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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厢记

_14 王实甫(元)
  张生此时,已是骑在虎背上,要退也来不及了,只好硬着头皮,满面羞惭,低头走进去,走近老夫人面前,连忙施礼,说道:“老夫人在上,晚生张珙拜见老夫人!”
  老夫人见了张生,越看越生气,回起话来当然也不会有好声气。说道:“哼,好一个秀才!枉为圣门弟子,知书达礼,你是读过《孝经》的,难道忘了‘非先王之德行不敢行’的教诲吗?竟然作出如此荒唐之事,岂不有辱斯文!”
  张生羞惭难当,窘得无地自容,头更加垂得低了。
  老夫人又说道:“本则要送你到官府,念你十载寒窗,免得断送了你的锦绣前程。先生虽然不义,老身我不能不仁,你应当扪心自愧!”
  小姐在母亲身后,张生进来时,并未回避,虽然不敢正视,但一直偷偷地看着,见张生羞惭满面,低下了头,心里也替他难受。原是同病相怜,现在听母亲这样严厉责骂,小姐心里更加不好受了,老娘啊,你不自己想想,难道都是人家的错吗?说得也太过分了,张郎是否受得了?希望他能忍得一时之辱,以博百年之好。
  红娘在旁听不过了,不是说好叫张相公来当面许婚的吗?这个积世的婆婆还唠叨些什么?再说过分了,傻角受不了,一拍屁股一走了之,看你如何收场,刚才这傻角还再三不肯来呢,还是提醒一下吧。说道:“啊,老夫人!”老夫人对红娘瞪了一眼,心里想道:你这小贼人别来阻止我,总得让我说两句出出这口气。说道:“如今我也不与你多作计较,就把莺莺许配与你为妻,成全了你们吧!”
  此话一出,喜坏了三个人。小姐听了,心花怒放,自己的名节终于保住,从此可以名正言顺地做夫妻了。红娘听了,十分高兴,这桩婚姻总算落实了,也不在我半年来的奔波辛苦。张生听了,喜出望外,刚才的羞惭忧愁一扫而光,从心底里感激老夫人,他按捺不住心头之喜,连忙抢上一步,叫一声:“岳。。”
  “母”字尚未出口,老夫人马上阻止,说道:“先生慢来!我虽然已把女儿许配给你,但是我们崔家世代不招白衣女婿,你虽是礼部公子,一榜解元,但尚未为官作宦。你要做崔家的娇客,必须要纡青拖紫,取得功名,才能和相府门第匹配。此处不是你久留之地,你要以功名事业为重,明日就上京去赶考,中了功名,拿五花官诰来和小女完婚。如果落第了,你就别来见我。请自便吧!”
  红娘听得老夫人要张生明日就动身上京赶考,着实吃了一惊,这个积世婆婆心肠也太坏了,归根结底还是要赖婚,这次赖婚比上一次高明得多!上次的借口是“中表联烟”,可以用“佛殿许婚”抵消。这次的“崔家世代不招白衣女婿”却无法反驳。为了维护崔家的门第,你张生必须做官,不做官就别回来,而且还含有激励小辈上进的善良愿望在内,何等的冠冕堂皇!张相公是才华盖世,取功名好比探囊取物,可是世界上的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万一张相公考不中呢?张相公一落第,当然无颜回到崔家来,那么这桩婚姻不必去抵赖,就自动赖掉了。这是张生的没能耐,不争气,不是我老夫人的狠心肠,多么的光明正大啊!上次的赖婚,还有一个兄妹相称,张生还有一个子侄的名义。这次可好,一声“先生且慢”,连子侄的资格都赖光了。上次赖婚以后还挽留在西厢,这次许婚了反而立即赶出门。看来老夫人接受了上次的教训,放在家中不太平。不要堂没有拜,先抱外孙子,干脆撵了,眼不见为净,一劳永逸。唉!这个积世的婆婆啊,真是阴险毒辣透了!小姐啊,张相公啊,这回我红娘可帮不上忙了,但愿张相公高中回来,也让小姐和我红娘扬眉吐气一番。那时候,我要受你的媒红,吃你的喜酒。
  张生听得老夫人逼他明日就要动身,心里十分惆怅,九九归一还是门第。老夫人说到此也至矣尽矣,没什么话好说,男子汉大丈夫,这一点志气还是有的。于是说道:“晚辈谨遵老夫人之命,明日一准进京,努力功名,争得五花官诰、凤冠霞帔为聘礼,决不辱没你家相国门媚、崔氏家声。”
  老夫人听了,说道:“好,说得好,好男儿应该有这种大志!”老夫人怕张生提出,既然已把小姐许配,就拜堂成亲了再走,那就不大好办了。现在张生不提此事,是再好不过了,事不宜迟,迟则生变,就对春香说道:“春香,传言总管,安排果酒,准备车马,明日我亲往长亭,与张先生饯行。另外,通知长老一声,请他也去送别。”
  春香领命而去。
  老夫人见春香去了,对张生看看,戏演完了,你还不快走,站在这里让人生气,赶他走吧。说道:“先生且退!”
  张生心里一股说不出的滋味,老夫人下了逐客令,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走吧。说道:“是,是,晚辈告退。”怏怏回西厢而去。
  小姐此时,心中刚才因母亲许婚而生的喜悦全部化为乌有,悲苦难言,母亲啊,你不要认为别人看不出你的手段,你是口蜜腹剑,表面上是为了崔家门第,为了我女儿好,实则还是不忘记赖婚。我和张郎已有夫妻之实而无夫妻之名,你既然把我许配给张郎,就成全到底,拜堂成亲,让女儿名正言顺,恢复名节以后,再让张郎上京赴考也还不迟。你如此匆忙地把张郎撵走,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你还不是要活活拆散我们这对好夫妻吗?你看重门第功名,我莺莺可不在乎这些,我要的是人品好,白衣人又何妨?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要张郎去求功名又有什么用呢?母亲啊,你根本不爱女儿!万一张郎不回来,你女儿名节何存!想到这里,眼泪又掉下来了。老夫人见张生已走,回头看看女儿,见小姐正在落泪,就知道她是为了和张生分离而悲愁。心想,你这个不长进的贱人,弄得我下不了台,我压根儿不愿把你许配穷酸,这婚是赖定了的,你们高兴得过早,先让你们尝尝生离的痛苦。往后嘛,我料想这个已伤了阴德的禽兽,犯了圣门之戒,冥冥中是不会让他考中的,那时节,就由不得你了。老夫人已把女儿和张生放到敌对的地位上,已经没有半点骨肉之情了,不过在表面上还是要做作一番的。说道:“儿啊,不用哭泣,为娘是为你好啊。只因为崔家不招白衣女婿,张生虽是解元,却并未做官,有辱崔氏门庭,故而为娘命他明日赴京赶考,将来他得中了新科状元,出任为官,当然就是崔家的女婿了。”
  小姐还是不停地落泪,心里直在呐喊:什么崔家不招白衣女婿,难道表兄郑恒不是白衣么?为什么硬要中表联姻?
