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巴别塔之犬》—卡罗琳·帕克丝特

_2 卡罗琳·帕克丝特(美)
第一次向露西求婚,她的回答竟然是“不”。那时是十二月初,我们相识已有九个月,两人约好一起共度周末。那天刮着风下着雨,我们待在海边的一家小旅馆里,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壁炉前玩棋盘游戏、喝红酒。
当我们躺上床后,露西从床边桌上拿起一支签字笔,握住我的双手。“这些都是你给我的。”她说,接着开始在我手上写字。她先从我手背开始,然后转过来写在掌心,密密麻麻在我双手上写满了字。方形蛋,她先写下这个词,接下来还有冬天的海滩、亲吻我脖子的唇、连续一星期的开胃菜、糟透了的音乐。她还写下:咖啡牛奶、排字游戏、看起来很邪恶的花朵……当她写完时,我的双手已没有空间可再写下任何东西了。
“现在,换你写了。”她说,把笔交给我,同时送上自己的双手。我不知道该写什么。饥饿,我想,当然还有充实。一种心中生了翅膀的感觉。这些日子和季节,以及一只毛发像倒竖天鹅绒的狗。但我没这么写,只把她的手拉过来,以颠倒的字迹写下她可以轻易读出的字。我一个字母一个字母慢慢地写:整个世界。
这绝对是事实,也是我所用过的最浪漫的话语,而我竟然没有大声说出。这时我突然陷入一股澎湃的情绪中,便把她的手翻过来,连想都没想,便在她掌心上写下:你愿意嫁给我吗?
她颤了一下,把手抽回去。“你是认真的吗?”她说,脸上并没有笑容。
“当然是认真的。”我说,同时讶异地发现我真的是这么想。
“你刚才要我嫁给你。”
“刚才我是要你嫁给我。”
她看着我的脸。“这……不行。”她说,把目光别向他处。“我必须说不,目前我们对彼此的认识还不够深。”
我保持冷静,准备给她一点时间适应这个想法。“关于我的一切,你都已经知道了,”我说,“而我对你的认识也已足够,够让我确定我是爱你的。”
她突然把脸转回来。“怎么了?”我问。
她一时没有回答,整个人看起来有点紧绷僵硬。当我伸手去触摸她时,她却立刻扭捏地躲开。“我知道你爱我。”她终于说,声音显得有点刺耳。“但你怎么知道你是爱我的?”
“我知道,因为我想用所有时间跟你在一起。”我说。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这个念头是怎么发生的?你什么时候知道你是爱我的?”
“随时,我一直都知道。”
“是的,你一直知道,但它是……它是藏在思绪深处的,没错吧?就像……就像你知道你总有一天会死亡一样。”
我伸手搭向她的肩膀,把她扳过来,让她再度面对我。“露西,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好,我是说,每个人都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死亡,对吧?但大部分的人只让这念头一闪而过。我是说,这个事实一直都存在于你的脑海中,如果有人问起,你当然很清楚答案。但有些时候,你会突然深刻体认到这件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这个想法会突然跑出来,对你说:‘你总有一天会死。’而你会说:‘天啊,这是生命中最严重的事实,我竟然差点忘掉了。’”
“是这样,但又如何?”我说,“这件事和别的事有什么关系吗?没错,我不是无时无刻在想我有一天会死,但这是因为我希望忘掉它。如果不试着遗忘,日子是过不下去的。不过,我对你的感觉却不是这样。”
“一样的,这就是你感知的方式,是吧?这种感觉是间歇性的。”她再度把脸转过去。
我举起双手盖在脸上,用力搓揉了几下,努力整理混乱的思绪。过去我们从来没像现在这样争辩过,此刻的感觉很像泅游在一池又稠又黏的糖浆里。“够了,露西,你何必这样呢?我对你的爱是一直存在的,我们两个会永远在一起。可是你到底想要我怎么说?就算爱情再浓烈,你也不可能在这一生中的分分秒秒都维持这种强度。”
她突然平静下来。“我能,我可以的。如果不知道自己爱着你,我便无法呼吸,一口气都不能。”
我没再答话,只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看着她背部的线条。“你这些怪念头从哪儿来的?”我问。
她没有马上回答,隔了一下才转过来看着我。“不知道,”她说,“对不起,大概是你让我有点儿反常吧,突然提出结婚这种事。”
“要我收回吗?”
她把手举起来移到面前,看着我先前写的那几个字。“不要,”她说,“我不要你收回。”她叹了口气。“只是现在我还不能答应。我认为你对我的了解还不够,万一你以后了解了更多,改变主意怎么办?”
“这个嘛……我认为是不会发生的。不过,那好,你快说———你还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可以,”她说,声音相当平静,几乎没有半点起伏。“如果你能回答这个问题,我就嫁给你———我身上有刺青吗?”
我凝视着她。她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肤我都熟悉极了,难道她以为我会错过哪个部分吗?“没有,”我说,“你身上没有刺青。”
她立刻低下头,把头发拨开。我看见她的头皮上有一块黑色的墨痕。“猜错了。”她说。
我俯身凑过去,仔细查看,却分辨不出这是什么图案。“这是什么?”我问。
“是蛇发妖女,”她说,“像美杜莎之类的。”
“哇!”我说。我试着从她的发根之间辨识哪里是女妖身上的鳞片或狰狞的蛇脸,但她的头发实在太密了。“你什么时候刺的?”
“十七岁。”她把我放在她头发上的手移开,抬头看着我。“以前我有拔头发的习惯,是一种精神疾病。”
我点点头。“我听说过,”我说,“让我想一下,这叫……”我苦苦思索几个可能的拉丁或希腊字根。“Trichotillomania,拔毛症?”
露西看着我,无奈地摇摇头。“这种事你居然也知道,”她说,“总之,我爸妈带我找了好几个医生,他们都要我接受治疗,却没有半点效果。所以有一天,我决定把头发剃光,然后刺上这个图案。”
我想象我的露西在少女时代的样子,想象她光着头、万分尴尬地面对这个世界。这突然让我有点难过。“这样做有效吗?”我问。
“有,因为剃光头就没有头发可拔了。”
“的确。”
“我留了一年多光头,直到觉得生命中的一些事好转了,才让头发安全地长出来。我把这个刺青当作护身符,是我力量的神秘来源。我相信它会保护我,不让我落回原来的处境。”
我试探性地把手伸向她,而她愿意握住了。“对不起。”她说。
“为什么道歉?”
“因为我破坏了你美好的提议。”她再把手举起来,看着手上的字。“很贴心。”
“没关系。”
“我只是需要时间,”她说,“好让我相信这一切是真实的。”
“别担心,”我说,“这段时间我哪都不去。”
所以,我继续等待。我又等了五个月。之后,有天早上当我醒来时,发现我的手掌上出现了几个字:我愿意。
13、蛇发
有件事我没有坦白:当警探安东尼?史塔克问我露西过去是否提过自杀的事时,我没有对他说实话。这并不是说,我早在露西去世的前几月或几周就知道她动了自杀念头而未加防范;至少,当时我完全没有往这个方向猜想。不过对我而言,我还是不够坦诚,没在警探问话的第一时间,说出露西曾在我们订婚的那个甜美、令人屏息的时刻,告诉我她一生中曾出现过三次自杀的想法。
最接近的那次,她告诉我,是在她成年前那段拔头发的时间,发生在那个刺青进驻她头皮上的那一年。当时她父母在闹离婚,而她在学校的生活也相当不愉快———我好像把这些事说成理由了,似乎人类的诸多痛苦能被一一解开来,像上述那样条理分明地整理。有多少像她当时那种年纪的女生在学校有适应不良的问题,有和父母闹不愉快的问题,却从没想过拿起刀来用锐利冰凉的刀刃划向自己的手腕?不,事情绝对不只是这样,凭我个人有限的能力,是无法把全部事实拼凑出来的。
但是,无论那致命的原因为何,无论是何种际遇和心情才会使一个人徘徊在死亡边缘,这种因子确实曾像血液一样流动在露西的体内。她陷入深度沮丧,每个日子都过得万分艰难,她承受压力,宛如体内有块巨石,让她整个人完全精疲力竭。每天,她一从学校回来便缩回床上,躺在那里直到母亲下班回家,她才勉强爬起来装出一副正常的样子。在那些从午后便躲在床上直到天色渐暗的时光,她会拿笔在自己的手臂和腿上写字,写在可以用衣服遮住的位置,用笔尖深深戳进自己的肌肤。她写过:有时,我觉得很想哭,想哭个一天一夜不停;这样也许够了,也许还是不足。她写过:有时,我觉得内里有个破洞,而且一天天变大。她还写过:有一天,一个女子突然消失了。当她告诉我这些事时,她是笑着说的,仿佛把自己少女时期的凄惨处境当成趣事。但我知道这些事一定深深伤害过她,才会使她记到现在。就是在那些蜷缩在床上的下午,她开始拔下自己的头发。她说,她想让自己产生痛楚的感觉,好借此去感受外界的一些东西。当她把拔下来的头发并排放在床单上时,她告诉我,当时感受到的是一种满足的成就感。
连续几个月的不愉快,终于形成具体的单一事件———在高年级舞会的那天晚上,她起了自杀的念头。
露西那时有两个相当亲密的朋友———布莱恩和莎拉。布莱恩是
同性恋,而莎拉有一个在学校高她一届、名叫琼斯的男友。由于莎拉的舞伴是琼斯,露西和布莱恩便很自然地暂时凑成一对儿。她们都非常重视这场舞会,莎拉和露西还特地上街去买衣服。莎拉想找黑色的、
性感一点的衣服,尽可能不要像一般人在高年级舞会上穿的;而露西则想找秀丽型的,虽然她知道自己不是这种类型,但她还是想买一件能在舞会上穿着的正式服装。她在一家古典服饰店找到她的梦幻衣裳,那是一件二十世纪初的淡蓝色无肩带礼服,上头有一道粉红色玫瑰花饰呈对角线从胸口斜向边缘。她爱死这件衣服了,却因自己的头发而感到尴尬。那时她的头发还稀稀落落的,遮不住头皮,于是到了舞会那天,她索性拿起剃刀把头发刮干净。她喜欢没有头发的样子,喜欢把手放在头皮上时那种光光滑滑的感觉。可想而知,穿着绸缎晚礼服的光头女子会造成何种不寻常的效果,但她自己却感觉这样的装扮是极富魅力且迷人的。
然而,舞会那天的情况并不如她所想象的那样。大家以毫不掩饰的鄙夷目光看着她刚刮干净的头皮,而她只能落寞地和仅是好友关系的布莱恩共舞。她好希望自己也能和舞会上其他女孩一样,身旁有位穿着晚礼服的英俊青年伴舞,任由男友抚摸她们裸露的肩膀,并在耳边细语着待会儿舞会结束后的下一步计划。她其实并不喜欢这些男生,坦白说,这些人没半个够资格成为她幻想的对象,可是她也确实希望有人能来追求她。她幻想能与某个男生跳舞,让他因两人身体挨在一起而变得兴奋,让他闭上眼睛用嘴唇轻轻接触她的头顶。她想要的是成年人的浪漫幻想,而不是眼前这位笨笨拙拙的好朋友布莱恩———他的手畏畏缩缩地搭在她臂膀上,目光却始终瞟向他暗恋一整个春天的迈克尔?帕特森身上。她羡慕莎拉,后者穿着透明的黑色衣裳,画上浓浓的眼影,一副成熟老练的模样,心中早已知道今晚舞会上会亲吻她的人绝对不止一个。舞会结束后,四人同去一家假日旅馆,他们在那里已预订好两个房间过夜———露西的妈妈知道她和布莱恩之间什么事也不可能发生,便欣然替她负担旅馆费用。他们四人在一块喝酒,直到莎拉和琼斯使过眼色溜回自己的房间后,才留下露西与布莱恩独处。
“舞会就这么过了。”露西对布莱恩说。她伸手抓起伏特加酒瓶,往柳橙汁中加了一点酒。
“是啊,”布莱恩说,“真有点失望。”
“迈克尔今晚很帅呢。”露西说。这句话让布莱恩低下头,看着自己杯中的饮料。尽管露西已尽可能全力表态支持他,但他仍羞于提起这件事。
“是啊,”他说,“你想,他现在会在和贝珊妮做爱吗?”
