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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准-黄河东流去

_17 李准(当代)
已经是咱家一口人,只要她还在人世上,咱就不能有二心。一个人有情有义才算人!”
天亮被他妈的话感动,。他笑着说:“我没有那个想法。我是怕您希望太大,失望也大,已经几年了,谁知道流落到什么地方?……”
李麦说:“我领大的孩子我知道。她只要不饿死冻死,这闺女是不会变心的。”
天亮低着头说:“这个……我知道。”
李麦又说:“天亮,你要什么样的人哩!我在外边跑了半辈子,我还能分不清人的好坏?这闺女要脸面有脸面,要条个儿有条个儿,白生生的脸,黑靛靛的头发,两只眼睛又透灵,又清亮,她是没有得住好茶饭!要是能吃上好饭,再有两件好衣服穿上,我敢说,你们部队里那么多女同志,叫我看,都还比不上人家晴!”
天亮笑了:“还能给你纺花织布。”
李麦说:“就是要个会过日子的人嘛。咱第一是要找个实诚人,第二要她心地好。那一年在寻母口,她在菜市上拾了人家一根嫩黄瓜,那么热的天,她在外边干了一天活,没有舍得吃,晚上用手巾包住悄悄拿回来叫我吃!我吃着掉着泪,就是咽不下去。给她掰了半截,她咬了一口,又塞给我了。……”李麦说着,回忆着当时的情景,感叹地说:“人,还不是看个心嘛;她从小没娘,老稀罕有个娘。……不管天南地北,这一次我一定要把她找到。……”
下午到了渡口,天亮送她上船,临别时交代说:“妈!对岸就是国民党地区,你不用怕。出去后要注意身体。俺妹妹……也操心找一找,不管在外边为奴作婢,只要人还在,一定把她领回
来。……我爹就我们两个,要是把她失落了,……我对不起我爹。”他说着两行眼泪流在脸上,李麦也擦着眼泪说:“你回去吧,孩子!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能找到她!”
渡船慢慢地开动了,天亮一直等到他妈上了对岸,身影消失在黄尘滚滚的土路上,才转身离开了吕潭渡口。

一天中午,李麦来到了禹县西关,她找了一家饭店坐下,准备买点东西吃一吃,下午再赶路。
禹县过去叫小禹州。传说就是夏禹的家乡。农民传说大禹治水,疏通了天下九河,最后把一只泛滥洪水的“神蛟”镇在这里的一眼井里。大禹的儿子夏启,也就是在这里宣布登上帝王宝座的,并且中国从此开始了“父传子,家天下”的世袭皇帝制度。不过这都是几千年以前的事了。禹县在近代,是全国四大药材集散地之一。当时不但河南的四大怀药,——生地、山药、牛夕等通过这里行销全国,川、湘、云、贵的各种名贵药材,也运来这里转销华北。禹县虽然是个县城,却比一般的县城大一些,单是饭店就有几十家。抗日战争爆发后,这里药材生意因为交通阻塞,开始萧条了。但是它仍然是由洛阳通住界首、蚌埠和上海的重要通道。这里虽然没有火车和汽车,但是胶轮大车、架子车、黄包车和自行车却络绎不绝,转运着从江南到洛阳一带的各种货物。
李麦看着吃面条的人太多,想去买两个烧饼,在烧饼摊子前,她看到一个人一下子抱了十几个烧饼,走着吃着。那个人看见李麦,忽然站住了。他看了一会儿,大声喊着:
“你……你……是不是我婶子!”
李麦愣住了。她看着眼前这个人,好生面熟,只是戴了副墨色眼镜,认不出来。
她看着这个高个子的陌生人问:
“你是?……”
那个人摘掉墨色眼镜说:“我,我,我是四圈!”
李麦认出了他,高兴地叫着:“哟!你是四圈啊!我都不敢认你了,你不是在洛阳吗?怎么来到这里了?”
四圈指着树下放的一辆黄包车说:“拉生意,送……送……送个远客。”
李麦说:“哎呀,我从老家来。我就说到洛阳先去找你。听说你在给海香亭拉包车,想着你好找一点儿……”
四圈说:“如……如今……不不……不给他干了!”
四圈塞给李麦两个烧饼,让她吃着,两个人说起话来。李麦把老家情形说了说,问了谁家在洛阳,又问了梁晴和嫦娥的下落。四圈告诉她,嫦娥和梁晴都逃到陕西了。在洛阳只有长松家和爱爱家,还有小马庄两家在南关住。李麦问他为什么不在海香亭家拉包车了,四圈只是摇头不说话,看样子还有点悲凄和伤感。
吃罢烧饼,四圈告诉李麦,他要回洛阳,他是送一个客商来禹县的,回去是空车。禹县高粱比洛阳便宜,车上只放着他买的一口袋高粱,座位上是空着的,他要李麦坐上。
李麦死活不坐,她说:“我就跟你一块走,有个伴就行了,我能跑,一天还能跑一百多里呢!你车子又拉着粮食。”
四圈说:“没关系!你……你别看我这车子破,圈还硬实。我拉……拉上一个人,还……还……还能再放一桶生漆,你……
你坐上!你要不……不坐,咱俩还……还……还厮跟不成!车子跑……跑……跑得快!”
李麦拗他不过,只好坐在车子上,逢到上坡时候,她就下来给他推一推。
李麦坐在车子上问:“你在海香亭家,也是拉这种洋车吗?”
四圈说:“哎,那……那……那个包车可比这……这破车子漂亮多了!黑……黑……明锃亮!光……光……光一对灯值……值五十块!”李麦看他说话困难,就不再多问了。
四圈却继续说着:
“海……海……海香亭,龟孙!……”下边嘟嘟囔嚷,也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

  一九四四年的春天,洛阳的气氛是紧张的,又是消沉的。传说日本鬼子要调集大批军队到中原来,准备进犯洛阳,打通平汉线,并企图以此为基础,在中国大陆上作最后一次垂死前的挣扎。鬼子的飞机几乎每天都来轰炸、侦察,洛阳城里的军政人员,仍然沉湎于纸醉金迷的生活之中,西工的青年军官俱乐部,每天晚上灯红酒绿,举办着舞会,流线型的新式小轿车,每到黄昏就横冲直撞地奔驰在霓虹灯下。报纸上天天都登着各式各样的结婚广告。抗战七年,人们好像等得不耐烦了,一些官员们不愿意再背诵“云鬓玉臂”的怀乡诗了,他们开始结婚、纳妓、娶姨太太,在这个地处前线的古老城市里,兴起了一阵“结婚热”。
在城郊,土地上长出了大旱灾后第一季好庄稼。土地喝饱了雨水,从沉睡中苏醒过来,金黄色的油菜花,散发出浓郁的芳
香,豌豆花招引着大群的蜜蜂和蝴蝶。肥绿茁壮的小麦,在春雨中拨着节、孕着穗,把清馥的麦香散播在醉人的空气之中。
大旱灾的残迹并没有从大地上抹掉,就在这些茂盛的庄稼地旁,还可以看到一具具饿殍的白骨,这些白骨旁有的放着一只沤烂的篮子,有的放着一个积满泥土的碗。这些篮子和碗的主人,永远不会再找人施舍了。他们是这个大浩劫的牺牲者。
农历三月末,李麦由四圈领着来到洛阳。四圈这时已经离开了“大五条”家,搬到了烧窑沟,住在爱爱家原来的窑洞里,长松家就住在隔壁,李麦就先到了杨杏家里。
杨杏和小响正在窑洞门外淘洗榆钱儿,看着四圈车子上拉着—个老婆子过来,她还只当是拉的客人,仍在低头淘洗榆钱。这个老婆子却向她面前走来,喊着:
“秀兰她妈!你们淘榆钱哩。”
杨杏听着这声音好熟,手打遮阳看着,只见她长方脸,大眼睛,高鼻梁,薄嘴唇,走起路来,腰杆直挺挺地跨着大步子,只是头上有些灰白头发。她认出来了。这是李麦!
