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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世皇妃

_16 慕容湮儿(当代)
  “他说过,只要我喜欢,就割下半壁江山予我玩乐。这是他说的话,就得兑现,不是吗?现在我喜欢这个江山,我想玩这半壁江山了。”我带着轻讽的笑容说着这句话。
  “就算您将这半壁江山玩没了,之后呢?就为孩子报仇了吗?您就能开心吗?”她的手突然握紧了我的双手,很暖,几乎将我那冰冷的心暖热了。“夫人知道吗?您在说起这一番话之时,目光迷离,复杂,矛盾,贫尼知道您的内心也同样在挣扎。贫尼只想说,有了先前的后悔,应该吸取教训,不该再犯同样的错误。人世间最大的痛苦莫过于两个相爱之人竟相互仇恨利用,这条曲折复杂的道路您真的想用血腥去解决?将那份曾经沧海桑田的爱扼杀?扼杀之后呢,您会如当年那般,后悔、自责,这就是您想要的?伤了他人,同时也伤自己?”
  呆呆地望着她的唇一张一合,我的双手再次握拳,“不,他不能原谅。原本我可以做母亲的,正因为他,所以我终身不孕,永远失去了做母亲的机会。”
  她听到此处,目光中含着悲悯,握着我的手又用了几分力气,“何苦将仇恨时刻埋在心里,为何不试着宽恕?这样才能做回原来的自己,这样才能解脱。”
  “我找不到借口去宽恕。”我淡淡地笑了一声,那声音连我自己都觉得迷惘,这就是笑吗?
  “夫人可知,如今烽火四起,亓、昱二国的形势严峻,势如水火,战争一触即发。而夫人却不顾亓国此时的危机,依旧为皇上制造混乱,欲将其半壁江山毁了。您知道这样会造成多大的威胁?亓国百姓何辜,夫人应该知道何谓大爱。”
  蓦地一怔,我由蒲团上弹坐而起,“静慧师傅言重了,馥雅何德何能竟会将亓国颠覆。当今皇上是个英明之主,他不仅聪明而且很有能耐,不是吗?凡是对他有价值的东西,他都会不顾一切去利用,难道还愁赢不了昱国吗?”
  “夫人似乎对皇上有很深的成见。”
  淡淡地望了她一眼,终于产生了一些戒备,“静慧师傅是出家之人,相信并非多言之徒,今日我与你谈的这些您不会四处乱传的,对吗?”我挥了挥沾了些许灰尘的衣袂,再整了整衣襟,看着她真诚的目光,一颗悬吊的心也渐渐放了下来,转身朝空明堂外而去。
  “贫尼期待夫人有空再来空明堂小坐,贫尼想与您说说皇上,再为您消除心魔。”
  听见身后传来她的声音,我的步伐没有停顿,依旧几步朝前而去,裙角带起了一阵阵暗尘之味,有些刺鼻。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会对一个初次见面的人说了这么多隐藏于心的话,是因为她那份真诚的笑在牵引着我对她说的吧……但是说出来,我的心里确实好过了许多,不再如曾经那般迷惘,恐慌。
  花飞柳絮残,潇湘昔日风定露。
  斜阳映风散,赤红染穹觅行云。
  萧瑟添尽未,恨与宵长绝纤尘。
  带着沉重的心情离开了空明堂,我在东宫内的游廊之上慢慢而行,缓缓游荡。也不知绕了多少个弯,却依旧逗留在东宫的游廊之上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似乎在那一瞬间已经忘记了回昭凤宫的路。我的步伐突然停顿住,脑海一片空白,定定地盯着游廊旁的朱红石柱。方才静慧师傅一席话似乎深深种植进我的脑海之中,敲打在我的心上。
  我不禁自问:若真的将祈佑的半壁江山玩没了,我就能开心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恨他,恨他曾经对我欺骗,恨他对我利用,恨他亲手害了我的孩子,所以我要报复他。我知道,这个江山是他心中最重要的东西,所以我要毁了他最重要的东西,正如他毁了我最重要的东西一般。
  这半年来,我一直在培养自己的势力,让自己有足够的能力登上皇后之位,这样才有更多的资本与祈佑对抗。可是静慧师傅却说我这是为了一己私利而置亓国百姓不顾。是的,如今昱国与亓国的战事迫在眉睫,当时我想的就是乘此时形势之乱,更好培植自己的势力,乘机清除朝中对我不利的大臣们。但是我却没想到,这样却是在惑乱亓国,将亓国的百姓推向水深火热之地。
  难道我真的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何时起我已经变成了史书中那祸国殃民的“祸水”了?
  头一回,我质问起自己这半年的所作所为,真的错了吗?我,真的做错了吗?不,我没有错,我的孩子难道就该死吗?
  “夫人……”花夕望着呆站原地的我,细声轻语地唤了我一声,我黯然回神,发觉现在的自己真的很失态,忙整理好紊乱的心绪,拢了拢披在肩上的白锦天蚕丝质披风,准备收拾心情回昭凤宫。才欲迈出步伐,便听见游廊的拐角另一处传来窃窃私语之声。
  “这次展慕天打了个大胜仗,皇上似乎很开心,听徐公公说,皇上似乎有意将丞相之位给他。”低沉细腻的女子之声若有若无地传来。
  “若他真坐上了丞相之位,那展家可就是权倾朝野了,这雅夫人必然势头更大,坐上皇后之位是迟早了。”另一个平稳的女子之声也飘荡而来。
  听出其中一个声音正是杨容溪,我的唇边勾勒出浅浅的弧度,放慢脚步朝拐角处走去,耳朵也细细聆听她们接下去说的话。
  “皇后?哼。”一声冷笑,“也要她能怀上龙子,若怀上龙子也不一定生个皇子,她离皇后之位还远得很。”
  “依皇上对她的宠爱程度来看,似乎并不打算等她产下龙子,便欲封她为后。”杨容溪有些焦虑地放宽了一些嗓子,“如今雅夫人在后宫一人独大,在朝廷更有展慕天为其撑腰,如若再做了皇后,怕是咱们都没好日子过了。一定要想个办法阻止她做皇后……”
  “这你不用担心,她与展慕天的关系缜密,经常私下有来往。我们可以用这件事来大做文章……比如说,雅夫人与展大人之间的奸情……”
  我饶富兴味地听着她们颇有兴趣地谈着我与慕天,她们还在为想到一个妙计而沾沾自喜时,我已经转入拐角之处。映入眼帘的是香鬓云坠、娇眸水玉的妍贵人,迎风含笑、质雅高贵的杨美人。
  我踩着悠然的步伐,带着无起伏的声音道:“预谋算计他人之时,最好先看清楚四周有没有人。”
  两人脸上的笑容一僵,侧目望着我盈盈朝她们走去,脸色惨白一片,半晌才回神,咚的一声跪在地上,颤抖道:“臣妾参见雅夫人。”
  “这么大的礼本宫怎敢受呢?”我走到她们面前,声音依旧如常,垂眸扫视着地上已是冷汗连连的两个人,“方才本宫听见什么来着?说谁与展大人有奸情?”
  “臣妾随口胡诌乱编的……”妍贵人的全身都开始颤抖着,似乎将眼前的我当做比豺狼猛虎更可怕的东西。
  我的脸色一凛,“胡诌乱编?你有几分资格在这后宫胡诌乱编?”音量在刹那间提高,来回萦绕在这凄寂无人的回廊之中,“花夕,给本宫掌嘴。”
  “是,夫人。”
  花夕领命,立刻提步上前,狠狠就给了妍贵人一个嘴巴子。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巴掌之声,妍贵人身子一偏,狠狠向右倾斜,撞上了那朱红的石柱,闷响传遍了四周。紧接着,杨容溪一声尖叫在四处不断萦绕回响。我蹙了蹙眉,看着妍贵人的额头撞在石柱上,血液倾洒在其上,缓缓滑落而下,将雪白的地面染了红红的一大片,我心骇然。
  妍贵人被奴才七手八脚抬回了寝宫,我没有跟随而去,更不担心她的伤势如何,因为这是她自作自受,妄想污蔑我与慕天有奸情。是的,我的心早已经变得如此冷硬,再没有任何事值得我去牵挂担忧。也许有吧,我的弟弟慕天。方才听到妍贵人预谋着想散播我与慕天有奸情的消息之时,我的心立刻漏跳了好几拍,我不敢想象,若这个消息真被散播出去,于我,于他,会有什么影响。
  尽管清者自清,但是谁又能堵住这悠悠众口?传多了,自然就会有人信。这宫闱的黑暗与争权我早就领教过了,要在这个地方长久生存下来,只能让他人不能生存下来。慕天刚立战功回来,若是在此刻引起了什么乱子,我很担心祈佑会做出什么事来。
  深夜,花夕带来一个消息,说是妍贵人的伤势已无大碍,皇上亲自前去探望。
  亲自去探望妍贵人?那妍贵人定会在他面前添油加醋地诋毁我了,若我没有料错,他马上就会驾临昭凤宫。
  果然,一声“皇上驾到”证实了我的猜测。我起身相迎,还未站稳看清眼前之人就听见他的一声质问,“妍贵人做了什么事使得你如此动怒,竟拽着她往石柱上撞?”隐隐压下的声调却仍旧无法掩饰他此时的怒气,我知道,他一直都在容忍我。我在期待,什么时候,是他的极限。我在等待,什么时候,他再包容不了我。
  拽着她朝石柱上撞?我轻笑一声,她还真能将死的都说成活的,论嘴上功夫我还真是比不上她了。挂着淡淡的笑,我沉思着该如何回答他的话。是否认妍贵人的欲加之罪,还是直接将妍贵人欲散播我与慕天有奸情的消息告知?应该是选择后者吧,这样,就没有人再胆敢用这件事来大做文章。
  当我正欲开口时,他的脸上已经覆上了一层寒冰之霜,淡漠地凝视着我,复杂地开口道:“馥雅,不要将朕对你的容忍,当做你欺凌后宫妃嫔的资本。”
  我微启的唇因他这句话渐渐合上,手脚有些冰冷。这句话,是在警告我吗?
