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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别塔之犬》—卡罗琳·帕克丝特

_3 卡罗琳·帕克丝特(美)
“我刚接到一个很感伤的电话,”她说,“是一位母亲打来的,她的女儿刚刚去世,她希望我依照她女儿死后的面容做一张面具。”
“不会吧,”我说,“你还真的答应了?”
“刚听她这么要求时,我有点想推辞,但听她解释后,我就慢慢能谅解她的心情了。这个女孩好像才19岁,还在学校念书,我猜她大概是患了癌症之类的重病。她母亲的语气听起来很平静,也很有理性;我想他们大概早就已经作好心理准备了吧。无论如何,这个女孩念的是戏剧系,个性好像很是古灵精怪。她母亲说,她其实并不害怕死亡。她的父母认为,替她制作面具是很好的怀念方式,而且认为她也一定会赞同他们的做法。”
“可是,”我说,“我还是觉得有点毛骨悚然。难道你不觉得吗?把死去女儿的面容做成面具,好像不是很好的哀悼方法。他们打算把面具放在哪里?放在咖啡桌上展示吗?”
“我知道这很奇怪,”她说,“但其中有某个特质吸引了我。你知道吗,这次的工作是很重要的,重要性超过以前我所做过的任何面具。想想看,这是他们最后一次捕捉自己女儿真实相貌的机会。”
“那是已经死掉的相貌。难道他们从来没替她拍过照片吗?没趁她还活着的时候多拍几张?”
露西叹了口气。“我可能没办法向你解释清楚,”她说,“但我能了解这种心情。你知道吗?替死者做面具的习俗已有数千年历史,有次我在书上读到,当照相机刚发明的时候,人们会请摄影师拍摄过世亲人躺在棺木中的样子。有的母亲甚至会抱着死掉的孩子去找摄影师拍照。这是他们唯一能怀念这些人的方式。”
“听来很让人感伤,但我还是觉得这种要求太奇怪了。”
“我也不知道。的确,捕捉亡者死后的面容确实会让人害怕,但你想想,如果大家都不希望记住亲友死后的样子,那在葬礼上又何必把棺木打开让大家瞻仰呢?”
“关于这一点,我还不至于疯到跟人跑去瞻仰。”我说。
“我觉得其中带有慰藉的作用,”她说,“你知道吗?死亡是世上最大的秘密,是所有人都害怕的东西。但是,如果你看到某人,尤其是那些生前承受了极大痛苦而终于获得安息的人,在死后脸上的表情是如此安详时,倒并不是什么坏事。也许那个女孩的父母就是想要捕捉这种感觉。”
“也许吧,”我说,“不过你真的确定要做吗?”
“当然,”她说,“我很确定。”
当时,我发现自己很厌恶这种事情。我的看法是,这根本就是那对父母在伤心欲绝中的举动,因为他们无法割舍自己的女儿。虽然我不认识这个女孩,但我很怀疑她是否会选择这种方式让双亲对她永远怀念。她愿意把过世时的那张脸摆在家里,让他们随时转个头就能看到?她愿意把自己死亡的那一刻永远深植在他们的心中吗?我想,如果悲伤的目的是为了释怀,是为了在失去亲人的地方继续生活下去,那么这些悲伤中的人们的行为只会造成反效果,不仅对他们自己不好,也会伤及他们对那个可怜女孩的回忆。
但现在,和悲伤已变得如此亲密的我,已不敢再确定他们是错误的了。
露西去世时,我承认,当我看见她的脸并没有因为从高处坠落而淤青时,心里确实偷偷感到一丝安慰。不管我过去怎么说,但在露西的葬礼我一样不能免俗,必须让亲友瞻仰露西的遗容。每当有人对我说“噢,她看起来还是这么美”的时候,对我而言就是最大的慰藉。那时我跪在她的灵柩旁,思绪突然一片空白,忘掉了小时候所有学过的祷词,我只知道把手伸出去抚摸她的脸,只知道要以最用力的方式凝视她,将她脸上的每一个细节特征全都牢牢地凝固在自己的记忆里,因为我知道这将是我最后一次把视线落在她的身上。那么,我是否改变了主意,也希望能留下一张露西遗容的面具挂在墙上,或许还挂在那张她在世时所制作的面具旁?不,我还是不想这样、不过,我以后再也不会对那些失去亲人的悲伤者说他们的这种要求是错误的。我再也不敢这么说了。
我原本担心露西接下这份有点病态的差事后,多多少少也会让自己陷入忧郁的情绪,没想到当她回家时,竟然是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
“她很漂亮,”她说,“虽然因为生病变得很瘦,但仍看得出她的脸真的很美丽。”
我试着想象死去的少女躺在棺木中的景象,却完全没办法和“美丽”这个字眼对上号。
“我去的时候,他们还没替她化妆,因此她的皮肤很苍白。我的动作必须很快,他们给我的时间只有一个下午,不过我没花多少时间就把模子打好了。并不是我故意草率,而是当你不需要一直叫人安静别动时,事情就简单多了。”
“她的身体冰冷吗?”我问。我接触尸体的经验并不多,即使是我自己的父亲过世,葬礼中的我都刻意和他的尸体保持一些距离。
“没像冰那么冷,但有点凉。体温当然比活人低。”
“你和她的父母谈过话吗?”
“当然。我坐下来和他们仔细讨论,以了解他们希望面具做成什么样子。”
“他们是什么样的人?”说到这里,我还是无法想象任何思想健全的人会要求做这种事。
“看起来相当正常。当然,难过是免不了的,她父亲说着说着还哭了起来。不过我愿意为他们达成心愿,他们都很欣慰。原本他们还以为不可能找到任何人做这项工作。”
那是当然的,我心想,但没把话说出来。
“好吧,”我改变话题,“你说我们出去吃个晚餐如何?折腾了一天,你需要重返活人的生活。”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她说,“我们叫外卖食物来家里好吗?我有点急着去地下室,想趁机印象还鲜明的时候把工作做好。”
“没问题。”我回答。其实我有点失望。这天是星期五,我盼了一整个星期,只希望今天晚上能和露西共度,一块儿做些甜蜜浪漫的事,从晚餐开始展开周末的生活。虽然那时我们还算是新婚期间,但我很久没见过她因为工作而如此兴奋,因此尽管心里不怎么舒服,我还是决定别破坏她的工作热情。于是我走进厨房,拿起电话订了一份披萨。
露西整个周末都在制作这个面具,偶尔几次从地下室上来,也只是为了到厨房拿东西吃,或是在客厅里踱着步子沉思,罗丽和往常一样,这段时间都待在地下室陪露西,因此对我而言这几天可说是相当孤单。到了星期天晚上,我坐在客厅不知看了多久的书,一抬头才发现罗丽站在我面前。
“嗨,妹妹。”我说,同时伸手拍拍它的头,当我这么做时,我注意到它的项圈上粘了一小张纸。我把纸撕下来,看见上头写着:“露西?蓝森小姐想邀请您移驾到地下室,为她新出炉的作品举行发布仪式。”我顿时出声大笑,这几天的不快活一笔勾销。我连忙走向地下室入口,由罗丽在前替我领路。
我一下楼,便看见露西瘫坐在那张旧沙发上。那张刚完成的面具就放在工作台上,盖在一块布下面。
“你现在才收到字条吗?”她问,站了起来。“我半个小时前就派罗丽送上去了。”
“我猜,这家‘背脊犬快递公司’的效率并不太高,你永远无法预料它何时会不按计划,溜去吃个东西什么的。”
“你准备好欣赏我的作品了吗?”她的语气很兴奋,我可以明显地感觉到。
“当然。”我说。我已经作好准备,只等她征询我的看法时,就说出最美丽的谎言。
她要我坐下,闭上眼睛,然后把面具放在我手上。我有点惶恐地把眼睛睁开。
这张面具很美。这让我大吃一惊,没想到这张脸居然这么漂亮。在我先前的想象当中,我以为她会完全依照实际的样子上色,以为她会依照死者的模样,在面具上漆上苍白的肌肤,画上残存一点点红的苍白嘴唇,并画上明显的睫毛以突显紧闭的眼睛。我是说,先前我认为这张面具看起来会和死者一模一样。然而,她却不是这么做的。她的确为这面具漆上了纯白色,但那只是背景,重点是为了强调画在脸上的娇艳花朵。她使用的色彩都是鲜明的——没有柔和的淡色彩,也没有粉红色或婴儿蓝。她用明亮鲜活的绿色,画上茎干和叶片,再覆以红色、紫色、黄色和蓝绿色的花朵。她还在花瓣上饰以金色花纹,制造出阳光照耀的效果。这些花都不是葬礼上用的,不是那种经过可以排列,既正式又令人感到肃穆的殡葬花朵。她绘在面具上的都是不知名的花朵,是那种会随风吹到各地、以各自独特的样式生长的野花。
女孩脸型的特征只能依稀分辨,露西不但未作任何强调,甚至让人在一瞥之下,不会以为这是一张人的面孔。浅浅的眼洞、微隆的鼻子和稍弯的嘴唇,都宛如羊皮纸一般被花朵覆盖。而当我一旦注意到这些脸部特征,我便无法不继续细看下去。我能看见呈现在这张脸上的青春,看出她成年后肯定会更加散发的美丽。面具给人的感觉丝毫不悲伤,这是最难能可贵之处,尽管我知道这张面具是依据一名早逝少女的脸型制作的,可我在凝视时并不会感到难过。在某个程度上,我甚至认为那种在生前拍的照片,即使笑得再灿烂再充满活力,却只让人看了更加沮丧——最好的例子就是那些发生在毕业典礼之夜的车祸,隔天,毕业纪念册相片会伴随新闻出现在报纸上。这种事总是屡见不鲜。看见这些不幸的孩子别扭地穿着新裁的衣裳,脸上挂着不自然的微笑,确实会让人心碎。不过,这张面具就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了,它不会令人感伤,它呈现的是一种姿态,而不是一种可能。看着这张面具,我理解了即使是死亡也能死得优雅和美丽,我理解了当女孩的双亲拉着露西的手、恳求她去看一眼他们的女儿时,他们那时候所见到的景象。
我捧着面具坐在那儿,大半天说不出话。原本准备好的谄媚恭维的客套话语,此时早都烟消云散了。
“如何?”露西问。
“太美了,”我说,“我压根儿没想到会这样。”
“你本来以为它看起来会很恐怖,对吗?”她笑着说。
“要我老实说吗?没错。”我再仔细地把这张面具看一遍。
“不过,你觉得做成这样是那对父母想要的吗?这张面具做得有一点儿抽象,说不定他们希望你做得比较写实一点。”
她很认真地看着我,“什么意思?”她说。
“意思是,我只担心,万一他们希望符合现实,希望完全依照她实际的模样去描绘上色。”
“她的脸就是这样,”露西固执地说,“这就是他们想要的,他们要的就是她的脸。”
“对,那是当然的,但你有没有跟他们说,你可能会用这种方式制作?”
