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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准-黄河东流去

_15 李准(当代)
我日后得给他烧几次香。”
四圈回忆着刚才在戏台上的经过,这才感到屁股上隐隐作痛。可能就是有人踢了他。
刘玉翠又问四圈:“你如今在哪儿住?”
四圈说:“‘大五条’家。一个老妓女,我从前和你说过。”
刘玉翠叹了口气说:“我就喜欢你这老实样子,对我没说过一句瞎话。咱们两个在一块,我什么都不避讳,什么都敢说,和他们那些人在一起,说一百句话里边难得有两句真话。哭也得装假,笑也得装假,什么都得装,连奶头都是假的!”她说着亲昵地抓住了四圈的手,舍不得丢开。
四圈说:“你该走了!”
刘玉翠红着眼圈点了点头:
“你日后打算怎么过?”
四圈说:“你……你别管我。沟……沟死沟……葬!路……路死路埋。”他用了《秦香莲》戏里的两句台词。
想不到这两句台词却产生了强烈的戏剧效果。刘玉翠又掉泪了。她摘掉两只金耳环塞给四圈说:
“四圈哥!我今天没有多带现钱,这副耳环你拿去到金店卖了,先换几个钱花着。‘大五条’那里,想必也困难。你先买两袋面给她。以后有困难,你到我的馆子里找账房老温,我跟他交代清楚。”
四圈接住耳环,看了她一眼,默默地问:
“你怎么走?”
“我雇个车!”刘玉翠说着,撑开阳伞遮住脸,出桥洞走了。
四圈一直尾随着她,远远看她坐到一辆黄包车上,伞像一面荷叶在风里摇摆着飞快地走了。四圈踮起脚看了看那个拉车
的,拉车的是个年轻人,他重重地在自己头上捶了一拳,他第一次感到了嫉妒。……
第四十一章 长松的一家
穷人最怕过四五月
  ——民 谚

四圈到北大街一家金店里,请金店的伙计把那副耳环戥了戥,卖了三十多块钱。他拿着钱向吉庆里“大五条”家走来。他想,有这三十多块钱,就可以到西关车行里租一辆黄包车,城里近来拉车的生意不好,可以到外县去拉远路客人,反正自己有一身力气,只要不怕吃苦,一张嘴总还能顾得住。他想买一袋面扛回去,可是买了面,钱就不够租车的压金了。空着手去“大五条”家,实在也不好意思。想来想去,这三十多块钱还是不敢碰散了。他称了三斤杂面,放在帽子里拿着。他想,只要今天能吃两顿饭,明天就去租车,等拉车赚了钱,再来补“大五条”的情。
他捧着面条走进吉庆里,见一个十六七岁的
半大孩子在他前边走着。一会儿伸着头看看这家妓院的院子,一会儿斜着眼瞅瞅那家妓院的门。四圈看他身上穿得破衣褴褛,一双鞋子露着脚后跟,心里想:“这个孩子也作精!穿的衣服和鸡子啄过的一样,还想来这种地方浮一浮?八成是个小偷。有些下等窑姐们,专门收拾这些小偷们的钱。”
那个小伙子走到一家叫作“四喜书寓”的门前站住了。他探着头向里边看了看,却不敢走进去。他犹豫着转过身来,靠着门口边的墙蹲了下来,四圈这时才看清他的脸,高颧骨厚嘴唇。这不是长松家的大孩子小建吗?
小建已经长成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了。因为长个子时候,营养不良,个子长得不太高。但脸的轮廓还能辨识出来。四圈认出了他是小建,心里不由得一阵恼火。
四圈和一般农村里的农民一样,他们对待街坊邻居的孩子,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他们共同遵守着一个古训:“养儿养女望上长,”不能让他们学泼皮下流了。他想,我这半辈子,碰上了倒霉的世道,是猪是狗提不起来了。可是应该让下一辈孩子干干净净地做人。农村的故乡,农村的土地,在四圈心中还是一块“圣地”,他不允许这块“圣地”被玷污。他自己没有家室,没有儿女,在原来的农村里,他扮演的可能还是一个丑角,但他不希望邻居的下辈人也变成丑角。他们应该是正正派派的庄稼人,真正勤劳能干的农民。在四圈心中的这座“圣殿”里?存放着他对生活、对未来的一点点可怜的信心和希望。
他看着小建踟蹰在这家妓院门口,就大声喊着:“小……小建!”
小建站了起来,还没有等小建答应,四圈就跑过去一把抓住他大声说:“你……你……你跑到这儿干什么?”
小建说:“四圈叔,我找人!”
四圈拉住他就走说:“你找什么人,一个吊毛孩……孩子,还……还……还想作精,你不跟……跟……跟我……我走,我用破鞋抽你!”
小建挣着说:“四圈叔,你别拉我,我是来找俺妹妹……”
四圈心里一惊,把手松开了。他问:
“你找……找……你妹妹?你哪个妹妹?”
小建低着头说:“就是小响。我找了半月了,才找到了这一家。”
四圈忙问:“你妹妹怎……怎么到这儿了?”小建掉泪了。他用手背擦着眼睛说:
“俺妈把她卖给人家了。”
四圈鼻子一酸说:“不就是小响吗?她才多大……”
  小建点了点头。
  

原来长松在洛阳城里拉黄包车,到大旱灾那一年,他就把车子退给车行了。雇车的人渐渐稀少起来。拉车的满街都是。拉着空车转半天,遇不上一个顾客。整个农村经济破产了。本地的农民也成群结队地向城里涌来。车租涨了一倍,粮价也跟着飞涨。平常,杨杏不管再困难,自己和孩子们就是喝野菜汤,也总要想法子给他做个馍吃。后来连麸皮饼子也做不出来了。他早上喝两碗稀菜汤,拉着空车转到半晌的时候,就头昏跟花,心跳冒虚汗,两条腿像棉絮一样,再也拉不动了。
“我还是剩口气暖暖肚子吧。”长松想着,眼泪巴巴地把车子
退给了车行。前两年,他们一家子靠几张难民证,一天领几碗稀粥。一九四二年大旱灾以后,难民救济所的粥场和当地灾民赈济处合并以后,难民和灾民不分了。领粥的人一下子增加了好几千。有时早上起五更去排队,排到下午还领不到手。粥也变得更稀了,几十个大杀猪锅把粥熬熟以后,几十个人挑着一担一担的冷水往锅里兑,有时一瓢粥里,很难找到几颗米粒。