  他的目光锁定在我的脸上,流连了片刻,默然转身欲离开。我淡淡地出声喊住了他,“祈佑,这就是你对我最后的容忍限度吗?”
  他的步伐僵在原地,没有回头,我细细打量着他的背影,等待着他说话。而他沉默了很久,才叹了一声,“不是容忍。我一直在用心去疼爱你,把你当做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在疼爱。”语罢,他未作停留,迈槛而出。
  我立刻追了几步,却又停在了门槛前,无力地倚靠在宫门之上,遥望他那毅然孤傲的身影渐渐离我远去。篆香消,风淅淅,天惨黑云高。我的心底五味杂陈,异常凄凉。
  祈佑,你说的话依旧是如此动听。
  如今我们的爱情还剩下了什么?我想,仅仅是那最后的亏欠与最后的仇恨。
第十三章 铅华尽鸾凤
  十日后,兵部尚书展慕天受封为当朝丞相,权倾朝野。
  经过多日的争论与皇上的坚持,今日对我的册封圣旨与金印紫绶已经送到了昭凤宫。宫中的奴才们一见圣旨到来,皆眉开眼笑地冲进了寝宫请我出去接旨。我闻讯并没有想象中的开心,也不理睬身后已经跪了满满一大片请我接旨的奴才们,只是独倚铜镜妆台前慵自梳头。
  凤冠霞帔,玲珑翡翠,金凤钿簪。望着镜中致雅雍容,邪柔腻美的那张脸,我猛然将手中紧握的玉梳摔在地上。身后的奴才们皆战战兢兢地伏在地上,花夕开口道:“夫人,徐公公在外等候您出去接旨。”
  我用锐利的眼神扫了眼已碎成两半的玉梳,再望望伏了一地的奴才们,不禁冷笑起来。自上回祈佑带着愤怒离开了昭凤宫至今已经整整十日,他未再踏入过此处,而我也未再去见他。
  如今的封后圣旨与金印紫绶送到这算什么?一个责任?一个承诺?一份愧疚?我该出去接下那道圣旨的,这半年来我一直都在盼望这一天的到来,而今已经到来,我却怯懦了。甚至觉得自己很卑鄙,觉得自己的做法竟是如此不堪,现在的我似乎与祈佑曾经对我的利用一般无二。
  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是由空明堂回来之后便开始后退了。
  每日每夜我都在回忆着静慧师傅对我说的每一句话,每夜都无法安然入睡,只要一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的都是因我而受害的人。
  浣薇、莫兰、心婉、邓夫人、陆昭仪,没日没夜地纠缠在我的脑海之中,回想往事,我竟亲手害了这么多人。这还是馥雅吗?心狠手辣,冷血无情,被仇恨蒙蔽了自己的心,双手沾满了鲜血,更背负了一条条血债。曾经的那个馥雅公主呢?天真无邪,向往自由,心系天下,如今在我的身上似乎再也找不到了,有的只是那个追逐权力,立誓报仇的邪恶女子了。
  这就是我想要的?在仇恨中迷失人的本性,甚至放弃了做人该有的原则。
  ——就算您将这半壁江山玩没了,之后呢?就为孩子报仇了吗?您就能开心吗?
  ——何苦将仇恨时刻埋在心里,为何不试着宽恕?这样才能做回原来的自己,这样才能解脱。
  ——夫人却不顾亓国此时的危机,依旧为皇上制造混乱,欲将其半壁江山毁了。您知道这样会造成多大的威胁?亓国百姓何辜,夫人知道何谓大爱吗?
  “夫人!”花夕又唤了一声。
  我一凛,猛将垂挂在耳上的玲珑耳坠卸下。由于拉扯得太快,我的耳朵上一片疼痛之感蔓延着。我却未理会,又将紫金凤冠取下,顿时青丝如云散落在颈边垂至腰间。最后一把将身上那累赘的千褶凤帔皇后衣脱下,抛落于脚边,唯着薄凉的轻纱白衣于身。
  见此情景,花夕惊呼一声,“夫人,您做什么?”
  我不答,越过众奴才,走至盛满清水的盆边,舀起一掌沁凉入骨的清水泼至脸上。清水将脸上那浓厚的脂粉洗了去,刹那间我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下来。对着清水中的倒影,我露出一抹笑容,很久很久,都没有这样轻松地笑过了。
  ——贫尼期待夫人有空再来空明堂小坐,贫尼想为您消除心魔。
  我想,我该去见见静慧师傅了,我需要她为我消除心魔。我已经无力再承受因每夜被梦魇纠缠而一日日地消瘦,我的精神已经大不如前,很怕,若继续这样下去,我真的会精神崩溃的。
  我一身鹅黄素衣,未经敷粉施朱描绘秀容,任青丝披肩飞泻,没有让奴才跟着我,独自来到空明堂,堂内没多大的变化,依旧是那烛香弥漫满堂,白雾萦绕四周将我团团包裹,仿佛走进了仙境一般。放眼望了望空荡的内堂,静慧师傅不在里边,于是我便于堂中等待着。
  目光游移在这空明的殿堂,最后停留在那尊弥勒佛身上,它似乎比曾经更加和蔼可亲了。上前几步,我提起裙摆跪在了蒲团之上,双掌轻合,闭上眼帘恭谨地拜着眼前的弥勒佛。三叩之后,我听见脚步声平稳地传来,我缓缓睁开眼睛望着静慧师傅。她揭开里堂的锦皇帘幕踏出,右手依旧执着那串念珠,眸中带着让我安心的笑。
  “夫人来了。”她礼貌性地朝我行了个微礼,那表情似乎料定我会来。
  “静慧师傅,我想,我需要你为我消除心魔。”我依旧跪在蒲团之上,目光深深地凝聚在她的身上,诚恳地请求。
  她与我同跪蒲团之上,仰头望弥勒佛,先恭谨地磕了三个头,才稳住身子,娓娓而述,“既然要消除心魔,必须先解开心结,能告诉贫尼,此刻您正在想些什么吗?”
  “今日,册封皇后的圣旨来了,那是我期待已久的圣旨,但是我却不开心。那一瞬间,我想到的是静慧师傅您的话,更有那莫名的哀伤。”
  “哀伤什么?”
  “我不知。似乎在心痛,曾经我愿为之付出一切的爱情到如今似乎仅剩下了淡漠。他对我再也没有爱,仅有的是最后一分亏欠、内疚。我一直暗暗告诫自己必须坚定自己的步伐,应该朝前走永远不要回头。可是今日我却发现自己退却了,竟迟迟不敢朝前走。在矛盾之中,我想到了静慧师傅,我希望您能为我解开心结。”声音中无不带着迷惘,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这样。或许当初我就不该踏入这空明堂,不该与她畅聊那么多不为外人道的心事。
  “贫尼可以为夫人解开心结,但是,结果如何,夫人必须勇敢地去承受。”她的语气由最初的淡然转变为认真而严肃。
  听她话里有话,我略微有些迟疑,最终还是颔首而应,“我会承受的。”
  良久,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娓娓道来。
  “记得您初来时自称雅夫人,贫尼有些讶异,您问贫尼为何会知道你。其实,每月皇上都会来空明堂一次,除了他的江山朝政,他谈的最多的还是一名女子,叫馥雅。所以贫尼对您早已经是久仰大名了。
  “三年前,他第一次见到贫尼就说起了夫人,他说,为了江山社稷,为了天下百姓的安定,他必须牺牲自己心爱的女人来完成大爱。而这个大爱就是天下苍生百姓。要统一天下,首先要做的便是稳定朝纲,但是朝纲上杜丞相只手遮天。那时的皇上初登大宝很被动,手中的兵权并没有完全巩固,他根本没有实力将杜丞相一家铲除,所以他必须安心谋划,他需要的是时间。没有办法,他只能逐个击破,他首先要对付的便是杜皇后,于是他狠下了心利用了夫人你。
  “说完了这些,他为此流下了几行热泪,并在佛祖面前跪了七日七夜,一直在忏悔他对你所做的一切。第一次见到高高在上的帝王如此脆弱,贫尼感动了,所以会选择进宫住入空明堂,皆因为想将他的心魔除去。他置身于权力之中,故而迷失了本性,做出了许多残忍更令人发指的事。但是,这便是帝王呀,那分无奈与挣扎是常人所不能体会的。”
  我的心很震撼,为那在佛祖面前跪七日七夜而震撼,没有人对我说起过这件事,我更加不知道。原本无力的全身渐渐紧绷起来,怔怔地想着那场面,长跪七日七夜忏悔吗?
  静慧师傅平静地瞥了我一眼,给了我许久缓神的时间,才继续接道:“这三年间,每月贫尼都会为他讲佛经,让他摈去那残忍的本性,学会宽恕。因为一个皇帝若是连那仅有的包容之心都没有的话,就不配登上帝王之位。他悟性很高,很快就懂了,所以他去找回了自己的亲哥哥,这是他懂得的包容之心。
  “约一年前,他在贫尼面前方寸大乱,皆因他亲手将夫人的孩子害死了。那夜,他的眼底满布血丝,不断地对贫尼说,他不是故意的,他是真心实意想要将您腹中之子当做自己的亲生孩子,他没想到您拽着他胳膊的手会那样用力,更没想到他一时未控制自己的力道将您推倒在地。
  “我想,能让这位帝王如此失去方寸的人,只有夫人您一个。”
  我的手不断地握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握紧,脑海中不断重复着她的话。我知道他对我的愧疚,也正因为知道他对我的愧疚,所以我才利用了这份愧疚在后宫中我行我素,才得到了祈佑对我如此地包容,不是吗?如今的我与当年的祈佑有什么区别呢?
  我悠然地笑了一声,“一句不是故意的就能够将所有的责任推卸吗?原本我可以做母亲的,我会有个孩子承欢膝下。正因为他,所以我终身不孕,永远失去了做母亲的机会。”
  她一怔,泰然的目光渐渐转为悲悯,“夫人是不孕之身?”