“‘这种方式’?”她说,“你说的‘这种方式’是什么意思?”她的音调拉高了?
我起身向她走去,伸手想拉她的手,但她却躲开了。
“别误会,”我说,“我认为这张面具美极了,而且我觉得这是你所做过最好的一个。我只是担心那对父母太保守而不懂得欣赏它。”
“你觉得他们会不喜欢,”她说,“你一定觉得它还不够好!把面具给我!”她一把从我手中抢过面具。
“不,露西,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冷静一下。”
她垂着头,面具在她手中不停颤抖。“你不喜欢它。”她尖声说。跟着,她的眼泪掉了下来,忍不住开始啜泣。“你不喜欢它,因为我做得太糟了。”
“不是。”我说。
“是!”她说,“你讨厌它。”她把面具扔在地上,用力以脚践踏。凝固后的纸浆非常僵硬,赤着脚的露西一时无法将它破坏。
“住手!露西!”我说,“你这样太可笑了,快住手!”
她捡起面具用力丢向工作台,随手拿起一把用来修裁面具边缘的利刃,把刀尖一遍又一遍用力往面具上戳。纸浆顿时裂开,扬起一阵细微白色粉末,但她仍不停止。直到面具表面布满了破洞,直到面具鼻部完全碎成粉末,她才把刀放下,看着自己干的好事,接着她用手捂住脸,哭得全身发抖。
我后退了几步,感到既惊讶又生气。“你干吗这么做?”我厉声说。
“不知道,”她说,声音像卡在喉咙里,仿佛无法吸进充足的空气。“我也不知道。”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无法向前一步给她任何安慰。好一会儿后,她才把手从脸上移开,抬头看着我。她的脸很红,但额头上却出现一道白色新月形状的痕迹,那是她把指甲深深掐进皮肤所造成的。
“你知道吗?”她说,“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不能有孩子了吗?”说完她转身冲上楼梯。
我呆站在地下室里,看着已毁掉的面具,听着她的脚步声从我头上越过。我听见大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知道自己现在又是孤独一人了。
25、打字
我无法控制,每天都打电话进心灵咨询中心,只希望能听见阿拉贝拉夫人的声音。通常我只要一听见人名,确定接电话的人不是她,便会马上挂断电话。但偶尔,当我觉得孤独的时候,就会继续留在电话线上,等着听听看她们(虽然也有男的咨询师,但接电话绝大部分的都是女性)会和我说什么话。有时候我会主动告诉她们整个故事,有时则让她们自己去猜。“我敢说那绝对是个意外。”她们总是这么说。“看来她是非常爱你的。”她们这样告诉我,“虽然你可能有这种感觉,但其实你并不孤单。”她们还说,如果我再等待下去,就会有一笔意外之财和料想不到的爱情。她们要我别丧失希望,告诉我塔罗牌呈现的是一片晴朗的天空。“死牌”代表改变,而非死亡。她们问我还有没有什么问题,而我却不知道该怎么说。她是自杀的吗?我永远也没办法让自己说出这几个字。我能教会狗儿说话吗?这么问岂能不惹来一番嘲笑?我曾问过其中一个人:“你看见过任何关于动物的预兆吗?有没有看见关于狗的景象?”而她则立刻要我放心,说我那只走丢的狗目前不但平安无事,而且很快就会自己回家。这些咨询师中有些既狡猾又心狠,她们会想尽办法让你留在线上。其中有一个说我生了重病,另一个则说她预见到一场灾难,但只要我别急着挂断电话,或许就能找出预防和化解的方法。“最近你会觉得很疲惫吗?”她们总是这么问,但凭良心说,有哪个在凌晨一点钟和陌生人讲电话的人没有这种感觉?她们会说:“有个和你一起工作的女人……我看见她好像有个S开头的名字?好像又是R开头的?”当我第一次听到有位咨询师问我是否认识一位R开头姓名的女人时,我的心立刻狂跳起来。然而,当她发现我没有马上回答,无法从我的语气探出任何肯定时,她便马上改口:“不对,好像是T开头的女人。泰莉?泰丽莎?”而我才发觉她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有时候,也许是我把这些事说太多遍了,我会不小心主动说出露西的名字,而她们立刻询问她的出生日期。她们一边理牌,一边要我想着她的脸。我照做了。我完全集中思绪想着她。她们会根据我和她的星座,说一些关于我们婚姻的事,但全都是打马虎眼的。“她很爱干净,没错吧?”她们会这么说,而我则说不。于是她们会说:“你们有时候会为了钱吵架。”我想起有一次,我用提款机领钱忘了记录,结果让露西漏掉了一张支票。“没错,”我说,只希望她们能多说出一些事实。“是的,有时候我们会为了钱吵架。”她们想知道我想听什么。但也有时候,她们问的问题相当正确,正确到让我的心脏差点停止跳动。“她是突然去世的。”她们会这么说,而这是毫无疑问的。不过,我很快明白了,虽然我自己并未觉察,但她们可能从我的语气中听出什么绝望的特质。她们可以从语气分辨,这并不是一个长期照顾久病在床的老婆的男人;她们可以分辨,透过说话者的语气,知道这绝对是某一早醒来,才赫然发觉妻子已经不在人世的男人。
关于狗的方面,我的进展可说相当顺利。我想出了一个神奇的点子、一把我认为可能会让我对罗丽的实验迈向成功的关键钥匙。这个灵感是突如其来的,那时我坐在书房里,继续研究露西去世那天,她更改过书本排放次序的书架。我用笔记本电脑记录,把书架第三层的书籍名称一本本输入电脑。这层书架上的书是这么排列的:
《忘了昨天,努力今天》(她的。)
《我的安东尼亚》(我大学时候的书,但从来没读过。)
《及早畅游北美洲云霄飞车》(露西的。她喜欢坐云霄飞车,老是说她打算把这本书上提到的每一座云霄飞车都坐过一遍,趁她……唔,她那时是这么说的……趁她还没死的时候。)
《我希望已经知道的事》(她的。这是一本诗集。)
《你最好相信!史上最著名恶作剧和实用笑话》(我的。)
《不会梦过的地方》(我的。这是一本旅游文学的书。)
《属于宠物的DNA》(我的。)
《七百九十六个说“我爱你”的方法》(我的。我一直很想像露西一样拥有发自内心的浪漫,好能用她让我惊讶的那种方式去让她惊讶。所以我买了这本书,以帮助我变得浪漫一点。没想到她竟然知道我有这本书。)
《我自己的房间》(她大学时候的书,不知道她有没有度过。)
《不可思议却绝对真实:外星人就在我们之中》(她的。有次有位客户为了开派对而订制一个外星人面具,她才去买这本书以参考里面的图片。)
《十四天学会弹钢琴》(我的。)
《无情》(她的。一本趣味短篇讽刺小说集。)
那时我一边输入,一边吃火腿奶酪三明治。同时做两件事确实不太顺手,三明治还没吃完,我就不小心把一点奶酪和芥末酱滴在键盘的K键和L键上。我连忙把笔记本电脑放在地上,冲去厨房拿海绵,然而,当我赶回来时,却发现罗丽已站在我的电脑前,整个脑袋埋在键盘上,狂舔刚才奶酪掉落的地方。我把它嘘开,(谁知道狗的口水会不会对昂贵的电脑造成破坏?)但当我俯身要擦拭键盘时,我看见了一个奇妙的景象。在屏幕上,就在我输入的最后一本书的名字下面,竟然出现了一长串字母:KKKLKLLKIKKLMLK,这是罗丽用舌头打出来的,是它写出的第一个字。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令人震惊、宛如曙光般的灵感跃进我的脑海——我要教罗丽学会打字!
