可他倒反过来揪着柳君彦道:“柳兄真的什么也没看到?”
  雅室里发生变故时,柳君彦确实最先反应过来,他是习武之人,惊觉有人进了雅室便往回冲,但终是什么也没看到,只听到阮梦华半声惊叫便没了人影。重新燃上灯枝,看到空无一人的雅室,香眉山顿足不已却也无法,二人在长安酒楼等了片刻,只得先回船上。
  柳君彦放下杯盏道:“我知道孟华不是什么搭船出海的商人,可他到底是什么来头,竟让你如此在意?”
  “我也说不准,他是开船前才拿了张拜贴来见我的,恕我不能说那张贴子上写的是谁,总之与我香家的干系极大,不然我也不会让他上船,关键是……”香眉山顿了顿,苦笑着压低声音道:“她其实并不是男子!”
  柳君彦嗤笑一声:“这点我岂会看不出来,可即便是个女子,你也太在意了些,凭她的姿色,能入得了你香二公子的眼?”
  先不说他安排孟华住在单人舱房,平日又让荣毅在饭食上多照顾她,且说今夜,明明是见她孤单的模样起了怜意,刻意要请她上岸用饭,香二公子平日沉迷书画,几曾对哪个女子上心过?刚刚回船后便吩咐荣毅发动人手去找寻失踪的孟华,一副紧张的模样,任谁也不信他没有想法。
  “柳兄莫要再玩笑,只因她是风华夫人之女……你可明白?香家不过是生意人,哪敢觊觎皇室之人。”
  柳君彦听了波澜不惊,象是早知她的身份,却来打趣香眉山,紧跟着问道:“听你这意思,竟似对她有些动心?如若她不是皇室血脉,你便要动上几分心思?”
  香眉山总是说不过柳君彦,面上一红道:“我只是见过她一回,哪里谈得上动心,如今她无缘无故失踪,又该如何是好?”
  二人皆静默不语,船舱外陆续有伙计游玩归来的响动,忽听得管事荣毅在船上高声道:“孟老板,您回来了!”
  二人吃惊起身去看,竟真的是孟华,不过却是被一白色长衫的男子抱在怀中,眼眸半闭,脸色潮红,显是不大对劲。香眉山情急喝道:“你是何人,快快放下孟老板!”
  云澜双足一点轻轻跃在船上,不急不缓地扬声道:“主人家莫慌,我乃孟华的兄长,他在外受了些风寒,我是送他回来的。”
  兄长?香眉山心知肚明阮梦华没有兄长,可眼下当以她的安危为重,连声唤船上随行的大夫来看,奔上前想要相扶。
  阮梦华并未昏迷,扶着云澜勉力站好,对香眉山歉意地道:“不麻烦二公子了,我家兄长也懂医术,回来路上已抓了药,吃了药便会没事。”
  “那……我……”她无恙归来,香眉山心安了不少,至于她为何突然不见,身边冒出个兄长,但见她虚弱无力的模样,不忍再问,只得安排人去给她煎药,又让荣毅替她的“兄长”安排住处。
  北去南来不逾月(一)
  病痛的折磨远没有心神上的损伤来得厉害,阮梦华晕晕沉沉地喝了回药,隐隐知道是云澜在一直守护着她,心中安定莫名,待睡到清晨已觉精神好了许多。
  商船马上便要再次出发,她靠坐在床铺上,看着窄窄小窗外的灿灿霞光,想着接下来该去何方。云澜为她端来刚刚熬好的药,放到床边小几上,突然道:“真看不出来,如上简陋的舱房你竟住了好几日。”
  她回过头扯起一抹笑:“呆会你再试试船上的伙食,保管你更佩服我。”
  云澜不用试便能猜出来,不然她昨夜也不会吃得那般专心。
  “府里那么多珍宝,随便拿一两件,也尽够你半生吃用了,你要离家出走,为何不做好万全准备?傻丫头!”
  “你也说了是府里的,不是我的。”她只带了点原先在杏洲别院剩下的些许银两,其他的早交给了南华挥霍。想到南华她笑了笑:“你怎地出了京?御医院终于知道你是个庸医,打发你走人吗?”
  “没良心,刚好一点就开始牙尖嘴利,我可是为了你才追到这儿。”
  “你真有本事,居然追这么远,一定是南华跟你说我上了香家的船,这个吃里扒外的小子。”说是这么说,她一点也不生气,甚至有些感激他。
  “你该感谢他,若非如此,谁来给你治病?”