  我自嘲地笑了笑,“很可悲吧?”
  她悠悠长叹一声,目光若有所思地盯着帘幕,似在沉思着什么,片刻才点头,“一个女人,若是没有孩子,没有爱人,没有亲人,更没有信任的人,真的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贫尼终于能理解,为何夫人会有如此深的仇恨。”
  我黯然垂首,十指紧扣,用了很大的力气。只听得静慧师傅念叨一声,“阿弥陀佛!”随后由蒲团之上起身,于我身边绕了一圈,“即便是如此,贫尼也希望夫人能兼顾天下苍生,莫为一己之私而毁了天下,到时只会陷入无边自责的深渊。夫人在仇恨中,迷失了自己,贫尼相信夫人本性淳朴善良,否则,也不会得皇上如此怜惜。”
  我闭目,闪入脑海中的又是那一幕幕惊扰得我深夜无法入睡的画面。
  父皇,母后,皇兄,云珠,祈星,弈冰,温静若,连城,心婉,浣薇,莫兰,韩冥,陆昭仪,邓夫人,韩太后,连思……每个人的脸孔一遍遍地闪现,飞速转动。
  我倏然睁开双目,只觉额头上的冷汗已经沿着脸颊滑落,“静慧师傅,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她沉默了许久,似乎在犹豫,却还是开口说道:“了却尘缘,淡看世俗。”
  “静慧师傅在说什么?”我一怔,十指蓦地一颤,又问了一遍。
  “唯有如此,夫人才能解脱。”她恭谨地朝我深深行了一个大礼,“有些事,夫人必须承受,不为自己,为天下。”
  我直了直僵硬的身子,缓缓起身,含着悲然可笑的目光望着她,“为何定天下要牺牲女人?”说罢,我转身而去,没有再回头。
  疾步而行,渐渐远离空明堂。徘徊过羊肠小径,望柳绿青烟,水波荡漾,残絮散落在我的发间,我伸手去接那点点柳絮。突然间我止住了步伐,静慧师傅怎会有如此大的胆子同我说下“了却尘缘,淡看世俗”这句话?是祈佑,一定是他授意静慧师太这样对我说,美其名曰是“为天下”,实际上还是为了他自己的私心,借他人之口让我放弃一切。如今他竟也要这样对付我了吗?如果这真的是祈佑的目的,那我就更不能放手了。
  狠狠丢下手中的柳絮,我转身朝空明堂而去,若我没有猜错,此时的祈佑定然在空明堂,他就躲在那帘幕之后听到了一切。既然他已经听到了一切,我已经再没什么可顾虑的了。有些事情,是要自己亲自去解决的。
  我蹑手蹑脚地再次进入空明堂的小院。不出我所料,里边传来隐约的谈话声,我悄悄躲在空明堂外的石柱后,侧耳倾听里面的声音。我的心渐渐沉入了谷底,果然是祈佑与静慧师傅的声音。我没有想到,这又是一次预谋,纳兰祈佑,你又一次欺骗了我。
  我无力地瘫靠在冰凉的石柱上,唇边再次勾勒出自嘲的笑容,其实,世上最傻的女人就是我馥雅。我还如此自负,自认为能与祈佑斗。我果然是比不上他呵。
  “‘了却尘缘,淡看世俗’,为何要对她说这些?”祈佑的声音夹杂着浓烈的愤怒之声。
  “贫尼也是再三考虑才说出这番话。皇上,贫尼看见了雅夫人的心,早已经被人伤得伤痕累累,这是她唯一的退路。若非如此,她永远无法放弃心中的仇恨,将来……她必为心魔所折磨,痛不欲生。”静慧师傅的声音格外诚恳,“况且,皇上听见了她对您的恨,您还放心将她留在枕边?”
  “静慧师傅,你错了,其实我一直心如明镜。”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早就知道如今馥雅对我的恨,自那日她狠心地用死鳝毒杀了莫兰,我就知道,她的恨一直存在着。”
  听到此处,我不禁打了个寒战,他知道莫兰是我害的?他知道?我的思绪突然闪现出那日祈佑紧紧拥抱着我,焦急地说“幸好你没事,幸好你没吃鳝鱼”。
  “心婉,陆昭仪,邓夫人,她做的一切,我都没有去追究,只因那是我欠她的。终身不孕,是我给她最大的伤害,一辈子都还不完。但是,我依旧要册封她为皇后,这不仅仅是对她的亏欠,更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承诺。想用爱与包容来淡化她的仇恨之心,更想将所有最好的都给她,但是,我担心,再也不能进入她的心底。”祈佑的声音有些哽咽。
  “皇上,如今正是烽烟四起之时,您不能将心思再放在儿女私情之上了。为了天下,贫尼请您放手。”静慧师傅语气中夹杂着焦虑,“您是明君,您应该兼济天下,您的责任是统一天下。百姓再也不能承受连年来的战争,天下再也不能四分五裂了。”
  “我很后悔。”
  “后悔什么?”
  “篡位夺嫡。曾经以为那个皇位是我永远无法放下的一个梦,可事到如今,我累了。为了坐这个皇位,我弑父,弑母,杀兄,利用我最想保护的女人,只为了巩固这个皇位,为了这个皇位真的牺牲了太多太多……就连我心爱之人也对我怀着仇恨之心。”祈佑的声音如狂风骤雨来得那般猛烈,激动地嘶吼着,“这一切只为了这个皇位!只为了这个皇位!多少次我想丢弃这个皇位,带着馥雅远走天涯,过着神仙眷侣的日子……但是我不能,因为我是皇帝,我对亓国有责任。”
  “贫尼一直都知道,您是个好皇帝。”
  我更是不可置信地捂着嘴,他原来,一直都知道。
  ——不要将朕对你的容忍,变成你欺凌后宫妃嫔的资本。
  原来他一直都知道,所以他才会对我说这样的话,原来他一直都知道我在后宫的所作所为,而且一直都在包容。
  泪水终于无法克制地由眼眶中滴落,灼烫了我的脸颊,最后滴在手背。既然他都知道,还要留我在身边,既然他知道我想危害他的江山,还是要留下我,甚至要封我为后。封后……只因,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承诺。
  ——我一定会给你一个名分,我要你做我纳兰祈佑名正言顺的妻子。
  ——九五之尊也是凡人,他也向往天伦之乐。
  捂着嘴的手悄然垂下,我迈步由石柱后走了出来,带着泪水与哽咽,我问:“这些话,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
  二人蓦然侧首朝我望来,眼中皆有着惊讶。我一步一步地朝祈佑走了过去,泪水滴滴滚落,蒙眬的目光怔怔地盯着眼眶中带着泪水的祈佑,“如果,这些话你能亲口对我说,或许现在的我就能少恨一些。可是,你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从来没有。”
  “馥雅……”他动情地轻喃一句,溢满眼眶的泪水悄然滑落。
  “阿弥陀佛。”静慧师傅紧紧握着手中的念珠,“皇上与夫人之间似乎存在着很多难以解释的误会,贫尼只想说,若一对相爱之人不能敞开心房,午夜促膝长谈,那是一件很悲哀的事。”她叹息连连,“希望此刻,你们能放下一切,将心中所想道出。”
  她深深鞠了个躬,转身离堂,揭开帘幕走了进去。
  空荡荡的大堂之中唯剩下我与祈佑,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对视着,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水波透明碧如镜,残阳铺水玉尘塘。
  我与他再次泛舟湖上,黄昏日暮斜晖如火,铺在我们身上,将半个身子染红。他说,一直都想再次带我来到这儿,想与我并肩去看那两株由我们亲手种植的梅树。我的心情有些怅惘,悲凉,脑海中闪过的是那七日的平淡生活,若要说真正的快乐,唯有那短短的七日而已。
  在湖面之上,祈佑并没有动手划桨,而是静坐不动,任风将水面卷起阵阵涟漪,蔓延至远方。我们俩都垂首睇望着水中的倒影,沉默了有大半个时辰,依旧相对无言。夏末的暖风徐徐而吹,我们的小舟始终徘徊在湖中,始终到不了岸边。
  “静慧师傅说得对,若一对相爱之人不能敞开心房,午夜促膝长谈,那是一件很悲哀的事。仔细想来,我们真的从来没有真正交过心,曾经觉得自己很失败,从来都没有真正走进你的心底,但是后来,我了解了,你的身上永远都留着那道防线,那道防线没有任何人能够逾越介入,包括我。”最先开口说话的是我,永远都是我。他从来都不会主动对我交心,除非我对他质问,否则,他永远都是那个被动的人。
  “我以为,你都知道的。”他由水中的倒影瞧向我,直视我的眸,声音中有淡淡的苦涩。
  “是的,我都知道。”我好笑地点点头,他这话说得对,我一直都知道的,“但我等待的是你亲口对我说。”
  我用力挥手,打破了平静的湖面,更将我们二人的倒影打碎。水花溅起,湿了我的袖,也湿了我的发,“那次我因为你的利用而逃去昱国,可没想到又被你抓了回来,你用七日的平凡生活想将我留下,可是我没有留下。不只是因我有连城的孩子,不止是因我对连城有深深的愧疚,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我顿了顿,才道,“那七日,你确实对我很好很好,但是你对我的好只会将我推得更远。七日,我一直在等,等你亲口对我解释皇陵下毒之事,但你始终没有开口对我说起只字片语,说明你还是不相信我。”
  他的身上也溅到许多水渍,点点落在他的脸上,他未伸手去抹擦,而是很认真地在听我说这些,然后深沉地给了我一句,“我以为,不用我解释,你能理解的。”
  “是,我都知道。”我的心一窒,一股恼火之气涌上心头,我狠狠地拍打了一下湖面之上的水波,湖面刚恢复的宁静再次被打破,我的全身已经溅满了残珠,我激动地朝他吼着,“每次你利用完我之后,就说‘对不起,我会补偿你的’,你不知道,在我眼里,这句话是对我莫大的侮辱。你以为我要的是补偿吗?不是,我想要你的解释,我想听你对我说出你的苦衷……虽然那苦衷我知道,但是我想听你亲口说!”
