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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厢记

_13 王实甫(元)
  老夫人道:“不打你,那你说,深更半夜和小姐到花园里去干什么来着?”红娘道:“这个嘛,那个啊。。”
  老夫人道:“不说,我再打!”
  红娘道:“我说,我说,中秋那晚,是和小姐去拜月,最近两次,是奉了小姐之命,去花园摘桂花。”
  老夫人更火了,说道:“全是一派胡言!最近已是重阳节,哪里有什么桂花?即使还有,你白天不去采,晚上去采,看得见吗?小贱人,你休想搪塞过去!”
  红娘道:“就是这些了,再也想不起别的,”
  老夫人道:“大胆的小贱人,还敢在我面前抵赖!”
  红娘道:“奴婢怎敢抵赖,就算有一点抵赖,也是你老夫人教导的。”
  老夫人气极,说道:“怎说是我教导的?我何曾教过你抵赖?”
  红娘道:“老夫人赖过穷酸的婚约,奴婢我也学着赖一次。”
  老夫人又气又恼,好呀,你挖苦我,说道:“小贱人,你竟敢顶撞我,你再不实说,不打死你难消我心头之恨!”
  红娘想,老夫人啊,你一向精明干练,老奸巨猾,怎么今天糊涂到这种地步。我红娘拼着挨打,死命抵赖,还不是为了保全小姐的名节!你却咬牙切齿下毒手,一定要逼我说出真相,你不为你的女儿着想,我何必硬要受皮肉之苦。况且,去西厢又不是我的事,小姐是主人,我跟小姐前去是主命难违,你老夫人叫我做的事我能违抗吗?我大不了是一个知情不报之罪,但是,子不言父过,徒不论师非。我是奴婢,不能举报小姐。现在你再三逼我,我就全部说出,到时候你这个积世婆婆不要后悔。说道:“老夫人息怒,让红娘从头到尾细细讲来。”
  老夫人道:“容你讲来,若有半句虚言,重责不贷!”
  红娘想,不用你说,保证货真价实,现在你叫我说假话我也不会说,再说假话,对小姐和张相公不利,只有讲真话,才能逼得你老夫人没有退路。说道:“老夫人请放心,奴婢不敢说谎,如有半句虚言,但凭老夫人处置。”老夫人道:“好,既然如此,快快讲来。”
  红娘道:“那中秋去西厢的事,却和我没有关系。”
  老夫人道:“怎么说和你无关呢?”
  红娘道:“中秋节那晚,我停了针绣,去和小姐聊天,见小姐靠近楼窗,对着一轮明月不住长叹,眼泪也扑籁籁地落下来。”
  老夫人道:“中秋佳节,为何啼哭?”
  红娘道:“是呀,奴婢也是这么说的。我问了小姐,有什么伤心的事,说了出来心里也可以好受一些。”
  老夫人点点头说道:“小姐她怎么说呢?”
  红娘道:“小姐是真伤心呵!她流着泪跟我说,她听说哥哥病了好久了,心里很是担忧。”
  老夫人已经忘记赖婚时让莺莺叫张生为哥哥的事。说道:“是哪一个哥哥?”
  红娘想,你真是老昏了头,你在赖婚时不是说“救命的哥哥”吗?怎么赖过婚就忘了?说道:”就是那个救命的哥哥张相公。”老夫人一窘,怎么会忘记那哥哥就是张生,确是我亲口说的。这鬼丫头太刁了,张生就是张生,却要叫“哥哥”,叫“救命的哥哥”,真气人,可又拿她没办法。只有道:“讲下去!”
  红娘道:“小姐说,他在异乡客地没有一个亲人照看,现在病倒在西厢,也没有一个人侍候。所以小姐要到西厢去探望张相公。”老夫人听了,心中暗暗叹气,一向循规蹈矩的女儿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张生这个哥哥原是假的,他病了关你什么事,还值得亲自去探望,真是家门不幸。说道:“小姐她去了没有?”
  红娘道:“去了,并且命奴婢陪同前往。奴婢主命难违,只好跟着去了。”老夫人道:“我命你侍候小姐,是要你行监坐守,你为何不劝阻她?”
  红娘道:“老夫人要奴婢对小姐行监坐守,老夫人又没有明言,即使是行监坐守,也没有说不让小姐走路。要我去劝阻她,也没有道理啊!”
  老夫人道:“怎么会没有道理呢?女孩家的,如何深夜乱走!”
  红娘道:“小姐并未乱走,哥哥有病,妹妹去探望,是理所应当。”
  老夫人道:“小贱人,你可知道男女攸关,授受不亲吗?”
  红娘道:“啊!老夫人,你怎么忘了,那是你允许的啊。”
  老夫人道:“我忘了什么?我又何曾允许过?”