“可能吧,”露西说,“也许现在所有人都在做爱,除了我们两个以外。”
“是的。”他在床上躺下,闭上眼睛。“人人都在做爱,除了光头女孩和
同性恋男孩。”
“如果迈克尔在这里的话,你会怎么做?”露西问。
“可能什么也不做。我大概会突然变得很安静,害怕跟他说话,就像平常一样。”
“你喝了多少酒?”她问。
“很多了。”
“那你把我当成是迈克尔好了。”
布莱恩仍闭着眼睛。“我不认为我可能醉到这种地步。”
露西灌下杯中剩余的饮料。“那是当然的,”她说,“试看看嘛,我会把灯关上。”
她在布莱恩身边躺下,用鼻子磨蹭他的脖子。
“露西。”他说。
“别说话,”她说,轻轻咬着他的耳垂。“只管想着迈克尔。”
她边抚摸他,边轻声对他说出所有迈克尔可能会说的话。
“他很想对你这么做,已经一整年了,”她呢喃道,“他终于到这里跟你在一起了。嘘……你只要想着迈克尔现在正在这么对你做。”她感觉布莱恩的身体因她的抚摸开始有了反应,便又说:“假装我是迈克尔。”
完事后,布莱恩在黑暗中捏了一下她的肩膀。
“谢了,露西,”他说,“真的很棒。”
她等了几分钟,直到确定布莱恩睡着了,才下床走进浴室,把门关上,把脸埋进掌心放声哭了起来。她在小小的浴室里来来回回地走着,啜泣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激动,最后她索性在浴缸边坐下,用浴巾把脸捂住,以免让布莱恩听见她的哭声。就在她趴在狭窄的陶瓷浴缸盆缘、把脸压在粗糙的纺织物中时,那个想法出现了,她想到可以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而就在这一瞬间,她突然充满了平静。我可以这么做,她心想,这个念头具有一种单纯的美。
她站起来,再度在浴室里踱步,但已不再哭泣。她心中已有了明确的想法,让她振作了起来。我只要这么做就行了,她心想,然后一切就会结束。可是,该怎么做呢?她环顾浴室寻找灵感。布莱恩的个人清洁用品袋还留在盥洗台上,她想拆开他的安全刮胡刀片,但那刀片实在太小了,难以胜任。除了这把刮胡刀,浴室里似乎没别的东西可以选择,毕竟这里是旅馆,浴室的药柜里不会有医生处方药物,也没有厨房可让人随意挑选可用的刀具。平常人们充塞家中的那些足以致命的日常用品,没有半件出现在他们的旅馆房间。
这时,她瞄见放在盥洗台上的玻璃水杯。每个杯子上都盖着一张白纸,代表这些杯子是干净的、没人用过的。她拿起一个玻璃杯,摔向坚硬的
瓷砖地。玻璃杯在一声脆响中破碎,她担心布莱恩会被这声音惊醒,等了几分钟,没听见卧室传出任何声音,才弯腰拾起一块尖锐的碎片。她站在盥洗台前,对着镜子看了好一会儿,在诡异又刺眼的浴室灯光下,看着镜中自己的身影———一位红肿着眼睛、睫毛膏化开流下脸颊的光头女孩。于是她毫不犹豫举起玻璃碎片,以锐利尖端刺向自己的手腕。
她并没有坚持到底———当第一滴血落在洗脸盆上时,她起了一股恐惧感,便立刻拔出玻璃片。她用水冲洗手腕,以毛巾压住伤口,直到鲜血不再淌出。接着她尽可能把地上的碎玻璃清干净,才打开浴室的房门。布莱恩仍躺在床上轻轻打着鼾,他的裤裆拉链也仍未拉上。露西爬上床,躺在他身边,把受了伤的手压在身体底下,拼命思考自己刚才究竟做了什么事。
没人知道这件事。她讶异手腕上的伤口竟然如此小,即使在大白天也没引起任何人注意。舞会过后两天,她一个人到城里去,找了一间刺青店,在老板面前露出光秃秃的头皮(刺青店老板是个大块头,名叫葛迪),要求老板在她的头上刺满小蛇。在手腕伤口完全痊愈之前,她一直穿着长袖衣服,但令她父母担心害怕的却是她头上的蛇发。几个月后,露西进了大学,渐渐地,那些长久以来盘踞她体内、让她感受无比沉重的负荷一个个消失了。然而,那天晚上在旅馆浴室里的事件仍一直跟着她,她所呼吸的每一股气息,都被那天晚上的念头给染上了色彩。
自杀的念头只是一时的,露西告诉我。她这么对我形容:在一时之间,你不会想到身旁还有爱你的人们,不会想到春光正明媚,不会想到周末有一场你盼了许久的电影将要上演。这个念头会突如其来,没有一件事是顺遂的,没有半个,而你会有点像在激将自己:是这样吗?你想到这总有一天要来的,只是不知道今天会不会是那一天。如果你再多想一点,就可能不是,但你却激将自己。你会拿起刀子慢慢放在手腕,你会看着十九楼的窗户,心想,我可以就这么做。不过,多半在这种时候,当你从高处往下看时,你会开始感到害怕,或是想到下面人行道上那些可怜的人———万一有孩子正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该怎么办?他们在有生之年,都得试图摆脱你强迫他们目睹的这个恐怖景象。你这么想着,那个时机就过去了。后来你会感到悲伤,想到自己再也不能看电影了;看着自己的狗,想到以后不知道有谁可以照顾它。这时,你就恢复了正常。不过,这个念头你还是一直放在心里,即使你从未这么做,却仍会感到一点安慰,因为你知道那必定来临的那天,可以是自己选择的。你把这个想法收进脑海,像把一颗酸掉的糖果塞进嘴巴,而这收藏起来的记忆所留下来的感受,和那股在舌头上蔓延开的酸涩滋味,其实几乎是一样的。
就我们目前所知,一个大家都可以接受的说法是:露西并不是自己跳下来的。从她在坠落后受的伤、从骨头折断和器官受损的情况、从溅洒在泥土地上的血迹,每一样都能证明这个事实。但也许———我一想到就觉得难以呼吸———也许她是故意让自己落下的,那一天是她的选择。也许当她爬上树顶,在低头往下看的时候,看见的是院子、世界以及在她面前摊开来的一生,而她也许选择迎头向前冲去。也可能,她看见横亘在面前的是必须走在残破大地上的一生,于是她决定用在空中的一时停留加以替代。
14、罗丽的吠叫
我记得,在我一开始追求露西的时候,她便对我提过收养罗丽的经过。罗丽是自己闯入露西的生活的,那时它大概只有五个月大。那是一个暴风雨突如其来的夏日早晨,这只大狗走在乌云笼罩的天空下,身上淌着血,最后来到露西的家门口。当时露西正匆匆在屋内逡巡,把窗户一个个关上,就是在这个时候听见外头传来一声低沉的哀鸣,接着是一阵短促、急切的吠声。她把大门打开,一眼便瞧见这只大狗,看见它长长的耳朵,看见它背部的那条脊线,以及脖子上那道鲜血不停流出染红皮毛的伤口。“嗨,”露西说,“你是谁啊?”她蹲下去,察看是否有项圈或狗牌,但它身上并没有这些东西。“你等等,别动。”她说,马上跑回屋内拿了一条浴巾。露西把狗抱进屋里,用沾了温肥皂水的毛巾清洗它的伤口,当她手上的毛巾触及罗丽的伤口时,罗丽缩了一下,但一声也没吭,也无意张口咬露西。这个伤口不大,但看起来很深。露西立刻拿下摆在冰箱上面的电话簿,寻找兽医的电话。当她从兽医那里把狗带回来时,罗丽的喉咙被缝了四针。医生说他无法确定这个伤口是如何造成的。喉咙上没有咬痕,所以他认为不是和别的狗打架的结果。他猜罗丽可能被某种低矮的有刺灌木缠住,或被某块粗糙的金属钩住,才会扯开皮肉造成这个伤口。不过这个伤口的边缘十分平整,因此他也不排除可能是由人类造成的,虽然他想不出这么做的动机。
露西本来还很积极寻找这只狗的饲主,但医生最后的这个推测让她犹豫了起来。此外,她和罗丽相处的时间越久,就越舍不得把它还给别人。她写好草稿准备在报上刊登的“寻找失主”启事,一直放在厨房桌上没有寄出;而那些已复印好打算张贴在社区里的告示,也始终没有贴出去。她一直注意有没有人在寻找一只罗德西亚脊背犬(兽医替它疗伤时也顺道证实了它的纯种血统)。但失主一直没现身,这让露西感到非常高兴。从那之后,罗丽每个晚上都睡在露西的床边,大大的狗爪在酣梦中抽搐,而当露西工作的时候,它也一整天跟前跟后。这就是罗丽和露西相依相伴的经过。
最近,我已开始研究罗丽的发声,考察它已懂得发出的声音。目前为止,我已独立归类出六种具有明确差异的吠声、四种不同的尖叫声、三种呜咽哀泣声,以及两种咆哮声。举例来说,它会发出一种嘹亮的、连续爆发的吠叫声,目的是为了引起我的注意。每当超过喂食的时间太久,或到了该去散步的时刻,它会先在我脚边坐下,眼神定住不动看着我,等好一段时间过去而我仍没有任何反应时,它便会发出这种叫声。另外,它会发出一种声响较小、音阶较低的咆哮声,这种声音是从喉咙深处发出的,节奏相当缓慢,时机则是在它听见屋外远处有车门关上的声音时。而这位锁上车门的车主若胆敢走上我门前的台阶来敲门,它的叫声就会完全改变,先转成带有警告意味的咆哮,紧接着便是一阵狂吠。当我出门一段时间才回家时,它会用短促、愉悦的音节来欢迎我;当我不小心踏错一步,一脚踩在它的尾巴上时,那凄惨又夹杂惊怒的嗥叫,往往会让我差点就滴下眼泪。我必须辨识这些不同的声音,从中理解犬类范围极广的情绪,一如初为人母的妇女,从婴孩啼哭的音调和震颤理解孩子的需求一样。我必须继续前进,直到能完全明白罗丽吠叫声的意义为止。
我花了不少心思,留意潜藏在罗丽的吠叫与呜咽中的人类语言音韵元素。就英语来说,它的咆哮中带有卷舌的r音,嗥叫里有必须把嘴张圆的o音。字母中有许多母音和轻声的子音,它能发出w音,以及类似h的声音。当它咳嗽时,可以形成比较硬的喉音ch。在它躺在地上,把肚皮翻过来任我抚摸时,它卷起的舌头有时候可以发出近似l的声音。真正难倒它的是需要嘴唇配合发出的辅音,它怎么也发不出b,发不出p,也发不出v,因此可以肯定它永远也没办法念出我的名字保罗(Paul),但我仍很希望有朝一日它能讲出自己的名字。
昨天我读到一个消息,那所关了温德尔?贺里斯的监狱刚开始进行一个计划,他们让表现良好的犯人替盲人训练工作犬,以此作为他们纠正行为、重返社会的一部分内容。看来,那位恶名昭彰的狗屠夫是不可能参与这个计划的,至少我希望是这样。但是,对判了三年徒刑、只能与人类相处的贺里斯来说,当他从监牢狭小的窗户看出去,见到外头有狗儿在嬉戏时,不知他会有何感想?