  她忍不住又想打击他:“说得你挺有本事似的。”
  “我想做的事,没有办不成的。”
  “是嘛?那你告诉我,为何无所不能的云神医偏偏治不好我的病?”她一点也不客气地讽刺他。
  云澜不明白为何她一口咬定自己有病,且谁也治不好,但那是事实,起码他现在还没有办法,故无法反驳。他从一开始便猜到是邵老太君因邵皇后早逝之事对风华夫人不满,恨极她们母女,故而要置她们于死地。只是当初邵老太君将他请来时,言说要他在适当的时候出力对付风华夫人,阮梦华并不曾被邵老太君看重,后来他太过关注阮梦华,邵老太君大骂他违背师命,对当初所提之事闭口不谈,仿佛怕他会泄露秘密一般。
  他微微切齿道:“我一直在给你治病,还没治完!”
  阮梦华也不想深谈此事,她猜到是母亲给她带来了这个灾难,可她无法埋怨母亲,也许她该安安分分在杏洲,富足地过完余生,不用太久,再次投胎转生,来世,她想做花草鱼虫,总之不必为人。
  不知母亲是否担心过她,阿姊的身子可曾有起色?
  “我走后,母亲那里……”她犹疑地问出口。
  云澜摇摇头,这丫头只会在自己面前牙尖嘴利,被气得离家出走还在心中记挂着别人,如此良善怎能不被人欺负。
  左右无事,他缓缓讲起之后的事。
  风华夫人因着沉玉的话,不得不相信姊妹二人争执拉扯间才出了意外,她惊怒兼而有之,心想梦华即使是无心,也已犯下了无可弥补的大错。可阮梦华却执拗地不愿认错,甚至把自己关起来谁也不见。风华夫人更是气恼,出事第二日她曾到邵家探望如月,见阮如月形容憔悴,甚是怜惜,而邵老太君阴不阴阳不阳地向她质问此事该如何处理,一副不肯罢休的模样。她不知该如何处理一切,皇上自然是偏向梦华,嘱她不可还没等回来好好问责于梦华,梦华却已离家出走,半个字也没留下。鸣玉只说头一晚小姐吩咐不要打扰她,第二日约摸着她睡足睡够,进房却发现床帐里空无一人。
  她什么也没带走,只字未留,慌得鸣玉以为自家小姐离奇失踪,待报到风华夫人处,府里派出人手四处找寻,却半分踪迹也找不到。幸好还有人记得常来见梦华小姐的那个护卫南华,又查到了客栈,却得知南华才刚退房,人已不知去向,自此阮二小姐行踪行迷。
  云澜当然知道与南华脱不了关系,早早截住了他,不待他逼问,南华便什么都说了。
  “南华为何单单怕你,我总觉得你有他的把柄似的。”
  “你猜,猜得出来的话,今后我便任你差遣。”
  “很神秘吗?我偏不猜,很稀罕嘛?我偏不用你!”她狠狠瞪了他一眼,但心情莫名好起来,他留下自然好,说实话天大地大,她一个人行走天地间还真有些彷徨。
  云澜想起一事:“丫头,我与你兄弟相称,人前记得叫我一声大哥。”
  “大哥?我记得你大我许多,一向都叫你大叔……好吧,大哥就大哥。”识时务者为俊杰,她不介意有这么个大哥。
  正在此时,船上似乎有人起了争执,隐约听得香眉山低声说着什么,另有一人声量颇高:“我说不行就不行!”
  云澜走出船舱,正好遇上香眉山一脸为难地从二层木梯上下来,见了他更是尴尬:“云公子,实在对不住,香家船号从未曾半途搭过客人,要请你……”
  站在二楼船板上的香文盛年过四旬,留着一把长髯,身形富态,睨视着甲板上的几人。
  这还是出行以来他第一次在人前露脸,云澜并不惧怕,冲上面拱手道:“这位便是香二爷了,在下云澜,昨夜偶然与孟小兄弟相逢在松城,恰逢他身体不适,在下又略懂医术,待照顾孟小兄弟几日便会离去。”
  “我不管你是谁,会在船上几日,总之香宝斋的商船不是客船,任谁想上便上的。”他气度威严,说得云澜尴尬不已,他还从未曾有过这样的待遇。
  香眉山忍不住替云澜说话:“二叔,孟……老板有病在身,有兄长在身边总是好些。”
  不料香文盛竟毫不客气地一挥手:“既然他有病,可下船自去养病,跟着我们在船上也于他身体无利,请吧!”