  老夫人见女儿还在哭泣,说道:“儿啊,为娘已经年迈,不能照看你一辈子,我让张生去求官,为的是让你享受荣华富贵,这是为娘的一片苦心啊!不用伤心了,明天早上,跟随为娘一起到长亭,与张生饯行,以表心意。红娘,扶小姐上楼去吧!”
  小姐告辞母亲,由红娘扶着,哭哭啼啼回到妆楼。
  却说张生,被老夫人请退以后,回到西厢书房,坐下长叹了一会儿,觉得不走也无法可想,只好暂时忘掉愁闷,叫琴童道;“琴童!”
  琴童自从相公被红娘叫去,也估计到可能和小姐来西厢有关,现在见相公回来后愁眉不展,不住地长吁短叹,知道有些不妙,也不敢去问,在旁边侍候着,听得叫唤,忙答应道:“相公,琴童在,有什么事吗?”
  张生道:“快些收拾行李。”
  琴童觉得奇怪,问道:“相公,不是好好的吗,为什么突然就要走了呢?”张生道:“唉!这都是狠心的老夫人做出来的好事!”
  琴童道:“相公,能不能说给我琴童听听。”
  张生道:“一言难尽,红娘奉了老夫人之命把我叫到内堂,先是训斥了几句,就把小姐许配与我。”
  琴童忙道:“恭喜相公,贺喜相公,那我家小姐真的成了我家主母了。”张生道:“当时我也高兴万分,哪里知道老夫人却说什么崔家世代不招白衣女婿,着我明日就上京赶考,分明是拆散我们夫妻嘛。”
  琴童道:“相公,你反正迟早要去赶考的,不必伤感。”
  张生道:“那老夫人又言道,得中了功名,就来和小姐成婚,如果落第了,就别去见她,请我自便。”
  琴童听了,说道:“啊哟相公,听这种口气,分明又是要赖婚了,不过,相公可放一百二十个心,这桩婚事是赖不掉的。相公是才子,满腹经纶,中个把状元不在话下,到那时,状元骑白马,跑来娶我家主母,气气这个老东西!”
  张生道:“琴童,不得无理!”
  琴童道:“是,气气这个老夫人。”
  张生道:“琴童,你在这里好好整理行李,我要去向长老告辞。”张生出了西厢,来到方丈,在门口恰巧碰上了法聪。
  法聪道:“阿弥陀佛,张姑爷,久违了,一向可好?”
  张生道:“法聪小师父,久违了!托小师父福,一向粗安。”法聪道:“今天是什么风,把你姑老爷大驾给吹来了?”
  张生道:“一来感谢小师父往日的鼎力相助,二来要拜访长老。”法聪道:“君子不忘其旧,相公何日请我小和尚喝喜酒?”
  张生道:“日后归来,一定奉请。长老在家吗?”
  法聪道:“师父在家,听相公口气,似乎要出门?”
  张生道:“是的,特来向长老和小师父辞行。”
  法聪道:“阿弥陀佛,相公请稍候,让我去通报师父。”说罢,转向门里叫道:“师父,张相公来了。”
  长老正在屋内打坐,听得法聪通报,说道:“有请。”张生踏进方丈,见了长老,连忙施礼,说道:“长老,久违了,小生这厢有礼!”说罢,一揖到地。
  长老忙合十还礼,说道:“阿弥陀佛,老衲还礼,里边请坐。”宾主落座,法聪送上香茗。
  张生道:“长老,小生今日特来辞行。”
  长老道:“刚才崔府总管通知,得知先生明日启程赴考,不知为何如此仓促?”
  张生道:“一言难尽!今日老夫人召见,面许婚姻,然而又以崔府世代不招白衣女婿为由,命小生明日即上京赴考,恐明日登程匆促,不及告辞,故此先来与长老一聚。”
  长老道:“阿弥陀佛,老夫人总算允婚,亦是一桩喜事,老衲恭喜先生。老夫人要先生上京应举,也是爱护先生,督促先生上进。想先生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独占鳖头是意料中事。老衲在此拭目以待,静候佳音。”
  张生道:“多谢长老。”
  长老道:“明日长亭,老衲亲自相送。”
  张生道:“小生何德何能,怎敢劳动长老法驾?”
  长老道:“阿弥陀佛,想老衲和先生,忝为忘年之交,先生远行,理当相送。”
  张生道:“小生实不敢当。小生行装尚未整理就绪,告辞了。”说罢,起身一揖。
  长老道:“先生请便,明日长亭再见。”起身相送。
  至方丈门口,张生道:“长老请留步,明日劳动长老,于心不安。”
  长老道:“阿弥陀佛,先生不必过谦。恕老衲不远送。明日再见。”
  张生道:“明日再见。”辞了长老,回到西厢。
  张生今天过了一个不眠之夜,他想得很多,思绪很乱,他回忆了这六个来月的一切,有苦亦有甜。这两种感受,又各有不同,在痛苦之中,有相思的痛苦,那是含有甜味的。有被赖婚的痛苦,有现在被逼拆散夫妻的痛苦,者夫人明为许婚,暗中还是赖婚。自有科举功名以来,这考试谁都不能保证,何况还要夺得状元。如果我侥幸得中,倒也罢了,万一科场失利,岂不是和小姐永远不能相见了?老夫人的心肠何其毒也!明日离开了小姐,不知道何日再能相会?他辗转反侧,直到天明。
  琴童平常贪睡,可今天比往常起得早得多。他起身后,重新把行李检点了一回,就到张生房间里,看看相公是否醒来,一进房门,见主人躺在那里看帐子顶,已经醒了,其实张生几乎一夜没有合眼皮。
  琴童道:“相公,你醒了。”
  张生道:“行李都收拾好了么?”