  红娘说道:“前番宴请张相公的时候,你命小姐到堂前敬酒,小姐怕羞,是你老夫人再三逼着小姐,说什么相国人家,应当知恩报德,硬要小姐过去与救命的哥哥敬酒,那杯酒还是奴婢斟的哩。奴婢想,那时可以敬酒,这次哥哥病了,做妹妹的去探望探望,也是天经地义的事,就是人之常情,也应当去。”老夫人听了,说不出心中有多气。我当时是为了赖婚,婚已赖了,一切也就过去了,兄妹之情是当不得真的。说道:“小贱人,你懂得什么,这个兄妹是要回避的!”
  红娘道:“兄妹是自己人,又不是外人,用不着回避。”老夫人想,不跟你歪缠了。说道:“快说下去!”
  红娘道:“这件事不但老夫人被蒙在鼓里,连红娘也被瞒过了。”
  老夫人道:“怎么会瞒你呢?”
  红娘道:“他们暗中书信往来,早就约好在中秋相会。”
  老夫人道:“他们书信往来,总是叫你传递的了。”
  红娘道:“传递倒是我传递的,可我哪知是书信啊!”
  老夫人道:“难道你是死人,一点都看不出吗?”
  红娘道:“老夫人,这可屈煞红娘了。一来红娘不识字,二来,日前张相公有病,夫人命小姐开张药方,有没有这事?”
  老夫人道:“有这事。”
  红娘道:“这不得了吗?小姐命我把药方交给张相公,哪知道不是草头方,乃是一服专治相思的汤头歌。”
  老夫人听了,说道:“唉,好聪明的女儿啊!”她此刻真后悔不该让女儿读书识字,自古道:女子无才便是德。如今看来,古人的话是不错的。她也有点后悔,没有让红娘也认识几个字,就不会药方情书弄不清了。说道:“以后如何了呢?”
  红娘道:“他们约定在黄昏时分,月上东墙,相会西厢。”
  老夫人道:“小姐到了西厢,做些什么呢?”
  红娘道:“小姐到了西厢以后,这个嘛,老夫人,你也不必追究了。”
  老夫人想,什么,不必追究,说得倒轻巧,我就是为了要追究此事才叫你来的,岂能含糊!说道:“快说,到了西厢以后便怎样?”
  红娘道:“老夫人既然一定要查问个明白,红娘就直说了吧,不过有些不大好听的话都是张相公和小姐说的,红娘只是搬搬嘴而已,望老夫人不要怪罪于我。”
  老夫人道:“恕你无罪,快快讲来。”
  红娘道:“中秋那晚,我跟着小姐来到西厢,当时我一直在小姐身边。”老夫人听了,点点头,说道:“很好,很好,接着讲。”红娘想,你听到我一直在身边就叫好,等一会叫你双脚跳。接着说道:“他们兄妹相见,面对面坐着淌眼泪,真是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对断肠人。”
  老夫人道:“他们从何而来的断肠?”
  红娘道:“老夫人,你不知道啊,他们都在怨恨你老夫人哩!”
  老夫人道:“为什么怨恨起我来呢?”
  红娘想,你还装什么蒜!说道:“恨你赖婚没有道理,说你枉为相国夫人,一品皇封,言而无信,忘恩负义,将恩变为仇!”
  老夫人道:“我何尝把张生当仇人!”
  红娘道:“老夫人,我也是这么说的,我家老夫人怎么会把你当作仇人呢?”
  老夫人道:“那张生如何说?”
  红娘道:“那穷酸说,老夫人赖掉他的婚姻,害得他半途上喜变做忧。
  想当初,你老夫人在佛殿上亲口许婚,还硬逼着长老为媒,连菩萨都知道,哪料到在酒席间设下了赖婚计,兄妹相称把好事变成仇。”
  老夫人道:“我不问你张生,问你小姐如何了?”
  红娘道:“老夫人别急,我就说小姐。小姐当时也泣不成声,说娘亲赖婚太荒谬,所以她到西厢来向相公请罪。小姐又对我说。。”
  老夫人道:“跟你说什么?”
  红娘道:“她说道,红娘啊,你先走一步,一个人回妆楼去。”
  老夫人着急道:“红娘,你怎么可以先走呢?走不得呀!”
  红娘道:“他们不要我在那里,我何必留下呢?”
  老夫人道:“那小姐怎样?”
  红娘道:“小姐暂时落后一步。”
  老夫人道:“她是个女孩儿家,怎么可以教她落后呢!你为什么不叫小姐一起走?”
  红娘道:“小姐自己要落后,红娘不能作主啊!”
  老夫人道:“那你就等小姐一会儿就是了。”
  红娘道:“老夫人啊,他们两人都叫我先走,怎么能赖着不走,惹人家生厌呢?”
