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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厢记

_12 王实甫(元)
  小姐道:“羞人答答的,叫我怎么去呢?”
  红娘道:“小姐何须怕羞,你和张相公本来是夫妻名分,要不是老夫人作梗,你们都快抱儿子了。救人性命要紧,张相公被你捉弄得够惨的了。”小姐听红娘说抱儿子,羞得脸红到脖子上,说道:“红娘,你胡说些什么呀!去到那里,多么羞人!”
  红娘道:“那不用怕,你闭着眼睛就是了。”
  小姐被红娘一步紧逼一步,已没有退路了。其实她也觉得非去不可的,豁出去了,既然要报厚恩,万难从礼。确实像红娘说的,我和张生有夫妻名分,去了也不能说越礼。决心已下,可是嘴巴上还是软的,说道:“也罢,红娘,就依了你吧!”
  红娘一听,气得险些吐血,你们的好事,又不是我的事,好像是我硬要你去。想想也不能怪你,除了这句话也没有别的可说了。说道:“好,好,依我就依我,时间不早了,老夫人也睡了,快去吧!”
  小姐道:“好,去吧,我不能负了他一片心!”说罢,走出房门。
  红娘看了,心里很为张生高兴,小姐总算下了决心,你看她,刚才嘴巴硬得很,一个劲儿说不去不去,现在走得比我还快。我家小姐长得真美,白玉般的精神,鲜花般的模样,就是对红娘不大老实,明明是白天黑夜不断地思量张生,她有一片志诚心,却硬要在书简上撒谎。现在我们出画阁,下楼梯,向书房,她学窃玉,试偷香,巫山女,离楚岫,赴高唐,会襄王。我看那位楚襄王早就在阳台上等得意乱心慌了。
  却说张生正在书房里,闷得心烦意乱,已经初更起了,还不见小姐到来,小姐呵,不能再骗我了!人间良夜静又静,天上美人来不来?他走出书斋,立在空荡荡的台阶上,霭霭的香烟,从佛殿中飘出,散布在秋天的夜空。天空中一丝云彩也没有,月明如水,楼台殿阁好像都沉浸在月亮的光波之中,和尚们都回到禅室打坐去了,院子里老槐树上的乌鸦,也许看到了如此月明,疑是天亮而噪叫。那一边风弄竹声,只以为是月移花影,环佩叮噹响,玉人来了。悬着一颗心把眼睛都快望穿,焦急得这颗心快从口腔里跳出来。身躯儿不知道安排到哪里去好,只好呆呆地靠定了门儿等待。静寂得青鸾书也没有,黄狗信也不寄来。张生叹了一口气说道:“小生一日十二时,没有一刻不想小姐的,小姐,你哪里知道呵!”张生靠着门儿等等不来,等得神倦意怠,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又慢吞吞回到书房,躺到床上。小姐啊,你若是不来,我也只好在梦里边到楚阳台去。唉!早知道为了她没朝没晚的窖相思,倒不如当初不要碰上这倾国倾城的美娇娥,人有了过错,一定要自我检讨,不怕改正,我也想用接近贤德之心来改变好色之心,怎奈禁不住她时时兜上心头来。张生又从床上起来,再到院子里,靠着门儿,一手托着腮帮子琢磨着,小姐究竟来还是不来,是不是在老夫人那里脱身不开?望得人眼睛快要穿了,等得人两脚发麻,想得人心儿要碎,现在还不来,莫不是小姐也在生病?张生失望地说道:“这时候还不来,看上去又是撒谎了吧?她若是肯来,那么这个破书斋就喜气洋洋;她若是不肯来,那这里就一片凄凉。她若是肯来,算起来早已离开闺房了。让我计算一下,小姐的闺房到这书斋,宽打宽算,有五百步吧,我且数着她的脚步儿靠着窗台默默等待。”良久,依然是庭院寂寂,空无人影。张生心里有些恼火了,说道:“小姐,告诉你吧,你的那种恶作剧,捉弄我,还责骂我是贼,我都没有记在心上,为的是要让你回心转意。明去夜来,我俩已经白白地过了半年多,这种滋味实在难受难挨,你倒也受得了呵!你去问问司天台,我这相思足足愁了半年多,要说有多少愁呵,不说假话,要用十几辆太平车装载。我在这异乡客地粗茶淡饭,就是为了你可爱的小姐才耐着心肠熬煎,全凭心中一股志诚的情意才留住一口气在。小姐啊,你这一回不来,也不必安排着害相思了,就准备着抬我的棺材吧。”说罢,又灰心丧气地回到屋里,独对孤灯,格外凄凉。
  且说红娘和小姐出了便门,红娘随手把门带上,领着小姐,来到书房门口,红娘对小姐低低说道:“小姐,你在假山边稍等一会儿,让红娘把铺盖送去,让他来接你。”
  小姐点点头,心想红娘这丫头,不愧是我的心腹,想得周到,我虽然已经到了西厢,总不成一直送到他床上去,也太自轻自贱了,大的面子不管,小的面子还是要的。此时,红娘到了书房门口,举手敲门,“笃笃笃”轻叩三声。里面似乎没有动静,于是又敲三声“笃笃笃”,而且叫了声“张相公!”张生正在屋里闷坐,心里忐忑不安,第一次的敲门声他是听到的,以为是猫儿在抓门。又听得第二次敲门,知道有人来了,接着听到“张相公”的叫声,立刻喜出望外,说道:“来了来了,是红娘姐姐吗?”
  红娘敲了两次门,有点不大高兴,说道:“是你前世里的娘!还不开门!”张生道:“是,是,是!请稍等片刻。”赶忙着上鞋子,穿好海青,戴正方巾,一阵手忙脚乱。
  红娘可等不得了,一个大男人家,比我们女孩子还婆婆妈妈,说道:“快开门,小姐来了呀!”
  张生奔到外房门,赶紧拉开门拴,见了红娘,忙说道:“红娘姐姐,怎么到现在才来啊!”
  红娘想,你说得倒轻巧,还嫌来得晚,你难道不替小姐想想,有你那么自由吗?说道:“吵醒了相公的好梦,请多多原谅。”张生忙分辩道:“姐姐,小生并没有睡啊。”
  红媳道:“那你在干什么,老半天不来开门!”
  张生道:“这个,这个。。”
  红娘道:“这个什么呀!”
