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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别塔之犬》—卡罗琳·帕克丝特

_5 卡罗琳·帕克丝特(美)
《别闭上眼睛》
《把我放进动物园》
《全球泥土面具大观》
《做伴出游北加州》
《狗与猫的急救大全》
《眼睛的盛宴》
《我要有个梦:民权运动和现实生活》
《小游戏是旅途解闷良方》
《忘了昨天,努力今天》
《我的安东尼亚》
《及早畅游北美洲云霄飞车》
《我希望已经知道的事》
《你最好相信!史上最著名恶作剧和实用笑话》
《不会梦过的地方》
《属于宠物的DNA》
《七百九十六个说“我爱你”的方法》
《我自己的房间》
《不可思议却绝对真实:外星人就在我们之中》
《十四天学会弹钢琴》
《无情》
《十分钟的烹饪法》
《挖到一只癞蛤蟆:双关语的语言学价值》
《脱出竞争开始致富》
《邮购生意让你发财》
《如何做自己喜欢的事且获得成功》
《心脏健康运动》
《放入开关:控制你的牌气》
《独一无二的城市》
《两个人的约定》
《石头靴子及其他寓言》
《纸浆艺术和工艺制作》
《英语的历史》
《心的方向》
这段话出自《坦林》,是仙女皇后在让坦林回到凡人世界、在知道自己就要失去他时,对他说的话。那时露西告诉我这个故事,而我认为这段话是狠毒的,充满恶意与怨恨。也许,对仙女皇后而言确是如此,但现在当我重读这段话,我却感到一股悲哀。我发现这段话也能被解释为仁慈,解释为保护。这是一种咒语,一个避免造成伤痛的心愿。自从露西死后,我有多少次希望眼睛别再流泪、心也别再悲伤呢?
然而,我现在才明了,她对我的希望只实现了一半。我这阵子都是用泥土做的眼睛观看事物。而现在,我那颗无用的心,那颗屡屡出错的心,那颗血肉组成的心,似乎已裂成两半了。
在心碎中,我发现了那个埋藏已久的事实。我终于知道了,那天我的露西爬到树上是为了——
自杀。
40、暴风雨
在最后两个月,介于她怀了孩子到爬上树之间的这两个月,露西的情况究竟如何呢?对我来说,她的情况似乎好得很。她看起来完全没事,从新奥尔良之旅带回的沮丧和消沉已消失无踪,她又开始积极投入新的计划。我们附近有一家咖啡馆筹划了一次威尼斯嘉年华会展,露西有几个面具被挂在墙上,后来还卖出了一些。九月初的一个周末,我们一起去海边度假,手牵手在沙滩上散步。我的脸被晒得通红,在开车回家的路上,两个人还吃掉了一磅的盐水太妃糖。这段时间有位学校同事结婚,我们一起参加了婚礼。我的生日也在这两个月之间,她像过去一样为我庆祝。我花了另一个周末重漆浴室墙壁,露西则开始对中国菜感兴趣,特别去了几趟亚洲人开的超级市场购买一些食材。一切都很正常,不是吗?这段时间我应该多留心一点,但我并没这么做,因为这一切都太正常了。我压根儿不知道结束的那一天竟然离我如此近。
然而,在这段时间中,确实发生了某件我没注意到却改变了一切的事。在这两个月的某一天,露西发现自己怀了身孕。我记得有天晚上,大概是九月中旬或月底,她说她觉得不舒服想吐。还有,也许是在接下来的那个星期天,她睡了午觉,而过去她并没有这样的习惯。是这些症状才让她起了买验孕纸测试的念头吗?我知道她的经期向来不太规律,也许她注意到离上次月经时间已相隔太远,才决定自己验孕。只是,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她究竟把这个秘密瞒了多久?我又究竟如此浑然不觉地和她共度了多长时间?
