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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厢记

_3 王实甫(元)
  琴童道:“好吧,那小的去睡了,相公你自己当心,多穿一件衣服,别着了凉!”说罢,就回他的房间里睡觉去了。
  这时初更已起,月上东墙,两廊的和尚们都睡着了。张生想,我还是先到假山上去等着,顺便察看一下那边花园里的形势,等小姐出来,我好饱看一番。于是踱出房门,走到院子里,深深吸了口新鲜空气,就觉得神清气爽。抬头仰望,只见玉字无尘,银河泻影,月色横空,花阴满庭,真是一派好天气也!张生觉得有点凉丝丝的,夜凉了,啊!小姐!你自己要小心身体呵!现在已夜深人静了,张生是侧着耳朵儿听,踮着脚步儿走,悄悄的,暗暗的,偷偷的,等啊等,要等待那齐齐整整,袅袅婷婷的小姐莺莺。但等那一更之后,万籁无声,在那回廊下不提防见到俺那“冤家”,一下子把她紧紧地搂定,我只要问她,为什么总是相会少,别离多?为什么只见你影儿,不见你的身形?
  话说唐代民间原来就有拜月的风俗,拜月的大多是妇女,其目的在于乞巧、乞美、乞求万事如意。拜月的方式也各各不同,有拜十五十六圆月的,有拜中秋月的,有拜新月的。当时诗人咏其事曰:开帘见新月,便即下阶拜。
  细语人不闻,北风吹裙带。
  而张夫人的《拜新月》词,描写得更为具体,词曰:
  拜新月,拜月出堂前。暗魄初笼桂,虚弓未应弦。
  拜新月,拜月妆楼上。鸾镜始安台,蛾眉已相向。
  拜新月,拜月不胜情。庭花风露清。月临人自老,人望月长明。
  东家阿母亦拜月,一拜一悲声断绝。
  昔年拜月逞容辉,如今拜月双泪垂。
  回看众女拜新月,却忆红闺年少时!
  莺莺小姐从幼年起,就养成了拜月的习惯,以求保佑双亲健康长寿,自己万事如意,所以只要是月明之夜,一定要到花园里焚香拜月。今天是二月十五,月明如昼,清光皎洁,正是拜月的好时辰,因而命红娘赶早安排香案,要到花园来拜月。
  红娘道:“小姐,你去拜月,可卸了妆再去。”
  小姐道:“既然要到花园去拜月,不用卸妆了。”
  红娘却道:“拜月回来,你又乏又累,爬到床上都来不及,还是卸了妆去罢。”
  小姐一想也好,省得回来时再麻烦。就让红娘帮着把晓妆卸了,换上了晚妆。头上的青丝,随手挽了一个堕马髻,身穿淡湖绿对襟罗衫儿,系一条淡湖绿百摺湘裙,素缎白绫弓鞋,缓缓款款,移步下楼。红娘手提着八角绿纱灯,在前边引路,走下楼梯就是一个小小的庭院,一道围墙把庭院和花园隔开,围墙左边有一道角门,可以通往花园,平常却是紧关着的。
  红娘和小姐走近角门,红娘拨开门闩,拉动门扇,那门儿“吱呀”一声开了。这一声“吱呀”,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显得格外的响,也传得特别远。别人听了,那是单调的开门声,不足为奇,可是现在传到了正蹲在墙那边假山上的张生耳朵里,感受就大不相同了。
  张生正爬在假山上,坐在一块石墩上,一抬头,刚好探出围墙,把隔壁花园里的景象,看得清清楚楚。他一直眼睛都不敢眨一眨,注视着花园内的一切变化,时间似乎过去了几个朝代,始终不见有任何动静。他想:小姐此时还下来,大概不会出来了。据法聪的消息,今晚的月色特别好,不可能不出来;是她母亲不放她出来吗?也不会,烧香拜月是件正经事,老夫人不至于把女儿拘管得那么紧;是小姐的玉体违和,忽然生起小毛病来?也不会,昨天不还是好好的。张生左思右想,始终猜测不出小姐不来的因由,眼见月侈花影上阑干,屁股坐痛脚发麻,依然没有一个人影。
  张生正等得灰心丧气,意懒神倦,准备打退堂鼓的时候,就听得“吱呀”一声,这声音是那么清脆悦耳,如萧似笙,万分动听。这一缕声波,从张生的耳朵进去直叩心扉,又好比吃了一棵千年老山人参似的,立刻精神抖擞,信心百倍。他把目光盯住角门,虽见到朱漆木门缓缓打开,刚好一阵轻风吹过,送来了一丝淡淡的幽香,直沁张生的心脾,不禁深深地陶醉了!哪敢怠慢,干脆站起来,踮着脚尖儿定睛仔细了望。香风过后,只见门开处一盏绿纱灯先从出来,紧接着是红娘——这小丫头是熟人了,随后便是莺莺小姐。张生一见,顿时觉得眼目清亮,啊!比我那初见时更加美了!有人说灯下看美人,越看越俊,我说月下看美人,有万种风韵,越看越爱!啊!她终于出来了!我想她一定是讨厌老母亲的拘管,飞出了她的广寒宫。看她那张吹弹得破的娇脸,经受不了轻轻的一捻。敞襟的便服,露出了半抹酥胸。耷拉着香袖不开口,低垂着罗裙不发声。好像湘陵妃子娥皇和女英,斜靠在虞舜庙字的朱门,又好像月殿的嫦娥,微微地露出了皎洁的素影,小姐实在太美了!你看她遮遮掩掩,行行停停地穿过芳径,料想她一定是小脚儿行步艰难。这娇娘的脸蛋儿不笑也是百媚生,哪能不勾去人的魂灵儿?
  却说莺莺小姐踏出角门,看到花园里月光如水,便说道:“红娘,月色如此明亮,不用掌灯了。将灯留在院子里,把香桌儿搬到太湖石旁边放好了。”红娘听了小姐的吩咐,一想也对,月下点灯,真是多此一举!就把纱灯留在院内,然后把香桌儿在太湖石旁边安排好了,说道:“小姐,来烧香吧!”小姐缓步走到香桌边,说道:“红娘,拿香来!”
  张生听见那银铃般的声音,差一点软瘫了!啊,多么美妙的声音呵!比昨天在大殿上听到的更加悦耳动听,我的魂灵儿已经飞到她的身边了,且听小姐祝告些什么。
  小姐接过红娘递过来的檀香,双膝跪在拜垫上,先叩了三个头,对着明月陈告道:“此第一炷香,祝愿化去的先人,早生天界!”说罢,叩一个头,把香插在香炉里。
  张生在墙头上听得清清楚楚,这第一炷香是为死去的老父亲,愿他早点到玉皇大帝那里去报到。这小姐真是个孝女,能娶到她实在是前世修来的福!有了第一炷,就得有第二炷,且听她第二炷香祷告些什么。
  小姐接着说道:“这第二炷香,祝愿高堂老母身安气平,健康长寿!”
