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巴别塔之犬》—卡罗琳·帕克丝特

_4 卡罗琳·帕克丝特(美)
但我立刻知道这不是真的。我根本不应该去那里。我到底在想什么,怎么会跑去那种地方?我有种感觉,知道今晚所见的景象将会一辈子也忘不了,但现在我已不愿再多想了。当下唯一能慰藉我的,是快点回去与罗丽团聚,快点用我的双臂紧紧搂住它毛茸茸的身体。于是我下了车,几乎是跑着奔过前院草地。
可是,当我跑到后院门口时,不禁停下来倒抽了一口气——后院空荡荡的,罗丽已经不见了!
32、蓝玛丽
我和露西共度了一段相当平静的时光。我们抛下那个不愉快的夜晚,再也不提她毁掉第一个亡者面具,以及想从我身边消失却被我及时拉回来的事。我知道她相当尴尬,尴尬于那天晚上发的脾气,尴尬于她表现自我的方式太任性,像条活蹦乱跳的大狗在家具上留下了自己的记号。然而,我觉得她现在对我小心过头了,似乎随时随地都在检讨自己的行为。我不喜欢她这种转变,我喜欢她像过去那样,还是那个既野蛮又火力四射的女孩。我觉得我应该加以干涉,她花了太多时间和死亡相处,现在该是把她带回来重返活人世界的时刻了。
我决定让她放松一下。她从来没去过新奥尔良的嘉年华会——你能想象吗,露西是面具设计师,而她竟然从来没有去过嘉年华会。这个计划实在太完美了,我要假装临时起意带她前往,以此纪念我们初遇之时共同出游的那一个星期。我们要一起离开目前枯燥又一成不变的漫长冬日。我要替她收拾最不寻常的行李——一件亮片装饰的礼服、一条羽毛围巾。到时我们会化装、打扮和狂欢作乐,醉得东倒西歪。我要带她去她真正需要去的地方,一间有阳台、落地窗和悠久历史的再浪漫不过的旅馆。我要让她好好装扮,胸前闪耀着金色亮片,我要她用珠子「新奥尔良嘉年华会活动中,花车游行队会向人群抛撒一种项链让人抢拾,项链可作为游乐中使用的钱币,大家习惯称之为“珠子”(beads)」收买我。
那个时间点恰到好处。当年的复活节在4月中旬,比前几年都晚,而那年春天又来得特别早。当然,我的心血来潮绝不是临时起意的——若在嘉年华期间才决定前往新奥尔良,怎么可能订得到旅馆的房间?这个点子着实让我费了一番功夫,我不但要提早几个月开始计划,还得守住这个秘密。
直到我计划出发的前一天,我才把这个消息告诉露西。我装出一副毫无准备的样子,但还是很快被她识破了。
“嘿,我有个点子。”我这么说。那天是星期五晚上,学校放春假的第一天,而且与当年我们第一次相遇的日子很近。“我们飞去新奥尔良参加狂欢节。”
她放下书本看着我。“真的吗?说得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我说,同时弹了一个响指,但立刻想到这样好像太做作了。幸好,她似乎没注意到。“一定很好玩的。”我补充说。
“罗丽怎么办?”她问,“吉姆好像不在家里。”有时我们离家几天的时候,会托邻居替我们照顾罗丽。
“送去宠物旅馆啊。”
“临时送去可能没有空位,你忘了吗?去年感恩节我们不得不把它带去你姐姐家。宠物旅馆都得提前几星期预订。”
“话是没错,不过那时是他们特别忙碌的旺季。不然我打个电话问问如何?谁也料不到他们会不会还有空位。”
她仔细看着我的脸,好一会儿后才露出微笑。“你早就打过电话了,对吧?你可能早在一个月前就打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说。撒谎我并不是很在行,但我还是尽力维持表情不变。
“那么,如果我现在去翻你的书桌,也绝对不会找到任何机票罗?也不会找到打印出的旅馆资料?”
“当然不会,”我说,“我两分钟前才想到这个点子。”
“所以你没有去买旅游手册,也没预订出租车,也还没列印出新奥尔良最佳餐厅的名单?”
是她提到的餐厅名单让我露出马脚。这个想法太棒了——毕竟,既然找到一家好餐厅这么容易,为什么要冒着不小心闯进破烂店的风险呢?结果,我因自己的个性完全被她摸透而笑了出来。
“好了,好了,”我说,“被你识破了,我的确早就安排好了。但那又如何?重要的是想法,不是吗?”
“是啊,我敢打赌你一定放了好多想法在里面。”
“是是是,”我说,“反正,明天早上我会坐在飞往新奥尔良的飞机上,你要不要一起去?”
“我当然要去。”她说,吻了我一下。
“准备玩个痛快吧。”我说。
“哎,可是我不知道该带什么去?”
“我知道。你的行李箱我已经收拾好了。”
我唯一留给露西自己收拾的东西,是我们到时会在化装游行中用到的两个面具。
“你爱挑哪个都行,”我说,“你想让我们扮成什么都可以。”
“真希望你能早点告诉我,”她说,“这样我才有时间为这次活动特别设计。”
“可是这样就不会那么不经意,也不那么浪漫了。”
她笑了。“好吧,浪漫优先,”她说,“算了,反正我有一大堆面具可以挑。我会选出两个最适合的。”
她把挑出来的面具用另一个行李箱装起来,不让我看她的选择,要我耐心等待,到时再揭晓。
到了新奥尔良,我们住进一家据说闹鬼的旅馆。这里的鬼魂主角是位年轻的女士,因为她总是穿一袭蓝色礼服而被人称为“蓝玛丽”。蓝玛丽曾有个情人,但在一场决斗中被枪杀了。旅馆的柜台放有供客人取阅的小册子,上头写道:你可以在气候宜人的夜晚到院子里寻找鬼魂,寻找一个身穿蓝色礼服、黑色卷发高高盘起的女人。根据小册子的记载,这个女人后来死于心脏病,如今她会不时在旅馆外面现身游走,呼喊她爱人的名字。已经有不少人宣称看见过她,也有很多人表示曾经目击她情人的鬼魂——当他出现在旅馆的庭院时,手里仍然拿着决斗时用的手枪。这两个鬼魂从未在同一个时间出现在同一个地方,他们就这么注定永远错过彼此。
如果你遇见蓝玛丽,这本小册子说,万一你在某个没有月光的晚上遇见她,可别害怕地跑开。你可以坐下来,和她聊聊天,告诉她你知道他们的故事,试着抚慰她的心灵。万一你遇见蓝玛丽,就握握她的手。放大胆一试,鬼魂的实体会让你惊讶,因为她的手摸起来可能有点冰。告诉她别急着走,留下来多陪你一会儿。当她问你有没有看见她的爱人时,你一定要说有,说他托你捎来口信,要她早点安歇,要她别再寻觅下去。那本小册子还建议,你可以送她一朵玫瑰,告诉她这是他托你送来的。她可能会说她觉得冷,这时你可以把夹克脱下,轻轻披在她的肩上。不过,她最后还是会消失的。当她消失时,为她祈祷吧,毕竟,鬼魂一点也不可怕。他们的故事都是悲伤,所有鬼魂都是。这位身穿蓝衣的女子就这么永无止境地漫游,只等待他的吻。如果你愿意的话,还可以去看看她的坟墓。据说她的坟墓就在这附近,注意墓碑上面有天使雕像的那个。去吧,摸摸那个石碑。
露西完全被这个故事迷住了,但我压根儿不信。虽然柜台服务员很认真地跟我们解释这个故事,我还是怀疑这根本就是旅馆编造出来的。这个故事太工整了。简直就是六十年代一些悲伤的流行歌曲的翻版。它和那些无稽可考的鬼故事并没有什么不同:坐上你的车却莫名其妙消失的搭便车者。来开门的老婆婆以悲伤的笑容说:“她在十年前的这个晚上去世了。”这些故事我们都听过不知道多少遍了。
无论如何,我认为,这都是一厢情愿的想法,所有关于鬼魂的谣言都是。如果已经去世的人还在我们之中游荡,他们的灵魂仍存在于地球上,那么我们又何必悲伤呢?
但是,当我想要提出质疑时,却被露西白了一眼。
“这是个很美的故事,”她说,“你有什么资格说它不是真的?难道你就不能让自己委屈一下,就这么一次也好,接受某件看似不那么合乎逻辑的事?”
不能,我心想,我的确没办法。但此时我们是来度假的,而且我一心只希望露西快乐,所以我把批评的话语全忍住不说。
第一天晚上我们去的是法国区,那里的实际情况和我的想象完全不一样:那里根本没有任何神秘,没有我期待看到的“黑色魔法”。这一区的街上全是嘈杂的音乐,喝醉酒的少年对人展露阳具,女孩则撩起裙子或露出胸部以换来珠子。这种寻欢作乐的方式完全和我不搭调,我已经过了这样的年纪了。
“我们回旅馆吧。”我说。
“不要嘛。”露西说。她手中还拿着街边买来的鸡尾酒,塑胶制的杯子做成手榴弹的形状。“这里很好玩呀,而且我们刚来,应该好好享受一下。我们去找个地方跳舞吧。”
“我觉得一点儿也不好玩,”我说,“这里和我的口味不合。”
“你当然和这里合不来,但这正是重点,我们应该做一点不合我们本性的事。这不就是你带我来这里的目的?”
我已经不那么确定带她来这里的原因了。现在时间已经不早了,我只想快点上床睡觉。每次碰到这种情况,我便不由得记起露西比我年轻八岁的事实。话说回来,也许这根本与年纪无关。我年轻的时候怎会像这群人这般疯狂?
“别生气,”她说,“我请你喝饮料好了。你喜欢装在猴头里的那种,还是装在假椰子里的?”
“都不要,”我做了个鬼脸说,“晚餐时我喝过红酒了,不想喝混酒。”
“可是这里一定找不到红酒。”
“那我们就回去啊。”我说。我们站在街心,人们从各个方向推挤着,从我们旁边经过。我抓住露西的手,拉着她走到街边。“明天还要看游行,必须早点起床才能占到好位子。”
“我才不信呢,”她说,“你哄我来这趟旅行,说什么这是你做过最浪漫的事,但一到这里,你又不肯去找乐子了。”
“我只是觉得和这群小孩格格不入。万一我遇到学生怎么办?”