我唯一的线索,就只有那一小块在垃圾桶找到的粉红色纸盒碎片。或许我可以从这个方向推断。通常我们一星期才倒一次垃圾,但浴室那个小垃圾桶不会那么快装满,不需要每周清空。我不确定这个垃圾桶我们多久才倒一次,我承认,以前这个工作通常是露西做的。我只能说,自从她走了之后,倒这个垃圾桶,我一个月不会超过一次。不过,在这之前,它是露西丢弃化妆棉和一些女性清洁用品的容器,我敢说它被装满的速度应该比一个人用快过两倍。而当露西死后我去翻寻这个桶子时,里面的垃圾只装了一半,因此看来离上次清空的时间至多只有一个星期——她是在生命中的最后一个星期才发现自己怀孕的。既然知道了我现在才知道的事,知道了露西在那一星期结束后就会带着自杀的念头爬上后院那棵树,我就应该试着重建那一个星期的情况。
露西是星期三那天去世的,所以我从前一个星期四开始推想。我记得,星期四那天她比我早起。她是故意提早起床验孕吗?现在想起来,我突然觉得那天她的态度似乎比平常愉快,当她对我说早安时,微笑的时间似乎比平常还长那么一点点。但我还是不敢确定。那天我们一起吃了早餐,看了报纸,然后我洗了澡,换好衣服去上班。
“你今天打算做什么?”我在出门前这么问她。
“我有一些万圣节的订单要完成,”她说,“下午我想去超级市场买点东西。”
“很充实啊。”我说,吻了她一下。“那么,祝你有个愉快的一天。”
你瞧见了吗?这只是一星期之中平凡的一天,多么正常,又多么无味。我已尽力回想了,却和当时一样,无法从中找到任何具有暗示性的意义。那天我去学校上班,和一位受我指导的研究生面谈讨论进度,填了一份后来根本没有送出去的研究计划奖学金申请表。我下班回家,露西煮了意大利面当晚餐。我们一起在客厅看电影,两人紧紧并肩坐在沙发上。一切都还是那么正常。我们在床上看书,各自沉醉在各自的书中,然后我比她先睡着。这就是我们婚姻生活的一天,是我十分满意的。我相信,即使到了现在我还相信,露西的想法一定和我一样。
星期五晚上有一场暴风雨。那时我们还在玩两人最喜欢的纸牌游戏,后来灯光就突然熄灭了。我们发现,要找蜡烛是很容易的(不知道为什么,我们结婚时收到了数不清的各式烛台,所以家里到处都有蜡烛),但火柴就有一点难找了。我们笨拙地到处摸索,不时绊着桌椅,在黑暗中叫彼此的名字。电力中断前我们还在听音乐,在突如其来的宁静中,两人的声音感觉巨大得有些奇怪。罗丽惊慌不已,它怕死了闪电和打雷,当我在房里摸索时,它焦虑的喘气声一直没停过。好不容易,我终于在厨房水槽上的窗台找到一盒火柴,立刻点亮几根蜡烛。在柔和的光线中,我看见罗丽挤进沙发和墙壁之间狭小的空隙里,在那儿拼命的发抖,嘴角淌着害怕的口水。
“噢,可怜的妹妹。”露西说。她走过去坐在地上,轻轻拍着罗丽的背,柔声对它说话。我也在露西旁边坐下,一起安抚我们这只吓得抖个不停的狗。
“我总觉得,”露西说,“它之所以害怕雷声,可能因为当年它走丢被我们发现的那一天,正好也是一场大雷雨。”
“有可能,”我说,“不过我认为大部分的狗都害怕这种声音。”
“我有没有说过,”她说,“为什么我把它取名为罗丽?”
“没有。我以为你只是喜欢用这个名字。”
“我是啊,不过那时我为了寻找制作面具的灵感,看了一些神话故事。我受够老是做蛇发女妖美杜莎和酒神巴卡斯。巴卡斯的字尾是ae还是us?”
“字尾应该是us,如果用ae的话,指的是他的女性崇拜者。欧里庇得斯有一个剧本就用这个名字——”我又开始卖弄学问了,有时在露西面前,我总喜欢抖点包袱。
“我知道了,”露西打断我,“但我的故事还没说完呢。”
我们都笑了。
“好的,”我说,“抱歉。”
“所以,我那时看的神话故事中,有一个是罗丽的故事。这是德国故事,你听过吗?”
“没听过。”
“罗丽是个很美丽的女人,她因丈夫不忠而投河自尽,死后变成了一条美人鱼,坐在莱茵河中的石头上,以曼妙歌声诱使水手迈向死亡。”
“所以你读完这个故事后,觉得这个名字很适合用在狗身上?”
“才不,当然不是这样。不过当我第一眼见到罗丽浑身湿透、在雨中发抖的样子,我马上联想到它也是某种悲剧人物。你看,它的脸永远都这么忧郁,即使在感到快乐时也一样。我觉得这个名字很适合它。”
我脑海里浮现一个女人坐在河中岩石上的画面,但她的脸却是和罗丽一样的狗脸,唱出的歌声是不成调的恐怖咆哮声。
“你做过罗丽的面具吗?”我问,“我是说,那个神话故事中的罗丽。”
“做过了,但效果并不好。我想象她的表情应该是充满痛楚、带着报复的怨念,但是把面具的眼睛部位挖空后,实在很难表现出这种感觉。我一直觉得没做好。”
“那个面具还在吗?”