  墙头上的张生也听到了。这第二炷香有主顾了,是孝敬老母亲的,一片孝心,实在难得!只不知这第三炷香献给谁了?
  小姐又叩了一个头,把第二炷香插在香炉里,再拿起第三炷香,祝告道:“这第三炷香嘛。。”说到这里却顿住了,是没有祝愿内容了吗?不!内容太多了,只是说不出口而已。
  原来小姐近年来有一肚子的幽怨,她根本不愿中表联姻,表哥郑恒又笨、又蠢、又俗,令人讨厌,她自己无法反对,她能对母亲说:“女儿不愿嫁给表哥,请母亲与女儿另外许配一个如意郎君吧!最好是女儿自己看中的,就像昨天在大殿上看到的那个白面书生那样。”且不说女孩子家的羞耻心,千金小姐的身分还在其次,违抗父母之命,大逆不道却是罪该万死,吃不了兜着走的。这不如意婚姻的痛苦,近年来一直折磨着小姐,更为痛苦的是还不能跟别人商量,哪怕是红娘也不行。因而借了拜月的机会,把自己的心事向月亮吐露,说不出口就在心里说,所以当说到“这第三炷香”只是心里在说,樱桃小口在动,不过不出声而已。
  张生在墙头上可着急了。小姐说到第三炷香时就不说下去,肯定有不能告人的心事,是什么样的心事呢?“欲知心腹事,但听口中言”。你不说,叫我怎么知道呢?
  这时,红娘见小姐不言语,就知道小姐在想心事,小丫头对小姐不满意中表联姻的心事了解得很清楚,心想,小姐你不好意思说出来,让我红娘替你说了吧。就说道:“小姐,你不愿明说,让我来替你祝告:祝愿我家小姐早日找到一个风流倜傥、性情温柔、满腹经纶、月中折桂的状元郎作夫婿,也拉红娘一把!”
  小姐听了脸上一红,骂道:“啐!红娘,休得胡言!”其实,嘴上是这么说,心里却在说:“知我者红娘也!可是你红娘虽然聪明,却只猜对了一半,你还不知道我已经看中一位如意郎君了。平常只是泛泛的祝告,模糊的幻想,现在已经有了目标,可以具体地去想了。”想罢,又拜了两拜,说道:“心中无限伤心事,尽在深深两拜中!”说罢,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夜深人静,月光如水,天地间一片清雅,而小姐那两三声的长吁短叹,却又为这景色添加了一些凄凉的情调。
  张生在墙上,对小姐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全都看得清清楚楚,听的明明白白。小姐的第三炷香果然是为了终身大事,她的叹息,在这圞如镜的明月之下,既不是轻云薄雾,也不是香烟微风,几样都氤氲得看不分明,小姐已经动情了也!张生想,我虽然不及司马相如,但小姐却很有卓文君的风雅。司马相如用瑶琴来打动文君的心,这里没有瑶琴,姑且做一首诗,高声朗诵一番,看她有什么反应?于是张生沉思起来,他抬头看见皓月当空,低头见花阴满地,触动了灵感,诗情喷涌,立刻口占五绝一首,高声朗吟,诗曰:月色溶溶夜,花阴寂寂春。
  如何临皓魄,不见月中人?
  夜深人静,张生的声音又不低,小姐和红娘都听得非常清楚,两人同时叫了一声“呀!”
  小姐道:“有人在外边墙角吟诗啊!”
  红娘道:“小婢听出来了,这声音就是那二十三岁不曾娶妻的傻角!”
  小姐听了,芳心大喜,她想,我正在思念这书生,不知到何处去了?却想不到就在隔壁,真是近在咫尺之间。刚才的吟诗声,抑扬顿挫,铿锵有力,掷地有金玉声。那诗章的含意表达得又是多么好!前两句写景,却浸透了浓烈的深情。后两句写入写情,更有深意!面对着皎洁的月儿,却看不见月中的人儿,这“月中人”明明是在说我,那么他是对我有情的!聪明的秀才呵!不能当面倾诉,就借诗篇来传递情愫,这般多才多情的人儿,叫奴家怎么不爱呢?
  红娘见小姐低着头不说话,就问道:“小姐,你在想什么?”
  小姐听得红娘在问,心想,能说我在想那隔墙的秀才吗?那岂不被你笑死!就说道:“我在想那首诗啊!真是好诗!”
  红娘道:“小姐,好诗坏诗我不懂,我想那张秀才二十三岁还没有娶到妻子,大概人品不大好。”
  张生在墙外听到了,一时气得发昏,真想跳过墙去,一把揪住红娘,问她一个背后中伤之罪,只凭了晚婚这一点就能断定我的人品不好,在小姐面前拆我的台,太缺德了!且看小姐的态度如何?
  小姐听了红娘的话,心里可不太高兴了。什么?这丫头如此大胆,竟然说起我心上人的坏话来了!说别人不关我的事,批评张秀才那可不行,我要替他辩护。于是道:“红娘,小孩子家口没遮拦,怎可信口说人家呢?你听他吟的诗,才思敏捷,锦心绣口,做得出这样清新的好诗来,人品是错不了的。古人说‘文如其人’,一点也不假。他二十三岁未曾娶妻,那是他的眼界高,看不上普通的女子,才子是要佳人配的啊!”
  张生在墙外,听了这一番话,心花怒放,在假山上对着小姐深深一揖,恐怕惊了小姐,口中不敢出声,只在心里默念:多情多义的贤小姐,多谢你替小生辩解,小生感恩戴德,没齿难忘!我是才子,你是佳人,你我相配,才是天生一对哩!
  只听红娘说道:“小姐你说好就好,反正我不懂。不过他也太欺侮人了!小婢原是个睁眼瞎,就让他欺侮好了。小姐你读了不少书,也是个才女,你也做上一首诗给他瞧瞧,让他知道知道咱们不是好欺侮的!”