  “为什么不问?”他的脸色渐渐浮现出迷茫,殇然,不解。
  “问?你要我拿什么颜面去质问那个我最爱的男人?”原本蜷曲而坐的我倏地由舟上起身,低头俯视着依旧静坐的他,“问你,为什么当初你们狠心地对我下毒?问你,为什么口口声声说爱的男人要利用我去巩固皇权?你告诉我,情何以堪?我是个公主,请你让我给自己留下那最后一丝骄傲好吗?”酸涩的泪水袭上眼眶,一层层雾气迷蒙,我再看不清他的表情,真的好模糊。
  他似乎动了动口,我黯然地打断而接下,“就像那日在长生殿发生的一场变故,我一直都知道,你是故意推开我的。而你也明白,我早已经知道。但是你没有解释,你只是再次对我说‘对不起,我会补偿你’,对,你的补偿就是让我做皇后。那时,又一次让我感受到自己被你侮辱。我的孩子,换来的竟只是皇后之位,你知道的,皇后之位我从来不稀罕。”
  泪水无声无息地滑下,泪痕蔓延,我的声音愈发地颤抖着,“而刚才,我在空明堂所听到的话正是我一直想要你亲口告诉我的话。如果,那一番话在半年前你能亲口对我说,或许……我对的你恨就不会来得如此汹涌猛烈,更不会折磨得我痛不欲生,让我踏上了那条不归之路。”
  祈佑缓缓站起身,与我面对面相望,他的表情是痛苦,自责的,眼眶也是红红的,他在那一瞬间似乎老了,更沧桑了。
  他问:“如果现在,我再对你说,还来得及吗?”
  他恳切的表情让我一怔,这个表情是信任、不悔,与当年的汉成王一般无二。他由窗口攀爬而入,他对我说“所有计划,停止”,是的,那是久违了的表情。自他登上皇位之后,再没对我露出过此等表情,如今再见,我的内心汹涌澎湃无法止住。
  我用力咬着下唇,沾了水渍未干的手紧紧握拳,盯着眼前的他,许久都不说话,直到舌尖感受到那浓浓的血腥味,我才松开了紧咬着的唇,仰望苍穹,大雁飞过。我悠悠开口吟道:
  “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
  红泪偷垂,满眼春风百事非。
  情知此后来无计,强说欢期。
  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
  娓娓念罢,四周只剩下微波荡漾,潺潺水声。天色渐晚,风势更大,这才将我们的小舟吹至岸边。他率先上岸,后朝我伸出厚实纤长的手欲拉我上岸。我盯着他的手半晌,终于选择将手交到他手心之中。我们的手都很凉,交握在一起却更显冰寒透骨。
  踩着浓浓的野草,清晰的泥草味闯入我的鼻间,我的心情由最初的紧绷而逐渐放开,僵硬的步伐渐渐放开,随他一步一步地朝那曾经有着属于我们七日回忆的小竹屋走去。夜风拍打在我们身上,将衣袂卷起,衣角飞扬,他伴着我的步伐,缓缓而行。他遥遥望着初露头角的明月被乌云遮盖着,散落在颈项的乌黑发丝随风微微摆动,他握着我的手紧了紧,“而今才道当时错,会晚吗?”
  他见我没说话,便苦涩一笑,看在我眼里竟有那丝丝的疼痛,以及莫名的伤感。我动了动嘴角沙哑地说道:“不晚。”
  闻我此言,他淡淡地勾起了一笑,终于将沉着的脸松弛而下,不疾不徐地对我娓娓道来,“就从那日云珠死后说起吧……”
  “将云珠推出去顶罪我也于心不忍,但是没有办法,祈星知道得太多。直到那日我查到,祈星一直在民间四处寻访那位帮你易容的神医,想用这件事与包藏沈家之女的罪名来对付我。你知道,祈星已经不得不除,所以我利用你到天牢,将他逼死。
  “其后杜家在朝廷为祸,后宫由杜莞把持,朝廷由杜文林掌控,这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我知道,要打压杜家必须从杜莞身上下手,逐个击破。原本我打算利用静夫人来对付杜莞,可是我发现她与弈冰竟私下有染,还怀了一个孽子,我所有的计划都被打乱。事到如今,我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再去找寻一个对皇后如此仇视,又有足够的智慧与杜莞斗的女子,不得已,我选择了你。因为云珠的死,你早对杜莞有恨,所以我顺水推舟,用皇陵下毒之事将你的仇恨点燃。更为了名正言顺地给你宠爱,我选择由你来揭发静夫人与弈冰的奸情。可是我没有想到,你对他们手下留情了,那一刻我就知道馥雅始终是馥雅,你的心不够狠。正好,那日你为我推荐了一个叫尹晶的女子,她的气质高傲脱俗,头脑聪慧,更重要的是,她有一颗阴狠无比的心,所以我选择了她。而我更不想再利用你,所以我将你冷落,再也不见你。
  “在长生殿,我看见大皇子的惨死,又见苏贵人一口咬定是你害死了孩子,我就知道,这又是一个圈套。当你要对我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之时,我必须阻止你说,否则我在连思身上下的工夫就全毁了。所以我佯装愤怒将你推开,但是没有想到,你会因此而流产。那一刻我就知道,与你之间好像再也无法挽回了。
  “从莫兰之死开始,我就知道你对我的恨,你对这后宫的恨。我每日每夜地自责愧疚,回想多年来我对你所做的一切,竟是如此卑鄙,一次又一次利用了我最想保护的女人,将她伤得体无完肤。你恨我是理所应当,为了补偿你,我对你的所作所为置若罔闻,因为这些都是我欠你的。你就算真的想要毁掉我的江山,我也不会怪你。
  “这半年来,每每午夜从噩梦中惊醒,我都会不禁回首多少年来我所做的一切,似乎都是为了保住这个皇位,稳定朝纲。这个皇位就是一个恶源,它让我做了太多太多无法挽回的错事,我想就此丢弃,但是理智告诉我,不能。我既然用这么多人的血稳固了这个皇位,若就此丢弃,那便是一个昏君,天下百姓将如何看待我?我对亓国有责任,所以我不能自私。”
  听他对那几件事清楚明了地叙述,我的心结也已经慢慢打开,这些话我等了太久太久,今日能听见他亲口对我的解释,所有的怨恨似乎消散了不少,“这些解释正是我想听的,但是你从来都不与我提及。所以我恨你,带着那份恨,我也走上了一条不归之路。”
  “你还恨我吗?”
  “我不知道。但是静慧师傅说得对,如今亓国与昱国的交战迫在眉睫,我不能执意欲毁你江山。百姓何辜?”
  感觉到他握着我的手有些颤抖,我不禁用了几分力气回握着他。遍踏过漫漫草丛,将萤火虫惊飞,漫天萦绕。那一瞬间的怦然心动,仿佛回到了八年前的那一幕,我松开了他的手,伸出手,几只萤火虫停留在我的手心。我含笑望着对面的祈佑,有几只萤火虫停留在他的发梢之上,他的眼中映着满满的荧光,眼底深处藏着我。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喃喃吟出,我双手用力一挥,停留在我手心的萤火虫翩然而去。我在原地轻旋一个圈,发丝舞动,“祈佑,我为你再舞一曲凤舞九天,谢谢你这半年来对我的包容。”
  他的目光中含着缕缕柔情,颔首而应。我后退数步,惊起了更多的萤火虫,绿光包围着我们两人,犹如身在仙境。
  翩翩若飞鸿地张开双臂悠然而转动手臂,右脚足尖为轴,身轻舞旋转,鹅黄轻纱裙如花蕊迸放吐灿,飞扬如丝。我没有着华丽的舞衣,未佩戴繁复的首饰,一切都是如此简单清平。
  此舞,我一生只舞过三次,第一次在馥香宫,第二次为了仇恨而在养心殿,这是第三次,也会是最后一次。
  翩舞而起,带着轻巧的步伐,一连三个飞跃,宛然天成,连贯如一。几次对上他那柔情深锁的目光,我盈盈而回视,蓦然回想起多年前的一切,恍若初见那般,他对我说:“馥雅公主是吗?我们谈笔交易如何?”
  人生若只如初见。
  这句话不该用在我们身上,我与他的初见就是一场交易,一次利用。
  带着微微的喘息声,一舞终罢。未站稳,我已经被一双手臂牢牢地锁在怀中,他用了很大的力气将我箍在胸前,喑哑之声由头顶传来,“馥雅,以后我什么都和你说,不要再恨我了,好吗?”
  听他稳健有力的心跳声,我点头,“好,以后我们都不要再相互折磨了。”
  “你说真的?”他压抑不住激动地脱口而出,倏地松开了我,用锐利的眼光直视我的眼底,打算从我的眼中看出真假。我用唇边的笑容,和毫无起伏的眸告诉他,我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我放弃仇恨不止是因为祈佑对我的坦诚以及那包容,更是为了天下的百姓。亓国与昱国迟早是要开战的,不论谁是最后的霸主,对天下百姓都是件好事。我不该再为一人之私而惑乱朝纲,有些事我是该放下了。
  那夜,他带我去看了我们种植的梅树,经过一年来阳光的拂照,雨水的洗涤,它们长得很健壮。祈佑对我说,以后每年都要与我一同来此,亲眼看着梅树成长。
  深夜蝉声鸣鸣嘶啼,我们相拥而睡在竹屋之中。枕在他的臂弯中,我一夜未眠,脑海中千回百转地回想了好多好多。
  初见,他温柔地抱我上马,我已经被他那深深柔情的眼神吸引。
  他大婚那日,不顾一切冲进我屋内,告诉我,如果这个皇位要用我来交换,他宁可不要。
  毁容后的再次相识,他说,生死契阔,情定三生亦不悔。
  大婚那夜,他说,我爱你。
  后来,我们的爱情便在大婚后惨变,他对我无情地下毒,甚至于利用我们之间仅剩的爱情。这是对爱情的背叛!我虽然可以原谅,但是这份曾经纯真的爱情早已经被岁月斑驳的痕迹所毁,变得伤痕累累,我早已无力再承受这份爱了。
  多少次倚靠在祈佑的怀中,我扪心自问,我与他真的能回到从前吗?