小建和小强饿得实在受不了,就跑到车站几家大饭店的后门抢泔水喝。这些饭店刷碗洗碟子的泔水只要一挑出来,这些孩子们便蜂拥而上。有的用手抢捞着里边的馍块,残鱼剩菜。有时把泔水桶挤倒了,孩子们便趴在地上,喝着那些飘着红色油花的泔水。
小建和小强在这些地方已经混熟了。过去“推坡”时认识的朋友“蚂蚁头”,有时还能帮他们一点小忙。“蚂蚁头”早已成了这一带的“惯偷”。他常常劝导着小建和小强“和他合伙干”,并保证说,“他们照样能吃香的,喝辣的。”小建和小强当然不干。因为,他们知道长松最反对这种“下三烂”的行径。长松常说:“庄稼人种地是根本。人穷志不能穷,就是饿死,也不能干这种下流勾当。”“蚂蚁头”很仗义,有时也给他们几个零钱,拿来几个馍。可如今,“蚂蚁头”一年多不见了,据说他也没有混下去,因为他让警察盯上了。为了摆脱警察,他自己“卖壮丁”走了。
秀兰和玉兰两个闺女渐渐长大了。因为是女孩子,她们无法去街上抢这些泔水。少女们的饥饿是更为可怜的。她们在家庭里的地位也是最下层的。长松有时候提回来一罐稀粥,小建和小强有时提回来一桶油花花的泔水,她们就放些树叶子和野菜煮了煮。先给爹盛一碗,他是一家之主;然后再给两个弟弟盛,因为他们是男孩子;然后给妹妹盛,因为她最小,还不懂事;
最后轮到她们时,锅里只剩了一点点。姐姐看了看妹妹,把碗推给妹妹说,“妹妹!你……你喝吧!”妹妹看了看姐姐,把碗推给了姐姐:“姐姐!我……不饿,你喝吧!”两个人推让着,铁锅刮了又刮,铲了又铲,每人分半碗野菜汤喝。靠着这半碗野菜汤,姐妹俩度过漫长的一天。
小响长到七八岁,也渐渐地懂事了。她看着两个姐姐忍饥挨饿的样子,看着大人们菜黄色的脸,她肚子饿得咕咕直叫,也不敢喊一声“饿”字了。
爱爱喜欢小响,有时逗着她说:“叫姑!”小响叫了声:“姑姑!”爱爱就把一块馍塞到她手里。有时吃面条,爱爱就把她叫到跟前,用小碗盛一碗让她吃。小响吃惯了,每逢吃饭时候,只要爱爱在家,就故意找个借口往爱爱家跑。
长松发现了这件事,心里老大不高兴。可是他又痛苦地说不出嘴来。因为小孩子实在太饿了。这一年多来,长松和老清婶也渐渐地疏远了。长松是个庄稼人。他跟很多农民一样,认为说书唱戏这些行业,是“下九流”的行当,不是正经人家干的事情。城里人是“笑贫不笑娼”,乡下人却是“笑娼不笑贫”。爱爱开始去学说书,他就有些看不惯。可是他也看到,一个老婆子领着两个孤女,日子确实难过,爱爱去学说书,是为了养家糊口,他也就原谅了。但是自从关相云和爱爱认识以后,每天大包小包往爱爱家送吃送喝,爱爱也渐渐穿上旗袍,擦点头油,抹点胭脂,长松就开始对她们撇嘴了。关相云来得越勤,长松就越撇嘴。后来,除了一个关相云,又来了个彦生,长松的眉头越皱越紧了。常在背后跟杨杏数落着:“这叫啥哩?来了个姓关的处长,又来了个照相馆的小白脸……”爱爱越唱越出名,越打扮越漂亮,就连老清婶都戴上了豆芽式金耳环,长松开始对这家人产生了一
股厌恶的心理:
“呸!老清叔在乡里受憋,你们倒在城里摆阔,还戴那阔太太的耳环……好意思吗?”
海长松很少去老清婶家串门了。见到爱爱也只当没见到,扭头就走,碰上了老清婶也不喊“婶子”了,只是哼哼哈哈地点点头。
“不要让小响老往她家跑了。”长松吩咐着杨杏,“咱们是穷日子穷过,不要去沾人家……”
杨杏说:“可她还是个孩子啊!我能拴住她的腿?吃她们家一口饭,我看这也没有什么。逃荒在外,相邻相亲的。再说她家也不是什么外人,一个村子的,还上着一个海家的老坟……”
“就是不能去她家!”长松听着“老坟”这两个字更恼火了,“以后小响再敢去她家,我就把她的腿打断。”
杨杏看着他瞪着眼睛的吓人样子,不再说话了。为了避免和丈夫吵架,她悄悄地劝着小响说:“小响,以后别往你爱爱姑家跑了。给你饭也别吃。人家也是一家人,都是过日子哩!记住啊,不要再去了。乖乖!”
小响懂事地点了点头。
后来爱爱家搬到铜驼街去住了。小响的两个眼窝塌得更深了。有时小建和小强把她背到东车站饭馆门前去抢泔水喝。他们捞到一个鸡头,或者抢到一块骨头,就让她啃着吃。有时捞不到这些东西,小强就挤到泔水桶前,喝一口泔水噙在嘴里,吐到小响嘴里,然后再跑去抢着自己喝。
秋天时候,从南阳来了一批人贩子。他们在洛阳城里四处乱窜,他们带着贪馋的眼睛,在难民群里东转西荡着,这里张张,那里望望,他们要在难民群里物色一批“货物”。原来,这南阳一
带有个溺女婴的习俗。一般人家只留一个女孩,多了就在生下来时,放在水里溺死。长期以来,南阳这一带男多女少。有的弟兄两三个还娶不到一个媳妇。有的积攒了半辈子钱,到四五十岁时才能娶个女人。大灾荒后,女人不值钱了。人贩子却多起来了。
逃荒的难民们在唉声叹气。他们在骂独夫民贼蒋介石,也在骂杀人的刽子手日本鬼子,他们在骂故意作对的老天爷,也在骂难民救济所的贪官们。每天晚上,都有成批的饿殍倒毙在街头,每天早晨有好几辆收尸的排子车在街头收敛死尸。只有人贩子这一行却空前地旺盛起来。他们从一个地方买了几十个逃荒的年轻女人,然后把她们贩卖到缺少女人的南阳或豫西的山里去。这是一批狼心狗肺的孬种。他们靠着灾荒,发了一笔“昧心财”。
这天上午,住在北关的老白婆,领着一个长驴脸的人贩子,在烧窑沟一带的难民群里转游着。他们在长松的破窑前转了半天,又盯着秀兰和玉兰察看了半天。好一阵子工夫,人贩子不见了,老白婆却推门进了长松的破窑洞。
老白婆说:“他婶子,我看你这两个闺女快饿倒了。怪可怜的。快叫这两个闺女逃个活命吧!这大灾荒也没个头,也不知啥时候算到了站……”
杨杏抹着泪说:“逃荒在外,俺有啥办法哩!”
老白婆说:“你总不能眼瞧着闺女饿死吧?你这两个闺女,长相还可以,可以多换点粮食。你们家这几口人还能过几个月。唉!挪一步说一步吧!”