  莺莺小姐差一点笑出声来。她早就想和诗一首了,可是不好意思,倒不怕张生见笑,却怕红娘取笑,现在红娘主动提出要我做一首,这真是瞌睡的时候送枕头来,称我的心,如我的意,小丫头怎么变得如此知情知趣起来了,就说道:“好啊!我就用他的原韵,和他一首。红娘!你听了!”曼声吟道:兰闺久寂寞,无事度芳春。
  料得行吟者,应怜长叹人。
  小姐的这一声“红娘,你听了”,表面上是对红娘说的,实则是在通知隔墙的张生,“喂!秀才,听好了!”张生自是心领神会。红娘主仆的对话,张生全都听在耳中,红娘自己说是个睁眼瞎,听不懂诗,小姐叫红娘听了,不是白费劲么,这无疑是冲着张生说的。
  张生聚精会神,侧耳细听,对小姐所吟的诗句,一个字都不敢放过,听罢诗句,张生惊叹道:“真才女也!”他起初以为莺莺小姐只是身材儿窈窕脸蛋儿美,哪料到她还绝顶聪明!你看她佳妙诗句应声儿出,一字字,一声声,都倾诉着衷情,那么动听!诗句清新,音律轻盈,吟唱得珠圆玉润,尖团分明。一只黄莺儿的鸣声美,两只黄莺儿的鸣声加倍的美,她的小名儿叫做莺莺也不算冤枉了!小姐,你的诗句小生完全领会,你孤单单的独自一人久住在深闺,怎么不寂寞呢?大好青春都在空虚岁月中浪费掉了!多么可惜啊!应该有个人来陪伴你,朝朝暮暮,卿卿我我,才不辜负这似水年华!这“行吟者”嘛当然是小生了,这“长叹人”嘛自然就是你贤小姐了,自古惺惺惜惺惺!不用多想了,干脆!我爬过墙去,看她说些什么?张生从假山上站起来,就准备跨过墙去。他这一探身,半个身子都露在墙头上了。
  莺莺小姐虽然在吟诗,但她知道张生就在墙那边,但突然见到张生从墙头上探身而起,还是吓了一跳,由于事先有些思想准备,一看果然是意中人,不觉笑脸相迎。
  小红娘本是个鬼精灵,她知道那个二十三岁还没有讨老婆的傻角就在隔墙,所以十分警惕,一直监视着墙头,恐怕这傻角傻里傻气地不顾一切傻过墙来,如果给老夫人知道,那事情就闹大了。现在墙头上突然长出了半个人来,也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果然是那个傻角,急忙说道:“啊哟!小姐,墙上有人!”
  小姐本来芳心已经安定,给红娘一叫喊,反倒吓了一大跳,惊慌地叫了一声“啊!”
  红娘连忙安慰道:“小姐别怕!我已经看清楚了,那人就是二十三岁尚未娶妻的傻角!咱们快回去吧,迟了怕老夫人恼火。”
  小姐想,还用你说,我早就看到了。可心知无法再逗留,只好说道:“我们回去吧!”说罢,一手搭在红娘的肩头,转身过去,就在转身的一刹那,又回过头去,深情注视,可惜是在晚上,虽然月光明亮,张生只看见小姐微微回头,却没有看清楚,这个“临去秋波那一转”浪费了,惜哉!
  红娘急忙扶着小姐,进入内园,转身把角门关好,自去安置不提。
  却说张生见红娘扶着小姐去了,心中的后悔,难以用言语来表达,不觉捶胸顿足他说道:“呀,小姐,你去了,你被小生吓跑了!我竟然那么莽撞,吓坏了你。啊,小姐!你竟然去了!你把小生丢下了,叫小生怎么办呢?”张生不住地长吁短叹,他抬起了一双失神的眼睛,看看周围,只剩得碧澄澄的苍苔露冷,明皎皎的花筛月影。在白天凄凄凉凉闷出了病,今晚上看来又得把相思整理到天明了!想小姐现在是珠帘已经放下,房门也关得紧紧;刚才我还悄悄地问你这“月中人”,承蒙你在那里低低地应答我这“行吟者”。现在是风清月朗,刚到二更时分,你我一样在受煎熬。小姐你没有缘份,小生我生来命薄!唉,今晚没希望了,还是回去吧!张生从假山上下来,一步一停,来到了院子里,庭院里空荡荡的。他呆呆地站在那里,风吹动着竹梢,东摇西摆,宛如他现在的心神不定;北斗星已经移动,在那斗柄处笼上了一层薄薄的云翳,正像他心头蒙上的阴影。呀!斗柄笼云,只剩得四颗星,分明是今夜的凄凉有十分!唉!她不理睬我了!那又将怎么样呢?不过你已是眼角儿传情,咱们两个尽管口中不说,可大家的心里分明。张生懒懒地回到书房,对着那盏碧荧荧的矮油灯,斜靠在那扇冷清清的古旧帏屏,灯儿暗淡,散射出伤感的光芒。窗外渐零零的春风,从稀疏的窗棂里透进来,把纸条儿吹得特楞楞地响。睡吧!枕头上孤零零,被窝里冷清清,做梦也做不成,这般的凄凉也,你就是铁石人也会痛苦,你就是铁石人也会同情!
  唉!怨也不能,恨也不成,坐也不稳,睡也不宁,痛苦的心情有谁来问讯?有朝一日,当那柳遮花映的良辰,夜阑人静的时分,我与小姐在那云屏雾帐里,海誓山盟。那时候,卿卿我我,雨意云情,风流嘉庆,美满恩情,这一片如锦似绣的好前程,咱两个幸福的生活画堂春生!
  好啦!天大的好事从现在开始就算定局了,那首诗分明就是最完美的证据。再也不必到幻想的梦里去寻找,我要到那碧桃树下去苦苦等。
  第五章道场闹斋
  话说老夫人和莺莺小姐要在这普救寺里请法本长老做服满除孝、超度亡魂的功德道场。原定二月十七日到十九日三天道场,长老顾忌到二月十九日乃观世音菩萨生日,普救寺每年都有庙会,善男信女前来烧香拜佛的,小商小贩前来设摊作买卖的,四方游客前来赶庙会看热闹的,届时人山人海,喧闹异常,莺莺小姐出来拈香不便。所以提前一天,定于今天二月十六日开启。道场设在功德堂,昨天已经准备就绪。正中央是一座荐亡台,台上供着崔相国的神位,上写“大唐故相国崔公珏之神位”。神位前摆着酒盅箸匕,各色供果,香炉烛台,样样齐备。下手也有一座荐亡台,比起来要小一些,乃是张生花了五千文大钱的附斋,神位上写着“大唐故礼部尚书张公悦之神位”,下手并排又设一神位,上写“先妣张门李氏太夫人之神位”。其他法物法器,安排妥当,只等和尚们来做法事了。
  长老年事已高,一般法事,不再亲自参与,都委托大弟子法智当班首,主持一切。这次因为是追荐剃度他的老施主崔老相国,所以长老破例,在十八日功德圆满时出来主持。
  今天,法智和尚带领了一帮小和尚,来到功德堂,敲动法器,开始做功德,放下不提。
  再说张生,自从晚上隔墙唱和以后,自己也不知道是怎样回到书房里的。先是呆呆地坐着,继而是斜靠在屏帷前,后来就躺到床上,长吁短叹,翻来覆去,捶着枕头,拍着床沿,几乎一夜未眠。他把自己狠狠地骂了一通:“张瑞呀张瑞,你这个成不了大事的人!谁教你如此性急,一起身就把小姐给吓走了?眼前一个人受孤凄还在其次,何年何月再能看见小姐呢?现在只有一个机会了,那就是从明天开始的三天道场,但不知小姐何日何时去拈香?碧桃树下且慢去,要赶快到功德堂里去等,等三天三晚也不放松。”
  正在此时,法聪小和尚来了。他是来找张生的,他是好心与好奇加在一起,一来是问张生去不去拈香,二来是想了解张生在昨晚的收获如何。他兴冲冲地来到西厢容膝山房,一手推开房门,见张生睡在床铺上,衣服却是穿得好好的,原来张生昨晚是和衣而睡的。法聪轻手轻脚走到床铺前,压低了喉咙叫道:“张先生,张先生!”
