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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准-黄河东流去

_18 李准(当代)
  关相云几次和爱爱说要离开洛阳,其实是他的一个策略。他一直迷恋着爱爱,借口离开洛阳去宝鸡,不过是吓唬爱爱,促成和爱爱结婚的愿望。同时,这也是对爱爱心理上的一种试探。爱爱太懦弱,太善良。在他的反复探询中,她始终没有力量说出一个“不”字来。
  十月间,秋风凉了。老清婶有一次去街上弹棉花套,遇到了关相云。关相云告诉她,已经和第五战区在洛阳办的一家被服厂说好了,让雁雁回到被服厂去锁扣眼。三口人有两口人有了活干,家里生活稍微松活点了。因为雁雁每天都要去上班,关相云来得又勤了,每次还照例带些礼物,总不空手来。
  有一次,爱爱从书场回来,看见床上放着两块衣料,一块是海青色真丝线春,一块是枣红色提花丝绸。爱爱问老清婶:
  “妈。这是哪里弄来的料子?”
  老清婶满面春风地说:“老关刚才送来的,他等不着你先走了。”她说着用手抚摸着料子说:“都是真丝的!多少年都没有见过这么好的东西了。听他说是从上海捎来的。”
  爱爱指着那块线春说:“颜色那么老气,我怎么能穿?”老清婶不好意思地说:“他说是给我买的,我一个老婆子家,还穿这么好料子。”她说着又看着那块线春说:“我用尺子量了量,整八尺,要说也够我一个棉袄面子了。”
  爱爱说:“那你就穿吧,你身上那个棉袄面也不行了。”
  老清婶给爱爱做好饭,坐在桌子旁对爱爱说:“爱爱,要叫我看,老关这人不坏,这一两年,要不是人家老关,咱娘儿们还要掂起棍子去要饭。天下没有白花银子的傻瓜,他三天两头来,还不是为了你?你也二十出头了,反正也得有个归宿。常言说,‘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叫我说,就这样吧!……”
  爱爱问:“他今儿个又提这事了?”
  老清婶说:“我无法回绝人家。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就说他年纪大一点儿,咱是个逃荒来的难民……”
  爱爱冲口而出说:“像个石夯子!”她想着关相云那又矮又胖的样子。
  老清婶却说:“人家有多矮?比你还高点吧!爱爱,咱不是千金小姐,世上有的是齐整人,就是由不得咱挑拣,已经欠人家两三百块钱了,总不能叫人家打脸吧?反正我是答应人家了。
  你要心疼我,就别让我生气。”
  “我要不心疼你们,我也走不到这一步。”爱爱说着几乎想哭了。“人家一辈子都能当个人,就我不能当个人?我像牲口、像头牛、像只羊,谁给我钱谁牵走。”
  爱爱在嘟噜着,老清婶却不言语,任她发泄。她本来想,爱爱要发的脾气比这还要大些,她知道爱爱的脾气,嘴里虽然埋怨几句,心肠却是软的。她从小就顾家,特别是对海老清和她妹妹雁雁。
  “怎么对外人说找个老头?”爱爱掉了眼泪,抬起头看着老清婶问。
  老清婶看着女儿的眼睛,没有想到她答应得这么快。她说:
  “人家老关才四十岁多一点儿,能算老头吗?再说,人不能把嘴都塞住啊!欠人家的钱,就是变成骡子马也得还人家啊!
  唉,这死鬼老蒋,扒开黄河把人都难为死了,有啥法子呢!有啥法子呢!……”
  老清婶说着,自己也觉得伤心,要是在老家,她决不会答应这门亲事。
  二
  答应了关相云的婚事后,爱爱忽然产生了一种异常的感觉。
  她好像得了不治之症,自己知道死期将近,喜怒无常,性情变得怪僻起来。和关相云一道上街,她拼命地挥霍着,有时候去看电影,看了一半站起来就走,还经常和人拌嘴,不是向饭店堂倌发脾气,就是和书场姐妹们吵架。在家里也是这样,有时候无缘无故地哭起来,有时候为不值得笑的一件事,却哈哈大笑,好像喝醉了酒一样。
  她好多天没有看见彦生了。这一段时间,她特别想看到彦生。她总觉得她欠了彦生一笔债。而这笔债她今生今世已经无法还清了。可是她又不甘心。就像一把破了的雨伞骨架,她无法使它在手中保持平衡。她感到难受极了。
  快年终时,关相云要到陕西结算汽车运输公司的账目。他想在去陕西以前和爱爱结婚。爱爱没有同意。她说,得等到过罢春节,因为她爹还没有过周年。
  关相云走后第二天,爱爱穿了一件新买的长毛绒大衣去中华照相馆照相去了。当她在柜台前看到彦生时,她好像有点不认识他了,下巴变得更尖了,脸也显得更窄长了。瘦高条的身子裹在一件宽棉袍里,就像一口钟一样来回晃荡。
  彦生看见她吃了一惊。在开发票时,他小声问:“就你一个人来?”
  “他去陕西了。”爱爱说着,看见彦生拿笔的手在纸上直哆嗦。她更可怜他了。
  到照相间去的时候,经过一个光线昏暗的过道。爱爱突然抓住彦生的手小声说:“晚上到我家去!我不去书场。”
  “你,……”彦生吓得说不出话来。
  “你只管去!我快疯了!”爱爱把一脸泪水擦在彦生的脸上。
  胡乱照完了相以后,爱爱从照相馆出来。她拐到“行都舞台”买了两张晚上的戏票。她准备打发她妈和雁雁去看河南梆子《秦雪梅吊孝》。
  晚上五点多钟,爱爱就催着老清婶和雁雁去看戏了。冬天天黑得早,当爱爱第三次走出大门口看望时,天上却纷纷扬扬下起雪来。
  看着天上飘飞的雪花,爱爱心里暗暗恨起来,她心里骂着:
  “这该死的天,早不下晚不下,偏偏今天夜里下。”她想着彦生可能不来了,他本来就胆小,何况又下了雪。
  她又去到大门前,把大门插闩拉开,想把大门虚掩上,省得彦生来时叫门。就在她开开大门,向外张望时,忽然发现大门外墙边,站着一个全身落满白雪的人。
  “爱爱!……”那个人小声喊着。
  “你!……”爱爱说着跑过去拉住彦生就往大门里跑,她飞快地插上大门门闩,就在大门楼下两人拥抱了。等他们两个走进屋里,爱爱从穿衣镜里发现,自己身上、头发上也弄满湿漉漉的白雪。
  爱爱把彦生身上的雪扫干净以后,给他倒了一杯熱茶。彦生局促不安,老是坐不下来。他问:“不会有人来吧?”