“万一遇到,他们一定会觉得你比他们想象的还要酷。”
“不管你怎么说,反正我要回旅馆了。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不要。”她说,“我要留在这里好好疯一下。”
“很好。”我说。我的脾气上来了,决定扔下她一个人回去。“你还记得回旅馆的路怎么走?”
“别担心我。”她转身走开了,看得出来她也很不高兴。我夹在人群中往旅馆的方向走了几步,突然觉得自己应该留下来才对。但是当我转身寻找露西的时候,已经看不见她的踪影了。
回到旅馆,我突然感到有些不安。露西说得对,我是带她来这里玩乐的,可是我又拒绝投入。想到她孤身一人呆在那一大群人中,我不由得担心起来。万一她出了事怎么办?要是她不打算回旅馆又该如何?在这个人山人海的城市,我要上哪儿去找她?
一个小时过后,我听见房门传来钥匙开门声,我已准备好请求她原谅了。但她走进来时,脸上全是兴奋快乐的表情,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样子。
“露西,”我从椅子上站起来,“对不起。你说得对,我是个混蛋。真的很抱歉,我把一切搞砸了。”
“没关系,”她说,“你并没有错,那里其实一点也不好玩,那种景象真的令人很不愉快。你走了以后,我只待了十五分钟。”
“那你怎会这么晚才回来?”
“保罗,”她说,脸上露出兴奋的表情,“我看到她了……我看到了——蓝玛丽。”
33、拓印
露西认为她遇到了蓝玛丽。她告诉我,当她回到旅馆,决定在回房间前先去开阔的旅馆庭院里散散步。她走到游泳池边,享受凉爽的夜风,此时注意到有个身穿蓝色晚礼服的女人,坐在一张折叠椅的边缘,低着头把脸埋在双掌中,显然是在哭泣。她的服饰华丽又太老式,但露西并没有多想——毕竟此时正是嘉年华会期间,每天晚上都会有化装舞会。于是,露西走过去站在她身边。
“你没事吧?”她问。
露西就是这样的人,她会主动接近哭泣的人,对他们付出关心。
那个女人抬起头,露西注意到她的脸色非常苍白。
“我找不到他,”她对露西说,“我不知道他上哪儿去了。”
在她说话的同时,她伸手握住露西的手,被她碰触的感觉就像摸到了冰。就是在这个时候,露西说,她才想到眼前这个跟她说话的人是谁。
“很抱歉,”露西说,“但你不应该再找他了。”
此时,露西告诉我,那个女人突然生了气。“不要找他?”她拉高声音,几乎是尖叫地说,“你跟他做了什么?”在露西眼中,她的脸开始变得丑陋起来。她从椅子上站起,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你跟他做了什么?”她又问了一次。
“我什么也没做。”露西说。
“那么,他在哪里?”她吼道。
露西把身体挺得笔直,坚定地看着她。“他走了,”她说,“你现在再也找不到他了。”
在那个女人转身跑开之时,脸上的表情变得极为可怕恐怖,痛苦得极为骇人。露西立刻后悔自己不该说那些话,但当她想伸手握这女人的手时,这个蓝衣女子已消失不见了。
“你觉得如何?”露西对我说。现在我们一起坐在房间的床上。“那是她,一定是。”
“我不知道。”我说,我永远是那种抱持怀疑论的讨厌鬼。如果露西看到我现在居然相信狗能说话,真不知道她有何感想。“她可能是某个从化装舞会回来的房客,而你居然对她说她丈夫已经走了。”
“她的手很冰,如果你也摸过,就不会这么说了。”露西说。
“这是因为她体质的关系。有些人的手脚总是特别冰冷,可能是体内调节体温的机能有问题。”天啊,看看我当时说了什么。
“她消失了,保罗!她凭空消失了,就在我的面前。”
“也许你刚好转头,而她趁这空当跑掉了。”
“我并没有转头。”
“那么,我就不知道了,露西。不过,我还是不相信你真的看到了鬼。”
“无所谓,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的,”她说,倒下准备睡觉。“反正我知道我看到的是她。”
稍晚,我醒过来,发现露西正在啜泣。“我很害怕,”她说,“我害怕你会死去。”我把她拥进怀里,她的泪水湿了我的胸襟。
隔天早上我起了个大早,趁露西还在睡,我溜出去买贝奈特(beignet,一种菱形的法式甜甜圈,为新奥尔良著名小吃)。当我提着食物袋回来时,发现露西穿着睡衣坐在沙发上,正专注地看着那本关于蓝玛丽的小册子。坐在晨间阳光下的她是如此可爱,让我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早安,”我说,“我带了早餐回来。”
“好。”她说,但连头都没抬。
“你在看什么?”虽然从我站的地方可以看得很清楚,我还是故意这么问。
“看关于蓝玛丽的事,”她抬起头看着我,“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肯定昨晚我看到的就是她。”
我点点头,不想和她争执。“先来吃贝奈特把,还是热的。”我说,“吃完我们要快点去游行的街道上占个好位子。”
“我不想去,”她说,“我想去墓园,我要去看看蓝玛丽的坟墓。”
“那游行怎么办?我们来这里就是为了看游行表演。”
“保罗,从今天到星期二这里有五次以上的游行,我们随便看哪一场都行。”
我叹了口气。“露西,我很担心你,”我说,“从制作亡者面具开始,你最近似乎太关心死亡了,我带你来这里,是想让你暂时抛下那些想法。”
她抬起头,看着我笑了。“没什么好担心的,”她说,“亡者面具对我来说相当重要——那是我工作的新方向,让我兴奋极了。我保证,我不会让它把我变成忧郁症患者。再说,这和蓝玛丽的事完全是两码子事,我只是因为从来没有这种经验,才想多了解一点。你就是不太信邪,否则一定也会觉得很有趣。”
“好吧,”我说,“我会试着把态度放开一点。”我犹豫了一会儿。“那昨晚的事怎么解释?”我问,“你好好的怎么哭了。”
“对呀,”她说,头垂了下去,“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有时会突然很害怕失去你。”
“你不必担心我,”我说,“我又没要去哪里。”我走向她所坐的那张沙发,吻了她额头一下。“趁早餐还热着,快点来吃吧。”
于是,我们把观看游行表演改成去寻找蓝玛丽的坟墓。墓园是新奥尔良一项特殊的景观,坟墓不是埋在地底,而是建在地面上。说实话,这里的景致还真美,到处都是古老的大理石和垂挂在树上的西班牙苔藓。我惊讶地发觉,其实来这里走一趟并不会让人后悔。
我们跟着旅馆小册子的指示,终于找到了那座坟墓。墓碑是一块高大的花岗岩石,上头有个张开翅膀的小天使雕像。我大声念出墓碑上的字。
此处安息一位无名女子。她于一八七二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在新奥尔良街头被人发现,因无亲戚友人出面指认这位身穿蓝衣的美丽姑娘,故由新奥尔良市民基金会代为竖立墓碑。愿她在宁静中安息,最后荣归主的怀抱。一八七三年八月二十四日。
露西弯下腰,用手抚摸墓碑上已褪色的字迹。“真希望我带了纸来拓印。”
“为什么?”
“当作纪念啊。”
我摸摸口袋,找到一共三页的旅行计划书,那是我在出发前特别计划的。我摊开这几张纸,看见上头写着我们今天该去做的事——先欣赏街头游行,再去一家精心挑选的餐厅吃午餐,然后整个下午在面具商店里随兴闲逛。不过,我只匆匆瞄了一眼,便把第一页撕下。
“你有铅笔吗?”我问。
露西笑了。“好像有。”她说,立即打开皮包翻寻起来。于是,我们就这么度过了在新奥尔良的第二个下午——我们这对夫妻跪在潮湿的草地上,在陌生人的坟前拓下了墓碑上的字。三张旅行计划书,刚好把碑上的文字全部拓下。
那奇怪的一天过去后,我们的旅行似乎又回到了正轨,事情开始多多少少照着我的计划进行了。果然错过了一场游行也无所谓,因为这里的游行活动实在太多了,整座城市注满了狂欢作乐和化装舞会的气氛,而且极具有感染性。我们看见不少美妙的景象:仿佛走在空中的杂耍演员、一只为配合主人的扎染衬衫而全身被染成白色的大狗。在这几天中,露西的心情一直非常愉快,这趟旅行似乎已经振作起她的精神,不知道是因为我的计划太过完善(我宁可相信这点),或是因为她和蓝玛丽的不期而遇。无论如何,这次旅行的成效比我所预料的要大得多了。
我们在新奥尔良的最后一晚,也正是嘉年华会的最后一晚。当我们准备出去狂欢时,露西打开装面具的行李箱,拿出一个面具交给我。这是一张狮子的脸,周围全是蓬松的金色鬃毛。我开心极了。“为什么是狮子?”我问。
“不为什么,只是觉得你戴起来会很好看。”
我的表情看起来一定有点失望,因为她马上笑了出来。“好啦,让我想想,”她说,“我之所以替你准备狮子面具,是因为你如此强壮、凶猛又狂野。”她走到我身旁,在我耳边装出一声狮吼。“没人比你更适合戴这个面具了。”
“算了吧,你不必编出这些理由。”
她笑了。“并不是任何事都有理由,这只是化装舞会用的面具,而且你也知道,我没有什么时间思考。不过,我猜可能是因为我觉得你就像一只大猫吧。这样讲,你感觉有没有好一点?”
“是啊是啊,真是好多了。你自己戴什么?”
“我们当然要像一对情侣啊。”她说,拿出了一个可爱的母狮子面具。母狮子头上有个纸浆做成的花环,很自然地和鬃毛交织在一起。
“太完美了。”我说,把面具翻过来拿在手上。“这两个面具我怎么没看过?你什么时候做的?出发前你根本没时间啊。”
“我利用工作空闲时间做的,本想留到我们的周年纪念日再拿出来,”她说,“不过,这时候公开似乎也很不错。”
“我太喜欢了,”我说,“我们将是今晚装扮最美的夫妻搭档。”
我们拿着面具下楼走至旅馆大厅,排在柜台前的队伍中(这家旅馆仍保持旧日的习惯,要求房客外出时要把钥匙交给柜台保管),这时,有个女人走过来,拍了一下露西的臂膀。这个女人相当年轻,长得非常漂亮。她的头发是黑色的,身上则穿着一袭红色的舞会礼服。
“嗨,”她说,“记得我吗?”