“哎呀,婶子,是你吧!婶子!……”
四圈笑着说:“咋……咋……咋不是呢,从老家来……来看咱们来_『!”
杨杏顾不得手上的水湿,跑过去拉着李麦的胳膊高兴地说:“婶子,没有想到咱娘儿们还能见面!”
李麦也笑着说:“大劫不死,必定是贵人。咱们如今都是贵人了。”她又指着小响问:“这是秀兰,还是玉兰?”
杨杏的眼圈红了,她说:“都不是,这是小响。……”
李麦问:“那秀兰和玉兰哩?都成了大姑娘了吧?”
李麦这一问,杨杏再也忍不住了,泪水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秀兰她们……”她没有说下去。
李麦看她流了眼泪,知道秀兰和玉兰一定是遭了难,她后悔自己冒失,便急忙把话岔开,她拍着小响的头说:“这是小响啊!这闺女长得多俊。”她顺手从篮子里拿出个油旋儿递出给小响说:“你吃吧,还是热的。”
小响已经不认识李麦了。她不好意思吃,低着头轻声说:“俺不要。”
杨杏说:“接住吧,这就是从咱老家来的奶奶,比亲奶奶还亲。就是她把你接到这个世上来的。……”她说着掉了眼泪。
李麦叹了口气说:“唉!还不是叫孩子们活受罪!”
到了窑洞里,李麦问:“长松到哪里去了?”杨杏说:“去年害了半年病,差一点把命要了!今年开春和两个男孩子找了点活干,在一家盐栈里当运盐的脚夫。一天能挣几个钱,勉强还能过。”
晚上,长松和小建、小强从盐栈里回来了,窑洞里顿时热闹起来。李麦看到小建和小强都长成大小伙子,感动地笑着说:
“不管吃糠咽菜,孩子们还是长起来了。有人就有盼头,将来回到老家开荒种地,有人手还是好办事的。这么大的灾难,各村的人口损伤了一大半。有的全家都死绝了!你这一家子还算是……全的。这就算是你们的福气。”
长松说:“我这个家也五零十散了。两个大闺女都寻到外乡了,将来也回不了老家。都怨我没能耐,一个给人家当小,一个还没有下落,对这两个闺女,我良心上有亏欠。”
李麦说:“不能这么说,什么亏欠不亏欠,还不是为了逃个活命?事情也不要看得那么重!‘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有三穷三富,三穷三富还不到老,我看这世事会越变越好。回到老
家你们就知道了,咱穷人的好日子有盼头啦!俩闺女到以后再说,有了下落,去看看她们,要是好人家,就跟人家过下去,要是实在不像样子,咱就把她领回来。扣子扣错了,还能解开再扣,何况还是个人哩。如今不能有老思想,‘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好女不嫁二夫’,都是放屁!想开了天广地阔,世事还大着哩!”
杨杏拍着小响的头说:“就这个闺女,也差一点卖了,要不是四圈兄弟,连这个小闺女,我们也保不住。那一阵子我就不想活了,光想跳到井里死了算了。
四圈说:“是……是……是小建把小响找回来的。这……这……孩子长大有出息,心里……仁……仁义!”
李麦问到梁晴和嫦娥当时在洛阳失散时的情形,长松惭愧地说:“那年扒火车向西边逃荒,人都像疯了一样,拼命往火车上挤,铁路巡警用棍子乱打也挡不住。我们家孩子多,挤几回都投扒上去,也不知道晴和嫦娥扒上去了没有。出来寻母口,好多乡亲在路上就失散了。我想起来这个事,就觉得对不起你。两个女娃子,没出过门,现在天南地北,也没个地方找。”
李麦说:“由她们去闯吧!‘命大撞得天鼓响’。这种时候,谁也顾不上谁,孩子们到外边闯闯也好。我不就是十五六岁就出去推盐了?”她说着脸上泛出笑容,但心里却有点隐隐作疼。
杨杏说:“说不定她们逃到西安去了。咱村到西安的人不少,前年小马庄有人从西安回来,还看见过徐大叔,说他在西安摆了个卦摊!”
李麦忙问:“有人看到徐大叔?”
杨杏说:“小马庄姓刘的说,他亲眼见的。”
长松说:“兴许晴和嫦娥也在西安,在路上她俩一直和徐大叔一路。”
李麦说:“要真是跟着徐大叔,我就放心了,徐大叔见多识广,也有经验,孩子们能指靠得住,好歹他们别再失散了。”
问着了梁晴和嫦娥的一点信息,李麦心里感觉到宽慰了许多。这时杨杏做的榆钱拌玉米面已经蒸熟了,她端了一大盆让大家吃。李麦吃着榆钱说:“今年这里的榆钱长得这么饱,小麦长得也不会错吧?人家说哪一年榆钱儿长得饱,哪一年麦子就长得饱。”
长松说:“好几年没有吃一季好麦子了。去年要有树叶子和榆钱吃,我也不会把小响卖给人家!”
他刚说罢,想不到小响却噘着嘴说:“还说,还说,见个人就说,没完了!”说罢,端着一碗榆钱出去了。
小响渐渐懂事了。她不愿意别人再提起她被卖过的事。这是她小小心灵上的一块伤疤。
李麦说长松:“以后你们就别再提这件事了。大小人都长个心,也都长个脸,以后就是回到村子里,也不要再对人说了。孩子们们知道要脸面,这是好事。”
吃罢晚饭,李麦问起海老清家的情形。
杨杏说:“老清叔不在了。前年在龙门南给人家扛活,后来……饿死了!……”
“海老清死了?”李麦听着眼里涌满了泪水,她感叹着说:“多好一个庄稼人啊!唉!……”
长松说:“要说种庄稼,他是咱村的头一把手。一辈子老老实实,没和人犯过脸青脸红。谁想得到……唉!好人不长寿。”
大家叹息了一阵子,杨杏又说起老清婶来。她说:“以前她就在南边那个窑洞里住,住了三年多,后来搬到城里铜驼街住了。人家现在过得还不赖。爱爱学会了说大鼓书,还是这洛阳
城的名角儿。后来,又认识个当官的,吃喝穿戴全由这个当官的包了。老清婶也变样了,吃的是白面馍,穿的是绸褂裤,还戴上了金耳环,脸也白了胖了,可享福了……”
长松摇摇头说:“别说了,那算什么享福?享这样的福,我还嫌……”
杨杏笑了:“嗨!你这回腰杆又硬了。当年要不是爱爱心肠好,找了医生,帮你治好了腿,如今你还瘸着腿哩!”