  爱爱说:“你放心,我们家现在谁也不会来,我妈她们要十一点多才能回来。这个戏要演三个多钟头。现在才七点多一点。”
  她看着桌子上的马蹄表。这时窗外的雪正下得紧,雪粒打在窗纸上,发出沙沙的声音。爱爱心里感到喜悦,她真盼望这雪下得再大些,大得使这整个世界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彦生情绪安静了下来,爱爱问他说:
  “这一段你为什么不去书场听我说书了?”彦生苦笑着说:
  “我不想去受罪,一进到场子里,就看到前排那个大背头,我心里边就像用锉子锉一样!……一句书也听不进去。过去人家说心会疼。我不信。如今我才知道心不但会疼,人的牙齿也会疼!
  ……”他说着耷拉着头擦着眼泪。
  爱爱握住他的手说:“你说叫我怎么办?我嫁给你吧!”她说着,手指擦着他腮上的泪。彦生把脸扭在一边说:
  “我娶不起你。我没有金条,你妈有一次对我说,她的闺女要换十根金条!你还是去当你的官太太吧。我姓任,我不姓关(官)!”
  “你说吧,你狠说吧。”爱爱坐在床边,偎依在他的身旁说:
  “把你肚子里的话都倒出来,你愿意打,打我两下也行。”
  彦生不吭声了。他觉得爱爱的手热得烫人。他问:“你的手怎么这么热?”
  爱爱摇摇头,垂下了睫毛。
  彦生又问:“你为什么不哭呢?”
  爱爱又摇了摇头,小声说:“不知道,可能我这一辈子不会再流眼泪了。”
  “你真情愿嫁给他吗?”
  爱爱没有吭声,她半躺在床上,使劲地抿着嘴闭着眼睛。彦生清楚地看到她眼睫毛渐渐湿了,眼泪却没有溢出来。
  “他什么时候从陕西回来?”彦生问。
  “你不要提他。”爱爱睁开眼睛几乎是愤怒地说。彦生被她的反常表情吓得怔住了。爱爱又温柔地把头拱在他的胸前说:
  “彦生哥,你让我做一个梦吧。我……我实在不甘心,我比你难受得多。我的心现在扎一针也不会疼了。彦生哥,我的身子……我……我……还是清白的。今天晚上,……全给你!……”
  彦生心里猛地一热,全身血液沸腾起来。一年多来的疑团全打消了。眼前在他身边的还是一个冰清玉洁的少女,他几乎感动得哭了。他的眼睛中冒出两道像闪电一样的强光。
  爱爱痛苦地笑着说:“彦生哥,我们做一天夫妻吧!你……
  你别嫌少,这是真正的夫妻……”
  爱爱此刻漂亮极了,粉红色的脸腮上闪耀出像朝霞一样的光芒,眼睛像两颗星星,眼睫毛上的细小水珠,像一粒粒透明的露水,连散乱在被子上的柔软长发,也像火焰一样要飞腾起来,如果说一个少女一生中只有某一年、某一日、甚至某一天、某一时刻是她最漂亮的时候,那么爱爱就是这个雪天的夜里,开出了她生命最美丽的花朵。
  彦生忽然变得坚强起来。他好像成了这个小屋的主人。他掠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接着在他耳边响起了是哭和笑混合在一起的声音。
  三
  雪地上的人迹,在阳光下慢慢地溶化了、消失了,印在人们心上的痕迹,却不是那么容易消失的。自从那个激动而混乱的雪夜以后,爱爱变得沉默寡言了,也变得安静了。她不大和老清婶和雁雁聊天了。一个人经常自己关在屋子里,躺在床上想心事。她好像完成了一件使命,使她良心上的倾斜,得到了平衡。
  她又好像作了一次很有力的报复,她为自己主宰了一次自己的命运而痛快。但是报复后的心情却是复杂的、痛苦的。她看到了一次劈开天空的壮丽闪电。但是这道闪电一瞬即逝,连雷声也没有留下。……
  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一件可怕的事情突然攫住了她。她没有想到,她竟然怀孕了。她从梦中惊醒,她撕着自己的头发,她的心里像压上了沉重的铅块。什么东西都好像在对着她流眼泪,墙上那幅画上的小金鱼,好像眼睛里在滴着泪珠;屋顶棚上的水渍,变成了一张女人的脸,在对着她哭泣。她拼命地提水,和面,有时擀面条时,故意把身子在案板上碰撞,可是这都无济于事。她渐渐地消瘦了,眼窝塌下去了,脖子像大鹅的头颈。显得又细又长。
  雁雁傻乎乎地说着:“俺姐是怎么了?连一碗饭也吃不了?”
  老清婶不吭声,暗暗地叹了口气。
  爱爱惨然一笑说:“我从小就眼馋。”
  老清婶说:“这老关也是,一去两三个月,过年也不回来。有啥要紧事!”
  其实爱爱这件事,老清婶在一个多月前就怀疑了。她看着爱爱吐着一口口酸水,整天懒洋洋的样子,心里焦急万分。她没有想到彦生,他以为这是关相云在离开洛阳前那些天的鲁莽举动。她盼望着关相云赶快回来,回来后就让爱爱和他马上结婚。
  反正“家丑不可外扬”,只要一结婚,就可以捂住大家的嘴了。
  有一天,老清婶在套一床新被子,她对爱爱说:“我把这床被子套上,老关回来你们就赶紧把亲事办了算了。兵荒马乱时候,别讲究啦。老关有钱,将来你们再置办好的。”
  爱爱没吭声,老清婶又解嘲地说:“这个老关也是个沉不住气的人,‘锅滚等不及豆烂’,办事情就不想想前后,真叫人作难。”
  爱爱仍没吭声。眼睛里却滚出两滴泪来。这几天,她多少次想和她妈讲讲真情实话。可是没有勇气。她感到内疚。老清婶还蒙在鼓里,她为自己的欺骗行径感到难受。
  老清婶看她在流眼泪,叹了口气安慰她说:“这些当兵的都蛮横,就不替女孩子们着想。一碗水既然泼在地上了,还说什么呢!”她又低着头说:“爱爱,到底几个月了?这种事,要对妈讲!
  ……”
  她还没有说完,爱爱突然拉住她的手哭着说:“妈!你杀了我吧!……”
  老清婶一怔,忙问:“怎么了!”
