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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准-黄河东流去

_16 李准(当代)
“花鸭子”向炕桌上瞥了一眼,慢条斯理地说:“本来嘛,这人契的事儿,就不兴打倒。千锤打锣,一锤定声。人进了我的门儿,就是俺的人儿。是死是活,我们也不能反悔,我这个大妹子下午跑了两趟,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还给我下了跪。她也是
个苦命人,一辈子叫人家坑了骗了,也没攒住钱。我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佛面,我还得看这个老妹子脸面。人,你们领走吧!三条腿的蛤蟆不好买,两条腿的女人有的是。我们再买。”
四圈听她答应叫领人,脱了破帽子,弯着腰说:“谢谢,谢……谢……”
“花鸭子”斜睨了他一眼问:
“你是她什么人?”
她这么突然一问,倒把四圈噎住了。四圈憋了半天说:“我……我……我是她叔哩!”
“大五条”忙说:“这也是我一个娘家兄弟,逃荒来洛阳。”
“花鸭子”对四圈说:“你们既然有这份心意,早就该把这个闺女赎出去!”
四圈点着头没敢再说话,“大五条”眼圈却红了。
“花鸭子”向窗外喊着:“老万,把那个‘小杜鹃’领来。”
四圈忙说:“不……不是!……”
“大五条”拉了他一下,小声说:“人家改的花名,你别吭声。”
外边响起了脚步声,只听见小响用微弱的声音向那个老头乞求着说:“二爷,我把碟子全刷完了,水烟袋也擦过了……我害怕,别叫妈打我!……”
小建在里边听出是小响的声音,心里像刀子割一样,他忍着泪,瞪大眼睛看着门口。
帘子掀开了。小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小响的脸变长了,蓬松的头发梳在后边,成了一个单辫,她穿了一件粉红破缎子小棉袄,看来是拾别人穿过的,袖子太长还向上挽着,就在她进门来那一刹那,小建看得清楚,她的双腿颤抖起来。
小响用呆滞和恐惧的目光看了看“花鸭子”,把眼睛转了过
来。就在这时候,她发现了小建。突然大声喊着:
“大哥!……”脸上的表情也不知道是笑还是哭,张开双臂像疯了似的向小建扑去。
小建一把抱着她说:“小响,小响,你别怕,我领你来了。我现在就把你领走。"他说着,眼泪扑簌簌地向小响头上滴着,小响抽噎着,激动得只是“啊!啊!……”地叫着,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花鸭子”连看也不看,对四圈说:“还有个事儿,我们养活她一个多月,饭钱我就不说了,这件棉袄是我们的。她来时只穿一件褂子,她得把棉袄留下吧?”
“太五条”说:“大姐,外边冷,这件棉袄我一两天给你送来。”
“花鸭子”发了脾气,她说:“柿花!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哩?……”
她话还没有说完,小响已经解开棉袄扣子,把棉袄放在“花鸭子”脚前,又急忙跑了回来。
“大五条”忙赔着笑说:“大蛆,我是个没材料的人,你别和我一样。”
“花鸭子”脸上也堆着笑说:“没有什么,没有什么,赶快走吧!”她喊着:
“老万,送客!”说罢进了里间,也没有看见四圈给她鞠了一个躬。
出了门,四圈脱掉大棉袄,让小建裹住小响,背着她回家了。他看着这兄妹二人的背影,心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温暖。
夜里的北风是凛冽的,暗淡的月亮光,把四圈的影子拖在地上。“大五条”今天夜里也有一种说不出的凄楚又舒畅的感情。四圈站在月光里。她觉得四圈变得更高了,比他地上的影子还
要高。
她小声说:“四圈,咱回去吧!你穿得太少了!”说罢她叹了口气。
四圈问:“怎……怎么又……又叹气?”
“大五条”说:“我看人家兄妹……多好……”
四圈侃快地说:“咱……咱……咱也是。”
第四十四章 荒 村
走一个荒村,
又一个荒村,
水窝里来了新四军。……
  一一黄泛区民谣

一九四三年七月,新四军的一个团从山东回到了黄泛区。这支部队原来是从黄泛区出去的。一九三九年转移到淮北,后来又调到山东解放区。这次回来成立了“水东地委”,秦云飞带着一个营来到红柳集,准备在这里建立县政府。天亮就在这个营里。他担任三连二排排长。
几天来,芦苇荡里到处是三三两两的新四军战士。他们寻找着没有逃荒出去的零星住户,向他们宣传抗日政策,给他们发放麦种、镰刀和镢头,安排他们进行生产。
秦云飞带着天亮和几个战士,在芦苇荡里走
着。几百里的荒草湖滩,已经找不到一个完整的村子了。有的村子全被黄河淤泥淤住了,有的村子里,房子还露个屋脊,有些没有倒坍的高大瓦房,被黄河水淤了半截,只露出两个窗户和半截门洞,看去就像个怪物:瞪着两只眼睛,张着一张方口,注视着眼前浊波横流的黄河。
有些村子的高岗上还有一两家人家,有些村子的人则全死绝了。他们拨着芦苇走着,隐隐约约看见一所茅屋。茅屋前还开了一片荒地。地里大约是前几年种的麦子,麦秆倒伏在地上,颜色已经变成灰黄色,麦穗都沤在泥里,在每一棵麦穗倒落的地上,又生出一丛丛细小的麦子。这些细小的麦子,也变成枯黄颜色了,没有结出种子。这是这些小麦自生自灭的第二代。
植物也像人一样。它们顽强地生存着,用各种办法传种接代,想把它的生命延续下去。可是在这亘古未有的大灾害面前,有些植物却丧失了竞争能力。小麦太依赖于人了,它不像野草,它不能把她的种子吹向天空。
茅屋的门从里边关着。秦云飞轻轻地敲了敲,屋里没有人应声。天亮指着门前的几棵野苋菜说:“不会有人了。草长得这么深,不像有人住。”
他们又使劲推了推,屋门被推开了。太阳光从门洞照到屋子里,眼前的景象使他们惊呆了。
屋里有一个破锅台,锅台上放着一口破锅,破锅里是一些变成黑颜色的干菜叶,锅台旁倒着一架小骷髅,看去像个孩子死在这里,骷髅上还套着一件变成破布败絮的印花布棉袄。
屋子靠墙放着一张破床,破床上还展着一床破棉被,好像有一个人在睡觉。走近看时,被子盖的也是一个骷髅,破枕头上还散落着一束长长的黑色头发。这是个妇女的尸体,只剩下一架
骨骼了。
秦云飞看到这个凄惨景象,心里像压了一块铅,沉重得说不出话来。抗日战争刚开始时,他们这支队伍在这一带活动过,那个时候,这里充满了生机,到处都是歌声笑语。然而,现在这儿却变成了一个可怕的死寂世界。中华民族的灾难太深重了。
这屋里的两具骷髅,可能是母子两个。妈妈躺在床上先饿死了。孩子是后死的,他好像在饿死前还挣扎着向锅台上扒着找寻食物……
天亮的心情更是沉重。他还没有见到他妈妈李麦。他急切地想推开所有草庵的门。他看到芦荡里新起的每一缕炊烟都感到亲切、温暖。他盼望妈妈就在那一缕炊烟下边。
秦云飞说:“咱们把这两具尸体埋了吧!放到这儿叫人看着太凄惨了。”
他们在茅屋后边挖了个土坑,把两具骷髅埋了起来,用土封好。他们又继续向前走着。走了十来里路,忽然看到一棵柳树上挂着一张锄,天亮拿下了锄把说:
“这儿有一张锄!”