  琴童道:“早已收拾好了。昨天相公去见长老时,老总管来说,要相公先到长亭去等候,老夫人和小姐一同去。”
  张生见天已大亮,就没精打采地起身梳洗。心想老夫人如此催逼启程,冷酷得毫无一点人情,多留此间,徒增烦恼,走就走吧。就是因为门第功名,受她白眼,当年韩信受辱于胯下,也没有我张珙今日的窝囊!但愿此去能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吐气扬眉,方能一雪今日之辱。说道:“琴童,吃饱饭,准备启程。”
  琴童道:“相公,你也吃一碗。”
  张生道:“唉!纵有山珍海味,金波玉粒,我哪里吃得下啊!”
  此时,崔府有几个僮仆悄悄来送别,其中有琴童的好友崔禄。他见了琴童,很有点依依不舍,说道:“琴童兄弟,这次去了,不知何日再见,路上要多多保重,好好侍候张相公。”
  琴童道:“多谢禄哥关心。我想我们不久就能再见。我家相公一定会中个状元回来的。”
  崔禄道:“这也是我的希望,那时,大家可以高高兴兴地喝喜酒了。”
  张生和琴童对前来送别的人一一答谢后,就一肩书剑,静静地踏出书房,张生随手把房门带上。唉,在这西厢,曾经熬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也获得了无限的蜜意柔情。这假山,这角门,处处留下了浪漫的痕迹,永生也难忘却,令人留恋难舍。
  琴童道:“相公,走吧!”
  张生若有所失,一步三回头地出了寺门,看看周围的一切,想起了春间初游的情景,山门依然是旧时的山门,景物还是当日的景物,不过是盎然春意换成了肃杀秋光。看着碧蓝的澄空飘荡着缕缕白云,墙边林间开遍了金灿灿的黄花,飒飒的西风,一阵紧似一阵,真像那老夫人紧紧催迫一般,让人从身上直冷到心头。从北边飞过来排成“人”字的大雁,哀声啼叫,飞向南天。前面一片枫林,好似醉人的脸庞,是谁把它染红了的?那都是别离人儿伤心的血泪啊!张生睹物伤情,不住地叹气。
  琴童放下行李,把马牵到了张生身边,说道:“相公,上马吧!”
  张生此时无限惆怅,带着满腔伤感,跨上马背,也不挥鞭,任着马儿脚步,缓缓而行,真是“马迟人意懒,风急雁行斜”。不知不觉,已到十里长亭。
  长亭,始自秦汉时代,沿大路每隔十里,就在路边造一所凉亭,以供行旅的人们休息,也是送别的处所。后来,每隔五里也设一个亭子,叫做短亭。北朝庾信的《哀江南赋》中说到“十里五里,长亭短亭”。李白的《菩萨蛮》也有“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的句子。今天大家就在这里分手。
  张生下了马,琴童放下担子,接过马缰绳,把马匹系在一棵柳树上。这里没有别的建筑物,仅有一座孤零零的凉亭,亭子是四角形砖木结构,十分简陋,亭中除了中间一张石桌,围了四条石凳外,别的什么都没有,处在这萧瑟秋风中,更显得凄凉。加上亭内立着个断肠人,其凄凉更添十分。张生在此等候了好久,真是度时如年。
  正在张生凄惶徘徊的时候,老夫人和小姐乘着油壁车来了。
  今天老夫人用了两辆车子,自己带了春香坐一辆,小姐和红娘同乘一辆,其他仆妇丫环一个也不带。饯行的酒菜,装在食盒里,就放在车上。小姐坐在车中,珠泪不断,简直是肝肠寸断,死别生离。她恨和张郎相见得太急,怨张生归去得太快,长亭外古道边千万条长长的柳丝,也难以系绾住张郎的白马儿。张郎的马儿慢点走吧,我这辆车怎么不快点儿行啊!可恨我娘亲,在家里有意磨蹭到此刻才动身,我真恨不能拜托枫树林梢挂住那已经西斜的太阳,不要那么快地落到山后。我和张郎刚刚摆脱了相思之苦,却又开始品尝这别离的滋味。我自从听到了一声“去也”,腕上的金手镯立刻松动:望见了那十里长亭,玉肌冰骨顿时清减。这种痛苦,有谁能知道呢?在家动身时,红娘还问我今日为什么不打扮?唉,这丫头哪里知道我的心啊!看到了安排好去送行的车儿马儿,不由人熬熬煎煎地生气,哪里有这份闲心肠去打扮得娇娇滴滴像花朵一样呢?送别张郎以后,我就准备着被儿枕儿,干脆昏昏沉沉地睡,那衫儿袖儿上承受着重重叠叠的泪水,只能悲悲切切地把书信儿寄。
  红娘想,小姐和张相公此时一定悲伤万分,一对好夫妻,今天要生离死别,这积世婆婆实在缺德,看来她不达到赖婚目的是死不瞑目了。今天的长亭,也许又有什么新花招使出来,唉,小姐和张相公的命也真苦!