  世上竟有如此不通人情之人,阮梦华早已在舱内听得不耐烦,披上外衣走出来,淡淡地道:“香家的船就很香嘛,我说这船臭得要命,云大哥我们走,省得看这到这臭老头。”
  她是真的不在乎,又对香眉山道:“二公子,多谢你这几日的照顾,日后有机会我一定回请你吃饭,你是个好人,只是好人没好命,摊上这么个二叔,啧啧……”
  香文盛何曾受过这等奚落,可他挂不住脸也不敢真把阮梦华怎么了,只有阴沉着脸,克制着心中的怒气。
  云澜眼中带着笑意,拉住她不让她走,有些遗憾地抬高声音道:“这就走?我刚在给你熬的药里加了一粒忘忧香丹,得再镇上小半时辰便能服用,不如我们再留一会儿?”
  阮梦华火大不已地道:“那什么丹很了不起吗?我说现在就走!”
  “好好!”云澜副拿她没脾气的模样,说着两人便要下船,阮梦华连行李都忘了拿,云澜也不提醒。
  “且慢!”站在上面的香文盛在听到忘忧香丹的时候便已动容,此时又情急叫了声“且慢”,他不敢确定是否自己听错,这几日他正在为不知何处求得灵药犯愁,忘忧香丹恰恰正是他求之不得的,当下顾不得脸面,连声道:“这位兄台请留步,刚刚你说什么?”
  本就没有去意的云澜作势头也不回地道:“在下什么也没说,呀,孟小兄弟不喝药怎么成,我端下船,咱们下船再用。”
  说罢自顾进了船舱将那碗药端出来,香文盛已走下二楼船板,瞪着眼看他手中的汤药,明明看着是一碗苦药汁,在场众人却觉得异香扑鼻,好似一碗琼浆玉液。
  阮梦华隐隐瞧出云澜在搞什么把戏,一定是他拿什么忘忧香丹来诱那个香文盛上钩,至于香文盛为什么上钩,云澜又为什么知道他会上钩,那她可想不出来。
  “什么玩艺,臭得要命,我不喝!”
  云澜苦笑道:“是,臭得要命,我还是倒了吧。”
  有人却急得跳脚:“别!千万不可,咳 ,若是孟老板执意不喝,我倒是愿意重金购买,云公子意下如何?”
  “哦?不妥吧……”
  “是,是不妥,对症下药才是正理,云公子才说自己通医术,可否请公子为我诊治一番,人老了就犯糊涂,刚刚多有得罪,还请公子不要介怀。”
  他前倨后恭,只听得阮梦华眼睛越睁越大,云澜用端着药碗的小指一翘,指向阮梦华:“香二爷客气,你几时得罪过我了?”
  香文盛明白过来,连忙对阮梦华一施礼:“孟老板见谅,我这几日病得狠了,时常不知自己做过些什么,定是失心疯了才说要赶令兄长走,请孟老板看见我老弱有病的份上,饶过我这回吧。”
  他变脸如此之快,倒叫阮梦华不能适应,朝旁边一避,皱眉道:“你这是做什么,船是你家的,你想做什么都行,怎么,这会儿又同意我们坐船了?”