他的话还没落地,只见芦苇棵里一溜枝叶晃动着,跑过来一个人。他喊着:
“站住!那是我的锄!”
天亮听着这声音好熟悉,一时又分辨不出是谁。就在这个时候,苇丛里钻出个老头儿,一脸胡子,头发长得披散在肩上,光着脊梁,身上只穿了一件用麻袋片做的短裤,活像个野人。他看到眼前站着几个当兵的,又扭头想往芦苇里跑。秦云飞忙叫着。
“大爷,大爷。你别跑,我们是新四军,我们是共产党的新四军!”
老头儿愣住了。就在他发愣的一刹那,天亮认出了这个老头儿。他跑过去喊着说:
“你不是王跑叔吗?”
“你是谁?……”王跑激动地说。
“我是天亮!”天亮喊着,抓住了他的手。
“你是天亮啊!……”王跑说着伏在天亮的肩上哭起来。
“总算看到咱村的一个人了。”他擦着眼泪说,“走,到屋里坐!到屋里坐!”他又指着秦云飞和战士们说:“这是咱们的弟兄们?”
天亮说:“哎!”
天亮又问他:“跑叔,你什么时候回来了?”
王跑领着他们走向一个草庵子说:“回来两年多了。”
天亮说:“你不是逃到洛阳了吗?”
王跑说:“别提了,在洛阳混了三年多,开头在寺院里种种菜,还算不赖,后来,因为一块石头,叫当官的讹上了,平白无故地吃了几个月官司。从监狱里出来,我是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了。在寺院里是没法呆了,我就带着老婆孩子朝西跑了。跑到洛阳西边几十里的千秋镇上,因为我有木匠手艺,就给人箍个木桶,做个搓板,省吃俭用,积攒了两年,好不容易在西街上赁了间小房,开了个木匠铺。一有个铺子事情就来了,每天这税哩,那捐哩,挣俩钱都叫他们要走了。就这还不算,那年三月三日夜里,我那个大孩子黑蛋叫他们抓壮丁抓走了。没过半月,县政府又发来传票叫我去过堂,说我做洗衣搓扳的木料是铁路上的枕木,要查我这木料是从哪里弄来的!我这木料明明是我买的两棵桐树解的板,却硬说是枕木,还不是他们画个圈叫我往里跳?要是不给他们送钱,我还得吃官司。监狱的味道,我在洛阳尝
过,那不是人蹲的地方。没办法,和你婶子商量了半夜。你婶子说:回老家!就是死也死在老家,在外乡太受欺负了,当天夜里我们就跑了。什么都撂到那里了,木匠家具、小车全丢了,就背回来这张锄。”说着指着自己肩头上的锄头。
到了王跑的茅庵前,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子站在那里。他全身赤条条,一丝不挂,挽着两只胳膊,看着他们在笑。
王跑说:“这就是你兄弟毛蛋,”他骂着毛蛋:“×你娘,站到那儿跟个傻蛋一样。这是你天亮哥!”
毛蛋意识到自己这么大了,光着屁股不大好看,就扭过脸,把背对着他们,坐在一个老树根上,听他们说话。
屋子里边,王跑的老婆问:
“有人来了?谁呀?”
王跑忙说:“孩他娘,你别出来。天亮回来了,还有新四军几个弟兄。你不用出来了,就在屋里和他们说说话吧。"
王跑回过头叹着气,对大家说:“请你们不要见怪,孩子他娘实在走不出来。……不瞒您们说,她的衣裳实在太破了……¨
毕竟是近亲邻居,天亮掉了眼泪。
老气听说是天亮来了,在屋里说:“是天亮?我得看看孩子。”说着她把蓬松的头,从破窗户里伸出来,布满皱纹的脸上,漾出可怜的笑容。她说:“天亮!你可成了个大人了。见你妈没有?”
天亮忙说:“还没有,婶子,我妈在哪儿住?”
老气说:“在泥土店。离这里不远,有二十里地。她和一个姓宋的姑娘住在那里。唉!她要知道你回来,又要高兴疯哩!整天念叨你啊!”
王跑接着说:“你妈在哪里还可以。她们开了几片荒地,还
搭了个草庵子。”
天亮问着:“你们在这儿怎么过啊!”
王跑说:“人总是人。你别看这黄河水遍地横流滚淌,慢慢也摸住了它的脾性。到秋天水枯了,就在河滩淤地的裂缝里洒上小麦种子,经过冬天雨雪粉化,第二年春天麦子就长起来了。只要是黄河大汛来得不太早,麦子还能收到手里,反正是碰运气,去年还收了不少粮食。”
秦云飞满有兴趣地问:“夏天怎么样?秋庄稼能种不能?”
王跑说:“种秋庄稼就跟赌博一样。反正我们每年都种。找一些地势高的地方,种点豇豆,种几棵南瓜,有时黄河水冲了,什么也收不上,有时候水冲不到它,豇豆一嘟噜一嘟噜,结得满地都是。还有南瓜,可能结了,去年收的南瓜一直吃到今年春天。就是缺点盐,有时候就白水煮着吃。”
秦云飞说:“这里离开封不远,你们可以到开封弄点盐吃啊!”