为何贺里斯这个人会如此吸引我,我无法说清,但我猜这可能是一种同类的感觉。虽然我们的研究方法大不相同,却都是被同样的念头所驱使的。我们都渴望,渴望的强度超过一切,只希望让犬科动物的喉咙说出人类的话语。我和他唯一的差别,只在于我没拿刀这么做。我对他感到相当好奇。发生在我生命中的种种变化,让我因进行这奇怪的研究工作而走上幽僻之境,这些变化是如此复杂,我无法想象它们也可能发生在另一个人身上。然而,我们两个却都一样,把心思投在相同的地方。
我想,或许我该写一封信给他。
15、蜜月
露西和我举行了一场小而美的婚礼。露西身穿白色丝质紧身衣,手捧红色大丽花。她让伴娘们自己决定想穿的衣服。我们没戴面具,把我们灿烂的面容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众人面前。
婚礼隔天,露西一早醒来便说:“我做了奇怪的梦,我要回想一下,把它写在笔记本上。”
“是关于什么的梦?”我问。
“我梦见自己是个作家,非常有名,但我只写过一句话。”
“什么话?”
“‘忆起我穿白纱的妻子。’这句话让人一听就哭了。在梦里,我每次说这句话的时候,也都忍不住哽咽。”
晨光下的她美丽极了,我把她拉过来,拥在怀里。此时我们除了手上的戒指,全身上下什么也没穿,而我从未像那时那般开心过。“忆起我穿白纱的妻子?”我在她耳边说。
“是啊,所有人都认为这是有史以来最悲伤的字句,完全不管我是否写过其他的句子。光是这句话,就足以让未来任何字句失去存在的理由。我说完了。”
我看见她的
新娘礼服挂在衣柜里,旁边就是我昨晚穿的西装。我很喜欢这两件衣服所造成的画面,两个没有身体的我们紧紧依偎在一起,相伴而舞。
“我不觉得这是悲伤的话,”我说,“我这一生中绝对不会忘记你昨晚的样子,而我的感觉除了快乐之外,没有别的情绪。”
她笑了。“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吗?”她说。
“客房服务吗?”
“不,我想是二度洞房的时候了,因为昨天我还不太确定呢。”
我们的蜜月是在一艘游轮上度过,刚开始露西晕了两天船。这两天里,我一个人在船上乱逛,和老人们玩扑克牌,瞭望无边无际的大海,并不时回舱房查探我新婚妻子的病况。她虚弱地躺在床上,胃里的东西早已一干二净,全吐进了舱房盥洗室小小的便盆里。
第三天早上,露西总算坐了起来,要我去替她拿点早餐。我为她点了一顿大餐,有鸡蛋、香肠、新鲜水果、培根、咖啡和小薄煎饼。我说服侍者,要他暂时脱下白夹克,让我亲自把食物送至我妻子面前。我到那里时,发现她靠着枕头坐着,一头可爱的乱发披散在脸上。从现在起,我心想,我们的人生就要开始了。
我亲自一口一口喂她,直到她吃不下任何东西为止。接着我替她更衣,带她走出舱门,让她看看这两天所错过的东西。这里是海上,天气炽热明亮。这里有玩牌的人们。在这里,我和我所爱的女人,一起走在阳光底下。
16、肉丸
我做了一个罗丽开口对我说话的梦。在梦中,我坐在厨房里吃意大利面和肉丸,而罗丽竟然用后脚站立向我走来。它张口说了话,声音出奇地尖细,腔调听来很像卡通影片里的人物。
“给我肉丸,”它对我说,“我就告诉你想知道的一切。”
我用叉子戳起肉丸递给它。它先试舔了一下,才用牙齿咬住肉丸,接着转身便向外跑。我跳起来,紧跟在后。当我追上它时,才发现它跑进了我的办公室,躺在一扇过去我从未见过的房门前。
“她在里面。”罗丽说,嘴里仍满是碎肉。
我把房门打开。门后是一间小密室,露西蜷缩着坐在地板上。她身穿蓝色睡衣,模样十分憔悴。“你为何这么久才来?”
我醒过来,一开始心中充满狂喜,好一会儿后才察觉自己的处境,发现自己仍是孤零零一人,想起妻子早已去世而现在只有我独自躺在这张床上。顿时,沮丧的情绪铺天盖地而来。我坐起来,打开电灯。天快亮了,而罗丽正睡在床边地板上。“罗丽。”我轻声叫它,它立刻抬起头。“妹妹,上来,上来。”我拍着床垫。
平常我没有邀它上床的习惯,因此必须把这个指令重复说两次,它才乖乖照做。它打个呵欠,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然后跳上床铺在我身边躺下。我轻轻抚摸它。“刚才我梦到你了,”我说,“你想听我讲梦里面的事吗?”它先长长叹了口气(这是它所能发出最接近人类的声音之一),然后闭上了眼睛。
我在它身边躺了一会儿,一只手放在它的肚皮上,感觉它起伏剧烈的呼吸。现在的我只想闭上眼睛,快点回到露西躲藏的那间密室,将她紧拥入怀,把虚弱憔悴的她抱到光天化日下。但随着时间过去,我知道自己再也睡不着了,而且知道就算睡着,也可能会发现自己进入的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梦境。关于梦,始终存在一个悲哀的特色———鲜少有人能再度回到完全相同的梦里。
我决定起身散个步。我下了床,套上鞋子,身上穿的仍是睡觉穿的内衣和T恤,抓起钥匙和皮夹,走进屋外朦胧的晨光中。
我并没有特定的目标,但在走过几个街角后,我看见前方有一间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超市,光亮亮地像绿洲一样出现在阴暗的街景中。对任何人来说,它似乎都是一个很好的目的地。
清晨五点的超市是个奇怪的地方,在这里你会发现各种层面的人们———值完夜班的男人在回家的路上暂作停歇,来这里带啤酒和香烟回家;一夜没睡好的母亲早早来到这里购买尿布、儿童阿司匹林和舒缓喉咙发炎用的冰棒。我看见一位穿着黑色晚礼服的女人只买了一品脱
冰淇淋,又看见一个外表看似游民的人却推着装满商品的手推车,手里还拿着一瓶腌朝鲜蓟凑近眼前细看。这个游民很认真地把瓶上的标示文字读了几回,才放进他的购物推车里。我注意到他的推车中已摆满各种奢侈的食品———几罐烟熏牡蛎、一盒
蛋糕、一大包家庭装的冷冻
意大利卤汁面条。我很想送他一点儿钱,甚至替他支付整推车商品的钱,但我有种感觉,觉得这样做会毁掉他扮演一名漫游在明亮卖场里的普通顾客的幻象。于是我只好走开,留他一个人在调味品区,继续比较两种不同牌子的烤肉酱。
我像个鬼魂一样走在卖场通道,购物篮空空的。我想要什么?所有东西都已摆在我面前,一切我可能用得到的东西,我只需要作选择而已。我想起刚和露西交往的时候,我们曾经彻夜聊天和做爱,一整个晚上没睡,天亮时才一起走到这间超级市场买焙果和果汁。“别想了,”我大声说,“不要再想了。”然而我却又想到了刚才的梦境,想到这几个月来露西一直躲藏在那间小密室里,等待我去找她。这时,我突然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我想要的是意大利面和肉丸。
我拿了碎牛肉、荷兰芹、番茄、面包粉和帕马干酪,至柜台结了账,便在晨间苍白的阳光下步行回家。
我打开音响,在音乐声中切碎洋葱和大蒜,打鸡蛋,量取面包粉的用量。当我把碎肉从塑胶袋里倒出来时,罗丽走进厨房,坐在地板上,兴味十足地看着我。我让自己专注在每一道工序里,让这些细节占据我所有思绪。现在,你加热油锅。现在,你把手伸进冷冻碎肉,用指头捏成球。
到了七点,屋里已充满食物的香味。几个月来,这间房子第一次出现“有人住在这里”的味道。料理完成后,我吃掉一大盘面,并喂了罗丽三颗肉丸。我一颗接一颗用叉子喂,而它用牙齿接过肉丸的方式优雅得令人惊讶。我爬回床上,坠入一个值得高兴的无梦睡眠状态。
17、游戏方式
蜜月过后,露西和我回到她那栋后院有苹果树的小屋,开始崭新的婚姻生活。那时是九月,露西最忙的月份之一。当树叶颜色开始转变,天气渐有凉意,万圣节的影子已隐约出现在地平线上时,人们便想到了魔术和化装舞会,仿佛在温暖的月份中绝不会想到这些事。