  “那是,前几日多有怠慢,还请孟老板给我香家一个机会,我定会用心补偿。”
  情势急转而下,让刚才还在为他们说好话的香眉山看得失愣,半晌没说出来话,连他二叔吩咐他为二位贵客换到楼上的舱房也没听到。怎地二叔有病嘛?柳君彦瞧着这一幕,目光闪动,盯着香文盛打量了许久许久。
  换过的舱房甚是整洁,比楼下舱房豪华多了,阮梦华注意到壁角屏风后还有只浴桶,她心痒痒起来,琢磨着晚上洗干净入睡该是何等享受。
  正在此时,有人敲门,她心中不悦,懒懒地说了声:“进来吧。”
  难为云澜还端着那碗药,推门进来要她喝。
  “你……”她刚想说话,云澜却示意她别吭,指了指外面,笑道:“别发脾气了,快来喝,这药可真的挺金贵的。”
  她恨恨地接过来,却不喝,云澜叹口气,从袖口里掏出个纸包,打开是几块小小的果脯,道:“船上可没那么讲究,你将就一下。”
  北去南来不逾月(三)
  四下里一片漆黑,香文盛的舱房里灯还未熄,要说他的舱房该是船上最好的房间,可事实却非如此,空荡荡的房中除了一张与舱板固定在一起的木床,一套桌椅外,便只有一个极大的木箱,其他什么也没有,一盏孤灯昏惨惨地照着不大的舱房。
  香文盛还未入睡,大半夜独自坐在床边,不知道在念叨着什么,眼光直愣愣地看着那个大木箱。他这个样子有些奇怪,有些象看守木箱的同时,又象担心里面有什么危险。
  灯光太暗,从外面瞧不仔细木箱子有什么玄机,隐约可见是只普通的乌木箱子,寻常人家是不会用这么大的箱子,香文盛不让人瞧见自己房中的情形,难道是往这里头藏了个人?这箱子大得出奇,两个人也藏得下了。
  偷窥之人观察了半晌,小心翼翼地将木板恢复原状,又循着原路返回,今夜不同以往,船上多了个难缠的人物,他要费比前几日更大的力气去查探,待回到自己的舱房,耗费真气过盛,气息有些紊乱,不知他想到了什么,恨恨冷哼一声。
  舱房的灯突然点燃,吓得他血往上涌,顷刻间已转了无数个念头,更多的是想直接制服突然出现自己船舱里的人,可是当他看到云澜气度悠闲地坐在椅子上一副恭候多时的模样,不由泄了气,讶声道:“云公子!”
  “怎地不多看一会儿,这么快便回来了?如何,柳兄看到了什么?香二爷那里是否够香艳刺激?”云澜不管在何处,总不忘开玩笑。
  夜半摸到香二爷船舱外的正是柳君彦。他退后数步,看似轻轻巧巧地临窗而立,其实暗中蓄着力气,想要拼上一拼,口中说道:“还凑和,云公子不如自己看看去。”
  云澜自然看得出来他是什么架势,戏谑道:“你做什么那般谨慎,手腕不疼吗?”
  柳君彦不禁脸上一红,日间云澜被请入香文盛的舱房时,他曾冒着被人发觉的危险,青天白日去偷窥,不料竟被此人暗中出手,伤到手腕,才不得不离开,故刚刚再去探过,看能否有所发现。他从来没有小瞧云澜,只是未曾料云澜竟高明如斯,早已察觉是他。
  云澜下手不重,意在警示,柳君彦的手并无大碍,他被人捉个正着,便没了顾忌,坦然道:“你待如何?”
  “不如何,我只是对你的行为举止有些好奇。”
  “一样,我也是对香二爷起了好奇心,想知道他究竟得了什么病,如此而已。”
  “当真?”
  “果然。”
  “你不说,我也不好逼你,只是若让香二公子知道你对他的二叔如此好奇,那么你猜他会不会好心来替你解惑?”
  柳君彦无奈地叹口气,他此番不得已的行为最不愿有一个人知晓,那便是香眉山。
  “眉山并不知道这些……我也是奉命行事,否则你以为我想出海?香家是上京城的首富,有人想知道究竟香家这几年在海上的生意是否全是奉公守法,如此而已。”
  他说得很明白,奉命行事,谁的命?还有谁会在乎香家的钱来得是否光明,柳君彦极可能是官场上的人。
  云澜懒懒地道:“原来是这样,你查归查,但不要偷窥有我在的场合,我不喜欢那种感觉。”
  但凡江湖人性情都古怪得很,柳君彦早看出来他不是一般的江湖人,只不知如何与阮梦华相识,他苦笑道:“是,我记下了。云公子为何不带着梦华小姐下船呢,真要跟着香家出海?恕我直言,此番出海路途遥远,且变数不少,梦华小姐的身子可能支撑不住。”