“路上不好走啊。”王跑把声音放低了说:“一出去这水荡子,就是海骡子汉奸队的地盘。别说你带点盐,就是身上有根纸烟也要搜走。要说这里有粮食,有鱼,到开封街上换点钱,也能买点东西,就是这条路让这些汉奸队把死了。赖着哩!见什么要什么!”他又对天亮说:“海骡子你也知道,过去是咱们这一片的首户,轿车子来轿车子去,戴着礼帽,穿着一身软缎子,可是日本鬼子一到,他们先去当了汉奸,如今又变成土匪。哼!……”王跑摇着头,没有说下去。
天亮又问:“他们这些汉奸队,平常来不来水荡子里找你们的事?”
王跑说:“怎么不来?过去一到收麦子时候,他们进苇川里
来了。我们都把粮食藏在草窝里、芦荡里。去年秋天,有两个汉奸来要粮食,被打死在西沟河岸上了。也不知道是谁打死的。从那以后,一年多来,这些汉奸队不敢往这苇川里来了!”
中午,王跑执意要留他们吃饭。他说:“到家门口儿,还能不吃饭?粮食有的是,你们别担心。”
大家也实在跑饿了,秦云飞就让大家留下来,吃罢饭再走。王跑给他们煮了一大锅豇豆糊糊,贴了十几个锅饼子,还熬了一锅嫩南瓜。吃着饭,老气又和天亮拉起家常来。她说:“天亮,要是黑蛋能当你们这个兵多好,可惜他被中央军抓壮丁抓走了。他被抓走那一年才十六岁。”
王跑叹了口气说:“咳!别提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了。”王跑知道国民党中央军和新四军、八路军两家不和,不想让老气对着秦云飞说黑蛋当国民党兵的事儿。老气却说:“我对天亮说说有什么关系,这都和一家人一样。我不说说心里憋得慌!”接着,她又对天亮说起来了:
“把黑蛋抓走那一天,我跟着去了。到火车站,他们把孩子捆住,塞到一个闷子车里。我也要往车里边去,他们打我、踢我,不让我上车。火车开了,我一直跟着火车跑,一直跑了十几里,我在外边喊着:‘黑蛋!黑蛋!’黑蛋在火车里边喊:‘娘!娘!’后来我听不见他喊了,准是他们把他的嘴捂住了!……”她说着,擦着眼泪,又说:“自从发生这件事以后,我才铁了心,非回老家不可。能在家当个鸟兽虫豸,也不在外边当个人。苦好吃,气难受,其实回来后还真不错。我们开了十几块荒地,粮食撂在草窝里也没人偷,夜里睡个安生觉,再也不怕半夜有人敲门了。……”王跑这时眼圈也红了。他对秦云飞说:“秦营长,要是你们
在这儿长住下来就好了!”秦云飞说:“我们这次来,就是要长住下去,咱们‘水东分区’已经成立了。还要在这里建立县政府、区政府。那些汉奸队,我们要把他们赶跑!”
王跑高兴地说:“只要你们能长住下来就好办。那些汉奸队根本不是你们的对手。他们吸老海、吸小磨,个个都像鬼,风一吹就要倒。背的枪都像破烧火棍子,哪像你们这枪?全是捷克式的!”他指着战士们的枪,脸上表现出得意的神情。
秦云飞又问:“我们在这儿能不能开展生产?”王跑说:“咳!只要有土地,人就能生活,别看这里是黄泛区,粮食收了吃粮食,粮食少了就吃水里的东西。常言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在这儿就得靠鱼鳖虾蟹帮忙。你们来看!”
他说着,掀开一个破半截的缸盖子,里边全是黄鳝,足有几十条,大的有擀面杖那么粗。他说:
“这都是费油盐的东西,水煮了不好吃。要不,今天我就给你们煮些吃了。”
秦云飞是苏北人,最爱吃黄鳝。他说:“好吃,这东西最好吃了。水煮了也好吃。”
王跑笑着说:“你要爱吃这东西,可算来到地方了。在这里你要多少有多少,我一天能给你捉五十斤。”
大家一听说王跑一天能捉五十斤黄鳝,都稀罕起来。问他用的是什么方法,王跑笑着说:
“你们要想着,跟我到下边芦荡子里。刚才你们来的时候,我就在那里抓黄鳝。”
秦云飞说:“好,咱们去看看。”说着跟着王跑下了芦荡。毛蛋更高兴,光着屁股,一蹦一跳地先在前边跑了。
芦苇滩里,到处是一片片沼泽。黄河水每年在这个肥沃的
大平原上任意翻滚,每年都留下一个个水波粼粼的湖沼,这些水沼不像黄河水那么混浊,经过沉淀,都变得碧波潋滟。由于这里气候湿润,水荇野花,细荻修苇,长得密不透风。在这些水荡子中,各种淡水鱼类,繁殖得特别快。人被黄河水赶走了,这里却成了鱼类的世界。
他们走到一个苇塘边,毛蛋已经一头扎进水里。王跑骂着他说:“别逞能!”接着,他从地里捡起一个铁钩说:
“你们看,这就一个小钩,放上这么一段蚯蚓,一条黄鳝就拿到手了。”
他说着跳到水里,把钩往一丛水草里一放,不到一分钟,“哗”的一下从水里提出来一条又粗又长的黄鳝。
他把这条黄鳝撂在岸上,装上鱼食,又往水里一放,“哗”的一下又钩出一条大黄鳝。他边走边抓,手到擒来,不到一个钟头,竟抓了四五十条黄鳝。
秦云飞和天亮等几个战士几乎看迷了。天亮高兴地问:
“跑叔,你什么时候学会这一套本领的?”
秦云飞说:“讲讲,讲讲,你到底是怎么拿的?怎么这些黄鳝专往你的钩上咬?”
王跑笑着说:“还不是逼出来的!”他接着叹了口气说:“世上的东西,只有人是最精了。虫鱼鸟兽再能,也能不过人。人想活下来,就得在它们身上打主意。我才回来时,一整天也抓不了几条黄鳝。后来时间长了,慢慢察看它的习性,算是摸到门了。你们看——”他领着大家看一丛水草说,“这水草叶子上有圆洞,这是黄鳝咬的,水草下边就有黄鳝!”他又指着水面上飘的一片树叶沫子说:“这是一片沫子,可是这沫子中间有个小孔,露着清凌凌的水,这下边也有黄鳝。不信你们试试。”说着他在钩上安了
一段蚯蚓,递给秦云飞。秦云飞脱了鞋子,挽起裤脚跳到水里,把钩放在那一片沫子中间,果然不到片刻工夫,他觉着有个东西在咬钩。王跑喊着:
“提!”