  爱爱抱住她的腿哭着说:“妈,这……这孩子不是人家老关的。是我自己作的孽……”
  “啊一一”老清婶直着嗓子喊了一声,觉得眼前一黑,头发立刻支楞起来了。她瞪着眼咬着牙,气得浑身颤抖起来。就在此刻,她觉得跪在她面前的,不是她的女儿,不是爱爱,而是她的仇人。她把她整个生活破坏了。她抓住爱爱的头发,伸开巴掌像疯子似地在她脸上狠狠打起来。打了十几巴掌,她觉得还不解恨,就又用自己的手掌打起自己的腿来。
  爱爱急忙抱住她的手哭着。她也在哭着。爱爱的牙流血了。老清婶又心疼地抱住爱爱的头,喊着:“天啊!你怎么恁狠心哩!你要把俺娘儿们折磨死呀!……”
  四
  关相云从老河口寄来了一封信。信上说,他这次到了宝鸡。
  又到了广元,后来又到了重庆。在重庆见到了几个老上司。大家都很帮忙。从广元到重庆的路,也交涉好了,今后生意大有希望。重庆“中央诠叙处”还给他写了封公函到洛阳,将来很可能被委任到实业机关作事。目前他和几个朋友在老河口,玩几天就回洛阳。
  老清婶听说关相云要回来,心里更焦虑了。她把眼睛每天抬得高高的,她不敢看爱爱的身体,可是眼睛总是向爱爱的身上看。她让爱爱穿上自己的棉袄,棉袄太肥大了,却更像个孕妇。
  后来她听人说把青瓷碗片碾成碎面,用蜂蜜和成丸,吃了可以堕胎,就连夜找了些青瓷碗片,碾了碾过了箩,用蜂蜜和了和让爱爱吃。
  爱爱拼了命吃了两丸,马上呕吐了,把一天吃的饭全吐了出来,又吐了一摊黄水。爱爱掉着泪说:“妈,算了吧,你就留我一条命吧。好歹我有这点武艺,将来总能养活你的。黄河口子扒开六七年了,也没有人管,回老家怕没指望,留下我这条命就是你们的依靠。不管他,老关回来随他!……”
  老清婶看着女儿这样难受,把青碗片面子和的丸药倒在后院里了。自己坐在后院枣树下哭了一场。她不敢大声哭,害怕邻居听见。
  五
  李麦对爱爱姑娘的遭遇极为同情。黄泛区逃难出来的难民有几百万,妇女们的命运更是悲惨。她们流入城市,有的被迫为奴作娼,有的被卖作富人的姨太太,还有的自卖自身作了穷光棍汉的妻子。大部分人是摆个小摊,卖个开水,挣扎在死亡线上。
  像爱爱这样能够学点技艺,自己独立生活,还是极少数。李麦是自己独立生活了半辈子的人。她深知一个女人要摆脱一切羁绊,在社会上是多么不容易。因此她对爱爱的事情更加关心。
  当天下午她离开了长松家,跟着爱爱一同到铜驼街来。
  在路上,李麦问爱爱:“那个彦生人怎么样?”
  爱爱说:“他是照相馆里一个相公。一年身价只能买几件衣服穿。再说洛阳这个地方,军官政客,宪兵警察多得像牛毛,我们这些卖唱的人,就像在狼群里过日子。他没有靠山,我跟了他,反而害了他。再说,恐怕他也没有这个胆量。”
  李麦说:“既然你觉得他靠不住,为啥还要和他来往?”
  爱爱红着脸说:“他人好。……我可怜他。”
  李麦叹了口气说:“傻闺女,你可怜他,如今谁可怜你?我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心里没有一点主见,遇到这种事情,一定要拿得起放得下。常言说,人没主意一泡水,到头来还是自己吃亏。”
  她又问:“那个老关怎么样?”
  爱爱说:“人倒不是个大奸大恶的人。这几年我们家也全靠他帮补。场面上来往,也靠他卫护支撑。就是……我不喜欢他。
  可我又感激他。我也想了,反正在狼群里得找一条狼,是江是河只管跳。我有什么法子呢。”她低着头说:“要不是我妈还要靠我养活,我真不想活了,活着丢人现眼哩!”
  李麦劝她说:“你千万不能往绝路上想,投河上吊都是傻子。
  我年轻时候比你现在难得多。我就没有想到过死!你现在有一身武艺,自己又能挣钱。怕什么?‘车到山前自有路’,人就怕自己作践自己。这件事啊,你不用发愁。全包在大婶我身上。你妈那里,我对她说,至于你的婚事,慢一步再说。人一辈子,七次跌倒,要八次爬起来!千万不能窝囊,爱爱,你要拿定主意,是风是雨只管往前走,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爱爱含着泪点了点头。
  多少天来,爱爱心里像装了块砖头,总觉得无法活下去。听了李麦这一番话,心里豁亮了许多。她觉得心里不那么憋闷了。
  走起路来,腰也敢直起来了,腿也有劲了,头上的满天乌云,好像被一阵清风吹散了许多。
  到了铜驼街,老清婶看到李麦,高兴得用布衫直擦眼泪。多少天来,老清婶也想找个人谈谈心事。可是逃荒在外,人生面不熟,有些话也无法对人讲。夜里,老妯娌两个睡在一张床上说开了家常。她们从家乡的大水说到新四军,又从新四军说到村里一共淹塌了多少家房子。为了避免伤心,海老清被饿死的事情,两个人都避而不谈。最后李麦问到爱爱怀孕的事,老清婶暗暗擦着泪说:“我也没主意。这死妮子快把我气死了。这是我前世遭的罪孽。”
  李麦劝她说:“事情已经出来了,也别埋怨了。你打算怎么办?”
  老清婶说:“要是能把胎打下来是最好了。可是什么药方都试了,它长得怎么那么结实呢?我说这孩子将来可能是个大命贵人?实在不行,还是和人家老关说说,让他包涵点儿,只要他能体谅,爱爱就算他的人。至于结婚,我什么条件都不提了。”
  李麦说:“干吗这么慌张?爱爱这么好的闺女,咱拿着猪头还怕找不着庙门?”
  老清婶不好意思地说:“咱不是理短吗?孩子不是走错了这一步吗?”