  云澜神色稍缓,今晨阮梦华要下船离去,其实正合他意,都怪他对船上有人服用金石散感到好奇,于是想法子留了下来,香文盛果然没有让他失望,人他是见着了,可那奇特的病症更让他欲罢不能,看来还得多留几日。
  末了他道:“这就用不着你费心了。”
  从第二日起,除了给阮梦华熬药,云澜便整日整日地呆在香文盛房中,人影也不见,就如同之前的香文盛一样,怎么叫也不出来,所有吃食都是送到房门口,里头的人自然会吃。
  不知云澜在里头做什么,里头传出来的古怪声音象只猫在抓阮梦华的心。她要见云澜一回就问上一回,对那个所谓的病人充满了好奇心,恨不得冲进房里看个究竟。云澜笑吟吟地逗她,一时说那人生的麻疯病,一时又说沉疴多年,人已半入土,尽说些恐怖至极的形状来吓她。
  如此过了十日,香家商船终至东明城,阮梦华受的些许风寒早已好了,船上日子甚是无趣,半途她已想离去,只是云澜困着她不放她走,只说到了东明城便不再跟着香家。
  初离上京时,阮梦华虽不是落荒而逃,却总觉得内心凄惶,窝在船舱里感叹亲情凉薄,对船上粗茶淡饭初时并未上心,没几日缓过劲来,方觉所带银钱似乎不怎么够用,她锦衣玉食惯了,正愁眉苦脸不知接下来如何,正逢云澜追上来,心安之余便暂且随他做主,他想在船上多呆几天也由着他,但出海却是不行的。此时她情绪早已不再低落,想往南华说起的沧浪国一行,去碰碰运气,或许能找到位神医对症下药解了自己的未难。
  出云港是子夜国极东之地,这里已是边境,据说过了这片海峡便是沧浪国的智真州地,与东明遥遥隔海相望。子夜与沧浪的交界共有两处,一处是这出云港,一向有重兵把守,五年前一直闭关锁国,不许商人来往,怕的便是有沧浪细作由此潜入。另一处便是东南方两国土壤相交之地,赤龙坡。这些年子夜沧浪友好相处,从未起过干戈,故而仁帝也将海岸关口适当开放,肥了一些胆大的商人。
  阮梦华迎着微带凉意的海风,站在船头微眯着眼朝海对面望去,只有点点帆影,看不到沧浪之地。若有机会,她倒真想畅游那些番属小国,挑个气候适宜的住下来,逍遥一生,多年后谁会想得起曾经的尴尬旧事呢。
  “丫头没见过海也不用站得那么靠边,小心掉下去。”
  说得她多没见识一般,阮梦华头也不回,哼道:“你舍得出来了?”
  这会儿确实很早,还不到用晚饭的时候,香眉山怕她寂寞,日日寻她下棋论画,天知道她并不好这一口,但香眉山谈吐性情没得可挑剔,她便耐着性子结交。那位柳君彦却跟怕见人一样,成天窝在房中,香眉山几次相邀他都不来,即使无意中相遇,也少与他人目光相对。
  这算是哪回事,她曾问起云澜有无察觉香家商船上有种怪怪的气氛,云澜打着哈哈让她别管闲事。
  此时云澜一副又要打哈哈的模样:“此话差矣,医者父母心,我也是想快些将病人医好,早些与你上岸。”
  医者父母心?她顿时说不出话来,将云澜看了又看,缓缓地道:“今日船到了东明城,他们择日便要出海,也该到头了吧?”
  “这个……香二爷那儿还没好彻底,我总不能治了一半就跑,你也知道,我能从追着你跑到这儿,便是本着治病救人到底的意思,故不能就此放下,反正香家商队是择日出海,又没到出海的时候,咱们就再多留几日。你看这东明城临海而建,水色风光不同于上京内陆,是个极好的去处,不如……”
  “不如多留几日,好叫你同那位女子再相处几日?”
  “……你怎知里面是位女子?”
  “猜的。”
  她这几日在船上无事,除了香眉山日日借口来陪她一会儿,便在船上逛逛。这船上除了厨娘就是洗衣娘,连个服侍人的丫鬟也无,她与那二位熟稔了些,听她二人讲近几日出了几件怪事,一是丢失了几件随身物品,倒不值什么钱,不过木梳、小镜之类。另外一件事便是二爷房中每到晚间必定要人送热水沐浴,之前二爷并未让人送过,船上沐浴不太方便,只阮梦华会用到热水,二公子等人都是趁着商船停靠在大些的渡头上岸打理这些事。
  云澜没有反驳,低低道了句:“你倒会猜。”
  “不是我会猜,你如蜜蜂见了蜜糖般不肯轻易离去,所以我才敢断定,有病之人是位女子,且是位国色天香的女子。”她微微一叹:“倒也委曲了这女子,一连几日都未曾在大城镇靠岸,连婆子们用的东西也得将就,真真比我还惨。”
  云澜走上前与她并立,微微低头:“惨?香二公子恨不得在船上造间金屋供奉着你,日日陪着小心待你,惨在何处?”