“不在了,我卖给了一对德国夫妻。其实他们想要的是有美国风的,像克林顿面具之类的当作纪念品,不过我一听出他们的口音,就强力向他们推销罗丽的面具。他们都知道这个神话,都熟得不得了,而且我还用特别便宜的价钱卖给他们。”
外面又轰然响起一阵雷声,罗丽虽在我抚摸下,却仍痉挛抽搐了一下。
“嘘,妹妹,”我说,“别怕,别怕。”
但它始终无法恢复镇静。在我和露西进卧室睡觉时,我们让它爬山床躺在我们中间,结果换成了我一整个晚上不得安宁。它不时发出的颤抖和呜咽声干扰了我的睡眠,直到风雨过去,晨间阳光又普照这被大雨洗刷后的崭新世界时,罗丽才真正放松下来,在知道危险已经过去后,它便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我和露西共度的最后一个周末仍是平静无比,有太多时间与机会可让露西说出她埋藏在心中的秘密。那时已是秋天,又到了庭院旧货拍卖的季节。我们星期六一整个下午都开着车在附近绕,闯进一些我们从未去过的社区,寻找那种能够用手写的、作者往往没算好空间而必须把一堆细节挤在底部角落的告示。这是我们两个人喜欢一起做的事,它可以让我们甜蜜地回想起当时相识的情景。那天周末,我买了一件露西觉得不太好看的毛线背心,买了一个打算放在书房的时钟;露西则买了一个电动咖啡研磨机,一个能把冰块做成心型的制冰盒,还说她就是喜欢这些庸俗的玩意儿。现在回想起来,她买的那些东西都是充满希望的,她仍在计划未来,想着以后我们早上可以喝刚研磨的咖啡,还可以丢进一些心型小冰块,看着它们在杯里漂浮的样子。
在那天庭院拍卖之旅的最后一站,露西站在一张摆满玩具的桌子前,拿起一个塑胶制的万圣节面具,用橡皮筋套在耳朵上的那种。这个面具的主题是科学怪人,色彩鲜艳得有点假,一看就知道相当廉价。
“我觉得你做的比这个好多了。”我小声对露西说,小心不让坐在几英尺外的草地上的拍卖女主人听见。
“是啊,不过这很有趣呢。这种面具很能勾起我们小时候对万圣节的回忆,我想买回去收藏。”
她付给了女主人二十五美分,我们拿了面具越过草地往停车的地方走。
“我想,”露西那时说了一句话,让我现在一回想起来便感到胸口一阵痛楚。“也许我会开始收集这种面具。”
星期天我们起得很晚,露西参考食谱,做了薄煎饼当早餐。
“没想到居然这么简单,”露西说,“我妈妈早上从来不煮东西,有一次我在朋友家过夜,隔天看见她妈妈早上做了这种煎饼,简直让我嫉妒死了。没想到,原来做起来这么容易。”
“所以啊,”我说,“你也可以成为一个好妈妈。”
她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我想,也许当时她差点想告诉我这件事。但最后她还是没有。她转过身,又舀了一些面糊倒进平底锅,回答我的话是:“是啊,我猜我应该可以。”
我把这件事看成是一次小胜利,将它归档列入记忆,打算日后如果再谈到要不要生孩子的问题时,就把它拿出来当作佐证资料。我开心地扯着煎饼,欣慰露西自己说出的那句话。那时我心想,也许生孩子这件事还是有希望的。
下午我们出去散了步,看了一场电影,又到我们最喜欢的比萨店吃晚餐。星期天是快乐的一天,接着,星期一过得也风平浪静。
但是星期二……在那个星期二,我们吵了最后一架。
41、最后一日
我们快接近了,就快要接近终点了。当然,这是你们早已知道的事。从故事一开始,从我所的每一句话,你们早就知道了。不过我自己却是越来越紧张,既想把步伐放慢,又想加速向前迈去。