长松听了没有吭声,两只手抱住头在暗暗落泪。杨杏哭着说:“俺不!就是死,俺娘们儿几个也要死在一块。”
老白婆又劝着说:“我是可怜你们这两个闺女,她们来世上一遭也不易。活生生的人,看着叫她们活活饿死?还不如叫她们寻个活路。如今倒有个机会,南阳来了个客人。人家说了,孩子跟着他走,保证找个正道人家,决不往那些坏地方卖。你们两个再思摸思摸。要行,一个姑娘八十斤麦子。”
杨杏越哭越厉害。长松还是没有吭声。对一个男子汉来说,没有什么比卖掉自己亲生女儿,更使他痛苦了。他是一家之主。他无力养活自己的女儿。他知道一家人的眼睛全都在盯着他,只等他说一句话。作为一个堂堂男子汉,他能说得出这句话吗?眼泪涌出了眼角。窑洞里的一切全都模糊了:老白婆翕动着的嘴巴,杨杏涕泪纵横的哭脸,小建趴在破桌上的抽泣,小响惊恐迷惑的眼睛……
长松深深地叹了口气,他不敢抬头,他不敢看自己这几个亲人的眼睛,他感到自己犯了弥天大罪,他浑身哆嗦了一下,好像有一根无形的皮鞭,在抽打着他的灵魂。他的两只手把自己的头抱得更紧了,他的整个身体缩得更小了。他感到无地自容。他希望地下能裂开一道缝,自己好钻进去……
起风了。秋风飒飒地响着。窑洞外,几棵剥了皮的白杨树在摇晃着。残存的几片杨树叶子,全都飘落了下来……
窑洞里静得像一座死亡的墓穴。飒飒的秋风,从窑洞的缝隙里吹了进来。好冷啊!长松打了一个寒战……
就在这个时候,谁也没有想到,平常少言寡语的大闺女秀兰姑娘忽然说话了。她走到长松面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说:
“爹!你让我走吧!我……我愿意去!就是换八十斤小麦,你们也算没有白养活我一场。爹!咱不能都饿死啊!爹!我是个大的,我应该为你分忧。是江是河我去跳!为了俺两个兄弟,
爹!你让我走吧!”
小建“哇”地一声哭了,紧接着一家大小全都放声大哭了起来。小响跑过去抱住秀兰的头哭着喊着:“大姐!……大姐!……”玉兰也扑了过去,“大姐……你不能走……你要照看小响,我……我愿意去……”小建用小拳头砸着自己的头,他在埋怨自己太无能,不能为家里分点心。小强忽然眼睛一黑,昏倒在地上了。…
长松身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的眼睛是木的。他茫然地、无目的地在窑洞里走了几步,“老天爷!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啊?”他忽然看见锅台上那一口张着大嘴的铁锅。锅里边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瓢清水在冒着热气。他意识到这口铁锅就是全家人的生命线。现在家里连一粒米和一把面也没有了。难道让全家人都饿死?他的眼泪从眼眶中流了出来。他的两条腿发软了。他无力地双膝跪在女儿秀兰面前。
“秀兰!……都怨你爹没能耐,都怨你爹我……没本事!你怎么生到……我这个家来?……你……打我两下吧!打你爹这个没能耐的人吧!我……对不起你啊!……”
秀兰抱住他的头哭着说:“爹!你不要这么说,……你养活我这么大……够难了……爹!我……不怨你,我永远不怨恨你。……”
下午,老白婆领着长驴脸人贩子把八十斤麦子背来了。秀兰默默地先给长松跪下叩了个头,又给杨杏叩了个头。她看小建和小强两个兄弟一眼,又看了妹妹玉兰一眼。最后她扑到了小响身上,她使劲地抱住她的头用嘴亲着。小响把头往她怀里拱着。她感到姐姐的一颗颗热泪,在她额头上滴着。
“小响,要听话……”
“姐!你别走。”
“要照顾好爹妈……”
人贩子在窑洞门外喊着:“快走吧!晚上还得赶到新安县哩!”
秀兰定了定神,推开抱着她的玉兰和小响,她“忽”地站了起来。她不敢看长松和杨杏一眼,低着头走出了窑洞。但是,刚走出窑洞门外十几步,她又停住了脚步。
“咋啦?快走啊!”人贩子不耐烦了。
“等一等。”
“还带什么东西?”人贩子问。
秀兰没有吭声,她回身到窑洞里,迅速脱掉身上穿的一件蓝底白花的印花布夹袄,递给杨杏说:
“妈!这个夹袄我不穿走了,留着给你们拿到街上,给小响换两个烧饼吃。”
小响哭喊着:“不!姐!我不要……”
杨杏忙喊着:“秀兰,天凉了,你身上只穿那一件单褂子怎么行?你穿走吧!”
秀兰没有回答,扭头走了。走到窑门外,又停住了脚步。她对站在窑洞门口的小建说:
“小建!你长大了可得去找我,我是你亲姐哩!……俺死了,……也是咱海家的一口人!……”她说着擦着脸上夺眶而出的热泪,跟着人贩子头也不回地走了。她不是不想回头,而是怕回了头,再也没有朝前走的勇气……。
半袋麦子在窑洞门口放着。它好像一个矮个子魔鬼蹲在门前。一家人谁也不敢看它,谁也不想看它。它是八十斤粮食。它的重量和秀兰的体重同样重。可是它不会说话,不会哭笑,它
不会给小响、玉兰梳头,也不会给小建、小强缝香草布袋。它是那么低矮和丑陋,比起秀兰苗条修长的身材,它简直像一个侏儒。可是,一个含苞欲放的鲜花般的少女,却被这半袋粮食换走了。世界上只要有饥饿,就没有人的价值!这件事情发生在一九四二年。它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一个小小角落里发生的。人们对于这一幕幕悲惨的戏剧,可能知道,也可能根本不知道,还可能知道后随着时间的推移,又渐渐地忘记了。但愿人们永远不要忘记它。
两天后,杨杏在附近村子里借了一盘磨,带着小建和小强把这袋麦子磨了磨。她没有用箩箩,把麸子全都留在里边。做饭时,她抓着这些麸皮面,一把一把地向煮着野菜的锅里洒着,她好像听见这些麸皮面在哭泣。…..

  天渐渐地冷了,大地被凛冽的西北风刮得更加“干净”了。难民们的生活更加困难了。他们赖以充饥的野菜、槐叶、榆叶和红芋梗子也已经吃光了。他们每时每刻面临着寒冬和饥饿的严重威胁。
秀兰走后,玉兰也像变了个人。她好像一下子成熟了。平时,她比沉默寡言的秀兰要活泼得多。她能说,小嘴叽叽喳喳,一说话就没个完,如今全变了。她变得特别懂事了:对长松和杨杏特别亲热,对小建和小强特别关心,对小响也特别好。这一天,她起得特别早,她把破窑洞扫了又扫,从野外拾了一捆柴禾,又把水缸里的水挑满了……
“妈!我走了……”
杨杏没有注意玉兰的神色,她还以为玉兰是去街里找吃食,她说:“早去早回,找到点吃食就回来……”
玉兰点了点头,看了杨杏和长松一眼,便转身走了出去。
玉兰刚走出半里地,小响追了上来。她吵着要跟玉兰一起去找吃食。玉兰哄骗她说:“响!听话。快回去。我找了吃食就回来……”
小响噘着嘴,转身往回走。刚走了几步,玉兰就扑了上来。她使劲地搂着亲着小响。小响感到奇怪:玉兰姐怎么啦?干吗要这么使劲?