长松说:“爱爱心地好,这我知道,就是……”他没有说下去。
李麦听他们的话因,知道这里边有些难言之隐,也就不再多问。她故意把话岔开说:
“咱们家乡的人,叫我说也算能。连王跑在外边还卖了一段药,小马庄的马乐,学会给人家拔牙。这些人在家里赶牛腿,连句话也不会说,想不到出来逃荒,倒什么都敢干了,爱爱学会说书,就差个唱戏的了。”
小强指着四圈说:“俺四圈叔会唱戏,还登过台哩!还把人家大名角拱到了台下……”
四圈说:“吊孩子,哪……哪壶水不开,你……偏提……提哪……壶!”
李麦说:“哟!这四圈会唱戏,倒是个新鲜事儿,你扮什么?”
四圈说:“我……我什么也不扮,别……别提这件事了!八……八辈子不唱……唱戏,我也不……不……想它!”
李麦故意问:“是嫌你个子太高了?”
四圈说:“个……个子他们难……难找,我……我……我吃不了那…门子艺饭。”接着他把扮演《敬德打虎》的事儿,结结巴巴说了一遍。他说时自己没有笑,大家却把眼泪都笑了出来。特别是小响,脸朝着墙不敢看他,一看就忍不住笑。
李麦风趣地说:“四圈,水退以后,回到老家,咱自己唱戏。搭个大台子,你想怎么跳就怎么跳,到那时候,咱们都有地种,也有粮食吃,麦收以后,大伙凑几石麦,成立个戏班,你当掌班的。想唱什么唱什么,你唱老包。”
四圈一本正经地说:“不……不行,我……我五音不……不全!当……当教师还凑合。”
大家“轰”地一声又笑了。小响捂着脸笑着跑到门外。
晚上,李麦、杨杏和小响睡在一张床上。小响用被子蒙着头,还不时吃吃地笑,杨杏骂她:“死妮子!你吃了呱呱鸡的肉啦?”
李麦说:“你管她哩!我就是要让孩子们笑笑。”
杨杏叹息着对李麦说:“嫂子,实不瞒你说,这么多年,俺这个破窑洞里,就没有听见过笑声。人都把笑快忘了。这次你来了,孩子们才有个笑脸!”她说着,眼角里渗出了泪水。李麦没有吭声,她在思索着、回忆着孩子们那一张张惨淡的笑脸。……人来在世界上,本来应该有笑的权利,当婴儿在妈妈的怀抱里,第一次张开嘴唇向妈妈微笑的时候,这是对妈妈最大的慰藉,也是她们作为万灵之长的感情的飞跃,其他动物是不会笑的。人正因为会笑,才培育了丰富的智慧。世界上是不能没有笑声的。没有笑声的社会,是一个接近死亡的社会。历史证明了这一点。

第二天清早,长松、水建和小强到车站盐栈脚行里去了。四圈也拉着他那辆破车,到南关贴廓巷去兜揽生意了。李麦有早起的习惯,起床后悄悄到附近地里转了转,油菜花已经谢落一半
了,青绿色的枝条上长出了青嫩的小小尖角,蝴蝶在早晨的阳光下晒着自己的翅膀,蜜蜂也开始了工作,它伏在黄色的花蕊上,贪婪地吸吮着带着露水的花浆。
这里麦田里小蒜长得特别肥大,叶子粗得像韭菜,却没有人挖。李麦舍不得这些野小蒜,弯腰挖了起来,准备回去用蒜臼捣一捣,拌上榆钱蒸着吃。她沿着麦田边挖边走着,发现越挖麦垅里越多,待到小响叫她回去吃饭时,竟挖了一大捆。
她和小响在黄土岗上走着,忽然看见一棵大杏树长在崖上。这棵杏树有碗口粗,枝干浓密,绿叶掩映,一个个像橡子那么大的杏子,结满了枝头。
小响指着杏树小声说:“奶奶,杏子!”
李麦抬头看了看,只见枝头上的那些青杏,已经泛出黄绿颜色,知道这是一棵早熟杏。她问小响:“乖乖,你想吃不想?”
小响说:“人家有看的,一个老头!”
李麦说:“吃他几个小杏子,算什么!在咱们老家,到杏园里随便吃,只要留下杏核。”她说着朝四下里看了一眼说:“你等着!”说罢,脱掉一只鞋子,对准高枝上杏子结得稠的地方,猛地向上撂去,只听见“哗”的一声响,十几个杏子杂着两片叶子和鞋子一起落在地上。
小响飞快地拾着地上的小杏子,等李麦穿上了鞋,她拣了个最大的杏子递给李麦。李麦用手擦了擦,放在嘴里咬了一口,还没有嚼,竟把一颗牙酸倒了。
李麦喊着说:“哎哟,牙酸倒了,怪不得这个杂面老头没有来看,原来是中看不中吃!”
小响吃了一个,也酸得把眉毛和眼睛挤在一起了。她没有舍得扔掉这些杏子,她想留给她两个哥哥。
李麦回到窑洞里,见里边坐着一个姑娘在和杨杏说话。杨杏看她进来,笑着说:
“婶子,这是谁?看你能认出来不能?”
李麦端详了一眼,只见这个姑娘两道弯弯的眉毛,尖尖的鼻子,两只大眼睛透灵得像一汪水;一张粉浓浓的脸上,带着几小块酱红色的红痣;眼神略带忧郁、羞怯,嘴唇上挂着一丝笑容,显出一副和善的样子。
李麦看她穿的一身花府绸衣服,又长得细皮嫩肉,一时想不起来是谁。小响伏在她耳朵上小声说:“俺爱爱姑!”
李麦大声说:“你是爱爱呀?看我这眼!”
爱爱咬着嘴唇淡淡笑了一下。她避开李麦的目光,把身子往黑影里挪了挪。
李麦说:“我就说这一两天就去你家看看,正巧你来了!”她又关心地问:“你妈好吧?”
爱爱低着头说:“身体还结实。……”
杨杏说:“老清婶前些天来还说到你,说你是‘铁老婆’!”
李麦爱怜地拉起爱爱的手问:
“闺女,你不记得我了吧?”