星期二我的工作全都耽搁了,本来应该完成一份研讨会论文,可是我一直没办法专心。那时候,我发现自己不时想起罗丽的神话,脑海里不时浮现我在暴风雨之夜所想到的那个意象——那是一人一狗,两个罗丽的结合,一头长发唱着死亡之歌的女人,脸部却是罗德西亚脊背犬满是皱纹又诚挚无比的五官。这是个很令人着迷的画面,至少对我这个人而言,而它也让我继续推想,猜测露西的下一个计划或许就是这个主题。自从夏天完成马克白戏剧用的面具后,她就有一点漫无目标,我认为现在她可能已找到方向了。她可以从过去的经验汲取元素,可以无止无境地加以结合——毕竟世界上有这么多神话和狗的品种。埃及人不是有个狗头人身的神袛吗?把这个概念扩至别的神话故事又有何妨?我想象把美杜莎换成杜宾狗的脸,那头蛇发就长在额头黑得发亮的短毛上;我想象波提切利那幅从贝壳中诞生的维纳斯,她的脸变成甜美的喜乐蒂犬。我拿出纸张画了几幅草稿,画了一个脸部变成哈巴狗的丘比特,画了大麦町犬长相的雅典娜,而从她头上蹦出的宙斯变成了一只拉布拉多犬。我还画了赫尔墨斯,他那顶有翅膀的帽子就戴在杰克罗素梗犬的双耳间。这些点子让我满意极了,虽然我的草图画得很糟,但我相信露西一定能把它们表现得更好。
我看向时钟。已经是下午四点了,而那天我自己分内的工作几乎一样也没做。我离开办公室去图书馆,找了一本图解版的世界神话故事和一本狗种百科。利用复印机和向柜台借来的剪刀胶带,我又创造出一个新造型。海神波塞尔的脸换成了葡萄牙水犬,冥王哈得斯变成斗牛犬皱巴巴的满面愁容。这种组合让我忍不住笑了出来,引来附近几个学生(现在正是期中考试的时候,图书馆里挤满了学生)向我这里投来抗议的目光。我创造出来的这些图案虽很糟糕,比例也不对,但对我而言是极有意义的,至少我能借此让露西明白我的想法,让她从中得到一些灵感。那天我做的最后一张图,是把罗德西亚脊背犬的脸贴在海妖女的身体上(我找不到德国那位罗丽的图片,只好借用一下希腊神话故事里的人物),然后兴高采烈带着这些作品回家,打算在露西面前献宝。
我进家门的时,露西正在厨房切菜准备晚餐。我亲吻她额头一下,然后在厨房餐桌前坐定。她带着微笑看着我。
“嗨,”她说,“今天过得如何呀?”
“很好呀,”我说,“简直棒透了。我想出了一个了不起的点子。”
“说说看。”她把切好的洋葱推到一边,继续切红辣椒。
“其实,这个点子是为你想的。我想到你接下来可以做什么了。”
她放下刀子,以慎重的眼神看着我。“很好,”她说,“但你也知道,我不习惯把别人的点子用进自己的作品。我的东西必须出自我自己的想法,你明白吗?我有没有灵感都得靠自己。你这样做就像……记得你打算出版第一本语言学专著的事吗?那时你叔叔突然跑来告诉你一个推理小说的题材。你不应该学他,放着自己的事不做,跑去管起别人的想法。”
“哎,这是两码子事。他的点子实在太恐怖了,我的想法可好得很。你让我拿给你看嘛。”
她叹了口气。“好吧,但先说好,我可能不会接受你的意见。”
我从夹克口袋拿出草稿和影印作品,在餐桌上摊开。露西一脸狐疑地看着它们,脸上并没有笑容。
“你看,”我说,“这是神话人物和狗的结合,是不是很有趣?”
她耸耸肩。“或许吧。”她说。
“当然,我做得并不是很好,但如果由你来做的话……”
她没吭声,只低头看着桌面,似乎不想和我的目光相会。
“你瞧,”我继续说,“这个灵感是从你说的故事得来的。你告诉我罗丽的神话故事,又说当年我们的狗妹妹罗丽出现在门口时,让你联想到那个神话里的角色,结果我脑海里就浮现这个画面——一个结合了女妖和罗丽的全新形象……”我翻寻桌上的纸张,找出那张脊背犬的图片。“你看,就是这一张。”
她拿起这张纸,看了一眼,然后又摆回桌上。
“保罗,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她说,口气突然变得尖锐起来。“你自己看,这些设计有的根本不可能做成面具。像这张维纳斯的诞生……如果你只做出她的头部,根本没人知道你到底想要表达什么。”
“你可以下个标题,作一点解释啊……那些艺术家们不都这么做?你可以把它取个‘喜乐蒂维纳斯’之类的名字;或者‘喜乐蒂维纳斯一号’。”
“你这么说,意思是我不只做一个就好,而是要做一系列的喜乐蒂维纳斯?而这样就可以让我一炮而红?”
“露西,这是我花了半天时间做出来的,你至少——”
“我可没麻烦你这么做。”
“我不懂你干吗这么沮丧。”我说,我的声调也拉高了,“我只想帮个忙。看你已经闲晃了好几个星期,苦苦思考接下来该做什么。你为什么不考虑一下我的想法?”
“因为你这些想法根本是垃圾。”
“我怎么看不出它比你以前做的东西差?‘洗衣店类型灵魂’?那是什么鬼东西?”