  答案是“不能”。
  是的,爱情一旦失去了原本的纯真,就算我与他再怎么相爱,始终都会有一道屏障挡在我们之间。那道屏障正是“欺骗”。这半年来,每当与他在一起,我想到更多的不是爱,而是欺骗。总会问,他这次又会有何目的?难道又是一个阴谋的开始?每日这样的猜忌,我早已经累了。
  还有一道致命的屏障,正是我那逝去的孩子与连城,我无法说服自己安心地与一个残害我孩子的男人在一起。孩子不会允许,连城更加不会允许。
  静慧师傅说得对,唯有摈弃心中的杂念,放下仇恨,不要再迷惑惊慌,这样才能做回真正的自己。
  既然这份爱情早已经渐渐离我远去,我与祈佑又何苦将爱强留在身边,这样的情只会拖累了两人的身心,从此更加陷入矛盾挣扎。
  一阵晨露凉风由窗口滑入,我打了个寒战,迷茫地望着蒙蒙亮灰沉的天色,我再次侧首望着祈佑脸上那分明的线条。他睡得很安静,脸上还挂着淡淡沐人的微笑,与他同床共枕这么久,从来没有见过他睡觉时挂着如此安静的微笑。
  我不禁伸出自己的指尖,轻轻抚摸他的脸,他动了动。我立刻抽回,生怕惊醒了他。很快他又安逸地沉入梦乡。看着他的样子,我的脸上露出甜蜜的笑。我真期望每日都能见到他这样安详不戴面具的笑容,但是我知道不可能,我们之间的阻碍太多太多。
  即使心中会有遗憾,但那却会是永远的牵挂,于我于他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想到这儿,我悄悄地下床穿好鞋子,轻手轻脚地走至竹门边将其拉开。尽管我用了很小的力气,依旧发出了一声细响。我回首而望,祈佑依旧安静地躺在床上,睡得很酣甜,我深深地凝望着他,低声道:“祈佑,一定要做个好皇帝。”
  说罢,我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了屋子。外头下着蒙蒙细雨,天空格外灰暗。我的脸上发上皆弥漫着雨珠,但我始终没有停住步伐,踏过满是晨露的草丛,有漫身的叶草划过脸颊,带有丝丝的疼痛。
  抵达岸边,我执起桨便乘舟而去。泛着透寒的湖面,雾气皑皑升起,迷花了我的眼眸。乘着小舟渐渐泛入湖心,伴随着微风我回首望岸边那属于我与祈佑两人的竹屋。
  以后,那两株梅,只有烦你每年去看看了,馥雅再也不能陪你了。你是个好皇帝,不论最后你能不能统一天下,你依旧是我眼里的好皇帝,一定要兼济天下,不要再被心魔控制。即使我与你一别两方,请你也一定要珍重,珍重。
  了却尘缘,淡看世俗。
  是的,要除去我心中的仇恨与迷惑,我必须了却尘缘,淡看世俗。
  “馥雅!你不要走。”
  一个随风飘荡而来的声音将我的思绪拉回,我惊诧地看着在湖岸边焦急地呼喊着的我的祈佑,心中隐隐作痛。他何必追出来,他有他自己的责任,不能再枉顾儿女私情了。我更不想牵绊他的脚步,他应该去走他自己的路。曾经你能对我如此狠心,那么这次,请你再狠心一次吧。
  我朝他挥了挥手,向他告别,始终保持脸上的笑容,并不想表露悲伤。随着小舟越漂越远,在岸边的他渐渐模糊在我的视线之中,我缓缓回身,更加用力地划着小舟朝对岸而去。
  而身后那一声声的“馥雅”伴随着凉风冷雨打湿在我的脸上,我已分不清脸上的是泪水还是雨水,滴滴滑落,透心凉。
  纳兰祈佑
  与馥雅紧紧地拥卧在竹床上,我虽闭着眼睛却一夜未眠,而馥雅也一夜未眠。我想了许多关于这八年来发生的事。亲手将母后送入冷宫,将身为太子的哥哥逐出皇宫,将父皇用慢性毒药一点一点地毒死,最后为了巩固皇位将对我情深义重的云珠推了出去。再派韩冥杀我母后嫁祸祈星,派人溺死明太妃,利用馥雅欲除去杜莞……我做了那么多残忍的事,这真的是我想要的吗?
  馥雅,你真的能原谅我曾经对你做的错事吗?你真的能够释怀那个孩子被我亲手杀了吗?
  突然感觉到有一双冰凉略带颤抖的手抚摸上我的眉心,我的呼吸一窒,但是很快便平静了下来。突然感觉她立刻抽回了手,周围安静得让我恐慌,第一次这样的安静竟让我觉得……我仿佛要失去她一般。
  良久,只闻馥雅轻声一叹,细到让我觉得她是否曾经有过叹息。
  她悄悄地爬下了床,拉开了竹门,我却始终没有睁开眼睛,我不知道是否该留住她,如果离开我是她的选择,这样她能开心……那我便放她走。可是,为何心却如此疼痛。
  “祈佑,一定要做个好皇帝。”
  她低低地说了一句话,我蓦然睁开双眼,由床上弹坐而起,望着那敞开着的竹门,我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她是要走了吗?她真的要走了?
  她要我做个好皇帝……可是她不知道,我也想做个好丈夫,想对曾经加诸在她身上的痛苦进行补偿。如果可以,我宁愿不要这个皇位。若早知道抢夺到这个皇位要失去这么多,我断然不会选择要这个皇位。
  她一直想要自由,从第一眼见她开始我就知道,她不属于皇宫,她属于这个干净的荒原山涧。是我硬将她拉入这个血腥的权力之争,将原本纯真无邪的她变得如此世俗。
  我该放她走的,我该让她解脱的,可是……我舍不得,真的舍不得。不可以走!
  一想到这里,我连鞋都未穿便急急地追了出去。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若此次放开了她,我会后悔一辈子。
  当我追到岸边时,只见馥雅已经乘舟渐渐离我远去,凉风习习拍打在我身上。我知道馥雅要去空明堂,静慧师傅对我说过,如今唯一让她解脱的办法,只有了却尘缘。我不想放手,更放不开。
  “馥雅,不要走!”我放声朝湖中央喊去,她朝我望了过来,没有说话,只是朝我挥了挥手。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似乎……在对我笑。
  良久,她转过身,留给我一个凄楚的背影,渐渐朝岸边移去。我一声声地喊着她的名字,但是她没有回头,毅然踏上了对岸。
  不能走,不能走。
  我纵身一跃跳入湖中,奋力朝湖对岸游去,沁凉的湖水与点点细雨将我的眼眸浸湿。二十七年来,我从来没有如此恐慌过,到此刻我才知道,原来馥雅在我的心中竟如此重要,甚至超越了我苦心经营的皇位。
  片刻我才游到对岸,带着疲累与湿淋淋的身子一刻也未停,朝空明堂奔去。此时的雨却越下越大,我赤足踩过坎坷泥泞的小径直奔而去。
  可是,当我抵达的时候,空明堂的门却是紧紧闭着的,我用力拍打着厚重的朱门,带着喘气声大喊道:“馥雅,你出来,我有话对你说。”
  我也不知道拍打了多久,里面却没有任何人回应,我无力地将额头靠在朱门之上,双手紧紧握拳,深深平息着内心的激动,“馥雅,朕求你,我求你……求你出来与我见一面。我有话对你说……”
  大雨不断地拍打在我身上,雨珠一滴滴地由我额头上流淌而下,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哭了,只觉得眼眶酸酸的,很疼。
  “咯吱!”
  门缓缓被打开,我欣喜地抬起头,见到的却不是馥雅,是静慧师傅。她双手捧着一把乌黑的长发朝我鞠了一个礼,我愤怒地盯着她,“馥雅是朕的雅夫人,你没有资格落她的发,你有什么资格落她的发!”我第一次对她如此不敬。
  “皇上,贫尼并未落夫人的发。这半截青丝是夫人亲手剪下要我交给您的,她说,断青丝,断情丝。”
  我颤抖地接过她手中那半截青丝,目光流连而上,再次掠过静慧师傅,朝她身后的内堂望去。馥雅背对着我双手合掌跪在弥勒佛前,原本美丽乌黑的发丝已经被剪了半截,她的心意竟如此决绝?
  “馥雅……”我沙哑地唤了一句,她没有回头,平稳地朝弥勒佛磕下一个重重的响头,“皇上请回,贫尼已经落发,与皇上之缘就此斩断,请不要再纠缠。”她的声音很是平稳,毫无起伏,似乎真的决心要遁入空门。
  我深深地凝望她的背影,“你真的能放下八年的感情?”
  “能。”没有犹豫,很肯定的一句话让我的心一窒,呼吸仿佛都无法平稳。
  “我知道你想要过平凡的日子。”我顿了顿,心中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定,“只要你现在对我说,我一定放下一切与你远走。”
  不止馥雅的身子猛然一僵,就连静慧师傅都用不敢相信的目光望着我,顷刻间跪下,“皇上!您不能冲动。”
  馥雅的身子松弛下来,开口笑道:“皇上,您明知道馥雅绝对不会开口让您放下一切的,您现在这样说,不是在为难我吗?”