  老夫人道:“小贱人,你就真的丢下小姐走了?”
  红娘道:“是啊,我刚跨出书房门一步,他们就把房门关了,里边还上了闩呢。”
  老夫人着急道:“这如何可以呢?”
  红娘道:“老夫人啊,我原以为小姐的医道高明,神针法灸,能医好张相公的病,哪知道他们一双心意两相投,男欢女爱,成就了燕侣莺俦,到如今他们俩在一处双飞双宿,已经有一个多月了。”
  老夫人听到此处,已气得头晕目眩,手足冰冷,耳朵里嗡嗡直响,手中的家法板也失手掉在地下,万万想不到女儿会做出这种事来!你失了贞节,丢尽了相府的尊严,也叫我脸往哪里去搁!女儿啊,你在自是知书达礼的相国千金,平日里三从四德,《女儿经》、《女孝经》并没有少教你,如今倒不顾羞耻败坏了家风自家去成亲,叫我如何去遮盖呢?我好后悔呵!悔不该赖婚以后还留住张生,种下了这个祸根。张生啊!看看你长得一表人材,读书识字,哪知你长了人样不干人事,简直是衣冠禽兽!我好心好意把你留在西厢,哪知道你蛇蝎心肠,胆敢勾引我女儿,辱没我相府的声誉,玷污了崔氏家风。你是圣贤门下的败类,欺人太甚,我岂能善罢甘休,决饶不了你!说道:“好一个大胆的狂徒,难道我就罢了不成!”
  红娘跪在那里,一直在注意着老夫人的面部表情,心想,你要赖婚,他们现在已经生米煮成了熟饭,看你如何处置。按常理而论,你老夫人应该自知理亏,他们既然已经做了夫妻,就成全了这份好事,岂不是一天乌云消散,一双两好,丑事变成了好事?不过,看样子,老夫人是不甘心的,一定又在转什么恶毒的念头了。红娘听了老夫人的自言自语,就替张生担忧,不知又要受什么折磨了。让我探一下老夫人的口气,看她有什么手段。说道:“老夫人息怒,为今之计,应该怎样处置呢?”
  老夫人怒气冲冲地说:“我要把这个衣冠禽兽扭送官府,告他一状,以泄心头之恨!”
  红娘道:“老夫人,你要告谁啊?”
  老夫人道:“告那个圣门败类,衣冠禽兽的小张生!”
  红娘道:“老夫人,告他不得的,你要三思啊!”
  老夫人道:“如此恶棍,有什么告不得的!你休要与张生辩解!”
  红娘道:“老夫人,红娘是崔府中人,和张相公非亲非故,犯不着去替他辩解。红娘是为你老夫人着想啊!”
  老夫人道:“你替我着想些什么?”
  红娘道:“敢问老夫人,你告张相公是什么罪名?”
  老夫人道:“我要告他个伤风败俗,引诱官宦人家妇女之罪。”
  红娘道:“老夫人,请你想想看,此事是张相公到东楼呢,还是小姐到西厢去?”
  老夫人听了,对啊,是我女儿送上门去的,怎能都怪在张生身上。说道:“这个。。唉,真是家门不幸,如此说来,要怪小姐的不是了!”
  红娘道:“老夫人,红娘以为也不能怪小姐,小姐去西厢,是妹妹去看望哥哥,并没有错。”
  老夫人道:“既然不能怪张生,也不能怪小姐,就只能怪你这个穿针引线的小贱人了。”
  红娘道:“啊!老夫人,我和西厢之事一点关系也没有,为什么要怪我呢?依我红娘看来,张相公、小姐和红娘都没有罪错。”
  老夫人道:“你们倒推得干净,一个都不错,难道是旁人的错?”
  红娘道:“老夫人,别的旁人都没有错,只有一个旁人有错。”
  老夫人道:“那个旁人是谁啊?”
  红娘道:“这个旁人嘛,就是你老夫人。”
  老夫人觉得被红娘戏弄了,有些者羞成怒,说道:“小贱人,信口雌黄,胆敢顶撞我!我有什么差错,讨打!”说罢,举手要打,发现手内空空的,家法板刚才气得掉了也没觉得,就弯腰去拾。家法板刚好落在红娘身旁,今见老夫人又要打她,心想,给你打好了,不过,你是打不成的。就把家法板拾起,递到老夫人手中,说道:“老夫人,当心别扭了腰!”
  老夫人想,好啊,小贱人一直在挖苦我,现在不跟你说,等你的罪名定下了再和你算账。遂道:“小贱人,为什么是我的错,你给我说清楚,如若有半点含糊,看我不打下你的下半截来!”