“玉兰姐!你咋啦?”
“响,快回去吧!记着,要听爹妈的话。我走了……”说罢,玉兰晃晃悠悠地朝前走了。
天黑了,玉兰还没有回来。
直到这时候,杨杏才察觉了玉兰今天的异常行为,她又哭了起来,对着长松唠叨个没完。“玉兰会不会自寻短见啊?”“玉兰会不会一个人饿倒在什么地方了?”“玉兰是不是让人拐跑了?”长松有什么办法?他没有搭理杨杏一连串的问话,只是铁青着脸,带着小建和小强在洛阳城里四处寻找着。他们先到东北角的运动场上看了看,那里的旧货市场已经收了摊,只有枯枝败叶在地下旋转着;他们又到人市上转了转,那里也是黑漆漆的,只有墙角落里躺着几个无家可归的难民;他们接着又敲开了铜驼街老清婶家的大门,老清婶摇了摇头,说是有好些日子,没有看见玉兰的身影了……
过了一个多月,长松家忽然收到了从洛宁县寄来的一封挂号信。长松急切地拆开了信封,信下边的落款是玉兰。
玉兰不识几个字,这封信大约是央人写的。信上写着:
父母双亲大人,不孝女儿玉兰敬禀:
离别父母大人,已经一月有余,父母双亲大人一定很着急吧?我也很惦念父母亲大人。很惦念小建、小强和小响。现在我已到了洛宁县。已经找到了一个吃饭的地方。请二老千万放心。我不是被人家拐骗来的,我是“自卖自身”,心甘情愿嫁到这里来的。我很清楚,咱家实在过不下去了。我几次想去寻死,可又舍不得抛开二老,舍不得抛开小建、小强和小响。我寻的这一家人还不赖,老汉待我很好,就是年龄大一点。我也顾不得这些了。他家里还有个大的,不会生养,所以老汉还要找我……这里土地还好,今年不太旱,他家有几十亩水浇地,一年只收一季庄稼。快过年了,随信寄去三十块钱,你们可以买成粮食。这是养育我的报答。你们千万别来看我,这里离你们那里太远了,还要翻几座大山。
你们一定要过下去。不要寻短见。不要往绝路上想。小建、小强和小响,你们一定要好好听父母的话,孝顺父母,帮助家里多干点事!
收到信后,给我回封信。千万!千万!
不孝女儿玉兰跪禀
信里夹了一张绿颜色的汇款邮条,上边恭恭正正写着“三十元正”几个大字。
海长松的脸色发灰,两只手也哆嗦得厉害,他一下子瘫坐在小凳上。他真想大哭一一场。他知道:这不是普通的钱,这是他女
儿的卖身钱啊!
杨杏在他耳边说:“咱这一家子算是零散了。这一辈子恐怕难见这两个闺女的面了,她才十七岁哪!十七岁就给人家当小……常言说,能到山里变鸟,不给人家当小。端人家的碗吃饭,还能不受气?”说着,又抽抽泣泣地哭起来。
长松心里烦透了,对着杨杏咆哮起来:
“哭!哭!你就知道哭!哭有屁用!在劫者难逃,这是命里注定的。谁叫她生在咱家……”
杨杏不敢哭了。可是那张三十元钱的汇条,长松却没有立即到邮局去取。隔了半个月,小建告诉他,市上粮价又上涨了一倍,他才赶快到邮局把钱取了出来。在市上籴了六十斤高梁,让小建背到了家里。
第四十二章 在死亡线上
力气是压大的,胆子是吓大的。
一一民谚

秀兰和玉兰走了以后,长松的脾气变得暴戾起来。有时躺在床上睡一天,有时一天也不说一句话,有时呆呆地坐在北邙山的山坡上,看着洛阳城里的高楼大厦发怔。他动不动就发脾气,动不动就打小建和小强。打重了又后悔,又抱着他们痛哭。
他不敢想两个女儿。秀兰被卖在什么地方?他不知道。玉兰这门亲戚,使他觉得蒙受了莫大的耻辱。一个比他还要大的老头儿,竟要管他叫岳父!海长松年轻时候,梦想着当一个正派的农民,当一个干净的农民,当一个清白的农民。现在,他这个梦想破灭了。他觉得自己正在向一个无底的深渊沉下去。他挣扎不出来了。他被命运玷污了。他干净不起来,他清白不起来,他也正派不起来。人,如果只是为了填饱肚子,活着是痛苦的。但是,痛苦也得活着。因为生活还没有放过他,生活的皮鞭,还在不断地抽打着他!……
快到过年的时候,家里又断炊了。他的心似乎麻木了。他对杨杏说:“再不行,把小响也寻给人家算了。谁叫她生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月啊!”
杨杏破天荒地发了脾气,她愤怒地说:“我不卖,我就剩这个闺女了!明天我就领着她到街上要饭,一天就是要来半碗汤,我也不卖。”
第二天,杨杏提了个篮子,篮子里放了两个碗,领着小响去城里要饭了。长松望着她们的背影,感到一阵揪心的酸楚。
小强和小建从车站回来了。他们鬼鬼祟祟地提了一个篮子。篮子沉甸甸的,上边盖了一块破纸箱片。到了窑洞里,他们拿掉纸箱片,露出半篮白花花的食盐。
“这是哪里来的?”长松问。
“……”弟兄俩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也没有吭声。
就在这时,长松发现篮子里还放着一个圆形的铁筒:一头还是尖的锋刃。这是逃荒难民的一个“创造”:只要拿起这个铁筒,猛地向盐袋上插去,盐袋里的盐就会顺着铁筒流出来。
长松拿起铁筒问:“你们在哪儿弄来这东西?”
小建说:“在车站道岔边拾的。”
长松说:“你们不想活了?车站那么多站岗的,要是开枪怎么办?”