  她环抱起双臂,不满地道:“谁要他小心了,我闷也闷死,在船上呆得腻烦。”
  海边凉爽,她尚未如东明城海边少女一船换上薄衫,只是南华为她准备的这件袍服却稍大了些,一阵风拂过,衣裳全数贴在身上,只衬得倩影娉婷,哪里还有半分男子模样。云澜突然道:“船头风大,仔细着凉,回房去吧。”
  北去南来不逾月(四)
  不知为何,云澜自船到东明之后,便不日日呆在香文盛房中,似乎不必再给人治病,而香文盛也有些怪异,命人收拾了另一间舱房住进去,原先的舱房上了锁,谁也不能进去。
  对二叔这些天反常的行为,香眉山有说不出的别扭,心中会时不时怀疑香家是真的靠二叔才得以发达的吗?出海经商是何等的大事,为何二叔的心思竟完全不在正事上,究竟有什么事瞒着自己?
  好在香文盛自搬出那间舱房后,作息便恢复了正常,出海之前有许多事都要做足准备,香宝斋不光在上京有名姓,海城之中也颇有名气,自有相熟的商家前来拜会,还有现成找个精通番国话的买办。香家叔侄一同出面打理了一连串应办事项后,香眉山才知二叔并非泛泛虚名,只不过脾气古怪了些。
  虽然云澜曾警告过柳君彦,但他还是忍不住挑一个晚上去探了探,舱房里没有点灯,隐约可见还是原来的摆设,大木箱子照样放着,没有任何声息。
  阮梦华也疑惑不已,难道自己竟猜错了嘛?还是说那女人已被治愈,在众人没有察觉的时候下了船走人?真是太神秘了!
  不过也好,云澜空了下来,他会在阳光明媚的日子带阮梦华在出云港四处游逛,教她认识那些陌生的海鸟和海鱼,不同于上京内陆的迷人景致让她几乎忘掉了烦恼,只有一样吃不消,那便是船上的饭菜入乡随俗,顿顿都有海鱼,她觉得腥味过重,常常挑三拣四,香眉山自然看在眼中,便让厨子日日进城去多采买些新鲜的菜蔬。
  港口离东明城还有段距离,这般往来一番需大半日,他的这番心意阮梦华并不知晓,云澜却是知道的,所以才会说香眉山恨不得在船上造间金屋给她,最好是藏着她一路出海去。
  可阮梦华却不出海,她要同自己的兄长回家乡去。
  她的家乡在上京,但她又怎么会回去呢?这样的说辞不过是借口,不想让外人知道太多罢了。一念及此,香眉山便有些失落,停下作画的笔,再无心情看外头的景致。细观云澜与佳人相处的情形,阮梦华涉世未深,兼之心情欠佳,对云澜的依赖显而易见,而云澜……那个出色的男子毫不掩饰对她的处处关怀。
  船舱里只有柳君彦陪着,他饮着茶悠悠地问他:“怎么,才十几日便舍不得了?”
  “柳兄说笑,我哪里有舍不得了。”
  “好了,不如今日我来做东,请你去城中一游,上次在松城便没有尽兴,听说这儿的渔家女子热情得紧,你看她们都穿着半截薄衫,多露着玉足,别有一番风情,回到上京城可是见不着这些,多多享受眼前才是,那一位是个娇贵人儿,多想无用。”
  香眉山只得苦笑,他不会天真得以为能和阮梦华一路出海再回京,她不过是在极偶然的情形下才上了香家的船,一番相遇,十几日结交,缘浅至此,有能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想法。
  二人才要下船,正好碰上了香文盛,他正站瞧着空阔的大海出神,香眉山恭恭敬敬地叫了声:“二叔。”
  出海的准备已做全,只是日期一直没定下来,香眉山几次询问,香文盛只说没到时候,眼见着许多大船已扬帆出海,香眉山空在心中焦急却也无法。
  “嗯,眉山要去哪里?”