  红娘道:“请老夫人息怒,容奴婢细说。说错了,该打该罚,由老夫人处置。”
  老夫人道:“暂且记打,容你说来。”
  红娘道:“谢老夫人暂时不打之恩。”
  老夫人道:“不必多言,快快讲来。”
  红娘道:“老夫人,据红娘看来,老夫人对西厢之事,不仅仅有错误,还有三个大不应该。”
  老夫人想,简直是胡说,我不但有错,还有三大不应该。说道:“小贱人,你真大胆,派我老夫人的不是,好,好,就让你说,说得不对,看我不活活地打死你!快说,哪三件?”
  红娘道:“第一件,想当日强盗兵围普救寺,要抢小姐,老夫人答应谁能退得贼兵,便将女儿许配给他,张相公如果不是爱慕小姐,也不会那么起劲地想出退兵之策。等贼兵退去,平安无事了,你老夫人出尔反尔,悔却前言,内堂赖婚,害得张相公一场空欢喜,常言道:信誉是做人的根本。我听小姐在读《论语》的时候,听会了几句,说是:‘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輗,小车无軏,其何以行之哉?’老夫人失信于人,这是一不该。老夫人,你说是不是?”
  老夫人听了,心中大骂红娘,这小贱人太可恶了,当面说我不该失信于人,还要问我是不是。这当然是事实,难道我要当众说“是”么?说道:“这个嘛。。”
  红娘可不放过,逼问一句道:“老夫人,你说是也不是?”
  老夫被人逼得没法,只好说道:“这一件算你没有说错。”
  红娘道:“奴婢没有说错,就是老夫人错了。第二件,老夫人既然要赖婚,就赖得干净些,应该拿些金银财帛出来作为酬谢,打发走张相公算了,却偏偏要兄妹相称,还把张相公留在西厢书院,让他们怨女旷夫,一个在东楼,一个在西厢,咫尺相思,早晚相窥,西厢的事,实则是老夫人造成的,这是二不该。老夫人,你说是不是?”
  老夫人想,我要赖婚,又怕张扬出去,相府声誉攸关,用尽心机,反而弄巧成拙,也只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了。只得说道:“这一件也算你说对。”红娘道:“老夫人现在要想惊动官府,办张先生的罪,好像是痛快,其实老夫人首先要得个治家不严之罪,如若追究根源,还要落一个背义忘恩的恶名。老夫人,你看能告吗?”老夫人听了,觉得红娘说得合情合理,到时候会弄得两败俱伤。官府是惊动不得的。说道:“所言极是,那第三件呢?”红娘说道:“这第三件,西厢之事只有我红娘一人知道,红娘为了爱护小姐,尚且守口如瓶,替她隐瞒,这种事隐瞒还嫌来不及,哪有做亲娘的硬要家丑外扬?一来叫小姐今后如何做人,对不住小姐;二来辱没了相府家声,对不起去世的老相爷;三来张相公日后名重天下,他对我们有恩,怎么能忍心让他蒙受耻辱呢,也对不起恩人张相公啊!”
  老夫人听了,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手中的家法板也握不住了,一脱手又掉在地上,哭着说道:“啊哟,我的老相爷啊!我真愧对先人啊!”
  红娘道:“老夫人,这三大不该说得对不对?”
  老夫人道:“说得对,都是我做事糊涂。真是家门不幸啊!现在叫我如何收拾呢?”
  红娘道:“老夫人,依红娘看来,此事只要你老人家处置得当,收拾是不难的。”
  老夫人道:“我如今心里乱得很,你有什么好的主意?”
  红娘道:“为了小姐的名节,主意怎么会没有,只是。。”
  老夫人道:“只是什么?”
  红娘道:“只是红娘跪在地上大半天了,膝盖好痛。”
  老夫人道:“好啦,恕你无罪,起来吧。”
  红娘道:“多谢老夫人开恩。”
  老夫人说道:“有什么好主意,快些讲来。”
  红娘道:“目前之事,老夫人应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西厢之事,本来是一件好事,现在生米已煮成熟饭,不如顺水推舟,把小姐名正言顺地许配给张生。这样,既可以保全小姐的名节,也可显得老夫人的大度,树立起了知恩下忘报的美名,那张相公更会感激不尽。”
  老夫人实在不甘心,空担了赖婚的恶名,结果还是赖不掉,真可气,说道:“这未免太便宜那个小畜生了!”
  红娘道:“唉,老夫人哪!不是我红娘在者夫人面前卖弄口舌,君子有成人之美,何况他们两相爱慕,不识忧,不识愁,一双心意两相投,夫妻已做了一个月之久,岂不闻常言道‘女大不中留’?”
  老夫人道:“小贱人,我何尝要把女儿留在身边一辈子,你难道不知道小姐已经中表联姻了么?”