爱爱说:“怎么不记得?光你家的石榴,我吃的就没数,俺妈还说,我小时候还吃过你两个月奶,因此我也长了两只又长又大的脚!”她说着抬起头浅浅一笑,两只大眼从李麦脸上掠过,李麦好像看到了两个水葡萄。
李麦笑着说:“可不是嘛,因为你吃我的奶,天亮还拧过你的脸,我打了他两巴掌,以后再不敢拧你了。”她看着爱爱对杨杏说:“咱赤杨岗能出爱爱这样的人才,人就不算穷!”
爱爱叹了口气说:“长得好也白搭,就是长了个皇后相,人还
是薄命人!”
这时小响从口袋里掏出几个青杏子来。爱爱一看见青杏,就忍不住嘴里直流酸水,她忍耐不住地故意问小响:“那是什么?”
小响用指头悄悄指了指她妈。
杨杏说:“我们小响知道好歹,我的名字叫个香,她就从来不提这个字。”
李麦说:“青疙瘩杏,不好吃。”
爱爱跑过去,抓起几只杏子说:“小响,我给你换花生吃!”说罢,用雪白的牙齿大口咬着吃起来。她一连吃了几个,也不觉得酸,好像胃里边特别需要它。剩了两个,还悄悄地装在衣兜里。李麦看她这样馋地吃着青杏,心里不免引进一阵怀疑。
吃罢早饭,杨杏对小响说:
“小响,拾柴禾去。”
小响说:“地里没有柴禾了。”
杨杏又说:“提个篮子,去采荠荠菜吧!”
小响说:“荠荠菜开了花,不能吃了。”
李麦笑着说:“咦,看你妈笨的,连个闺女支使不出去!”她对小响说:“出去玩吧,大人们说话哩!”
小响做了个鬼脸跳着出去了,到门口又喊着说:“妈,把篮子给我撂出来!”
杨杏骂着:“你不会回来取?就这两步路,就把你脚跑大了!”
“我不。你们不是要说悄悄话吗?”小响在门外说。
李麦说:“看我们小响多懂事?”说着把篮子给她送了出去。
爱爱在一边默默地坐着。杨杏说:
“爱爱,正巧咱大婶来了,这种事,别看我养了五六个孩子,我也没经验。打个比方,婶子走过的桥,比咱走的路都多,吃过的盐,比我吃的米也多。你和咱婶子说说吧,叫婶子给想个法子。”
爱爱点着头,嘴渐渐地抖动起来。她把一根小木棍折了又折,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李麦暗暗观察着爱爱,只见她神情恍惚,体肢倦怠,眉峰不时紧蹙着,眼皮下有一丝暗影,再加上鼻粱旁起了些小碎红痣,早已料着了七八分。杨杏这时又说:
“爱爱,你还碍什么口,婶子不是外人,我们过去在老家,有些事情不能和亲妈讲的,也要和婶子讲。她会扎针,会接生。你说说,叫婶子想想办法。”
爱爱低着头没有说话,眼泪先流了出来。
李麦从容地问:“几个月了?”
爱爱吃了一惊,瞪着眼睛看着李麦。就在这一刹那间,她好像找到了可以信赖的人,一个可以帮助她能解脱痛苦的人,她说:
“快四个月了。”她又恳切地说着:“婶子,你救救我吧!我都快要活不成了!……”
杨杏也说:“婶子,不是听说咱们老家有一种‘带药’,带在身上就可以把胎打下来!”
李麦叹了口气,说:“已经四个月了,不行了。那些药都是霸道药,弄不好会伤身体。”
爱爱大声说:“我不怕,我身体好。婶子,我妈已经打了我两顿。我太作难了。婶子,我就是拼上命,也得……”说着又小声地饮泣起来。
李麦看着爱爱的样子,也着实觉得这姑娘可怜,她想:“这个糊涂娘,这不是把闺女往死里推吗?到了这种地步,还要讲面子?”她说:
“爱爱,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对婶子说清楚。不要害怕。事情既然出来了,就不能那么胆小。俗话说:‘谁家灶火不冒烟,谁家锅底没有黑!’眼前的事,就是一根带刺的树枝也要把它拿在手里捋到头。千万不能脸皮薄。面子值几个钱一斤!”
李麦的这些话,好像在一座幽暗的屋子里,开了一扇明亮的天窗。爱爱被感动得哭了。
她说:“婶子,我的命太苦了,我是个没成色的人。都怨我没有主意。……”
  第四十七章 七夕泪
  再破旧的窝,也比笼子好。
  一一民谚
  一
  去年夏天,关相云和爱爱已经混得很熟了。
  留守处没有什么事情,关相云几乎每天都到爱爱家里来。爱爱还是那样子,既不得罪他,却又提防着他,总是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有时老清婶出去了,爱爱一个人在家,关相云来了,爱爱总是打开窑洞门,还故意把小响叫过来玩。有时小响不在家,她就把一盆衣服端在院子里,一边和关相云说话,一边洗着衣服。关相云怕见人,坐在窑洞里边。有时觉得这样没趣,就生气地走了。可是隔不了三天,他还是要来。来时又是满脸笑容,拿着礼物,好像把吃过的那些没趣全忘记了。他献的这种殷勤,在爱爱的心理上,产生了一种隐隐的满足感。她觉得关相云就像一只笨猫,而自己却是一只拴在这只猫尾巴上的老鼠。她感到这样的游戏很好玩。有时想到关相云局促的样子,自己竟暗暗笑了起来。
  爱爱这样小心地戒备着关相云,不单是她曾在海老清面前发过誓愿,而且,更主要的是,她的心灵深处,还埋藏着另一个人的影子。这个人就是中华照相馆的小伙计彦生。彦生是道口镇人。两年前,爱爱在书场说书时,好像每天晚上都发现一个穿着蓝大褂,梳着分发头的文静青年,坐在后排听她说书。他是那样文静、儒雅,从来不大声发笑,也从来不怪声叫好。听书的时候是那么专注、用心。他的眼睛带着一种女性的温柔。不过,这一双眼睛却是懂事的。爱爱自己感到,她的每一句唱词,每一个表情和声音的抑扬顿挫,都被他这一双眼睛完全理解了。
  说书场不大,只有二三百个座位。爱爱每天晚上演出,一上台总要习惯地往台下右角看一眼。右角边上总是坐着这个青年。他像时钟一样准时。这情况,渐渐地使爱爱觉得,她每天晚上来演唱,好像是为他一个人演唱似的。
  有一次,爱爱卸完妆洗罢脸,从后台走出来时,见门口站着一个人。这人正是彦生。他恭敬地趋上前说,“海小姐,我是中华照相馆的,我们想请您明天到我们那里照个相。给你放大一张二尺的挂起来。”
  爱爱有些慌张,她本能地说:“俺不照相!”