  张生正在似睡非睡的朦胧之中,脑子里塞满了昨晚月下唱和的情景,嘴里呜鸣咽咽地说道:“小姐,小姐,你那里怎生发付小生!”
  法聪倒吓了一跳,忙提高了喉咙叫道:“张先生,张先生!你醒醒!”
  张生听得有人呼唤,睁开眼睛一看,见是法聪,问道:“小师父,何事?”法聪看见张生的眼睛红红的,就问道:“张先生,你病了?”
  张生道:“没有啊,我不是好好的吗!”
  法聪明白了,笑着说道:“先生,你昨晚熬夜了。小姐出来拜月了么?”张生没精打彩地说道:“来了!”
  法聪问道:“有没有收获?”
  张生伤感地说道:“有。。也没有!”
  法聪道:“什么有也没有,有这么说的吗?究竟有还是没有?”
  张生叹了一口气说道:“唉!小姐被小生吓跑了!”
  法聪弄糊涂了,心里有一点担忧,莫非这书呆子昨晚对小姐有什么非礼的举动,才把小姐给吓跑了。如果给老夫人知道了,那乱子可惹大啦!待我问问清楚看,就问道:“先生,你是怎样把小姐吓跑的?”
  张生已经把法聪当作知己了,所以对自己和莺莺小姐的事,并不隐瞒。
  于是就把昨晚如何趴在假山上,小姐如何烧香拜月,自己如何吟诗,小姐又如何答诗,自己又如何从假山上探身出墙头,被红娘和小姐发现,就被吓跑了之事说了一遍。
  法聪一听,原来如此,一颗心放下来了,说道:“先生,不必伤感,见面的机会就在眼前!”
  张生听了,不觉精神一振,忙说道:“小师父,请快讲!”法聪道:“崔府不是做功德吗?你也花了五千大钱附了斋,在道场上不是可以见到小姐吗?”
  张生道:“我也想在道场上能见到小姐,可是三天佛事,小姐总不会天天来拈香,你知道她哪天来?我只有天天去等候在那里了。”
  法聪神秘地说道:“张先生,你附耳过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张生把耳朵凑过去,说道:“小生洗耳恭听!”
  法聪低声说道:“十八日功德圆满,这天,小姐辰时准时出来拈香,先生不要耽误了!”
  如此确切的消息,张生反而有点怀疑起来,说道:“消息可靠吗?万一小姐换一天来拈香呢,万一小姐她不出来呢?万一。。”
  法聪道:“先生,你哪儿来那么多的万一!消息绝对可靠,你也不想想,小姐是替她父亲做功德,能不出来吗?”
  张生听了大喜,朝着法聪一揖到地,说道:“是是是,小师父大慈大悲,恩同再造,等小生与小姐之事成就之后,定当重谢!”
  法聪笑着说道:“好啦好啦,小僧不吃荤,不喝酒,要钱也没有用。先生的重谢,就算小僧的贺礼吧,但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
  张生道:“如此多谢了!”
  法聪向张生告辞,不提。
  却说张生听了法聪的话,心里又高兴又难受:高兴的是不久又可以见到小姐了;难受的是这十六、十七漫长的两天时间没法消磨过去。今天又碰上天公不作美,下起小雨来了,否则,十六的月亮比十五更圆更美,小姐还有出来拜月的可能,也就还有看到小姐的一线希望,现在一下雨,什么都完了,真想把玉皇大帝、雨师风伯痛骂一顿,不会做天枉做天!
  琴童见主人这两天茶不思、饭不想,像热锅上的蚂蚁,到处团团转。尽管他很了解主人的脾气,但像这样的失魂落魄,还从来没有见过。恐怕主人会惹出病来,就劝解道:“相公,心慌吃不得热粥,还是定下心来。。”
  琴童还没有说完,张生就打断他道:“唉,教我如何定得下心来呵!”
  琴童说道:“相公,你定下心来,只要过二十四个时辰,就可以见到小姐了!”
  张生焦躁地说道:“这可怎么办呢?琴童,替你家相公想一个妙方出来,如何捱过这可恨的二十四个时辰?”
  琴童十分得意,说道:“相公,小的已经想出了几种捱过时辰的好方法,看相公选用哪一种?”
  张生性急地说道:“狗头,罗嗦什么!还不与我快快讲来!”
  琴童道:“是!第一种,到前边去跟老和尚下十七八盘棋。”
  张生连忙道:“不行不行!我哪有这份闲心思去下棋。再说,长老正忙着张罗法事,也没有闲功夫来陪我下棋。”
  琴童道:“那就练练剑术,练好身体,精神焕发,小姐见了更加喜欢你。”张生不满意地说道,“这是什么馊主意!外边院子里在下雨,屋子里地方又狭窄,能练剑术吗?”
  琴童又说道:“有了,这一种包你相公满意!相公是个弹琴高手,就弹十七八支古曲,把琴声传送到小姐的耳朵里,让她知道你在想她,她也就还过来想你。这个主意虽然比下上张子房,也能赶得上诸葛亮!”
  张生想了一想,说道:“这主意还不错!如此就拿瑶琴来。”
  琴童心里说不出有多高兴,这一下子总算成了。连忙去把墙上挂着的那张焦尾瑶琴拿了下来,放到琴桌上,转身就去焚香。
  忽听得张生惊叫一声,说道:“哎呀!琴童慢来!”
  琴童一惊,只听得张生说道:“我倒忘怀了!想那小姐的妆楼,离此间相隔数间房屋,路途遥远,小姐又没有长一副顺风耳朵,我在这里鼓琴,她怎么能听得见呢?这个主意,不妙啊不妙,该打屁股!”
  琴童想,这回可完了,白费了一番心思。说道:“相公,不会听不到吧?你把琴弹到最响不就得了。”
  张生道:“休得胡说!弹到最响,岂不是要断弦的么?你懂不懂,断弦是大大的不吉利。”
  琴童道:“断弦有什么不吉利?接一下,或者换上一根,还不是照样弹。”张生道:“琴童,你那里知晓,这断弦就是死了妻子。我与小姐还未成婚,你就咒她死,岂不可恶之极!”张生越想越觉得不是滋味,骂道:“你这个狗头,胆敢诅咒我家小姐!我要重重责打!”
  琴童一听,什么,你要打我,可太冤屈了!我是为你好啊!真是岂有此理!不过,琴童早把主人的脾气摸透了,雷声大雨点小,嘴里喊责打,手是不会动的。就嘻皮笑脸地说道:“相公,小的不懂嘛,不知者不罪,朝廷的律条也是标明白的。再不,小的诚心地向未来的主母莺莺小姐请罪。”说罢,就朝门外双膝跪下,说道:“小的罪该万死,望未来的主母开恩,饶了小的吧!”说罢,又叩了一个头。张生看他一番做作,道:“起来吧,看在你悔过心诚,就饶了你这一次。你快给我再想一个上好的主意,将功赎罪!”琴童心想,碰上像你这样的主人,倒了八辈子的霉,真也是前世修来的,一边想一边站起来,说道:“谢相公和未来的主母不罪之恩。”他站是站起来了,可在心里直嘀咕,想什么鬼主意才不会吃力不讨好,又能将功赎罪。世界上,古今中外一切计谋、策略、主意等等,全部都是被逼出来的。琴童现在是赶鸭子上架,没有主意也得有主意,倒被他想出一个点子来,说道:“相公,你对崔家小姐喜欢不喜欢?”