小强说:“我们扒上火车,当兵的看不见。”小建补充说:“人家都是用这个‘漏子’偷盐的。有人还用这‘漏子’到火车上去偷粮食!把这个‘漏子’往装麦子的麻袋上一捅,麦子就哗哗地往篮子里流,一会儿就是一大篮子。上个月,扶沟的老倔头他们就用这种‘漏子’,偷了两口袋麦子……”他说着用手比划着,两只怯生生的眼睛,滴溜溜地在长松脸上转。他准备接受长松的拳打或者脚踢。
出乎小建和小强意料,长松这一次却没有打他们。他低着头默默不语地看着那个“漏子”,最后说了句:
  “人家去偷咱不去。枪子儿没有长眼。”说罢,把那个“漏子”拿走了。
  

夜深了。长松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他偷偷地爬了起来,借着微弱的月光,他察看着那把锋利的“漏子”。他的心里,产生了一种异常复杂的变化:新奇的、兴奋的、冒险的和受了耻辱后的报复心理,袭上了他的心头。他看着这把闪着冷光的“漏子”,忽然奇怪起来:这不是犁头,也不是锄头,而是用来偷东西的……是谁发明了这个“漏子”?发明这个“漏子”的人,肯定是一个强者。因为他没有向命运屈服。他要挣扎着活下去。他可能也是个逃荒出来的难民?他原来家里肯定也有土地,也有房屋……他大概不会把自己的妻子儿女卖掉,因为他发明了这个“漏子”。……他算个“贼”吗?他有这么巧的铁匠手艺,为什么还要当“贼”?……如果他要算是贼,那些当官的整车皮地贪污粮食,应该算是“大贼”了。刘稻村贪污了几十万斤难民救济粮,却依然当着洛阳专区的专员。海香亭贪污了几万斤难民口粮. 却升了官发了财,还每天花天酒地地挥霍着难民的血汗……偷!是他们逼出来的!他们这一伙贪官,才是真正的盗贼啊!过去多少英雄被逼上梁山作了“贼”,大概就是这样逼出来的。“官逼民反”,“兔子不急不咬人”,长松在这个时候,忽然想起了这两句古话,他感到自己身上产生了勇气,虽然这种勇气带有几分凶猛和恶意。……
他回到窑洞里,看到杨杏已经浮肿了的眼圈,看到小响像鸡爪子一样的瘦骨嶙峋的小手。他感到刻不容缓了。他要从死神手里夺回他的妻儿老小的生命。他豁出来了!他不能再当老老实实的“顺民”了。他不得不铤而走险了!
第二天,他坐在北邙山头上,向洛阳车站的几十列满载着粮食和食盐的火车观察着。黄色的麻袋和灰色的盐袋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车站上的岗警们背着的枪刺,也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长松似乎看到了他们背着步枪的枪口。那是个阴森森、黑黝黝的黑洞。就是这些小黑洞里,可以射出子弹,致人于死地……长松想到这里,他的心又凉了。他说:
“是谁发明的枪炮?没有这些枪炮,人饿死得少一点,有了这些枪炮,饿死得反而越多了!……”
长松无意中发现了一个真理:洛阳车站的粮食,堆得像小山一样,但是就在粮食堆旁不到三百米的地方,成千上万的难民却活活地饿死了。
在中国,两千二百年前,陈胜、吴广可以率领奴隶们揭竿起义。因为他们的“竿”和统治阶级的“矛”只差一个铁矛头。奴隶们用力量和勇敢,战胜和推翻统治阶级的统治。在一千多年前,黄巢可以在中原一带登高一呼,组织起几十万饥民队伍和当时腐败的唐王朝对抗。因为这种刀枪剑戟的铁制武器,农民们也可以打锻铸造。李自成是如此,太平天国也是如此。但近百年来,大规模的农民起义明显地少了。饥荒饿死的人数并没有减少。步枪的发明,机关抢的发明,大炮和飞机的发明,人们被这些长了翅膀的火药捆绑起来了。一百多年前的“义和团”起义,是中国农民的一次幻想。他们幻想着,人可以炼成“刀枪不入”的神。但是他们的幻想失败了,子弹还是可以穿透人的肉体的。这个幻想说明了人们对武器发展的厌恶,也是中国农民最后一曲起义的悲歌。
武器技术的发展,它本来应该推动人类文明的进步,但在反常的情况下,它却破坏着人类文明的前进,成为人类进步的反动。
中国的北洋军阀和国民党政府,都是不惜一切向外国购买武器的。他们只进口武器不进口文明。他们用现代化武器维护着最野蛮的封建统治。老百姓的“木杆”丧失了任何形式的发言权。这是本世纪上半叶中国的悲剧因素之一。
腊月二十三日这天晚上,洛阳城里响起稀稀落落的爆竹声。一些有钱人家接着旧习,又在送灶王爷上天了。在民间传说中,灶王爷是代表上天住在各家的耳目。灶王爷上天去了,人们就可以无所顾忌地干一些无所顾忌的事情了。
长松在北邙山头上向车站上望着。车站上一列列载着粮食的火车,又在他的跟前晃动。他走到一家名叫李锁的难民住的窑洞里。李锁的老婆在春天的时候已经饿死了,撇下了一个男孩子跟着他。
长松说:“老李,咱们得想办法弄点粮食啊。要不,可真过不去年了。”
李锁说:“上哪弄?二十七八,活捉活拿,年跟前更不好办!”
长松说:“粮食有的是,车站火车上全是小麦。就看咱有没有胆量?”
李锁眼中闪出了光:“车站上有当兵的站岗,还有黑狗子的护路队!”
长松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反正饿死也是死,还不如饿死以前弹腾两下子哩!我看了,夜里去,车站上人那么多,他们有枪也不敢乱放。‘命大撞得天鼓响。’逮住也不过挨两下子。”
李锁心动了,他说:“去就去。他们不给咱救济粮,咱自己去弄。”
两个人商量了半天,到了后半夜,长松带着小建和小强,李锁带着他的孩子小板,一同到车站上来了。到了闸口,就有当兵的站岗,周围全是铁丝网,无法进去。
停了一会儿,忽然有一列载着粮食的火车从西边过来。列车快进闸口时,速度减慢下来。长松带着篮子抓住火车上的扶梯,跃上火车,从腰里掏出那个“漏子”,对准一个小麦包猛地插进去。麻袋里的小麦随着车身摇晃,哗哗地向篮子里流起来。
长松没有想到这个铁器如此锋利顺畅,心里感到一阵狂喜。
长松把流满麦粒的篮子递给小建,又把小强的篮子接过来,让麦粒向里边流着,不到吸一袋烟工夫,这一篮子也装满了。他轻捷地跳下火车,这时李锁也弄了一篮子麦子,从火车上跳了下来。
有了这两篮子麦子,年总算过去了。他们不敢去借磨磨面,就煮囫囵麦粒吃。长松特别小心,连孩子们拉的屎,他也用土盖好,因为他发现里边有麦粒。
常言说“人胆是吓出来的”,过了年,李锁又来找长松,想再去弄一次麦子。长松和他带着三个孩子去了。这天是正月十五,月亮特别亮。长松说:“今天夜里月亮太明,恐怕不好去扒车,还是回去吧。”
李锁说:“我家里又断顿了,少弄点。”正说着,一列火车开了过来。李锁先扒上火车,长松也只得纵身跳上去。长松刚弄了一篮麦子,正要递给小建,只听见一声警哨响,一个护路警察喊了起来:
“有小偷!抓贼啊!有人偷粮食!”
警哨此起彼伏地响起来,车站上的站岗士兵也跟着喊叫起来。
长松急忙跳下车,伏在地上,等着火车过去后,却不见李锁。原来李锁在火车上没有跳下来。被火车拉到车站里边去了,小板呜呜大哭了起来。他叫着:
“俺爹哩!俺爹哩!”
长松急忙捂住他的嘴,交代说:“别哭,等会儿他就回来了,咱们先回去。”
长松带着孩子们正朝北走,车站里忽然喊着:“抓住他!抓住他!”