  红娘道:“老夫人,奴婢知道中表联姻,也知道中表联姻只是一句空话,又没有经过问名纳彩、六礼三端的礼节。说中表联姻,不过是老夫人赖婚的借口而已。”
  老夫人被红娘一语说破,心中着实有气,怎能承认这句话确是赖婚的遁词,只有赖掉,说道:“我何尝用此言为借口,要知道一言为定,确守信义啊!”
  红娘道:“老夫人,中表联姻原是老相爷临终时的一句糊涂话,老夫人要守信义,那佛殿联姻是你老夫人亲口所许,如何可以不守信义了呢?老夫人是小姐的亲娘,你应该了解女儿,小姐如果满意中表联姻,也不会自己到西厢去的,老夫人难道要小姐一辈子在这中表联姻的不如意婚配中受折磨吗?”
  老夫人道:“这个。。”
  红娘道:“老夫人呀!你能罢休,便罢休,这其间何必苦追求?他们既然已经做了一个月夫妻了,就成全了他们吧,让他们堂堂正正地成为夫妻,一双两好。老夫人你看他们,一个尚书公子,一个相国千金;一个是洛阳才子,文章魁首;一个是博陵佳人,仕女班头。小姐有三从四德,张生读万卷诗书;小姐是天香国色,张生是冠世硕儒。小姐的温柔胜过卓文君,张生的才调超过司马相如;小姐不在做媳妇,张生不枉做丈夫。凭看张生的才学,凭着小姐的福分,张生不久必中魁首,小姐也完全可做夫人。他们两个才子佳人,郎才女貌,真是天生一对,地造一双,让他们有情人成为眷属,也是老夫人积了桩大阴德啊!像这等事,世上又不是没有,能罢手就罢手了吧!对这个白马将军的盟弟老友,杀孙飞虎草寇的大恩人,怎么能把他当成冤家对头呢?如果硬要和张相公作对,那就是替老相爷出乖丢丑。老夫人啊,说到底牵连着你自己的骨肉,请老夫人三思。”
  老夫人听了红娘一席话,也觉得很对,张生的人品是和女儿相配的,一对玉人,哪儿去找。就是门不当户不对,婚姻总是要讲究门当户对,相国千金嫁给一个穷酸,实在太丢人了。说道:“那张生是个穷秀才,与我家门第不相配,我是不能答应的!”
  红娘道:“老夫人,张先生是礼部公子,我家小姐是相国千金,正好是门当户对。要说到张先生现在是个白衣人,目前说来是高攀了,不过张先生才华盖世,满腹经纶,来年考试,得状元如探囊取物。那时节,门第家声都有了。如果老夫人现在再不肯罢休,恐怕将来要后悔不及的。”
  老夫人道:“我要后悔些什么?”
  红娘道:“奴婢刚才下楼的时候,小姐对我哭着说,倘若西厢事发,婚姻不成,情愿一死。老夫人,万万不要再把小姐逼上绝路!”
  老夫人一听,急得眼泪直流,知道女儿的个性,为了保全名节,会去寻短见的。哭道:“儿啊!你不能去死啊,为娘就答应你们吧!唉!我怎么会生出这种女儿呢?”
  老夫人到此时,思想上不通也得通,把女儿许配给张生,比被孙飞虎抢去当强盗婆要光彩得多,有女儿在比女儿死去要强得多。即使我现在霸王硬上弓,强迫女儿中表联姻,难保不泄露西厢之事,到那时,丢丑更大,女儿也非死不可,想来想去,除了把女儿许配给张生以外,没有别路可走。说道:“也罢!我们崔家没有犯法之男,再婚之女,就把女儿给了这小畜生吧!红娘,你替我到妆楼去,把那个不肖的贱人唤来见我!”