  张生道:“不瞒姐姐说,我在那里啼哭。我家小姐呢?”红娘想,这傻角也真老实,说道:“别这个那个了,快接衾被过去,把我都累坏了。”张生连忙从红娘手中接过衾被,觉得一股幽香,直达脑门,即刻神魂飘荡起来,衾被尚且如此迷人,等会儿我张哄要死也!飘飘然把衾被捧到床上,红娘也跟了进来,很利索地把衾被铺好,说道:“快跟我来,接小姐去。”张生道:“呀,小姐还在外边,罪过罪过!”边说边跟着红娘出去。
  红娘道:“小姐现在来了,相公,你拿什么谢我?”
  张生道:“红娘姐姐的大恩,小生一言难尽,寸心相报,唯天可表!”
  红娘道;“相公,我得警告你,放文雅一点,别吓着了她!”
  张生连声说道:“是,是,是!小姐现在何处?”
  红娘道:“相公,你把眼睛张得大一点,那假山旁边站着的是谁?”
  张生喜得心花怒放,忙说道:“姐姐请闪过一旁。”
  红娘道:“你干什么?”
  张生说道:“去接小姐啊!”
  红娘道:“相公,我刚说过,叫你文雅一点,像你这般冒冒失失前去,小姐一害臊,回身就走,岂不是前功尽弃?棋亭把你当作贼、也就是为此,你怎么不接受教训呢?”
  张生道:“红娘说的极是,那么小生应该如何呢?”
  红娘道:“别心急,先等在这儿,待我把小姐扶过来,你再接进去,懂吗?”
  张生连忙拱手道:“多谢红娘姐姐!小生遵命。”
  红娘回到假山旁,轻轻对小姐说道:“小姐,张相公等你好久了,走吧。”小姐此时可羞极了,罗袖遮了面孔,一言不发,也不动身。
  红娘用手一拉小姐衣袖,说道:“‘今宵端的雨云来’,正是时候。小姐,走吧!”说着一拉衣袖,小姐身不由主地跟着红娘,一步一步向书房门口移去。
  小姐此时,心里怕倒不怕了,就是又喜又羞,一种朦胧神秘的感觉,在眼前不停地变幻五彩的烟幕,越近房门,心越跳得厉害,步子也越慢,然而尽管慢,还是往前移,终于到达了门口。
  红娘对张生一看,见他竟然像木头人一样呆呆地矗在那里,动也不动。
  连忙向张生示意,张生如同未见,红娘只好用言语唤醒他道:“相公,小姐来了!”
  张生正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小姐,他的魂灵儿已经离开了躯壳,小姐越走越近,他的魂灵儿越飞越高,好像是在睡梦里,云里雾里。没有红娘的一声喊,魂灵儿早已迷了路,回不来了。听得红娘一声“棒喝”,惊醒过来,连忙上前一步,招呼小姐道:“啊,小姐,啊,小姐,啊。。”他越想说得好听一点,越是说不出。
  红娘一看这个场面,知道自己在旁,他们无法畅诉衷肠,连忙转到小姐身后,凑到小姐耳畔,轻轻说道:“小姐,相公已等了好久了,进里边去谈吧!”说罢,半推半扶,把小姐推进了门。张生还傻呆呆挡在门中间,红娘说道:“相公,外边露重,还不接小姐进去!”随即又在小姐耳边说道:“红娘在门外等你。”说罢,轻轻一推小姐。
  小姐被红娘一推,顺势向门里冲了几步,刚好被张生接住,一把抱个满怀,两人的心都剧烈地跳动,彼此都能听到对方的心跳声。
  红娘一看,连忙把门轻轻带上,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这对有情人,今宵终成眷属,也不枉我红娘半年的奔波操心,你们如愿了,我红娘也如愿了。想想这一对有情人,从春天佛殿相识到现在,从未面对面讲过一句知心话,今日里真正的面对面,不知有多少话可说哩!红娘又对着老夫人住的方向,在心里说道:“老夫人呀,你枉费心机了!他们本来是天生一对,地长一双的美满夫妻,你蛮不讲理,仗势欺人,忘恩负义,赖掉人家的婚姻,把这对好夫妻活活拆散,今天在我红娘手中,把他们合拢团圆,老夫人,你的精明算盘落空了!想想真是痛快极了。”高兴之余,不免感到有点寂寞。唉,他们在里面双宿双飞,不知多少甜蜜,我红娘却在门外受孤凄。无奈何懒洋洋地坐在曲栏上,默默地望着月华。
  却说张生接住小姐,把小姐抱在怀里,小姐也不拒绝,反而紧紧地靠在张生的胸膛上,一股男性的气味,冲入鼻腔,令她懒洋洋的,舒服极了。张生把小姐娇小的身躯捧进了里房,放在床沿上。顿时满室中兰麝香散,花气袭人,薰得张生似醉如痴。张生想,半年的相思,今宵可算了结,在小姐未来之前,已想好了千言万语,欲待见到小姐以后,尽情倾吐。现在已是面对面了,却把预先想好的话全忘了。嘴巴说不出,眼睛可没有闲着,他想,自从春天在佛殿上见了一次,在道场上见了一次,在赖婚宴上见了一次以后,从未像今天这么近端详小姐。见小姐一身淡妆,低垂着头,仔细观看,觉得比以前更美三分,本来在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美。不觉下跪道:“小生张珙,有何德能,敢烦劳神仙下降,合当跪拜。”说着叩起头来。
  小姐此时一阵害羞,不敢去扶,连忙侧身过去,也不还礼。
  张生倒弄得尴尬了,好在只有两个人,你不还礼,我可以自己收场。拜了一拜以后,自动站了起来,说道:“小姐,小生既没有宋玉之容,潘安之貌,也没有曹植之才学,承蒙小姐不弃,可怜小生异乡飘零,今日降临西厢,莫不是在做梦?”
  小姐仍旧低着头,默默不语。
  张生又道:“小姐,我和你今日相逢,大概是前缘注定。记得在春天,佛殿相逢,蒙小姐临去秋波那一转,害得小生失魂落魄了大半年!”
  小姐听得“临去秋波那一转”,心里又羞又喜又叹,想那天初见时,确是从心底里爱上了你,才给你秋波一转。当时并未想到有今天的结局,你失魂落魄了大半年,我也魂牵梦萦了六个月,一般模样。无奈小姐只敢在肚里说。怎能说出口,彼此心照不宣,不觉嫣然一笑。
  张生接着说道:“小生蒙小姐留情,故而我设法借了僧房,欲与小姐亲近。却逢贼人孙飞虎围困寺院,要劫小姐,小生独力退贼,令堂佛殿许婚,这实在是天作之合啊!方自欣幸能和小姐得成连理,从此可以天长地久,白头偕老,哪知令堂悔婚,棒打鸳鸯,如非令堂,何至于今宵偷结并蒂?”小姐听到此处,一团心酸,哭道:“母亲啊!”