  “我说的是认真的。”
  “不,你是冲动的。你不可能放下皇位,因为你是个兼济天下的帝王,为一个女人放弃江山不是你会做的事。你现在这样说,只是想将我留下,尽一切所能将我留下。如果我真的点头同意了你会后悔的,你不属于平凡,你属于天下。所以,皇上请离开吧,拿得起放得下才是一个帝王真正该做的事。今日我的断发就已了却一切,仇恨,情爱,以后皆与我无关。”
  我愣愣地听着她的一字一句,心里有着无法说出的苦涩,或许……她说的是真的。在皇位与爱情中,我不可能放弃皇位。如果此刻,我只是一个平凡的王爷,我绝对会毫不犹豫地放弃王位,但是此刻的我是皇帝,我的无奈与苦涩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对这个天下有责任,我对百姓有责任。
  “皇上可听过‘当时只道是寻常’这句话?如今请你放下,多年之后再次想起此事,却只会是一件很平常的事。”馥雅依旧背对着我,用那清淡如水的声音道。
  我无力地后退几步,脚踩入冰凉的泥水之中,冷笑出声,“好,好,朕放你,朕放你……”我重复着这句话,猛然转身,投身在茫茫大雨之中,离开了空明堂。
  始终面对弥勒佛闭目漠对的馥雅依旧如常跪在佛前,合起的双掌有微微的颤抖,一滴泪水由眼角滴落。
  执念,怨念,妄念,恨念,爱念……今日,她终于能将它们全部放下了。
【第六卷】 十一年前梦一场
第一章 冷雨黯殇泪
  元祐五年,七月初,昱国主动挑衅亓国,在其边境摇旗击鼓呐喊示威。亓宣帝盛怒之下命苏景宏大将军挥师而下。
  元祐五年,十月中,昱、亓二国交战多日,两军兵力相当,烽火硝烟下双方死伤无数,血流成河。
  元祐五年,腊月初,亓、昱二国战事连连,风烟四起,百姓民不聊生,街头巷尾落叶分撒异常凄凉。
  元祐六年,正月初,亓宣帝废除历来三年一次的选秀大典,兢兢业业处理政事,远女色,近贤臣。
  元祐六年,四月下旬,战事迫在眉睫,亓宣帝领数十万精兵亲征,众将士气大增,捷报飞来,完胜归朝。
  元祐六年,八月中,连年征战,死伤无数,白幡飘飘,举国同殇,哀乐遍野。
  我在空明堂待了一年又三个月,我为静慧师傅的俗家弟子,所以她替我取了个名号“静心”,如今的我正如这个名字一般,心中那份梦魇早已经在这一年间被静慧师傅所消除,对于这红尘我早已经不再有过多的眷恋。
  祈佑那次离开后便再也没有进入空明堂,也没有来找过静慧师傅,我知道每天朝中都有纷乱的战事,他早已经应接不暇了。还有对我的失望吧,看来他这回是真的要放我了。在心中我是欣慰的,因为他能看开,所以我的内疚也没有那么深刻了。倒是花夕与慕天经常会来空明堂看我,我却是闭门不见,若真要了却红尘世俗,就不应再与尘世间的人有任何瓜葛。否则,我如何静下心来消除心中的心魔?
  我对静慧师傅承诺过,待到祈佑统一了天下,我便会将剩下半截青丝彻底剪去。抚上自己颈边的发,冰凉柔软的感觉萦绕在我的手心,半年前已经被我挥剪而断的青丝,经过这么长的时间,发梢上又新长出了许多新的发丝。
  朝政之事静慧师傅在一年之后才向我提起,因为那时的我心情已经平复了许多,尘世间的事她再对我提及,我已经没有当初那份冲动与记挂,或许这就是佛家的真正境界——目空一切。
  虽然自问不能目空一切,但是对于曾经的伤痛我却是早已淡漠,每每想起再不会是痛彻心扉,只是莞尔一笑,当做世间之戏来看。
  孤雁划过淡淡浮云的苍穹,袅袅青烟笼罩半山腰,深不见底,恍若悬空。天边的潋滟云彩映红了半边天,那幻火流光的晚霞将这个秋日映照得更加凄凉。
  今日是国殇日,我与静慧师傅一同登上了那座遥揽山,瞭望金陵城内一片凄凉之景,静慧师傅潸然落泪,“天下之争,百姓何辜呀。”
  “师傅还是没有真正做到佛家所谓的看破红尘,你的心还是牵挂着这个天下。”手中拨弄着念珠,我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感叹着。
  那道泪痕依旧挂在她那略显沧桑的面容之上,她没有伸手去抹那道泪痕,任其蔓延着而下,“静心,你会怪为师吗?”
  “师傅何出此言?”我深为不解,用疑惑的目光瞅着她。
  “当年在你踏入空明堂,自称雅夫人之时,贫尼就打算点化你出家。是贫尼自私,希望你能离开皇上,甚至……贫尼第一眼就认定你是祸国殃民的红颜祸水。”她满目的愧疚之色,垂首盯着手中那串念珠,继续道,“如今与你相处了这么长的一段时间,为师才发现,当初为师为了天下大义怂恿你遁入空门确实是一个错误。你本有很深的慧根,本性又是如此善良,只要为师稍稍为你点化,解开心结,你就能成为一个好皇后,母仪天下辅助皇上的好皇后。”
  听到此处,我嫣然一笑,“师傅认为,静心若真放弃了仇恨,还会愿意坐上皇后的位置吗?不,皇后的位置我从来都没有真正地想要过,我想要的只是一段平凡的生活与一段干净的爱情。皇上给不了我平凡的生活,皇上更给不了我干净的爱情,所以我与他终究是要一处相隔,两地相思。这是一段遗憾的爱情,但是遗憾也是一种美,对吗?”
  “你是真的看开了。”她抬起始终低垂着的头,眼眶中有闪闪的泪光,盯着我异常冷静的眸,“静心,国破家亡已经在千钧一发之际,不是亓国亡,便是昱国灭。”
  “师傅,你一定是希望亓国胜,对吗?”
  “你不希望吗?”
  “身为亓国子民,固然希望自己的国家能称霸天下,祈佑若一统天下,百姓定然不会再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但是师傅能说昱国的皇帝便不是个好皇帝?记得九年前的昱国,领土稀少,只是在兵力上稍胜一筹。而今的昱国,自连曦登位,短短两年的时间已经吞并夏国,兵力更是能与亓国匹敌。您说,若昱国的皇帝不是个好皇帝,怎会将那个国家领向空前盛世呢?您又敢说,连曦若统一天下一定就会比祈佑做得差?”
  静慧师傅的目光深深锁定着我,似乎想将我看透,目光变化莫测让人费解。良久,她才收回视线,“你比为师看得透啊。”她长叹一声,迈步朝前走了几脚,深深凝视那凄凉的街道,街道上早已经没有了游玩的孩子,叫卖的小贩,这就是战争给天下子民带来的伤痛啊。
  “兴许是为师根本不了解昱国的皇帝吧,如静心你所言,或许他会做得比亓国的皇帝更好,但是……贫尼的心中却早已认定,统一天下,能为百姓带来安乐的,只有纳兰祈佑。”她口中的肯定与目光中的坚定深深地打动了我,我知道,静慧师傅一直都很心疼祈佑,甚至将他当做自己的孩子在疼爱。
  祈佑是可恨的,但是也是孤单的,他的半生几乎没有快乐,他的夙愿只是统一天下,弥补自己曾经篡位弑父杀母的悔恨。他必须用自己的行动来告诉地下的父皇母后,他做这个皇帝做得很好,就算是百年之后离开人世,也有脸面去见九泉之下的父母。
  而连曦,他有帝王之才,却是因仇恨而生。
  他要统一天下是为了帮连城报仇,为了踏平亓国,杀了我与祈佑。光这一点,他的胸怀就没有祈佑宽广,他只为恨,而祈佑为天下。
  秋雨如丝,淅淅沥沥,连绵不绝。
  漫天的雨将原本干燥的地面洗涤,浓浓的尘土味充斥在我的鼻间,我伸手接了几滴雨珠,沁凉的感觉萦绕着我的手心。
  在风雨缥缈间,远处竟有人影缓缓而来,我凝目而望,认出了雨中之人,是苏姚。她的怀中搂着一个男孩,约莫七岁左右,长得眉清目秀,充满灵性的眼珠四处流转着。我很诧异,难道是专程来找我的?如今我已是一个不问俗世之人,她若找我又会有什么目的呢?
  一想到这,我的脑海中闪现出一个不好的预感,我与苏姚素来没有过多的来往,仅仅是九年前太子选妃那刻彼此有些熟稔而已,今日她的到来让我心念一动,难道发生了什么事?
  当苏姚将怀中的孩子放下时,目光带着属于大家闺秀应有的浅笑,但是眸的最深处却隐藏着一丝丝担忧与矛盾。
  我恭谨地鞠了个礼,“不知王妃到访,有何事赐教?”
  “我想与你谈谈现今天下的纷争。”苏姚的手轻抚着孩子的额头,眼中满是慈爱,却不直视我的目光,似乎在躲闪着什么。
  “如今静心已皈依佛家,天下之事与我再无干系。”我低头轻笑,对于苏姚突如其来的话并不多加询问。
  “天下之事岂是我们说不过问便能不过问的?”苏姚迈进了佛堂之内,目光巡视四周,“这世间的情爱尘缘不是你说放就能放下的。”
  听她话里有话,我也不再与她拐弯抹角地绕来绕去,“王妃有话请直说。”
  她轻弯下身子替孩子擦了擦脸上残留的雨珠,“亦凡,你去堂内找静慧师傅说话,母亲有话与这位婶婶说。”
  “嗯。”他很听话地点点头,踮起脚在她的脸颊之上落下一个吻,然后迈着小腿跑进了空明堂内堂。看着他们母子情深,我的笑容渐渐浮现,世间最纯真无私的情莫过于母子之情。从始至终,我一直都在羡慕着苏姚,因为她有一个那么疼爱她的丈夫,一个如此可爱的儿子,人生得此,死而无憾。
  苏姚渐渐将目光由飞奔跑进堂内的纳兰亦凡身上收回,“雅夫人……”
  她这一声“雅夫人”突然敲击了我的心,多年的往事突然历历在目挥之不去,更是让我心惊。苏姚一定有很大的事想要对我说,而且……只能对我说。
  “‘雅夫人’这三个字早已不存在,还望王妃莫再喊了。”
  苏姚怔怔地盯着我许久,似乎在犹豫着该不该开口,那眼底的矛盾挣扎清晰可见,“苏姚来此是想求你两件事。”
  我的步伐环绕着内堂走了几步,最后双膝跪在蒲团之上,静待她的下文。
  “希望你能劝说展丞相,莫再与我父亲争斗于朝堂了。此时两国正处于对垒之中,若朝中重臣还是相互敌对,对亓国来说是一件很大的弊事。”她也上前,缓缓跪在另一个蒲团之上,双手合掌叩首而拜弥勒佛。
  “静心何德何能劝阻得了展丞相?”我淡淡一声轻笑,见她张口欲言,忙打断道,“王妃请说第二件事。”
  她的美眸流转,轻轻飘向我的全身,“不知你是否知道,曾经韩太后做私下的生意,积攒了一大笔钱偷偷运往昱国。如今的昱国对战事胸有成竹,而亓国的兵士却因连年征战而身心疲惫,国库也日渐空虚。”
  “王妃的意思是?”