  “侄儿与君彦要去东明城一趟,顺便再采买些日常用的东西。”
  香文盛越过他看向柳君彦,微眯了眼打量好半晌,道:“听说柳公子与眉山从小是好友,我常年不在家,也不知你是哪家的公子。”
  柳君彦连忙拱手道:“二爷,我是东门柳家的,此次是想跟着出海长些见识,我与二公子是好友,也是您的晚辈,直接叫我君彦便成。”
  香文盛一想,香宝斋之前确实开在东门,似乎有柳姓人家在做贡用的物件,算是官商了。商人之间也有互通情谊地,不然也不会让那些小商家跟了香家出海,更不在乎多这一个熟人,当下道:“柳公子客气,请便。”
  他虽然不再呆在舱房里不出来,仍是不怎么下船。香眉山有心邀请二叔一同进城,但一想这里对二叔来说不算陌生,哪里会如自己一般觉得新鲜呢,便又作罢。
  忽听得阮梦华在二层问道:“二公子要上岸进城,可否载我一程?”
  香眉山心中一喜,转头看到她从梯子上下来,一双澄目巴巴地看着他,当下应道:“当然可以,孟老板也想进城?”
  阮梦华并不多说,点了点头,实在是心里正上着火。因今晨用饭时同云澜说好今日进城一趟,谁知要走的时候,他不见了人影。船就这么大,能去的地方不多,她甚至还扒着被香文盛锁上的舱房看了半天也没找到。
  香眉山哪壶不开提哪壶,问道:“云公子呢?”
  “我也不知,大抵是被海里的妖精捉了去。”说完她自己也觉得好笑,不过云澜长得比女人还好,妖精看了也要动心吧。
  柳君彦忍住笑招呼二人下船,雇了辆车进城。
  东明城异常繁华,因有出云港,城中商家繁多,且有许多非子夜国民众来往,时有衣着怪异的番邦人走过。还有许多在上京城卖价极高的番邦物品,在这里却售价极廉,令阮梦华动心不已。行至半路,她已抛开云澜无故不见之事,专心致志地挑拣自己中意的东西。
  香眉山极有耐心地陪在一旁,并不时应付她的问话,只苦了柳君彦,他仔细打量着阮梦华瘦弱的身形,想不通香眉山怎么会喜欢这种女子。
  好容易等到中午用饭的时候,忙提议到就近的酒楼祭祭五脏庙,阮梦华笑吟吟地道:“也好,上次在松城是二位请我,今日我请二位,权当给二位送行了。”
  她带的钱不多,但应该够好好吃上一顿,没了有云澜呢。说到这儿又想起云澜的好处,起码有他在不必担心银钱的事。
  香眉山自然是要推辞的,柳君彦怕这两人一啰嗦不知到什么时候,强拉了他进酒楼。三人在靠窗的位子坐定,小二上前殷勤地问道:“三位想吃点什么?”
  “上些招牌菜,再来两道清淡的时蔬,记着别上海味。”
  “二公子与我口味相同,我也是受不了海腥味,这里的鱼看着稀奇,却难吃得要死。”
  “是,我也这么觉得。”
  柳君彦摇摇头,叹好友在阮梦华面前无半分主见。酒楼的窗子极大,支起来正好瞧见一片街景,他坐在最靠窗子边,此时眼光一瞟,恰恰瞧见一个人,愣了愣道:“那不是云公子?”
  果然是云澜,阮梦华抬头望过去,外头的光太亮,竟有些刺眼。不知云澜打哪里来,明明在船上只那么一两身衣裳,这会儿换了身新衣,还系着一根串金的镏花腰带,端得是华贵非凡。他手中还挽着名身形纤细的女子,正陪她驻足在路旁的花铺前,看来是想买朵花戴。
  那女子也是簇新的衣饰,所用之物皆是精品,恰恰在额头往下覆了一条白色纱巾,看不清容貌。不过能劳动云澜这般对待的女子,应该长得差不到哪儿去。
  他竟这么闲,失了约跑去陪别的女人!阮梦华微微有些怒气,坐着没动。
  柳君彦含笑道:“真是巧了,我去请他过来。”
  云澜并没有立时过来,而是认真地为那女子挑了枝三月海裳簪上,与她低语了数句才过来坐下。
  香眉山从来都觉得云澜有些古怪,可碍于阮梦华的缘故,二叔又极看中此人,一直不便说什么,今日他身边无故多出位姑娘,不能不让人生疑,皱眉道:“没想到半日不见,云公子身边已多了位姑娘,不知如何称呼?”
  他问得直接,云澜却不接招,轻笑道:“香二公子果然是我道中人,上来便问姑娘家名姓,不如让她自己告诉你,可好?”