  “不收您的钱,我和经理说好了。”他几乎是带着乞求的眼光看着爱爱。爱爱答应了。
  没有过几天,爱爱的一张大染色照片,在中华照相馆门口挂出来了。爱爱白天不好意思去看,夜里偷偷去看了好几次。那张照片照得很自然,很逼真,浅浅的嘴角挂着一丝微笑,眼睛里边带着一点少女的天真。爱爱从来没有见过自己这样漂亮的大照片。她心里暗暗感激彦生。
  彦生后来又给她照了多次相,还专门给她做了个精致的相册。爱爱完全沉浸在自己各种姿态和表情中了。
  有一天夜里爱爱回烧窑沟,走到新元里街口,一个二十多岁的街痞子从对面走过来。他直愣愣地看了爱爱一眼,嘴里说着:
  “好漂亮!”爱爱没有理他,低着头加快脚步走了。那个街痞子却转回身追着她,嘴里不断喊着脏话。
  爱爱走得更快了。那个街痞子看她害怕了,竟然跑起来追她。就在这时候,爱爱听到了另一个人的脚步声。好像两个人扭打起来了。那个街痞子喊着:
  “你松开我!”
  “我得教训教训你!”这是彦生的声音。爱爱心里猛地一热,停住了脚步。
  彦生和那个街痞子撕搅在一起。他忽然猛地一推,竟把那个街痞子推倒在地上。
  那个街痞子嘴里骂着秽话走了。爱爱感激得几乎掉下泪来。她问彦生:
  “快把我吓死了。正巧碰到您。谢谢您!”
  彦生说:“这一带流氓可多了,净是些浪荡鬼!”
  爱爱又问:“你怎么会来到这里?”
  彦生低着头说:“我每天夜里都在后边送你。”
  爱爱停住了脚步,血液向头上涌着,心几乎要从胸膛里跳出来。她深情地看了彦生一眼,好像在等待着什么,可是彦生却仍然低着头在她面前站着,连正面看她一眼的勇气也没有。
  后来,彦生去过爱爱家几次。老清婶却不喜欢他。她问他:
  “你是在哪里干事的?”
  “我在照相馆当学徒。”
  “嗯,徒弟徒弟,三年奴隶!”老清婶又上下打量他一眼,发现他脚上穿着一双家做的布鞋。
  彦生有时来送照片,老清婶当着彦生的面说爱爱:“弄那多照片?能吃、能喝?”有时甚至公开说:
  “谁家能没个事儿?也不嫌烦人!”
  彦生感到自己受了奚落,不再来她家了。不过每天晚上还是送爱爱回家。老清婶也知道这件事,却装着不知道。因为她最担心的是彦生和关相云碰面。只要不碰上面,别的事她不管。
  另外,爱爱晚上回来,也确实需要个人护送。
  有一天夜里,爱爱在路上对彦生说:
  “我今天大约是在台上出汗太多了,手怎么凉得像冰凌一样。”她说着把自己一双雪白的手,伸在彦生面前。
  彦生怯生生地看了看说:“不一定。今天夜里风凉。”他没有敢去握一下她的手。
  爱爱轻轻地吁了口气,默默地走着。彦生感到有点负疚,他说:
  “爱爱,前几天那两张照片我洗出来了。我用了点侧逆光,看着漂亮极了,明天我拿给你。”
  爱爱说:“以后你不要给我照相了!”
  “为什么?”彦生吃惊地问。
  “我嫉妒我那些照片。我看出来了,你是只喜欢我的照片,不喜欢我这个人。照片当然好玩,她又不吃你、不喝你的,又不要你养活她!”她又叹口气说:“我真奇怪,你敢和流氓打架,却不敢碰一个女孩子的手,你大约把我当成‘白蛇’了!”
  彦生被她的痴情感动了。他好像看到一个少女的心房在跳动,这颗心是鲜红的、是热烈的,闪出耀眼的光芒。他几乎感到有点晕眩了,他讷讷地说:
  “爱爱,我知道你的意思。我……我不配你!你是个红遍洛阳的名角。我是个小徒弟。我一年挣的钱,还不够给你买一双鞋子。你能搭理我,我就很感激了。我能给你照几张相,就是我最高兴的事。别的……我不敢想,我也不配去想,我……情愿给你跑跑腿,办点事。”
  在月光下爱爱似乎看到了他的泪光.。她觉得彦生诉说的隐衷是真实的,她有些怜悯,却又有些委屈。她说:
  “彦生,你把我看作什么样人?”
  彦生痛苦地摇着头说:“没有办法,你肯定要当大官太太,我看过一本书叫《坤伶传》,她们后来都走了这条路。”
  “难道没有另外一条路吗?”
  爱爱说着,轻轻叹了口气,自己走了。
  二
  农历七月七日,是民间传说中牛郎星和织女星在鹊桥相会的一天。传说这一对青年恋人,因为爱情笃好,为王母娘娘所忌恨,她拔下头上的金簪,在天上划了一道天河,把一双夫妻隔在天河两岸。牛郎和织女每天隔河遥望,痛哭流涕,哀叹永远不能相会。喜鹊仙子可怜他们的离别痛苦,在七月七日这一天,聚集天下所有的喜鹊,在天河上搭了一道鹊桥,使牛郎和织女相会。
  从此,每逢七月七日这一天,所有喜鹊就要飞到天上,给牛郎织女搭桥,而这一对青年夫妻,一年中也只有这一天能相会一次。
  这个美丽的神话传说,在中国各地广为流传着。由于它凄楚动人,千百年来,它不但没有湮没,反而强烈地保存在人们的记忆和风俗中。人们甚至于对喜鹊也产生了好感。到七月八日这一天,人们看到喜鹊,总以崇敬的心情默默地说着:“你累了!”
  有些农村妇女们,还要抓一把粮食洒在地上,表示对喜鹊的犒劳。
  “七七事变”是阳历七月七日,是抗日战争爆发的纪念日,这也是个巧合。日本军国主义分子,选择这一天向古老的中国进行侵略战争,企图改变中国的文明和奴役中国人民,这说明他们多么骄横无知,一个创造出用千万“喜鹊翅膀搭起爱情桥梁”的民族能够灭亡吗?正像另一个流传了几千年的故事一样:五月五日“端阳节”,伟大的诗人屈原,由于他强烈的爱国主张受到谪贬,最后被逼投入汨罗江中。老百姓同情他,怜悯他,为了保全他在江河中的尸体,不让鱼鳖吃掉,在“端阳节”这一天,人民把粮食洒向全国江河,希望鱼鳖吃下这些粮食,不去侵犯屈原的尸体。这个故事一直流传了几千年,而且成为今天家家户户吃粽子的传统节日。
  听起来这只是一些神话和民间故事传说,但从这些故事传说中,往往能看到一个民族的灵魂和道德精神。当日本帝国主义者,在抗日战争头两年跨过中国长城时,他们在报纸上发了很多占领长城的照片,炫耀着“中国已被征服”。可是他们没有看到中国的另一条长城,亿万人民心中的长城,这条长城不是用砖块和石头筑成的,它是用根深蒂固的道德、文明、团聚力、正义感和同情心筑成的。不管日本军国主义分子把他们的武器研制得多么精良,在这一条“长城”面前,他们始终是一个獐头鼠目的侏儒。
  二十世纪很多荒唐事情的发生,是有些人对中国历史的无知,对中国的民俗以及由此形成的民族精神的无知。
  在七月七日的前几天。洛阳城里的各家剧院都贴出了花花绿绿的海报,名字叫得不同,但演出的剧目内容,都是关于牛郎织女的故事。豫剧叫《天河配》,曲子戏叫《鹊桥会》,越调则叫《七夕泪》,业余的票友们则直接叫《牛郎织女》。为了招徕观众,有的海报上批着:“机关布景,夜空真星出现。”还有的写着:“准带真乐上台,黄牛说话。”这些五花八门的广告,对一些老观众来说,并没起多大作用。他们只是一年一度地来看一遍这个古老的故事,为牛郎和织女的不幸叹两口气,掉两滴同情的眼泪,就觉得很满足了。
  说书场里也演出了《天河配》这个节目,是老艺人们根据曲子戏的全本戏改编的一个“小大书”。爱爱唱的是织女,由于加上了很多心理刻画和环境的叙述描写,比起演出的各种戏剧,更加真实、细腻、凄婉动人。
  农历七月八日早上,彦生一大早就来到爱爱家里。爱爱还没有起床,窑门还关着。彦生拿起一把扫帚打扫着院子。老清婶听见院里扫帚沙沙作响,看了看,见是彦生,又把门关上,没有理他。
  彦生扫完院子,在门口砖头上坐了好大一会儿,窑门才开了。爱爱从窑洞里走出来,看见彦生,忙把披散着的头发握在手中问:
  “你什么时候来了?”