紧接着是追赶声、脚步声、喊叫声和警哨声混作一团。接着便传来了李锁的惨叫声。
长松的血液沸腾起来。他对小建说:“你们在这等我!”说罢转身回去,找了一个铁丝网破口地方,钻了进去,他朝着李镇喊叫的地方狂奔。
他越过两道铁轨,又钻过两列车厢,在朦胧的月光下,看见三个护路队员在扭着李锁踢打。李锁挣扎着,喊叫着,篮子在一边扔着,麦子洒了一地。
长松猛扑过去,抱住一个护路警察,和他厮打起来。李锁趁机挣脱跑了,三个警察扭住长松,用皮带、警棍向他身上头上抽打着。长松拼命和他们厮打了一会儿。最后,他终于被三个警察捺在地上。就在这时候,从一列空车厢下,忽然钻出来两个半大孩子。他们是小建和小强。小建跳过来,抱住一个护路警察的腿就咬,小强也扑过去抱住一个警察的腿,下死劲地拽着。
长松从地上一滚,猛地爬了起来。他用头猛地向一个护路警察的心窝撞去。那个警察“哎哟”了一声,往后退了几步跌坐在地上。长松趁机跑了。小建在后边喊着:
“爹!往西边跑!西边有个口!”
另外两个护路警察想去追赶,却被小建和小强缠住不放。等他们吹着警哨又喊来两个警察时,两个孩子穿过列车下边,跑得无影无踪了。
长松踉踉跄跄地跑到铁丝网前,就再也跑不动了。他倒在土坷垃上,右腿完全麻木了,头上的伤口流着血,他觉得浑身疼痛。他的眼前一阵阵地发黑。他咬紧了牙关没有哼出声来。
天快亮的时候,小建和小强找到了他。他们把他搀到一个铁丝网大洞前扶了出来。这时李锁还蹲在一个土埂上。他把长松背了起来,惭愧地说:
“长松哥,都怨我太笨,连累了你。”
长松在他背上叹着气说:“李锁,咱们穷弟兄不要说这种话。谁也没连累谁。同打虎,同吃肉,同倒霉,同爬堂。既然干了这一行,就不能怕挨打。穷人饭,拿命换,只要命还在,就算够本。”
李锁掉着泪说:“你满脸都是血,擦擦再回家。”
长松坐在地上让李锁用衣服给他擦着脸上的血迹。他惨笑着说: “李锁,过两天,等我身子养好了,咱们再去,你还敢不敢?”李锁说:“人胆和人胆一般大。你敢去我也敢去。”

  长松病倒了。头上的伤口化了脓,发起高烧来,一条腿的骨头错了窝,肿得像个小盆子。
杨杏这一次真着急了。看病没有钱,吃药没有钱,她想给病人擀半碗面片汤喝喝,家里连一把面粉都没有。她愁死了。眼看着头发白了起来。“怎么办?总不能等死吧!”忽然,她想起了老清婶一家。这天早晨,她偷偷地跑到了西关铜驼街老清婶的家里。老清婶正在梳头,听了杨杏的叙述,她支吾了半天没有吭声。因为海老清不久前饿死了。爱爱刚从伊川回来,雁雁得了重病,她们家也欠了一屁股账。她正沉吟着,爱爱却毫不犹豫地凑了十元钱交给杨杏,她还热心地帮着请了个姓郭的老太太给长松捏了捏腿,把骨头缝对上了,药钱和请医生的花销,全由爱爱拿出来的。
但是,这十元钱又能花几天?过了一些日子,长松的家仍然是米净面光了。
杨杏也变得心肠硬起来了。她不像从前那样爱掉眼泪了,对孩子也不那么关心和疼爱了。有时小建和小强跑出去几天不回家,她也不管不问。她开始骂人了,骂小建,骂小强,有时也骂小响:
“死妮子!早晚我得把你卖了!”
小响开始听到这句话,吓得直哭。她不敢喊饿,也不敢多吃一口饭,她每天提着篮子去拾柴禾,把满满的柴禾篮子放在妈妈
面前,表示她在这个“家庭”里的作用。
长松的烧退了。整天喊着要吃东西。可是家里什么也没有,杨杏有什么办法?长松喊着说:
“真饿坏人了!我真想把这床腿啃两口!”杨杏听着心里像刀刺一样。但她有啥办法?她只好又一次厚着脸皮到了老清婶家里。老清婶有点不耐烦了,嘴里不好说什么,脸上却显了出来。杨杏也看出来了。她只好叹了口气,搭讪着退了出来。刚走到街口,爱爱追了出来。她把手上的一只银镯子给了杨杏,说了句:“把这只镯子去换几块钱吧!”说罢,转身走了。
银镯子只换了十元钱。十元钱只买了十多斤玉米,吃了五六天又吃光了。俗话晚:“上山擒虎易,出门告人难,”杨杏实在无法求告了。实在捱不过来,只好又去找老白婆了,她对老白婆说:“把我那个小的也找个家吧!她爹有病,实在走投无路了。你行行好,帮个忙吧。”
老白婆问:“她几岁了?”
杨杏说:“属羊的,今年整九岁了。你看,童养给人家也行,给人家当个丫头也行。孩子什么都会干。”
老白婆想了想说:“你候着吧!我给你问问看。”
过了两天,老白婆领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来了。那个女人带了三十斤高梁,哄着小响说:
“走吧!乖乖,我是你姑哩。到我家住几天,等你爹病好了,再送你回来。”
小响看看她妈,她妈不敢看她。她又看着这个陌生女人。她有些胆怯,又有些惶惑。
这个女人拿出一个烧饼给她说:
“给!吃吧。到俺家每天都叫你吃好面。”小响接住了烧饼,
递给杨杏说:
“妈,叫俺爹吃!”
杨杏接住烧饼,仍然扭着脸不敢看她,这时小建和小强都不在家。小响找不到别的人了。那个女人说:
“走吧!乖乖。咱走吧!跟我走吧!”
小响无奈,两只眼睛里含着两眶泪水,默默地跟着这两个女人走了。
走到烧窑沟口,杨杏隐约地听见了小响嘶哑的哭喊声:
  “哥哥——哥哥——”
第四十三章 寻妹记
愿挨打,不嫌巴掌疼。
一一民谚

  小建和小强回到家里,不见了小响。小建问杨杏:
“妈,俺妹妹哩?”
杨杏没有回答,用衣襟擦了擦眼泪。
小建心里怀疑,忙又追着问:“妈,俺妹妹去哪儿了?小响上哪儿了?”
杨杏只是在烧锅,仍然没有回答。小建跑到锅台前看了看,只见锅里贴着几个高粱面饼子。他忽然明白子,他大声喊着:
“妈,你把俺妹妹送到哪里了?你快说!你是不是把俺妹妹卖给人家了?”
杨杏哭着说:“我快作难死了。你们知道不知道,你爹在床上躺着不会动,两天水米没打牙?你
叫我一个妇道人家怎么办?我实在没有法子啊!小建,你妈实在没有办法啊!”