只听“哗”的一声,一条二尺多长的黄鳝被秦云飞抓在手里。
秦云飞抓住了这条黄鳝,兴奋得哇哇直叫。他拍着王跑的肩膀说:
“王大叔,这一套经验太了不起了。将来应该写成书,失传了太可惜了。”
王跑泣:“这还值得写书?不过人家常说‘经验大似学问’,孔夫子会作书,未必会抓黄鳝。这个算稀奇,冬天还能在泥里抓黄鳝,叫你看,是一摊泥,叫我看,我就看见黄鳝在那里藏着,手只要往泥里一摸,就抓出来了。”
秦云飞说:“那你是怎么看?”
王跑说:“蠓虫过去还有影,何况是黄鳝?它拉的有屎。”
秦云飞又问:“它的屎是什么样子?”
王跑笑了笑,却没有说。
正说话间,只见湖面上飘浮起一道涟漪。毛蛋在地上飞快地捡起一柄鱼叉,朝着湖面扔去,只见鱼叉落水,溅起几朵水花,那柄鱼叉忽然在湖里跑起来,毛蛋这时一纵身跳到水里,泅着水直追那柄鱼叉。
王跑满意地骂着说:“他娘的,又逞能哩!”
天亮问着:“是叉住鱼了吧?”
王跑说:“一条鲢子。最少有五斤。”
毛蛋追上那柄鱼叉,抓住柄叉又狠刺了一下,拖着鱼叉柄又游了回来。他上了岸,抹了一下脸,把一条五六斤重的大白鲢子
撂在地上。
大家活跃起来。秦云飞觉得实在稀罕,对王跑说:
“你们就是用这个办法逮鱼啊?”
王跑说:“才回来时,没有鱼网,只能用这个办法。”
一个战士问:“王大爷,你的眼睛是不是能过水?要不你怎么知道是鲢鱼,还能看出来它有多重?”
王跑说:“这么深的水,人的肉眼怎么能看透到水里?都是凭看水纹的。鱼在水里游,和人走路一样,各有各的架势。鲤鱼、鲢鱼、胖头、鲫鱼游起来都不一样。另外,出来活动的地方不一样,吃的东西也不一样,不光眼睛看,耳朵听也能听出来。”
秦云飞感叹着说:“真是‘行行出状元’!你这一套本领可真了不起。”
王跑说:“人的武艺都是逼出来的。在这种荒凉湖泊地方,别的有什么办法。我们这些种了半辈子庄稼的人,还是想种庄稼。”他拍着毛蛋的头说:“像我这个孩子,整天像只鱼鹰一样。我就担心将来长大了,犁地不会,耙地也不会,只会打鱼摸虾。将来黄水退了,就是有几亩地,也难种好。”
秦云飞说:“这些不用发愁,将来有土地了,自然就学会了。把日本鬼子赶走后,我们要办农场,用机器种地,一部拖拉机一天能犁一二百亩地。毛蛋长大了,可以学开拖拉机嘛!”
王跑第一次听说“拖拉机”,他不敢相信。在他的梦里,只有大黄犍子,他想不出拖拉机是个什么样子。
一阵清风吹过,芦苇发出瑟瑟的声音,天气转凉快了。秦云飞和天亮等要告辞了。他们给王跑留了两块银元,王跑却执意不收。秦云飞说:“王大叔,你要收下,这是我们新四军的规矩,晚些天我们还要给你们发些农具、种子。今年秋天这一季,麦子
一定要种好。以后咱们是一家人了,你不用客气。”
王跑要把他们送到泥土店。秦云飞说:“今天天晚了,今晚我们还回红柳集住,你不要去了。”
天亮记挂着老气没有衣服穿,就把自己的军装脱了一件送给王跑,别的战士也给他留下了两件衣服。王跑看到他们这样热情,感到得说不出话来。他找了根草绳子,要把那条大鲢鱼缚住让他们提走。秦云飞不要。他说:“我们还要转很多地方,背着不方便。改天转到你这儿,咱们一块吃吧。我给你作清蒸黄鳝。”
秦云飞等走后,王跑看着他们的背影,感到心里热乎乎的。从他记事起,他见过多少次兵,有皖军,吴佩孚的军队,阎锡山的军队,冯玉祥的西北军,张作霖的奉军,还有蒋介石的中央军。反正只要是军队,没有不抢老百姓的,张口就骂,动手就打。还没见过这个新四军,说话这么和气,喝了几碗豇豆糊糊,还给了两块现洋。
他抱着衣服往家里走去,到了门口,把衣服往屋里一撂说:“结!这是咱天亮给你的衣裳。穿上吧!”
毛蛋跑过来先抢了条裤子穿在身上,剩了一件军装褂子。王跑拍了拍身上的泥土,也穿了起来。
老气穿好了衣服,从屋里走了出来。半老的老太太穿了一身军装,她有点不好意思,红着脸说:
“这像啥?……”
王跑说:“管它像啥,穿上不露肉就行。×他娘,在洛阳的时候,为了讹咱那块石头,说我是共产党,其实那个时候,我还真不知道什么叫共产党哩!老子如今一家人都穿上共产党、新四军的衣服了,你们怎么着我?你们能把我提起来转三圈?”他朝天
空喊着,好像他真的成了新四军。
他掏着胸前的小口袋说:
“嗨,人家这军装还真不错,这么多口袋。这个装烟叶,这个装鱼钩。”
老气说:“叫我说,放在污泥里揉一揉,变了颜色再穿。”
毛蛋喊着说:“我不!”