  张生道:“废话,那还用说!爱之入骨!”
  琴童问道:“相公你见过小姐几次了?”
  张生道:“这个嘛,让我算一算——,一共一次半。”琴童道:“要么就是一次、要么就是两次,哪儿来的半次?”张生道:“这是实实在在的!你听着,前天在大殿上,我见到了小姐,小姐也见到了我,并且她在临去时给我秋波那一转,这是完整的一次,对不对?”
  琴重点点头说道:“不错,这是不折不扣、货真价实的一次。那还有半次呢?”
  张生道:“昨天夜晚,我在假山上偷窥小姐拜月,我见到了她,可惜月色虽佳,总归没有在大白天看得清楚,况且还不知小姐看到了我有多少,我算它半次还是占了一点便宜的哩!”
  琴童几乎笑出声来,好不容易忍往了笑,说道:“相公的算法越来越精了!那么看了一次半,小姐的面貌、模样都记住了没有?”
  张生道:“刻骨铭心!如果把小姐的形象忘记了,怎么能对得起小姐?”琴童道:“相公对小姐一片诚心,小的被感动出一个绝妙的主意来了。”张生道:“速速讲来!”
  琴童道:“相公画的画,可以比得上吴道子,何不把莺莺小姐的容貌体态画下来,一来相公可以和小姐天天见面,朝夕共处,减少一些相思之苦;二来听法聪小和尚说,小姐也是个画画的行家,往后相公和小姐在一起时,拿出画来给小姐看,小姐一定会更加喜欢你这位多才多艺的夫婿;三来嘛,也让小的鉴定鉴定,看看是小姐配得上相公呢,还是相公配得上小姐。”张生听了,觉得这个主意还不错,把小姐的真容细细地描绘出来,朝夕相对,既然不能和小姐真人共处,也足可以“画饼充饥”了。对!这样也完全可以消磨这难熬的两天时间。于是,吩咐琴童道:“琴童,拿画箱来,纸墨伺候!本相公要作画了。”
  琴童恐怕主人又变主意,不妨敲钉转脚一番,于是问道:“相公真的要作画?”
  张生道:“咄!狗头!什么真的假的,本相公何时说过是假?快去准备,还要焚一炉上等好香!”
  琴童弄糊涂了,说道:“相公弹琴时才焚香的,作画从来就没焚有过香。”张生道:“你懂得什么!这番作画,非同寻常,岂可亵渎!还不快去准备!”
  琴童应声道:“是,遵相公吩咐。”说罢,就忙开了。在琴桌上撤掉瑶琴,拿出画箱,铺好宣纸,焚起一炉好香,一切就绪,就在旁边伺候。
  张生默默地坐在椅子里,仔细构思,准备作画,以消磨这可恨的二十四个时辰。张生的画艺受过名师传授,很有功底,不论花卉翎毛,人物山水,写生写意,工笔泼墨,都能得心应手,挥洒自如。在各种画技之中,最最擅长的要算工笔仕女了,画得维妙维肖,神态逼真。张生思索了一番,腹稿就打成了。原来设想也要画上红娘,他的创作意图是“社丹虽好,还须绿叶扶持”。经红娘一陪衬,小姐的形象就更加突出了。这本来是一种很好的构思,却被张生给否定了,其原因是他“恩怨分明”的思想在作怪。他想,红娘这小丫头,虽然可爱,却老是跟我过不去。在大殿上,当她一发现我,就把小姐给领走了。在方丈门外,小丫头又把我结结实实地教训了一通。最可气的是在十五那晚,我与小姐好端端地在月下吟诗唱和,又是她一发现了我,就把小姐给拉走了,实在可恶!也太无情了!无情的丫头是不能放在多情小姐的身边的,否则,“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多情小姐也要被她同化,变得无情起来,那岂不糟了!把红娘跟小姐画在一起,实在不妥啊不妥!就这样,把初稿推翻了,重新起草,再经过一番构思,稿定下来了。画的是一幅工笔仕女图,画面上只有小姐一人,画的就是莺莺小姐在大殿上笑捻花枝那个姿态,发式衣着,都保持原样,不过在脸部描绘时则把小姐的“临去秋波那一转”也画了出来。画得秋水盈盈,含情脉脉,千般娇态,万种风流,形象生动,十分传神。这也是君瑞的精诚所至,把一往情深的相思流注在笔端,才能画出如此生动的佳作来。张生对自己的创作十分满意,特别是对自己能够把小姐的“临去秋波那一转”画出来,非常得意,认为是神来之笔,是自己的毕生杰作。他在调朱弄粉,点染丹青,挥笔作画之中,不知不觉地打发掉了那难受的二十四个时辰。由于对小姐的爱,对小姐的一念志诚,在作画的时候专心致志,心无旁骛,落笔的进度不慢,只两天的时间,在第二天掌灯的时候就大功告成了。刚刚脱稿,来不及装裱,就把这半成品悬在粉墙上,对着真容,自我欣赏,自我陶醉,心情很是愉快。他想让琴童来看看,分享一点快乐,便唤道:“琴童快来!”
  琴童此时正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和衣大睡。琴童特别能睡,似乎永远睡不够睡不醒,他的睡觉本领也锻炼得十分高超,躺在床铺上睡,不在话下。并且坐着能睡,站着也能睡,最显功夫的是一边走路一边睡,还不作兴磕磕碰碰,失脚摔跤,妨害行路。他的宗旨是“万般皆下品,唯有睡觉高”。所以,他只要有哪怕是一杯茶的空闲,也决不会浪费掉。这两天张生忙着作画,已经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平日讲究喝茶的主人,连茶也很少喝,所以琴童一有空就就躺在床铺上。现在听得主人在叫唤,心想,两天来没有叫我了,也许有什么事。连忙起身,拖着鞋,边揉眼睛边走,到得张生跟前,说道:“相公,唤小的有什么事吗?”
  张生仍然注目在图画上,说道:“琴童,你来看,我家小姐的真容已经画好了,画得多么生动逼真啊!”
  琴童抬头一看,只见墙上悬着一幅画,那画上的女子实在美极了!美得比天仙还要胜三分。据相公说是“我家小姐”,琴童到现在为止还没有见过小姐,所以有点不大相信,小姐果真长得跟画上一般美吗?也可能是相公胡思乱想,胡编乱造出来的。就问道:“相公,这画的是‘我家小姐’吗?”张生听了,生起气来,说道:“咄!狗头,休得无礼!这‘我家小姐’是你叫的吗?”
  琴童想,怎么又犯错误了?说道:“相公,小的不会称呼,相公教教小的,应该叫什么?”