对我来说,这是个很完美的解决问题办法。上次wa事件迄今已过了几个星期,可是我们却没有任何突破。我想,也许是罗丽的声带本身就不适合说话,但这并不表示沟通是毫无希望的。
我开始构思这个计划。当然,我不指望它学会用键盘打字,我的算盘是,如果我能利用特定的视觉符号,教它结合那几个它已经懂得的字眼——“球”、“出去”、“吃饭”、“露西”,这样我就可以用这些符号设计出一组特殊键盘,让罗丽只需要用鼻子碰触一下,就能打出一个完整的字。这个键盘的按键必须比平常的大,空间要能容纳它鼻子的宽度,也要能清楚展现这些特殊符号,好让罗丽易于“读”它们。我从辨认纸卡开始。我先在一张纸卡上画下一道波浪状的纸条,然后拿给罗丽看。“水,”我说,“这是水。”接着我换下一张,用类似棒棒糖的形状代表树。“树,这是树。”我说。就这样,我画了一个拥有长长卷发的笑脸代表“露西”,用一个箭头代表“出去”,又用一根骨头代表“吃饭”。
只是,这样仍然不够。我还必须教它认得“悲伤”,必须教它认得“坠落”和“跳”。我必须让它明白这些字眼的差异。
若进展顺利,我可以替每个我需要用到的词创造一个符号。我可以慢慢教它认识这些字的意思。
关于键盘的事,我决定去找一位朋友帮忙。此人名叫迈克?伍尔夫,在学校里的电机系任教,他一直对语言学很感兴趣,所以我想他应该很乐意帮我这个忙。过去我也有个学生找迈克帮忙,那时他想进行一个关于语言构成的研究,便请迈克替他写一个能随机把声音凑在一起,创造出毫无意义的字眼的程序。事实上,这是个很无聊的计划。我记得那个学生进行这个计划没多久便离开了学校,连学位都没有拿到,只让我留下他曾找过迈克帮忙的印象。
于是我去找了迈克,告诉他我想要他设计的东西。我没说是要给狗用的,只说我正在研究几个智能发展有严重障碍的儿童,还特别强调其中有几位必须用鼻子去触碰这种特殊键盘。他很严肃地点了点头,看来完全相信我说的话。但两周后,当我回学校拿这个机器装置时,我在电机系迈克某位同事的办公室门上看到了一幅漫画,显然是从学校的报纸上剪下来的。漫画画了一只狗坐在电脑前,吐着舌头露出一脸呆笨的样子,两只前爪搭在键盘上,而屏幕上则出现一连串毫无意义的字。这只狗的背后还站了一个男人,很专注地看着屏幕。不得不说,这个人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我。“太棒了!继续、继续!”漫画上的这个男人说,而漫画的标题则是“反对永久任职权”。
现在,我的一切指望都放在这个装置上了。迈克找了一台旧电脑加以改装,他说速度虽有点慢,但绝对足以应付我的需求。这台电脑的键盘按钮非常大,上面清楚印有我交给他的一些符号。由于他是用一般键盘改装的,因此每个按键都能与一个字母对应。我只要记住什么字母代表什么符号,就能把罗丽打的字翻译出来。例如说,BNL这三个字母连起来,就表示“露西树坠落”的意思、
在把键盘拿给罗丽使用之前,我花了两个星期让它认识和记忆这些符号。一开始,我让它看一张画有特殊符号的闪光卡片(例如那个代表“树”的符号),然后重复把这个字念几遍。接着我把这张卡片和另外两张混在一起,像魔术师一样以极夸张的动作洗牌,然后把这三张卡片平铺在地上。
“水,罗丽,”我说,“水在哪里?去找水来。”
起初,它似乎不明白我要它做什么。在我第一次下达这个指令时,它有点迟疑地走到房间角落,叼起它的玩具长颈鹿。真糟,我心想,我已经让它对原本懂得的指令产生迷惑了。于是我干脆亲自示范,做出我希望它做的动作。我先把目光投向那张我希望它挑出来的那张卡片,用手指指它,接着弯下腰,用鼻子去碰触这张卡片上的符号。好不容易,最后它似乎明白了。当它低头嗅闻那张我所指出的卡片时,我立刻大大称赞了它一番。
两个星期后,它指出正确卡片的几率已达百分之五十。成效不错,但这是只从三张卡片中挑选的结果;若让它从所有卡片中挑选,正确率大概只有30%,不过这样还是很不错了。我突然想到,也许我让它凭视觉挑选根本就是错误的做法。视觉并不是狗最优秀的感官,也许我应该利用嗅觉,用各种不同的味道涂抹在键盘按键上,设计出一个凭嗅觉辨识的键盘。但是,我该如何让罗丽知道哪个味道是代表露西呢?拿她的毛衣在键上摩擦?还是把她的香水、她的发胶、她的唇膏全倒在盘子里搞成一块?但是,这些味道都是外来的,除掉这些东西,什么味道才是真正属于露西本身拥有的呢?就算我知道,也无法复制出来。(噢,如果我能的话,我要把这气味装在喷雾器里,整天把这味道喷向空中!)此外,我又该如何制造水的味道?如何制造十月天的苹果树味道?关于空气的味道,是否会因为不小心落下和主动跃下的差别而有所不同?关于泥土的味道,是否会在人体撞击地面之时而产生差异?
我想,我还是继续坚持视觉辨识法好了。不过,就在我使用闪光卡片训练罗丽时,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我忘了做一张能代表我自己的卡片。我并没有设计任何符号,可以用来代表“保罗”这个概念。我觉得应该设计一张出来才对,毕竟,罗丽未来将说出的故事也有我在里面。话说回来,我是否太一厢情愿了呢?会不会到时它说了故事,内容却完全与我和露西无关,只涉及它自己的童年,说起那段我一无所知的往事?它选择说出的事,对它而言或许相当重要,但可能不会是我想听的。我又想起当初罗丽和露西相遇的故事。暴风雨中的救援、喉咙痛楚彻骨的创伤,或许这才是罗丽想告诉我的。又或许,它会说说更早以前的事。它还记得它的母亲,它的兄弟姐妹吗?这是所有狗类的悲剧,它们没生下多久就被迫与家人分开,一生中难得再有相见的机会。这就是我们强加在这种人类所挚爱动物身上的悲哀。我是不是想得太多了,把它们也当成人了?我当然是,这是完全情不自禁的。但是,我凭什么理解那颗在皮毛底下跳动的心?在它们那浑圆、难以猜测的眼睛后面,深藏着什么样的美梦?它是否梦见当年蹒跚迈开厚嘟嘟的脚掌,拼命挤出一块地方和兄弟姐妹一起吃奶的情景?它是否会想起这些往事?还是如同我们的幼年期一样,把这些儿时记忆都遗忘在前语言期的迷雾中?
也许,它想叙述某个夏日待在草地上的时光,说说四处寻找可追赶的东西,以及脚掌踩在潮湿泥土地上的感觉。它可能很想告诉我这些事。当它狂奔追逐汽车时,全身肌肉和骨头完美地运作的那种愉悦。当它把头探出车窗外,强风拂过耳朵的那种狂野。当它被独自留在家里,看见大门关上之时的那种寂寞。当它在餐桌下耐心等待,嗅着不是属于它的食物的味道,在第一时间逮住人们手中不慎掉落的肉块时那种兴奋。当它被带到兽医大门前那种骇人的惊恐。当露西离开人世,它彻夜等待她归来的那种哀伤。它或许会诉说见过的许多令它纳闷的奇事,诉说其它狗儿的气味、沙发垫子的柔软,以及用利齿撕破枕头的那种满足感。它还可能谈起狩猎,讲讲阳光,提到在泥地上打滚的感觉。
“罗丽,树在哪里?”我撅撅嘴,指着前面地板上的卡片,“树在哪里?”
它用鼻子碰了一下那张代表露西的卡片。
“算了,妹妹,”我说,“今天到此为止吧。”
我累了,真的很累了。我把卡片收拾好放到一边,坐回书桌前,开始写准备寄给温德尔?贺里斯的信。
26、你是坦林
在亡者面具事件发生后,露西出了门便没有回家。我整夜没睡,但等她直到早上八点,我才听见大门传来钥匙插进门锁的转动声。
她走进来,一副又疲累又邋遢的模样。看见我坐在客厅,她倒是一点也不惊讶。
“嗨!”她说,眼睛并没有看我。
“嗨!”
她站住不动,低头看着地板,手中还拿着刚才用来开门的钥匙。
“你去哪儿了?”我问。
“我开车去特拉华州又开回来。”
“为什么?”
“不知道。我上了车就开了,并没有打算回来。”
“永远吗?”
“永远。我只想让自己消失。”
“露西,这样做太疯狂了。”
她干笑了一下。“是啊。”
“是什么让你改变了主意?”
“我想到你会坐在这里等我,我不能让你一直等下去。”
“我希望你能打个电话回来,”我说,“我只担心……”我没把话说下去。
“对不起。”她说,然后陷入了长长的沉默。“你现在这个样子很吓人。”她再度开口时这么说。
“是吗?没错,是有一点。”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上扬了,气愤的程度超过了自己的想象。我停顿了一下,把语气调回平常的样子。“你的情绪失控了,”我尽量把话说得很平静,“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嗯,我自己也不知道。”
“天啊,露西。”我说,而我这次再也无法抑制愤怒情绪了。“你知道你说那些话让我多害怕吗?我整夜坐在这里,不知道你是死是活,你能体会我的感受吗?”