  红娘道:“是,红娘遵命,”说罢,转身往妆楼而去。
  第十五章长亭送别
  话说红娘奉了老夫人之命,到妆楼来叫小姐。一路上她不知有多高兴,自己没有挨一顿好打还在其次,主要是经过一番唇枪舌剑,使得老夫人不得不重新许婚,为张相公和小姐争得了幸福。一路兴冲冲来到妆楼。
  却说小姐自从红娘走了以后,一直在提心吊胆。她担心红娘会不会被拷打?出了这种事情,红娘的这一顿家法按说是逃不了的。如果她挨了打,会不会把西厢之事和盘托出呢?又担心母亲知道了西厢之事,不知对张郎用什么手段去责罚?是把他叫到中堂,当面训斥痛骂呢,还是更为严厉,送往官府?如果送到官府,追根溯源,我一定要抛头露面,出乖露丑,那时将何以堪?又想到自身,也许母亲就会命人来把我叫到堂前,严加责问,甚至动用家法,在合府仆妇丫环面前,我的脸面放到哪里去,将来还能做人吗?想到此处,不觉万念俱灰,恨不得一根绳子,死了拉倒。但事情还不清楚发展到何种地步,也许会有转机。红娘的口才是第一流的,也许被她花言巧语,唇枪舌剑,把老夫人说服了,岂不是逢凶化吉,一天好事吗?心里不觉为之一宽,在事情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刻不能死,死了对不起张郎,还是等红娘回来再作定夺。
  不说小姐在这儿患得患失,心乱如麻。且说正在小姐忧急的时候,红娘到了。她脚步轻飘飘地上楼来,一进房门,见小姐眉蹙春山,脸挂珠泪,正在向门外张望,知道小姐此时快要急断肚肠了,遂道:“小姐,红娘回来了。”小姐一见红娘,如同见了亲爷娘一般,心里一阵安慰,含着眼泪,哽咽道:“好红娘,你终于回来了,等死我也。”
  红娘想,我又不是上杀场,一去不回来。说道:“小姐,不必忧急,红娘好端端地回来了。”
  小姐道:“红娘,你为了我挨家法板,打坏了么?”
  红娘道:“小姐,没事没事,那家法板只在我身上滴溜溜地滑了半下子,被我说过了,我也怕不得那么许多。”
  小姐问道:“你是怎样说过的?”
  红娘道:“小姐,别急了,一天乌云散尽了。红娘我到了内堂,如此如此,这样这样,终于说得老夫人重新答应婚事,小姐,这不是天大的喜事吗?”小姐听了,立刻转忧为喜,心上一块石头落地,对着红娘学着张生那样一揖,说道:“啊,多谢红娘姐姐,小生这厢有礼了。”
  红娘“扑哧”一笑,用小手刮着脸说道:“小姐,没羞,没羞,把张相公的那一套都学过来了!”
  小姐脸上一红,并不十分害臊,因为这一个月来,小姐和红娘已经打成一片,再也没有什么秘密可言,私底下已不分主仆了,这样的调笑也经常有。小姐问道:“红娘,如今母亲怎样了?”
  红娘道:“我奉了老夫人之命来唤小姐前去,等待成亲吧。”
  小姐想,尽管母亲又许了婚,可是我私下做出了这种事来,终究是不光彩的,我怎么好意思去见母亲呢?说道:“红娘,羞人答答的,叫我怎么去见母亲?”
  红娘道:“唷,小姐,丑媳妇难免见公婆,娘亲跟前有什么难为情的。
  想当日,明月刚上柳梢头,你便悄悄地约了张相公在黄昏后,你们把门关得紧,我却见到了,一个是恣情的狂,一个是柔声的浪,羞得我脑背后把牙齿儿咬着衣衫袖,低头盯着弓鞋尖儿。呸!那时节你怎么一点也不害臊?你拿点和张相公云狂雨骤的勇气出来,见了娘就不羞了。”
  小姐给红娘这么一说,倒羞得满面通红,这鬼丫头,原来偷看了我与张郎云雨欢爱的模样,这才羞死人呢!说道:“鬼丫头,谁教你偷看来着?”说着,举起手,装作要打的样子。
  红娘笑着说道:“好小姐,就饶了红娘吧!你和张相公做得,我红娘看看又不要紧。”
  小姐道:“鬼丫头,你也想了吧!下回我叫张相公把你收房,好不好?”红娘道:“啐,小姐,我不来了,我不来了!”羞得一壁厢蹬脚。
  小姐可乐了,笑着说道:“红娘,你也有害臊的一天!”
  主仆调笑了一会儿,红娘道:“小姐,说笑归说笑,老夫人还是要去见的。”
  小姐道:“红娘,我见了母亲,她查问起来,叫我如何回答呢?”