  张生见小姐哭泣,连忙说道:“小姐,不必悲伤,说说以往的痛苦,更觉得今天的甜蜜。今天是花月良宵,相聚一次非易,春宵一刻值千金,小姐不要哭了。夜深人静,谨防传到外边去。”
  小姐听了,觉得有道理,我冒了风险,不顾名节来到西厢,为的是什么,哭哭啼啼岂不虚度良宵?所以收起眼泪,止住悲声。
  张生见小姐已经不哭了,走上前去,轻声说道:“小姐,安歇吧!”一边说,一边去替小姐宽衣解带。小姐害羞,自己不便动手,由着张生拨弄。不多时,钮扣儿松,缕带儿开,兰麝香气更加浓烈,氤氲满室,飘散书斋。张生只顾手忙脚乱,小姐却满面羞红,把头扭到一边,再也不肯回过脸来。后人有《马头调》小曲一首,专咏张生替莺莺解带。词曰:灯下笑解香罗带,遮遮掩掩,换上了睡鞋。羞答答二人同把戏绫盖,喜只喜说不尽的恩和爱,樱桃口咬杏花肋,可人心月光正照纱窗外。好良缘,莫负美景风流卖。
  张生替小姐宽衣解带毕,为她盖好被子,张生随即自己宽衣解带,上得床来,把帐门轻轻放下,和小姐并枕而卧,把小姐抱在怀中,仔细地端详起来。
  后人有《桂枝儿》一首,专咏张生在床上看莺莺。词曰:灯儿下,细把娇姿来觑,脸儿红,默不语,只把头低。怎当得会温存风流佳婿。金扣含羞解,银灯带发吹。我与你受尽了无限风波也,今夜谐鱼水。张生想到红娘再三嘱咐,要文雅些,不能粗暴,所以只是紧抱着小姐,两人胸贴着胸,脸挨着脸,都觉得浑身舒畅。张生自不免四处摩姿,上下其手。触到了小姐的酥胸,两座肉峰高耸,又滑又腻,不由得轻吟唐明皇“软香新剥鸡头肉,滑腻犹如塞上酥”的对句。两手却不老实,渐渐向下滑去。小姐只觉得三分娇羞,三分欣喜,三分麻痒,再加一分无奈,合成十分好受,所以一动也不动。
  后人有五律一首咏此。诗曰:是物真希奇,双峰夹小溪。洞中泉滴滴,户外草萋萋。
  有水鱼难养,无林鸟可栖。千金非易觅,留与世人迷。
  此时,张生已冲动得克制不住,小姐也在全身微微颤抖。于是张生软玉温香抱满怀,轻轻入港,缓缓抽送,小姐轻声叫道:“痛,张郎,轻,轻些!”张生哪敢粗暴。呀!阮肇到了天台山!春色已经到了人间。此时的小姐,把柳腰款款地摆动,花心轻轻地开放,浑身儿发麻,花心里发痒,嫩花蕊让蝴蝶儿尽情地采。小姐半推半就,又惊又爱;张生七擒七纵,亦喜亦狂。张生的嘴唇吻住了小姐的香腮,小姐的玉臂抱住了张生的身躯,两个人变做了一个人。中间一根擎天柱支撑,一阵狂,一阵浪,刹那间雾解金风洩,露滴牡丹开。
  后人有《如梦令》词一阙,专咏张生与莺莺初赴阳台。词曰:一夜雨狂云哄,浓兴不知宵永,露滴牡丹心,骨节酥融难动。情重,情重,都向华胥一梦。
  又有《小桃红》曲子一首,亦咏张生与莺莺云雨欢会。词曰:高烧银烛照红妆,低簇芙蓉帐,倒凤颠鸾那狂荡。喜洋洋,春生翠被翻红浪;汗溶溶粉香,美甘甘情况,别是一风光。
  二人雨散云收,觉得四肢无力,彼此气喘吁吁,可浑身通泰,每一个骨缝,每一根汗毛孔,都吃了人参果,不知春从何处来!叠股交颈,相依相偎。后人有《小桃红》曲子一首,咏莺莺云雨初歇之态。词曰:鬓云斜亸凤钗垂,枕簟留春意,锦帕盈香沁红记。蹙双眉,侍儿扶起娇无力;笑迷嬉语迟,困朦朦眼闭,风月此情知。另有《贺圣朝》词一首,写莺莺此时情景更为细致。词曰:金丝帐暖牙床稳,怀香方寸。劝颦劝笑,汗珠微透,柳沾花润。云鬟斜坠,春应未已,不胜娇困。半欹犀枕,乱缠珠被,转羞人问。
  张生借着微微烛光,偷看小姐,他畅开胸怀拥抱这绝色的佳人,不知是几生修来的艳福。想想自己原是个无能的穷秀才,孤身飘零的洛阳客,自从碰到了这倾国倾城的娇娃,心里就一直放不下。无奈咫尺天涯,让我忧愁无限,摆不脱相思,忘记了吃饭,睡不着觉,弄得形容憔悴,皮包骨头,等到你这多情的小奶奶,来西厢成就了今宵的欢爱,我张珙的魂灵儿已飞到了九霄云外。若不是我真心地等,诚意地待,怎么能够让这相思苦尽甜来?今夜的欢乐,我还在怀疑,是真的吗?也许又是昨夜的梦境再现,那又要忧愁无限。
  此时小姐在张生怀里,好像从梦中醒来似的,心里又喜又愁又怕,喜的是初尝禁果,竟有如此的蜜意柔情;愁的是今宵别后,什么时候能再相会;怕的是倘若被母亲知晓,如何得了。况且怎知将来张郎会不会变心,想到这里,不觉泪下。
  张生见小姐流泪,慌了手脚说道:“呀!小姐,莫不是怪小生无礼,玷污了小姐的清白么?”
  小姐仰起头,对张生看了一眼,心想,我如果怪你,也不会躺在你怀里了。边哭边说道:“奴家今日以身相许,日后如何见人啊!”
  张生见小姐哭得伤心,好似雨打梨花,楚楚可怜,心里又怜又爱,说道:“小生有幸,蒙芳卿姐姐不见怪,小生一定把你当作我的心肝一般看待!”小姐又说道:“奴家因为郎君垂爱,故而把千金之躯,一旦自弃,奴家的一身都托付给郎君了,但愿白头偕老,永不分离,将来不要因为奴家自荐而见弃,使我成了卓文君,有《白头吟》之悲。”
  张生忙在枕上叩头,说道:“小姐何出此言!小生怎敢如此?想我张珙今夕蒙小姐赐荐枕席,异日犬马图报,怎敢忘情背盟,海枯石烂,永不变心!”说罢,紧紧抱住了小姐,口对口做成一个“吕”字。小姐轻吐丁香舌,张生如吸琼玉浆,心旌不住地摇曳。而后,张生轻轻抽出垫在小姐身下的一片洁白的春罗,只见上面猩红点点,艳若桃花。
  小姐见张生端详素罗,难为情极了。口中说道:“羞人答答的,有什么好看!还不收了起来!”