  “来了一会儿了。”彦生笑着答。
  “怎么不到屋里去?”
  “……”彦生笑了笑。
  爱爱洗罢脸,正在梳头,彦生才走进窑洞。老清婶仍然没有理他,只管弯着腰扫屋地,还故意把灰尘扬得满窑洞像冒狼烟一样。爱爱忍不住说:“妈!你就不会轻点扫!”老清婶说:“屋里太脏了,就这样扫还扫不出去哩?还轻点!”
  爱爱没好气,端住个刷牙缸子用嘴向窑洞地上喷着水,一直喷了两三缸子,喷得桌子、凳子上和老清婶的脚上到处都是水滴。老清婶喊着说:“这死妮子,跟下雨一样,挑担水容易,是吧?”
  爱爱说:“水用完了我去挑,不要你管!”她故意把“不要你管”这四个字说得很重,噎得老清婶说不出话来。
  彦生看到这母女俩互相拌着嘴,便急忙从提兜里拿出来个荷叶包,摆在桌子上。里边是几大块冒着热气的江米大枣甑糕。
  彦生说:“大婶,你吃吧,这是新郑县大枣蒸的甑糕,还热呢!”
  爱爱转脸笑着说:“哎呀,甑糕,我最爱吃了。”说着用筷子夹了一大块放在碗里,端给老清婶说:“妈,还热呢,你快吃!”老清婶看了她一眼,只得接住了。爱爱和彦生两个人就着荷叶吃着甑糕,小声说起话来。
  爱爱说:“昨天夜里我忘了两句词。”
  彦生说:“我没有注意,什么地方?”
  “织女在鹊桥上嘱咐牛郎那一段,唱到‘这离恨却似三春草’这一句时,下边忽然全忘光了。俺春霞姐打个马虎眼,把我的词接过去了!”她叹了口气说:“走神了!”又用筷子敲着彦生的手小声说:“都怨你!那会儿我忽然看到你在擦泪。……”
  吃罢早饭,彦生为了让老清婶高兴,挑起一副水桶,到南边井台上去担水。他一连挑了两担,刚把桶放下,从窑洞门外走进来个人,穿了一件深灰纺绸大褂,脚上穿一双新的黑色轮胎底大眼皮鞋,右手拿着一把黑香墨折扇,左手提了一大网袋点心:油糕、粽子和麻糖。大约是东西装得太多,包装纸挤破了,那个人一进门,一块鸡蛋糕就从网眼里跳出来落在地上,他抬起脚,一脚把它踢到墙角里。
  来的人是关相云。
  老清婶一看是他,就笑得嘴唇合不拢了。她一面接过网袋,一面用抹布擦了擦椅子说:
  “我想着你今个儿就该来了。昨天快天黑时候,两只喜鹊一直在窑垴上叫。”
  关相云张着大嘴笑着说:“它不是叫我的,它是叫俺妹妹快到天河上和牛郎相会哩!”他转过脸对爱爱说:“爱爱,昨天夜里唱得真好,比你哪个段子唱得都好。”
  爱爱说:“你就会说好!其实这个《天河配》段子我并不熟。”
  关相云说:“是真好嘛,不是我故意夸奖。揉进几句曲子‘寒江’调,嗓子显得宽了。你呀,今后就多唱哭戏,哭起来嗓子发甜,真好听!”
  这时彦生端过来一壶泡好的茶,给他倒了一杯。关相云吃了一惊,眼睛死死地盯住这个年轻人。他有二十三四岁的年纪,细高条个,白净面皮,眉清目秀,头上还留着一头柔软的卷发,他好像在哪里早见过他!又好像预料到爱爱身边一定有这么个人物,而今天才看到。
  他用扇子指着彦生问:
  “这是哪里来的客?”
  老清婶最担心的场面出现了。多少天来她最害怕这两个人碰到一起。她想各种办法安排调遣,不想让他们见面。没有想到今天“冤家路窄”,两个人在这里相逢了。
  她吞吞吐吐地说:“他叫……彦生。”
  关相云又盯着彦生问:“你的宝号在哪里?”他打量他像个店员。
  彦生低着头说:“我……我是照相馆的。……您请喝茶。”他把一杯茶端到他面前。
  关相云却不看茶杯,把一把黑扇子摇得哗哗作响。他问:
  “你和这里是?……”
  爱爱看着关相云的样子,早忍不住了,接过话茬说:
  “他是中华照相馆的,和你一样,都是我的捧场朋友!”说着她给彦生也倒了一杯茶,并且带点命令的口气说:“你坐下,坐下喝茶!”
  关相云把黑香墨扇子扇得更快了。其实这时窑洞里并不热。他忽然哈哈一笑说:
  “啊一一!你是商界的呀!史桂堂先生你认识不认识?”
  彦生局促地在一张椅子上坐着。这时又忙站起来恭敬地说:“听说过,他是商会会长,我们经理认识他。”
  “史桂堂是我的朋友。”关相云又是一阵大笑,接着又问:“照相馆的生意不错吧?”彦生说:“还凑合,就是税重一点,器材也不大好买。”
  关相云摇晃着腿说:“今后有什么困难,只管来找我。”他接着念着各个税局的名字,又炫耀说这些税局的局长都是他的朋友和下级。
  彦生听他说着,只是点着头,垂手站在一边。爱爱两次让他坐下说话,他却仍然站着。爱爱有点看不惯关相云盛气凌人的样子,就说:“彦生,你该回去了!快八点了。”
  彦生说:“是,我该走了。”他恭敬地向关相云点了点头。他找他的提袋,爱爱却已拿在手里,准备送他出门。
  关相云看着爱爱和他一道出去,喊着说:“爱爱,我还要给你说个事!”