  李麦说:“我看这也没啥了不起。没有进他家的门,就不算他家的人。一无换契,二无媒证,爱爱自己的事自己当家。她想跟谁就跟谁。他姓关的也不过是个朋友。他管不了这一段。”
  老清婶叹着气说:“天亮他娘,咱如今讲说不起啊,如今头上顶的,脚下踩的都是人家老关的,一碗水已经泼到地下了。还是跟人家老关算了。”
  两个人议论了半夜,老清婶还是执意要爱爱嫁给老关。不过她也听了李麦的劝告,决计不再用什么单方乱打胎了。这样弄不好要闹出人命。另外,李麦劝她不要害怕,她要会一会这个老关。
  第四十九章 荆棘路上
  骂人三日羞,打人三日忧。
  一一民谚
  一
  关相云从老河口回到洛阳,去爱爱家两次,都没有见到爱爱。
  头一次去,爱爱到杨杏家去了,不在家。第二次他在晚上突然闯去,老清婶说:“爱爱病了,没有起床。”关相云要到爱爱屋里去,老清婶拦住他说:
  “雁雁也在屋里睡,都已经睡下了。”没有让他进去。
  关相云两次没见到爱爱,心里狐疑起来。他想,老清婶平日见他,总是眉开眼笑的,现在却冷冰冰的,好像有什么心事。她家里还有个半老不老的老婆,样子落落大方,见人毫不怯场,说话又干脆利索,莫非爱爱的婚事有了变化?
  他从四川带回四条缎子被面,还带回来些丝绸和毛呢料子,他看着这些东西想:“难道她还能找到什么阔人?那些商人虽然有钱,知道我包着她一家的吃喝,量他们也不敢插一腿。至于那些军官,大都是南方人,他们也听不懂河南坠子,对爱爱也未必感兴趣。”
  想来想去,他想到彦生身上。他想:说不定这个小白脸在挖我的墙角?爱爱的心思始终在他身上,没有那么便宜!他真要敢插一腿,老子要叫他看看:喇叭是铜锅是铁!
  他想了好多主意:叫十五军管城防里的朋友把他抓壮丁抓走,或者给他戴个“红帽子”,把他送到西关反省处,或者托警察局的人查户口,把他当土匪抓起来。……
  他想了许多主意,但总觉得要托人,原因不好和人家说明。
  因为他经常向朋友吹嘘,爱爱对他如何钟情,如何爱他,好像离了他就不能活。这个弯子不好拐。……
  可是他又急切地想会会彦生,就亲自出马了。他全副戎装来到了中华照相馆。经理看见他来了,先拿烟、后倒茶。他却不理睬。只是冲着柜台里的彦生说:“我照一张相!”
  彦生看到他,脸先吓白了。他嗫嚅着说:“关处长,您来了。
  您要照几吋的?”
  “我照个二尺的。”
  彦生又忙说:“好啊!给您照个四吋的吧!然后再放大。”
  关相云忽然瞪着眼说:“我不要放大的,我就要照二尺的相。”
  彦生知道他来寻衅,又赔笑说:“关处长,没有照二尺的相,我们这机器最大的只能照八吋。……”
  他还没有说完,关相云隔着柜台,伸出拳头向他胸膛打了一拳。他嘴里骂着:“他妈的,你瞧不起老子!我拿不起钱吗?”说着又是一拳。
  照相馆的经理姓梁,是彦生一个同乡。他忙过来说:“哎!
  长官,有话好说嘛,你不能打人嘛,哪里有照二尺相的?”
  关相云推了他一掌,指着门口挂的爱爱放大的照片说:
  “你这是什么?”
  中华照相馆在闹市,经他这一吵闹,街上的人都涌进来看热闹。梁经理看他的架势,知道来找碴子,就赔着笑拉着他说:“长官,是我们这个伙计不会说话。请到后边喝茶,请到后边喝茶!”
  关相云咆哮着说:“不行,我今天非教训教训他不行。”
  看热闹的有个人说:“没有听说照二尺相的!”关相云脖子一粗说:
  “我在重庆就照过。你是干什么的7”说着又朝着那个人吵起来。
  这时进来两个宪兵,气势汹汹分开众人,一看是个挂着少校军衔的军官,便柔声柔气地问:“怎么了?怎么了?”
  关相云指着柜台里边说:“他骂人!骂我是‘十大赖’。”
  梁经理叫苦说:“长官,我们敢骂你吗?这不,这么多人都在听着……”
  两个宪兵过去劝着关相云说:“算了,算了,这么多人不好看。”
  关相云怒气未消,他把门口挂的爱爱的照片镜框一把扯下来摔在地上,嘴里说着:“叫你们任彦生等着,我跟他不算完!”说着气呼呼地跨出门去,忽然又转回身来,和那两个宪兵握握手说:
  “问你们团长好!”说着扬长走了。其实他并不认识洛阳的宪兵团长。
  二
  常言说,“打人三日忧,骂人三日羞”,关相云在中华照相馆闹了一场,却有些后悔。他觉得自己题目就出错了,不应该说去照大相,应该拿一百元的大钞票,让他找零,他要让“贴水”。就抓他个扰乱金融罪再动手。另外自己也不应该说在重庆照过二尺大相,说了这一句话,他听见有好几个人发出了笑声。
  他叹了口气又想着:“露多大脸,现多大眼! 自己在洛阳并没有几个权贵朋友,如果宪兵队真要找我的事,说不定还得丢人……”他烦躁地坐在椅子上。他喜欢写几个毛笔字,拉过来一张八行毛边纸信笺,信手写着:“我好比南来雁,离群失散;我好比浅水龙,困在沙滩……”
  他正在写字,勤务兵进来报告说:有个老婆子来找他。关相云还只当是老清婶,进来的却是李麦。
  关相云的记性好,他记得在爱爱家见过这个老婆子.他带理不理地说:“来了?”
  李麦看他不让座,就自己找了个凳子坐下,她谦和地说:“我是爱爱她婶子,来找关处长商量个事。”
  “哼!一一”他把毛笔插上铜帽说:“爱爱怎么不来?我这儿又没有拴老虎。”
  “她病了。”
  “什么病?我去几次躲着不见我。他爹有病向我要钱时,怎么跑得那么快。”他又倨傲地说着:“有病看病嘛,我娶得起人,也能看得起病。”
  李麦又从容地说:“她不好意思见你,她……她怀孕了。”
  “嗯,什么?……”关相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李麦又接着说:“爱爱有身孕了,我就是为这事来找你的,商量商量看怎么办?”
  关相云的眼珠子快要跳出来了。他脸上的肌肉痉挛着,额头、腮帮、耳朵和脖子,一下变成紫红颜色,像一个烧红的犁铧上泼了一瓢醋,“哗”地一声,气味、声音全出来了。他暴跳如雷地喊着:
  “他妈的!老子要枪毙人!……老子要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妈的!想让我戴绿帽子?他找错了!我的手枪不是吃素的!……”
  李麦看他像疯了似地在他屋子里喊着跳着,自己却不吭声。
  等了一会儿,等他跳够了,李麦才说:
  “关处长,要是你今天心里不静,我先走吧!”她说着起身就要走。关相云却拍着桌子说:“你不能走!”