露西转身看着她,但没有回话。
“记得那天晚上吗?”那女人说,“在游泳池边?我一直很想再遇到你,才好向你道歉。”她转身对我解释:“那天我从舞会回来,喝了太多酒,又和老公大吵一架,后来就坐在那边哭了。你这位朋友过来关心我,但我的行为太失态了。我好像对你大吼大叫,没错吧?”她朝露西微笑。“然后我就跑掉了。”
我看向露西,她的脸霎时变得有点苍白。“我把你当成别人了,”她终于开口说,“你的手很冷。”
这个女人纳闷地看着露西。“是吗?”她说,“哎,无论如何,我只是想对你说声抱歉。”此时,她瞥见露西手上的面具。“好漂亮的面具!”她惊呼说,“可以戴起来让我看看吗?”
露西一声不吭,便把面具戴上。
“噢,真是太美了!”这女人说,“你在哪儿买的?”
我插嘴替露西说:“是我太太自己做的,我也有一个。”我戴上我的面具。
这个女人大肆夸赞我们的面具,又站在我们旁边聊了一会儿,直到我们排到柜台前为止。
她向露西道过最后一次歉意,走开了,我握起露西的手。“你还好吧?”我问。
“很好。”她说。但我无法从她的口气分辨是真是假。“我想,是你说得对。”
“对不起,”我说,“真希望是我错了。”
我们走出旅馆来到嘈杂的街上。今晚天气很温暖,我刚把面具戴上就觉得热了。当我们和其他人摩肩接踵走在人群中时,露西一句话也没说。我们就这么走在挤满人的街道上,汗水从我戴着面具的脸上不断流下。露西在想什么?我完全不知道。我看不到她的脸。
我们在外头待到很晚,途中经过好几个庆祝活动,但都没有参与太久,而这段时间,露西一次也没有把面具摘掉。当我们总算回到安静的旅馆房间时,我才替她把脸上的面具拿下。
“你没事吧?”我问。我握住她的手,而她则把头抵在我的胸前。
她耸耸肩。
“你知道吗?”我说,“虽然那个女人不是蓝玛丽,但不表示她不存在。我们现在可以出去走走,一起去找她。”
她摇摇头,伸出一根手指按住我的嘴唇。接着她握住我的手,拉着我走到床边。慢慢地,她开始替我脱衣服。
“噢,”我说,“我明白了。”
在我的衣服被全脱下后,她轻轻推了我一下,要我坐在床上。她俯身过来,给我一个又长又温柔的吻,跟着又举起一根手指头,示意我再等一分钟,然后她便走进了浴室。
我光着身子钻进了被单里。房间虽暗,可是当露西从浴室出来时,我仍能看见她换上了一袭白色睡衣,并戴上了面具。
“哎呀,”我说,“还真特别,我是不是也该戴上面具?”
她没有回答,把被单拉开,径自上了床。我闭上眼睛,让她蜷伏在我的身上,挨着我磨蹭。当她翻身上来,想引导我进入她时,我感觉她脸上那张坚硬的面具紧紧贴着我的脸。
“喂,慢一点,”我睁开眼睛说,“干吗那么急?”在从窗户透进来的月光下,我看见露西并没有戴那个狮子面具。她戴的是珍妮弗的面具,那个笑脸盈盈的女子。
我立刻挣扎起来。“别,露西,”我说,“把这个面具摘掉!”
她紧紧抱着我,倔强地摇了摇头。
我可以抵抗得更强烈一点的。如果能回到那天晚上,我一定会。只要能让时光倒转,我一定会把她脸上那张面具摘掉,亲吻她那柔软的唇。但是,那天我并没有这么做。我顺从她,躺在那儿任由她摆布,让她戴着那张笑脸盈盈的女孩面具和我做爱。当我到达高潮时,我感觉仿佛背叛了她,也背叛了自己。
那是三月间的事。
露西是那年十月去世的,我们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34、没有半点星光的夜
后院是空的。我焦急地左看右看,却没看到罗丽的影子。我确定刚才离开时锁上了院门;我还记得铁门闩摸在手里的感觉,也记得我试推过一下院门,看看有没有关牢,而那时罗丽还搭上门来用鼻子碰我的手。可是现在,后院的门是完全敞开的。我的狗不见了,我只知道它不可能凭自己的力量跑出去。
我跌坐在草地上,脑子一片混乱。罗丽跑了,罗丽跑了……这句话不停闪过我的脑海,但我仍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一切都是我的错,我很清楚,是我让罗丽陷入危险的,是我把它带回童年受伤害的地点,引起那些想伤害它的人的注意。那些人中究竟是谁带走了我的狗?想到这里,我突然记起卢卡斯。那时他站在我身边,当他听见罗丽是一只脊背犬时,立刻微微凑近我,用那对长在肥脸上的小眼睛盯着我。“我敢说它一定是我迷途知返的小女孩。”那时他是这么说的。罗丽绝对是他带走的;他一定认为罗丽是属于他的,还可以把这只逃走的狗抓回来继续未完成的计划。也许雷莫有嫌疑,协助卢卡斯抓走罗丽。但他们哪来的空档?不可能发生在警察上门后,那会儿时间根本不够。他们一定是利用会议进行的那段时间,在把小J带进会场前,先到这里来抓走了罗丽。我记得卢卡斯那时的确先离开,说他还有点事情要忙。我还记得他那时从记事本上念出我的住址,还上上下下地打量我。
一想到他们可能要对罗丽做的事,便不禁让我打了个寒战。我必须把罗丽找回来——但是,我连他们姓什么都不知道。我要去报警!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我起身走进屋里,翻开电话簿,想找出离这里最近的警察局地址。我的思绪杂乱极了。在我担心罗丽的同时,突然有另一个想法出现拖住了我,一个我不愿意去想的事实——小J不会说话!在我以罗丽进行研究的这几个月里,小J的传奇已成为我的明灯:你瞧,这个案例证明这件事毕竟是有可能的。每当我出现沮丧的念头,觉得自己在做蠢事,这些努力永远也不会有结果时,我总会打开书桌抽屉,拿出那叠关于小J的剪报,而它们总能让我再度燃起希望。但现在,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今晚在那间屋子里的人都和我一样听见那毫无意义的噪音,而除了我之外,每个人似乎都把这噪音解读成语言。他们以为那只严重残疾的狗在说什么?而那些陪审团成员呢?那些在听过小J的证词后判定温德尔?贺里斯有罪的陪审团成员,他们又是怎么了?难道这只是国王的新衣,大家只听到自己想听到的,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不,这绝对不可能,因为不会有谁比我更渴望相信!
在我翻查电话簿的同时,我打开电视,转到地方台新闻频道。今晚的事件果然立即成为头条新闻。“警方表示,他们从未见过如此残忍虐待动物的案件。”电视上的女主播说,背后画面是动物收容所的人员正一只只把狗从雷莫后院里的狗舍带出的情景。有些狗似乎连路都没办法走了。我目不转睛盯着电视,想看看罗丽是否也在那些狗之中,但它并不在里面。“今晚稍早,”女主播继续说,“警方掌握线报,突袭了雷莫?普拉特的住所,企图找到‘英雄’——那只大名鼎鼎、会说人话的狗,它是上星期在纽约市的饲主家中被人偷走的。警方这次行动并没有找到‘英雄’,但他们却发现足以让任何爱护动物人士反胃的事。”画面切换到一位站在雷莫住处外面的现场采访记者,由他接续报导警方捣破这场“肢解动物秘密组织”的聚会。根据他的报导,其中大部分成员皆在警方抵达时逃脱了,“警方在搜查房子时,”这位记者说,“他们发现一个地下实验室,普拉特和同伙显然已在此对狗进行不少残忍实验。根据现场找出的文件……”现场采访记者拿起一份入会申请书,和雷莫稍早交给我的一模一样。“这个组织曾对狗动手术,想改变狗的身体构造以让它们具有说话的能力。这个想法似乎是从‘英雄’的前主人——号称布鲁克林狗屠夫的温德尔?贺里斯那里学来的。”
现场采访记者和主播打趣了几句,然后屏幕上出现了三个被警方逮捕的协会成员的相片。我认出其中一个是亚伦(蓄有一头红发,老婆红杏出墙的那个男人),另外两个人我不认识,只记得好像曾在会议上见过。
“普拉特仍在逃,”主播说,“如果你有线索,请立刻通知警方。”
所以说,雷莫已带了小J逃走,而卢卡斯则带了罗丽逃亡。我关掉电视,在客厅里来回踱步。过了好几分钟,我才穿上夹克,下定决心准备前往警察局。但我还来不及出门,门铃便响起了。上门的正是警察。
“保罗?艾弗森?”我一把门打开,门口的警察便劈头问道。我点点头。“请跟我回局里,”他说,“我们有一些事想问你。”
当我回到家时天色已经亮了,经过一夜的折腾,我整个人已完全精疲力竭。搞了半天,我才知道原来警察早就盯上我了。在小J不见之后,他们立即调查温德尔?贺里斯最近的通讯情况,而我的名字当然也列在其中。事实上,警方今晚就是跟踪我,才在无意中捣破那场会议的。尽管我说“我正准备去警察局,你们就来了”,这句话却发货不了什么作用,我费了好一番口舌,才让他们相信我并不是西伯勒斯协会的正式成员。当然,对于警方提出的问题,我也没有任何帮得上忙的线索。我不知道雷莫可能上哪儿去,我完全不知道绑架案的过程与计划,也不知道雷莫他们下一步打算对小J做什么。至于罗丽,虽然他们已经把我的叙述记录在笔录上,并告诉我若他们找到它的话,会立刻通知我,但很明显,对他们而言这并不是最重要的问题。毕竟,受到众人关心且一心想寻回的狗并不是罗丽。
至少他们没有逮捕我。虽然我很有把握很快澄清自己并未涉及绑架案,但从一开始的态势看来,颇有这个可能。无论如何,在我一生当中,从未像今天这样丢脸过。那位审讯我的大胖子警察名叫卡菲利,他说话一直语带威胁,直到他判断我与案情无关时,便用对待弱智的态度对待我。当我说到露西的死,以及后来我怎么对罗丽进行研究时(这些都是很重要的背景,可以说明我为什么会出现在那场聚会),他竟然笑了出来。
“所以说,我应该向外宣布,现在我们又有另一只会说人话的狗了?”他嬉皮笑脸地问。
“不,”我立刻说,“它还没有学会。”
“我懂了,”他说,“原来是它‘还没有’学会。好吧,如果它来这里请我们帮忙的话,我一定马上让你知道。”
此时,上次负责侦办露西意外事故的安东尼?史塔克警官走进审讯室。
“艾弗森博士。”他对我说,我差点因为他在这里称呼我博士而跳起来拥抱他。“我听说你在这里,便过来跟你打声招呼。”
“很高兴见到你,警官。”我说,“我很希望能贡献一点力量协助你们侦办西伯勒斯协会,但目前我好像还没有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当我看到你的名字时,还真有点惊讶,不敢相信你居然会和这些人搅和在一起。”
“呃……我并没有加入,”我说,“详细的情况我都告诉卡菲利警官了,那是——”
“教授是想教他的狗说话。”卡菲利说,“他想把那只狗变成警犬,让它来解开他太太的死亡之谜。”
“艾弗森博士,”史塔克警官说,“你很清楚你太太的死完全是出于意外。”
“话是没错,”我说,“我只是……只是发现了一些矛盾的现象。”我结结巴巴地说。
史塔克警官脸上的表情满是狐疑,但还是点了点头。
“不过,我刚才已向卡菲利警官说了,”我继续说,“我那只狗不见了,一定是被那个组织中的某个人偷走了。”我听出自己的口气充满愤怒。
“而且很显然,”卡菲利说,“只有那条狗能识破‘矛盾’。”
史塔克瞪了卡菲利一眼。
“好的,我们会想办法帮你找回那条狗。”他对我说,语气相当和缓。“现在你先回去吧,。要不要我找个人送你回家?”