  法本长老带了法聪也赶到长亭为张生送行来了。
  车子在长亭外停下,春香和红娘把老夫人和小姐先后扶下车来。
  张生见老夫人和小姐到了,连忙以小辈见长辈的恭敬态度,抢步上前,拱手行礼,说道:“岳。。”
  老夫人见张生要叫她岳母,这可不行,我根本不承认你这个女婿,今天给你一叫,名分定了下来,将来赖起婚来又多一层麻烦,不行,赶快堵他回去。说时迟,那时快,慌忙截住道:“张先生,老身还礼了。”
  张生此时,又气又恨,又羞又窘,分明不承认我这个女婿,一时行礼也不好,不行礼也不好,只得低下了头,垂袖而立。
  红娘在旁看见,心想老夫人硬生生把张相公那声“岳母大人”给堵了回去,赖婚之心不死,而且比上一次更阴险毒辣。可一时也顾不得细想,和春香赶忙把车上带来的酒菜安放在石桌上。这时,长老也到了。
  长老道:“阿弥陀佛,老夫人早。”
  老夫人道:“长老也早,有劳长老了。”
  长老道:“阿弥陀佛,老夫人相召,老衲岂敢不奉陪?何况老衲与张先生谊忝知交,亦理应相送。”
  有夫人自己居中坐下,石凳上早就铺好坐垫。说道;“长老请坐。”
  长老道:“阿弥陀佛,老衲谢坐了。”说罢坐在老夫人上手。
  老夫人道:“儿啊,你也坐下了。”
  小姐正在生气,娘啊,你也太过份了。你既然把女儿许配给他,他就是你的女婿,叫你一声岳母大人是天经地义的事,你凭什么不让他叫,把它半道上堵回去,真是岂有此理!分明你根本不想把我许配给张郎。看看张生孤凄地站在亭子外面,心里更为难受,唉!张郎受委屈了。现在母亲命她坐,她就呆呆地在老夫人下手就坐。
  老夫人见女儿已坐定,才对红娘说道:“红娘,去请张先生进来赴宴。”红娘道:“是!”走出亭子,只见张生站在那里唉声叹气,迎风洒泪,他被老夫人当头一记闷棍给打昏了,真可怜。遂柔声道:“相公,老夫人请你赴宴。”
  张生回转身来,低声说道:“是,遵命!”其实张生离亭中的石桌不过几步距离,只要轻轻唤一声,就能听到。老夫人却让红娘去请,表面是表示敬重,实则是见外,根本没有把张生当作自家人相看。按照张生的脾气,这个宴会是不愿参加的,几次三番戏弄侮辱,铁石人也会恼火,所以虽然说了声“遵命”,身子却没有动。
  红娘想,老夫人不认张相公为亲戚,我来替你认,说道:“张相公,来吧,自己亲戚,何必客气啊!进来坐吧!”
  张生听红娘这么一说,觉得不管如何,看在小姐和红娘面上,且忍一时之气。说道:“多谢红娘姐姐。”
  老夫人心里十分恼火,红娘这小贱人乱开腔,我没有把穷酸当亲戚,要你去认!算了,反正你认你的,我不认我的,说道:“张先生请坐。”
  张生很不自在地在老夫人对面唯一的空座上落座,说道:“多谢老夫人!”坐下后,偷眼望了望小姐,只见小姐花容憔悴,泪流满面,一夜没有见,玉人儿竟变成了这个样子,往后将如何过日子呢?不觉一阵阵心痛。
  老夫人道:“红娘,拿酒过来,代我敬张先生一杯。”
  红娘奉命执着酒壶到张生面前满斟一杯。
  老夫人道:“请先生满饮此杯!”
  张生对着酒杯看看,再向老夫人望望,心想这杯酒是否又是赖婚酒,不能喝,说道:“晚生蒙老夫人长亭饯别,已不敢当,今复赐酒,愧不敢领。”老夫人道:“先生不必太谦,岂不闻恭敬不如从命,先生请饮此杯,老身有句话要奉赠于先生。”
  张生想,有话你尽管说,酒我是不喝,说道:“老夫人有良言教诲,晚生洗耳恭听。”
  红娘看了,心中暗暗好笑,这傻角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吸取了赖婚宴上的教训。其实今天的这杯酒,喝与不喝都一样,老夫人不会再让小姐叫你救命的哥哥了。现在不是怕这饯行宴上的赖婚,而是万一你相公考不中时的赖婚。但愿相公此去争争气,捞个状元回来。
  老夫人见张生不肯喝酒,也不再勉强,说道:“先生,老身有一言奉告。昨日老身已将女儿许配给你,你要发愤苦读,拔取头筹,不要辱没了我崔家的门第,不要辜负了我女儿对你的一片心意。所以先生此次上京赴考,不仅仅是你个人的得失,更关涉到我崔家一门的荣辱,希望先生好自为之。”张生道:“是,晚生托庇老夫人之福,凭着自己胸中之才,夺魁首、得官职易如拾芥。”
  老夫人道:“先生,自古功名无凭据,也有文章虽好,时运不济的,还得靠祖宗积德,自己修身。希望你不要迷恋眼前的温存,安心去夺取金傍第一人。先生,此次如果名落孙山,空手归来总是不好的吧!”
  张生怔住了,还没有考试先听到如此不吉利的言辞,她是存心咒我考不中吧,气得话也说不出来,只是“这,这。。”
  老夫人道:“老身所言,无非是激励先生,戒骄戒躁,大展鸿图,原是一番好意,请先生三思。”
  长老在旁说道:“阿弥陀佛,老夫人所言极是,张先生决不是落后之人。来,先生饮了老夫人所敬之酒,老衲也要借花献佛,敬你两杯哩!”
  张生道:“多谢长老,小生担当不起。”说罢,把红娘斟的那杯酒一饮而尽。
  长老拿过酒壶,亲手在张生的酒杯里斟满了,说道:“阿弥陀佛,这一杯祝贺先生连科及第,金榜题名!”
  张生道:“多谢长老。”举杯一饮而尽。
  长老又斟了一杯,说道:“这第二杯酒是祝贺先生衣锦荣归,完婚团圆。”法聪在旁说道:“相公,师父说得很对,这杯是成双酒,不可不饮!”