  张生道:“狗才,你忘记得那么快!应该叫‘我家主母’,记住了!”
  琴童一肚皮的不服气,哼!八字还没有一撇哩,就一厢情愿“主母主母”的,你不害臊我还怕难为情哩!可是心里尽管这么想,嘴里却不敢这么说,仆人总归是仆人,口是心非原是家常便饭,就说道:“是!相公!小的记住了,是‘我家主母’。”
  张生这才高兴,点点头说道:“孺子可教也!”
  琴童见主人高兴,干脆拍足了马屁拉倒。说道:“相公,刚才小的开罪了我家主母,小的罪在不赦,小的要向我家主母请罪,请我家主母看在小的忠心耿耿侍候我家相公的份上,小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也有疲劳,原谅了小的吧!”说罢,就对着画像趴下去叩了一个头。
  琴童的这一番表演,奴性十足,可又正是作奴才的美德。如果不具备奴性,就不能当奴才。所以,张生见了,点头赞许。现在,只要谁对小姐尊敬,谁就是他的知己。
  张生十分满意地说道:“琴童,你能对小姐有尊敬之心,本相公有赏!”琴童一听有赏,精神就来啦,顺便又叩了一个头,说道:“谢我家相公赏赐!”
  张生道:“慢来!且慢谢赏,本相公又要指出你的错误来了!”
  琴童一听,吓了一跳,怎么又犯错误了?问道:“小的犯了什么错误?
  请相公明示。”
  张生道:“好,你听好了!你在我家小姐面前,是不能叫‘我家相公’的。”
  琴童不服道:“为什么?”
  张生道:“因为我是我家小姐的,你在小姐面前说‘我家相公’,岂不是我相公不是我家小姐的了么?你只能称‘相公’,不可用‘我家’二字,在别人面前就可以了。”
  琴童想,我真是白日见鬼了,只好请罪道:“琴童无知,请相公恕罪!”张生道:“幸亏小姐没有听到,恕你无罪,也就将赏折了罪吧!”
  琴童想,相公你要赖掉赏钱,也不必横加罪名。他站起身说道:“谢相公将赏折罪之恩!”
  张生道:“琴童,你看我家小姐长得美不美?”
  琴童道:“相公画得是很美,不过,不知真人有没有这么美,恐怕是你相公想出来的吧?”
  琴童的怀疑,却使得张生很高兴,画上的美,还不到小姐的一半,琴童已经不大相信了,可见小姐确是生得美。于是道:“啊,琴童,这不用怀疑,你相公画得千真万确,小姐比画上还要美三分哩!琴童,你看小姐和相公相配否?”
  琴重道:“相公,恕小的直言,相公和小——”琴童吃一堑长一智,学乖了,连忙缩嘴改口,“——和主母真是才子佳人,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地长一双,可谓门当户对!”
  张生听了不禁哈哈大笑,说道:“哈哈!好一个天生一对,地长一双,门当户对啊!哈哈哈!”
  琴童道:“相公,且慢高兴!你和主母是门当户对,可是老夫人,不,是你的丈母娘不和你门当户对哩!”
  张生问道:“此话怎讲?”
  琴童道:“崔家是相府门第。”
  张生道:“我家也是礼部人家。”
  琴童道:“话虽不错,可是相公你尽管中了解元,可还没有做官,还是一个白衣,岂不还是门不当户不对吗?”
  张生听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这个嘛,这个嘛”了好久,才说道:“这个也无妨,一来,只要小姐喜欢我就行,又不是老夫人嫁给我;二来,我相公即将去应试,中状元,做高官就在眼前,我何惧之有!”
  琴童道:“但愿如此!相公,明天要去拈香见主母,还是早一点睡觉吧!”张生道:“言之有理,养精蓄锐,去见娇娘!”
  主仆二人各自安寝,一宿无话。
  话说今天是二月十八日,张生起得很早,他一方面有早读的习惯,另一方面是心中有事,所以起得又格外早些。琴童此时却还在抱头大睡,梦中正在和红娘谈情说爱,美得不想醒来。其实琴童也想早一点起床,一来,想看看“我家小姐”究竟是不是真像相公画得那样美;其次,听相公再三提起红娘怎么可爱,怎么聪明伶俐,他也有点想入非非。小姐嫁相公,红娘配琴童,顺理成章,岂不美哉!故也想看看红娘,亲近亲近,无奈就是眼皮不听使唤,没法主动醒来。
  张生等了好一会儿,还不见琴童的动静,有点不耐烦了,就高声叫道:“琴童,琴童!还不与我醒来!快来侍候本相公梳洗!”
  琴童连忙爬起来,口中应道:“相公,来了,来了!”
  张生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你胆敢睡懒觉!真是岂有此理!还不赶快侍候我梳洗!”
  琴童好像做了天大的错事似的,低声应道:“是!”说罢,就去打洗脸水,取出今天要更换的衣服来。
  张生今天一身素服,头戴白绫解元中,身穿葱白缎子海青,足登粉底皂靴,更显得格外风流潇洒。
  这时,法聪小和尚来了,他是来看看张生是否已经起身。他和张生,也是三生石上订下缘分,所以从一开始就关注着张生和莺莺小姐的这份姻缘。今天是关键的一天,似乎张生不急他法聪倒急起来了,因之一大清早就来找张生,提醒他要早一点到道场去。法聪走到容膝山房,推开房门,见张生已经衣冠楚楚地坐在那里,上前问候道:“先生好早!”
  张生见是法聪,说道:“小师父早!”
  法聪道:“先生,今天是正日子,你要早去才是!”
  张生道:“多谢小师父指点。”
  法聪道:“先生,请跟小僧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往功德堂而去,琴童紧跟在后面。
  话说功德堂里,十分热闹,香烟镣绕,结成云盖,直飘户外,笼罩了碧琉璃瓦。和尚们念咒诵经的梵呗声,好像大海里的波涛,一浪高似一浪。堂内幡影摇摇,幢形飘飘,法鼓咚咚,金铎当当,如同二月的春雷在殿角轰响;钟声和佛号,赛过半天的风雨,飘洒在松树梢。
  法智带领着一班小师弟们,虔诚地礼佛做功德。依照法本长老的安排,第一天念《大方广佛华严经》,第二天念《妙法莲华经》,第三天念《金刚般若彼罗密经》。今天是第三天了,施主们都要来拈香,而且由法本长老亲自主持,所以和尚们个个都不敢懈怠,早早来到功德堂,敲动法器,宣佛号,诵真经,十分用心。
  再说张生跟着法聪小和尚来到功德堂,一路上,张生不停地打如意算盘:小姐现在一定还没有到,小姐的闺门绝对不能让和尚们去敲,他们也没有资格去敲,自有红娘在纱窗外通报。我害相思害得把眼睛害成馋痨病,等小姐出来时,我一定要狠狠地看她一个饱。张生一边想一边踏进了功德堂。
  法本长老见张生到了,双手合十,说道:“阿弥陀佛!先生早!”
  张生拱手还礼,道:“长老早!”