  红娘道:“咳,小姐,你从前聪明,现在可糊涂了,这还不好办,低着头哭,一声不吭。”
  小姐一想,也只有如此,以不变应万变,方能过此难关。无可奈何跟着红娘,一步一挨来到内堂。
  此时老夫人在内堂端坐,默默无言,可心里却像打翻五味瓶似的,又火又气。赖了几个月的婚,结果枉费心机,不但没有赖掉,还给自己找来了羞愧,想不到生了这宝贝女儿不争气,做出这种丢人现眼的丑事来,败坏了崔氏门风,丢尽了堂堂相府的脸。越想越不是滋味,真是机关算尽太聪明。现在没有别的法子,除非不要这个女儿,让她去寻死好了。可是子母肠肚终须热,她千错万错总是我身上落下来的一块肉,就按照红娘说的,成全了她吧!这样一床锦被都遮盖了。老夫人打定这个主意以后,心想等会儿女儿出来,教训是非教训不可的,女儿尽管做出了这种事来,她的脸面还是要照顾,我不便在众下人面前训斥,就说道:“你们都与我退下。”
  众仆妇丫环们除了一个春香以外,都纷纷退下,只有奶娘还抱着欢郎不动身。她认为自己身份特殊,又是原告,完全有资格旁听,另外她也气不过,自己一心想当个掌刑官,好好地收拾收拾那个傲慢的鬼丫头,哪知老夫人只在鬼丫头身上像拍灰尘那样,轻轻地拂了两下,真是大失所望。现在见老夫人命红娘叫小姐来,又让仆妇丫环们退下,猜想还有什么重要事要瞒着大家,这是独家新闻,不能放过,所以照样大大咧咧地站在旁边不走。
  老夫人见众仆妇丫环都退下去,环顾四周,眼角瞥见奶娘还在旁边,气不打一处来,心想,今天的事,都是你弄出来的,要不是你捅破,让我慢慢查问,也许不会落到这种田地,你还站在这里干吗?就对奶娘说道:“奶娘,你带了欢郎也下去吧。”
  奶娘听老夫人要她也出去,恨得牙齿痒痒的,嘴巴里说“是”。心里直在骂:“这个老东西,听都不让听,活该,生出这么个宝贝女儿来替你出丑,也是你这老东西心肠不好的报应。”一百个不情愿地拉着欢郎退下去。
  奶娘刚走出内堂,恰巧在门口碰上了红娘和小姐。红娘一见奶娘,心里的火上来了,都是你这老怪物吃饱了饭撑的,小姐的事和你有什么相干,要你出来多管闲事,差一点坏在你手里!就对着奶娘鼻子里“哼”了一声,狠狠地瞪了一眼。意思是说:“老怪物,你别得意,想看我和小姐的好戏,门都没有。”
  奶娘也瞪了红娘一眼,意思说:“小妖精,你别神气,骑驴看唱本,走着瞧,总有一天,还要落在老娘手里。”
  不言奶娘与红娘斗法,再说红娘带了小姐,一挑门帘,进入内堂,小姐是只管低了头,心头忐忑地跟在红娘身后,只盯着自己的脚尖。红娘一看,内堂里静悄悄的,只有老夫人和春香二人,她的反应特别快,立刻猜到这是老夫人为了顾全小姐的面子,总算还有母女之情。红娘上前一步,说道:“禀老夫人,小姐来了。”
  小姐此时羞愧难当,恨不得找一个地洞钻钻,只管低垂着头,侧身站在那里,眼泪簌簌地滚落,不敢上前去参见母亲。
  老夫人原来在低头沉思,听得红娘回禀,抬头一看,只见女儿这副可怜相,低着头,羞得脸红到脖颈,愁得眉毛打着结,两只王手不住地绞着衣襟,眼泪像雨点落下。心里老大不忍。女儿长了那么大,从来没有这般担惊受怕过,算了,饶了她吧,别吓坏了她。老夫人是又爱又恨,说道:“儿啊,为娘是怎样疼你爱你,你竟然做出这等事来!”
  小姐听得母亲责怪,心里万分悲伤,心想,我和张郎本是一对美满的夫妻,若不是你言而无信,赖却婚约,早已一双两好,何至于做出这等事来!你此刻不自责却来怪我?想想真是冤屈,不觉嘤嘤啜泣起来。
  老夫人道:“这等事不是我们相国人家做的,你这是辱没了你父亲!你是我的孽障,我去埋怨谁呢?”
  小姐听母亲提起了父亲,更为悲痛。是你老娘亲先行辱没了父亲,我是被你逼出来的,现在却把一切罪错全都推在我身上,想到此处,不觉放声痛哭。
  老夫人见女儿如此悲伤,心更软了,想想事已如此,责怪也无益,说道:“我儿,不要悲伤了,这事不能张扬,让人家看笑话。你做女儿的丢脸,为娘的也不见得光彩。天下没有不爱子女的父母,何况为娘就生你一个,因此把你正式许配给张生,了却你的心愿,现在总该称心如意了吧?不必啼哭了。”
  小姐听见这句话,心里说不出的高兴。娘啊,你早该这样了,不过现在还不算晚,足可以挽回局面,所以也就止住悲声。
  老夫人道:“红娘,命你到西厢书房去,把那个禽兽给我叫来。”
  红娘连忙答应道:“红娘遵命!”立即转身出了内堂,兴冲冲地向西厢而去。
  张生并不知道西厢之事已经泄露,还在书房内得意洋洋。这一个月来,夜夜拥着如花似玉的小姐,爱个不够,亲个不够,男欢女爱,沉浸在欢爱之中,真是“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啊!他想,我张珙真是三生有幸,获得了绝色佳丽的眷爱,享此人间艳福,也不虚此生了。可惜现在只能明去暗来,偷偷摸摸,更不能终日对此解语花,实为莫大的憾事。不觉叹气道:“小姐啊小姐!不知何日得成连理啊!”