小建蹲在地上,喊着说:“妈,你太糊涂了,小响才十来岁,你就把她卖了。你为什么不卖我?你们就不要一个女儿了?”他梗着脖子大声说:“不行,我得去找。妈,你把她卖到哪儿了?你快对我说?”
长松在屋里病床上躺着,听见小建又哭又闹,就喘着气说:
“你把她找回来,你养活?”
“我养活!”小建噘着嘴说:“我就养活。你们卖闺女卖得眼红了,把我两个姐姐卖给人家还不够,剩个小响又把她卖了。你们还像个老的不像?”
长松生气了,他挣扎着坐了起来说:“小建!我养活你十七年了,你有能耐,你养活我十七天好不好?你不乐意在我这个破家,你给我滚。谁叫她长在我海长松家里?谁叫她长在水灾、旱灾加兵祸的年月……”
父子俩吵着,杨杏推着小建说:“小建,你就不会少说一句?你爹这两天刚好点儿,你就不怕把他气过去了!”说着,塞给他一个高粱面饼子,把他推到窑洞外边。
小建拿着高粱面饼子,坐在窑顶崖头上,咬了一口饼子却咽不下去。他想,这是小响“卖身”的饼子啊!不知道小响如今在什么地方?小响本来就胆小,说不定现在正在挨打。想到这里,泪水止不住地向脸上和嘴里流着。
黄昏时候,小强叫小建回家。小建对小强说:“小强,我想把咱妹妹找回来,明天咱俩一起去找。好不好?”
小强说:“好。咱们上哪去找?”
小建说:“我想了,小响准是让那个老白婆卖了。咱大姐就
是由她卖的,咱明天就去找她。”
第二天一早,弟兄俩找到了老白婆的家。老白婆刚起床,提着个水桶正要去提水,一开大门却见两个孩子,她问:
“你们找谁?”
小建拉了小强一把,给她跪下。小建说:“大娘,你行行好吧,我们是北边烧窑沟逃荒来的老海家的孩子。我来找俺妹妹,俺妈前天把她卖了。大娘,是经你手吧?”
老白婆是个有经验的人。她摇着头说:“我不知道。我没见过你妹妹。”
小强说:“俺妈说是你卖了。”
老白婆说:“你妈说,叫你妈来呀!冤有头,债有主。红口白牙和人家说过了,又后悔,回去问你妈,.一碗水泼到地下,能收起来不能?”
小建听着她话里有因,又忙叩着头说:“大娘,你行行好吧,我们不卖了。花人家多少钱,退他多少钱。我们就这一个妹妹,你行行好吧!”
老白婆说:“孩子,别说我不知道,就是知道了,已经人钱两清了。往哪里找?”
小建说:“只要你说在什么地方,我们不让你作难,我们去找。”
老白婆看他们执意要找,怕惹出麻烦来,就说:“孩子,知道了好说,我实在不知道。”说罢“砰”地一声,关上了大门。
小强说:“准是在这个老太婆子家里,咱们喊……”
正说着,隔壁一家的木板大门“吱哑”一声开了,门里走出来个老太婆,年纪和老白婆差不多,脸比她黑点儿,就是头上没有裹黑纱包头。她向小建和小强摆着手。
小建和小强走过去,她小声说:
“我都听见了,找你妹妹是不是?”
小建说:“是啊,大娘,你知道?”
那个黑脸老婆子小声说:“你们从她嘴里掏话,还不是从猴子嘴里掏枣核?这老婆子刁着哩!她家井里的水都不让别家吃,说咱大教人不干净。”她伏在小建耳朵上说:“她是个‘人经纪’,专门给人家买小闺女。前些天就给‘吉庆里’买了两个……”
她正说着,老白婆忽然又把大门开开了。那个黑脸老婆忙亮着嗓子对小建说:
“俺姓王,俺不知道,你找错门了!”她说着装着若无其事地叫着她的鸡子:“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老白婆看到这情景,仰起脸就朝着天上骂:“大清早就听见乌鸦叫,你嘴痒痒了?嘴痒就在树上擦一擦!”
黑脸老婆也不示弱。她也朝天骂着:
“啄术鸟得了伤寒病,身子坏了嘴还硬,我看你能硬到几时?”
老白婆又骂着:“说闲话,叫她嘴上长疔疮!”
黑脸老婆也骂着:“坏良心,叫她永远断子绝孙!”
小建看着两个老太婆要干仗,急忙领着小强走开了。

  总算问到了“吉庆里”这三个字,小建下决心找到妹妹。吉庆里虽然是个破旧的巷子,却住着八百户人家。这里有妓女院,有赌场,还有摆烟摊的小贩,卖熟食的小店。小建每天来这里询
问着,查探着,却一直不见小响的踪影。当他知道这里就是人家常说的那种坏地方时,他心里更加着急了。他挨门挨户地打听着,有时,他拿个碗装着要饭的,故意提高嗓子大声喊着:
“给点吃的吧!老太太!”
“大娘,行行好吧,给点吃的吧!”
他希望他的声音能让小响听见,跑出来见他。可是他挨门要了半个月饭,各个“书寓”和住家的门口都喊遍了,还找不见小响的下落。有些人还说:
“来这儿要饭?真稀!”
小建仍然不灰心,他和小强上午帮一家盐栈扛盐袋,下午一有空,就来吉庆里寻找,有时在一家妓院门口一蹲就是半天,仔细地看着出出进进的人,他希望有一天能看到小响。
有一天下午,他来到“四喜书寓”门口,往里边张望着,无意中发现一根长竹竿上,晾了几件衣服。其中有一件蓝底白花的土布褂子,这件褂子是小响平常穿的一件衣服。布是他妈织的,印的是梅花兰草图案。这件衣服秀兰穿过,肩头上还有一块翠蓝布补丁,那块补丁依然补在上边。
小建看见这件褂子,高兴得几乎掉下泪来,他抬脚就往里边闯,刚走了两步,就被一个黑脸汉子拦住了。那个汉子打量了他一下,问:
“你干什么?”
“俺找妹妹!”
“哪里有你妹妹?走走走!”黑脸汉子推着他,小建指着竹竿上的衣服说:
“那是俺妹妹穿的衣服。我要看我妹妹!”小建挣着要往里走,被那汉子连推带搡赶出了门外。
小建不走。他在离大门口不远的地方瞧着,一直等到黄昏。街上的昏暗路灯亮了,“四喜书寓”门口白纸糊的灯笼也亮了。三四个妓女从院子里边走出来,站在大门口。她们穿着蓝布旗袍,绣花鞋子,下边穿着各种颜色的宽裤角绸料裤子,头发都烫得像老鸹窝一样,闪耀着油光水气,黄瘦的脸上擦着厚厚的香粉,嘴唇上涂着像血一样的口红。她们吃着瓜子儿,不时把瓜子壳扔在街上的男人身上。
小建看着这几个妓女,有三十来岁的,有二十多岁的,最小的也有十七八岁。他壮起胆子正想走过去询问,那个黑脸汉子.又闪了出来,瞪着眼喊着:
“你这个下流坯,想干什么?我今天要数数你有几根肋巴!”说着,就来拉他,吓得小建撂起腿跑了。
第二天,小建又来到“四喜书寓”的门口。那根长竹竿和那件衣服都不见了。就在这时候,他碰上了四圈。四圈问明了情况以后,叹着气说:
“你……你妈跟你……你爹,怎么这……这……这样糊涂?这不是把……把闺女往火坑里……里推吗?你……你跟我来!”