她终于抬起头,把目光移向我。我看见她整张脸揪成一团,“很抱歉,”她说,开始哭出声来,“我真的很抱歉。”
她站在那儿哭泣,杵在客厅中央,我却没起身去安慰她,我做不到。
“露西,我觉得你需要帮助,”我说,“你这个样子把我吓着了。你需要找个人谈谈。”
她哭得声音更大了。“你认为我有精神病。”她说。
“不,我不认为你有病,我只是觉得你需要找个人来帮助你。”
她把脸别开,仍哭个不停。“我不该回来的,”她说,“我应该走得远远的。”
“才不,”我说,“我并不希望这样。我只想把事情好好谈一谈。”
“我现在不想谈,”她说,哽咽着努力把话说清楚,“我太累了,现在只想去洗个澡。”
她转身走开,背影看起来是一副倔强又刚硬的模样,但当她一关上浴室的门,我便听见她的哭声立刻变大,接着才被莲蓬头的水声给掩盖。我在沙发上呆坐了好一会儿,才起身走向浴室,用力拍门。
“露西,”我喊道,“让我进去。”
“不!”她叫道,“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露西,”我说,“问题并没有那么严重。”
“走开!”她说,“我现在没办法面对你。”
“露西,我们需要好好谈一下。”
她不回答,浴室门后只传出她凌乱的啜泣声。
我试转了一下门把,发现并没有上锁。“我要进来了。”我说。
露西并没有站在淋浴间里,她光着身子坐在瓷砖地上,膝盖抵着下巴,把脸埋进了双掌中。蒸汽渐渐弥漫整间浴室。
看见她如此悲哀地坐在地上,我整个心都碎了,怒气也立即烟消云散。
我在她身旁蹲下。“嘘,露西,”我说,“没事了。”
我伸手摸她,但她像触了电似的闪开。
“走开,”她说,“我不想见你,你走开。”她扭过头,把泪痕斑斑的脸面对着墙壁。
“我不打算走开。”我说。
“你不走,我走!”她说道,同时立刻站起来,但站在她旁边的我马上抓住她,不管她愿不愿意便把她紧紧抱住。
“放开我!”她说。
“我不。”
她发出尖叫拼命挣扎,但我不肯松手。我像棵大树般牢牢站着,根部深深扎进地里。她越是推我,我就抱得更紧。
“我不,”我说,“我绝不会让你走。”
她的肌肤如熨斗般发烫,热得叫人难以抓握。
她发出一长声喉音,有如动物在抵抗敌人时所发出的愤怒咆哮,但我仍不为所动。
“让我走!”她喘着气说,在我的搂抱中拼命扭动。她像鳗鱼一样滑溜,可我还是紧抱不放。
我们就这么站在满是蒸汽的浴室里,露西不停地挣扎哭泣,而我始终紧抱住她,直到她哭声渐息,直到我感觉她的身体慢慢松软。最后,她完全静止了,像个初生婴儿般赤条条地被我搂在怀里。
“我可怜的小女孩,”我的嘴埋在她的发间说。“你一直以为你是仙女皇后,对不对?但你不是仙女皇后。难道你不明白吗?你是坦林,你是坦林,而绝不放你走的人是我。”
稍后,当露西完全平静下来时,淋浴间的水也全都冷掉了。我见她已能心平气和说话,便问她打算怎么做那个面具。
“我想重做一个,”她说,“我要把它画得和原来一模一样。不管怎么说,我觉得自己当初的做法是正确的。如果女孩的父母不喜欢这个面具,我就再做一个更写实一点的,不过我认为他们一定会很满意。真希望我打从一开始就能信任自己的设计。”
“是啊,”我说,“我也这么想。”
果然,女孩的父母非常喜欢这个面具。至于已被捣烂的那个,则一直原封不动地摆在地下室的工作台上好几个星期;露西和我都很小心地避免碰到它,两个人皆不想把它丢掉。如果说,第二个面具的色泽不如第一个亮丽,如果说,那些画在女孩脸上的花朵不如原本鲜活,女孩的父母也绝对不会知道其中的差异。
27、贺里斯的信
我写给温德尔?贺里斯的信非常直接。从过去读过的资料,我知道他是个自命不凡的家伙,自认为是科学上的殉道者。我知道我若想得到他的答复,就必须配合他自封的这个形象。最好还要有点谄媚,我想。要表现出很相信他是个学者,而且很认真看待他的研究。既不能露出被他的手段吓到的样子,也必须小心不能泄露出对他臭名的厌恶。
这封信我是这么写的。
亲爱的贺里斯先生:
你不认识我,但我对你过去的研究非常感兴趣。身为同样是针对犬科语言领域进行研究的学者,我觉得有许多事必须向你讨教。我有一只名为罗丽的狗,是罗德西亚脊背犬,我已对它进行了好几个月的研究,但得到的成果只有一点点。你能指点我一些诀窍吗?还有,你为何会对这类研究产生兴趣?等你出狱后是否有后续的研究计划?不管你给我什么建议,我都万分感谢。
诚挚的
保罗?艾弗森
出人意料的是,才两个星期,我就收到了回信。当这封信出现我的信箱中,当我看着发信地址赫然是贺里斯被关的那所监狱时,我心中只觉得一阵慌张,纳闷自己干了什么好事。而当我在看了这封信的内容后,内心的恐惧更深了。
亲爱的保罗?艾弗森:
写信给我的人很多,告诉你,写好话的倒没几个,所以你这封信颇与众不同。很高兴当我待在这里浪费时间的时候,外头仍流传着我的故事,也很高兴能有像你这样严肃的学者也在研究“狗问题”。我想知道你对罗丽做的更多的事。你对它动手术了吗?我敢说,像你这么有学问的人,如果想得到什么结果的话,一定知道必须对它作出一点修正。随信寄上几张我以前动手术时的图片。如果你能寄一张你那只狗的相片给我,相信一定会更有帮助。
至于我为什么会对狗有兴趣,那是因为它们一直瞪着我。我很想知道,每当它们用那种样子看着我的时候,它们心里在想什么事情。以前我家隔壁曾有一只小狗,总是叫个不停。它几乎无时无刻不吠,但什么话都没说出来,只是不断发出噪音。不管白天晚上,只要我看见这只狗和它的老女主人一起待在大门前时,这只小贱狗就会绷紧狗链向我扑来,以冲着我狂叫为乐。我心想,你到底有什么毛病?你一定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后来,隔壁那个老太婆死了,一群警察出现在她家里,我问他们要怎么处理那只可怜的小狗,你听我说,那时我的演技实在棒极了。他们说要把它送到动物收容所,而我立刻撒了谎,说我和那只狗的感情一直很好,拜托你们把狗交给我,我会给它一个温暖的家。那个老太太也这么希望,她老是对我说,万一她有个三长两短,就请我照顾她这只狗宝贝。我这个谎言编得实在太好了,于是警察说,好吧,反正这只小杂种狗也让他们觉得麻烦。所以这只狗就被我带回来了,而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替它盖一间隔音室。说是盖,其实只是把一间多出来的房间稍微改装一下而已,这样就非常理想了。我把它放进这个房间,然后说,好了,现在看看你这么长时间以来到底想对我说什么,让我们来研究一下。哈哈,至于后来的事,就都已经成为历史了。我得承认,这小家伙还蛮可爱的,但这点并没有阻挠我。我有很严肃的工作要做,任何事都不能阻碍我对科学的贡献。
以上是我的故事,现在该换你说说你的事了。我已把你的名字和地址告诉我的一个朋友,他名叫雷莫,就住在你家那一带。他创立了一个同好团体,有点类似地下组织。他将会和你联络。
快点回信。我们这些科学家势必要紧紧团结起来。
温德尔?贺里斯敬上
贺里斯果然随信寄来了几张图片,都是极恐怖的解剖图。图中的狗被活活切开,面部器官被切下来,又拼回完全不一样的位置。另有一张图片画的是狗的脑子,他以不同名称,在上头分区标注了“语言节点”、“饥饿中心”和“攻击性来源”。他还在图上写下长长一段话,说明如何将人类的下颚移植到狗的头部,“如果你能取得人类下颚而不被逮到的话”。
我放下这些纸张,只觉得惊骇不已。如果把“温德尔?贺里斯”的名字拆开再重新拼凑,可得出这个名字是由“谎言”(lies)、“罪恶”(sin)、和“地狱”(hell)组成的,带有“扭曲”(slew)和“灾厄”(woe)之意。这个人是“下等”(low)的,他根本就是“猪”(swine)。我怎么会想和这个疯子合作?还有,那个“会和我联络的”雷莫究竟是什么人?一想到这点,我就害怕了起来。
话说回来……你们一定会觉得奇怪,面对眼前这些残忍至极的图片,在深深受到这个疯子骇人的想法的惊吓之后,我怎么还可能说出“话说回来”一词?但那时我的思绪确实是这么运作的。话说回来,我心想,不可否认的是,温德尔?贺里斯是成功的,至少整个法院的人都听见那只名叫小J的狗开口说了话,而在这方面我却失败了。我转头看着躺在沙发上打盹的罗丽,看着它原封未动的完整身体。绝不!我心想,我绝不采用温德尔的方法,我绝不会做出任何伤害我的狗的事。不过,听听那个名叫雷莫的家伙想说什么,又有何妨呢?
28、生之梦想
亡者面具事件落幕后,我很高兴事情总算过去了。没想到,这件事根本没有结束。那个女孩的父母非常喜欢这个面具,他们把它放在家中极明显的地方,展示给所有的亲朋好友看,其中也包括几位来自癌症病患家庭互助会的成员。如此一来,露西又接到更多要求为死者制造面具的订单。在做到第四或第五个后,她突然接到一个记者的电话。这位记者曾在一场葬礼中露西做的面具——那名死者因车祸丧生,遗体太破碎不好公开让亲友凭吊,于是家人便把露西做的面具放在棺木上作为替代。这个面具让那位报社记者一直念念不忘,他告诉露西,他感觉这种面具既鬼魅又富有真实形体,他想为露西做一篇专题报道。这篇报道的标题是“发掘亡者之美的艺术家”,文中把露西封为“悼念亡者新趋势”的先锋人物,记者以“恐怖的雅致”之语来形容她的作品,还说她借由每个制造出来的面具,持续捕捉“悲伤本身的本质和内涵,同时又让作品栩栩如生以赞颂生命”。这是一篇很成功的报道,还附了好几张露西的面具作品的图片,(也包括一张露西本人的照片,让读者看看这位艺术家是如此的美丽!)结果引来了一场小小的骚动。对她作品感兴趣的人暴增,要求她替死者做面具的订单如潮水般涌来,迫使她必须把其他的面具计划放到一边。她暂停替剧院制作光鲜亮丽的脸谱,也不再制作用在狂欢节宴会上的面具,因为她说,总不能因为这些毫不重要的东西而对悲伤的母亲或恋人说不吧?