  李麦想着:你总不能把送殡的埋到墓里!就坐下问:“关处长,我也是个忙人。你还有什么事?”
  关相云看她不惊不躁,说话有板有眼,自己先蔫了许多。他脸看着墙问:
  “她叫你来说什么?”
  李麦说:“她妈说,感谢关处长这两年对她家的照顾,爱爱既然有了这宗事,也无法再高攀您了。好在一没有换契,二没有过礼,以前说的也不过是一句话,借您的钱,还您的钱,以后嘛,各走各的路。您也丢不起这人,她也享不了您的福。好搁不如好散。我就是来给您送这个口信。”
  关相云说:“她想这样算拉倒了?”
  李麦说:“您说怎么办!她又没犯王法,您也不能给她告一状。再说,这事张扬出去,对您脸上也没什么光彩!”
  关相云不吭声了。沤了一会儿,关相云忽然给李麦倒了一杯茶,他问:
  “你是爱爱的婶子?”
  李麦说:“是啊!”
  关相云乞求地说:“婶子,到底这个人是谁,你对我说说,就是散了,我也落个明白!”
  李麦来时早提防他这一手。她叹口气说:“这个我不知道,她妈追问她两个月,也没有问出来。她说是吃了一颗枣子怀上身孕的。关处长,叫我说算了,强扭的瓜不甜!”
  关相云忽然拍着胸膛说:“爱爱太没有良心了!爱爱太没有良心了。我决不罢休!我要把那个家伙揍扁!”
  三
  爱爱听过李麦回来说了关相云的野蛮样子,不禁又伤心地掉下眼泪。她想着:“什么情,什么义,平时嘴说得那么甜,一遇到事情,便翻脸不认人!欠他的钱,还他的钱。我就是到街头摆地摊卖唱,也要隔开他的门。”
  第二天,关相云派了几个勤务兵,把箱子、柜子、桌子、椅子都抬到车上拉走了,衣物东西扔了一地,并声言限她们三天内腾出房子。
  老清婶气得捶胸顿足,呜呜大声哭着,但又无法明讲。她说她要亲自去找关相云求情。爱爱却铁了心。她对老清婶说:“你要是去找他,我现在就碰死在你面前。”
  母女俩吵起嘴来,什么绝情话都说了。最后还是李麦把爱爱劝了出去,才算暂时平息了。
  爱爱走后,李麦劝老清婶说:“叫我看老关这个人也没有什么恋头。他们这些人,朝三暮四。现在就这么绝情绝义,将来也未必靠得住。再说将来这孩子怎么办?如今就种下生气根子,日后还不是生一辈子气?”
  老清婶却只是哭,并不回答她的话。哭了一阵,她对李麦说:“你赶快去找找爱爱吧!她这一段变得性子硬了,我怕她……一时想不开,……”说着又呜呜咽咽地哭着说:“那我将来可怎么过啊!你让雁雁赶快领你去找吧!”
  李麦和雁雁到街上到处寻找爱爱。最后在东北运动场的老城墙上找着了她。李麦让雁雁先回家告诉老清婶,自己坐在爱爱身边,和她商量着怎么办。
  李麦试探着说:“那个彦生,你就不会去找找他?事情已经闹到这步田地了,这一百斤的担子,也得叫他挑五十斤。再说,你要是和彦生结婚,什么都好说了。孩子也有个姓氏,长大也能站到人面前。”
  爱爱说:“我也是这么想。无非是将来日子苦一点。苦就苦吧,我也不靠他一个人挣钱。”
  李麦说:“明天去找他,我领着你去。”在李麦的鼓励下,爱爱重新产生了勇气。第二天,她换了一身素净衣服,又悄悄在自己的苍白面颊上,薄薄地施了一层胭脂,后来又带上了个大口罩,和李麦一同到北大街去。
  到了大街上,她有点犹豫。她说:“大婶,这样吧,”她指着一家小饭店说:“我在这个小馆子里等着,你去把他叫出来。这个小馆他知道。我们以前经常来这里会面。”她说罢又给李麦指了指那家安着玻璃橱窗的中华照相馆。
  李麦来到中华照相馆,探询了半天,却没有看到一个年轻后生。他问一个穿着灰线呢大夹袄的中年人说:
  “掌柜的,任彦生在不在?”
  她问的正是梁经理。梁经理见一个老婆婆来找彦生,脸“刷”地一下吓白了。他忙说:
  “他不在这儿,他回老家了。”
  李麦心里一惊,又问:“这儿谁是掌柜?”
  那个梁经理有点害怕,又有点为难的样子,他只顾给大家查照片,却不吭声,李麦找了个椅子坐下等着。
  停了一会儿,那个梁经理走过来向她神秘地点点头,把她领到后边院子里一间小屋中。
  他问着:“大嫂,你找他有什么事?”
  李麦说:“我是春华书场那个唱坠子的爱爱的婶子,爱爱找彦生商量个事情、……”没有等李麦说完,梁经理就跌足叹着气说:“哎哟,大嫂,出了大乱子了,前天彦生收到一封信,里边装了两颗手枪子弹。听说是一个军官寄的,信上还说要找人来砸我们这照相馆。大嫂,我们是做买卖人,我们怎么惹得起这些军官呢?彦生这孩子也太可恨,他还在这洛阳城出风头。他就没有想想他在哪一枝上站着?我们把他开除了。前天夜里就叫他卷起铺盖走了。反正这个事儿,我们全号人压根儿就不知道。”接着他又把关相云来砸镜框的事说了一遍,最后说:“我们是生意人,我们可惹不起这些老爷!”
  李麦听他说着,暗暗为爱爱叫苦。她又问:“他也没有留下什么信!”
  “没有。”梁经理铁着脸又说:“他和我们没有关系了。户口已经给开销了。”
  梁经理先站起来,李麦只得出来了。到了小饭馆里,爱爱去掉口罩急切地问:
  “他不在?”
  李麦眼睛湿了,她说:“乖乖!咱回家再说吧!”