  此时夜深人静,露滴香尘,风拂闲阶,月照书斋,云锁阳台。两人躺在鸳鸯枕上,相偎相倚,温情脉脉,软语切切,不觉朦胧睡去,耳畔四鼓声敲,惊醒了这对鸳侣,于是重整旗鼓,再续前欢,第二次佳会,更觉情浓如醴,彼此欲仙欲死。
  正在此时,忽听见门上有“笃笃”之声,接着,听得红娘在轻声叫道:“呀,小姐,相公,月亮西沉,时光不早了,快回楼去吧!”
  二人正在情浓处,听得催促,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不恨长夜短,偏恨今宵易!有闰年闰月,为什么不闰一个五更,该有多好啊!
  小姐低声说道:“张郎,怕母亲醒来寻我,让我回去吧!再晚了,也怕有人不便!”
  张生道:“是,是,待小生相送小姐出去。”张生看着小姐穿衣,觉得小姐太美了,丰姿绰约,脉脉含情,如果是突然见到了,一定教人害相思,一眨眼的时间不看见,就会让人坐立不安,见到了一时半刻,就令人越看越爱。今晚上和你同床共枕眠,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替你重解香罗带。
  张生实在舍不得小姐走,小姐也不想走,两人都站住了,想想今日分开后,不知何日重会,彼此都难舍难分。
  张生道:“小姐,你去之后,叫小生如何过活呢?”
  小姐心里也不好受,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如若母亲不赖婚,你我是名正言顺的夫妻,用不着如此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鼻子一酸,眼泪又掉了下来,低声道:“张郎!。。”
  张生见小姐流泪,忙把小姐拥在怀中说道:“小姐,休得伤感,小生斗胆,请小姐明晚早些来。”
  小姐一听,对张生看看,想我这次来已是提心吊胆,怎敢明晚再来,况且这种事还要看机会,万一明天老夫人有事把我留住呢,岂不又要失约?遂道:“此事岂可预定?今后何时能来,让红娘通报。”
  此时红娘在门外等得十分焦急,天快亮了,再不走要坏大事了,忙说道:“小姐,小姐,辰光不早了,快些回去吧,怕老夫人醒来。”
  张生无奈,只好拔去门闩,轻轻拉开房门。
  红娘见房门已开,借着月光看去,见小姐站在张生身后,容光焕发,娇羞满面,春意满怀。张生则是春风满面,喜气洋洋,哪有什么疾病。说道:“相公,你大喜啊,来拜见你前世的娘!”
  张生道:“红娘姐姐,小生有礼了!”说罢一拱到地,这个大媒是要好好感谢的。
  红娘道:“相公,你的病体如何了?”
  张生道:“好了,好了,完全好了!”
  红娘道:“还是多多保养你的身体吧!小姐,快快走吧!”说罢,连忙扶着小姐,悄悄地踏月而去。
  张生见小姐跟着红娘去了,心里万分惆怅。自己只能目送,眼看着主仆二人进了便门,霎时不见了倩影,不禁长叹一声,这难道是做梦吗?却明明是香在衣,妆在臂。在月光下,她那杏脸桃腮,更显得娇滴滴红白分明;在送她时,看她那动人的三寸金莲凤头鞋,走下台阶,懒踏青苔;在床上时,她是春色横眉黛,春意透酥胸,说不尽的风流韵态,道不完的旖旎风光。人间的金银玉帛、珍珠宝贝又算得了什么,简直是一文不值。我是个平庸之辈,承蒙小姐错爱,如若不弃小生,一心在我身上,你是一定会破费点功夫,明晚早早来这儿的。
  张生回到书房,由于极度兴奋,久久不能成眠,他想想刚才的一切,真是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如此艳遇,如此韵事,岂能无诗词记述,于是赋《会真诗》三十韵曰:
  微月透帘扰,萤光度碧空。遥天初缥缈,低树渐葱茏。
  龙吹过庭竹,莺歌拂井桐。罗绡垂薄雾,环佩响轻风。
  绛节随金母,云心捧玉童。更深人悄悄,晨会雨蒙蒙。
  珠莹光文履,花明隐绣栊。瑶钗行彩凤,罗帔掩丹虹。
  言自瑶华圃,将朝碧玉宫。因游洛城北,偶向宋家东。
  戏调初微拒,柔情已暗通。低鬟蝉影动,回步玉尘蒙。
  转面流花雪,登床抱绮丛。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
  眉黛羞频聚,唇朱暖更融。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
  无力慵移腕,多娇爱敛躬。汗光珠点点,发乱绿松松。
  方喜千年会,俄闻五夜穷。留连时有限,缱绻意难终。
  曼脸含愁态,芳辞誓素衷。赠环明遇合,留结表心同。
  啼粉留清镜,残灯绕暗虫。华光犹冉冉,旭日渐瞳瞳。
  乘鸾还归洛,吹箫亦上嵩。衣香犹染麝,枕腻尚残红。
  幕幕临塘草,飘飘思诸蓬。素琴呜怨鹤,清汉望归鸿。
  海阔诚难渡,天高不易冲。行云无处所,萧史在楼中。
  张生一气呵成长诗,自己看了一遍,颇为得意,不免珍重收起,准备明日送给小姐,求她赓和。
  第十四章拷问红娘
  却说小姐从西厢书房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张生,跟着红娘悄悄回到妆楼,坐定以后,越想越怕,我怎么竟然做出这种事来,损害了相府声誉,沾辱了崔氏家风,如果给母亲知道了,那还了得!但又一想,这并不是女儿的不是,都是老母亲赖婚所逼,你不赖婚,我也不会做出这种事来。不过今天晚上可不敢再去,过几天再看机会吧,今天先命红娘到西厢去看一下,张郎那边有无动静,再作计较。遂叫道:“红娘,红娘。”
  红娘正在外房和衣而卧,她昨夜是够辛苦的,小姐在里边软玉温香,她在外边冷月清风;小姐在里边双宿双飞,她在外边形单影只。还要提心吊胆,替他们把门望风,几乎一夜没有合眼。所以把小姐扶到妆楼,安排小姐歇息后,自己也赶紧和衣躺下。满以为小姐辛苦了一夜,一定累了,现在正好睡呢,她也安然入睡,正在酣梦之际,听得小姐在叫,连忙起来,揉了一下倦眼,走到内房,见小姐已经起床,衣衫不整,云鬓散乱,坐在床沿上。红娘说道:“小姐,唤红娘何事?”