后来,她索性称呼自己为专业亡者面具制造者。她很喜欢做这种面具,她告诉我,看见人们被这些面具感动,看见他们因面具而得到安慰,让她获得很大的满足感。“这是很重要的工作,”她说,“人们需要这种东西。它对他们很有帮助,它能抚慰活下来的人。”有人说,当所爱的人去世时,看着死者静静的遗体是很有帮助的,如此能让人接受事实。然而,当人们所爱的人消失、再也不会回来时,他们要承受的痛苦是永远的。露西相信,借由她凝视死亡的眼光,她能帮助这世界的生者好好地活下去,继续他们自己的生活。
她开始把名片留给殡葬业者,还在报上的讣闻专栏刊登广告。她到医院拜访濒死的病人,拜访那些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的人,而且颇能令他们接受。就这样,她制作死者面具的工作一直没有中断。
我必须承认,露西做出来的这些面具都十分漂亮。她花了不少功夫仔细设计每一个面具。她会去和死者家人会面,倾听他们说的故事,并用笔记摘录下来。让丧亲者开开口是很好的事。露西不像殡仪馆的人,她绝不会说“逝者”二字,她只说:“说说你的母亲吧。告诉我你所记得的事。”她征求他们同意,允许她尽情设计,事先声明面具将会出乎他们的意料。她向客户保证,如果他们不满意就重做。但这种情况只发生过一次。
她这样做的目的是想悟出一个形象,好让人一看到便能想起那位已逝去的死者。形象的重点不在于那个人过去的生活,而是在于此人的本质,表现的方式则可能是一幅图画、一个象征或某个特殊的场景。人的一生全写在他的脸上,如刺青一般具有个性。她不会选择那些太典型的形象,例如给高尔夫球员画球杆、给医生画双蛇交缠的节杖。她的图画有种梦幻的特质,那是死者的生之梦想。她画过朦胧微黑的人形,背景衬的是明亮的天空。她画过田园景致,画过山峰树木和巢中之鸟。她画过城市风光,画出了天际线。她画过星群和流星,画过一个刻在岩石上的名字。她的画中有种欢愉、有种刺激,能让人记取美好的事物。她在一名老妇人的面具上,画下了一个跳舞旋转的小女孩。有位中年飞行员去世(他死于心脏病而非飞机失事),但她在他的面具上画的不是飞机,而是一幅由高空俯瞰这世界的景象,她还在星空上写下一行字:叫它天堂或叫它飞翔。另一名死者是致力于为病友请命的艾滋病患者,露西为他画了病毒的图案,她把致命的病毒画得美丽非凡,旁边则陪衬着此人生前的种种生活情景。有个老太太生前是裁缝,露西用补缀的概念拼成整张面具,每块补丁都画成宛如布料的质地,从新娘婚纱到包婴儿的毯子,每片布料的主题都不同。这些面具的唯一共同点仅在于:死者真实的脸庞都是藏在露西的作品之下的,如此便让面具的表面拥有更强的可观性。
对于自杀死亡的人,露西会做得特别用心,而这种活她一共接过两次。第一次是一位五十多岁的男人,此人患忧郁症已有一段时间,但他的家人还以为他最近的病情已有好转的迹象。这个男人是在七月自杀的,在他死后,他的家人才发现他早已为他们准备好了一整柜包装精美的圣诞礼物。露西为这个男人设计了一个冬天的场景,景致虽然宁静,却布满雪堆、枯树和玻璃碎片般的冰柱,让人难以穿越。雪地前景站着一个很小的人,正仰着头往上望;若你跟着他的目光看去,就会发现不远处隐约出现一栋窗户透出光亮的小农舍。在这个人的面前还有一大段路要走,还有一座险峻的山岭等待他爬过,但他可以远远地看见那道光亮和温暖,知道目的地就在不远的前方。
第二个自杀的是一位十来岁的少女,名字叫珍妮弗。露西找她的父母谈过,但他们的脸上却满是茫然和惊讶的表情。他们似乎无法告诉露西任何关于自己女儿的事,过去他们自以为知道的一切,如今都被打上了问号,让他们怀疑自己是否真的了解过自己的女儿。少女的父母把她的日记交给露西,露西花了一整晚时间读完,然后及时还给这对父母,好让他们把这本日记放进女儿的棺木里。他们自己并没有读这本日记,因为他们根本不想知道日记中到底写了些什么。
我不知道那本日记让露西得到了什么体悟,她一个字也不愿意对我提。通常,只要露西接了新订单,她都会告诉我这个对象的情况,告诉我她从这些人生前的生活中学到了什么,找我讨论一下关于面具设计的想法。然而,这次她并没有这么做,她似乎决定把这个女孩的故事往心里沉。几个月后,当她偶尔心情低落,脸上的悲伤神情让我关切地问她什么地方出了问题时,她总是说:“没什么,我只是想到了珍妮弗。”
为了珍妮弗,露西设计了一个面具上的面具。乍看之下,这个面具只简单呈现了珍妮弗的笑脸,但若再细看,就会发现这张微笑的脸只是一个面具;你会看见这张脸周围呈现出模糊的盾形轮廓,有点像用来象征剧场的那种悲喜表情面具。这个面具左右还各有一条带子,看起来像是被固定在珍妮弗的脸上。在这个面具底下才是珍妮弗真正的脸,相对于面具的开朗、微笑和喜悦,这是一张既忧郁又闷闷不乐的脸。
这个面具绝对是大师之作,却不是珍妮弗的父母想要的。在我的印象中,这是露西唯一遭到客户退回的作品。她告诉我,那对父母一看到这个面具就发了脾气,珍妮弗的母亲当场哭出来,而她的父亲则对露西大声咆哮。“这不是我的女儿!”他愤怒地说。
露西立刻允诺重做一个。第二次做出来的面具非常漂亮,但没什么特质。面具上画了一群飞翔的蝴蝶,有种轻盈的感觉,仿佛完全摆脱了地球的重力。面具全是明亮的色彩和绵蓬蓬的云朵,这正是那对父母所希望的。
露西把第一个面具留了下来,挂在工作桌前的墙上。有时候,当我走进地下室看她做什么或跟她打声招呼时,我会发现她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这个微笑女孩的面具。
29、小J失踪
真是巧合吧,在我收到温德尔?贺里斯回信的隔天,报上又出现了贺里斯的名字。这次的新闻是——小J失踪了。
在那次审问结束后,贺里斯被送进了监狱,小J则被一名当时参与攻坚、把它从贺里斯的公寓里救出来的警察收养。这名警察后来收到许多邀请函,希望他能让小J(或可以叫它成名后的新名字“英雄”)上电视节目或参加展览会演出,但都被他回绝了。“这只狗已经被彻底利用过了,”他说,“我现在只希望给它一个平静的生活。”
但现在,英雄却从这位警察在布鲁克林区的家中不见了。那天他照常去上班,留下英雄睡在沙发上,而当他在午休时返家准备牵狗去散步时,才发现家里的大门敞开,狗也不知去向。门上的痕迹说明了这里遭人强行侵入,而警察家中的电视和音响也不翼而飞。他们研判,这条狗一定是在歹徒大搬家时,从敞开的大门溜到了户外。于是,警方展开了庞大的搜寻行动,但到目前为止仍一无所获。全市各地都贴上了告示,要求人们协助寻找一只四岁大、具有说话能力的黄色拉布拉多猎犬。“无论如何,”这名极度悲伤的警察在接受访问时说,“至少它有办法开口要求协助。”
在新闻披露这事件的这天,马修?瑞斯和他老婆伊莲娜一起上门找我。当敲门声传来,我正躺在沙发上盯着电视,一心只想多得到一些关于小J的消息。此时才刚过中午,我身上还穿着睡衣睡袍。我本来不想应门的,可是在我站起来透过百叶窗看看来访者是谁时,不小心绊倒了地上的一堆书,更不小心地发出一声响亮的咒骂。这样一来,我觉得就不好假装自己不在家了。
我把门打开,看见马修和伊莲娜站在那儿,冲着我大咧咧地笑着。马修提着几个保鲜盒和盖好锡纸的烤盘,伊莲娜则抱着一个大桶,里面装满清洁用具。我愣了一下,怀疑自己是否和他们约了见面。也许他们打过电话来说要找我,是我一时糊涂忘记了。
“哈罗。”我说得有点迟疑。
“嗨,保罗。”伊莲娜亲切地说,“请原谅我们不请自来,因为你的电话一直打不通。”她说得没错,这阵子我的确不想接电话。都怪我妈妈和姐姐,她们太常打电话来表达关怀,让我有点受不了,只好让答录机去接电话。我好像很久没去听答录机里的留言了。
“别这么说,”我说,“欢迎你们来。”这时候,罗丽从屋里跑过来,想看看大门这边发生了什么事。它从我旁边挤过,先嗅嗅伊莲娜的脚,又转过去嗅马修的。它闻到马修带来的容器中散发出的食物的味道,便四处嗅闻寻找来源。我抓住它的项圈,使劲往后拖开。
“坐下,妹妹!”我喝住罗丽,又转头问伊莲娜,“要我把它关到后面吗?你对狗过敏,没错吧?”
“不用,不用。”她忙说,同时把小桶放下伸手摸摸这只狗。“我吃过药,没关系的。”
“你们带什么来了?”我问。我知道自己应该请他们进去坐才对,但屋里实在太乱了,让他们看见里面的情况会让我觉得很尴尬。
“呃……莫拉从你这里回去后,和我们谈过了。”马修说,“看来,你好像需要有人帮你一点忙。”
“帮忙?”我冷冷地说。
“哎,我们只是出于善意,想帮忙你整理一下房子,”伊莲娜飞快地说,“我还替你带了点食物,你可以放进冰箱慢慢吃。这些是意大利面、红番椒和一锅白豆汤。”
“还有干酪、通心粉、布丁,”马修说,“里面加了火腿,就像前年伊莲娜为圣诞节百乐餐做的那样。我记得你对这道菜赞不绝口。”
这一长串食物的名字让我不由得感到饥肠辘辘。上一次去超市采购已经是好几个星期前的事了,这阵子我几乎都靠饼干和干麦片度日,最近几天甚至还想到车库去,从大包的狗饲料袋中抓几把来吃。
伊莲娜继续说下去:“我想卷起袖子动一动,做点清洁工作。这段时间你可以跟马修好好聊聊。”
“你们实在太好了,”我说,“但……现在可能有点不方便……”
伊莲娜对我笑了,她伸手碰碰我的脸,摸摸我满是胡碴的粗糙脸颊。“让我们进去嘛,保罗,”她说,“没什么好难为情的。”她温柔的触摸让我差点掉下泪来。“我替你烤了一盘你最喜欢的薄荷核仁巧克力饼。”
我低头看着地上,点了点头。我感觉自己卑微透了,感觉自己就像个小孩一样。“好吧。”我说,然后往旁边退了一步,让他们进屋去。
屋里真的很乱,但就算他们再怎么受不了,也不会表现在脸上。“好了,”伊莲娜说,“我先替你热点汤喝。你要不要趁这个空当去洗个澡,换件衣服?”
“厨房里不知道有没有干净的锅子或碗。”我说。
“放心,我会处理。”她说。
当我洗干净身体,换好衣服走出卧室时,发现整间房子变得有点不一样了。伊莲娜拉开所有窗帘,让每个房间都充满光亮。她清掉餐桌上的脏碗盘,为我准备好一套干净的餐具。我一坐下,她便马上端来一碗热腾腾的汤和一盘奶油面包。我立刻狼吞虎咽吃起来。
饱餐后,我和马修坐在客厅沙发上喝着刚煮好的咖啡,面前摆着一盘核仁巧克力饼。伊莲娜已用吸尘器吸过了地毯,也清掉了堆在茶几和地板上的杂物。她还打开了一扇窗户,让整个房间充满了新鲜的空气。
“如何,你的研究还顺利吧?”马修问。当他问这句话的时候,看得出他是很刻意地逼自己直视我的眼睛。
“很不错啊。”我说,但马上改了口,“呃……应该算普通而已。坦白说,很难说我究竟有什么进展。”我把罗丽学打字的情形一五一十对他说了。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方法还真有趣,”他说,“你知道吗,我读过一篇文章,说托马斯?曼的女儿也做过类似的事。她让自己的小狗用打字机写诗。”
“真的?”我问,“结果成功了吗?”