  爱爱说:“你等着吧,我还要回来。”出窑洞门,爱爱生气地说:“彦生,你今天是怎么了?连句话也不会说了?”
  彦生低着头没有吭声。爱爱说:
  “你怎么见他像老鼠见猫一样?连个椅子也不敢坐了。他是我的朋友,你也是我的朋友!你在他手里也没有什么短处!”
  彦生讷讷地说:“爱爱,你不知道,他们这些人可……野蛮了!”
  爱爱说:“他野蛮,能把你怎么样?敢把你掐吃一块?别听他瞎吹,认识这个,认识那个,他也是个做生意的,开汽車行的,如今这些当官的哪个不做生意?还走私!……”她没有说下去。
  彦生这时忽然停住脚步说:“爱爱,你别送我了,赶快回去吧。人家还在等着你。以后……我不来你家了!”
  “为什么?”爱爱几乎是喊着说。
  “对你、对我都没有好处。”彦生低了头。爱爱忽然发现他的脖子是那么细,细得几乎无力支撑起他的脑袋。
  “你看着办吧!”爱爱的眼睛被泪水模糊了,像要抓住一根即将被洪水冲走的木头,她下意识地把一只白嫩的手伸给彦生,彦生握住她的手,也掉泪了。他感到惭愧,他感到内疚,他真想剥掉关相云的一身衣服,穿在自己身上,而且也能系上一条牛皮做的武装带。……
  三
  爱爱回到窑洞门口,听见关相云对她妈说:“你要是愿意,咱说搬就搬,明天我就叫两个勤务兵来,你这破家当,一架小车就拉光了。”
  老清婶说:“回来和爱爱商量商量,这窑洞我一直住不惯,总怕塌了。”
  爱爱进来了,她问着:“搬什么呀?”
  老清婶说:“搬家。关处长在城里铜驼街给咱们找了两间房子,还是个独院,离你们书场也近。……”
  爱爱说:“我才不搬呢。一个穷说书的,住不起独院房子。”
  关相云说:“妹妹,那是我赁的房子,我如今用不着,借给你住。不要你拿赁钱!”他用扇子敲着桌子说:“这里不像话,跟这些难民们挤到一块!……”
  爱爱说:“我倒觉得这里不错,窑洞虽然破一点,可冬暖夏凉,还有乡亲们可以互相照应。”
  关相云说:“妹妹,搬到那里离我们兵站最近了,我来照应你。每天吃水叫勤务兵给你们挑,烧煤就到我们兵站取!”
  爱爱仰着脸说:“我这个人就怕人家照应。这个人情我欠不起。”
  话虽这么说,第二天,爱爱和她妈还是去铜驼街看了房子。
  这所小院子在铜驼街北头,原来是两间临街三间东屋的小院子。
  两间临街房被日本鬼子飞机炸塌了,用旧砖瓦改作一个小小门楼,三间东屋中间有一道界墙,隔成两个住室。这两个住室窗子很大,地也是用青砖铺过的,特别是院子里有一棵碗口粗的桂树,把满院子都散满了浓郁的桂花香气。
  爱爱看了没有言语,老清婶却兴奋地拍着手说:“这比那个黑窑洞强多了,大小是个独院,搬,搬,搬!每天少吃顿饭也得搬家,还省得天天看着人家的冷脸哩!”老清婶知道,自从关相云常来以后,长松家就和她家冷落了。她也不愿意理长松家了。
  关相云满意地笑着问:
  “爱爱,你看怎么样?”
  爱爱没有回答,也没有看他一眼。她被那浓馥的桂花香味陶醉了。她又环顾了这个小院子,小院是多么像鸟笼子啊,可是这个鸟笼子,她非钻进去不可。
  第二天,关相云就差了几个勤务兵,把她家搬到铜驼街。因为都是些破家具,爱爱把一张破床和逃荒来时推的一辆破小车,留给长松家了。爱爱看着那辆破小推车几乎掉下眼泪,是她用这辆破小车把她们一家子推到洛阳来的,可是如今小车却扔掉了。
  有了房子就需要摆几样家具。爱爱本想到旧家具寄卖行买几件,可关相云当天下午就派人送来了:带着穿衣镜的衣柜,漆着花鸟的床头,还有桌子、椅子、条几,把两个屋子都摆满了。
  爱爱对着穿衣镜掠着头发对关相云说:
  “大哥,我们可置不起这样的家具,还是给人家拉回去吧!”
  长时间来,这是她第一次叫关相云“大哥”,关相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忽然爆发出一阵笑声说:“妹妹!我叫你拿钱吗?这都是我的家具,当哥哥的还不应该给你买点家具吗?”
  他从穿衣镜里看到爱爱的脸突然变红了,急忙又加了一句:
  “我借给你。”
  老清婶也不好意思地接过来说:“我们用得爱惜点,不碍事。”
  爱爱把屋子里的家具摆了摆,又把窗格子擦洗了一遍,糊上几张雪白的棉纸,屋子里顿时豁亮起来。夜里,她侧着身子,枕着自己的手臂躺在床上,兴奋得怎么也睡不着。院子里的桂花香味和家具上的桐油香味,混合在一起向她的鼻子袭来,她觉得这两种味道是如此地不调和,却又浓浓地混合在一起。
  夜里,她做了许多梦。这些梦都是有连续性的:她被冲落在一场大洪水中,昏黄色的天空,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她在大水中漂流着,很多杂草、树木也漂在水里,有的几乎撞着她的身体了;她的鼻子已经闻到了水的腥味,但好像她还在活着,没有被淹死;她努力想抓住一个树根或一条枯藤,手却像不听使唤地总抓不住;她随着洪水被冲到一个黑黝黝的大洞口,洪水向洞口里奔腾疾流着,眼看她就要冲进这个黑洞里去了,她惊叫起来!
  醒来时,她出了一身冷汗。
  她想着这些梦,大约这是家乡被黄河水淹没时的印象,可是梦里的洪水却是清的,不像黄河水那么黄。小时候她听人家说,水是银子,梦见水就是发财的象征,可是她能发什么财?莫非这座旧房子里的什么地方,埋着一罐子元宝?要真的有元宝,最好让彦生发现……她又想起彦生的温文清秀样子,她们书场有五六个姑娘,彦生从没有看过她们一眼,好像世界上只有她一个人是女人。……
  搬到铜驼街的第三天中午,爱爱正在屋里睡午觉,门忽然被推开了。关相云笑着从外边走了进来。爱爱猛地惊醒了,急忙拉过来一件布衫盖住了胸脯。她喊着:“你别来!你别来!你先出去。”
  关相云只得退到门外。爱爱穿好了衣服,叹了口气,喊着说:“你进来吧!”她又问着:“大门不是上着的吗?”