  小姐道:“你到西厢去一次,看看张相公怎样了。”
  红娘道:“小姐,时光还早,张相公可能还没有起床哩。等你梳洗了再去不迟,小姐的头发太乱了。”
  小姐给红娘一说,想起昨夜狂荡的情景,脸儿一红,说道;“既然如此,帮我梳妆。”
  红娘利索地替小姐梳洗完毕,命小厨房送上早餐,主仆用膳毕,红娘道:“小姐,现在红娘可以去了。”说罢下楼而去,不一会儿,红娘回来,说道:“小姐,张相公那边没事,他叫我带了一首诗来给小姐,说是请你指正。”小姐接过诗稿,从头细读,真是字字珠玑,行行锦绣,赞口不绝,此诗此韵,如果没有神明相助是做不出来的。她有点技痒了,也想步和一首,说道:“红娘,拿文房四宝来。”
  红娘问道:“小姐,是否要写信给张相公?”
  小姐道:“不是,我要和张郎的诗词。”
  红娘去把文房四宝端来,铺纸磨墨。
  小姐先是坐在书桌边,提笔沉思,继而放下了笔,站起来在房中走来走去,后来又靠在栏杆上仰头思索,想了好久,无法下笔,笑着说道:“我的才华不及张郎,不勉强去和了。”她想,张郎不仅长了个风流好模样,更有一段锦绣心肠,怎能教人不看上他呢?给他狂荡也不冤枉了。
  却说小姐在告别张生时,张生跟她说“破工夫明夜早些来”,她回答他此事不能预定,决定今夜不去了。谁知一吃过晚饭,便觉得坐也不是,立也不是,心已经飞向西厢,这是情爱的召唤,也是肉欲的引诱。她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借口,就是白天收到了张郎的诗章,要去和他当面讨教,决心要去了。今天她梳妆更是精心,梳了个青螺髻,脸上则换淡妆为薄妆,更增加了许多妩媚。二更鼓刚过,时间已到,忙叫红娘道:“红娘,我要到西厢去和张郎研讨诗文。”
  红娘想,前两次你要去,千万百计瞒我,甩开我,今天你去要叫我了,我得跟她开开玩笑刁难她一下。就笑着说道:“小姐,你去西厢,嗯,那个那个,研讨诗文,红娘一个字也不认得,诗文和我没有缘份,小姐要去,就自己去吧!”
  小姐一听,就知道红娘在开玩笑,也知道她还没有忘记我瞒她的这段过节。说道:“红娘,你果真不去,那昨天你为何那么起劲教唆我去呢?昨天逼得我几乎出人命,今日怎的不逼了?”
  红娘道:“小姐,这叫做此一时彼一时也。”
  小姐道:“我这里是彼一时此一时也。”
  红娘道:“小姐,容红娘三思。”
  小姐想,这鬼丫头放刁,说道:“鬼丫头,你还用得上三思,一思都不要。”
  红娘道:“小姐,你不是三思过的吗?既然如此,也罢,小姐,就依了你吧!”
  小姐笑道:“好,好,你这鬼丫头,全还给我了。”
  主仆二人说笑一阵后,忙下楼来,悄悄地注西厢而去。
  再说张生,虽然昨晚要小姐破工夫早些来,小姐并未答应,但仍然抱着侥幸心理,希望小姐会来。他自昨夜经过了情爱的洗礼以后,今天一直在回味个中乐趣,心旌摇曳,神不守舍。他将心比心,以为小姐会和他一样难以忍受。此时,漫长的铜壶玉漏已经过了二更,月亮早就从院子里的树梢上升起,像一面新磨的铜镜,悬挂在空阔的碧天上,四周是静悄悄的,给人以落寞的感觉。玉人到此时还不来,张生的心头泛起了丝丝惆怅,但还没有失望,耐心地等待奇迹出现。正在这时,忽听得“哑”的一声门响,一股幽香已从门缝里飘进来。啊,小姐来了!赶紧三步并作两步到门口迎接,一见小姐,真好比嫦娥仙子离月殿,王母娘娘下瑶台,忙对着小姐深深一揖,说道:“不知小姐驾到。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小姐虽说是昨晚已经过了初关,少女的羞涩依然还在,低着头,红着脸,也不还礼。
  红娘从小姐身后出来,道:“罢了,一旁退下。”
  张生见了红娘,道:“啊,红娘姐姐,你也来了!”
  红娘一听,什么“你也来了”,好啊,讨厌我了!说道:“相公,我本是不想来的,是小姐把我硬拉来的,不欢迎吗?”