我喜欢看她工作。她的面具是用层叠法做的,将一层层纸张叠在黏土模型上,再刷上糨糊。她曾用过其他方法,例如直接购买工厂生产的纸浆混合物,也试过自行用果汁机绞碎纸张做纸浆,不过层叠法仍是她的最爱。制作好的面具,她有时会搬到户外曝晒,但更经常的做法是用电风扇吹干。等面具完全晾干后,她会用塑胶漆上色,最后表面再涂上一层亮光漆。
她除了在手工艺品市场、文艺复兴化装游会园或通过网络贩卖面具成品外,还偶尔会接到当地剧院的订单。记得有一次,她为《仲夏夜之梦》这出戏做了一个很特别的驴头面具。她设计过的面具至少有一百种,而且不断有更新的点子跑出来。她接过的特殊订单还真不少,我们住的地方离华盛顿不远,因此常有人订购政治人物的面具,尤其是在选举年的时候。有些订单更是奇怪,例如有家餐厅为了参加商展而订了一个巨大的
意大利辣味香肠比萨面具,某个保护动物团体为了上街抗议而订制了一个血淋淋的牛头。当我结束一天工作回家,家里会出现何种造型奇特的新面具,这点我永远也猜不到。
有一天,大概是在我们结婚一个月后,露西戴上依照我的脸所制作的面具,站在家门口迎接我下班。这张面具做得惟妙惟肖,她确实有这种天分,能把一个人脸部的细节完全表现出来。
“嗨,”她装出粗声粗气的嗓音,“我是保罗。”
我笑了。“哇,”我说,“你做得真像,而且还很好心地把我眼睛附近的皱纹给除掉了。”
她用手上的东西拍了我一下,那是另一个面具。“别傻了,”她说,用的仍是装出来的保罗的粗嗓音,“我的脸蛋可年轻得很。”
“这是什么面具?”我说,指向她手里的那个东西。
她把这张面具举起来,是她自己那张美丽的脸孔。“拿去。”她说,把那个“露西面具”递给我。“我扮演你,你来扮演我。”
我把面具戴上。“我的名字叫露西,”我说,“我的老公是个很棒很棒的男人。”
“嗨,露西,”她说,“你真是个辣妹。”
“我不会这么说的。”我马上抗议。
“是啊,不过你应该这么试试。”她挽着我的手,拉我走进
客厅,一起在沙发上坐下。“来吧,”她说,“告诉我一些和你有关的事。”
“这个嘛……”我尽可能模仿露西说话的声音,但说服力并不太强。“正如你注意到的,我是一个超级辣妹。”
她笑了出来。“你看,”她说,“这么说并不难吧?”
“我是一个很有天分的艺术家,我非常非常聪明,也很有幽默感……”我环顾客厅寻找灵感,“而且,看来我今天连房子都扫过了,这不是我的职责,我真是太伟大了,希望以后不要变成管家婆才好。”
“真好玩,你说得一点也没错,当你在做家务时心里确实是这么想的。不过,反正今天的工作都已经做完了,而且还剩许多时间,所以做点家务也无所谓啦。好了,你的部分够了,现在该来讲讲我了。”
“没问题,”我说,“你是什么样的人呢?”
“嗯,我想想……我是个很优秀的男人,是顶尖的教授。我既体贴又会照顾人,而且在我糊涂起来的时候,还有那么点儿
性感。”
“够了,”我说,“你这么说不会感到害臊吗?”
“好吧,露西,那就请你去开瓶红酒,替你老公做一顿美味的晚餐吧。”
“才不,”我说,“晚餐应该由你做,这可是你自己坚持的。”
隔天,我在沙发后面的墙上钉了两根钉子,把我们的脸部面具挂上去。直到现在,保罗和露西的脸仍挂在那里,仍带着新婚时的微笑,俯视我的一举一动。我把露西的面具拿下来,用指尖感觉她脸上所有弯曲起伏。我摸着她的鼻子,她的下巴,摸向该是她眼珠所在的那两个圆洞。我抚摸她的嘴唇,这两片樱唇虽已经永远僵硬坚挺,却的确是我曾在这屋里的每个房间中所亲吻过的。
还有一天———过去的记忆宛如一池温泉,而我深浸其中。有一天,我下课回家,发现露西竟然趁我在学校的时候把厨房重漆过了。在这之前,我们至少讨论过两次要把厨房的墙壁改个颜色,好让它看起来明亮些,但几个月过去了,我们仍没有行动,没去油漆店挑选想要的颜色。那天早上我在厨房喝咖啡时,面对的还是从搬来就已看惯的暗土色墙壁,然而当我傍晚回家,却发现自己的妻子坐在一间拥有鲜艳亮黄色墙壁的厨房里。
“觉得如何呀?”我一走进厨房,她便笑着问。那天晚上天气挺冷的,但她却把后门打开,好让夜风灌进来冲淡新漆的气味。
“我很喜欢。”我说,转头环顾四周。“太棒了,真不敢相信这是你一个人完成的。”
“是啊,”她说,“事情比我想象的要麻烦多了,不过我还是赶在你回家之前完工了。”
“真漂亮,”我说,“这真是一个大惊喜。”我俯身亲吻她,看见她的嘴唇上方还留有一小点黄色的油漆痕迹。
“还有另一样惊喜的事,”她说,“不过这要靠你自己去找了。”
“也是在这个厨房里吗?”
她点点头。
我左看右看,却没见到任何不一样的东西。于是我打开
橱柜,检查里面的物品。
“鹰嘴豆!”我说,拿出一个罐头。“真是让人意外啊。”
她笑了起来。“不是这个。”
“那就是这些海绵啰?”我问,同时从梳妆台水槽上拿起一块新海绵。
“很接近了,但也不是那个东西。”
我仔细找过厨房每一个角落,打开每个橱柜,猜过马克杯、蒜头和几个我们从来没用过的装饰用浅盘。“我放弃了。”最后我终于说。
“你一定会发现的,”她说,“很快就会了。”
我是在隔天早上发现的。那时我坐在餐桌前吃早餐,无意间把头从报上抬起时,竟看见面前墙壁的最上端出现了“你”这个字。这个字几乎是透明的;唯有在晨间阳光斜射进来时才会浮现。我的视线沿着墙边搜寻,又看见了“我”这个字,然后是“爱”,紧跟着又是一个“你”。在墙壁的最上缘,我看见露西一遍又一遍写下“我爱你”这三个字,构成一道半隐形的墙沿饰纹,只有在早晨的阳光反射下才能看见。
在我抬头观看的时候,露西也走进了厨房。“找到了吗?”她问。
我站起来,张臂抱住她。“找到了。”我说。
“这是半透明釉料,”她说,“我想,以后你每天早上都会看得到。”
我的确是。露西去世后,一开始我完全避免在上午走进厨房,就算非进去不可,也始终低着头,让视线盯着地板,没办法承受那只要一抬头就会映入眼帘的东西。不过,现在我已经可以直视它了。我甚至开始喜欢这条文字装饰的存在,因为它能帮助我,给我力量迎向每个崭新的一天。有些早上,我煮完咖啡便坐在厨房里,消磨一小时或更长时间,就这么看着阳光在墙上移动,照亮墙缘每个重复的字眼,直到午后的阴影漫过来盖掉那些字眼为止。
你们看到了吗?这就是我的露西在生活中的游戏方式。她不正是抱持这种游戏的态度,让所有事物都染上了色彩?我环顾她遗留下的每件东西,怀疑是否可能还有别的惊奇存在,是否,她到现在还在跟我玩什么秘而不宣的游戏呢?
18、第一个字
我认为我和罗丽总算有点进展了。至少,我相信我们已跨出第一步,开始朝让它说出第一个字的路上前进。
事情经过是这样的:那时罗丽懒洋洋地躺在地毯上的阳光里,背贴地侧躺着,而我正隔着房间观察它。它躺在那儿,打了个呵欠,在这同时发出了一个近似wa的声音。我立刻从坐的地方跳起来。
“乖妹妹!”我喊道,立刻冲进厨房捧起它喝水用的碗,一路跑回客厅,兴奋得差点洒出碗里的水。我突如其来的动作,让罗丽警觉地坐了起来。“乖妹妹。”我重复说,把水碗放在它面前。它抬头看着我,又看看水碗,先懒懒地嗅了嗅碗里的水,才伸出舌头舔了一下。
“wa!”我学它发出刚才的声音。“wa!”我把水碗拿走,放到一旁的咖啡桌上,然后坐在罗丽旁边的地上。wa这个音类似“水”(water),我必须让它再一次说出这个字。
“妹妹乖,躺下来。”我边说边推推它的肚子,它却抗拒不从。“听话,妹妹,”我柔声劝诱它,“躺下来。”试了几次,我终于让它躺在地上,但要如何才能让它再打一次呵欠呢?
它仍带着戒备望着我。我突然想起,几年前,当我外甥还是个小婴儿的时候,我曾看我姐姐把他抱在怀中。那时我发现姐姐低头看着怀里的婴孩,眼皮却缓缓地一睁一闭,看起来像困得快撑不住的样子。
“你累了吗?”那时我问,“要不要交给我抱抱?”