一时之间,我清楚看到自己此刻的形象——邋遢、衰弱、颓废,而我知道这正是史塔克警官眼中的我。顿时,我觉得可耻之极。“不用了。”我说,“谢谢你。”我走出警察局,进入没有半点星光的夜。
现在,我又回到我那空空荡荡的房子,而太阳已经开始露出头来了。有时晚睡过头,反而不太想睡。既然还有一点时间,我便按照最近睡不着时养成的习惯,拿起电话拨了“心灵咨询中心”的号码。
“感谢你打电话给本心灵咨询中心,”接线的女人说,“我是阿拉贝拉夫人。”
35、她怀孕了
“我是阿拉贝拉夫人。”见我没有回答,电话那端的女人又重复了一遍。“分机号码是43981.我可以用塔罗牌替你算命,请你告诉我你的姓名、生日和住址。”
“你真的是阿拉贝拉夫人?”我问,虽然我早已认出了这个声音。
“我是,”她说,“你叫什么名字?”
“保罗。”我说。
“很好,亲爱的保罗,请你告诉阿拉贝拉夫人你的生日吧,我们马上开始。”
“九月二十日,”我说,“但我不是打电话来算命的。”
“哦?不是?”她说。她的声音像糖浆一样甜蜜悦耳。
“不是。”我说,思考了一下该从何说起。“我找你好几个星期了。你知道吗?我的太太去年十月去世了,而就在几个月前,我看电视,在电视广告中听见你和她谈话。她就是那个说‘我迷失了,不知道该怎么办’的人。你知道我在说谁吗?”
“我知道那部广告片,不过恐怕没办法透露来电者的事,因为这牵涉到个人隐私。不过那是另一回事,老实说,我不敢讲我记得每一个来电的内容。”
“我理解。但你能不能回想一下?这对我来说非常重要,也许你稍微想一下就记起来了。”
她想要找理由推托,但被我打断了。我继续请求她。“至于隐私的部分,”我说,“我相信你当然有自己的原则,但这原则是否还适用在已逝去的人身上?”
阿拉贝拉夫人叹了一口气。“可是,”她说,“你听到的也许不是你太太的声音,说不定是另一个女人的。会不会是你悲伤过度,才让你产生这种误会?”
“我很清楚我太太的声音是什么样子。”我说,口气冷得连我自己都有点惊讶。我做了个深呼吸,稳住情绪。“此外,”我说,“我在电话帐单上看到这笔记录,那天是十月二十三日,东部时间晚上十一点二十三分,你和她一共讲了46分钟。这样你总该能想起什么吧?拜托你想一下。”见她没有马上回答,我便再说下去。“你也知道,我打的这个电话一分钟要5块钱,而我不打算马上挂断,直到从你那里得到答案为止。像这样的机会多久才会出现一次?”
她没笑。但当她开口时,我感觉得到她的态度缓和多了。“你能不能多讲一点你太太的事?”她说。
我照做了,把所有想到的事情都告诉她。我告诉她我和露西相遇的情景,告诉她露西死亡的经过;我告诉她从意外发生到现在我是怎么捱过来的,如何把心思全系于破解一些可能不是线索的线索;我告诉她我和罗丽所做的努力,一直说到被人打开的后门与空荡荡的后院。我不知道自己讲了多久,但在我终于把话讲完时,我发现自己的喉咙已经干了。
听完我说的话,电话那端却是长长一阵沉默。“阿拉贝拉夫人,”我说,“你还在吗?”
“我还在,宝贝儿。”她说。
“那么……这样有帮助吗?”我说,“这样是不是让你想起露西的来电内容了?”我的声音哑了。如果这样她还拒绝的话,我想我一定无法承受。
“我应该可以帮你。”她说。我立即长吐了一口气,但听来极像呜咽。“必须坦白告诉你,我不记得那个电话了。我一个月要接上百个电话,而大部分人的声音听起来都差不多。不过,我做过笔记。”
笔记!噢,天啊!她把露西来电的内容做成了笔记!这让我一时找不出任何话回答她。
“我正在写一本书,”她说,“内容是关于我担任阿拉贝拉夫人的经历。从去年秋天开始,我把每个电话的内容都做成笔记。如果你再给我一次日期和时间。我可以查一下我的笔记本有没有记载什么,然后我会再打电话给你。”
“谢谢,”我说,“谢谢你。我真不知道该——”
“我知道,宝贝儿。”她说。
我把日期和我的电话号码都告诉她,然后结束了这次谈话。我全身都在发抖,整个人既兴奋,又害怕。
这时天色已经完全亮了,阳光从窗户射了进来。我必须冷静下来,在等待阿拉贝拉夫人回电的这段时间,必须找一些事情来填补思绪。我坐下来,打算写一张寻狗启事。但是,我刚写下“寻找爱犬:八岁罗德西亚脊背犬”这几个字时,我的眼眶就湿了,我不得不把笔放下。于是我换了件事情做,走进书房把笔记本电脑打开。上次记录书架上的图书的工作尚未完成,我坐在书架前的地上,开始把最下面两层的书名输进电脑。
《十分钟烹饪法》(她的,不过我倒是经常使用。这本书里面有一些出人意料的好食谱,尽管往往实际烹饪所需的时间不止十分钟。)
《挖到一只癞蛤蟆:双关语的语言学价值》(我的)
《脱出竞争开始致富》(我的。这是我大学时想追的一个女生的祖父写的。他描述自己如何开始他的邮购生意,不但因而致富,而且每天下午都还能去打高尔夫球。)
《邮购生意让你发财》(我的。)
《如何做自己喜欢的事且获得成功》(她的。)
《心脏健康运动》(我的。这是本小说,但书店却把它错摆在医疗保健区。)
《放入开关:控制你的脾气》(她的。)
《独一无二的城市》(我的。是一本关于未来的科幻惊悚小说。)
《两个人的约定》(我们的。这是一本关于如何撰写婚礼誓言的书,我们在婚前买的。)
《石头靴子及其他寓言》(她的。)
《纸浆艺术和工艺制作》(她的。)
《英语的历史》(我的。)
《心的方向》(她的。一本解析梦境的书。)
书架上的书就这些了,而我还是什么也没发现。我突然觉得有点想睡了,毕竟,我一整个晚上都还没合过眼。于是我躺在地毯上,地毯上的绒毛贴着我的脸,感觉软柔柔的相当舒服。我闭上眼睛,就这么睡着了。
我做了个梦,梦见我和露西一起待在厨房切洋葱。在梦中,我感觉双眼被洋葱辛辣的气味刺得发疼。
她笑嘻嘻地看着我。“切洋葱前是该先剥皮,”她说,“但你也未免剥得太多了。”
“露西!”我说,“你还活着!”此时我的感觉并非惊讶、愉悦或好奇,我只觉得生气,感觉自己从来没像这样愤怒过。
“我本来想打个电话告诉你的。”她说。
“打个电话?”我大声说,“是啊,若你这么做,可真帮了我的一个大忙。”
露西笑了。“真对不起。”她说。
“你以为你回来了就什么都算了吗?”我说,“你有没有想过这段时间我怎么度过的?你他妈的到底在想什么?”我对她大吼大叫。
“你希望我离开吗?”她说,从桌前站起来。
“不!”我说,“我只要你继续切你那该死的洋葱!”