  长老道:“先生,请先拈香。”
  张生道:“小生遵命。”说罢,在案桌上拿起三支香,点燃以后,执在手中,在父母神位前双膝跪下,默默告陈:“一炷香,祝愿在世的亲人寿比南山,长命百岁!二炷香,祝愿亡化的先人早升仙界,皈依三宝。三炷香,只愿小红娘不要顽皮恶劣,老夫人不要左右挑剔,小狗儿不要乱叫乱咬!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菩萨啊!保佑小生和莺莺小姐早早成就了幽期密约,比翼双飞。”
  祝告已毕,又叩了三个头才起身。
  长老见张生拈香完毕,说道:“先生,等一会儿老夫人出来,恐怕要问的,你就说是老衲的亲戚好了。”
  张生道:“多谢长老成全,小生记住了!”
  却说崔府,今天也都忙开了。相爷三周年道场是一件大事,脱孝换服以后,也许小姐和郑姑爷就要办喜事了,所以合家上下一切人等,都十分重视。老夫人今日绝早起身,由丫环春香、秋菊侍候着梳洗完毕,穿上孝服,一切都收拾停当,准备到寺院去拈香。等了好一会儿,见女儿还没有来,向左右看看,见红娘侍立在一侧,就对红娘说道:“红娘,速到后楼去请小姐下楼,同去寺院拈香。”
  红娘应声“是!”就匆匆地往后楼而去。
  却说莺莺小姐此刻尚在高卧,因为昨晚迟睡。她心事重重,思绪万千,明天的道场功德圆满,就要除去孝服,对她来说并非是好事。现在家中人手不够,特别是缺少大男人来支撑门户,所以,孝服一除,母亲一定会很快要她和表兄完婚。在旁人看来,也许是一件大喜事,可对于莺莺来说,乃是莫大的不幸。陪伴着打从心底里讨厌的男人过一辈子,简直比死还要难过,想想往后可怕的日子,忍不住心惊肉跳,但又有什么法子呢?不由长长地叹了口气,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这时,她的脑海里又浮现出张生的形象,这个可爱的人儿,真让人永世难忘,心里暗暗地说道:“郎君,奴家和你真是郎才女貌,天生佳偶,为何造物无情,不肯成全,偏偏让我去匹配怨偶呢?我好恨啊!”
  小姐在绿纱灯下自怨自艾到深夜,没精打彩地勉强解衣上床,可是翻来覆去如何能睡得着。她在床上恍恍惚惚,迷迷蒙蒙,忽见张生从门外走进来,站在她的床边,撩开罗帐,对着她笑容满面。小姐心里又喜又羞,心头突突如小鹿乱撞。张生解衣和小姐共枕,小姐半推半就,就在快要入港之时,忽听得有人在叫“小姐,小姐!”小姐大吃一惊,心想糟了!此事被人发觉,叫我有何面目见人?心里一急,就急醒了,睁眼一看,天已大亮,自己好端端睡在绣床上,身边什么人也没有,才知道做了一个好梦。回味一番,心中不觉又苦又甜,轻叹一声,侧过头去,见到是红娘呼唤,想起梦中之景,娇脸上不觉一红。
  红娘见小姐醒来,见了她却脸上一红,红娘这鬼精灵,就已知小姐是在想心事,做好梦,一定是梦见了那位二十三岁尚未娶妻的书呆子了。今天要办正事,红娘不想去取笑,放着以后再说。对小姐笑着说道:“小姐,时光不早了,小婢奉了老夫人之命,请小姐下楼,同去寺院拈香。”
  小姐觉得很难为情,平常一向起得早,偏偏今天睡懒觉,连忙起身,梳妆打扮。今天是去道场在亡父灵前叩头,用不着浓妆艳抹,首饰也不戴,只在螺髻上插一根翡翠玉簪,用一对白玉钗绾住鬓发,耳上戴一副明月珠环;身穿雪白杭绸对襟袄,系一条雪白杭绸百褶湘裙,三寸金莲上一双小巧玲珑的白绫凤头鞋,浑身缟素,宛如白衣观音下凡尘。红娘帮小姐打扮就绪,主仆二人下了妆楼,来到中堂,小姐见过娘亲,全家一起拥出院门。
  在院门外已经停下了两乘大轿,一乘小轿。老夫人和小姐分别乘坐两乘大轿,奶娘抱着欢郎坐一乘小轿,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了后寺门,绕道直奔山门而来。到得山门的滴水檐下,轿子停下,轿夫回避,春香扶着老夫人,红娘扶着小姐出轿,早有法本长老在山门迎接。
  长老见崔老夫人驾到,合十施礼,说道:“夫人驾到,老衲未及远迎,还请夫人恕罪!”
  老夫人道:“长老少礼,有劳出迎,实不敢当!相烦引路。”
  一行人等随着长老一径到功德堂来。
  功德堂在大殿后面的东北角,设计精巧,不用屋梁,所以叫做无梁殿,也叫无量殿,本来是取“功德无量”的意思。殿门正上方悬挂一块蓝地金边金字匾额,上面“功德堂”三个大字是当代大书法家欧阳询所书,门口两旁挂一副对联,上联是“功德堂功德无量”,下联是“普救寺普救众生”。也是出自欧阳老先生的手笔。
  崔老夫人一踏进功德堂,心中便激起了无限悲痛,颤巍巍地走到老相爷的荐亡台前,点燃香烛,在神位前双膝跪下,一阵哀伤,泪水不住地流淌,心里有无数的苦水要向死去的夫主倾吐。想当年,你老相公在世之日,那是何等的煊赫,门庭若市,奔走满座;如今是人走茶凉,门可罗雀。剩下了孤儿寡母,无依无靠,寄寓寺院,难返故乡;女婿郑恒,凡番寄书,至今沓无音信,耽误了女儿的终身,本想女婿半子有靠,现在则希望渺茫。想到这里,更加伤心,不觉放声痛哭起来。哭了一会,丫环春香和奶娘一起把老夫人劝住。老夫人从拜垫上起身,奶娘把欢郎抱过来,也在神位前跪拜,然后是红娘搀扶着莺莺小姐过来跪拜。
  小姐到得荐亡台前,眼泪已经像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扑簌簌地往下掉,亲手点好三炷香,插在香炉内,转身扑倒在拜垫上,放声痛哭,只喊了一声“爹爹啊!”就泣不成声了,可是心里在边哭边诉:爹爹,你老人家生前最喜欢女儿,你教我读书写文章,诗词歌赋样样教,琴棋书画件件学,我学得满腹经纶不输男子汉。女儿虽然是一个女孩子,也一样承欢膝下,替您老人家消愁解闷。哪料到你老人家一病不起,撒手西归,丢下了苦命的女儿,叫我去倚靠谁?小姐想到“倚靠谁”,心里更加悲切了。爹爹你疼我爱我十六春,却没有为女儿的终身幸福设想过,你的临终一句话,把女儿许配给表兄。爹爹啊,你是聪明人做了糊涂事,你只知道门当户对、中表联姻、亲上加亲的好,却不了解表兄郑恒是何许人?他乃是个不思上进、没有出息的无赖子!爹爹你不仅葬送了女儿一辈子,也损害了我们崔家的好声誉!小姐越想越痛苦,本来是哭父亲的,现在是哭自己了。她又想,如果父亲还在世的话,他老人家知道女儿不同意这门亲事,一定会依从女儿的心愿,决不会像母亲那样硬咬定中表联姻,门当户对。母亲啊!你枉做了娘!怎么不懂得女儿的心愿呢?你就那么忍心让女儿去跳火坑吗。。越想越悲伤,真是痛断肝肠,几乎哭晕在台前。
  再说张生,自崔家一行人来到以后,便对一切视而不见,只盯牢其中一个人,而且连每一根头发丝都看得清清楚楚,那就是莺莺小姐。当小姐一跨进功德堂,张生的眼睛就直了,连忙对站在旁边的法聪低声说道:“小师父,多亏你的虔诚,引来了神仙下凡!”