  “如今在前线作战的是纳兰祈殒,只希望你能前去争取一些时间,只要亓国能喘一口气便有把握打赢这场仗。”
  “是皇上的意思?”
  “不,皇上根本不知此事,是家父的意思……”
  苏姚的声音渐渐变小变弱,而我的笑容却拉扯得更大,原来我的遁入空门与看破红尘竟然还是换不来自己想要的安宁。在这场天下争夺中,还是要将我扯进去吗?那我一年多的沉寂又该算什么呢?悲哀?可笑?
  “家父?当年你的父亲在朝堂之上当着百官的面说我是红颜祸水,说我会祸国殃民。而今日你的父亲却要你来求我?笑话,凭什么?”
  “家父从来不轻易低头求人的,但如今是为了天下大义,所以请求你帮这个忙。亓国百姓的安危皆攥在你的手心里了,我们都知道,你与祈殒的母亲七分神似,你曾是昱国先皇的妃子。如果你能出面,我相信……”
  “天下大义就要牺牲一个女人的尊严吗?”紧握念珠的手心一个用力,线断珠落,一颗颗地摔落在地发出刺耳的声音,噼噼啪啪……滚落一地。
  苏姚的面容之上有些动容,眼眶上迷蒙了一层雾气,“我知道,在皓那里我听了你许多的事,我知道,你是个可怜人。踏入空明堂之时我也有过犹豫,我也不想打扰你此刻宁静的生活……但是没有办法,这个天下,一定要统一。”
  “天下统一,与我何干?”我奋力由蒲团上弹起,脸色有些惨白,手脚渐渐冰冷。
  “我一直以为你会是一个深明大义的女子,却未曾想到,你的心如此冷如冰。”
  这一句话让我疯狂地笑了起来,泪水飘然滑过脸颊,“深明大义?我从来都不知道,稳定江山要靠一名女子。”
  “雅夫人……”
  “让你父亲来求我。”我顿时停止了自己的笑声,凌厉地瞅着苏姚,“他堂堂一个大将军,竟要女儿来开这个口,岂不好笑?”
  一直有些神离的她撑起了自己的身子,脸色甚为惨白,更多的是愧疚。她,也是逼不得已才来此求我。
  “你走吧,让你父亲来见我。”蓦地转身,揭开帘幕朝内堂而去,一抬眸,静慧师傅正用复杂的目光凝视着我。
  一双小手扯了扯我的裙摆,“婶婶不要和我母亲吵架……”
  我垂首俯视纳兰亦凡,胸口一热,泪水就滚落而下,“没有吵架……你快出去看看你娘吧。”
  纳兰亦凡那双灵动的眼瞥了我许久,丢下一句,“婶婶不哭。”便跑出了内堂。
  却因这一句“婶婶不哭”,我的泪水更加肆意,冲到静慧师傅怀中便大哭了起来,“世人为何都如此自私……”
  静慧师傅什么都不说,只是轻轻拍着我的脊背安抚着我,似乎也在沉思着什么。
  与静慧师傅打坐于堂内,相互间沉默良久,直到夜幕低垂,外边的大雨仍旧纷纷洒洒地扑打在地。
  “您与王妃的谈话我全听见了,您作何打算?”静慧师傅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您想要静心作何打算?”我弯下身子将佛珠一颗一颗地捡起,声音毫无起伏地问道。
  “我们确实没有权利为你选择道路,但是为师想为这天下说一句话,希望你明白大义。”
  我冷声笑了笑,早就料到她会说这样的话,现实毕竟是现实,我终究还是摆脱不了命运的作弄啊。
  手中的动作依旧没有停下,我一颗一颗将珠子收拢于手心,“我说过,连曦若能做皇帝,不一定比祈佑差。”
  她的声音突然感觉有些苍老无力,叹息声源源而出,“您是祈佑的妃子,您的心应该向着他。”
  “师傅说错了,如今的我只是一名了却红尘的佛家弟子。”
  “发未落,您依旧还是雅夫人。”
  紧握于手心的佛珠滚落一地,我蓦然对上静慧师傅的眼睛,“静慧师傅,曾经你认为我是红颜祸水,刻意想将我拉入佛家我并不怪你,因为那时的我确实做错了很多事。可如今为了这个天下,你竟然如此矛盾地想将我推出去,甚至不承认我是佛家弟子,这让我非常恨你。”
  我猛然由蒲团上弹身而起,蓦然冲出了空明堂,才迈出几步,那遥遥大雨中站着一位两鬓斑白的老人家,不是苏景宏还能是谁?他真的来见我了,是来求我的吗?
  “雅夫人,臣为当初一直与您敌对之事特地向您赔罪。”雨水侵袭了他一身,眸中更是迷离不清,我看不出他的真实意图。
  “赔罪?我怎么看不出你赔罪的诚意。”我扬眉一笑,隔着纷落的雨帘望他,但是藏于袖中的手却握拳颤抖着。
  他听罢,毫无犹豫地弯下双膝,跪在泥泞的水洼之上,“臣向雅夫人赔罪。”
  我站得笔直,迎接着他这重重的一跪。这是他们欠我的,既然欠了就该补偿,这一跪,我受之无愧。
  “好,这赔罪我接受了。”
  “这么说雅夫人您答应了?”他满怀期待地看着我。
  我笑容非但未敛,反而笑得更加放肆,“我可没说答应,这赔罪是你自愿的。”
  “你!”他脸色一变正要发怒,却将那熊熊的怒火按了下来,“雅夫人,您是善良之人……”
  “我可记得苏将军当年义正词严地说我是个祸水,若将来继续留在皇上身边会覆灭亓国,而今我却变成了善良之人,苏将军您变得可真快呵。”
  “当年是臣对夫人有偏见,臣知罪了。只求夫人能忘记当年的一切恩怨,为天下百姓做一件实事,这样的话,亓国的百姓都会牢记您的恩惠的。”他激动地朝我喊着,最后伏身朝我叩了一个响头,“求夫人看在亓国百姓的面上帮一个小忙吧。”
  小忙?原来在他们眼中,让一个女子出卖尊严去请求敌国宽容期限竟是一个小忙?是呀,自战国时期开始女子在男人们眼中不是一无是处便是红颜祸水,女人的地位更是卑微不堪,而他们男人因天下而牺牲一名女子却也认为那是理所应当。这就是女子的悲哀吗?女人真的不如男人吗?
  “很抱歉,我的意向不是受万民的爱戴。”最看不惯他们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天下,牺牲的却是他人的性命与尊严。
  “夫人——”他见我要走,立刻扯开嗓门冲我大喊,“皇上是您挚爱的夫君,他最大的心愿便是一统天下……而您从来没有为他付出过什么……”
  “我没有为他付出过什么?”我步伐一顿,倏然而望苏景宏,似在喃喃自语,又似在质问他。我真的没有为他付出过什么?哈哈,原来我从来没有为他付出过什么……
  “夫人……”
  “好了,你们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我听你们的便是了。”我的声音渐渐变弱,变无力。就当做这是我为祈佑做的最后一件事吧,反正待在空明堂内是浑浑噩噩度此残生,如今有这么好的机会让我受百姓敬仰,我又有什么放不下的呢?虽然知道连曦此时对我的恨,虽然知道自己去了很可能万劫不复,虽然知道自己很可能因此而送命……
  “还有,馥雅会答应此事并不是为了天下百姓,所以百姓不必敬仰我;更不是为了祈佑,所以祈佑更不必愧疚。馥雅是为了自己,希望自己……能够解脱。”
  黯然回首,转入空明堂,没有再落泪。
  于我,于天下,于百姓,于祈佑,我再不欠谁的了。
  此次的决定就当做……曾经惑乱后宫半年的补偿吧。
  缓缓取出祈殒曾交给我的凤血玉,终于能派上用场了。原来馥雅是个败者,竟然要用一个人母亲的信物来达到自己的目的,确实可悲。
  芳上翠微,松竹撼秋风,时雨润秋草。
  在空明堂的后院有一片竹林,林间的草棚檐下滴着残雨。
  大雨方罢,空气中无不弥漫着令人舒畅的清凉之香甜气味,我与展慕天相对而坐于草棚间,那一阵风烟离散将我们的衣襟卷起,发丝凌乱。花夕守在棚外,眼神不断地飘忽四周以防有人偷听。
  我熟稔地为慕天倒了一杯雨前茶递与他,他却是将杯紧捏在指尖不饮。
  “慕天,很久没见了,近来可好?”看他眉头深锁,欲言又止的样子,我倒是先开口说话了。
  “好。”他冷硬地吐出一个字,又觉对我太过冷淡,便又道,“苏月已有六个月身孕,我快当父亲了。”
  “恭喜呀。”我真心地为他感到开心,“你现在还会与苏景宏将军争斗于朝野?”
  “那苏老头子确实可气,迂腐又庸俗,满口仁义道理喋喋不休,只会纸上谈兵……”他一说起苏景宏脸色一变,数不尽的怨言便由口中吐出,可见这些日子苏家与展家的斗争是何其汹涌。
  我不禁含笑望他,认真地问,“苏将军真有那么差吗?”