  张生道:“好,多谢长老,多谢法聪小师父。两位深意,小生感铭肺腑。”说罢,就把第二杯酒饮了。
  小姐在旁,二直不住地长叹,在这西风起黄叶纷飞的季节,长亭外烟霭凝寒,衰草凄迷,我侧身枯坐,蹙额愁眉,形容憔悴,见张郎也是泪珠在眼眶里转,却不敢掉下来,恐怕别人知道,或猛然间把头低下,长长地叹口气,假装整理衣衫。虽然日后会成为佳配,但不知哪年哪月,空蹉跎了大好青春,怎么不令人伤心呢!仅仅是昨晚到今天,我总是神不守舍,杨柳腰围都清减了。今后那漫长的相思日子,教我如何过呢?
  老夫人看在眼里,心想让女儿也去表表心意。见长老敬酒已毕,对小姐说道:“儿啊,与张先生敬酒!”
  小姐听了,心里十分生气,哪有让女儿叫丈夫为先生的?第一次赖婚时,还让我称一声哥哥,这次倒好,连兄妹之情都剥夺了,索性变成了外头人。母亲啊,你的心也太狠了!她端起酒杯,让红娘斟满了,颤巍巍地捧到张生面前,低声长叹道:“请饮此杯。”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心想,我和你亲热还没个够,分离倒来了,回忆起前一晌的私情蜜意,昨天才许婚,今日就别离,我曾经深刻地领略了这两天相思的滋味,哪料到这别离的痛苦更增加十倍!
  张生见小姐来敬酒,慌忙站起来去接,想和小姐说几句话,可是老夫人在一侧虎视眈眈地盯着,虽有千言万语,也被吓了回去,只有默默而视。小姐见张生不说话,倒有点埋怨起张生来了。心想,你我都年纪轻轻的,却这样随随便便地远别了,你的情太薄,容易抛弃。你全不想你我腿压着腿,脸贴着脸,手握着手,头挨着头的亲热劲。你到我家来做相国女婿,靠我了做妻子的荣华,你做丈夫的也照样尊贵,只要能够夫妻在一起好似那并头莲,比状元及第强得多了。
  老夫人见他们两人敬酒,一个递的不放手,一个接的也拿着酒杯,两个人共捧着一只杯子,既不喝酒,也不说话,只是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说道:“红娘,替张先生敬酒。”
  红娘道:“遵命!”就拿起酒壶,走到张生面前,说道:“相公,把小姐手里的酒喝了,红娘奉老夫人之命,给你敬酒来啦,相公,这是红娘敬的。”小姐把酒杯递给张生以后,叹了口气,唉!敬酒也敬得太急了,只让我们对面看了一会儿,马上就要别离了。若不是老娘亲在旁边监视着,我一定要学学孟光,给他个举案齐眉,虽然只是这短短的一时半刻,也总算是我们夫妻同桌吃了饭。现在只能在眼里传递情意。想想这种痛苦的场面,我差一点要变做望夫石了。
  张生接过红娘的酒杯,说道:“多谢红娘姐姐,姐姐的大恩大德,小生铭记在心,来日再报。”说罢,一饮而尽。
  红娘道:“小姐,你早饭也没有吃,就在这里喝一口儿汤水吧。”
  小姐道:“红娘,什么汤水,我还能咽得下吗?”这些酒和菜,尝尝味道好像还不如土和泥;土和泥还有点土气息,泥滋味。那些温得暖溶溶的美酒,清淡寡昧得像白开水,其中多一半还是相思泪。面前的茶饭实在懒得去吃,肠胃中已塞满了愁和恨。为了蜗牛角上的虚名,苍蝇头那么大的微利,把好鸳鸯拆散在两边,一个在这边,一个在那边,不住地长吁短叹,泪水涟涟。
  老夫人看着女儿哭得可怜,把她的铁石心肠也哭软了,她知道有她在旁边监视着,这一对苦人儿纵有千言万语也不会说半个字儿的,还是走开吧,让他们去说些体己话,在这光天化日之下,谅他们也不敢再做那些越礼的丑事。遂道:“春香,套上车儿,我们先回去。红娘,你侍候好小姐,随后回来。”
  红娘听了,欢喜非常,这积世婆婆大发慈悲起来,倒是出乎意料,忙道:“红娘遵命,随后马上就回来。”
  长老也向张生告辞,说道:“阿弥陀佛,老衲也要告辞了,别的话也不用多说,老衲在荒寺内准备买登科录来看先生的好消息,那办喜事的茶饭是少不得老衲的。哈哈哈!先生,一路上小心,鞍马上要保重!”说罢合十作别。
  法聪道:“先生,法聪也要告辞了,祝先生飞黄腾达,独占鳌头。从今经忏无心礼,专听春雷第一声。阿弥陀佛!”
  张生连忙还礼,说道:“多谢长老,多谢法聪小师父,小生一定不负二位期望。”说罢,深深一揖。
  长老带着法聪,跟在老夫人的车子后,回寺而去。
  此时的长亭,石桌上杯盘狼藉,只剩下张生、小姐和红娘三个人,冷清清的格外凄凉。
  小姐在想,现在已是夕阳西下,远山横翠,马上就要车儿投东,马儿向西了,不知张郎今晚投宿在何处,叫我在梦里也难寻觅。讲几句知心话吧,可是千言万语,从何说起呢?总以为昨日内堂许婚,可以朝夕相处了,哪知道相思才开始,真是柔肠寸断,泪水干行。小姐哽咽地说道:“张郎,此去长安,路途遥远,希望你保重身体,在路上要小心饮食。住在荒村时,那里雨露多,要早一些睡。投宿在野店时,那里的风霜重,要起身得迟一些。到了京师,更要小心在意。在这秋风里鞍马旅程,容易疲劳,最难调护保养。张郎,没有人在身边照顾,你一定要自家保重!”说罢,泪如雨下。
  张生道:“多谢小姐关切,希望小姐在家,也要善保玉体。”
  小姐道:“张郎,不知此去,何日可以归来?奴家敬你一杯。”
  小姐的衣衫襟袖上洒满了淋漓的血泪,比江州司马白居易的青衫更湿。
  马上就要伯劳东去,燕子西飞,现在是人在眼前,转瞬就是相隔千里。郎君你还未登程,我不得不先问归期。来,满饮此杯!还没有喝,心已经先醉了。唉!眼中在流血泪,心里已成灰烬!只见她强抑悲伤,亲自执壶,为张生斟满一杯,自己也斟了一杯,又替红娘斟满一杯,说道:“红娘,我们一起饮尽此杯,愿张郎早日归来!”说罢,端起酒杯,红娘说道:“是的,相公你要早去早归,别让小姐为你相思憔悴。”也端起酒杯。
  张生也端起酒杯,三人一饮而尽。
  张生心中万分难受,这个归期我也没有把握啊,我还没有上路,小姐已先问归期,足见小姐对重聚是何等的心切,但我也无法预定,只得说道:“小姐若问归期嘛,青霄有路终须到,金榜无名誓不归。小生此番前去,定要夺个状元回来,不夺状元誓不回来!”