她猛然从桌前站起,气愤地瞪着我,那股怒意逼得我不得不把头别开。“我不敢相信你居然说这种话。”她说,声音有点颤抖。她握起拳头,放开,同时发出一种又愤怒又沮丧的声音。突然,她用力一挥,把桌上所有东西——纸张、切好的蔬菜、砧板——全扫到地上,力道之强,让菜刀在掉落地板之后又弹起向她飞去,迫使她立刻向后退了一步,才没被刀刺中。
我并没有退让。“很好,”我冷冷地说,“我们又来了。”
她抡起拳头,用力捶了桌子一下,又一下,然后缩回来用另一只手抚摸,仿佛弄痛了自己的手。
“你去死吧!”她狠狠地说,转身走了出去,动作既激动又僵硬。我听见地下室那扇门被甩上的声音。
我从地上捡起那些纸张,一一摊平,却不想管那些散落一地的青菜。我看见那个木头砧板已裂成了两半。
我在厨房来回踱步,心中怒火越烧越旺。为什么每件事都这么难搞?我心想,为什么其他人的生活可以过得这么容易,不必担心一些善意的小举动会引起心爱的人发脾气?正是在这个时候,我第一次冒出想和露西分手的念头。一时之间,只是一时之间,我瞥见生活中若没有她可能呈现的面貌,而我看见的是更美好、更自在光明的生活。一时之间,我那潜藏的第二颗心似乎突然挣脱,获得了自由。正是在这个时候,我听见地下室传来了哭声。
我走下露西的工作室,发现她正坐在沙发上哭泣。她的膝头上放着一本大开本的非洲面具图鉴,上面放了一张纸。她低着头,凝视自己放在书上紧握在一起的手。我看见她的手上有鲜红的液体,一开始以为那是血。同样颜色的液体也渗进了纸张和书本里。
“怎么回事?”我问。
“我太生气了,”她说,“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你做了什么?”我问。
“我本来想,如果我把情绪写下来,或许有助于控制它,但我才一提笔就无法自制了。我拿起笔用力往纸上戳,结果纸破了,笔也断了。”
“所以那是墨水啰?”我问。
她点点头,然后把头低下,哭得更伤心了。
“我到底怎么了?”她说,“我把笔弄坏了,为什么我会做这种事?”
我一动不动,只站在那儿看她哭泣。原本还想暂弃前嫌,走过去安慰她,但当我看见她握在手中的那支笔时,我才明白她弄坏的是谁的笔。那是我大学毕业时父母送我的金笔,我习惯用它来批改作业和考卷,所以里面灌满了红色的墨水。这支笔对我而言意义实在太重大了,因此即使后来我每天都在悔恨当时应该采取别种行动,但在那一时之间,我实在没办法让自己和颜悦色。
“我上去了,”我说,“你能不能不再毁坏别的东西?”
我扔下双手沾满酷似鲜血的墨水的她,让她一个人坐在那儿哭泣。
那天晚上我没再见到她。她一直待在地下室,直到我上床睡觉都没回屋里。尽管我的怒气在上床时已消退了不少,尽管我清掉厨房撒了一地的东西,又留了一张纸条向她道歉,但伤害已经造成了。那天晚上,当我入睡后,露西拿起电话打给阿拉贝拉夫人,说出那个她不曾对我说的秘密。“我迷失了,”她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到了星期三早上,当她醒来,当她换好衣服,当她在吃早餐时向为我道歉,当她在我出门上班前再次亲吻我的唇,当她在做这些事的时候,其实已经很清楚那天就是她生命中的最后一日。
也许不是这样的。我想,最后那部分我可能想错了。以我对露西的了解,知道她常凭一时冲动做事,我相信她是“突发性自杀”,我认为她可能直到爬到了树顶,待在上面向下俯瞰时,才突然有了自杀的念头。至于她所俯瞰的,我现在已预料到,是她生活的世界和死后的世界。对大部分人来说,自杀并不是我们的选项。但像露西这样的人,他们知道他们最后会作这种选择,他们相信自己必须作出选择。于是,露西在过完那一天,布下了一个谜题让我解答后,她相信自己有可能毫发无伤地从树上下来。而如果这样的话,她就可以让自己得到赦免。