梦境从这里开始变得奇怪了——我们好像还需要去找一些东西,露西必须把她的身体找回来,但那个身体已被我埋葬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能还她一个完整的身体。“都是你的错!”我对露西吼道,脾气失去了控制。“如果你一开始不让这件事发生,我们就不用这么费力了。”
当我醒来时,仍感觉一肚子气。电话铃声不知已响了多久,但我只迷迷糊糊地看着它,好一会儿才拿起话筒。
是阿拉贝拉夫人。“我查过笔记了,”她说,“的确是有一些事,不过你可能不愿意听。”
我做了个深呼吸。“我一定要知道。”我说。
“好吧,甜心,现在听我说……”她顿了一下。我知道她早已经准备好了,但还是听见笔记本纸张翻动的声音。如果把“阿拉贝拉夫人”(LadyArabelle)的字母拆开,可以重组出什么字?“阅读”(read)和“流血”(bleed),“赤裸裸躺下”(laybare)。
“你的太太,”阿拉贝拉夫人说,“她怀孕了。”
我沉默了好一会儿。当我再度开口时,感觉声音离我好远好远。
“是的,”我说,“我早知道了。”
36、解读
其实我是在露西死后才知道的,她生前从来没对我说过这件事。当然验尸时法医也发现了这个事实,史塔克警探还亲自打电话来告诉我,说她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不过,我知道的时间比这稍微早一点,因为我找到了一张碎纸片,那是家用验孕纸包装盒的一角。我承认,在意外发生后的那几天,我发了疯似的把整间屋子翻了一遍,我掀开每一张地毯,翻寻垃圾桶,捡出每一个湿淋淋、染上咖啡渍的信封,一心只想找出任何能告诉我露西为何这么做的线索。我并没有找到那个验孕纸,大概已被她小心处理掉了,但在浴室的垃圾桶里,我从一堆卫生纸、棉花和几团用过的牙线底下,找到这张粉红色的碎纸片。这一定是她漏掉的,而且正是……正是我在那几天充满煎熬的日子中所发现的一个“异常”现象。正是这个线索才让我走上后来那条路。这张纸片上面有三个字母:CLE.一开始我不知道这几个字母代表什么,也不知道这粉红色的纸片来自于我们屋里的哪个东西。于是我把这张纸片捏在手上,出门到药店去,在药店货架通道间一样一样对比,直到找到那个与这张纸片吻合的包装盒为止。这几个字母原来是CLEAR这个字,而这个盒子正是家用验孕纸的包装盒。就这样,我知道了这件事。
露西不是在新奥尔良怀孕的,很显然,那时还太早了。但是,那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呢?我们一直都有避孕措施,我不记得有哪次不小心失败。我猜,我对怀孕这档事大概已有一些浪漫幻想,觉得女人一旦怀了孩子,生活就会出现剧变,一定会出现一些状况,告诉你这件重要的事情已经发生了。然而,当时根本没有任何不寻常的事。我根据法医的验尸报告,回头翻看日历,找出露西究竟是在哪一星期受孕的。我努力回想,想起在那星期曾发生过的事,却想不出任何特别的事件。那时没有翻天覆地的剧变,一切事情都和平常一样愉快。那只是我生命中极其平凡的一个星期。
但是,知道她怀孕的事实,又能改变什么事?这件事帮上什么忙了?没有,它并没有澄清任何事,只加大了想象空间,让我的思绪更加紊乱。例如,我曾这么想:好吧,既然她那时怀孕了,也许就会偶尔觉得头晕。尽管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爬到树上,但可以合理解释,当时她可能因为突然头晕而不小心摔下来。或者,是荷尔蒙搞的鬼。孕妇的情绪经常起伏不定,也许是突如其来的一股绝望,才使她爬上最高的树梢。那股绝望感是由荷尔蒙所引起的,与我、她的生活或我们的孩子完全无关。造成这件事发生的可能性实在太多,她却丝毫未露声色。也许她有?她那时或许已露出不寻常的迹象,只是我自己发现得太慢?我绞尽脑汁,却想不起来她最后一次在我面前裸体的样子,我甚至记不得她最后一次裸体是在什么时候。
为什么那些每天都能见到的事,我们就会视为理所当然呢?曾有一段时间,她的胴体会让我忘了呼吸。每当她脱下身上衣物,我总会燃起一股激情,体内像有一把火到处乱窜。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我蹑脚溜到她身后,双臂圈住她,用手掌裹住她的乳房。从什么时候开始,从浴室走出来的她在我眼中已成为稀松平常之事?她的身体并未让我失去热情,我们做爱的频率也未比以前少——当然,这不能和我们初识之时那段天旋地转的时期相比。有谁可以一直维持第一年的那种热情?无论如何,性爱已不再是我们之间最重要的事。她注意到了吗?她是否觉得我已经不像当初这么爱她了?她感觉受挫了吗?我对她的欲望是否落差太大,已成为生活里的背景,而不再是最主要的成分?噢,天啊!噢,天啊!她是不是以为我不再觉得她美丽了?她是不是担心生孩子会让她外表改变?不会的,她不是那么小心眼、那么没安全感的人。那么,到底为什么呢?我究竟是做了什么,还是忘了做什么?我哪里让她失望了?到底在哪方面做得不对?我知道我一定有错,一定有,但问题是我不知道我到底哪里做错了。我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方法来解释。或许,这点连露西也无法做到。
阿拉贝拉夫人的笔记无法让我知道更多的事。我们接下来的谈话,全集中在她当时为露西作的塔罗牌解读。
“我用十张塔罗牌排成塞尔特十字牌阵作占卜,”她说,“你懂不懂塔罗牌?”
“不懂。”我说。
“没关系。在作塔罗牌解读时,我会发十张牌,每张牌上都有一个特别的角色。把这些牌集中起来,就可以看出某人在某个时刻所呈现出的生活景象。这样你懂了吗?我可以透过塔罗牌得到启示,替人判断他应该选择走哪一条路。别误会,我并不是在预测未来,因为未来并不是固定不变的。未来会如何,全看你当下所选择的行动,而塔罗牌只能作为决定最佳行动路线的参考。这样你懂了吗,亲爱的?”
“应该吧,”我说,“我懂了。”
“很好。以你太太当时的情况来说,那时我翻出的第一张牌是‘魔术师’。”
“魔术师?”我说,同时四处张望寻找纸张,好把她的话记录下来。
“没错。魔术师出现在‘代表牌’的位置。这个位置表示询问者目前的状态,也就是你太太打电话那天晚上的情况。”
“看来似乎很重要。”我说。
“那当然,”她说,“每张牌都很重要,他们彼此会产生影响。当魔术师出现在这个位置时,表示你太太正站在一个关键的控制点上。魔术师代表未被探索的潜能,代表机会和可能,而你太太拥有这个力量去掌握这些机会。她的世界是在她的控制之下的。”
“好,”我说,“听起来很不错。”
“再来是第二张牌,这张牌是横摆的,代表询问者——我是说你太太——要面对的基本问题。在这次占卜中,出现在这里的是‘恋人’。”
“好的。”我说,把它写了下来。
“‘恋人’代表选择,一个必须要决定的重要选择。这个选择将会影响到你未来的生活,但相互冲突干扰的外力太多,你必须仔细辨明、看清楚问题才行。好,接下来是第三张牌,这张牌的位置在最顶端,代表此刻笼罩在询问者身上的状况。就你太太老说,出现在这个位置的是‘圣杯侍者’,这表示她遇到了某个全新的情况。通常这种情况是指诞生或全新的开始,我想这应该是指你太太怀孕的事。”
“的确,”我说,“我敢说这点毫无疑问。”
“第四张牌是问题的根本,表示纠结在眼前情况基部的是什么东西。你太太的这张牌是‘权杖一’,不过,它是逆位。”
“什么意思?”
“意思是这张牌翻出来时是上下颠倒的,所以它的意义会有一点点不同。通常,‘权杖一’表示新的开始,还是一样,有可能是指诞生或换新工作之类的事。可是,当它变成逆位时,就表示这个新的开始不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结果。环境不对,询问者极有可能会失败;但也有可能最后还是会成功,只是目前还不够有信心而已。”
“听你这么说,当时她有什么想法?”
“很抱歉,甜心,我没有把她的反应写在笔记本里。不过我保证,她应该不会往坏的方面想,因为我是引导询问者以正面的态度思考。如果她能够相信自己,最后一定会成功。我当时一定是这么告诉她的。”
“好吧。”我说。她说的这些话开始在我脑海中翻搅起来,每句话听来都如此沉重,而我却不知该如何一一理清。于是,我只能忠实地把她说的事情全纪录下来。第五张牌,她告诉我,代表过去的影响。在露西那次占卜中,出现在这个位置的是“圣杯六”;这张牌代表对过去愉快事物的眷恋,但除了这点,其他的意义我就听漏了。我摇摆头,集中精神,继续仔细聆听阿拉贝拉夫人所说的话。
“下一张牌,第六张,”她说,“是在对立的那一面,表示未来的影响。在此出现的是‘权杖七’,这张牌告诉询问者,现在该是作出行动的时刻了。她也许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但她一定要有行动。任何行动都比不行动好。”
“任何行动都比不行动好。”我重复一遍。
“没错。第七张牌的位置叫作‘寻找自我’,这也是一种‘指示者’,但意义还要更深远。在此出现的牌可表示询问者内心的状态,并提供指示说明接下来该怎么做。在你太太的牌阵中,在此出现的是‘愚人’。”
“你说露西是愚人?”我开玩笑说。我早就被这些塔罗牌搞得头昏眼花了。
“不,我没有这个意思。‘愚人’是代表……如果你看到这张牌的话就明白了。这张牌画的是一个人走在悬崖上的图像,不同的塔罗牌画的图案各有不同,但这个人旁边一定都会有一只动物,有时是狗,有时是其他动物,不过作用都是想阻止这个人继续前进。”
“狗?”我说,立刻坐直了身子。
“不一定是狗,有些塔罗牌画的也可能是鸟。重点是,这只站在愚人旁边的动物能看清楚他的错误,而其实愚人自己也知道,只是他拒绝面对。如果他再继续走下去,就会直接摔下悬崖。”
“所以这张牌代表死亡?”
“不,通常没这个意思。这张牌只是表示询问者有个选择必须决定,而一旦他选择错误,就将会付出极大的代价。”
“我懂了。”我说。
第八张牌,她继续说,代表其他人看待露西的方式。出现在这里的是“圣杯一”,阿拉贝拉夫人说这是很理想的一张牌,代表快乐、爱情、和繁殖力,表示她拥有快乐的婚姻和家庭生活。
“可是,这是其他人眼中的露西?”我问,“她并没这么看待自己?”