  法聪也压低声音说道:“张先生,也是你的精神感召啊!这是第二遭了,看得仔细点,看个够。”
  张生没有心思去听法聪的回答,眼睛紧盯着小姐自言自语道:“我只认为是玉天仙离开了广寒宫,却原来是可喜可爱的多情种子到道场拈香。小生是个多愁多病的身躯,怎么能经受得了她那倾国倾城的容貌啊!她小小的嘴巴像樱桃,白白的鼻子赛过宝玉琼瑶;梨花似的娇脸,杨柳般的柔腰。那么窈窕,满面儿都堆着俊俏;那么苗条,浑身儿全是春娇!”
  且不说张生在那儿如痴如醉,就是法本长老虽然年纪老大,高居法座诵经,也不禁被莺莺俏丽的容貌所折服,直勾勾地把双眼紧盯着小姐。原班首法悟击磬,法聪正站在一侧,法悟双眼无暇旁顾紧盯着小姐,不知不觉,把法聪的光头当作金磬敲起来。法明正在宣诵佛号,念着“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摩诃萨”,却念成了“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莺莺小姐菩萨,黑头发,皮肤白”;法智念的更是不知所云,他念的是“金刚经,金苍蝇,麻头苍蝇,红头苍蝇,莺莺小姐,小姐莺莺”;添香的头陀忘记了添香,剪烛的行者把蜡烛的芯子全都剪掉。法鼓铙钹,金磬木鱼一齐敲,好像正月十五闹元宵。不管老的、小的、村的、俏的,全都弄得神魂颠倒。法聪光头上被敲了几个大包,正在暴跳,见了这种场面,觉得有点不大妙,师兄弟们今天似乎都撞着了魔道,念的经丈,莫名其妙;敲的法乐,没谱没调。反正今天全乱了套,给师父察觉了,看你们一个个挨骂,谁也别想逃!
  再说张生,对一切都是熟视无睹,只对小姐的一举一动“无微不至”,连脸部表情的变化,一丝一毫都没有放过。现在他看到莺莺小姐如此恸哭,心想,她这样痛哭,是要哭坏身体的,我不妨帮她一起哭,也可以减少小姐一半的悲伤,最好我也去和小姐跪在一个拜垫上,一起去哭,更加见效。可是她的老娘亲就在旁边,此事不可莽撞。啊,有啦!我到自己的荐亡台去哭娘老子,谁也管不着,人家还会说我是孝子哩!只要菩萨知道就行了。于是趁着大家都在劝慰小姐的时候,他悄悄走到荐亡台前,趴在拜垫上,起先是抽抽咽咽,后来想到自己父母双亡,湖海飘零,既未立业,又未成家,更为伤心的是近在眼前的心上人,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成为眷属,前途渺茫,后路空虚,真有点意灰心懒。不觉悲从中来,禁不住放声大哭起来。他的哭声,虽然不是惊天动地,至少也是声震屋瓦。
  最先听到的是红娘,她一听,这声音好耳熟,这不是那个二十三岁尚未娶妻的书呆子吗?他怎么又在这里?喔,我明白了!他出了五千大钱附斋,花了钱的,自然天经地义在这里了。可他是一个堂堂的男子汉,男儿有泪不轻弹,也用不到如此揪肠搅肚的哭啊。小红娘脑子一转,懂了!这个书呆子一定看见我家小姐哭的这般伤心,是陪哭来了,真叫人好笑!
  和红娘同时听到哭声的是莺莺小姐,她循着哭声微微一侧头,从眼角上看过去,见张生趴在一侧的荐亡台前哭拜,小姐想起来了,听红娘说过,他是附斋荐亡来的,想不到他也是一个孝子哩!可见他的感情和我是一样的,真是我的心上人啊!小姐想到这里,哭声不觉低下来了。
  红娘见小姐的哭声减弱了,忙及时劝慰道:“小姐,不要哭坏了身子!”说着,就去把小姐扶了起来。小姐也趁势起身。
  崔老夫人也听到了张生的哭声,她想,好奇怪,我家在做功德道场,怎么会跑出一个大男人来号喝大哭?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也太放肆了!她也循着哭声看过去,只见在下侧也设有一座荐亡台,她明白了,原来在功德堂里还有一家同时在做道场。老夫人可不高兴了,要做道场也可以另选日子,何必挤在一起呢?就对长老看看,说道:“长老!”
  长老此时正好在夫人旁边,听得夫人叫他,应声道:“夫人!有何吩咐?”夫人道:“请问长老,那边是甚么人家?为何两家挤在一处做功德,恐怕不大妥当吧!”
  长老一听,心想,啊哟,真是老糊涂了,原来在答应张生附斋之时,是打算先来禀明老夫人的,后来事务繁多,一下子给忘记了,难怪老夫人要责问。现在只有把张生和自己的关系说得亲密一些,或许可以得到夫人的原谅。就连忙说道:“老夫人,请宽恕老衲专擅之罪!这一家乃是老衲的一房亲戚,是一个饱学秀才。父母双亡以后,无可报恩,听得小姐追荐老相爷,触动了思亲之心,故恳求老衲替他附斋一份。老衲念他一片孝心,又因亲情难却,故而答应了他,来不及禀明夫人,万望夫人恕罪!”
  老夫人道:“原来如此,长老何罪之有。这人知书达礼,孝心可嘉,既然是长老的亲戚,便是老身的亲戚。何不请来一见?”
  长老道:“遵命!”心想,张生仪表不俗,人才出众,不会丢人现眼的,尽见无妨,就向张生那边走来。
  此时的张生,已经听到小姐不哭了,他自然也停下哭声,从拜垫上起来,站在那里。只见长老走近,说道:“先生,崔家老夫人敬慕先生高才,特命老衲前来请先生相见。”
  张生听到老夫人相请,心里非常高兴,这位未来的丈母娘是应该要见见的,以我的才貌,肯定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就对长老道,“既蒙崔家老夫人见爱,小生理当拜谒,还请长老引见。”说着,就跟着长老兴冲冲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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