马修耸耸肩。“关于这点,我也很感兴趣,”他微笑说,“不过看来最后这只狗开始反抗了,再也不愿意靠近打字机。”
“的确是,”我说,“狗都不喜欢打字,要它们用鼻子去打字实在太难为它们了。”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两个人都盯着罗丽,看着它在我们面前低头嗅闻地毯。我听见另一个房间传来咔嗒一声,那是运转中的洗衣机所发出的。
“你知道吗,保罗,”马修说,“我并不完全明白你的计划。说真的,我还真不懂你究竟想要知道什么。”
“呃,我想……”我结巴了一下,努力回想我当初在研究提案中所写的研究目的。“我想……我想知道人类与犬科动物是否有沟通的可能性。”
马修摇摇头。“我不是指这点,”他说,“我的意思是,你想知道关于露西的什么事?”
我把目光移开。我从未对马修提起过我的计划与露西有关,没想到我的动机竟然如此显而易见。
“我说得没错吧,保罗?”看我半天没说话,马修便接着问下去,“你想挖出一些关于露西的事?”
我点点头。“在她死后,”我说,“我发现有些事情不太合理。‘
“不合理?什么意思?‘
我把我发现的事告诉他,包括那块牛排和平底锅,包括书架上那些重新排列过位置的书。“甚至她爬到树上这件事,”我说,“也是一种不合理。她没事爬树做什么?”
“所以你认为露西可能是自杀的。”马修说。
我再度把脸转开,勉强自己把目光集中在挂在对面墙壁上的一幅画上。我并不喜欢这几个字被这么直接地讲出来。
“而且,你觉得罗丽能帮你找出真相?”
我转头看着马修,直接与他四目相对。
“它是目击者,”我说,“你不明白吗?只有它才知道事情的真相。‘
他缓缓点了个头。“说真的,保罗,”他说,“失去另一半真的不是件容易面对的事。你有没有想过去找个人谈谈?例如心理专家,或某个能提供你帮助的人?”
我挤出一丝微笑。“我不需要其他人帮忙。”我说,“我已经有罗丽了。”
马修叹了口气。“那好,”他说,“那好。”他顿了一下。“对了,我很欢迎你回来教书。回学校对你应该有很多好处,即使只上几堂课也好。”
“不了,”我斩钉截铁地说,“我手边的事已忙不过来了。”
“好吧,”他说,“无论如何,还是考虑一下。”
我们沉默地坐了一会儿。罗丽突然从睡梦中醒来,扭头去咬尾巴附近的一块痒处。
“你知道那只狗被绑架的新闻吗?”马修问,“那只名叫英雄的狗?”
我点点头。“它本来的名字是小J.”我说。
“没错。”他苦笑了一下。“坦白说,”他说,“在上你这儿来之前,我真有点担心一进门就发现你窝藏了那条狗。”
“你说对了,我还真后悔没有先人家一步想到。”我说。马修立刻狐疑地看着我。“开玩笑的,我还没到作奸犯科的地步。”
“你当然不会。”他俯身向前,拿了一块核仁巧克力饼。“真是丧心病狂,不是吗?居然有人会对狗做那种事。”
我环顾四周,感到有点罪恶感。当马修和伊莲娜敲门时,温德尔?贺里斯寄来的那封信就摆在咖啡桌上,但现在显然已被伊莲娜连同其它杂物一块清掉了。
“确实疯狂,”我说。“那件案子还真恐怖。不过,你无法否认他的成果。”
马修谨慎地瞄了我一眼。
“我的意思是,至少这是个证据,”我说,“他搞出一只活生生能说话的狗,就是我没发疯的最好证明。”
“他真的搞出来就好了。”
“什么意思?大家都听到了。当它开口说话时,法院里面有一大群人在。”
他耸耸肩说:“这若不是精心设计过的表演,就是众人一厢情愿的想法,当年在沙仑镇法院里的人还不是都认为他们亲眼目睹了巫术?”(1692年,在现美国麻省沙仑镇曾发生过著名的巫师审判事件——十九名男女被指控对镇上少女施行巫术而被法院判处死刑,另有一名八十高龄的老人因拒绝接受审判而被众人以乱石砸死。)我的样子看起来一定像受了伤,因为他马上软化了口气。“好吧,其实这也很难讲,”他说,“这年头什么事都有可能,或许这件事情是真的。”
“是真的,”我说,“肯定是真的。”
马修和我又聊了好一会儿,主要谈的是系里面的最新八卦。当伊莲娜把家务都做好时,整间屋子简直焕然一新。她洗了地板、擦亮浴室的卫浴设备、清理过冰箱,又替我的床铺换上干净的床单。她拾起散落在卧室地上的衣物,洗净烘干蓬蓬松松折成了好几叠。现在整个房间闻起来都是柠檬和松木的味道。
“谢谢你,”我说,亲了她脸颊一下,“真的非常感激。”
“别客气,”她说,“只要有需要,开口讲一声就行了。”
“保持联络吧。”马修说,“好好照顾自己。”
我站在门口,挥手目送他们开车离开,然后才转身走向我崭新的屋子。
“进来吧,罗丽,”我说,“该是练习打字的时间了。”
30、西伯勒斯协会
没隔多久,贺里斯的朋友雷莫就和我联络了。在贺里斯回信后的第五天,我在信箱里发现了一张字条。这张纸条不是邮寄来的,显然那位和素昧平生的男人、那位由贺里斯这个神经病介绍的男人,曾亲自来过我住的地方。这张纸条是用手写的,纸张是从一般笔记本撕下的横线笔记纸。上头的内容如下:
亲爱的保罗:
我稍微调查了一下你的底细,显然你不是条子之类的人,我相信温德尔的推荐并没有错,这才来和你联络。我们一直很欢迎新成员加入。这星期六晚上七点钟我们会召开每月例行的聚会,你可以提早一点过来,大约六点以后就可以到了,给我一点时间向你介绍一下我们的研究所。希望到时能见到你。
西伯勒斯协会
雷莫敬上
P.S.请把你的狗也带来,我们很想看看它目前的情况。
这封信让我有种不安的感觉。他说的“研究所”指的是什么?我若一头闯进去,会不会让自己陷入身不由己的境地?还有,他们想对罗丽做什么?带它去的话会让它陷入危险吗?除了担心这几点,我心中又出现了另一种思虑,这种思虑和罗丽的安全无关,但是关系到我自己的荣辱:如果我带罗丽过去,能展示什么?我辛苦研究几个月后的成果?难道要让他们看罗丽用鼻子在键盘上胡戳一通吗?或者是让他们看看只给罗丽三张卡片挑选,它都会出错?如果我告诉他们罗丽曾经发出wa的声音,告诉他们当时我失败的做法,他们会怎么看待我这个人?当然,我也可以欺骗他们,可以事先在特定的键盘按钮上抹上肉类的味道。可是,这样对我有什么好处?
这张纸条上还画了一张地图,指引出如何到达那天聚会的地点。看来,这个“研究所”的所在地似乎是一般民宅,地点离我住的地方并不远。我特别先开车到附近绕了一下,发现那里果然是一栋普通的小砖瓦房,外头有修建整齐的草地,看来一点也不像可能拥有地下实验室或隔音设备,以秘密进行不可告人研究的地方。但是,谁会知道我们的邻居在围篱之后会干些什么事呢?谁会知道发生在隔壁房子里的是风流韵事还是血腥宗教仪式?这世界有趣的程度,远远超过我们的想象。
回到原来的问题:我到底该不该参加这个聚会?他们会不会一棒把我敲昏或在饮料中掺入迷药,然后把我的狗抢走?或者,这和一般的会议根本没两样,先是专题演讲,接下来或许还有分组讨论,有专人做会议记录,然后在会议结束后还提供咖啡和茶点?答案已经很清楚了(相信你们一定也已经猜到),我决定要参加这个聚会。我这个人好奇心是很强的。一个就在我家附近的地下犬科语言协会,近到几乎可以步行前往的聚会,这让我如何抗拒?想到可以和那些人对话——那些不会在我说出研究计划时把我当神经病看待的人,光是这点就让我充满了兴奋。对此刻的我来说,与我有较多共同点的可能是这群不曾谋面的人,而不是我任教大学里那些所谓的同事。
于是,在那个气候宜人的星期六晚上,我洗了澡,刮了胡子,拿起狗链扣上罗丽的项圈,出发前往参加西伯勒斯协会的聚会。
当我和罗丽抵达雷莫的房子时,发现车道和外头的街上已经停满了车子,一看就知道有人在此举办活动,我找了个地方停车,让罗丽下来,一开始它还很兴奋地跟着我往前走,但等到我牵着它要走上这栋房子门前的人行道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它竟然停了下来,拒绝继续前进。我拉了又拉,可它就是不肯再往前走半步。
“走啊,妹妹,”我说,“怎么了?”
就在我和罗丽僵持不下之时(毕竟它的体重超过三十五公斤,而且现在正使出全力与我拔河),那栋房子的大门打开了,一个男人从里面走出来站在门廊上。这个人的年纪看起来和我差不多,顶多只比我大几岁。他身材壮硕,蓄着白色长发和满腮胡子,让人不由得联想起扑克牌中的国王。罗丽一瞧见他,便开始低吠起来。
“嗨,”他说,“遇到麻烦了吗?”
“是有一点,”我说,“它平常不会这样的。对了,我就是保罗。”
“我早就猜到了,”他说,“我是雷莫。‘
雷莫走下台阶,朝我们走来、罗丽突然没了胆子,畏缩地想躲在我的脚后。虽然它仍在低吠,但吠声和刚才已有很大不同。我听出这是被我归类于“恐惧之吠”的第一种吠法。
雷莫在罗丽身边蹲下,把手伸向它的头部。罗丽猛然把脸转向他的手,露齿咆哮,似乎随时可能一口咬下。我有点紧张,但雷莫的动作飞快,他一把便抓住了罗丽的鼻吻不让它的嘴张开,另一手则伸到它的左耳后面,摸索着某块部位。他拨开罗丽耳后的毛发,露出底下的皮肤。我俯身看他在做什么,结果看见在罗丽的耳后有一小块红色的斑点。这块斑点我以前倒从来没发现过,我也从未想过检查罗丽耳后的这个部位。
“你看看,”雷莫说,“它是我们的狗。”
我看着他,又看向那块小红斑,感觉很不自在。“那是什么?”我问。
“是记号。”雷莫说。他放开罗丽,站直了身子。罗丽登时躲到我身后,拖动狗绳缠住了我的后腿。“我们在所有小狗身上做这种记号,这只狗一定是从这里逃出去的,这种情况偶尔会发生。”
“我不懂你的意思,”我说,“罗丽是从小被我们养大的。”
“但看来最先养它的是我们,那个记号不会骗人。”他咧嘴笑着说,“这只狗一定是很久以前跑掉的,让我想想……大概七八年前我们有过一窝脊背犬,其中好像有一两只跑掉了。这个时间点吻合吗?你是不是在七八年前开始养这只狗?”