  爱爱拉住她说:“婶子,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了?你现在就告诉我,我快急死了。”
  李麦把经过情形告诉了一遍。爱爱眼睛一黑,几乎栽倒在地上。李麦急忙扶住她,可是她的两条腿软得像棉絮。一步路也走不了。叫来的两盘菜还在桌子上摆着。爱爱喘着气说:“婶子,你吃吧。……我等会儿就好了。”
  李麦这时哪能吃得下去?她到街上叫了一辆车子,把她扶上车子,送她回了铜驼街。
  在车子上,李麦劝爱爱说:“这个彦生,兴许是叫他们吓唬跑了?再说,这个照相馆把他开销了,他无处存身才走了。你知道不知道他老家的地址?咱去找他。你要不方便,婶子我替你去找。”
  爱爱痛苦地摇着头说:“不用了!谁也不找了。我自己种下的苦果,我自己咽下去。这也是我料到的事。他也是软骨头,他害怕了,我真后悔!……”她说着紧咬着牙齿,气得浑身颤抖起来。
  四
  爱爱的希望彻底破灭了。她本想着彦生会挺身而出承担一切责任,而且会马上和她结婚,给她消除舆论上的沉重负担。可是彦生竟连个照面也没有打,自己远走高飞了。通过这次打击,爱爱忽然变了,前一段时间,她一直躲在家里,不敢上街,不敢去书场,用一条大带子,把腹部缠了又缠,生怕碰上了熟人。
  这些天她却什么也不在乎了。她挺着个大肚子上街打醋、买面,毫不在意。她拼命地多吃饭,她要保养好身体。
  老清婶看到爱爱每天抛头露面,寡言少语,对自己的婚事并不着急。身孕渐渐明显了,她自己也不作打算,老清婶却每天心焦如焚,坐立不安。李麦又到长松家去了,也没个人商量。有时她试探着问爱爱一句,爱爱却冷冷地说:
  “你别管!”
  老清婶吃了顶撞,又无处发泄,实在忍不住,只好指天划地,骂几句自己死去的老头。
  有一天,李麦从长松家来,看到她又擦眼抹泪,就劝她说:
  “嫂子,你不用犯愁,我看爱爱近来是有了主意了。你怕什么,爱爱有这身武艺,自己能挣钱;雁雁也大了,每月除吃也能赚回来几个,你现在急着把她推出去,不是害了她吗?再说婚姻是一辈子的大事,人不合适,整天吵嘴生气,还不如你们自己过。”
  老清婶说:“天亮他娘,眼下这一关我怎么过啊?……这个死妮子,她给我惹下这个罪孽,我不能蒙住脸上街啊!我怎么往人脸前立站?”说着她又叹着气说,“这个冤孽,他怎么长得这么结实呢?”
  李麦也叹了口气说:“嫂子,反正事到如今,也不能爱面子了,你不要逼爱爱了,人命要紧,面子值几个钱一斤?大不了孩子生下来自己养着。有人说闲话,任凭他们说去。他有气力只管说,我们又不是这里老户人家。实在不愿意在这洛阳住,换个地方,不愿在这城市住,回咱们老家。”她又把新四军对待穷人的情况对老清婶说了说,老清婶才算收住眼泪。
  过了两天,爱爱竟然去“春华书场”找她的老师徐韵秋,要求重新回到书场说书。
  徐韵秋很同情她。她说:“要说这一段场子里上座也不错,就是你身子笨成这样子,台上不大好看。……听说东关医院公教医院能把胎儿取出来,就是得花一笔钱!……”
  爱爱说:“不!我还是要把孩子生下来。老师,眼前我一家要吃饭,你就帮我这个忙吧。要是嫌我台上难看,我可以不说那些言情的段子,我说《杨家将》这一本‘大书’。每天能叫我说一段就行,安排在前边后边我不在乎。”
  徐韵秋看她这样倔强,也被感动了。爱爱本来是最叫座的演员,平常压轴段子都由她说,现在自己提出不论怎么安排都可以,特别是她练会了《杨家将》这个段子。这一部“大书”过去都是男演员说的,一次说完要连续四十五天,也是最叫座的段子。
  现在听说爱爱要开这一本书,便欣然接受了。
  四月底爱爱在西关赁了一间小土房,把家搬出来了。第二天她就到书场说书去了。海报贴出来后,还确实招来了不少观众。爱爱通过这次打击,不但人变了,气质也变了。她上台旗袍也不穿了,“九连灯”耳环也不戴了,短衣素扮,荆钗布鞋,连平常梳的一条乌黑松软的大辫子,也盘在了头上。
  刚走出前台,观众看她挺了个大肚子,先“哄”地一声笑了。
  徐韵秋替她捏了一把汗,爱爱却旁若无人,沉着肃立,脸上堆出微笑,并不在乎。只听一阵清脆的檀板响声,大家开始肃静下来,那檀板只打得“哗!哗!”作响,既热烈奔放,又节奏鲜明,好像大年初一五更的鞭炮炸响,又好像深夜空街的群马奔腾,只是这一段开场板声,便惹起观众一阵暴雨般的掌声。
  爱爱的嗓音变得宽洪了,表情也变得严峻凌厉、悲壮苍凉了。一段《金沙滩》说下来,把场子里的老少观众,弄得唏嘘慨叹,泣不成声。
  徐韵秋看着爱爱这部“大书”能牵住观众,第二天就买了两袋面粉亲自送到她家里。就在这个时候,洛阳两家小报的记者,算是找到材料了。他们像苍蝇一样造谣生事,在报屁股上大做“桃色新闻”文章。什么“某坤伶暗结珠胎”,什么“红粉少女的悲哀”,有的甚至加枝添叶,故意编成耸人听闻的“梨园奇闻”。
  这些小报上的新闻,很快地传到爱爱耳朵里。书场里有些平常嫉妒她的人,还故意把小报摆在化妆的桌子上让她看,有的还故装不知地大声念读。
  爱爱对这些消息一概不理不睬,好像这些小报的新闻不是在说她。她似乎变得麻木了。她对所有的目光,包括男人的、女人的、爱慕的、嫉妒的,都不再敏感了。她的脸上再也飞不出片片红晕了。她开始偷偷抽烟,又开始用粗话骂人,她的脸上不再有温柔天真的浅笑了。
  她埋葬了自己的少女岁月。……
  第五十章 西行记
  千口唾沫淹死人。
  一一民谚
  一
  李麦五月下旬离开洛阳到西安去。这时郊外田野里的麦梢已经黄了。由于春天雨水充足,这是近年来长得最好的一季麦子。沉甸甸的麦穗在微风中笨拙地摇曳着。它好像一个孕妇,带点羞涩地向人们炫耀着它的果实。
  今年的麦熟季节,气氛是阴沉的。这些麦子不是沐浴在和煦的阳光下,而是笼罩在硝烟弥漫的火药味中。人们听不到布谷鸟的叫声,这些鸟被隆隆的大炮声吓跑了。洛阳古城的城墙全被拆掉了。就在这些古老城墙的原址上,挖了一条巨大的战壕,这条战壕足有二十米深,十五米宽。立崖陡壁,深沟高垒。在战壕里罗列着鹿岩和碉堡,四道城门前装了类似古代战争用的大吊桥。
  洛阳的城防部队是十五军。驻守城外的是十三军和十四军。这些部队都是“中原王”汤恩伯的部队。汤恩伯在中原整整驻扎了五六年。对于老百姓来说,他们开创了有史以来纪律最坏的记录。当时曾经有这样的谚语:“能叫日本鬼子烧火,不叫十三军驻扎。”“宁挨三颗炮弹,不管十三军一顿饭。”他们还哀叹着:“打下粮食是国民党的,生下孩子是老蒋的。”但即便这样,农民还是把打下的粮食交给他们,扛着锨、扛着镢头给他们拆城墙、挖战壕,为的是他们能够抵抗一下日本鬼子。
  当日寇发动了“中原战役”,准备攻占洛阳、打通平汉线,并向潼关西安进犯时,汤恩伯的大字赫赫的告示贴出来了。前边写着“誓与洛阳共存亡”的豪言壮语,下边用了十几个“杀”字!