  张生连忙告罪,说道:“哪里哪里,红娘姐姐言重了。姐姐是小生的大恩人,岂有不欢迎之理,里边请坐。”
  红娘道:“得了吧!你们都已急得不行了,小姐,你们去研讨诗文吧,红娘在门外等你。”说罢,很知趣地退了出去,顺手把门带上了。
  张生过来,一搂小姐娇躯,小姐就紧偎在张生的怀里,双双进入里房。
  床上昨天红娘送来的一套衾褥,并未带回,她知道这是经常要用的,索性就留在此处。
  小姐今晚已是二度佳期,依旧羞怯,但比昨夜要自然多了,张生替她宽去外衣以后,就自动钻进被窝里,张生也麻利地剥去自己的衣服,上床和小姐睡在一处。
  董解元有一首《梁州三台》曲子,写得倒也传神。其词曰:莺莺色事,尚兀自不惯,罗衣向人羞脱,抱来怀里惜多时,贪欢处鸣损脸窝;办得个噷着、摸着、偎着、抱着,轻怜惜痛一和。恣恣地觑了可喜冤家,忍不得恣情呜嘬。
  两人把昨晚戏重演一番,张生是轻车熟道,恣情放荡;小姐虽然已尝过禁果,终究只有一次,还不大习惯。啼雨尤云,把腰儿紧贴,娇声颤颤,情浓处不肯让张郎歇一歇,樱桃小口微张,笑迷迷吐出丁香舌,喷出了一股龙麝幽香,被张郎轻轻地咬着吮着,一阵阵的酥麻,一阵阵的怜爱,但愿永远像今夜这般的欢愉。两人灵肉感应了好一阵子,才雨散云收,并头儿眠,低声儿说,反正更深夜静,没人偷看也没人偷听,只有幽窗上的花影和西楼的明月,在羡慕他们的幸福。
  自此以后,小姐的胆子越来越大,起先还是二更起动身,溜到西厢,在晓风残月时返回妆楼。后来觉得情长夜短,那么点时间不够用,在太阳快下山时就进了西厢,黎明时才回妆楼,而且风雨无阻,夜夜不虚。汉代的枚乘,在《上书谏吴王》中写过:“欲人不闻,莫若不言;欲人不知,莫若不为。”俗语则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张生与莺莺的私情,几乎到了公开的地步,日子一长,哪有不穿帮的道理。
  最先发现这个秘密的是欢郎的奶娘。有一天晚上,欢郎因在中秋节赏月时,听老夫人和奶娘讲了月亮的故事,什么嫦娥奔月啦,吴刚伐桂啦,玉兔捣药啦,对月宫很是向往。见这天的月亮很圆,就不肯睡觉,爬在窗口要看月亮里是否有嫦娥、吴刚、玉兔下凡来,看着看着,就在窗口睡着了。奶娘正要去抱欢郎睡觉,忽然瞥见月光下花园里有两个人影一闪面过,起初还以为是自己眼花,后来又见过好几次,就留上心了。再见有人影闪过,就定睛细看,断定是红娘和小姐无误。奶娘想,这两人合伙在黑夜去花园去干什么,小姐有拜月的习惯,可是没有月亮的夜晚拜什么月?几次见到小姐二人都是往同一方向去的,那路线正对着西厢。她像发现了什么宝贝似的高兴,这是独家新闻,又可以在崔府仆妇丫环中间露一手了。这位奶娘,由于是小少爷欢郎的奶娘,就自以为在府中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很有点不可一世的气概,经常对仆妇丫环们指手划脚。其实仆妇丫环们都并不买她的账,只是碍在老夫人面上方处处对她容忍,另眼相看。如此一来,她有点忘乎所以了。可只有红娘不买账,不把她放在眼里,而且红娘又是得老夫人和小姐宠爱的,更使得她妒忌万分,一直想找红娘的岔子,压她一压。现在掌握了这么一个大秘密,岂肯轻易放过,她又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角色,往往没有事还要制造一些新闻出来搬弄搬弄,有此头等大事,不把它讲出来,闷在肚子里,岂不要憋死。她开始还顾虑到小姐,只对几个她认为是比较知己的人讲讲,后来讲滑了嘴,就逢人便说,添油加醋,一心想把事情闹大,好让老夫人追究,那么红娘就难逃罪责了。原来她是想直接去向老夫人汇报的,后来一考虑,这样做对自己不利,这是有关小姐名节的事,无凭无据,万一老夫人包庇女儿,反而怪她胡说八道,造谣生事,岂不自我没趣?不如扩大宣传,让别人去传到老夫人耳朵里,自己可以隔岸观火,也不会结怨。哪知她这么大事宣传,却毫无作用。原来崔府的仆妇丫环们对奶娘都没有好感,知道她是老鸦嘴。另外,红娘在府里人缘好,除了奶娘以外,对谁都客客气气,小姐平日对下人十分宽厚,不摆主人架子,平常有了小痛小病,又都是小姐开药方治好的,因之小姐很得人心。再说,就算小姐确有此事,大家也都同情小姐和张生,他们本来是一对美满的夫妻,硬给老夫人拆散,现在暗中来去,也是被逼出来的。所以大家都维护小姐,并不声张。奶娘见此计不成,只得另想办法。自己既然不能去和老夫人当面讲,现在只有利用欢郎,让欢郎去说,小孩嘴里出真言,再加上她在旁边证实,就万无一失了。老夫人如果一查究,小鬼丫头当然是罪魁祸首,这一顿家法,神仙也救不了。
  其实,老夫人对女儿的生理变化已起了疑心,她觉得女儿近来变了许多,看上去容颜焕发出不像少女的青春美,可又是精神倦怠,好像睡不醒似的。胸前的乳房高高耸起,腰肢也不像以前瘦了,旧时替她做的衣服,裹在身上都紧紧的。讲起话来恍恍惚惚,眉头紧蹙。老夫人也是过来人,这种生理变化哪会不知道。一定是瞒着我做出见不得人的大事来了,但是并未抓到凭据,为了女儿的名声,暂时隐忍,自己在暗中留神察看。
  这一天,刚好是重阳节,老夫人端坐中堂,等候子女们一起来赏节。往常总是小姐带了红娘先到,今日却等了好久还不见她俩的人影。这时奶娘带着欢郎来了。欢郎见了老夫人,奔上前去,扑向老夫人怀里,说道:“母亲,孩儿给母亲请安了。”
  老夫人本因欢郎不是自己所生,总是觉得缺几分亲情,今日赏节,女儿不来,欢郎倒先来请安,儿子反而比女儿亲,心里很高兴,抱住了欢郎说道:“我的好儿子!”
  欢郎偎依在老夫人怀里说道:“母亲,今天是过节吗?”
  老夫人道:“是啊,今日重九登高,等你姐姐来了,咱们一起到花园假山上去登高。”
  欢郎道:“娘,别等姐姐了。”
  老夫人道:“为什么?”
  欢郎道:“姐姐这时候正在睡大觉哩。”
  老夫人道:“你怎么知道姐姐在睡大觉?”
  欢郎道:“昨天晚上,我见姐姐和红娘去花园里烧香,好久不回来,我就回去睡,今天大清早,天刚蒙蒙亮,奶娘看见姐姐和红娘才从花园回来睡觉去了。”
  老夫人听了,心想她们俩在花园里难道烧一夜的香?其中必有蹊跷,莫非被我猜到了?要想问个明白,看看奶娘和两边丫环,心想这种事不宜当众查问,就对欢郎道:“小孩子不要胡说。”
  欢郎道:“母亲,孩儿没有胡说,孩儿和奶娘都看到的。奶娘说她在中秋晚上就看见姐姐和红娘到西厢书房去的。不信你问奶娘好了。”
  奶娘在旁边听得明白,现在正是插嘴告状的好机会。就上前说道:“老夫人,欢郎这孩子,一向是老老实实的,从不胡说。红娘和小姐到西厢去,我在中秋节晚上就亲眼见到的。”
  老夫人想,凭你一张嘴,无足凭信,何况你奶娘的嘴本来是张臭嘴,怎能完全相信!既然你说穿了,让我问问其他丫环,遂道:“丫环们,你们有谁见过小姐和红娘往西厢去的?”