“好像是吧。”我说,他的话让我感觉脑袋一团混乱。“大概就是在那个时候。”
“当时它虽然成功逃掉了,但看看它最后来到了哪里?”雷莫大笑。“欢迎回来,妹妹,”他对罗丽说,“欢迎归队。”
我开始退缩了。“呃……我觉得我好像不该来这里,罗丽看起来很不安,我从没见过它这个样子。我应该把它带回家才对。”
“才怪,”他说,“我们是老朋友了,不是吗?”他把手伸向罗丽,好像要拍拍它,但罗丽害怕地退开了。
“这样吧,”他继续说,“它现在心情是有点不好,不如我们先把它关到后院的狗舍,让它在那里放松一下。它待在那儿不会有事的,聚会结束后你就可以带它回去。”
我望着罗丽,它正在我身后不停发抖,真的害怕极了。我发现自己根本不该来这个地方的。雷莫的话已经解开了罗丽的身世之谜,那正是它浑身湿透又血淋淋地来到露西的门前的原因,天知道它在逃脱前曾受到什么样的恐怖待遇?我应该马上带它回家,永远远离这个地方。我甚至还应该打电话报警,要他们来调查这些奇怪的人。
雷莫看出我的犹豫。“你大概在考虑要不要留下来吧?”他说,随后压低了声音,“今晚的聚会可是很特别的哟。我们请来了一位会说话的贵宾,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这位贵宾可不是人类。”
我目瞪口呆看着他。“你们该不会……”
他又咧开嘴笑了。“正是,”他说,“我们把小J请来了。”
31、罗丽不见了
我呆望着雷莫。“小J?”我说,“它在里面?”
雷莫笑得更加得意了。“你猜对了,”他说,“所以,现在你决定如何呢?要不要暂时把你的狗关进狗舍,让我带你进去看看?”
我低头看向罗丽,它仍蜷缩在我身后发抖。我该立刻带它回家,当作根本没来过这个地方吗?我试想了一下,如果我带罗丽回家,今晚就只能和它一块乖乖待在家里,而近在离我住处只有几个街区的地方,却有这么一群人聚集,准备观赏一只会开口说话的狗。一想到这种情况,我就无法忍受。我必须承认,最近我对研究计划渐渐失去信心,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浪费时间。如果我能目睹这活生生的证据,就能证明我过去的努力并没有白费,这将是多么大的鼓舞啊!毕竟,只要亲眼看见“可能”,便足以让我重新燃起希望。我转过头,望向雷莫那栋看似平凡又不怎么讨人喜欢的屋子。在这栋房子的某处,这世界唯一会开口说话的狗正在里面等着,等着告诉我们它想要说的话。我怎么可以不留下来呢?
“这样吧,”我对雷莫说,“我先把狗带回去再过来,用不了几分钟。”
“何必呢?”他说,“狗舍就在后舍,我保证它在那里一定待得舒舒服服的。”
但是,罗丽那副害怕的样子让人起了保护之心。“不用了,”我说,“它待在家里会更好过。”我蹲下来安抚它。“嘘……妹妹。”我说,感觉它抖得十分厉害。“妹妹乖,没事了。”
雷莫以奇怪的表情看着我。“你都这样和它说话?没搞错吧?”他说,“算了,反正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法。”
“走吧,妹妹。”我说,牵了罗丽便往人行道走。它兴奋地抢着走在我前面,大口喘气,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罗丽一路拉着我走到停车处,我把车门打开,它便马上跳上车。“别担心,妹妹。”我轻声对它说,同时把车窗降下一道缝隙。“我马上带你回家。”它在椅子上躺下,把头枕在前爪上。
我火速把车开回家,让罗丽进到后院。我拍了它几下,又倒了一小堆点心在它脚边,补偿它今晚受到的折磨后,才折回雷莫的住处。等我抵达时,街上已经停满了车子,最后我只能把车停在两条街以外的地方。当我向那栋屋子走去时,我看见雷莫还坐在前廊上,正在等我回来。
“你把它安顿好了?”我一踏上屋前的小路,他便问。
“是啊,”我说,“它没事了。”
“很好,”他说,“那么,我带你四处看看吧。”
他领着我往屋后走去。“我们不大有新会员,”他边走边对我说,“而且对外人非常警惕,因为没办法预料新来的人会不会被吓到报警。不过正如我在信上说的,我们查过你的底细,而且你是温德尔?贺里斯推荐来的——再也没有比这更具有说服力了。”
我勉强挤出笑容。“是啊。”我说。
我们来到后院,站在一座大房舍前。我听见里面传来狂吠和号叫,音量大得骇人。
“这就是我们的狗舍。”他说。
“难道邻居不会抗击吗?”我问。
“当然会啊,”他说,“但我也不是好惹的人,因此他们最后要不自己闭嘴,要不就自己搬走。”他笑了起来,“哈,我对他们可是很不客气的。不过现在这里左右两边的房子都被我们的会员买下了,所以不太会有人过来抗议。”
他把狗舍的大门推开,带我往里面走。我看见门后是一条狭长的走道,两边全是狗笼,每个笼子里面都有狗,而且大部分是两条狗合住在一个笼子里。这里的狗种类繁多,数量则大概有三十几只。它们大都瘦骨嶙峋,有些身上还裹着纱布绷带,伤口的部位各不相同。这个狗舍显然很久没清理了,里面的味道臭得恐怖。我暗暗庆幸,还好刚才我没答应让罗丽待在这里。
“这些都是我们最近在研究的狗。”他说。当我们走在通道上时,两边的狗都扑上前搭在铁笼柱上,拼命对我们吠叫。
“它们看起来好像不是很快乐。”我说。
“没这回事,它们只是想吃晚餐罢了。”
我们走出狗舍回到院子,雷莫转身把大门关上。“开会的地方在主屋的二楼,但我们现在还有一点时间,”他说,“你想不想下去我们的实验室看看?”
我深吸了一口气。“好啊,”我说,“能这样最好。”
后院地上有个地窖入口,门是倾斜式的,必须向外拉开才能看见通往地下室的阶梯。我突然想起我祖母家也有一个像这样的地窖门,小时候我经常把那扇门当成滑梯爬上滑下。雷莫把门打开,伸手指向底下的阶梯。“请进。”他说。
我小心翼翼走下楼梯。这里很黑,在雷莫把灯打开前什么也看不到。我已做好心理准备,打算目击种种骇人的景象,但出人意料的是,这里和一般的实验室并无两样。地下室的中央是一张大桌子,角落有一个水槽,有一面墙壁堆放了一长排纸箱。我看见水槽边的柜子上有一套手术刀等外科工具,不由得有些惊心。
“这就是我们具体实现计划的地方,”雷莫说,“只要你加入协会,支付会费后,你就可以使用这里的一切设备。我猜,目前你是在自己家里进行研究吧?”
我点点头。
“那么,未来你会发现在这里方便多了。这个地下室是隔音的,还有许多好用的工具和充足的乙醚、缝线等材料,任何你需要的东西这里几乎都有了。”
我再点点头。“太好了。”我轻声说。
雷莫继续说下去。“依我看,你那条母狗好像还没做任何改变。我说得没错吧?你应该还没对它做手术吧?”
“呃……我是研究语言学的,所以想先从非手术的方式开始。”
雷莫露出怀疑的表情。“既然如此,那目前你对它做了什么?”
“是这样的……最近我使用闪光卡,用一组我设计的图形符号让它学习与一些特定话语作联系,”我解释说,“我还用这些符号做了一个特殊键盘,想让它利用这个键盘用鼻子敲出完整的句子来……”我说不下去了。这套说法连我自己听来都觉得可笑。
雷莫微微扬起嘴角。“那么,你的成效如何?”他问。
“我得承认,效果比我想象中的慢很多。‘
雷莫大笑起来。“是啊,我想也是。你要知道,你并不是第一个想从那种方法切入的人,但我们西伯勒斯协会早就确定若不动手术,就不会有任何进展。如果你决定加入的话,你还可以使用我们的图书馆……”他指向地下室的一个角落,那里有几层书架,上头排放许多三孔资料夹和兽医领域的专业书籍。“我敢说,在你读过一些资料后,你也会有相同的结论。”
雷莫走到“图书馆”边的一个档案柜,打开抽屉取出一些纸张,然后递给我。
“这是我们的入会说明书。你先看一下,等会议结束后再告诉我,你是否打算加入。我们一年的会费是三百美元,听起来可能有点贵,但包括了这里的医学设备、狗的膳食费,以及邀请特别来宾前来演讲的车马费。”他又露出笑容。“当然,今晚请的演讲者是不用支付报酬的,我们会用狗食当作报酬。”
我也挤出微笑。“好的,”我说,“我会仔细看看。”
雷莫看了一下手表。“我们差不多该上去了。”他说。他走上阶梯,突然又停下转身。
“我忘了问,”他说,“你有老婆吗?”
“没有,”我说,“我太太已经去世了。”
“抱歉,真的很遗憾……不过这样可能会比较好。我们发现几乎所有女人都无法理解我们的行为。我们这里有句笑话‘唯一获准进来的母狗只有会吠的那种’。”他大笑起来。
我把头别开,但还是被雷莫看见我并没有笑。
“别在意,”他说,“我并没有任何不尊重你前妻的意思。”
“不,”我说,“我没这么想。”
雷莫领我走上地窖阶梯回到后院。再度听见狗舍那群狗的狂吠声,让我觉得有点不舒服。
我们一起绕回房子正门,爬上台阶。雷莫把大门打开,我们先进到一个小门廊,在右边的是客厅,里面已放了好几排椅子,全都面对着一个讲台。看到他们居然为小J准备了讲台,不禁让人觉得十分有趣。在客厅里,已有二十几个人三五成群站着聊天。
“来吧,”雷莫说,“我来向大家介绍你。”
他带我走向一个由三个人组成的群体,拍拍其中一个人的背。这是个块头很大、相当肥胖的男人,他头发稀疏,手里拿着一块记事板。
“卢卡斯,”他说,“这位是保罗,他正在考虑加入我们这个小团体。保罗,卢卡斯是我们的会计。将来如果你要缴会费,就直接把支票交给他。”
“不对,是交给我。”另一个男人说。这个人的头发是红的,皮肤非常白。“你把钱交给我就行了。”
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他是亚伦,”雷莫说,“你别理他。”
“也千万别把钱交给他。”第三个男人补充说。此人个头很矮,眼睛很大,头发是灰褐色的。他的话惹起更多笑声。“我叫汤姆。”他补充说。
我和这几个人一一握了手。“保罗养了一只母脊背犬,”雷莫说,“后来才发现,原来它曾经是我们的狗。”
“跑掉的?”汤姆问。
“是啊,”雷莫说,“但它们迟早都会回来的,不是吗?”他转向卢卡斯。“七八年前那几只小脊背犬是你负责研究的,没错吧?”