  小姐一听,心里很是焦急,你不考中就不回来,叫我怎么办?这也难怪,母亲说得太绝情,说什么“落第了休来见我”,“空手归来总是不好吧”,逼得张郎如此。功名从来无凭据,万一此去考不中,岂不是等于永别了?说道:“张郎,功名从来无凭据,此去不管是得官还是不得官,一定要赶快回来啊!千万不要以为金榜无名就人不归来,要知道奴家在日夜盼望你哩!”张生道:“小生此番进京赴考,一定要夺一份五花官诰来为小姐增添光彩,岂肯辱没了小姐,被老夫人耻笑吗?”
  小姐道:“张郎的志气固然可嘉,奴家心领。不过奴家委身于你,只是爱你的人品才华,并不爱你的富贵禄位。夫妻只求能长相厮守,白头偕老已经满足了,所以无论中与不中,都要赶快回来。”
  张生道:“小姐所言极是,小生此去,若是功名无份,也会立即回来,替小姐画眉。”
  红娘道:“相公这就对了,别去听老夫人空吓唬,我才不信你回来老夫人会把你撵出门去。”
  小姐此时心中悲痛之极,两行眼泪好像九曲黄河决了口,一腔怨恨把华山三峰压得低了一大截,这份天来大的忧愁向谁去诉说,这相思也只有自己得知,老天爷从来不管人瘦损憔悴。刚才是笑吟吟一同来,马上就要哭哭啼啼各自归。想我回去之后,只能在傍晚独倚西楼,望望那夕阳古道,衰柳长堤,只是难见伊人。就寝时钻进罗帏里,昨天晚上还是绣衾里香喷喷、甜蜜蜜、暖融融欢爱不尽,今夜里却是翠被中孤凄凄、苦丝丝、冷冰冰,只有梦知,禁不住泪眼愁眉。
  张生道:“小姐,还有什么金玉良言要嘱咐小生?”
  小姐道:“张郎,奴家不忧你‘文齐福不齐’,考不中无关紧要,怕则怕你‘停妻再娶妻’,使奴家有白头吟之叹。我怕你见了异乡花草,又像在普救寺见了奴家一样住下来不走了。你马上就要走了,我也没有什么相赠,口占一绝送给你吧。”言毕,泪眼婆娑,娇啼哽咽,吟道:弃掷今何在,当时且自亲。
  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
  张生道:“小姐,你多虑了,小生之心,唯天可表!想普天之下,还有谁能比小姐更美更多情,小生还敢去怜谁?况且从春天到现在,其中艰难曲折,若非小生一往情深,还能等到现在?你我情深义重,海可枯,石可烂,耿耿此心永不变。小姐的诗章,情味深长,小生谨和一绝,以剖寸心。”说罢,朗声吟道。
  人生长远别,孰与最关亲?
  不遇知音者,谁怜长叹人?
  小姐道:“张郎,你此去,要经常寄信回来,不要一春鱼雁无消息;我这里是青鸾有信频须寄,只要有便,我也会不断写信给你的。再叮嘱你一句,希望你牢牢记住,千万不要‘金榜无名誓不归’,一定要回来啊!”
  张生道:“小生一定铭刻在心,请小姐放心。”
  红娘道:“小姐,夕阳西下,老夫人也回去好一会儿了,我们回去吧!”小姐还是难舍难分。
  张生一看天色,再不走,今晚要赶不到宿头了。说道:“小姐珍重,小生就此拜辞!”
  此时琴童已把玉骢马牵了来,张生一狠心跨上马背,说道:“小姐,请回去吧!”一挥马鞭,琴童挑了担子,沿着夕阳古道,直奔天涯而去。
  小姐肝肠欲碎,呆呆地仁立在那里,眼望着张生的背影,从大变小,青山隔断了送行人,稀疏的树林恶意遮挡,暮霭淡烟也来掩蔽,我的张郎去了,夕阳古道上静悄悄的,只有秋风送过来几声马嘶,我实在懒得登上车儿,为什么来时急匆匆,回去那么迟缓?不由得哭出声来:“张郎啊!”
  红娘道:“小姐,千里送行,终须一别,张相公已经远去,看不见了,我们还是回家去吧!”说着,扶了小姐,登上油壁车。
  小姐长长地叹了口气,唉!四周围的山色都是愁绿惨碧,夕阳返照更是苍茫凄凉,人间的忧愁烦恼填满了胸臆,估量这些大车小车儿怎么能承载得起啊!
  此时的张生奔走旅途,怅然若失,看看天色不早,就对琴童说道:“琴童,我们得赶紧走一程,早些寻一个旅店客寓。”
  真是:泪随流水急,愁逐野云飞。
  第十六章惊梦寄书
  话说张生,带了琴童,离了十里长亭,紧赶了一程,不知不觉已走了三十里了。回头望望蒲东萧寺,暮霭云遮。只见半林黄叶,全是凄惨的离情;秋风凄厉,刮得大雁儿斜飞。人儿心力交瘁,意懒心灰;马儿也懂得主人的心情,缓步迟迟。离愁重重,别恨叠叠,这还是破题儿第一遭承受如此巨大的痛苦。想想前天晚上还是绿绸被子香喷喷,散发着浓郁的兰麝味,小姐在珊瑚枕上把身躯儿斜倚在我身上,脸跟脸紧紧地贴着,散开乌云般的长发,白玉梳儿斜坠,真好像上弦的新月,仔细地注视,越看越美,越看越爱,准能料到今日里忍受如此的孤单和凄凉。马儿似乎走得累了,慢吞吞不肯前行,好在前面已经到了草桥。张生说道:“琴童,前面就是草桥,我们找个旅店,住上一晚,明日赶早动身。人已累,这马儿也不肯走了。”
  琴童道:“相公说的是,琴童也走不动了。”
  真是:行色一鞭催去马,羁愁万斛引新诗。
  草桥是个小市集,百十来户人家,半数务农,半数经商,由于地处在山西通往长安的古道上,过往商旅颇多,所以买卖也还不错。镇上市容,当然赶不上大都市,小街两旁的商号,倒也错落有致,茶坊酒肆,旅店招商,也都齐备。
  主仆二人来到一家客店门口,上面挂着一盏灯笼,写有“悦来客店”字样。张生甩橙离鞍,对着店门叫道:“小二哥在吗?”