“嗯,那只是这张牌出现在这个位置的意义,并没有其他意思。甜心,我看不出任何代表你们婚姻不快乐的指示,没这样的事。”
我点点头,说不出话,感觉喉咙有个东西哽在那儿。
“第九张牌……再忍耐一下,宝贝儿,我们快结束了。第九张的位置代表希望和恐惧,因为希望和恐惧是一体两面的。出现在此的牌是‘宝剑五’,这张牌是非常负面的,代表强大的损失和悲剧、完全的破坏。我猜,这正是你太太所害怕的。”
“谁会不怕呢?”我说。
“那当然,甜心,”阿拉贝拉夫人说,“我们每个人都会害怕。再来,第十张,这是最后一张牌了,代表结局和结果。不过,先别想太多,我当时也是这么对她说的,因为没有任何事情是注定不变的,‘结局’只代表从环境衍生出的一种可能性。”
“我知道了。最后这张牌是什么?”
“嘿,我真的不希望你想太多……最后一张牌是‘上吊者’。”
“天!”我说。
“别多想,甜心,‘上吊者’并不是意味死亡,它只代表自我奉献。这张牌表示抛弃,代表你可能为了某个原因或某个重要的理由而放弃一些事。”
“我懂了,”我说,“就这样?”
“就这样了。”她说,沉默了一下才又开口。“我必须强调,”她说,“这次占卜的结果并非不吉利,不过从塔罗牌中,我看不出她的未来会有任何令我担心的事。”
“我明白,”我说,“你笔记上还记载了其他事吗?”
“我看一下……我的记载是,她三十五岁,已婚,怀有身孕,而且没告诉丈夫她已怀孕的事。她只告诉我这么多。我的笔记上有她的生日,有这次塔罗牌占卜的牌阵。我还写上了一点:在我们挂断电话前她已经停止哭泣了,她说谢谢我,说我已帮了她的忙。我在这次通话上加注了一个记号,表示这次解读的结果是良好的。我笔记本上就只写了这些东西。”
“谢谢你,”我说,“真的非常感谢。”
“别客气,宝贝儿,”她说,“你要好好保重,试着让悲伤快点过去。我敢说,这一定是她所希望的。”
“是啊,”我说,“谢谢你。”
我挂断了电话,只感到一股迷惘。这么长的时间以来,我把希望全寄托在这个电话上,而现在,电话终于接通了,可是我知道的事情却并不比以前多。我有自己的笔记和档案,和其他我所记录的档案摆在一起——包括我记录罗丽的行为,犬科生理以及书架上看似无意义排放的书目清单。突然间,我好想念罗丽!此刻我最希望的,并不是揭露这死亡之谜,也甚至不是希望我妻子重新回到我怀里,而是希望能像以前那样爬上床让罗丽躺在我身边,感受它身体那种柔软的舒适感。我好想把手搁在它温暖的、随着呼吸起伏的肚子上,以此方式让我入睡。我起身走进卧室,拉上窗帘隔绝外头明亮的光线。我孤零零躺在床上,沉入一个不安稳、失去亲人的睡眠,梦中全是从高处摔下的女人和狗的吠叫声。
37、戏剧
结束新奥尔良之旅后,我和露西的关系又陷入了阴郁状态。露西变得相当沉默,绝口不提遇见蓝玛丽或戴面具主动挑逗我的事。她把我们从蓝玛丽墓碑上拓下的字给扔了,当我从垃圾桶中抢救回来把它们摊平时,她对我说她再也不想要这个东西了。尽管如此,我还是小心把这几张纸收好放在文件夹里,以免几天过后她又改变主意。
露西继续制作亡者面具,不过她的兴趣似乎衰退了不少。我不知道这是因为蓝玛丽的关系,或只单纯因为对这种表现手法的热情已燃烧怡尽。她还是一样接这种订单,却不再访谈死者家属,于是订单便渐渐减少了。然而,她好像也不想重回制作亡者面具之前的风格。她有一些新点子,但从未成形;她画了一系列的面具设计图,却不曾动手制作。她有过替孩童制造万圣节面具的想法,而且是高级版,无论是相貌狰狞的女巫或魔鬼,价值都比我小时候戴的那种廉价塑胶橡皮筋面具高一百万倍。但是她估计这种面具的价格太高,一定没有哪个父母愿意买给自己的孩子。后来,她一连好几天都投入她称为“洗衣店类型灵魂”的构思计划。这个怪词是她做梦得来的,她没办法解释这个名词的意思,但那场梦境确实具有极强的吸引力,而这个怪词也够神秘,以至于让她醒来时仍喃喃念着这个词语,让她感觉自己必须努力使这个点子成形。可是过了几天,一如大部分梦境,这股因梦的刺激而形成的冲动便又消退了,她发现自己失去了梦醒那天的兴奋感,再也无法让此梦境成真了。不久,她又有另外一个点子,灵感得自我们在嘉年华会化装游行时看到的狗,想为动物设计一些人脸面具。过去她常做动物面具给人类戴,而且这总是她最受欢迎的题材,但现在她却想把这种模式反转过来。这次她还真的做了一个出来,她以罗丽为模特儿,结果搞出一种十分怪异的效果——明明是一个维多利亚式孩童的脸,有红润的脸颊和金鬈发,但底下突出的却是罗丽长长的吻鼻。再一次,她很快就失去对这种面具的兴趣。至于罗丽,它头部的毛发粘上的石膏一连留了好几天,直到我们把它送去宠物美容店才清理干净。
露西的状况很令我担忧。有时我下课回家,会看见她躺在客厅,和罗丽一起蜷缩在同一张沙发上。“我一整天什么事也没做。”她总会这么说。非但如此,她还开始有失眠的问题。有天夜里我醒来,发现她竟然不在我身边。我下床找她,最后在地下室的工作间里看见她在那儿来回踱步。
“你在干什么?”我问。
“在想事情,”她说,“想想接下来我该做什么。”
我想为她做点事,拉她一把,于是我找上戏剧系的一个朋友,叫帕特里夏?威尔曼,那时正在导一出马克白的戏准备夏天公演。对于这场戏,她有许多精灵古怪的想法,例如说,她不但让所有男性的角色都由女性来演,而女性的角色则由男性反串,而且还把整个故事的场景搬到赫肯色市的一间卡拉OK酒店内。当我向她提出建议,问她要不要考虑让所有演员都戴上面具时,她立刻欣然接受了。
但是,露西一开始对这个工作并不怎么感兴趣。对她来说,这毕竟不是什么具有开创性的工作,而且帕特里夏的想法还很模糊,决定好的事情说变就变——这星期她希望所有角色的面具都是纯白的、不要有任何五官,但下星期又改成黄色调,希望每个都是愉快的笑脸。尽管如此,让露西手边有工作、有个交货期限,对她而言总是有点好处的。她还挺喜欢去看排练,看着这场戏渐渐成形,而每当帕特里夏又想出什么稀奇古怪的点子时,总会让我们两人相视而笑。
首演的那天晚上,我和露西一起去观赏这场戏,结果我发现这场戏的效果比我想象的还要好。露西做的面具成为众人注目的焦点。事前她曾找帕特里夏详谈,建议她取消让每个人戴笑脸面具的想法,最后她们达成共识,决定用能透露出每个内心折磨的面具取代。结果证明,原本应该是平淡无奇的一场演出,却因露西的面具而呈现出非凡的效果。公演结束后,帕特里夏邀请我们参加庆功宴,地点是在……还会在哪儿?当然是一家卡拉OK酒店。我记得那天晚上我们过得非常愉快。我们喝的是龙舌兰,几杯下肚后,我竟然被露西说服,站起来和她合唱一曲《我拥有你,宝贝儿》。那时的情景仍映在我脑海里,当时露西站在那儿,手中拿着麦克风,柔声对我唱着情歌,脸上全是兴奋的笑意。当我唱到“让我握着你的小手”时,她立即把手伸给我,让我感受她双手的温暖与柔软。后来,在回家的路上,我们像一对情不自禁的少年,趁出租车司机没注意时在车上接起吻来。那是一段全然快乐的时光,不仅是对我而言,而是属于我们两个的。那天晚上她过得非常快乐。你听到了吗?她是非常快乐的。
那是八月中旬的事。根据法医的推断,我们的孩子就是在那一周受孕的。
38、梦境笔记(第二颗心脏)
我一直在想孩子的事。罗丽失踪已经一星期了,可是我能做的事并不多。我把它的相片分送给邻居,把寻狗启事刊登在地方报纸上,而且还天天打电话到警察局询问情况,但仍然什么消息也没有。所以,我只能枯坐家中,一边等待狗的消息,一边思索我到底失去了什么。现在是七月了,如果那孩子生下来的话,现在应该是两个月大,他的脖子大概已经硬了,也许还会开始对人微笑。我忍不住试想另一种我无缘经历的生活,试想去年冬天可能有的另一种情况,想象露西不曾发生意外、身体因怀孕而逐渐变重的样子。我想象,她的羊水可能破在半夜,我们会盯着秒表计算她子宫收缩的次数。我想象,我们可能在明媚的春光中从医院回家,我挽着露西,而她的怀里则抱着我们的孩子,我们一起带孩子第一次进到这间屋子。一开始,我想象我们生的是一个女儿,脸颊上有双小酒窝,头上长满柔细的绒毛。随后,我又想象是个小男生,一个俊俏的男孩,有张像玫瑰花瓣的小嘴。最后,我发现自己竟然生起气来了。
我气这个死去的女人。这种感觉并不舒服,而当我力图控制,想把这股怒气抽丝剥茧理清源头时,我竟然把这个结越打越紧了。我之所以愤怒,我猜,是因为她明知道有了我们的孩子,还爬到树顶上去。我气她从未告诉我她怀孕的事,不但没有把这个喜讯当成礼物送给我,还把所有事情都藏起来不肯说。我气极了,虽然我不断对自己说:你并不知道原因,这些事情背后的理由,你一点都不了解。但我还是气极了,这是想当然的事。我气她在结束自己生命的同时,还心知肚明地带走了另一个生命。
我想大吼大叫,我想用拳头捶墙,想把屋子里的东西全砸个粉碎。我感觉血液快沸腾了,感觉我的灵魂像快跳出身体外了。我在这几个无人的房间里来回踱步,独自品尝这未曾有过的情绪的滋味。它自我增长,不断在我体内膨胀,最后逼我不得不找点事情来做,好让它有个出口排泄。在我第五十次(也许不止这个数)走过地下室的门时,我决定把门打开,下楼走进露西的工作室。当然,露西去世后我并非没进来过这里,但这是我第一次不带哀伤与温柔之心看这个地方。我只想来个大破坏,想把挂在墙上的所有面具都扯下来砸碎。然而,我还是控制住自己了。我真正想要的是答案,我想知道真正的露西,而这里一定藏有能帮助我了解的东西。在地下室角落,有一张她用来存放档案资料、面具销售收据和设计草稿的小桌子。我直接奔至这张桌子前,拉开抽屉翻出里头的所有纸张。我一个抽屉接一个抽屉翻寻,只想找到能告诉我任何事情的东西。在愤怒和鲁莽的情绪下,我再也顾不得礼貌和尊重了,我直接翻出露西最私密的东西,最后翻出她那本记载梦境的笔记簿。
当然,我立刻一眼就认出这本笔记簿,过去不知道有多少次看见露西捧在手上。真不敢相信,我以前居然没有动过把它翻开来看的念头。这是一本漂亮的笔记本,是露西亲手做的,封面是蓝色的天鹅绒,内页则是柔软的手工木纹纸。当然,这不是露西最早的那本笔记,她从孩提时代开始用的那本笔记是红色的,封面几乎全烂掉了,螺纹环也断成几截向外突出,一不小心便会扎到手。露西的这本笔记簿一直用到我们认识之后,后来我在第一个圣诞节送她一套造纸工具当礼物,而她在做出那本漂亮的笔记本后,另外又花了几星期时间,很仔细地把旧笔记本所记载的梦境一个个抄到这本新笔记上。
我手里拿着这本笔记,内心却感到相当震撼。一开始,我觉得我不应该翻开它,而应该把它藏好、烧掉或干脆埋了它。我应该效法那个少女的父母——那个露西把她死后容貌做成面具的少女珍妮弗,学她的父母不愿偷看藏在里面的秘密,便把日记本埋掉的做法。但是,那只是一瞬间的念头。我知道我会偷看的。我怎么可能不看呢?