王跑挺着胸脯说:“怕什么,我看这新四军就是能长远。人家心里有咱老百姓。你看,喝了咱几碗糊糊,留给了咱两块现洋,还是船牌的。”
老气说:“我是后悔,屋子里还有点白面,没有给他们烙几张白饼吃。……我倒是想到了,怕你舍不得……”
王跑说:“别说了,别说了,什么赖事都往我身上推。他们还要来的。再来时候,你给他们煎鲤鱼、烙油饼,有你补情的时候。”
这天夜里,王跑点起了一把黄蒿熏着蚊子,三口人坐在门外月亮光下聊天。他们一直聊到半夜。
在这个黑沉沉的夜里,他们似乎已经看到了一线曙光。
第四十五章 李桥战斗
好难好难,
吃饭没盐。
吃水没井,
割麦没镰。……
——黄泛区民歌

  自从天亮参军跟随部队走后,李麦就留在黄泛区。宋敏和几个有病的老弱同志没有走。他们化装成老百姓,一直坚持在这茫茫无际的水荡子里。
宋敏和李麦住在一起。两个人相依为命,就像亲母女一样共同生活着。几年来,她们搬了多次家。在这里搭个草庵,在那里搭个窝棚。后来她们就住进离泥土店不远一个土地庙里。黄河水虽然年年改换河道,渐渐地,她们也摸出了它的规律:“紧水冲沙,慢水冲淤。”每年河道走慢水的地
方,总会留下一片肥沃的淤泥土地。她们就在这块淤地上种庄稼,搭草庵。待到冬天时候,她们就回到高岗上的土地庙里。
部队离开时,徐中玉因为发疟疾也没有走。他和几个老弱病号留在赤杨岗的沙岗上。离李麦住的地方只五六里地远。这些年来,徐中玉几个人主要靠捕鱼为业,到了秋天大水过后,这里的黄河鲤鱼遍地都是。一个个水洼子里,挤满了红尾巴鲤鱼。他们不用网打,不用笊捞,跳到水里一捉就是一大筐,然后把鱼挑到周家口去卖。
这里距离周家口比较近。他们挑一担鱼到周家口,两天能打个来回。初开始,他们没有经验,鱼挑到周家口市上,大多数都死了,卖不上价钱。后来他们发现在路上只要换两次水,不断地摇晃着鱼筐,到周家口市上大多数鱼都还活着。几年来,他们就是这样从周家口换来些日用必需品,艰苦地生活着。
李麦和宋敏住在泥土店,有时候徐中玉给他们送来些食盐、火柴,再从她们这里背走些粮食。有时候因为大水下来了,把他们两家隔在河两岸,李麦她们就只好吃淡饭过日子。
在水荡里过日子是苦寂的,每天只看到日出日落,鸟去鸟还。她们不知道初一,也不知道十五。有时候哪一天过年也不知道。在这个环境里,李麦慢慢学会了唱歌。她唱的歌都是她自己编的。比如到了没有盐吃的时候,她就扯起嗓子唱着:
“好难好难,吃饭没盐。吃水没井,割麦投镰。……”
她唱歌的声音是忧郁的,但脸上表情却是快乐的。她的歌子总带点解嘲味道。有时候她和宋敏吃几天白水煮豇豆,实在熬不下去,她又唱起来了。她唱着:
“桑木弓,牛皮弦,弹一斤花,两毛钱。拿上钱,买汤元,桂花馅儿鲜,豆沙馅儿甜。老娘不吃你这赖汤元,有钱去称二斤盐。
……”
不知道为什么,宋敏特别爱听这些俚俗的民歌,每一首都使她增加了对生活的信心和勇气,每一句都好像又把她重新放在儿时的摇篮里。
大约是这个苍茫无际的荒野芦荡太寂寞了,人们对一股烟、一点火都感到亲切。她们需要抒发自己的胸臆,需要歌声的抚慰,在这个满是荒榛的大自然怀抱中,人们又好像进入了童话世界。李麦似乎也年轻多了。她不像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她的智慧光芒又点燃了起来,她那张小巧的嘴里,不断地流泻出像珠玉一般的语言和歌声,使人感到新鲜、痛快、惬意。
  她们吃着豇豆麦粥,漫天的柳絮在她们跟前飞舞。李麦叹息着,忽然用筷子敲着碗唱起来:
  城里菠菜靠南墙,
  乡里老娘不得尝,……
她不假思索地唱着。有时候一口气能编几十句。这些朴素的山歌俚句像小河流水一样,滔滔不绝地向外流淌着。宋敏总是笑得流出眼泪来。
  有时,李麦还唱些情歌:
  哥哥挑担一百三,
  磨烂肩头磨烂衫。
  磨烂衣衫妹会补,
  磨烂肩头妹心酸。
每逢唱这些情歌时,她的眼睛总是望着天空,好像有说不出的惆怅。
“你什么时候学会这么多歌儿?”宋敏有时问。
李麦说:“有的是我自己编的,有的是小时候学的,有时候狼腿拉到狗腿上,都互相串了。你想,我推过十几年磨,又推过十几年盐,不会唱个歌不闷死了。”她问:“你就没有听过这些山歌?”
宋敏说:“没有。”
“你就没有个奶奶教过你?”
宋敏苦笑着说:“我奶奶整天躺在床上抽鸦片,烟瘾过足了,就打麻将牌,她哪里有工夫教我们唱歌。我们家是个地主家庭。我几个叔和我爹整天吵架闹事,翻箱倒柜。从我记事,俺家不隔三天,没有不吵架的,一个大院子里,四五桌麻将牌天天打着,就像个赌博场。”
“你妈哩?”李麦问。
“我亲妈在我十四岁那年就死了。”宋敏说着低下头,“她不识字,没有文化,我爹在城里又娶了个姨太太,是南阳简师的学生,从此就不理我妈,他们打过几次架,把穿衣镜都砸了。就是那一年,我妈气疯了。每天披头散发在大街上乱跑,手里拿着一根小棍,见个人就对人家说:‘我识字!我也识字!我会写字。’说罢就在地上乱画。其实画的什么也不是。后来病越来越重,就死了!……”宋敏说着眼圈红了:“我们那个家就不像个家,哪像你们,爹像爹,娘像娘。我恨死了我那个家,我就是因为这个才参加了革命。”

去年秋天,海骡子汉奸队里两个人来赤杨岗这一带搜粮食,被徐中玉等人打死在西沟苇川里。从此以后,汉奸队不敢进苇川了。这却惊动了驻周家口的日本鬼子。日本鬼子听说黄泛区有了共产党,就从周家口调出一个小队,在黄泛区通住周家口的李桥地方,安了个据点。
鬼子把据点安在原沙河大堤上,周围架了铁丝网。他们把附近的芦苇烧了个干净。每天设岗放哨,切断了黄泛区通往东南的大道。去年腊月,有两个老百姓到周口卖鱼,走至李桥北边堤下,被日本鬼子开枪打死了。从此,这条路再没有人敢走。徐中玉等人也不能去周家口了。他们每天从苇川里望着大堤上那个碉堡,好像眼中扎了根钉子。
今年收罢麦子时候,徐中玉绕道去了一趟开封。回来时,他拐到泥土店,兴奋地对宋敏说:
“部队快回来了!咱们的部队快回来了!听说要在咱们这里建立豫皖苏八分区,还要建立县政府。……”
一听说大部队要回来,李麦和宋敏都高兴得想要跳起来。宋敏大喊着:“苦日子熬到头了!苦日子熬到头了!”她一会儿抱住李麦,一会儿拉住徐中玉,后来一个人在岗子上唱起歌来。她唱着:
“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
这歌声是那么悲壮,那么雄健,她好像要把这五六年的苦水一下子倾倒出来,把这么多年胸中郁积的块垒喷吐出来。徐中玉看着她那高兴的样子,感叹地对李麦说:
“小宋可真高兴啊!”