  众丫环们想,我们都是听奶娘说的,没人亲眼看见,你老夫人没有问“有谁知道”,问的是“有谁看见”,所以都不吭声。老夫人见无人回答,一连问了三声,才听得有一个声音说道:“奴婢没有看见。”一人倡众人和,丫头一片声都说,“奴婢没有看见。”
  老夫人对她们的回答很满意,对奶娘看看,怎么样?你又在胡说八道了吧。
  奶娘见众丫环没有一个人帮自己的腔,心里很是恼火。这帮鬼丫头都不是东西,你们没人看见,就是说我在瞎说了。我平日编造不假,可小姐和红娘到西厢去,那是千真万确。好吧,你们不出来作证,有人会招认的。就说道:“老夫人,不必问她们,这些人只会吃饭,其他不管的,要问就得问红娘。”
  老夫人想,我何尝不知此事必须问红娘,我是要私下去查问,岂能当众宣扬,你奶娘太多事了。可现在被奶娘提了出来,就不能不叫红娘来了。遂道:“秋菊,与我去把红娘叫来。”
  秋菊道:“遵命!”就往妆楼而来。秋菊和红娘的交情很好,红娘和小姐去西厢,她不仅知道,也见过一两次,今天被奶娘捅了出来,红娘的这一顿家法是逃不掉的,得赶快通知她,让她有个思想准备。上得楼来,见红娘也是刚刚起身,还在梳洗。说道:“红娘姐姐,好早啊!”
  红娘一看是秋菊,一句“好早啊”,似乎话中有因,说道:“秋菊姐姐也早,什么风把你吹来的?”
  秋菊道:“奉了老夫人之命,叫你立刻去见她。”
  红娘心中一怔,夫人好久没有传唤过了,不知有什么事。说道:“是老夫人立刻要我去吗,那么急?秋菊姐姐可知道有什么事吗?”
  秋菊道:“红娘姐姐,事情有些不妙,老夫人要查问小姐去西厢书房的事。”
  红娘一听,吓得魂灵几乎出窍,面孔顿时变色,不觉“啊呀”一声。
  秋菊道:“红娘姐姐,你和小姐到西厢去,被奶娘看到了,今天在中堂告诉了老夫人,老夫人大发雷霆,命我来传唤你。你快想些应付的法儿出来,再去见老夫人吧!”
  红娘道:“是,多谢秋菊姐姐,我随后就到。”
  秋菊道:“不要慌张,慢慢地想,我要去复命了。”秋菊自去复命。
  红娘等秋菊走后,呆呆地站在那里,心想,糟了,西厢的事果然泄露了,这可怎么办呢?不过我也早料到,此事迟早总要泄露的,哪知这么快就瞒不住了。现在被老夫人知道了,这是不得了的事,虽然小姐和张相公做夫妻,是他们的事,可第一个倒霉的就是我红娘。小姐终究是老夫人的亲生女儿,绝对不至于不顾小姐的名节而当众责罚,自然要拿我顶缸,决不会宽恕。这可怎么办呢?只有先去跟小姐商量商量。
  小姐因为晚上尽情受享云雨欢爱,太辛苦了,每天清早一回闺房就呼呼大睡,外边的事一概不问,在白天养足精神,以便晚上去西厢欢会。正在甜睡的时候,被急促的脚步声惊醒了。
  红娘见小姐还睡在那里,忙一掀帐门,说道:“小姐,不好了,西厢的事发作了啊!”
  小姐一听,吓得魂飞魄散,芳容失色,“啊哟”一声,几乎晕倒。
  红娘道:“方才老夫人命秋菊传唤红娘立即到中堂,说什么奶娘在中秋节那晚,亲眼目睹我们到西厢去。现精老夫人大发雷霆,传红娘去责问!”小姐哭道:“啊哟,红娘呀,是我连累你了,总要替我遮盖遮盖啊!”
  红娘道:“小姐,我的娘呵,我早就叫你做得秘密些,只叫你夜去明来,倒还有个地久天长。要知道你小姐和张相公握雨携云,如胶似漆,我红娘经常提心在口。谁知道你们太贪图欢娱,停眠整宿的,胆子也太大了,不是吗,有时候天还未黑就往西厢去。再说你小姐这些时眉毛散乱低垂,眼睛格外明亮,这都不要去说它,你自己试一试你的裙带短了多少?钮扣儿扣一下紧不紧,比一比早先是胖了还是瘦了?你长得越来越有精神,越来越风流了,即使没有奶娘多嘴多舌,老夫人也会看出来的。如今败露,早该预料得到,老夫人的心计又多,性情又狠毒,这次不是我红娘花言巧语、将无做有能哄得过去的。老夫人一定认为那穷酸做了女婿,小姐做了娇妻,都是我这个小贱人做的牵头。”
  小姐道:“好红娘,你到了老夫人那里,说话要小心些,别说错了。”
  红娘道:“我到老夫人那里,老夫人一定会问:‘你这小贱人,我命你去侍候小姐,是要你行监坐守,监督小姐的,谁让你引诱小姐胡乱行走!’如若问起这一节,你看用什么话辩得过去,即使辩得过,那知情不举的罪名也逃脱不了。”
  小姐道:“好红娘,我和张郎能够成为夫妻,全靠你从中帮助,我和张郎不会忘记你的。现在好事多磨,我娘亲不关心我,你红娘一向爱护我,这次无论如何要想想办法替我遮盖遮盖。”
  红娘道:“小姐,说起来你受责怪是理所当然,你和张相公在床上颠鸾倒凤多么痛快,我红娘在窗子外边连轻声咳嗽都不敢,立在青苔上,绣花鞋子都冰凉湿透,我图些什么呢?今日里老夫人的家法板子粗,我这身嫩皮肉一定被抽得血淋淋。小姐啊,我想想替你们牵线搭桥瞎殷勤真是没有来由。”小姐哭着说道:“红娘,我是自作自受,不过现在老夫人叫你去,你就救救我吧!”
  红娘道:“这可怎么办呢?”
  主仆二人抱头痛哭。
  忽然红娘不哭了,眼泪一抹,对小姐说道:“小姐,别哭了!哭也无用,老夫人绝不会罢休。”
  小姐也停止了悲泣,哽咽着说道:“红娘,可有什么妙法么?”
  红娘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事情已经做出来,迟早总会泄露的。不过我想这事你我都没有过错,错的是老夫人。她如果不赖婚,你和张相公就是夫妻,哪里会有西厢的事?小姐,不必害怕,哭也没有用,一切有我红娘承担。你就在楼上等着,我去对付,如果说得过,你也别高兴;如若说不过,你也别烦恼。”小姐拉着红娘的手说道:“红娘,全靠你了!”红娘道:“小姐你放心,红娘拼了一身嫩皮肉挨一顿打,替小姐承担就是了。小姐,红娘去了。”说罢,转过身来,匆匆下楼。红娘此时反而心定下来了。
  小姐见红娘下楼,一直送到楼梯脚,哭着说道:“红娘,都是我连累了你!”