我拿着这本笔记到沙发上坐下。笔记本上记载的梦境是按照时间先后排列的。露西是从十一岁那年开始写,不过她先做了个回顾,把更早前做过而且还记得的梦境给写下来。因此,笔记本上最早的那个梦是在她四岁那年,确切的时期被露西打了个问号。这个梦境我记得她曾对我说过,那是在我们开车去迪斯尼乐园的路上说的:“我在一座城堡里,这里只有一个房间。有个国王走过来,我就躲在他的宝座后面,但还是被他看到了。他对我大吼大叫,把我吓得半死。”接下来的那个,日期是两年后,一样是个噩梦:“到处都是蜘蛛。一点也不像做梦,蜘蛛好恐怖。”她九岁做的梦是:“我的小狗死了,我很难过。”十岁的梦,她写道:“我和强纳生?魏斯结婚,他是我在学校里喜欢的人。当我醒来时,以为他真的会出现在这里,结果跑遍整间屋子去找他。”当她年纪稍长,随着心智和梦境的成熟,她的描述也更加详细了,例如以下这个她在十二岁时写的:“我在朋友丽莎家里,但那里竟然是一家购物中心里的麦当劳。我想找丽莎,告诉她这并不是她真正的家,可是她妈妈站在柜台后面一直和我说话,还弄热狗给我吃。我对她大吼说麦当劳根本不卖热狗,可是她都听不懂。”这本笔记中有许多梦境都是像这样的:很生活化,情节曲折,以一种只在梦里才有的逻辑成形。但是,这些只是她做过的梦而已。我怎能期待从里面得到什么?
我继续翻下去,浏览这些由小女生所做的关于魔幻和现实的梦。其中有一个,日期是她十六岁那年,让我差点停止呼吸:“我在一栋楼房高处,走过边缘的地方,结果摔了下去。我以为自己会笔直摔落至地面,但在半空中,我突然飞了起来。”看见“高处”、看见“摔落”,顿时让我感到天旋地转。但是,太多人都做过关于摔落的梦,做过飞翔的梦——我自己也曾做过这种梦,梦醒时心脏还在扑通扑通狂跳不休,以为自己刚刚是从很高的地方摔回床上。我下了个判断,认为这个梦境并不代表什么。
我接着浏览下去,迅速翻阅她大学时代错过考试或与陌生人做爱的梦。我翻看她二十几岁时不断重复做的噩梦,那是关于开车飞下一座石阶陡坡的噩梦。我继续往后翻,来到她与我相遇之后的年代。从这里开始,我成为她梦境中的新角色,有时我扮演梦中的关键人物,有时只是个小配角:“保罗和我决定买新房子,但它太大了,我进去就迷了路。他一直叫我,我循着他的声音走去,却一直找不到他。”或是:“我在一列行驶在欧洲某处的火车上,不知道该在哪站下车,不过我一点也不在乎,只顾着吃车上好吃的酥皮点心。保罗也在那里。”我很喜欢看有我出现的梦境,即使我在里面只是扮演一个小角色。知道自己出现在别人的梦里是很让人开心的事,这能证明你的存在,而且,在某种程度上,还可以证明你在别的地方也具有实体和价值。
有许多梦境的内容,露西都曾告诉过我,像“洗衣店类型灵魂”和“忆起我穿白纱的妻子”,都确切出现在这本簿子中。此时,我突然觉得羞愧起来,她根本没有任何瞒着我的事,至少在这本笔记簿里不会有。至于那些我看不懂的梦境叙述,有的本身就很神秘,仿佛露西自己也看不懂,只能把情节记下。“蛇吃钱,”有一个梦她是这样写的,“许多人扔钱给它。”还有另一个梦更没头没尾:“我把一个放进铁,一个放进玻璃,一个放进木头。”
从我们结婚的那个冬天开始,她的记载中出现许多关于怀孕和诞生的梦。有一个梦是这样的:“我生了一个小女孩,她非常怕我。”另一个梦则是:“我养了一个孩子,但他其实不是我生的。”在某个梦中,罗丽生了一窝小狗,然后把它们一只只吃掉。在又一个梦中,露西发现自己大腹便便坐在法院里。“很抱歉,”法官对她说,“但我们必须阻止这件事。”说完,她低头一看,自己的肚子已经完全变平了。
检视这些梦发生的日期,我发现它们差不多是在我努力说服露西生小孩的那段时间出现的。当时我以为她根本不愿意考虑这件事,连想都不想就拒绝我的提议,但现在我才知道那时她的选择是多么沉重,连睡梦都被深深影响了。是啊,那又如何?我心想,才消退不久的怒气又隐隐涨了上来。想生孩子并没有什么不对,这是合理的期盼。每个人都会有这样的想法,我不必因为要求她生孩子而感到罪恶。
我原本以为在她制造亡者面具的那段时间,她梦境的内容会经常和死亡有关,但结果并非如此。事实上,在那一整段时期中,我只找到一个关于死亡的梦,而且内容还相当典型。“我死掉了,”她写道,“我出现在自己的葬礼上。保罗坐在最前排,不停地哭。我想过去安慰他,便走到他身边把手放在他肩上,可是他感觉不到。此时,他突然抬起头看着我,虽然我知道他根本就看不到。‘我之所以哭泣,’他说,‘因为这是一种慰藉。’这时,我的梦就醒了。”
但我必须强调,并非所有的梦都像这样,都呐喊出某种象征符号或特殊关系,其中有许多只是很一般的梦境。例如,在那个葬礼之梦的前一个星期,她写道:“我去超级市场,买了一堆凤梨。”在她梦见我出现在她葬礼上的隔天,她又梦到:“我和保罗、罗丽一起开车长途旅行,罗丽把头伸出车窗,而我和保罗一起大笑。”
在我们从新奥尔良回来后,她大概有一个月的时间没记载任何梦境。我不知道其中原因,不知道露西在这期间都没做梦,还是她那阵子懒得像以前一样记录自己的梦。这段时间过去后,接下来的第一个梦散发了一点光芒:“我在游泳池里游泳,结果发现游泳池变成海洋。我在水中睁大眼睛,看着五颜六色的鱼群在我身边巡游。”
我越往后翻,随着梦境的日期逐渐无情地接近露西死亡的那一天,便越感到惶恐与不安。我不知道她在何时发现自己怀孕,不知她何时注意到自己的身体出现了变化,也不知她在哪一天偷偷做了验孕的测试,但我相信这些事一定会反映在她的梦中。然而,还是一样,我又猜错了。毕竟这不是一本日记薄,它记录的只是一些神经突触的自由运动,让我想从里面找出意义的企图完全落空。在她去世之前,没做过任何与婴儿有关的梦。她死前一周的某个梦境是这样的:“我全身上下都布满疤痕,从头到脚。”这可能是身体出现变化的暗示,但也可能不是。死前四天,她梦见自己去一家干洗店;隔天,她梦见自己烹调了一顿风味极佳的大餐。她生命中的最后一个梦,或说,她最后一个记录下来的梦,上面标注的日期是她死亡的前一天:“我梦见他们把我的身体剖开,发现我有两棵心脏,其中一个比较小,颜色也不一样。这颗心脏藏在较大的心脏后面,因此他们一开始并没有发现。但他们告诉我这件事时,我非常惊讶,不过医生说这是相当正常的事。他说大部分的人都有两颗心脏,我们只是不知道而已。”
这个梦让我陷入了沉思,但并不是因为它是最后一个梦。这的确是事实,不是吗?我们每个人不是都有两颗心脏吗?私密的那颗心就蜷伏在那颗众所周知、我们日常使用的那颗心脏背后,干瘪而瑟缩地活着。我记得一年前或更早的某个夜里,我躺在露西身边一直无法入睡。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大学时代认识的一个女生,那时我们大概交往了六七个星期。严格说来,我们之间还算不上男女朋友关系,至少对她而言并不是,但我确实是深爱过她的。说来有点丢脸,这么多年过去后,一想起当时的她并没有以同等的爱情回报我,仍会让我感到心痛。怎么会这样呢?我纳闷不已。我们怎么可以躺在我们最心爱的人身边、躺在爱她胜过自己的女人身边,心里却痛楚地想着那么多年前对我们造成伤害的女人?毫无疑问,这当然是第二颗心脏的背叛。它的肌肉被紧紧捆绑,有如被细绳紧密缠绕住的指尖,因缺乏血液而变成了蓝色。那种遗憾的感觉便是由此挤压出来的。在那个躺在露西身边无法成眠的晚上,我惊讶地发现自己的位置,惊讶自己一辈子都活在过去的那段时光里。现在,我坐在这里,膝上放的是露西的所有梦境,此刻才知道她有太多我永远也不会明白的事。让我们的第二颗心脏变色的并非梦境,而是那些在无法入睡的夜里奔腾过我们脑海里的思绪。这些思绪,我们是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39、你是我最好的武士
我还是每天打电话给史达克警官,只希望能有罗丽的好消息,可目前为止幸运之神仍未出现。然而,今天,他居然自己打电话来了。
“艾弗森博士,”他说,“我们昨晚得到线报,顺利逮到了雷莫?普拉特和卢卡斯?哈洛了。他们现在都被关在拘留所里。”
“噢,谢天谢地,”我说,“那罗丽呢?你们找到它了?”