  店小二闻声而出,见有客人,忙上前施礼,说道:“官人可是要住店么?”张生道:“有头等房间么?”
  店小二道:“小店有头等上房,干净宽敞。”
  张生道:“小二哥,把马接了,上好草料,不可怠慢。”店小二道:“官人放心,小店有专人饲马。”说着,冲着门内吆喝道:“客来,接马!”门内出来一个打杂的,高声应道:“来喽!”把马接了过去,牵往后槽。张生道:“小二哥,点上灯,我什么都不吃,只想早些歇息。”琴童也道:“我也累得不行,腿酸脚软,眼皮净在打架。”
  店小二道:“官人,请随小的来。”
  店小二把主仆二人领到上房,是一个双套间,里外房各有床铺一张,几椅齐全。店小二送上香茗热水,退了出去。
  张生道:“累死人也!”
  琴童侍候张生洗脸洗脚,待张生上床以后,自己也三下五除二地抹了把脸,立刻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此时四野里蟋蟀凄清地鸣叫着,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秋风飒飒,吹得纸窗儿豁刺刺地直响,增添漂泊旅客的愁闷。褥儿单,被儿薄,冷冰冰几时能睡得温热,这孤眠的滋味实在令人受不了。张生长长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小姐啊!今夜能不能来梦里相聚啊!”辗转反侧了一会,渐渐合上了眼睛,迷迷糊糊睡去了。却说此时,小姐在闺房内坐卧不安,回想那长亭送别的情景,张郎在上马时悲伤得痛哭流涕,我哭得那般悲痛欲绝。却说自从别离以后到太阳刚落山,愁得我实在忍受不了,一下子瘦损腰围,就这半个时辰,翠湘裙早已宽出了三四裙,从来没有经过这样的折磨!想想我和张郎这份痛苦的姻缘刚刚落实,哪知晓可恨的功名,又把我们活活拆散;愁不完的胸怀刚刚好了一些,害不尽的相思如今又来了。张郎啊,你就这么走了,我实在放心不下,我要私奔出城,赶上他,和他同去长安,谁让你把我的心带走了呢?小姐打定了主意,趁着老夫人和红娘都睡了,瞒过这拘管得严紧的娘亲,躲过了形影不离的红娘,独自一人,步出房门,闪出院门。外边天空碧净,清霜浓重,白露下黄叶悄悄飘落。小姐走荒郊,越旷野,道路曲曲折折,高高下下。秋风来四野,左右乱转踏。身体娇弱,心里害怕,娇喘嘘嘘,上气不接下气,要赶上张郎,我只有疾走奔驰,但不知张郎在何处歇息?料想他一定呆呆地在店房里愁得没话说,过着度日如年的长夜,寒蛩催暮雨,晓风吹残月,张郎啊,今宵你酒醒在何处?正在仿惶的时候,忽见有一所村店,小姐想,张生大概就住在这里了。
  小姐举起玉手,轻轻敲门,说道:“开门,开门来!”
  张生正在屋里愁闷难挨,听得外面有敲门之声,还在叫着“开门”,好像是个女人的声音,怎么半夜三更还来敲门?这究竟是谁?让我开门去瞧瞧。一边起床,一边说道:“是谁在敲门?是人嘛赶快说清楚,是鬼嘛马上给我湮灭!”
  小姐道:“张郎,是我呀!”
  张生把门打开,一看是小姐,不觉喜出望外,说道:“啊哟小姐,原来是你,怎么你来了?”
  小姐道:“张郎,我实在放心不下,想你去了呵,不知几时再能相见,趁着老夫人和红娘都睡了,特地赶来和你一同去。”
  张生连忙一把将小姐搂在怀里,把她拥进屋里,说道:“小姐啊,难得你如此情深,小生何以相报。啊哟,你看你看,衣衫都勾破了,绣鞋儿上沾满了露水泥沙,你的小金莲一定也磨出水泡来了!怎不教小生心疼!”。小姐道:“我都是为了你啊,也顾不得路途遥远,崎岖难走。”接着在张生耳畔软语低声说道:“奴家想你想得觉也睡不着,饭也吃不下,你看我香消玉减,瘦了多少。每见花开花谢,总是激起了青春容易消逝的伤感。怎能忍受凉丝丝的鸳鸯枕,冷冰冰的绣花被,凤只骛孤,寂寞凄凉。你我本来是团圆明月,却被乌云遮住,想起来令人悲痛。想人生最苦的就是离别,可怜我千里关山,独自一人长途跋涉,受尽苦楚,为得是什么呢?像这样的牵肠挂肚,受尽煎熬,倒不如恩断义绝的好!”说着,伏在张生怀里嘤嘤抽泣。张生道:“小姐何出此言?想小姐对小生恩深如海,小生对小姐义重如山,如何可以恩断义绝呢?今晚小姐前来相投,要和小生同行,小生求之不得,然而此去长安,千里万里,关山跋涉,宿露餐风,小姐乃千金之体,金枝玉叶,如何能经受得住旅途的劳顿?”