“我不累,”她回答,“我是在哄他睡觉,这样做有时很有效果。”
让人惊讶的是,在我姐姐这么做了一会儿后,那孩子竟然真的也跟着把眼皮闭上又睁开。只过了一会儿,他就睡着了。
或许,同样的策略也可以用在罗丽身上。于是我在它身边躺下,两眼对着它的脸,先闭上眼睛,装出极费力的样子把眼皮睁开,接着又像装了铅块似的迅速闭上。当我再次把眼睛睁开时,发现罗丽正目不转睛盯着我,眼睛睁得老大。我试了好几次,但好运一直没出现。
我改试另一种方法,决定亲身示范。“wa———”我夸张地打了个呵欠,“wa———”我伸出手,从咖啡桌上拿下它的水碗,放在自己面前。“wa.”我再重复一次,然后把脸凑近水碗,假装要低头喝水。我偷偷瞄了罗丽一眼。如果狗也会有惊讶表情的话,那么它这时的脸看起来就是这样。就干吧,我心想,别管罗丽的舌头曾经舔过哪些地方。这样做一定能引起它注意,只管做下去就对了。“wa.”我又说了一遍,然后伸出舌头放进水碗里。碗里的水味道有点臭,但我还是以大动作卷动舌头,在水碗里翻动两次。
“wa,”我配合声音,“这是———wa。”
罗丽站起来,抖了一下身子,丝毫不给面子便走出
客厅,独留我一个人坐在地上的阳光中,嘴里全是它喝过的水的臭味道。
我叹了口气,从地上起身,拿起水碗走进厨房,把碗里的水全倒进水槽。若说我从这个事件学到了什么,便是我有点亏欠罗丽,没替它勤换水,也很少帮它把碗洗一洗。我用百洁布把碗仔细洗干净,装满新鲜清洁的水。然而,就在我打算把这个水碗放回平常位置时,我突然停下动作。如果我让罗丽自己来讨水喝会如何呢?我脑中闪过这个念头。当然,不能让狗儿的饮水短缺,这是狗饲主守则中重要的一条规定,不管翻开哪一本宠物饲养手册都一定会看到这条守则,而且有些还会用粗体大字写道:一定要准备足够的新鲜干净的水,好让你的狗能随时饮用。不过,我并不打算长时间让它脱水,只是想把握罗丽过来找水喝的时机,利用机会教它学会wa这个发音。就算不成功,我最后还是会把水给它,因此应该无伤大雅。打定主意后,我便把水碗放在梳理台上,耐心等待罗丽口渴的时机。
我没浪费等待的时间,继续进行研究工作。我打开
笔记本电脑,继续上次做到一半的书名整理。书架上端第二层的书在被露西调整后,排列的次序如下:
《三振出局!棒球运动史》(我的。)《你的狗也能成为好莱坞狗明星》(她的。这本是我在旧书店偶然发现的,心想露西会喜欢便买下送她。她的确很喜欢这本书。)《两个人的食谱》(我们的。这是朋友送的结婚礼物。)《灰姑娘》(我的。这是一本访谈录,对象是当年曾在“艾德萨利文”演出上听过披头士第一次演唱会的女性观众。)《别闭上眼睛》(露西的。她特别喜欢看这种惊悚小说。)《把我放进动物园》(露西的。这是她从小看到大的图画书。)《全球泥土面具大观》(露西的。)《做伴出游北加州》(我们的。有一次我们获邀到旧金山参加朋友的婚礼,便计划顺道游玩一下这红酒之乡,但这场婚礼竟在最后一刻取消了。我们一直搞不懂为什么,只听说好像是新娘和新郎的爸爸爆出丑闻。这趟旅行一直没有成行。)《狗与猫的急救大全》(露西的。)《眼睛的盛宴》(露西的。这是一本又大又厚的食谱书,里面有复杂的菜单和精美图片,但我们两个都不曾用过。)《我要有个梦:民权运动和现实生活》(我的。)《小游戏是旅途解闷良方》(我们的。这本书是在我们第一次佛罗里达之旅中买的,用来排遣漫长的回程时光。)当我输入最后一本书的名字时,听见罗丽的脚步声从厨房前的通道上传来。我立刻起身,跟在它后面,看着它在放饲料盆和水碗的地方东闻西嗅。它舔了舔空空的饲料盆,好像找到了一点早餐留下来的残渣碎屑。接着它又嗅闻地板,那里是水碗平常所在的地方。
“wa,罗丽?”我说,“你是不是想要wa?”它抬头看着我,轻轻摇了两下尾巴。
“说‘wa’,罗丽。”我抚摸它喉咙的皮肤。它发出一声不耐烦的鸣声。声音听来虽然像“唔唔唔……”而不是“wa”,但总算有进展了。
“乖妹妹,”我说,“现在说‘wa’。”
它转身走开,继续回去嗅闻水碗应该出现的那个角落,仿佛在它没注意的这段时间,水碗就会自动跑回来似的。
也许它不够渴,我才无法成功,于是我决定加点筹码催化。我从厨房柜子里拿出一包薯片,一块一块拿给它吃,它大口嚼薯片的声音一时响彻厨房。等它吃足薯片后,我扭开水龙头,它立刻充满期待地看向水声的来源。
“wa,罗丽,”我说,“wa,wa。”
我站在水槽前耐心等待,但罗丽看了我一会儿,便转身奔出厨房。我急急追出去,可是我才走到通道,就听见浴室传出清清楚楚的舔水声。我心一沉,循声走进卧室。罗丽果然在那里,整个头已探进了马桶里,又渴又急地喝着里面的脏水!
19、孩子
在我们婚后的第一个冬天,露西和我曾吵了一架。
我很想有个小孩,有一个兼具我和她外貌特征的孩子。我幻想着露西怀孕的样子,幻想着她大腹便便、有个生命在她腹中渐渐孕育成长的景象。我想象我们推着娃娃车走在树荫浓浓的街道上,小小的四轮车中躺着我们的儿子或女儿,甚至同时有一男一女———毕竟在我的家族中并不是没人生过双胞胎。我要推着娃娃车,边散步边对孩子描述周遭的生活景象。“看,”我会这么说,“树叶变颜色了。看,辛格小姐开着红色车子过去了。”我的孩子躺在娃娃车里,看着天空,而我能想见初生在他头上的柔软鬈发。我多么渴望能这样啊。我要在天气变暖的时候,在草地上铺一张毯子,让我的孩子躺在上面,好让他随手一握就能抓起满满一把绿草和蠕动的小虫。我要趁他把抓到的东西放进嘴里前,从他肥肥短短的指头间抢下那些小虫。我要把他高高抛上空中,听他开心的笑声。我要在他闹情绪不肯睡觉的时候,抱着他在房间里旋舞。
我第一次提到生小孩,是在一家餐厅里,当时隔壁桌刚好坐了一对带着婴儿的夫妻,那个孩子大概只有七八个月大。我很喜欢这种景象,那对父母从大尿布袋中拿出一个又一个玩具逗弄婴儿,从装满食物的塑胶袋中拿出圆圈饼干给婴孩吃,又以果汁让他止渴。婴儿不时发出一连串听不出意义的音节,让整个餐厅都充满这个快乐的声音。
后来,婴孩的妈妈从盘子里舀了一匙“库斯库斯”小麦饭,塞到婴儿嘴里。“你看你看!”当婴孩把小麦饭吞下时,她开心地对丈夫说,“这是他第一次吃库斯库斯!”
露西听见后立刻对我露出笑容。“第一次吃库斯库斯,”她压低声音对我说,“如果是我的小孩的话,这句话可能就会变成:‘哇,你看你看,他第一次吃大麦克
汉堡!’”
我笑了。“也可以是第一次吃玉米饼……咦,这不就成为诺曼?诺克威尔①的画作了?”
“或是‘宝贝时光’的小雕像,如果他第一次吃‘贺斯提斯’小
蛋糕的话。”
“他的第一个洋葱圈。”
“他的第一瓶山露汽水。”
“我学校有位同事说过,他妈妈曾在他小时候把可乐装进奶瓶给他喝。”
“哇,再也没有比婴儿染上咖啡因瘾更夸张的事了。”
我吃了几口沙拉,过一会儿才开口。“那么,”我说,“你想过这件事吗?”
“什么?”她问,“婴儿染上咖啡因瘾?”
“不是,”我说,“我是指婴儿、怀孕这件事。”
“当然想过,”她说,“但大多数的答案是‘不’。”她认真盯着我,似乎想看我的反应。
“为何不?”我问,“你不喜欢孩子吗?”
“喜欢啊,只是不确定我应该也要有一个。”
“你的用词很奇怪,”我说,“你不是说‘我不确定我想要个孩子’,或是‘我不确定我喜欢生孩子’,而是说‘我不确定我应该有个孩子’。这有什么特别含意吗?”
“又来了,”露西做了个鬼脸说,“这就是跟语言学家在一起的坏处。”
“别闹了,我是认真的。”我说,“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觉得自己不应该有孩子?”
她凝视我的脸,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只是不确定……对孩子来说,有我这样的母亲对他是否公平。好了,这是我最后一次讨论这件事。”
我看着她,感到相当惊讶。“你在开玩笑吗?天啊,露西,我觉得你一定会是全天下最棒的母亲。你又有爱心,又仁慈———”
她举起手制止我的话。“别说了,”她说,“我说过了,我不想再谈这件事,好吗?”
“但是……露西,我不敢相信你会有这种想法。”
她站起来。“我去一下洗手间,”她说,“等我回来我们就换个话题,谈点别的事。”
她转身想走,又突然停下脚步。“不过,你应该知道我绝对不会喂那种东西给婴儿,对吗?”她说。
“看吧,”我笑着说,“这不就是母爱的本能吗?”
那天晚上我们没再谈这件事,但事情并没有结束。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我发觉自己经常想到这个问题。那时我班上有一位名叫安琪莉嘉?拉莎的女生刚好怀了孕,有一天我和她碰巧都提早到教室,在和她随意交谈几句后,我决定问她一些问题,想借此帮助我整理一下心中的疑虑。
“对了,”当时我问,“你一直很想生孩子吗?”
她想了一下。“是啊,非常想,”她说,“是我丈夫坚持不想要,不过最后他还是妥协了。”她用手拍拍自己圆滚滚的肚子,又补充说:“很显然。”
“你怎么说服他的?”
“这个嘛……基本上我并没有说服他。他是个相当谨慎的人,喜欢自己花时间思考才作出决定。他花了七年的时间才决定娶我,而那时候我们两个都已经
同居五年了。”
“哇!”我说。
“老实说,”她笑着说,“我知道他最后一定会决定生孩子,我只担心,搞不好那时我已经八十岁了。”
“你没给他压力吗?”