  什么“造谣惑众者杀”,“通敌资敌者杀”,“破坏戒严者杀”,“扰乱市场者杀”……这一连串杀气腾腾的告示,给老百姓的脸上布了一层恐惧的阴云。他们好像看到了杀人的大刀影子。不过他们期望的是“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日本鬼子已经占领了洛河以南的村庄,从城里边已经看见城南冒起的浓烟和大火。日本鬼子的飞机,肆无忌惮地向洛河岸上的国民党军队阵地俯冲着、扫射着。北邙山上的制高点“上清宫”已被敌人占领,隆隆的炮弹向战壕里飞落着,整个洛阳城郊变成了一片火海。
  李麦随着一批被疏散的难民,离开了这个城市。向潼关方面开的火车上已经停开了。汽车都被国民党军队扣起来运送家属。难民们照例是推着小车、挎着篮子被赶到城西通向新安、渑池一带的大路上。
  在前几天,李麦在北关曾经问过一个十三军的士兵。当时他们三个当兵的在推磨。
  “你们是守洛阳的军队?”
  “不!我们是打日本人的军队。十五军在城里。”
  “你打过仗没有?”
  “打过。”那个当兵的骄傲地说。
  “打仗怎么样?”
  “不像吃合盛斋的点心!……”
  就在推磨的时候,他们偷了些面粉叫李麦给他们烙了几张饼吃。因为他们每顿饭只能分一个小黑馒头。
  洛阳城里的人,还是有恃无恐的。他们听说洛阳四周,第一战区和汤恩伯的第五战区共有四十万军队。洛阳城外有一条四十公里长的战壕,单是这一条战壕就有上千个碉堡和几百门大炮。报上说:这条战壕是中国的“马其诺防线”,因此洛阳是“固若金汤”的。
  可是,这次战役还没有打三天,“马其诺防线”里的军队全都溃散跑光了。粮食、辎重、车辆沿路扔得到处都是。老百姓啃着冷窝窝头开挖的这条战壕,本来说是阻挡日本鬼子坦克车的。
  可是守军连敌人坦克车的影子都没看到,就跑到新安县一带的山沟里了。老百姓没有看到敌人的坦克栽进战壕的戏剧性场面,他们看到的却是,一门门大炮孤零零地蹲在战壕里,瞪着它的一只独眼,好像在对天叹气。
  李麦随着城里的难民们,跑到城西三十里的千秋镇时,又遇到从洛河南岸逃过来的一群农民。他们的村子被日本鬼子烧了。有些妇女上吊自尽了。他们逃出来时,还牵着他们的牛和驴子,他们没有来得及带上锅碗和干粮,肚子实在饿了,只好采着地里的青麦穗往嘴里填,一把放在自己的嘴里,一把喂在自己的牛嘴里。
  就在这时候,一队国民党的溃兵,从西边向东折回来。他们截住了这群难民,开始抓他们的牲口,农民为了保住牲口,死死抓住绳子不放,任他们脚踢拳打。后来来了个军官,他向农民讲明是要回去拉他们丢在战壕里的大炮。因为他们“撤退”得太快了,没有顾得上把大炮带上。现在发现日本鬼子还远着哩,所以要借农民的牛、驴把大炮拉回来。
  农民们默默无语地牵着牲口跟着他们去了,因为既然养活了他们六七年,撤退时总得让他们把大炮带上。
  李麦在路上看到的这些情景,使她的心变得冰冷了。扒黄河,扒城墙,挖战壕,要差要粮,老百姓把小孩子裤带上的一枚铜钱都拿出来支援他们,但他们还没有看见日本鬼子,就放羊逃跑了。她厌恶地向他们吐了口唾沫,嘴里小声骂着:“磕一个头,放俩屁,行善没有作恶大。平常耀武扬威,还不如黄泛区解放区的一群妇女。”
  二
  李麦晓行夜宿,一路走一路打问。六月间到了渭南,在渭南找到了裴合一家。在裴合家住了一段,赶到西安时,已经是深秋季节了。
  李麦是第一次来西安。她在年轻逃荒推盐时,虽然也到过徐州、蚌埠、许昌、信阳,但像西安这样大的城市,她却没有到过。
  她走下火车,看到那像宫殿一样的琉璃瓦站房,高大雄峻的青砖城墙,人们熙来攘往,汽车洋车像流水似地络绎不绝。她东张西望地看着走着。一进中正门,一街两行的人,几乎全是河南口音,拉洋车的,卖洗脸水的,卖蒸馍的,卖丸子汤的,卖羊肉杂碎的,卖水煎包子的,连摆茶摊的老太太和卖老鼠药的老头子,也都说着一口河南话。
  李麦听着这些亲切的叫卖声音,好像来到了故乡。她脸上堆着微笑,眼睛却被泪水弄湿了。这些都是被蒋介石扒开黄河,弄得无家可归的人。平时只会赶禾犁地、拉车送粪,如今居然学会了沿街叫卖,还讨价还价地做起生意来。特别是那些擦皮鞋的小姑娘们,背个小木箱,提个小凳子,看到那些穿皮鞋的人走过来,就大声喊着:“大叔,擦擦皮鞋吧,你那皮鞋该擦擦了。”
  李麦看着这些小姑娘和小男孩,也不过和嫦娥一般大小。
  她审视着几个小姑娘,想从他们中间找到自己的女儿嫦娥。可是她又算了算,嫦娥从家逃出来那年才十三岁,如果还活在人世,今年已经是二十一岁的大姑娘了。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掉下两滴眼泪。
  到了一个街口,李麦找了一个茶摊坐下。卖茶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婆婆,她用沙哑的嗓子问着李麦:“喝茶吧?大碗茶,二分一碗。”李麦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二分钱先交给她,端起茶来喝了一口,却是一股桑叶味道。李麦问:“大嫂,生意不错吧?”