这天中午,李麦留下徐中玉吃饭,她煮了几条鱼,烙了几张饼,徐中玉还带来半瓶酒。他们用芦苇杆插在瓶子里,轮流顺着喝着。宋敏没有喝惯酒,竟然喝得满脸绯红,醉眼朦胧,嘴里还喊着:“我一点也没有醉。你是大婶,你是老徐!”她指着他们说着,自己哈哈大笑起来。
吃罢饭,徐中玉要走,他说:
“小宋,你不去送送我?”
“还用送啊!下苇川一直往南走。”宋敏说着又换了口气说:“好,我去送你!”她站了起来,却走不成路了,身子东摇西晃像扭秧歌一样。
“好玩极了!好玩极了!就像驾云一样。”
李麦说:“还说你没有醉?脚下边变成三条路了。到路上风一吹,才走不成路呢。叫我看,哪里也别去了。”
徐中玉看她走不了路,扶着她说:“小宋,你别送我了,明天我再来看你。”
宋敏要强地说:“我没有醉,我去送你!……老徐……不,徐老师,……我应该叫你老师。那一天,你亲了我一下!……我……”
徐中玉听她说出这种话来,脸一下红到耳朵后边,他连忙说着:
“你休息吧!你休息吧!”把她交给了李麦,自己匆匆走了。

  夜里,芦苇里的青蛙叫声停止了。夜色像墨一样浓,一阵微
风吹来,苇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宋敏一觉醒来,已经是后半夜了。她觉得有些兴奋,同时又觉得有点儿惆怅。她今年二十四岁。在农村,算是年龄很大的姑娘了。抗日战争已经进行了六年,她在这个水窝里已经蹲了整整五年。岁月,时光,都在手指头上流逝了,这些天来她特别想念大部队,那里有她的真正的“家”,那里有她亲爱的同志和姐妹。那是一个快乐和有朝气的集体。
她又想起了徐中玉,她想起他那两只忧郁而胆怯的眼睛,……干吗总像老夫子一样?说话嗫嗫嚅嚅的,难道就因为当过自己一学期老师吗?……我喜欢他吗?我不喜欢他。我要是喜欢他,我们应该有说不完的话。可是每一次单独在一起时,他的嗓子就沙哑起来,像伤了风。唉!不去想它了。大部队马上就要回来了。那里小伙子多的是!”
她仍然睡不着觉,翻了个身,故意把睡在她身边的李麦弄醒。
“大婶!你说人一定得结婚吗?一辈子不结婚行不行?”她附在李麦耳朵跟前问。
李麦醒了。她迷迷糊糊地说:“好好的人,为啥不结婚?”
宋敏说:“一个人也可以过一辈子呀r’
李麦说:“老天爷把人分成男人、女人,就是叫结婚的。”
宋敏吃吃地笑起来。她说:
“你回答得倒简单!”
李麦也笑了。她说:“这本来就很请楚嘛。”她问:“宋敏,我看老徐和你说话时,温首腆颜的,他是不是对你有点意思?”
宋敏笑了。她没有回答,却问:“大婶,我昨天喝醉酒,是不是说了什么话?”
“你没有说什么。”
“我说了,好像他红着脸跑开了……”她思索着,停了一会儿,又说:“大婶,我不喜欢他。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窝囊,说话细声细气的……”
李麦说:“男人们也不能都像猛张飞!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我喜欢有点男子汉的气魄。”
“老徐也是高高大大,站到那里像模像样哩。”李麦故意说着。
宋敏摇摇头。过了一会,她侧过身对李麦说:“大婶,有一次我们两个在苇塘边洗衣服,他忽然抱住我的头亲了我一下。我还不懂啊,我推了他一下,他就跌倒苇塘里边了,最后还是我把他拉了出来。从那以后,他看见我就像老鼠见猫一样,”她说着,吃吃笑起来,又说:“大婶,我那时真不懂啊,我又不是存心推他。”
李麦也笑着说:“怪不得,有一段时间我看他来到我们这里,很不自然。宋敏,这件事以后别再向别人说了。这种事儿,要给人留点面子。再说老徐都二十七八了,要不是抗日打仗,还不早结婚了。……”
宋敏摇晃着李麦说:“大婶,别说了……”
夜深了。月光透过房角上的空洞,照射进茅屋里。宋敏已经安详地睡了,发出了均匀的呼吸。李麦却睡不着觉,她在想念着儿子天亮。五六年来,在芦苇荡里东藏西躲,她没有做过一次看见儿子的梦,听人说心宽的人不会做梦,难道自己是心宽的人吗?她又有点害怕作梦。因为按农村圆梦的说法,梦里的事情都是和真事相反的。比如说梦里看见人死了,恰恰是人活了,看见一副白木料棺材,说是要发财,因为棺材和银子一样颜色。据
说最不好的梦是在墙头上骑马,在井里行船。李麦不想做这些梦,她既不愿看到满脸是血的死人,也不愿意看到代表银子的棺材。她只希望天亮平平安安。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里,“平安即是福啊!”