“没有。我了解约翰,他才不在乎人家给他压力,所以我只好放轻松。我有时会故意谈论我们认识的人所生的孩子,也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开一些玩笑。有一次,我们还玩起游戏,想象什么名字最不适合我们自己的孩子,结果获胜的是‘泰碧拉’(Tabula)这个女孩名。你听出来了吗?这个名字再加上我的姓,就变成‘泰碧拉?拉莎’(TabulaRasa),和教室里的‘白板’(tabularaza)同音。”
我笑了起来。
“后来,”她继续说,“有一天,当我们在看某个表演的时候,他突然转过来对我说:‘我们生一个孩子吧。’”
“真是太好了。”我说。
“是啊,而且他话一出口就迫不及待了,后来他看的婴儿书籍比我还多。”
我们聊到这里,又有两个学生走进教室,于是话题便转到别的地方去了。那天晚上,我回家后便决定试试安琪莉嘉的方法。
我先把“泰碧拉”这个名字的笑话讲给露西听,她听完便笑着说:“哈,你们这些语言学家,永远都是这么敏感。”
“听完这个笑话后,”我说,“我不由得也跟着思考,有哪些名字不能配我的姓‘艾弗森’,不过好像没那么容易。目前我想到最糟糕的就只有‘伊凡?艾弗森’(IvanIverson)。”
“这个名字还没有‘史汀奇?艾弗森’(StinkyIverson)难听,”露西说,“不过这和姓氏无关,我觉得如果给孩子取名为‘恶臭’(stinky)的话,肯定让他这辈子都不好受。”
事情进展得似乎相当顺利,我心想。“那么你的姓‘蓝森’(Ransome)呢?”我说,“有什么名字不能取在‘蓝森’前面?我想到了,‘金斯’(Kings)这个名字不能取。你一定不乐意见到孩子的名字被取为‘金斯?蓝森’吧?听起来跟‘高额赎金’(king?蒺sransom)一模一样。但话说回来,这毕竟不是一个真正的名字。”
“我爸爸也讲过一些类似这样的笑话,不过那时我太小了,记不得为什么他说应该生两个儿子,并同样取名为威廉。天啊,我真希望能想起来,这样你就会知道我爸爸是个什么样的人。总之,这个名字最妙的地方是用小钱支付赎金①。”
我又笑了出来,但这次好像笑得太假了。
露西看着我,脸上突然出现严肃的表情。“亲爱的,我知道你说这些事的用意,”她说,“老实告诉你,这样做是完全没有效果的。”
“没有吗?”我握住她的手。“露西,我不想给你压力,但你难道没有任何改变心意的可能吗?”
“人们常说什么事都是有可能的,可我不这么认为。”她把脸扭开。“也许,这个问题我们在结婚之前就该摊开来谈。”她说,仿佛这是个很严重的问题。“早点讲清楚,说不定就会改变一些事情。”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又细又弱,像个小女孩似的。
“不会,绝对不会的,”我急忙说,“没有任何事能改变我娶你的决心。”这句话让她又露出了微笑。“我不否认我是有点失望,也不否认希望你能再考虑一下,但不管你的决定是什么,都不会影响我们的感情。”。
就这样,我接受了露西的决定,同意不生孩子,同意过着没有孩子的二人生活。尽管我还是有点怀疑未来,不知这个空间该如何填补———夫妻之间不是应该有个属于孩子的空间吗?不是应该有个孩子走在两人之间,一左一右握着我们的手吗?不过,我还是释然了,决定就让我们彼此占满未来的日子。我们会紧紧依偎前行,投射在地上的影子虽不是那熟悉的字母H———两个大人中间夹个小孩牵手漫步的形象,但我们仍会坚强地走下去。我们会过得舒舒服服,没有孩子的嬉闹尖叫声,没有孩子造成的破坏,也不必调解他们抢夺玩具的争执。我们完全不会受干扰,就这么日复一日过着平静安逸的生活。我们可以就这么走下去,两人的爱情将如蓝天恒久如新。为了她,我可以这么做,而且不见得会有多糟。当然,未来可能会有不好受的时候,但既然是两人一起,我又何必在乎呢?我对她的爱早已开枝散叶,足以承接遮挡任何风霜雨雪。我们会过得很好的,只要两人一起。我们一定会过得很好的。
20、阿拉贝拉夫人
当我还是个小男孩时,我那老爱夸张的母亲曾说,万一哪天世界末日来了,在天崩地裂、万物俱灭的时候,她最后一个念头会想着我,会念着我的名字上到天堂去。直到后来,当我惊觉自己已一天天变老,我才相信我母亲并不是信口开河或言过其实。我相信每个人都一样,每个人心中都会挂念着一个名字,这个名字的重要性在平日可能不是很突出,唯有在人生最后一刻来临时,我们才会发觉这个名字成为挂在嘴边的最后几个字。这个名字或许不是我们所预期的,我想,即使是我母亲,她最后念叨的名字也不一定是我。
我说这些话的意思是:我已经四十三岁了,或许还有另一个四十年可活。未来这漫长的日子我该怎么过呢?少了露西,我该用什么去填补?当我年老,回首遥视这一生的故事时,势必会看见一条已随着岁月起皱、模糊和消淡的界线,而露西就停止在这条线上。以后如果我中了彩票大奖、生了孩子、双腿残废失去行走能力,这些露西都不会知道,因为她已经停在那里不会继续了解我了。“等我上天堂,”我那位从三十九岁便守寡的祖母曾这么说,“你祖父一定完全不认识我。”
最近,我有失眠的问题,入睡对我而言已成了一件麻烦事。白天的时候,我可以一件又一件事情地忙,不去想生命中的阴暗面,不想露西的死,不想我的伤悲、我所选择的奇怪研究,也不管自己是否已在学术领域成为众人的笑柄。一整天下来,我都可以完全不想这些事。但是,躺在床上后,面对接下来漫长的几个小时,我除了胡思乱想外什么事也不能做。就算我放弃睡眠,下床继续进行研究,但从晚上八点到早上六点的这段时间,罗丽摆明了不愿跟我配合。狗很爱睡觉,这是我在头两个月的研究中所学到的事。它们还真能睡,花在上面的时间胜过做其他任何事情的。
所以,在今天晚上,在我妻子去世后第四个月的这一天,我才会坐在黑暗中,独自盯着电视上的一个与算命有关的访谈节目。
对于这种涉及鬼神的秘术,我向来不太相信,只有在小时候好奇过,曾经沉迷这种异灵之事好一阵子,玩过类似碟仙之类的东西。不过,碟仙倒成为我家的一个小小传奇事件:在我和姐姐年纪都还小的时候,碟仙说她将来会嫁给一个姓名缩写为PJM的人,后来真的应验了。我姐姐的第一段婚姻仅维持了八个月,而这位在她大学一毕业便娶她的男人,名字就叫PeterJamesMarsh。她第二任丈夫的姓名缩写是LRS,如今婚姻生活已幸福美满地迈入第十五个年头。关于她的第一段婚姻,她只有一点评论———当初她应该彻底了解这个男人,而不是只因姓名缩写的巧合便决定嫁给他。
当我成年后,我对一切总是抱持怀疑的态度。我不相信第六感、飞碟、来生、平行世界,或亡灵还会纠缠活人之类的事。所有不是我亲身经历过的事情,我一概不信。然而,电视上的这个女人却有某种特质引起了我的兴趣,让我居然没有换台的打算。我想,也许每个人原本都是怀疑论者,直到有天某个理由出现,才让他们开始去相信一些事情。
电视上的这个女人名叫“阿拉贝拉夫人”。她的外表看起来真的很俗气,头上盘着五彩头巾,脖子上还挂着一大串黄金项链,可是她却拥有一种诚恳的特质,能让你一点也不介意她的外貌。这个特质是行为上的,她流露出极亲切热忱的态度,能立刻吸引你的注意力。我能理解为什么人们愿意相信她所说的话,那是因为不管谁有问题打电话进来,她都称呼他们“甜心”或“宝贝儿”,而且表现出来的态度是完全诚心诚意的。我发觉她身上有一种母性的特质。如果她叫我宝贝儿,我想我可能会立刻哭出来。
“你要提防他,亲爱的。”她对一位打电话进来的女人说,“要确定他真的已经离婚了。我觉得他没有对你说实话,应该还有什么事瞒着你。他叫过你别打电话去他家吗?”
“这……他说因为他有一个讨人厌的室友,所以常常不在家。他叫我有事就打他的手机。”
“亲爱的,根本没什么室友,那个人就是他的老婆。”
电视上闪过一行电话号码,同时配上一段旁白:“阿拉贝拉夫人知道你所有秘密,回答你关于未来、关于过去的问题。”噢,真有意思,回答和过去有关的问题。我开始想象假如我拨了屏幕上的这个电话号码,会有什么样的对话。“我看见一条大狗,那条狗有事情要对我说。”我也许会这么问。
又一名观众打电话进节目,这次是个男人。“我很抱歉,亲爱的,”阿拉贝拉夫人对他说,“但是那个孩子并不是你的。”
“不是?”
“不是,亲爱的,绝对不是。你告诉我,几个月前她是否曾经离家一段时间,也许因为工作的关系?她有没有去过哪个东部的城市?”
“有,”男人说,声音突然变得很沮丧,“她六月的时候去过波士顿。”
“那么,事情就是那时候发生的。你问问她吧,问她是不是在那里和旧情人重逢了,然后看看她怎么说。”
我猜,这个男人的婚姻大概就此完蛋了,只因为他打了这通电话给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我不知道她说得煞有其事的这件事是否是真的,但可以想见在这通电话挂断后,紧接而来的必定是一段争吵。
旁白又来了,屏幕上出现的是打这个电话号码每分钟所需要的费用。我发现自己有一股冲动想把这个号码抄下来。接着,阿拉贝拉夫人又回来了,这次是和另一个来电的女人对话。
“你还有一些事没告诉我,”阿拉贝拉夫人说,“你现在被兴奋冲昏头了。你是不是在他外套里找到什么东西?”
“是啊,”来电的女人说,“我找到一个戒指。我猜他打算向我求婚了!”
“宝贝儿,我不得不告诉你,那个戒指是为别人准备的,不是要给你的。”
她说的都是足以决定一切的具体事件。东部的城市、藏起来的戒指,件件都证据确凿,相当具有说服力。可是,这个女人看起来虽然诚恳,但毕竟对这些人的生活完全不了解。我眼见这些来电者对她的信任,体味他们获得答案后的绝望心情,不禁让我觉得有些烦闷。于是我站起来,打算把电视关掉。我已经把遥控器拿在手里了,但这时听到的声音却让我霎时屏住了呼吸。
接下来,电视中传出的是露西的声音。
21、她的声音
是她!