那是什么感觉呢,露西?当你醒来之时,你的感觉是……是沉重无比,是心里隐隐作痛,还是感到一股压力?没错,是压力。你的躯体被压跨了,你感觉体内仿佛像被刮掉了一层皮。你的脑袋里有一个声音。不对,不是声音,不是那种听得见的声音,你还没那么疯狂。那只是你自己心里的声音,就像平常说“到街角要向左转”或“别忘了在邮局前停下”的那种声音。只不过,这种声音现在说:“我讨厌自己。”还说:“我想死。”这个声音是从早上开始的,从你醒来的时刻开始。你看见从窗帘透入的阳光,知道这可能又是美丽的一天,但那已无关紧要了。你翻个身,试看看能不能再睡一会儿,可是你知道你已经睡不着了。新的一天就展开在你面前,你想要躲藏,想把自己缩成一个球,但这么做也无济于事。毕竟,这无法止住你的思绪,就算可以,也无法让你不觉得疼痛。新的一天就在你面前,而你无法逃避,你该怎么面对它呢?你希望逃得远远的,可是不管你走到哪里,这种感觉都会紧紧跟着你,藏在你体内,像一种反胃的感觉。的确,即使是睡眠……你整个晚上都紧咬着牙齿,一整晚都在担心这个醒来的时刻,而醒来时只感到下颚酸痛。灿烂的阳光对你而言毫无用处。哭泣偶尔会有点效果,就像用力作呕几次,可以暂时止住恶心想吐的感觉。毕竟,此时你受到的折磨是和反胃作呕有点像的。
你不想离开床铺,但也不想太引人注意,你知道赖着不起床会造成的危险。于是你下来床,想从一些小事中寻求慰藉,例如早晨的第一杯咖啡、薄荷味道的牙膏,但你发现自己刷牙的力道太强了,你和丈夫一起吃早餐,你那什么都不知道的呆头鹅丈夫,他只知道新的一天又开始了,其他一概不知。你向他说对不起——你总是道歉,不停道歉,这种感觉是如此熟悉。你在他上班前亲吻了他的唇,而他就出门离开了。
你开始进行上午的活动,但你和他人的互动显得有些虚假,那些在平常很容易做到的小事——向街上遇到的邻居微笑,在杂货店和颜悦色地对长相丑陋手脚笨拙的收银员小男生说话。你脸上的微笑似乎有点不对劲。你看向其他人,知道每个人都一样有自己的麻烦,但你觉得他们每个人好像都能轻松应付。至少,他们在说话的时候,语气中没有那种空洞的声音。
你强迫自己做一些眼前的工作,那些非做不可的工作;你开了支票付煤气费,把冷冻食品从冰箱拿出来解冻。但这些杂七杂八的工作,这些在此刻并非如此重要的家务,最后只把你的思绪引入一些值得忆起的事——那些最难以面对的。你宁可做些愚蠢又浪费时间的事,只要能暂时占据心思就好——电视、填字游戏、一本名人的八卦杂志。你花了一整天做这些事,然后你突然觉得害怕,因为生命就这么又过了一天,而你究竟得到什么?他们会发现什么?你纳闷,当他们发现你死掉之时,岁月可以像这样流失,年复一年地过去。身体的愉悦、食物和性爱、走在秋天的树木下,这些事虽能给你一点小小的慰藉,但即使是在这个时候,你的思绪仍在底层狂奔不休,充满担忧、创伤、怨恨与绝望。你头发下的那几条蛇不能保护你逃离其中任何一种情绪,也许,它们从来就没有这种功能。你该怎么做才能让自己快乐?世界是如此辽阔,而能让你快乐的东西似乎一样也不存在。因此,你无法想象在这样的生活中再加进来一个孩子。你一秒钟也不相信自己,不相信自己的一切。当你已变成这副模样时该怎么办?你会伤害这个孩子,这似乎无法避免。你怎能冒这种风险?你的孩子,保罗的孩子,应该得到比这更好的生活。
你向诱惑屈服,在午后躺上床午睡,不想整理那些装在购物袋里、已在地上放了两天的杂货和食物。你注意到沙发底下有一本书,它不知道已在那里待了多少天了,但你还是懒得动手拾起,让它继续在那儿任由灰尘覆盖。你怎能把孩子带进这样的环境中?你不想改变这种状况,改变的风险实在太高了。好笑的是,这就是你向来说希望的,胜过任何事情。
在那个时刻,你感觉到希望。不是吗?在你体内有了一、另一个什么的时刻?你的确感觉到了希望。你心想,是的,也许我还是可以做到的。但我们吵了一架,愤怒在你的体内横冲直撞。于是你想起了自己是谁了。如果你昨天早已知道今天的事……
你了解自己,这件事是不可能去做的。也许你必须放弃一些东西,那是心灵咨询师告诉你的,为了某个更重要的理由,你必须放弃一些东西。而且,任何行动都强过没有行动。这个放弃是你所做过最困难的事,但也许,这是最勇敢、也最成熟的。你要做的是最正确的事。
你只担心保罗,担心你将对他造成的痛苦。但你知道,他一定会撑过去的。你留给他几句话,用书本的名字拼成,又在项圈上写下线索,设计了一个谜题让他破解,好让他可以暂时忘记伤悲。至于罗丽……你把罗丽留给他。那就是所有该做的事。你去做了,也都完成了。