“我还不确定,”,他说,“在他们窝藏的地方有好几只狗,但我不知道你的狗有没有在里面。昨晚行动的警员把它们都交给动物收容所了,如果你有空的话,可以过去看一看。”
“太感谢你来,警官,”我说,“我真的很开心。”
“不客气,”他说,“希望你能顺利把狗找回来。”
“那些狗……它们都没事吧?”我问。
他顿了一下。“其中有些的情况并不太好,”他说,“不瞒你说,我们在现场找一些证据,发现有些狗已经……已经被他们杀掉了。”
“我明白了,”我说,“还是很感谢你。”
在开车前往动物收容所的途中,我试想着各种可能性:罗丽不在那里;罗丽在那里,但受了重伤;罗丽在那里,但它已不想认我了。我知道,最后一个想法最折磨人,但是这怎能责怪它呢?就连狗也知道什么是背叛。它完全信任我,可是我却把它带回到那里,那个曾经伤害过它的地方。它知道有个它怕得要死的人就要来抓它了,而那时我却不再它身边保护它。
我想作一点心理准备,准备面对它万一不幸死亡的结果,然而我实在无法承受这个结果。只要我一想到那些人可能伤害它,甚至可能杀死它时,我便不由得全身颤抖,严重到必须把车停到路边,等情绪稳定下来才能再上路。
最终,我抵达了动物收容所。我把车停好,走进收容所。里面有个年轻女子坐在门口的桌子后面,看起来相当和善。她身上佩带的名牌上写着“戈丽丝”这个名字。
“嗨。”等我走到柜台前,她冲着我微笑,“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
“希望有,”我说,“听说警方昨晚送来一批狗,我的狗可能也在里面。”
“哦?”她的笑容顿时少了几分,“你是说那件虐待动物的案子?”
“是的。”
“那真的好可怕,幸好有警察把这些人都抓了起来。如果你看见他们对那些狗做了什么……”她越说越小声,没有把话说完。“对不起……请问你养的是什么狗?”
“罗德西亚脊背犬,是母的,名字叫罗丽。”
“好可爱的名字。昨天的确有一只母脊背犬,不知道是不是你那只……那些狗身上都没有项圈或名牌。但那只狗真的好可爱,我整个早上都和它在一起,我们已成为好伙伴了。”
“它没事吧?”我问。
戈丽丝低下头。“呃……它……它没事,别担心,它不会有事的。只是……那些人在它身上动了点手术。我们早上请兽医来替他诊断了,显然它被……”她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
“它的喉头被那些人摘掉了。”
“天!”我惊呼,“我的天!”
“真的很遗憾,”她说,“但还好,情况不算太糟,它很快就会康复的。兽医所手术做得还不错,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吧。它会好起来的,只是,以后它再也不能吠叫了。”
我的泪水霎时涌来上来。“它没办法说话了。”我说。
突然,我因这句可笑的话而大笑。
戈丽丝附和我笑了几声,但她再度开口时,声音却变得非常轻。“是啊,”她说,“它再也……没办法说话了。”
我点点头,然后低头看着地板,只希望泪水能快点止住。
“哎呀,”戈丽丝说,“哎,你别哭嘛。”她站起来,从面前的纸盒中抽出几张面巾纸,绕过桌子走到我身边。她伸手握住我的手,轻轻捏了一下。“好吧,”她说,把面巾纸递给我。“它不会有事的。”
她给了我一点时间让我平静下来。我揩揩脸,擤了把鼻涕。在陌生人面前做出这种行为,感觉实在很丢人。
“你要不要去看一下?”她说,“毕竟,总要看一下才知道它是不是你的狗。”
“对,”我说,“谢谢你。”
她带我穿过一扇上了锁的房门,进到一条两边都是笼子的走廊,这个地方让我悲哀地想起雷莫院子里的那座狗舍。当我们走在通道上时,两边的笼子里的狗都扑向栏杆,冲着我们拼命狂吠。我看见其中有些狗受了伤,身上裹着干净的白绷带。
“它就在右边倒数第二个笼子里。”戈丽丝说。
我加快脚步,抬头看向前方,迫不及待想看清右边笼子里的狗,但我走到那个笼子前时,看见它!果然在里面!我心爱的罗丽!我可爱的宝贝!
它本来一动不动地躺在笼内底处,但当它一看到我便立刻跳了起来,疯狂地绕着圈儿打转。它使劲扑向我,前爪高高地搭在笼柱上,两眼凝视着我的脸。我看见它的喉咙上裹着全新的绷带,而此时它发出了一个声音,一种空空洞洞的呜咽声,极像气流通过空心芦苇的啸音。我把手伸进笼内,它立刻拼命舔了起来。“罗丽,”我哽咽,“妹妹乖,妹妹好乖。我真的很对不起你,妹妹。”它伸出舌头穿过栏杆舔着我的脸,让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戈丽丝也露出笑容。“我猜,它的确是你的狗。”她说。
我也对她报以微笑,感觉此时的快乐胜过以往。“没错,”我说,“我的狗就是这一只。”
我带罗丽回家,回到我们的那个小房子。我喂它吃了晚餐,然后按照兽医的嘱咐检查它身上的绷带。打点妥当后,它趴在最喜欢的那个角落。陷入熟睡,梦中还偶尔会抽搐几下腿。我很想知道(当然这是永远也不可能的),在它经历过这些事情后,它做的梦会不会有所改变。当它舒舒服服地躺在这里,安全地待在我们的客厅时,会不会梦见那些把它锁进笼子、拿刀逼近它、让它的喉咙疼得像被强酸灼伤的坏人?那些人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们的目标不是要“让狗说话”吗?此时,一个念头突然冒了上来,让我顿时感到天昏地暗,不得不马上坐下。都是因为我!我想起那天在警察撞门的时候,雷莫和卢卡斯曾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我真是个浑然不觉的笨蛋。他们的意思是要我来为引来警方负责!这都是我的错。他们没办法让我变成哑巴,于是才把罗丽的喉咙弄哑。我不知道他们是想对我警告,(他们知道自己终将被逮捕吗?)还是只单纯地拿它当替代品施加报复,但这绝对都是我的错。罗丽一切的不幸都是我造成的,我不知道如何才能补偿它。
睡梦中的罗丽发出了声音,听起来很像喘息,若是在过去,这个气喘吁吁的声音必定是一种吠叫。我蹲在它身边,轻轻抚摸它的肚子,它却突然惊醒,猛然抬头,睁大浑圆的眼睛看着我,像是不认得我。
“嘘,妹妹,”我说,“是我,别害怕。”它又发出一声喘息,才把头低下,继续安详地沉睡。
几天后,我带罗丽回动物收容所接受兽医复诊,离开时,戈丽丝叫住了我们。
“我一直在等你们来呢。”她说,起身绕过桌子,蹲下来和罗丽打招呼。“警方送来一堆在犯罪现场找到的项圈,也许其中有一条是罗丽的。你想看看吗?”
“当然,”我说,“那条项圈它从小戴到大,我当然想拿回来。”
戈丽丝从桌子下抱出一个纸箱,放在我面前。“你自己找一下吧。”她说。
我动手开始翻寻。箱里的项圈大概有三四十条,有尼龙的、皮质的、镶了假钻石的,其中还有一条,上面有银色狗饼干图案拼成的“奥利弗”这个名字。箱里的这堆项圈让人十分难过,这些狗原本都有深爱它们的主人,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像我和罗丽这么幸运。终于,我找到罗丽的厚皮项圈了。仍保持圆圈形状,仿佛还套在它的脖子上。我从箱底把这条项圈拣出来。
我解开铁扣,把项圈翻过来,看见项圈背面有一行用签字笔写的字。在这行字迹映入眼帘的同时,我感觉身体像被移动雷电击中。那是露西的字迹,我在这一瞬间突然明白了这行字的意义。这行字是……这行字写的是:
你是我最好的武士
我的呼吸霎时停滞。
整个世界也霎时静止。
我跌坐在地,把脸埋在罗丽尚未系上项圈的颈子上。我在它的毛发间喃喃低语,感谢它告诉我这件它一直带在身上的事。
我抬头看着戈丽丝。
“我的妻子……”我说,“我真的一直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我抱着罗丽坐在地上,就这么过去了几分钟。我抱着它,感觉它的身体既坚硬又温暖,有如阳光底下的岩石。好一会儿后我才站起来,替它系好项圈带它回家。
一回到屋里,我立刻走进书房。现在我明白了,我想,我知道自己该去找寻什么了。答案一直在那里,我不敢相信自己之前竟然没有发现。
《玛丽要一只小绵羊:幼儿初期的语言学习》
《我是乔治?华盛顿》
《非我昨天离开之地》
《我希望、我盼望》
《早安,那不是一只鸭子!》
《参加电视节目游戏所必须知道的事》
《你不是那个人吗?昨日明星与今天下落》
《世界的情爱》
《罗德西亚脊背犬饲养注意事项》
《我绝对听过的——世界最糟音乐大全》
《如何买一部中古车才不会中途抛锚》
《讽刺和挖苦:汽车保险杠、徽章、T恤标语语言学剖析》
《三振出局!棒球运动史》
《你的狗也能成为好莱坞狗明星》
《两个人的食谱》
《灰姑娘》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