“没错,就是我。我敢说它一定是我那迷途知返的小女孩。它现在在狗舍里吗?”
“不,”雷莫说,“保罗带它回家了。再度回到这里让它看起来有点沮丧。”几个人又笑了。“我们这位保罗很在意它的感受。”雷莫和卢卡斯交换了一个神秘的眼神。“以后他也许会让你看它一眼,如果你客气点请求的话。”
“我很愿意,”卢卡斯说,“有空的话,也许我真的会过去拜访。我看看,你是住在……”他看了一下记事板。“你住在透纳街,对吧?”
“没错。”我说,但让这些人知道我住在哪里,令我很不自在。
雷莫看见我脸上的表情,笑着说,“我说过,我们是很小心的。”
“我知道。”我说。
“所以,保罗,”卢卡斯说,“你对它做了喉部手术了吗?”
“没有,”我说,“目前还没。”
“保罗对我们这套还不太了解,”雷莫对他们说,“他之前用的是‘非手术方式’。”他的话让这三个人一起爆出大笑。
“原来你也是‘那些人’中的一个?”卢卡斯对我说。
我很不自在地站在那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雷莫拍了一下我的臂膀。“别那么紧张,老兄。”他说,“我们只是在开玩笑而已。”
“这段历程我们都曾经走过,”灰褐色头发的汤姆说,“我一开始也是这样,花了三年时间想让我的米格鲁开口说‘玛丽有一只小绵羊’。最后我才发现,它根本是生理构造错误,如果不动手修正,就不可能让它说出半个字。”
“结果成功了吗?”我急忙问。
“那只失败了,不过后来进行的这只,现在已能发出K的声音了。”
“我们每个人的进展都不错,”雷莫告诉我,“但没人像温尔德那样成功。这家伙是个天才。”这句话让其余人纷纷表示赞成。
“所以我们今晚才会如此兴奋地等待我们的贵宾出现,”卢卡斯说,“说到这点……”他看了一下手表。“我想这场表演的时间应该快开始了。”
“先找个位子坐吧,”雷莫对我说,“我去看看我们这位贵宾是否准备好了。”
“我也先告退了,”卢卡斯说,“在聚会开始前,我还有一点事情要忙。”他和雷莫走进隔壁的房间,而汤姆则向其他人宣布会议即将开始。亚伦和我一起找了紧挨着的座位坐下。
“你为何开始从事这种研究?”亚伦问我。
我犹豫了一下,不知该不该告诉他实话,但又想不出其它具有说服力的故事。“我太太在去年秋天去世,”我说,“那时待在她身边的只有我那只叫罗丽的狗。我想……我想我只是想知道它那时究竟看到了什么。”
这套荒诞的说辞让我羞红了脸,但亚伦却严肃地点了点头。
“你的想法和我相去不远,”他说,“我也曾经怀疑我太太……现在应该说是前妻了,我怀疑她欺骗我。我认为唯一会告诉我实话的,就是她养的那只狮子狗,它的名字叫法佛。”他露出苦笑。“我一直很讨厌这个名字。”
“那么……法佛告诉你什么了吗?”
“用不着它说了。有一天我回家发现我老婆和另一个男人躺在床上,后来她便带着法佛走了。不过,那时我已经和这些人联络了。”他挥了一下手,把这个房间里的人全包括进来,“虽然有点迟,但我还是迷上了这种想法。”
我点点头。这是个非常奇怪的群体,但在某种程度上,我也是和他们一样的。
会议开始了,先由一位名叫杰夫的男子简短致辞,此人似乎是协会的秘书长。他宣读了几则事项,接着又念了上次会议的记录。这场会议看起来和我以前参加过的并没有什么不同,唯一的差别在于不时会跑出一点点令人不愉快的小事:杰夫向大家宣布图书馆有一本兽医教科书不见了,请借走的人迅速归还;他提醒大家,身为会员就要服从规范,必须在使用后把手术设备清理干净。台下有人举手发现,说他找到某个大量贩卖廉价狗食的地方,另一个人则宣布他有条狗怀孕了,如果有人想要小狗可以跟他说。我越待越感觉不自在,看了一下手表,才发现我们在这里已经快坐了二十分钟了。
此时,室内突然安静下来——雷莫和卢卡斯回来了,两人合力抬着一个大木条箱,箱上覆盖着一块深色的布。他们小心翼翼把箱子放下后,雷莫走上讲台,而杰夫则退下回到前排的座位上坐下。
“谢谢你,杰夫。”雷莫对着麦克风说,“晚安,各位先生。今晚是西伯勒斯协会的荣耀之夜。十一前,我认识了那位名叫温德尔?贺里斯的人。当时我什么都不懂,完全是个外行,只用一条从动物收容所捡回来的杂种狗做各种古怪的实验。但是,和温德尔?贺里斯相遇改变了我的一生。我从未见过像他这样目标清楚、意志坚定、为理想而毕生奉献的人。他是我们这个新领域的梦想家,真正的梦想家,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是从他那里学来的。但非常不幸,正如各位所知道的,由于联邦政府法律系统的无知和短视,温德尔今晚无法跟我们在一起。不过我们有更好的东西,我们拥有温德尔?贺里斯的最高成就。有些人称呼它‘英雄’,但我决定还是叫它本来的名字。各位先生,让我向各位介绍——小J!”
屋内顿时掌声如雷。坐在我旁边的亚伦甚至站了起来,大声吹着口哨。雷莫走向那个木条箱,撩起遮布,打开箱门。处在人群中的我也伸长了脖子,但是,就在那条狗一走出箱子的时候,我便立刻把头别开——这条狗几乎已经没有脸了。从背后看去,它完全是一只正常的黄色拉布拉多犬,身体已是成犬体型,但走起来仍有幼犬的轻快。让人惨不忍睹的是,它的头部几乎完全被重建了,它的吻鼻被削得极短,看起来像整个儿陷了进去,下颚则被拉长弄宽,塑造成人类下颚的形状。即使我是坐在第四排的位置,仍能见到它颈部的疤痕——我知道那是怎么来的——报上说过贺里斯曾把它的喉咙切开动手术。
亚伦凑过来小声对我说:“做得很漂亮,对吗?”
雷莫把这只大拉布拉多犬抱起来,放在讲台前的一张大凳子上。他调整麦克风,降至小J那张伤痕累累的嘴巴同高的位置。屋里的人都安静下来,而小J也立即开始张嘴说话。
它发出的声音实在太恐怖了,像是一种介于嘶吼和吠叫的声音,但里头却是由一连串毫无意义的母音和子音组成。我从未听过任何生物发出类似的噪音,这是我所听过最凄惨的声音,但这并不是语言。
“哎哎哎,”这只狗说,“卡佛哇哟。”
我环视屋内,所有人都面露微笑,全神贯注。
“哇嘎喏呜,”小J清晰地说,“朱卡鲁。”
“太神奇了,”亚伦低声说,“T和K这两个音是很难发的。”
我坐在那儿听着这难以忍受的噪音,只期待有人会先受不了而提出抗议。但是,这些人似乎都听得心满意足。雷莫站在讲台旁,脸上露出喜不自胜的笑容。他的双眼闪耀着一种光彩,而这样的光彩在我周遭这些人的眼中也能瞧见。
我怀疑只有我听不懂。“它说什么?”我低声问亚伦,但他立刻挥了一下手。
“注意听就好,”他说,“这再清楚不过了。”
就在这个时候,外头突然有人用力敲起门来。响亮的砰砰声盖过那只狗凄惨的号叫,让我如释重负。
“警察!”外面的人喊道,“开门!”
屋里立即起了一阵骚动。我身边的人全都跳了起来,往后门狂奔。讲台上的雷莫急忙抱起小J,把它推回箱子里。我看见他不知道对卢卡斯说了什么,两人同时转身瞄了我一眼,接着他们便合力抬起那个笨重的箱子跟着大家往后门跑。混乱中我一时不知所措,只能呆站在那儿,看着其他人撞翻椅子、彼此推挤着从各个方向往后门冲。
我很高兴警察赶来了。我希望这些人都逮捕,也希望那些狗都能重获自由。我差点就去替警察把大门打开了。但是,我突然想到:万一警察以为我也是他们的一份子怎么办?我该如何解释我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为何会和这群坏蛋在一起?我当机立断。眼前最好的办法是马上离开,回到车上用最快的速度开车回家。当我跑到后门时,警察正好撞破前门进来。后院已乱成一团,但我仍有机会逃走。我闯进隔壁人家的院子,沿着小路一直跑到我停车的那条街,跳进车里以极速开回家。
我把车子停在屋前的车道上,将引擎熄火,但过度分泌的肾上腺素仍让我惊魂未定。我在车上坐了一会儿,在突然安静下来的环境中,我发觉自己的心跳仍十分厉害。刚刚我在警察面前逃走,我会因此惹上麻烦吗?我告诉自己,除了刚才那段逃亡不算,今晚我只不过是参加了一场会议而已。我暗忖警方是否会在雷莫的住处发现我的名字。我没在那里签过名,也还没缴交会费,所以那个协会的名单上一定没有我。但是……我突然感到一阵惶恐,温德尔?贺里斯已把我的姓名和地址寄给雷莫。警方为了追查小J的下落,当然会去检查所有与贺里斯通信的人。更何况,卢卡斯的那块记事板上已有我的姓名和地址。冷静点,我对自己说。事情再清楚不过了,在这个剧本里我只不过是个小角色,我和小J的绑架案根本没有半点关联,而且我也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狗。我并没有做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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