  他沉思了一下便摇头,“其实他在战场上还是英明的将领,思路清晰,用兵果断。就是顽固不化,思想过于迂腐罢了。”
  “慕天,你有没有想过与苏将军和好?为天下百姓,为你的妻子,也为将来出生的孩子……毕竟你们两家是亲家。”终于,我开始缓缓切入正题。
  “姐姐此次见慕天就是为了说这件事?弟弟不懂,你既已经决定要遁入空门,为何还要管朝廷之事?”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口气中含有质问与不解。
  “弟弟你先与我谈谈如今亓国与昱国的形势。”
  一听我提起二国的形势,他幽幽地叹了一声,神色有些悲凉,“两国的战争形势异常严峻,更是搅得天下百姓民不聊生。这场仗已经打了快两个年头,弟弟只希望这战争能快些结束。”
  “那你认为亓国与昱国,谁更有获胜的把握?”我试探性地一问,想知道苏姚所言是否属实。
  “如今……亓国占了下风。姐姐知道常年征战必须要有粮草,而今战事不断,根本没有喘息的时间,国库也日渐空虚。原本昱国该是与亓国一般,粮草无法调配,可是韩太后当年在昱国所积攒的钱财一笔一笔运送至昱国,他们的国库得以充足。若要继续打持久战,亓国一定会输的……”他忧虑的目光不停地巡视四周,随后飘回我的身上,用淡淡的笑安慰道,“不怕,咱们亓国有一位战无不胜的好皇帝,亓国一定能克服此次的困难。”
  原来苏姚说的是真话,亓国的国库真的渐渐空虚了,俗话说得好,三军未动,粮草先行。一个国家若连买粮草的钱都没有,那这场仗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打赢的,祈佑就算再聪明,那也是注定要输的。
  “弟弟既然知道亓国的形势危在旦夕,你为何不能抛开私人恩怨与苏大将军联手保卫亓国?苏将军有领兵作战的能力,而你有聪慧的头脑以及统军能力,若你们二人联手就如铜墙铁壁,没有人能战胜得了你们。”
  他有些无奈地苦笑,“我也有考虑过这件事,可是我与苏老头子一对上眼意见就会相左,他顽固不化的思想我接受不了。”
  “身为将士,即使抛头颅洒热血也在所不惜,更何况你现在只是退让一步。只有朝廷上下一心,才能更无间地放手去作战。你与苏家的恩怨就此搁一搁,待到将来天下统一后,你与他再算账也不迟呀。”为自己倒下一杯茶,置唇边轻轻吹了吹,再一口饮尽,“弟弟你是明事理之人,你知道私人恩怨与天下大义孰轻孰重。”
  展慕天的神色突然黯然而下,盯着杯中之水良久,似乎在考虑我的话。
  我与他一起沉默,“慕天,你真的认为祈佑比连曦更适合统一天下吗?”
  “姐姐问的话很奇怪。”他古怪地瞅了我一眼,“当然是当今皇上啊。”
  我自嘲地一笑,“也对。”都身为亓国子民,谁不希望自己的君主能统一天下啊,我问的话,真的非常奇怪。
  “慕天,希望你能在此事上慎重决定,毕竟是为了……天下大义。”如今的我也说起了天下大义,竟是如此可笑,原来用嘴巴说“天下大义”这四个字真的很容易。
  慕天与花夕离开之后,我便一人独跪于空明堂,闭目念佛。或许,这会是最后一次于此地礼佛了,我欠亓国的也该还清了。
  这几日发生的事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永远不要欠人情,因为将来是要你加倍还的,更不能犯错,因为要为自己曾经的罪孽做出加倍的弥补。
  祈佑与我同为一处,却两地相思。
  父母与我骨肉至亲,却天人两隔。
  孩子与我同为一体,却惨死腹中。
  连城与我举案齐眉,却黯然殒逝。
  如今的我已是孤身一人,为这个天下做一些事又如何。连曦虽是个可怕之人,却也是有血性之人,如他对连城的兄弟之情,我甚为感动。而连城是我害死的,如今我若去了昱国他要对我加以报复,我也没有任何怨言。
  如果我一人的牺牲真的能换来天下的安定,那也死而无悔不是吗?怕只怕我的牺牲换不来连曦的通融……我想,以连曦的个性还有对我们的仇恨,要放弃这大好时机是很困难的。我的筹码也就只有那枚凤血玉吧,我只能从祈殒身上下手……只能这样。
  “夫人,军服已为您准备好了,乘天色已晚守卫很难将您认出之下,速速离开吧。”静慧师傅双手捧着一套银色盔甲立于我面前。
  停下了正在敲打木鱼的手,再将手中的念珠摆放而下,起身将盔甲接过。静慧师傅没敢看我的眼睛,淡淡地回避了,“凤阙门边有苏将军的人接应,到时候你有令牌便可随着苏将军的手下安然离开皇宫。一出皇宫有三大高手护卫你进入昱国,而贫尼能为你瞒皇上多久便瞒多久……但是夫人的离开迟早是会被发现的,倒是难为了苏将军,将来要承受欺君大罪……”
  静慧师傅喋喋不休地念叨着,我面无表情,心里却在冷笑。
  “倒是难为了苏将军,将来要承受欺君大罪……”
  这句话是在为苏景宏担忧,却没有人担心眼前的我到了昱国会不会有危险。世人都是如此吗……如果可以选择,来生我愿为男不为女,便不用背负上红颜祸水之名,更不用为了男子口中所谓的江山而出卖了一个女子应有的尊严。
第二章 凤血忆手足
  一个月后
  展慕天在空明堂外踌躇良久,姐姐依旧是不见他,每次都被静慧师傅拦在门外,说是姐姐不想见任何人,更不愿再过问这世俗之事,也请他不要再来空明堂了。
  他很奇怪,上回姐姐主动召他前来空明堂,劝慰他应与苏景宏摈去嫌隙稳定朝纲,甚至询问两国交战的情形。他清楚地看见她眼中的忧虑,若她真的不再过问世俗之事,怎会如此?
  越想越觉得那日的姐姐很奇怪,目光中含有决绝、挣扎,所以这一个月内他想方设法地想要见到姐姐,问问她是否有苦衷,可她就是不出来相见。
  难道出了什么事?
  一想到此他便以轻功跃上屋檐,无声无息地闪入空明堂的后院。后院很安静,秋日凉爽的风将地上的尘土卷起,有些刺鼻。
  他挥手将面前的灰尘拂去,再偷溜进了后堂,举目望去,后堂竟无一人!
  看着空空如也的后堂他的心中闪过一抹阴霾,难道……姐姐这一个月来根本不在空明堂?如果不在的话,她会去哪里了?静慧师傅为何要如此欺瞒他?
  千百个疑问顿时闯入心头,他双手紧握成拳,愤怒地揭帘闯进空明堂正堂。
  静慧师傅跪在弥勒佛前喃喃念着佛经,却被一阵脚步声而惊醒,她望着眼前那位怒气凛然的展慕天,先是一阵讶异,随后便平静下来。
  “老尼姑,我姐姐呢?”展慕天的声音中夹杂着无限的愤怒,声音一圈一圈地环绕、弥漫在空寂的正堂内。
  “这一日,终于是来了。”她长叹一声,目光中有些许的迷离之色。
  “老尼姑,我姐姐到底在哪儿,你把她弄哪儿去了?”展慕天见她平静的表情,怒火更是冲涌上脑门,箭步上前便掐住她的脖子。
  力气很大,手上的青筋突起,眼光投射出一道道欲致她于死地的寒光。
  静慧师傅对他的举动根本没有作出挣扎,早在一月前送走馥雅之时她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而今若死在他手上,自己也能减少些罪恶感了。记得当初送走馥雅后,她每夜都睡不安稳,无限的愧疚之情一股脑地涌上心头。
  身为一个女人,她很清楚那份耻辱,更何况是像馥雅那样骄傲的女子,让她选择踏上那条不归路会是多么地令她难堪。她与苏将军是自私的,明知道将她送往昱国非但解决不了这场斗争,而且很可能她还会因此而送命,但是如今也别无他法了,哪怕只有一丝的希望,他们都不能放弃。
  渐渐地,展慕天松开了手,一把将奄奄一息浑身无力的静慧师傅揪起,“老尼姑,本相这就带你去见皇上,看你在皇上面前如何做出解释。”
  御书房内,苏景宏单膝跪地,目光镇定,静慧师傅则被展慕天一把丢在地上,她双手无力地撑地才得以支撑整个身子。展慕天的神色异常冰冷,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两个人,如果可以,他会毫不犹豫宰了他们两个人。
  祈佑无力地靠坐在案前龙椅之上,眼中布满血丝,似乎几个日夜没有睡,下颚生出了些许胡楂,异常颓败沧桑。他仰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澄透如镜闪闪发亮的琉璃板,耳边不断回响着苏景宏与静慧师傅所说的话。
  “皇上,是贫尼怂恿夫人去昱国的。”
  “皇上,是臣逼雅夫人走的,您要杀要剐,臣都不会吭一声的。”
  魅音魔语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中重复着,折磨得他身心俱裂。静慧师傅,他一直将她当做母亲一般尊敬,苏景宏则是他最信任的一位臣子。今日他们二人竟合伙将馥雅逼去昱国,妄想用她来缓和这场战争。是他的错,当初他之所以不派人监视空明堂,只因想给馥雅一个安宁的日子,给她想要的生活,更不想让这些俗人去打扰她……可是换来的竟然是这样的结果,他应该派人去监视空明堂的。
  馥雅,我又狠狠地在你身上划了一刀。
  “啊——”祈佑突然疯狂地嘶吼了一声,由龙椅上弹起,一把将桌案掀翻。奏折、书籍、墨砚几乎全数倾打在苏景宏与静慧师傅的身上,二人都没有躲,如木偶般在原地丝毫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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