于是,你走到屋外,爬上了那棵树。现在你已不比孩提时代,爬树比你想象的要困难得多了。但你爬到树梢时,感觉双手因抓握粗糙、坚硬的树皮而有点儿疼痛。你让自己安安稳稳地坐在树杈间,看着从这里所能看见的景象。你想知道,从这个视角,从这样的高度,能不能把事情看得更清楚一些。结果的确是如此。你不再多想,也没有犹豫,你站了起来,在树杈间保持平衡。你就像这样站着,感觉相当兴奋,你觉得自己已打破了物理法则,感觉自己就像走在空中。你张开双臂,闭上眼睛,把头微微后仰,体会阳光照在脸上的感觉。你放开了一切,这种感觉是如此轻松。然后,你便坠落了。
我们要停在这个时刻,让露西仍留在空中,像电影定格一般凝结成永恒的画面,让她永远也不会触及地面。看她,漂浮在秋天的阳光下,头发因风的力量而向上披散。她的双手如翅膀般张开,短上衣灌饱了空气而微微鼓起。她并没低头看着向她直冲而来的地面,她的脸是仰起看着天空的。但是,她却把头微微偏向一边,这正是我不断回顾这个画面的原因。无论我重看多少次,都无法看见她的脸。
42、忆起我穿白纱的妻子
我发现自己已无所适从了,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不再有谜题需要我破解,我对狗的研究计划也早已宣告结束——即使罗丽不以气喘吁吁的声音天天提醒我这种努力永远不可能成功,光是从上次小J的事件,便足以让我领悟到有些事是绝对不应打着科学或者爱的名号进行。然而,我似乎还无法让这件事过去。我待在我的房间里,保罗一个人的房子,陪伴我的是周遭那些没有半点用处的线索。无论我怎么梳理,这些线索都没有任何帮助,无法告诉我该如何继续未来的生活。
我还在思考那块露西煎给罗丽的牛排。我可以想见当时的情景——露西站在炉子前,被肉香味吸引而来的罗丽一直在她的旁边徘徊。露西把牛排放在地上。罗丽还来不及舔干净地板上的肉汁和油脂,也许才几分钟过去,露西的身体便一动不动地躺在泥地上了。泥土上的血,厨房地板上的血,能把这两样东西串在一起的是什么?而它又代表什么意义?
有部分原因是为了暂时逃避这磨人的思绪,我决定爬到树上去。我只是想知道从树顶上观看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我想知道露西究竟在那里看到了什么。
我把罗丽关在厨房,走进后院。今天是个热天,但我已换上了长裤和长袖衬衫。上一次爬树对我而言已是年代久远的事,我这个中年男人可禁不起膝盖和手肘的擦伤。
我试了好几次才找到抓握的要领,开始向上攀爬。当我站在一根矮树枝上,纳闷这种树枝怎么能支撑我的体重时,我听见厨房那里传来了一阵怪异的抓扒声。那是罗丽弄出的声音,它正在想办法到后院来。厨房通往后院的门上有一个狗门,但罗丽从来没用过。那是前任屋主设置的,他养的狗肯定体型不大,因为那道狗门对罗丽来说实在太小了,它必须硬挤强塞才可能钻出来。然而,但我转头看去时,我发现那道门已经被推开了,罗丽的鼻子从那里露了出来。它发出微弱的、气喘似的哀鸣,硬把自己往那道小门挤。我很担心它会被卡在那里。
“罗丽!”我对它叫喊,“进去,我没事!”
但它还是拼命扭动挣扎,直到身体的中段挤过了那扇小门,便狂奔而出。它睁大充满警惕的眼睛,不停地发出可能代表吠叫的声音。它急冲到树下,抬头用紧张的眼神看着我,然后又围着树干转圈,着急地狂蹦乱跳,同时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吠叫。
一个影子跃进我的脑海,那是塔罗牌上的那只狗,阿拉贝拉夫人曾描述过的,那只朝愚人狂吠,想阻止他往悬崖走的狗。这个意象在这一瞬间突然浮现。罗丽阻止过露西——这个想法像一记直拳击中了我。我有如突然摔了一跤,差点喘不过气。这就是露西煎牛排给罗丽吃的原因!她想引开它的注意,让它安静不要狂吠。露西到后院爬山这棵树,心里完全是牺牲自己的想法,一心想让一切结束,但罗丽不肯让她轻易这么做。面对这如此狂野激动、来自动物的爱意,她怎能完成任务?怎么按照自己的计划进行呢?她办不到,根本不可能。于是,她回到屋里,准备她一生中给罗丽的最后一次犒赏。她用平底锅煎了牛排,放在地上摆在罗丽的脚边。许多宠物主人在给喂东西之前常会逗逗它们,通常都以“要不要吃东西啊”作为开场白,但露西把这些话全省下了。至于罗丽,它猛摇尾巴,欣然接受了犒赏。