是她的声音!
我熟悉这个声音,一如熟悉自己脉搏的律动。
露西的声音,像是回来探视我;露西的声音,此时此刻再次回响在这个房间中。
“我迷失了。”她说,而这时我差点晕厥,站不住脚。“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说,而这让我发出一声像动物般的哀嚎。
我双手颤抖,头昏眼花,心脏狂跳到让我以为它即将停止。我捡起掉在地上的遥控器,把音量按到最大。阿拉贝拉夫人用温柔的声音给了她回应。
“听我说,亲爱的,”她这么说,声音大到连我的牙齿都能感觉音量的震颤,“你拥有自己所不知道的力量。”
我等着,等待露西的声音再出现,想再听她多说一些事。但她说的话就只有这两句,接下来又是介绍节目电话号码和每分钟费用的旁白。
露西的声音消失了。我用手捣着脸,任由电视巨大的音波折磨我的身体。我只觉得胸口一紧,跟着是一声长长的哀嚎。在电视机投射出的晦暗光线中,我双膝跌跪在地,发出的哭声足以吵醒已安息的死者。
突然,我觉得手背有点湿,抬起头,看见罗丽正面对面盯着我。“罗丽,”我说,声音相当激动。“刚才你听见了吗?”罗丽没有回答,只伸出舌头舔着我的脸。我张开双臂搂住它,将它抱起,让它身体沉沉的重量压在我的双膝上。我把脸埋进它的脖子,贴在宽大的皮项圈上感觉那毛茸茸的温暖,不停流出的泪水使它的毛发在我脸下渐渐变湿。“你听见了吗?罗丽?”我说,“是她,是她,真的是她!”
良久,良久,当我稍稍平静下来,身体不再颤抖,呼吸也调顺之后,我随手抓了一张纸,把屏幕上的电话号码抄下来。凝视着纸上的数字,我感觉脑袋里似有东西在不断敲打。这代表什么呢?在刚才那激动的时刻,我以为露西还活着,她就待在某个地方,正拿着话筒和电视里的人说话。但当然这是不可能的,我很快便重新找回事实,露西此刻冷冰冰静止不动地躺在棺木里。那么,这通电话她什么时候打的呢?可能是在她死前几个月,也可能是好几年以前。我开始反复想着露西的话。“我迷失了,”她是这么说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到底遇到了什么麻烦?而那个时候我又在哪里?我直觉这通电话谈的内容绝对不只这样,我得去问问那个女人,我必须知道她们全部的对话。但是,她可能记得露西吗?她一天要接上百通电话,而所有人讲的都是同样的问题。世上所有问题和秘密没有一个是新鲜的,她给所有人一样的建议:跟随你自己的心,你就知道该怎么做了。她根本没有什么神秘的力量。那些打电话来的人其实早已清楚答案,他们要的只是有人替他们大声讲出来而已。
我离开卧室开始进行研究。这是第一次,我庆幸自己没有随便扔东西的习惯。我在抽屉里找到厚厚一本档案夹,里面装的全是旧账单,于是便一张张翻开来检视。这些账单并未按照任何规则排放,过去我在缴了费用后,就随意把单子塞进档案夹里,因此里面既有三年前的水费收据,也有上星期才缴的
信用卡账单。我一张张拿出来,只挑出电话费账单,把其他的单据全都丢在地板上。
我大概花了一个小时才找到我要的东西———那张列有我刚从电视上抄下号码的电话费账单。这通电话一共讲了四十六分钟,时间是在晚上十一点二十三分。那是个怎样绝望又孤单的夜晚?在我入睡后,她就坐在这个房间里,拿起电话打给电视台的神秘巫师。“我迷失了。”她这么说,而那时的我却在熟睡中。打完这通电话,她回卧室躺在我身边。她迷失了,而我完全不知道。她就这么躺在我身旁,感到迷惘又害怕。
这张账单高达二百二十九美元五十四美分,我怎么可能没注意到?没错,对于账单我是有那么点粗心,以前曾被一家从未去过的健身中心收过会费,连续收了半年我才发现。但是,我怎么可能没多加留意金额高达两百元以上的电话费?我看了一下日期,时间是去年的十月二十三日,是露西去世的前一天。当然,那时深受打击的我肯定是迷迷糊糊付了该月的电话账单。
罗丽进来房间,发出想要出门的哀鸣。现在是半夜,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而它几小时前才出门散过步。今晚对我们而言,似乎都是个奇怪的夜。我跟着它走到后门,开门让它进到院子。它一奔出去便绕着那棵苹果树,在树干基部胡乱嗅闻。我不禁这么想,也许露西的气味还留在那里,深深嵌进了潮湿的土壤中。怪的是,露西的声音出现在电视上,罗丽却没有任何反应。那时它睡得正熟,直到我大哭出声时才醒过来。狗的听觉是如此敏锐,它怎么可能会错过这个声音呢?是它在这么短的时间中遗忘了露西的声音,还是因为录音带和电视喇叭的转化因素,才让它把这个最挚爱的声音当成了背景噪音?我以前注意过,对出现在电话答录机中的熟悉声音,罗丽也一样没有反应。唯一的例外是门铃声。每当哪出电视剧里有门铃声传出,它便立刻跳起来奔向大门狂吠。然而,从住进这里到现在,我还不曾听这个门铃什么时候响过。
我们回到屋里后,我立刻拿起电话,拨了刚才抄在纸上的那个号码。铃声只响了一次就被接起了,话筒先传出充满神秘感的细柔乐音,然后才是一段预录的声音:“这里是心灵咨询中心,通往超自然之旅的大门。你必须年满十八岁才能使用这项服务,电话费是每分钟四百九十美分。本中心不提供医疗行为,纯属娱乐。请等候我们的专属心灵顾问为您服务。”
铃声再次响起,紧跟着有位女人接起了电话。她的声音很年轻,听来像中西部的人。“欢迎您致电心灵咨询中心,我是凯特琳,分机号码是七九六四二,今天将由我来为您作
塔罗牌解析。请您告诉我您的姓名、生日和地址。”
“呃……其实,我不是来玩塔罗牌的,我想跟阿拉贝拉夫人说话。”
“阿拉贝拉夫人现在没空。可以让我来替您服务吗?”
“那你让我在线上等好了。我有很重要的事想对阿拉贝拉夫人说,可以等到她有空为止。”
“很抱歉,阿拉贝拉夫人现在并不在这里。你是
双鱼座吧?我有种强烈的感觉———”
“我可以留言请你转交给她吗?或请你告诉我,她什么时间会回来,到时我再打电话过去。”
“我恐怕不能这么做。不过我向你保证,我是合格的专业咨询师,也很乐意替你服务。我感觉到,你最近生命中似乎遭遇了问题……”
“对不起,”我打断她的话,“我有很重要的事,是和生死有关的。”这么说是有些夸张,但就某个意义上而言确是如此。“你务必告诉我怎么才能联络到阿拉贝拉夫人。我了解你不能给我她家里的电话号码,但也许你听完我解释,就会明白为什么我急着找她……”
凯特琳叹了口气。“很抱歉,但我真的不知道她的联络方式。”她的嗓音变粗了,失去了原本强加进言谈中的轻柔语气。
“什么意思?不是真的有这个人吗?我在电视上看到她。”
“当然有这个人,但问题是,我们中心有上百名咨询师,你们打电话进来,电脑系统会自动转给有空的咨询师。你们不能挑选想要讲话的对象。”
“就算如此,你们不都是在一起工作吗?你一定可以帮我留个字条之类的东西。”
“不,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你知道吗?现在我不是在咨询中心,而是在我自己俄亥俄州丹顿市的公寓里。你说的这个阿拉贝拉夫人,很抱歉我根本不认识,而我猜她现在可能是在加州或德州某处。我们不是如你所想象的,全都抱着自己的水晶球坐在同一栋大办公室里。甚至,我们每个人所属的公司都不一样。像这种公司有上百个,它们都和佛罗里达州一家拥有大型电脑的公司签约,只要有人拨电话进来,电脑会自动接线,然后转到像我一样的咨询师家中
客厅的电话,而我就是这么接到你的电话的。就算你打一百通,也很难再遇到同一位咨询师。”
“我明白了,”我说,感觉有点泄气,“不过你一定有别的电话号码,可以让我联络到负责的人。那家在佛罗里达州的电脑公司总应该有负责人吧?”
“就算有,我也真的不知道。”她的语气变得柔和了,“不过,如果你愿意多讲一点关于生死的事,或许我能帮你找出一点答案。来嘛,亲爱的,告诉我你的出生年月日。”
那句“亲爱的”发挥了作用。即使这几个字是出自这位声音又细又柔的年轻女生,却一样立刻让我感到胸口一紧。难道我真的如此渴望温柔与抚慰?