下午,她曾问过徐中玉:
“部队要回来,我们家天亮也会回来吧?”徐中玉回答说:“原则上是地方干部都回地方。他们是四师,四师的人大部要回来。”
李麦不好意思再深问了。几年来她和宋敏一块生活,使她懂得了许多道理,她知道了一个八路军战士不应该有太多的“家庭观念”,那么她这个八路军战士的妈妈,也不应该只想到自己的儿子。想到这里她默默地说着:“谁家的儿子都有娘,谁家的儿子都不是柴禾棒,随他吧!……”

黄昏时分,秦云飞和天亮等才回到红柳集。红柳集被黄河水冲走了一半,另外半条街还有一些房屋。到了营部门口,只见几个衣服褴褛的人,并排坐在一棵倒在地上的老柳树上。
一个黑脸汉子向他们走过来。他一张污黑的脸,满脸胡子。张大嘴笑着,露出一排白牙。
他怯生生地说:“你是老秦吧?”
秦云飞审视着他忙问:“你是?……”
“徐中玉。原来咱们在一个大队。”
“你是老徐?”秦云飞一把把他抱住了。徐中玉一边笑着,一边抽出手擦着眼泪说:“听说咱们……部队回来了,我们在苇川
晕找了几天了。……”
宋敏这时跑过来喊着:“秦政委!”她紧紧握住秦云飞的手,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泰云飞看她穿着一身像鸡子啄过一样的破军装,脚上穿着自己打的草鞋,脸晒黑了,颧骨凸起来,只有那一双眼睛,还认得出是当年那个唱歌的小文工团员。
他有些凄然。他控制着自己的感情,笑着说:“小宋,你变成大姑娘了。不简单,在水窝里坚持了五六年。”
宋敏笑着说:“人都快泡成酸菜了!”她说着,流下两行热泪。
李麦瞪着眼睛,看着每一个战士的脸,她要寻找自己的儿子。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战士急促地走过来。
“妈!”
李麦听着这个声音,浑身哆嗦起来。眼前这个战上,她却不敢相认。她说:
“你是?……”
那个战士把帽子拿掉说:“妈,我是天亮,你认不出来了?”
李麦重重拍了他一巴掌,说:“你个赖种!你怎么变成了方脸了?声音也变了?……”说着,她用布衫大襟擦着眼泪。天亮把她从柳树上扶下来,笑着说:
“妈,你还没有变,还是那样儿。”
李麦说:“唉,人都扭成麻花了!……”

晚饭时,李麦看到伙房有不少白面,就提出要给大家擀一顿面条吃。
秦云飞说:“算了吧,天也晚了,想吃面条明天再说。”李麦却执意要擀,她说:“不费事,一会儿就擀好了。"徐中玉说:“大婶,没有吃饭的,还有十几个人哪,都是小伙子。”李麦笑着说:“你就是三十个人,我也不在乎啊。我看了,现成的一块大案板,擀起来容易。常言说:‘起脚饺子落脚面’,回到老家了,还能不吃顿面条。”
宋敏知道李麦的脾气,她要想干的事儿,一定得把它干成。她喊着说:“你们别管了,我帮大婶擀面条。”
两个人到了伙房,李麦先把菜板刷了刷,没有找到大的和面盆子,就在案板上和起面来。她一口气和了三大剂面,布衫已经被汗水湿透贴在身上了。面和好后,天亮偷偷跑进来说:“妈,我来擀吧!我会擀面。”李麦说:“你们擀的面条我见过,粗得像顶门杠子!你别管,你出去!”
天亮向宋敏摇了摇头,出去了。李麦随手把门关上。宋敏说:“大婶,叫我擀吧,我先擀一剂。”李麦说:“你们谁也不用管,我一个人包到底!”她拿起擀面枝,搬过来一大块面剂,“哐通!哐通!”地擀了起来。
她先把面块轧开,把它擀成椭圆形,然后再由圆变方,由方变圆。在她的手中,擀面杖就像一架奇妙的机器,面块在案板上翻卷旋转,压延跌摸,不一会工夫,一大块面剂就变成了又薄又匀,笸箩般大的大圆皮摊在案板上……。
李麦向面上撒了点干面粉,又用擀面枝把它整整齐齐叠起来。她顺手拿过一把切面刀,在盆沿上“蹭”了两下,然后就飞快地切起面来。
一阵“格登格登”的均匀响声,转眼间,一排像银丝的面条已经放在案板上。……
煮好了面,每个人盛了一大碗,蹲在地上吃了起来。大概是因为跑了一天,肚子都有些饿了;另外,李麦做的面条确实好吃,谁也顾不得说话,只听见“呼噜噜,呼噜噜”的声音。
宋敏给李麦盛一碗面条端了过来。李麦在休息乘凉,她没有马上吃。今天晚上她心里高兴,熨贴而又有些凄然。她听着那“呼噜噜呼噜噜”的声音,简直像一曲音乐,一首诗歌。几十年前,她在给那推盐的同行们做饭时,享受过这种慰藉,那是她毕生经历过的最快乐的场面。现在她又回到这个热闹的集体中了。对于这些年轻的战士们,她拿不出一个鸡蛋来慰劳他们,因为这里没有鸡子了。所有的家畜都没有了。可是她能用汗水、用劳动来献出她一片热爱的心意。

第二天,秦云飞和徐中玉等人研究,准备拔掉日本鬼子的李桥这个据点。
秦云飞告诉大家说:“现在敌人把一大部分力量集中在东南亚战场上,中原这一带敌人处于守势。据了解,开封驻的还不到五百个日本兵。李桥是通往周家口、蚌埠的咽喉要道。鬼子设在李桥的这个据点非常讨厌,等于把咱们的门户封住了。所以必须把它拿掉。”
徐中玉介绍情况说:“这个小队叫渡边小队,只有十几个人。有一挺重机枪,其余都是步枪。还有一匹马,那个小队长每隔两天骑马去周家口一次,其余时间很少出来。”
秦云飞说:“咱们再把情况详细摸一摸。既然打,就要打得漂亮一些,这是咱们回到黄泛区的第一仗。”
为了弄清楚敌人的活动规律,由李麦每天到李桥附近观察情况。她扮一个农村老太太,每天到河边挖芦根,捡野菜,敌人的岗哨也不大注意她。经过半个月的了解侦察,弄清楚了这个小队一共只十三个人,每天早上上一次操,下午五点钟以后,总有几个日本鬼子在院子里练练单杠。中午时候,大约经常有七八个日本兵要下河洗澡。不过白天黑夜,碉堡附近总有一个站岗的,晚上在碉堡里边,白天就在桥头。