从罗丽的观点来看,一块香喷喷的牛排突然摆在面前,这分明是一个礼物,是自己刚才发出警戒的犒赏。它刚才做的事是对的,这块牛排就是最好的证明。我可以想象它那时心中一定充满感激,充满欣慰。但露西呢?当她看着眼前这只动物展现出的饥饿与满足,看着这种狼吞虎咽大饱口腹之欲所展现出的生命活力时,她是否暂时停下思索自己正要做的是什么事?她稍有犹豫吗?她重新思考过吗?罗丽有没有让她闪过这个念头?或是,她太专注在自己的目标上了,而没时间(她能利用的仅有一只饥肠辘辘的动物吞掉一块肉的时间)停下来思考?罗丽一时出了神,沉迷于弥漫在厨房里的香肉味,沉迷于用牙齿把牛排撕开的动作,但那仅是一点点时间而已。当它把地板上的肉汁舔干净,当它再度抬起头时,露西已经不见了。
她永远不见了。
背叛罗丽的是它的肚子,背叛它的是对味道的敏锐感知——它的鼻子以不断抽搐的方式背叛了它,它的嘴巴以淌满口水的方式背叛了它。它不留神的时间才那么一点点,有如转身接电话而忘了孩子就待在窗边的母亲,有如置身异国他乡忘了交通规则而看右不看左的旅游者……就这么倏忽的一瞬,一切就都失去了。露西躺在地上,悄无声息,哀伤至极的罗丽,就这么失去了至亲。
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
树底下,罗丽仍在那儿不停跳跃喘息,发了疯似的拼命转圈。
“我没事,妹妹,”我对它说,“我马上就下来。”
我估算了一下从这里到地面的距离,知道自己并没爬多高,便直接跳下。虽然有点蹒跚,但双脚还是安全着地。才一落地,罗丽就向我扑来,差点把我给撞倒。它拼命舔我的手、我的臂膀,狂舔任何它舔得到的地方。我蹲下来,紧紧抱住它。
“我没事,妹妹,”我说,“我就在这里,哪里都不会去的。”
一会儿,我让罗丽坐进车里,开车去超级市场。它很喜欢搭车兜风,而这阵子只要我办得到,我会让它做任何能让它快乐的事。我替它留了一点车窗缝隙,让他待在车上,对任何胆敢从这辆车旁边走过的人咆哮狂吠,然后便走进了超市。我直接到肉品区,挑了两块全超市最上等的牛排,一块给我,另一块给罗丽。回到家里,趁着烤肉盘还在加热的空当,我拿起电话打给马修?瑞斯。
“马修,”我说,“我想回去工作了。”
就这样,露西死后第一年的日子就这么过了,我和罗丽的生活渐渐恢复了平静。我们经常外出散步,秋天的落叶被我们的六只脚踩得沙沙作响。我回学校继续教书,重新和同事聊天来往,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对我的戒心似乎越来越薄弱了。我又开始能享受生活,享受食物、阅读以及扔球让我的狗狗衔回的愉悦。上周戈丽丝从动物收容所打电话给我,问我有没有空和她一起喝杯咖啡。我答应了,只稍稍犹豫了一下而已。
不久前,我做了一个梦,就像先前我讲过的那个笑话,我梦见我和罗丽一起走进酒吧。
“狗不能进来。”侍者说。对白和那个笑话一模一样。
“但你有所不知,”我说,也跟着那个我熟得不能再熟的剧本走,“这是一只很特别的狗,它能开口说话。”
“那好,”侍者说,“让它讲几句话来听吧。”
我把罗丽抱起放在高脚凳上。它张开嘴巴,侍者和我都等着听它要说什么。但是,它一个字也没说,只把头偏过来凑近我,先舔了几下我的脸,又感觉脚有点痒,便低头咬起自己的前爪。
“看到了吗?”我对侍者说。
“你说得对,”他说,不带任何讽刺表情。“果然是一条好狗。”
但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脸上竟带着微笑。
我记得我的妻子身穿白纱的样子。
我记得她在婚礼上走向我,双手抱着一束鲜红色的花。
我记得她生气不理我的时候,身体僵硬得有如一块石头。
我记得她睡觉时的呼吸声。
我记得双手抱住她的感觉。
我记得,我永远记得,她为我的生命带来了慰藉,带来了悲伤。
我记得两人共享的每一个阴暗时刻,至于那些光明的日子,我几乎无法直接正面凝视。
我努力记住她原本的样子,而不是那个为了安抚我的悲伤而被我建构出来的形象。
我发现,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当宽怒的慰藉渐渐冲刷掉我心上的裂痕和焦躁后,我越来越有这样的体会——
记住她原本的样子,就是我能送给我们彼此的最佳礼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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