  这时,红娘到了,听得张生在屋里自叹自言,心想张相公啊,大白天这么高声朗叫,这秘密不败露才是怪事!忙上前敲门,叫道:“张相公,开门,开门!”
  张生听得外面敲门声很急,听出是红娘的声音,心想,怎么大白天小姐就来了,那太妙了,连忙答应道:“来了,来了!是红娘姐姐吗?”
  红娘道:“快些开门!”
  张生一边应声“是”,一边把门打开,说道:“小姐呢?她在哪儿?”
  红娘道:“呸!还问小姐呢!你们的事败露了!”张生听了,吓得脸色陡变,说道:“啊哟,这还了得!不知哪个走漏了风声,坏了我的好事?”红娘道:“谁叫你在书房内如此高声朗叫,给人家听到了,告知老夫人,老夫人大怒,把我叫去,用家法逼问我西厢之事。”
  张生道:“红娘姐姐,不能讲啊,要替我们遮盖遮盖。”红娘肚内好笑,终究是夫妻在一张床上睡,一个心眼儿。说道:“我被老夫人重重责打了一顿。”
  张生道:“红娘姐姐,是小生连累你的,害得你受罪了!”
  红娘道:“我被打得没办法,只得全都讲出来了。”
  张生道:“啊哟,这便如何是好?红娘姐姐,那老夫人听了如何呢?”
  红娘道:“老夫人听了,大发雷霆,要把你扭送官府,办你个引诱良家妇女之罪。”
  张生急得两手乱搓,心想一经官府,斯文扫地,我有何面目再立于世上。说道:“这,这,这。。我命休矣!”红娘见张生急成这个样子,心想这个傻角也是不经吓的。说道:“相公别急,红娘话还没有说完哩。”
  张生道:“那老夫人究竟如何?”
  红娘道:“那老夫人被红娘如此如此,这样这样一说,她自己觉得理亏,不敢去官府告发,无可奈何,只好把小姐正式许配给你。”
  张生听了,不觉笑逐颜开,总算等到了这一天,但又怀疑不是真的,问道:“红娘姐姐,这是真的吗?”
  红娘道:“谁来骗你!我就是奉了老夫人之命,来请相公到内堂去面许婚姻的。相公,快走吧!”
  张生难为情极了,心想这些丑事,正应该设法遮掩,怎能去不打自招呢?说道:“啊!红娘姐姐,你别跟我开玩笑了,西厢事发,小生心中惶恐,有什么脸面到那里去见老夫人?小生不去!”
  红娘道:“相公,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害臊的?既然事情已经泄漏了,总得有个了结,你也应该去主动认错,投案自首。现在俺崔家陪酒陪茶倒过来迁就你,用不着你再去请媒人来求婚,你怕什么。我不愿意再当师父,收你这个苗而不秀的没出息的徒弟了。”
  张生道:“小生怎么敢去啊!”
  红娘道:“呸!你真个是银样蜡枪头——中看不中用,当初你在说‘小生年方二十三岁正月十七日子时建生’时那么胆大,在月光下跳粉墙时那么胆大,你一个月夜夜做夫妻,又那么胆大,你一个人在书房毫无顾忌地高声朗叫又那么胆大。现在西厢事发,你就这般的胆子小!你以为能遮掩过去就遮掩过去,做夫妻能遮掩一辈子吗?”
  张生听了,觉得甚是有理,可是实在放不下脸来,只是“这个,这个。。”红娘道:“张相公,别再这个那个的了,你如果不去,对得起小姐吗?
  别说每天朝踩露水夜踏霜的来西厢陪你的辛苦,你不想想她是抛弃了名节而来的,今天老夫人重新许婚,正是保全小姐名节的好机会。你再推三阻四,有何面目去见我家小姐?”
  张生听了,感到事已至此,如何能逃避得过,就横下一条心来,说道:“也罢,红娘姐姐说得对,为了小姐的名节,小生万死不辞!”
  红娘道:“这就对了,这才是有情有义、敢做敢当的男子汉大丈夫,小姐没有看错人。事不宜迟,老夫人和小姐都在内堂等着,快些走吧!”
  张生虽然鼓足了勇气,说了那“万死不辞”,想想去见老夫人却仍然怕得心里打鼓。跟在红娘后面,也和刚才小姐下楼一样,一步一挨,真希望西厢到内堂这段路永远走不完。不多时,已到了内堂口。
  红娘一打帘子,说道:“张相公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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