  关相云说:“大婶给我开的门,我在她屋里坐了半天了,想让你多睡一会儿。”
  爱爱浅浅地一笑。
  关相云说:“我想离开洛阳到宝鸡去,不想在这军队里干了。”
  爱爱忙问:“为什么?”
  关相云说:“这里是一战区,都是浙江人的天下,像我们山东韩复榘的老人,坐一辈子冷板凳,也休想有出头之日。陕西还有我几个老朋友,西安市的市长就是我的老乡,到那里在政界找个差事混混,实在不行,就干我的运输公司。我的车都在宝鸡,在这里‘鞭长莫及’,也不好照应。上个月我的一辆车在汉中轧死了个人,赔了人家一千多块,我要在那里,五百块钱也花不了。”
  爱爱听说他要走,心里暗暗吃了一惊。她马上想到了房子,就脱口而出说:
  “你要走了,我们住的这房子,还得马上搬出去!”关相云说:
  “房子没关系,我可以把赁钱给汇来。”
  爱爱说:“那样不好。你要离开洛阳,我们还搬回去。”她又问:“你在洛阳找个其他差事干干不行?别走了,刚在这混熟。”
  关相云叹了口气说:“现在从沦陷区流亡过来的公务人员成堆,事情也不那么好找。夏天时候,第五战区汤恩伯下边有一批人,想把专员刘稻村赶走,就鼓动监察使顾云章到重庆去弹劾他。刘稻村这些年在洛阳把地皮都刮透了,光军粮、难民救济粮就贪污了几千万斤!当时说定,刘稻村要是下台,叫我去接难民救济所主任,原来那个主任姓海,也是你们河南人……”
  爱爱问:“是不是海香亭?”
  关相云说:“是他。怎么,你们认识?”
  爱爱说:“我们是一个村的,说起来我还得叫他堂哥哩。我们和他没有来往,他是我们村的财主。俺爹最讨厌他家。在洛阳这几年,我们就没有去找过他!”她又问:“后来呢?”
  关相云说:“哦,我还不知道你们有这一层关系。”他接着说:
  “顾云章在重庆揭发了刘稻村的大贪污案,报纸上披露了内幕。
  刘稻村被叫到了重庆。我们想,刘稻村肯定要倒台了。洛阳专员公署的各局各处的职务,我们准备全部接受,我的履历表都填了,只等着委任状。谁知道刘稻村这小子在重庆住了两个月,去时带了两箱子金条,上下一打点,又听说他把一块蔡中郎写的石碑,送给了林森老头。这样一来,刘稻村不但没有罪,反说顾云章是罗织罪名,进行诬陷,把这个监察使也弄掉了!”
  爱爱说:“别的我们不知道,海香亭就是有贪污啊!”
  关相云说:“我也说他有贪污。现在全凭一个钱字,谁有钱谁就有理。‘钱能通神’,刘稻村就凭着两箱子金条和一块石头,又把个专员买回来了,并且做得更稳当。你那个本家哥,少不得也要出出血,分担一些金条。”他又叹了口气说:“所以说我得离开洛阳,刘稻村要知道我也倒过他的台,说不定又要算我和老韩关系的老账。”
  爱爱看了他长吁短叹,渐渐同情起来,她说:“他知道你是谁?别走了。我看你们留守处还不错,要不你哪有工夫整天来听说书。”她说着又是微微地一笑。
  关相云激动起来了,他抓住爱爱的手说:“妹妹,说真的,要不是因……因为你,我何必呆在这破洛阳。我……我……”
  爱爱使劲地挣脱着手说:“别这样,别这样,你坐下,我们说话。……”
  四
  关相云走后,爱爱不住地吐着唾沫,又用毛巾擦着自己的嘴唇。她照了照镜子,脸色是那么惨白,头发像在水里湿过一样贴在鬓角和额头上。她用两手托着腮,坐在床边,脑子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想不起来。这时,屋里家具的油漆味又向她鼻子里袭来。她恨恨地拿起桌子上的一把针锥,使劲地往新桌面上一扎,由于用劲太大,针锥拔不出来了,最后只得把针锥折断,把半截钢针留在木头里。
  关相云来得更勤了,几乎天天都来厮混。来时带些鱼肉酒菜,让老清婶做了给他吃,好像这里成了他一个家。
  正在这时候,爱爱收到了雁雁的来信。她心急火燎地收拾了东西,买了些吃食,马不停蹄地赶到了闻鹤村。海老清已经不在了。她哭着叫着,把雁雁接回了洛阳,不想回到洛阳雁雁就害起病来,两条腿已经浮肿,溃烂了,每天流着黄水。
  关相云对爱爱说:“我看看你妹妹的病,得去医院看看。”
  爱爱说:“我们这些难民,哪进得起医院?”关相云拿出一叠钞票说:“有钱嘛,拿去。”
  爱爱看了看,却没有敢接。她知道这钱的代价。
  关相云说:“爱爱,你还跟我客气?”
  爱爱说:“不,我们这月就要分账,我有钱。”
  有一天,爱爱到关相云那里去,关相云叹着气说:“爱爱,我要到宝鸡开车行了,住在这洛阳,什么事情都不顺心,连一点意思也没有。”
  爱爱笑着说:“你要多有意思?我看你们这当官的够美了。
  到月领饷,又不做事。”
  关相云说:“你那个家我不想再去了。雁雁和你住一个屋,连句笑话也不能说。”
  爱爱看着窗外说:“我没有办法,谁也有妹妹。”
  关相云说:“是啊,你们一家子团圆了,可我呢?……‘和尚归亲客归栈’,我这个和尚该归寺院了。”
  爱爱知道他话里有话,却不敢直接得罪他。她不喜欢关相云。可是又得靠她卫护照顾。她内心矛盾极了,她看着关相云问:
  “你叫我怎么办?”
  关相云看见她的眼圈红了,眼角上还闪着泪花,就激动地对爱爱说:“爱爱,我……我总觉得……咱们中间还隔着一层,你……你要是心里有我,咱们就结婚。我不怕别人说,我还要登报,我关相云就是‘不爱江山爱美人’。……爱爱,我看出来了,你总在应付我,你……你到底嫌我什么?是不是嫌我比你大得太多?”
  就在关相云说这番话时,爱爱下意识地点了两下头。她把头低下来,不去看关相云的脸,她的心里像塞了一团乱麻,无法理出头绪,她为难极了,她不想把自己的一生,就这么装在关相云的笼子里。可是这个笼子又不能轻易离开,因为这个笼子可以保护她,而且有一把米。她也憧憬着笼子外广阔的天空,但这个天空对于她却是没有份的。因为她的腿上还系着几根锁链。
  她直盯盯地看着关相云,嘴唇哆嗦着说:“我恨你!”
  “为什么?”关相云惊讶地问。
  “因为你对我家太好了。”她说着痛苦地哭起来。
  第四十八章 雪 夜
  第七次跌倒,八次再爬起来!
  一一民谚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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