  那女子似是瞟了云澜一眼,白纱后不知是何表情,只听她大大方方地道:“奴家名叫……召召。”
  奴家?阮梦华起了身鸡皮疙瘩,只觉她声量不高,听不出来年纪,只觉细细软软,名字又是叠音,看她头上那朵海棠颤危危似动非动,未见其容已可让人想入非非。
  柳君彦接着问:“召召姑娘与云公子是……”
  “奴家是云公子一位故人。”
  她只说这么一句便不做解释,既没说自己的来历,又不说为何凭空出现,阮梦华满是疑问地看着云澜,他只是装作未曾看到,此时菜已上齐,阮梦华气闷不已,埋头苦吃。
  “吃饭要细嚼慢咽,你看看你……”云澜啧啧两声,摇头道:“上次我见你时,便跟几天没吃饱一样,今日怎地还是这副模样?”
  她一口菜噎在嗓眼里差点咽不下去,怒道:“食不言寑不语,云大哥何时这么多话了,莫要在召召姑娘失了体面!”
  其实香眉山想到这是送行宴,胃口不大好,吃了几口便停了箸,他不知将来回到上京还能否再见到她,犹豫良久鼓气勇气对阮梦华道:“孟老板,在下有几句话想同你说。”
  “二公子请讲。”
  “这……可否请孟老板移步,我想单独和你说几句。”
  她正觉气恼,不想再看云澜,便随了香眉山出了酒楼。
  北去南来不逾月(六)
  港口往日虽然热闹,却不似今日这船慌乱一团,且有军士往来。云澜拉了个站在一旁围观的渔人问究竟,那渔人操着方言呜哩呜啦说了一通,说是有艘商船出了事,不光船上的人被全数杀光,船也被烧毁。
  竟出了这样的事,看香眉山的反应,被毁的定是香家的船,那么说除了他们这几个上岸进城的人,其他的人全都死了吗?云澜与召召互看了一眼,均明白对方想到了什么,却没有开口。
  阮梦华刚回来的力气顿时跑了个精光,只觉腿脚发软,一阵阵后怕。是谁这般残忍,是香宝斋的仇家?还是另有所图?她自小被保护得极好,就连跟南华出门也跟着护卫一堆,从没真正历过险,这一日却受尽了惊吓,由着云澜扶她在一处小小的食摊前坐下。而看似柔弱的召召反倒不用人扶,一路从容得很,跟着她一同坐下等云澜去找香眉山二人。
  柳君彦此刻正不知如何面对香眉山的质问,一眼瞥见云澜等人,沉声道:“眉山,你我相交数年,当知我为人,且不说我上船的原因,我只能告诉你,今日之事与我半点关系也无!”
  香眉山低头沉吟,缓缓抬头道:“今日是柳兄提议上岸进城,我才会逃过这一劫,莫非柳兄便是看在这相交数年的情份上,心软留下我一条性命?那我真该谢谢柳兄了!”
  “你!”柳君彦气结,香眉山又道:“那我问你,城外树林中那个客商是怎么回事?一船人只有他逃了出来,冒死用只有你们看得懂的信号示警,你们究竟什么关系?”
  柳君彦是有嘴说不清,船还未沉没时,火势蔓延开来,人根本上不去,他见香眉山情绪激动,硬要上船,只得先将他弄晕。可香眉山醒来后,船已沉没,香文盛和船上伙计们的尸首也没见着,当下更是气愤莫名,怒斥他不该将自己弄晕,二人争吵时又扯到他上船的动机,偏偏柳君彦心中有事,无法自圆其说,更让香眉山心中生疑。
  此时云澜也来到二人身前,知二人终究晚来一步,船上众人无一生还,船烧得半毁,沉没在水中,港口驻军正派了些好手下水,看能否在沉船里找到尸首。
  港口嘈杂的人声让阮梦华受惊过渡的心慢慢平复,人群之中她觉得很安全,起码不会突然看到什么血淋淋的场面。不远处云澜冲她点了点头,示意她们就在原地等着。听着身边的人议论纷纷,她极力镇定着,不敢想这起祸事有多惨。
  一直安静坐在她身边的召召突然道:“那些人就算是没死透,泡在水里这么多会儿,也该死透了。”
  想到鲜血淋淋的死人泡在水里的情景,阮梦华不自觉打了个颤,喃喃道:“真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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