  红娘道:“小姐,不要说这种话了,我们是一根绳上拴的两个蚂蚱,谁都跑不了。你也别哭了,再哭,我的心更乱,更想不出好办法了。”
  小姐见红娘去了,很为红娘担忧,她知道母亲手辣心狠,不知红娘这顿家法能受得了否。她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月圆便有阴云蔽,花发须教急雨催!这件事不知如何了结也!”
  却说红娘下了妆楼,脚步放慢,一路在想办法。她想,先跟老夫人讲道理,老夫人一品皇封,知书达理,不会蛮不讲理的,只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事情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也许可以免了一顿家法。又一想,讲理是讲不通的,我的理就是老夫人不应该赖婚,老夫人如果讲理,就不会赖婚了。她绝对不会自己承认错误,我的理岂不是白讲了。老夫人手段毒辣,我就怕她一到中堂,不问情由,给我一个下马威,先打一顿再说,然后把罪名硬安在我头上,接着就是把张相公赶走,从此小姐和张相公永世都做不成夫妻,岂不是此恨绵绵无绝期!红娘越想越急,平日聪明伶俐,计谋主意多得用船装,今日却一筹莫展。没办法,拼了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豁出去了,进去见机行事吧。
  红娘走到中堂门口,并未马上进去,而是先揭起一点帘子,从帘缝往里一张,只见老夫人铁青了一张脸,杀气腾腾,这样严峻可畏的脸色,红娘来到崔家还没有见过。再往旁边看看,一众丫环几乎全部出席,一个个肃立在两旁,奶娘则抱着欢郎,得意洋洋地站在老夫人右侧。红娘看了这种场面,就知道今天要拿她红娘开刀,起个杀鸡惊猴的作用,这顿家法是逃不了的。在门外拖延是这样,不拖延也是这样,丑媳妇难免见公婆。一掀门帘,踏进中堂,自己叮嘱自己别心慌,保持镇静,当心别说错话。紧走几步,上前说道:“老夫人在上,奴婢红娘给夫人请安!”
  老夫人平日见了红娘,很是喜欢,今日见了,越看越生气,都是你这个鬼丫头,吃里扒外,害得女儿做出这种见不得人的事来,心里十分恼火,说道:“大胆的小贱人,还不与我跪下!”
  红娘道:“是!”就倒身跪下。
  老夫人道:“奶娘,家法伺候!”
  奶娘此时,如奉圣旨,答应道:“遵命!”她此刻的心里比当年做新娘还要高兴,扬眉吐气的喜悦使她心里痒痒,手也痒痒。她想老夫人不叫我掌刑便罢,叫我掌刑,嘿,不把你这鬼丫头打死也得让你脱掉一层皮,看你还敢小看老娘!她一手拿起一块早就准备好了的家法板,杀气腾腾地站在老夫人身边。
  说说那块家法板,也确是令人生畏。这玩意儿是用上等紫檀木做的,取其木质密度大,又重又硬,它的规格也有规定,总长三尺,来自《史记·杜周传》的“君为天子决平,不循三尺法”。其实《史记》所说的“三尺法”,乃是古代用三尺长的竹简书写法律,不是刑具的法定长度,是后人附会上去的,不过和“法”有点关系,不算牵强。宽三寸,厚三分,一头削成圆形,以便手握,打起来确是有点份量,府中的下人们,对它都谈虎色变,敬而远之。两旁的仆妇丫环,都为红娘捏一把汗。老夫人今天要当众拷打红娘,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她并非不怕家丑外扬,而是被奶娘如此宣传,全家无人不知,无法一手遮天了。西厢之事,奶娘不敢胡说,既是事实,也就不能不问。这样,当众拷打红娘势在必行,一来可以说我老夫人治家有方,不徇私情。二来打了红娘可以惩一儆百,杀鸡给猴看。三来红娘能言善辩,和小姐情同姊妹,有关损害小姐名节之事,一定会替她掩盖过去,这样也可以顺水推舟下台阶,当众辟谣,女儿的名节可以保全。四来万一红娘经不起吓唬,全部坦白交待,也无妨,可以说她串通张生,引诱小姐,败坏门风,触犯家规,那么西厢之事可以为女儿洗刷掉了。老夫人的计算真是天衣无缝。一切都想停当了,说道:“小贱人,你做的好事!”
  红娘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喘,低声答道:“是!”
  老夫人道:“你知罪吗?”
  红娘道:“回禀老夫人,奴婢不知身犯何罪?”
  老夫人道:“小贱人,你还敢狡赖!”
  红娘道:“老夫人,奴婢连所犯何罪都不知道,何来狡赖?”老夫人道:“你嘴巴还凶!”
  红娘道;“奴婢不敢。”
  老夫人道:“既然不敢,你与我从实招来,若是实说了,可以饶了你;若是不肯实说,看我不活活打死你这贱人!”
  红娘道:“老夫人,奴婢不知所犯何罪,叫奴婢从何说起,又如何实说?”红娘想,你老夫人不说出西厢之事,我决不自己承认,无凭无据,看你拿我怎么办。
  老夫人见红娘就是不认罪,口口声声说不知所犯何罪,好吧,告诉你,说道:“谁叫你和小姐到花园里去的?”
  红娘忙说道:“老夫人,你老人家不是不知道,小姐一向有烧香拜月的习惯。每次拜月,总要祝告老相爷早升天界,保佑你老夫人健康长寿,你老夫人从来没有禁止过啊!”
  老夫人被红娘堵住嘴巴了,不错,女儿是经常拜月,不过这次的拜月不一般,说道:“小贱人,你还敢强辩!我来问你,无月的日子你们去花园拜什么月?傍晚出去,清早回来,难道要拜一整夜月?你与我从实说来!”红娘想,这可糟了,先赖了再讲,说道:“没有去,谁看见了?”
  老夫人道:“奶娘和欢郎都看见了,你还想狡赖!”老夫人十分恼火,“你再狡赖,看我不揍扁你个小贱人。”说罢,从奶娘手里夺过家法板就打。尽管老夫人力气不大,份量不轻的家法板打在身上到底也痛。
  红娘道:“老夫人别打,当心闪了你的手,别打了。”老夫人今天火透了,这小贱人嘴硬,一味强辩狡赖,我最痛恨的就是抵赖,我一生从未打过一个人,今天我非打死你这个小贱人不可。说道:“我要打死你这个不守家规的小贱人!”举起板来又是一记。
  红娘痛得浑身一抖,说道:“老夫人,不要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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