李麦每天把这些情况汇报给秦云飞。秦云飞带领着几个战士,伏在芦苇里观察了两天,最后,决定就在中午时分,趁那些日本鬼子去洗澡的时候,进行包围袭击。
计划决定以后,宋敏等几个女同志也要求参加这次战斗。秦云飞让她们全都转移到附近苇川里,因为红柳集目标太大,说不定敌人会窜到这里来。宋敏只好跟着李麦钻到小李庄的苇林里。
这天中午,天气闷热得像盖上盖子的蒸笼。鬼子们吃罢午饭后,相互喊叫了一阵,有七八个鬼子顺着桥头走向河滩。他们一个个脱得赤条精光,跳在河里洗起澡来。
秦云飞看到机会来了,就布置天亮带领一个排,从桥北边绕向碉堡,先收拾那个站岗的鬼子,然后直扑他们的宿舍。他亲自带领两个排,伏在大堤下,只要枪声一响,就到河里捉那几个洗澡的日本鬼子。
天亮带着十几个战士,刚刚爬上桥北的沙岗,就被那个站岗的日本鬼子发现了。他嚎叫着,向沙岗这边开了一枪。天亮看到已经暴露目标,就和战士们伏在沙岗下还击。那个站岗的日本鬼子被打死在桥头上了。宿舍里几个日本鬼子却不见动静。天亮等人一直向敌人宿舍扑去。宿舍门关着,天亮一脚踢开,向
里边投了一颗手榴弹,里边仍不见动静。正在这个时候,一个战士发现四个日本鬼子,正从一个后窗户向外爬着。有两个已经爬出来跑到大堤下,另外两个正在向外跳。
天亮和战士们立即向窗口开枪射击,有一个日本鬼子被打死了,两个被活捉了,宿舍里的一个,从大门走出来举手投降。
在河里洗澡的几个日本鬼子听到枪响后,一个个拼命向东岸游着,准备逃走。因为枪声响得早,秦云飞等人还没有赶到。幸好这时天亮等人已经占领了桥头碉堡,他们从桥上向东岸射击,有两个鬼子被打死在水里,其余的四散游开。这时秦云飞等已经赶到,战士们纷纷跳下水去,把五个赤着身子的鬼子全捉住了。
在清点敌人的尸体和俘虏时,发现只有十二个人,另外一名日本鬼子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秦云飞命令大家赶快搜索,可是找遍了附近的苇林草丛,都没有发现一点足迹。
大家正在着急,忽然看见李麦和宋敏等几个女同志,从南边苇林边押着光着身子的日本鬼子走了过来。
原来宋敏等到小李庄以后,心里老记挂着这边的战斗,她们想看看怎样战斗,就让李麦把她们带到下游河边,装作在那里洗衣服。她们听到枪响,一个个正朝桥上张望,忽然看到河里钻出一个人来。他们还当是自己的战士,喊着问:“打开了没有?”
那人却不吭声,掉头又往下边泅着。李麦眼尖,她看着这个人上嘴唇上留着小胡子,游水的姿势也不像本地人的游法。就大喊着:
“老日!”
李麦这一声喊,几个妇女一齐跳下水去追赶那个日本鬼子。她们一齐大喊着:“截住他!截住他!’那个日本鬼子吓迷了,被
她们捉上岸来。
她们把这个日本鬼子押送来后,经过询问,才知道他就是那个渡边小队长。宋敏笑着埋怨说:
“把我们送到远远的地方,作战计划也不让我们知道,好像多神秘一样,结果还是我们捉住了个当官的!”
秦云飞说:“这一次给你们记一大功。我向你们检讨,以后再有任务,一定请你们参加。”
第四十六章 窑洞里的笑声
城中桃李愁风雨,
春在溪头荠菜花。
——辛弃疾词

柳絮像喝醉了酒似的漫天飞舞着,春天又来到了黄泛区。水洼边、芦根上,冒出一根根像箭一样的嫩尖芽子,水红花也悄悄抽出了像珊瑚颜色的嫩芽。这里没有杏花,没有桃花。只有遍地荠菜开着白色的小花,在迎接着春天。
三月间,李麦去开封给部队买油光纸,在那里听说黄泛区逃到洛阳一带的难民,饿死了十几万。她心中记挂着自己的女儿嫦蛾和粱晴,打算到洛阳去寻找她们。
她找到王跑和老气,向他们打听嫦蛾和粱晴到洛阳时的情形。王跑说:“在洛阳车站就失散了,也不知道她们逃到了什么地方。不过到洛阳
兴许会打问出来消息。洛阳东车站一带住的黄泛区难民很多。”老气说:“长松就在洛阳拉车。”她曾经在洛阳北大街遇见过他。
过了“清明”,李麦收拾了个简单行李,决定到洛阳去。临行前,秦云飞交代她说:“到洛阳看看,乡亲们能回来的,叫他们都回来。告诉他们家乡已经建立起了水东解放区,日本鬼子和土匪队伍不敢来捣乱了。黄河口子虽然还没有打住,地面这么宽,挑挑拣拣还能开荒种庄稼。”李麦说:“我会对他们说清楚的,只要找到他们,就一定让他们回来。在外边逃荒终究不是个办法。”
秦云飞叫她带了几十元国民党的钞票作盘缠,又安排天亮换上老百姓衣服,把她送到吕潭渡口。
路上,李麦对天亮说:“你如今参加新四军,我是放心了。就是你妹妹和晴这个闺女,我总是放心不下。这些天,老是做梦梦见她们,梦见晴在一个崖头上,哭得像个泪人似的在喊我。我答应了,她却听不见。”
天亮说:“梦是心头想,你别相信梦里的事。”
李麦说:“我也知道梦是胡想。说来也怪,嫦娥我就很少梦见,心里老是惦记着晴,也不知道俺两个上一辈子有什么缘分,这是怎么回事,总觉得和亲闺女一样。”
天亮笑着说:“你还不是想不花钱讨个儿媳妇?其实现在我们部队里,同志们自己搞恋爱结婚,也不花钱。”
李麦没有吭声。她不知道天亮的话是什么意思。停了一会儿她说:
“天亮,我可对你说明白,不管人家别的人怎么搞恋爱,你可不能搞恋爱。人得有良心,人家既然叫过我一声妈,我也答应过,她就是咱姓海的人了。我千行百里到外边找她,就是因为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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