“九月二十号。”我说,然后把话筒紧紧贴在耳朵上,准备听她接下来想说的任何事。
22、拼字游戏
我年纪还小的时候,每当遇到漫长的汽车旅行或者下雨的午后,我总喜欢玩一种文字游戏。我会拿一张纸,先在上头随便写一个词,然后在底下列出所有可能以这个词的字母重组而成的字眼。游戏的乐趣不在于重组出的新词数量,而在于这些新词中是否透露了什么和母词有关的讯息。对我来说,这就像一种魔法,某种待解的密码。例如,以“家庭”(family)这个词为例,你既可以重组出“番薯”(yam)这个甜如感恩节的字眼,也可以组出“逃逸”(lam)。代表人总有一天会离开自己的巢穴。再看看“失败者”(loser)一词,可以用字母重组成“悲痛”(sore),这不就贴切地表达出了失败的情绪?在这个游戏中,如魔法般出现的意象让我沉迷,而且这些浮现的景象都相当准确。我把“父亲”(father)这个词拆开,看见父亲变成了一艘“木筏”(raft),载着全家浮在水面上向前航行。我再拆开“母亲”(mother)这个词,看见我的母亲不停围绕着我们飞舞,像只“飞蛾”(moth)。
现在,我发觉自己又玩起这个游戏了。我在纸上写下了几个名字,看看是否能从中发现任何意义。我先用“罗丽”的名字来分解,初步得到“滚动”(roll)和“躺下”(lie)两词,两个都是很符合小狗的字眼,而且它这两个动作也做得特别好。不过,再仔细研究下去,就会发现这个名字暗藏着一个没说的故事。你瞧,用这几个字母可重组成“传说”(lore)一词,而且它在这个故事中扮演了一个重要“角色”(role)。
拆开“露西?蓝森”的名字,可得到“预兆”(omen)、“性感”(sexy)、“翱翔”(soar)和“玫瑰”(rose)等词,也可以组出“思念”(yearn)、“接近”(near)和“再也”(anymore)的意思。瞧见这个游戏的厉害了吧?我不敢再想下去,因为这再清楚不过了。只要再重复一个字母,就变成“懊悔”(remorse);再多添一个字母,就变成了“答案”(answer)
拿我自己的名字“保罗?艾弗森”来说,也同样含有丰富的词汇,但说来尴尬,其中有许多单字都和身体或生命有关。稍作拆解重组,你就会发现用我名字中的字母可组成“血管”(veins)、“肝脏”(liver)、“毛孔”(pores)、“颈背”(nape)、“阴茎”(penis)、“腰部”(loins)和“脉搏”(pulse)等单词。我很努力地试过了,但就是逃不开我的躯体,离不开这个有呼吸和心跳、在阳光底下仍会流汗并渴望喝水。且像所有生物一样会小便的身体。我和大地一样具有形体。我是土壤,我是蒸气。但再仔细看,我可又不只是一大堆器官而已,还是有一些东西超过了我自己的躯壳。再组合一遍,你会发现“灵魂”(soul)和“理性”(reason),会看见“散文”(prose)、“安慰”(salve)和“爱人”(lover)等几个字。我有点“焦急”(nervous),是我父母亲的“儿子”(son),也有点“天真”(naive)。我就和你所认识的一般人一样,会“打鼾”(snore),也有“渴望”(pine)。再多一个字母,就变成“热情”(passion);加一个字母,就变成了“揭露”(reveal)。
这些单词都是我在和凯特琳说话时写下的,它们告诉我的事胜过她所说的一切。凯特琳说我已经遭遇了一场生命中最大的悲痛。(有谁不是呢?我很想问问她。在这些愿意付每小时三百元电话费而打电话进来的人中,有哪个没遭遇到他们不知道该如何承受的困厄?)她说事情会渐渐好转,还说她看见有一个女人出现在我的未来,而当我打断她的话,告诉她我再也没办法想象这种事后,她立刻改口说看见一个男人出现在我的未来。我想,可能是我自己提供的资讯不够。我只告诉她我的姓名和出生年月日,而当她问我结过婚没时,我仅回答“再也不了”,是我让她必须自行作出种种判断。我不肯让她套出关于我的任何事,我想,既然她是必须付费的咨询师,就让她自己去推敲吧。但我必须承认,我有部分心态希望她说出一些事实,希望她真的拥有魔力。这样神秘巫师扮演的是很奇怪的角色,他们既是玄学顾问,又有点心理治疗师的色彩,而我则希望她能讲出什么足以解释一切的道理,又希望她能在某种程度上拯救我,让我得到慰藉。然而,最后她只证明自己只是一个坐在俄亥俄州家中客厅、在午夜时分跟一位陌生男子讲电话的普通女人。至于我,则是一个打了超过自己支付能力的昂贵电话的呆瓜。
现在,外头天色渐渐亮了。我度过了一个漫长的夜晚,此时觉得既空虚又疲惫,累到无法再思考露西的事和那通她打给阿拉贝拉夫人的电话。当我走进卧室时,发现罗丽横着身体睡在我的床上。我决定不赶走它。爬上床后,为了不踢到罗丽,我让自己床角缩成一团,而不到片刻工夫,我便陷入了沉睡。
23、莫拉来访
我今天遇到莫拉,我的前妻。说是遇到,但其实是她自己出现在我家的前廊上,当时我打开大门想出去拿报纸,便一眼瞧见她站在我面前。这真是出人意料,她没有敲门,只拿着一张字条站在那里,大概正在考虑要不要把字体贴在门上。当我打开大门时,她被我吓得往后跳。
“嗨。”我说。突然看见她,让我也有点猝不及防。
“哎呀,保罗,”她说,“我不知道你在家。”
“我没出门啊。”
她笑了一下,接着露出那种矫揉造作的怜悯表情。“我听说露西的事了,”她说,“保罗,我真的很遗憾。”
我点点头,悲哀地还以微笑,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含糊说些感谢的话。我还是不习惯接受人们的吊唁,尤其是那些根本不认识露西的人。
“呃……你要不要进来喝点咖啡什么的?”我终于说。看见莫拉站在我家门口对我微笑是件很奇怪的事。我之前提过,我们分手时闹得并不是很愉快,但现在看见她的感觉还算不错。
毕竟,我已经整整两天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话了。
“很乐意。”她回答。
别想太多,这不是你所想的那种关系暧昧的开场白。
当她走进屋里,我也跟着环顾屋内,瞄向她一定会看见的那些东西。房里一片混乱,到处都是散落的碗盘,几叠书堆高到随时可能倒下。我敢说,我的外表也一定同样邋遢。这时我才想起来我好像很久没刮胡子了。
莫拉走进我家里好一会儿,罗丽才冲过来对她狂吠。我想,它的看家本事可能已经退化了。在我把门打开之前,莫拉已不知道在门廊上站了多久,而罗丽却不知不觉。我第一次闪过这个念头——罗丽已经老了。它大概已有八岁,可让我进行研究或陪伴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总有一天会失去它,这是无法避免的事,但我一想到就觉得心痛。不过,正如所有狗主人所必须练就的能力,我很快就把这个思绪抛诸脑后。
当罗丽出现的时候,莫拉立刻转过身子,很害怕地退到墙边去。我知道她这个人向来不喜欢狗。
“坐下,妹妹!”我以最具权威性的声音下令。“别紧张,”我对莫拉说,“让它闻闻你的手,没关系的,它不会咬人。”
莫拉畏畏缩缩得把手伸出。罗丽很热情地彻底嗅了嗅,又伸出舌头舔了一下,觉得满意了才转身走开。我猜,它大概觉得情况已经在它控制之下了。
“那么,”莫拉说,“我猜它就是罗丽。”
“你怎么知道它的名字?”
“保罗,老实说,马修?瑞斯打电话给我了。”她换了一种表情,露出兴奋的样子。“他告诉我,他现在接任系主任了。这实在是件好事,对他未来发展也很不错。”接着,那种怜悯的表情又回来了。“不过,他很担心你,保罗。他觉得我应该到你这里一趟,好好地和你谈谈。”
我突然有点生马修?瑞斯的气。他知道我对莫拉的感觉,而且我还有工作要做,这突如其来的造访已经对我造成干扰。
“好,那你就坐下来和我谈谈吧。”我说。我的口气一定不太好。
我带她走进客厅。她在一张边桌前停下,看着画框中的相片。那是露西和我的合照,我们在婚礼上拍的。
“那么,她就是露西了。”她的口气有点酸,并没有隐藏得很好。“她很漂亮。”她说,语气似乎在控诉着什么。
“是啊,”我说,“她的确很漂亮。”
我拨掉沙发上的报纸和笔记本,招手要莫拉坐下。
“天啊,保罗,”她说,“看看你住在什么样的地方。”
“我没料到会有人来拜访,”我简短地说,“要不要来杯咖啡?”
她以恐惧的眼神瞄向桌上的脏盘子。“不用了,”她说,“别客气。”
我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那么,”我说,“你近来好吗?”
“很好,谢谢。”
“工作顺利吗?”
“很不错。”
“你……开始约会了吗?”我这个问题问得有点愚蠢。
“没,目前还没有。”
“好吧,”我说,“我们直接讲重点好了,你今天来想说什么?”
“保罗,马修觉得你已经失去理智了。他说你不再和任何人走动,也不再去他家吃晚餐……”
她说得没错。不过那天正是我发现罗丽大有进展的日子,正是它发出wa的那一天,而我只是兴奋得忘了自己答应过马修和伊莲娜的聚餐。隔天我立刻打了电话道歉,而且自信已经把情况解释得相当清楚。马修这个人在从事研究的时候也是极端投入,我想,在所有人之中,他应该是最能体谅我的那个人。
莫拉还在数落我的不是。“他说你真的以为自己能教狗说人话。说实话,保罗,你该不会真的这么想吧?”
“我相信跨物种的沟通是一个从来没有被充分探索的领域,”我认真回答,“我认为我们需要学的地方还很多——”
“天啦!”莫拉打断我的话,“保罗,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需要有人扶你一把。露西的去世确实令人遗憾,那是个悲剧,不过你还是要坚强起来。你这样下去会毁掉你的人生,也许会毁掉你的工作。”
我站起来。难道这辈子我花在听这个女人唠叨上的时间还不够吗?既然她觉得我不正常,那好,我就装疯卖傻让她回去向马修报告。
“罗丽!”我大吼,讶异于自己的口气竟然这么凶。
莫拉露出紧张的表情。“你想干什么?保罗?”她问。
“罗丽!”我再吼一声,这时罗丽才出现在房门口。“咬她!”我指着莫拉说,但罗丽却只站在那里看着我。
莫拉跳了起来。“噢,天哪!”她说。
“咬她!妹妹!”我喊道。罗丽看着我,又看看莫拉,然后看向我,它并没有挪动身体,只发出一声吠叫。我猜,大概是对我咆哮声的回应。
“你疯了吗?”莫拉对我说。
“没错。”我说,“罗丽!快去咬她!”
“我要走了,”莫拉说,“保罗,你真的失去理智了,让我离开这里。”她抓起皮包,快步走向门口,和罗丽保持极远的距离。
我跟着她走出去,站在门口看着她冲出前院大门。
“不要再来了!”我在她身后这么喊着。不过很奇怪,这样做居然让我有股满足感,让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我看着莫拉开车离开,然后带着笑意走回我凌乱的客厅,继续我的研究。
24、亡灵面具
大概是在我和露西结婚吼的第六或第七个月,她接到一份为刚去世的少女制作面具的差事。那时,她要我陪她一块儿去。
“嗨,”她说,“你知道梵勃伦殡仪馆在哪儿吗?”
“不太确定。”我回答,“怎么?有谁去世了?”
“没有……不,是有人去世了,但不是我认识的人。”
“什么?”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