四圈把他领到“大五条”家里。小建把经过和“大五条”说了说。“大五条”说:
“你记准是‘四喜书寓’?”
小建说:“我记得准。他那个灯笼上的字我也认识。那件衣服我二姐还穿过。”
四圈问“大五条”:“‘四喜’……家你……你熟……熟不熟?”
“大五条”说:“要真是‘四喜’家,我当然熟。就是杜家。老板叫个‘花鸭子’,要说还是我一个干姐哩!”她想了想又说:“也不大好办。她们手里都有几个钱,都想趁这灾年时候,用便宜价
钱买几个小闺女,养活个四五年,就能接客赚钱。她们就是凭这吃饭哩。这些小闺女学学唱,学学琴,要不了几年,就成了她们的‘摇钱树’。她好容易买到家,如今去找她,恐怕她不会应承。”
小建这时忽然“咕咚”一声跪在她的面前说:
“姑姑,你费费心吧。你搭救搭救俺妹妹吧!只要能把俺妹妹要回来,俺一家一辈子不忘你的恩德。姑姑,你行行好吧!”
“大五条”自幼孤苦零丁,也没个亲人,看到这个孩子,一直喊她“姑姑”,心里也有些酸楚。她说:“乖乖!你站起来,这不是一句话就能要回来的呀!”小建仍然跪在地上不起来,哀求说:“姑姑,你想想办法,我日后长大能挣钱,一定帮助你,养活你。”说着他竟抱着“大五条”的腿,嘤嘤嘤地哭泣起来。
这时四圈说话了。他瞪着眼睛对“大五条”说:“‘大……大……大五条’,你……你要够交……情,你……你替我海……海四圈跑一趟。这……这个闺女,虽……虽然不是我的闺女,也……也就是我……我的闺女!砸……砸锅卖铁,拼……拼刀子,我……我也得把她扒……扒出来!你……你要把我四……四圈当个人看,你……你帮我这一次忙。要不,咱……咱……咱们屁股后头蹬……蹬……瞪一脚,你东我……我西,一刀两……两断!”
四圈说着.急了一头汗。“大五条”说:
“看你眼瞪得跟鸡蛋一样,孩子是在我家吗!”
四圈说:“我……我知道。”
“一张口,就那么绝情绝义,我啥时候看不起你了?你就是两个胳臂抬个嘴来,我也没有把你关到大门外边,还不都是在刀子刃上过日月的穷人嘛!”
四圈说:“我……我有点急,你……你包……包涵点!”
“大五条”瞪了他一眼,拉起小建说:“咱商量商量。”她又同小建:
“你家花人家多少钱?”
小建说:“三十斤高粱。”
“大五条”说:“三十斤高粱,也值二十来块钱,她们开妓院的人,钱都是鞭子抽出来的!你想赎人得有钱,你家里能退出这钱吗?”
小建为难地还没有说话,四圈“啪”地一声把二十块钞票放在桌子上,这是他准备租车的钱,也就是他那一副金耳环的钱。他说:“二……二……十块,咱……咱不亏人家。”
“大五条”看四圈拿出这么多钱,忙问:
“四圈,你……你……这钱是?……”
四圈说:“反……反正不是截路弄来的,你……你去找她,该退多少都退给她。这孩子,我……我……是赎……赎定了!”
“大五条”没吭声,眼睛瞟着桌子上的钱,又用手掀了掀,叹了口气,忽然觉得肚子里咕噜起来。
四圈看出她的意思,是有些舍不得,他也有些可怜她。自己来白吃白喝多少次,好容易弄来这几个钱,又一古脑儿送给人家!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他把草帽里的面条往“大五条”面前一推说:
“‘大五条’,咱……咱下面条吃!”
三个人吃着面条,“大五条”竟掉下眼泪来。四圈小声对她说:
“咱……咱……咱教人要……要救活,杀人要……要杀死!你……你这一辈子,还不够可……可怜吗?不……不……不能叫孩子们再……再受这罪!”
“大五条”含着泪点点头。……

  黄昏时候,“大五条”从“四喜书寓”回来了。她对四圈和小建说:
“人是找到下落了,我还没有看到。我这个干姐,还算看我点老面子,算是应承了。我对她说,那孩子是我的娘家亲侄女!……”
四圈喊着说:“小……小建,给……你你姑磕头!”
小建忙跪在地上给“大五条”叩着头,“大五条”说:“咱都是自己人,不用这样外气,就是这人价不是三十斤高粱,还有十块钱……”
小建说:“我们家没有花她的现钱!”
“大五条”说:“我也想了,八成是‘人经纪’把这钱使了。这‘人经纪’可不好说了,咱要赎人,她们可不会退给你佣钱,再说已经一个多月了,她要不应承咱也没法子。反正一瓢水倒出一瓢,这钱咱要亏了。我干姐那边,人家答应退人,就算给我天大的面子了,钱不能叫人家吃亏,这也是我给人家说定的。你们看怎么办?”她又问小建:
“你家里能挤兑十块钱不能?”
小建作难了,四圈这时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剩下的十元钞票说:
“给……给她!……”
“大五条”冲口而出说:“你就不活了,你就把嘴绑住了?”
四圈说:“再……再想法子;愿挨打不……不……不嫌……
嫌……巴掌疼。走吧,咱现在就去,省得夜……夜……夜长……梦多!”
三个人来到吉庆里,到了“四喜书寓”大门口。“大五条”不进前门,她领着他们穿过小窄胡同,在一个小偏门前停了下来。敲了三下门,里边一个端着水烟袋的老头开了门。“大五条”笑着说:“我大姐在吧?”
老头看了看他们,说:“在堂屋。”
四圈进门时,因为走得慌张,门框又低,不小心地碰了一下头。他没敢吭声,心里想:进门先碰头,莫非有什么不吉利?他悄悄地吐了口唾沫,算是“破法”。
“花鸭子”有五十多岁年纪,细眉长目,一张松不拉耷的白脸,两片鲜红的圆嘴唇,长在嘴窝里,看去像个佛爷;个子不高,臀部肥大,好像要掉下来砸在脚后跟上,走起路来倒真像个鸭子。
“大五条”满脸堆笑说:“大姐,我把他们领来了,”她指着小建说:“这就是她哥,小建,快给大娘磕头!”小建跪下给“花鸭子”磕了个头。
“花鸭子”盘腿坐在炕上,抽着水烟袋说:
“咱们丑话说到前边,钱拿来了没有?”
四圈忙掏出钱放在炕桌上,说:“拿……拿了,你……你过过。”“大五条”接着说:“三十斤高粱作二十块钱,另外,还有这十块现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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