  小姐道:“张郎,奴家不恋爱豪杰,也不羡慕骄奢,我只愿和你生则同裳,死则同穴。”
  张生道:“纵然小姐坚定不移,小生心中实在感到不安。”
  说到此处,两人不禁相拥而哭。
  正在这时,外边来了一队贼兵,大声呼叫道:“弟兄们,刚才看到有一女子渡过河来,现在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快把火把点起来,仔细搜寻!”其中一人说道:“我看得清楚,她走到这店里去了。出来,快出来!”
  说着,把门敲得震天响。
  张生在里面吓了一跳,怎么小姐刚到这里,就有人来抢了,说道:“这可怎么得了呵!”
  小姐毫不在乎他说道:“张郎,你靠后些,让我来开门对付他们。”
  张生道:“小姐,不可啊不可。你去开门,岂不是以身饲虎么?万万开不得门!”
  小姐道:“张郎,你怕什么,一切有我呢!”说着,把门打开了。
  原来这伙贼兵就是围困普救寺打坏主意的强盗,拿剑抡枪,挡在门口,露出贪婪的眼光,贼心肠不怀好意。其中一个领头的大喝一声道:“咄!你是谁家的女子,深更半夜渡河干什么?是不是奸细,快快讲来!”
  小姐挺身而出,娇叱一声,说道:“啐!给我闭嘴,靠边站!你们管得着吗!你们听着,大英雄白马将军杜确杜元帅你们知道吗?只要瞧你一眼,你就成了肉酱,手指指你一下,便教你化为一滩脓血。他骑着白马来了,你们还不赶快逃你们的狗命去么?”
  那些贼兵并不惧怕,说道:“什么大英雄小英雄,我们何惧之有?你这小女子长得花朵一般,弟兄们,把她抢过来献给大王去。”说着,一拥而上把小姐抢了就走。
  张生急了,上前一把拉住了小姐的衣袖不放,说道:“狗强徒,目无上法,胆敢强抢我家小姐,我与你们拼了。”使劲一拉,只听得哗啦一声,把床上的帐子给拉了下来,睁眼一看,房间内静悄悄的,原来是南柯一梦。想想觉得有点不对,刚才明明是小姐在我身边,现在却不见了,也许是在门外,出去看看再说。忙披衣而起,开门一看,什么都没有,只见一天露气,满地霜华,晓星初升,残月挂天,绿依依的杨柳被高墙遮掉了一半,静悄悄的清秋之夜,门儿还紧紧地关着,疏刺刺的秋风吹落了林中的黄叶,昏惨惨的残月从云问露出透过纸窗。是那颤巍巍的竹影如走龙蛇,絮叨叨的促织叫个不停,韵悠悠的捣衣砧声一杵连着一杵没个消停,就是这些声响惊醒了我那急煎煎的好梦,痛煞煞的伤别,冷清清的长叹。唉!娇滴滴的玉人在哪里啊?张生在梦中惊醒以后。就再也合不上眼,一直在回味梦中的情景,小姐的柔情娇态,历历在目,如果每夜都有这种梦做,那就是莫大的安慰。思绪万千,直到天亮。
  琴童起床后,来说道:“相公,天亮了,要不我们趁早赶上一程路,再到前面去打尖,吃饭休息。”
  张生道:“很好,去把店小二叫来,算清房钱。”
  琴童应声而去,不一会儿,店小二来了,张生付清了房钱,说道:“小二哥,请把马备好,我们要动身了。”
  店小二说道:“小人立刻去办,官人请到店门口接马。”
  张生上了马,与琴童往长安进发。飓尺长的柳丝,牵惹了无限的情思,幽回的溪水声好像替人在哭泣。斜月凄清,残灯半明不灭,伴人不眠,真个是旧恨连绵,又郁结着新愁。塞满了肺腑的离愁别恨如何去宣泄呢?即使拿纸笔来代替嘴巴,这千万种相思又去对谁诉说呢?全都是为了那一官半职,把一对好夫妻阻隔开万水千山。
  张生在忧闷之中,到了长安,落寓在慈恩寺内。原来,古时的通都大邑,都有不少建筑雄伟、规模宏大的寺庙,寺内设有客房,接待十方香客,也接待游客,房钱比较低廉,很受读书人的欢迎。所以那些进京赶考的举子们,大都喜欢住到寺庙中,一来省些钱,二来幽静,可以专心读书。
  这慈恩寺,在长安城内赫赫有名。乃唐高宗李治在当太子时,替他的母亲文德皇后所建立的,故名慈恩。全寺规模宏大,有苍松翠柏,修竹奇花,环境幽雅清静。寺内有一座七级宝塔,是在高宗永徽三年(652)由唐三藏所建造,就是有名的大雁塔。
  张生住进了寺内,为了不辜负小姐的一片深情,为了洗雪在老夫人那里蒙受的耻辱,安下心来,埋头苦读,准备参加明年的春闱考试。
  光阴荏苒,一霎时已是开春二月,春闹期到。众举子皆入场文战,张生凭借自己胸中锦绣才华,托赖列祖列宗的阴德庇佑,皇天不负苦心人,一举及第,并得中头名状元,终于夙愿得偿。那时,金銮殿上传胪官点名,皇帝赐赏琼林宴,在京师御街上骑马夸官三日,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接着又拜谒房师,同年相贺,着实忙乎了一阵子。
  张生得中状元以后,从慈恩寺寓所搬到了朝廷设置的客馆里,听候皇帝圣旨,御笔钦点官职,正式踏上仕途。
  现在闲居客馆,张生的情绪安定了下来,就有足够的时间去想小姐了。
  一想起小姐,必然想起了那痛苦的一幕,崔家老夫人枉为一品相国夫人,言而无信,恩将仇报,赖婚赖不掉,就强迫我出来赶考,说什么崔家世代不招白衣女婿,把我张珙看得一文不值。现在总算祖宗积德,也凭了自己的才学,独占鳌头,这一下子老夫人总无话可说了吧。我没有辜负小姐的一片真情。如今高中状元,小姐还不知道,知道后不知该有多高兴哩。恐怕小姐在家挂念,让我写封信派琴童送去,以安其心。叫道:“琴童,琴童!”
  琴童道:“相公,有什么事?”
  张生道:“把文房四宝拿来,我要写封书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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