  “马马虎虎。弄好了能弄个半斤馍钱。”老婆婆说。
  李麦又问:“大嫂,我向你打听个人。他也是从河南逃荒来的。姓徐叫徐秋斋,有七十来岁了。细高条,留把山羊胡子,听说他就在中正门这一带住。”
  “他是干啥的?”老婆婆问。
  李麦说:“他也没有啥正经职业,会算个卦,捏个八字,还能看个病。”
  那个卖茶的老婆子想着说:“姓徐的?留把山羊胡子……不知道。这一片住着咱河南难民几万人呐。”正说话间,旁边一个卖香烟的胖女人说:“是不是那个徐老先生啊?他留把山羊胡子,前几年在大雁塔摆个卦摊,说话有点开封口音……”
  “对,说话有点快,他现在在哪里?”
  “你到东街找,前两年他在邮局门口摆一个‘代书’桌子,就是这半年不大见他了。”那女人说。
  李麦问明了东大街的方向,向这两个女人道了谢以后,就到东大街去了。
  西安的东大街是最长的一条街道。李麦在街上走着,逐户查看着,都是些布店、药房、照相馆、杂货行,却找不到邮政局。
  她又问了问,人家告诉她再往前走,门口有个大邮筒,那就是邮政局。李麦又走了一阵,果然看见一扇绿色大门,门口有一个邮筒。就在邮筒旁边,放着一张破桌子,桌子旁边却没有人。她问旁边的一个卖丸子汤的女人:“大嫂,给人代写信的老先生是不是姓徐?”卖丸子汤的女人看了她一眼,“对。别人都叫他是徐老先生。”李麦的眼睛亮了,“他如今去哪里了?”“他刚走,可能回家了。”“他家在哪里?”那个女人摇了摇头。
  李麦没有办法,又在别处看了看,只好回到火车站里,找了个墙角躺了下来。
  第二天,李麦起得早,一想,大清早怕碰不上徐秋斋,便在东大街上慢慢转游着,等她走到那个邮局门口时,一眼就看见了破桌子边坐着一个瘦骨嶙峋的白头发老头。他戴着一副黄铜苏腿眼镜,伏在桌子上正在看一张旧报纸,桌子上放着一个破鲨鱼皮眼镜盒。李麦认得这个眼镜盒,知道这就是徐秋斋。可是他的头发全白了,连胡子也变白了,李麦的心怦怦地跳起来。她快走了两步,走到桌子跟前喊道:
  “徐大叔!……”
  徐秋斋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站着这个花白头发的女人,有些面熟,却一时又认不出来,他说着:“你是?……”
  “我是天亮他娘!我是李麦……徐大叔,你怎么连我都认不出来了?”她说着眼泪已经扑簌簌地滚落在衣服前襟上。
  “啊呀,天亮他娘!啊呀,天亮他娘!……”徐秋斋直着嗓子大声喊着,用手紧紧地抓住李麦的手腕,两只昏花的老眼睛盯着她哽咽着说,“你……咋会来了?你从哪儿来?……”老头说着嗓子里发出“呵呵呵呵”的声音,也不知道是笑还是哭,两行泪水已经流到了嘴角。
  李麦拿出篮子里的毛巾,替他擦擦脸上的眼泪,又提高嗓门对着他的耳朵说:“从咱老家来,出来已经半年了。都有谁在这儿?”
  徐秋斋说:“嗨!都在这儿。晴,春义,还有小马庄姓冯的几家。”
  “嫦娥不在西安?”李麦急切地问。
  “嫦娥……在宝鸡。咳!说来话长,回去再说。”老头这时神志清醒过来了。他对李麦说着:“你坐着。”说罢,像个小孩似地一路小跑,跑到一个卖水煎包小摊前,买了一大盘水煎包子。又一路小跑着端回来。因为他跑得太快,包子掉在地上一个,他都没有发现。
  李麦喊着:“包子掉了。”他扭头一看,只见一个要饭的小孩.已经捡起来塞进了嘴里。
  包子放在桌子上,他豪爽地说:“你吃吧!”李麦说:“你是给我买的呀?我刚吃了饭。”徐秋斋却执意地命令说:“你吃!别叫凉了。”
  李麦知道这老人的心意,先拣了个焦脆的递给他,接着自己也拣了个吃起来。她吃着苦笑说:“徐大叔,咱们这还是老习惯,见面先塞块馍,好像咱黄泛区的人,整天都背着饥布袋似的。”徐秋斋侃快地说:“这就是咱乡下人的民情厚道。‘人是铁,饭是钢。’人不吃东西哪有力气?连哭都哭不动!”接着他又爽朗地笑着说:“城里客人到家,左一杯水,右一杯茶。肚子里本来就咕咕噜噜唱洋戏了,再灌一肚子水,哪里比得了拿个热馍吃一吃?叫我说,咱农村人最诚实了。”
  徐秋斋收拾起笔砚纸墨,领着李麦回窝棚里去。这时徐秋斋的窝棚已经变成两间了。墙是秫秸搭的,还抹上泥巴,房顶也换作麦秸,严严实实,倒也像个住家户的样子。院子里还种了些扁豆和丝瓜。这时正是扁豆结荚时候,只见满架藤蔓横爬,绿叶掩映,在一串串白花紫花的茎项上,挂满了一嘟噜一嘟噜的嫩豆荚。
  徐秋斋是个爱干净的人,不管住在什么破地方,也要收拾得整整齐齐。哪怕是半块砖头,也要摆得方方正正。用他的话说是:“家贫常扫地,人贫多梳头。”这两间小茅屋,窗格上糊着白纸,墙上糊着从邮局捡来的报纸,特别是那扇木板钉的门上,还恭恭正正地贴了一副对联。这对联是:
  一畦春雨菰儿菜,
  满架秋风扁豆花。
  李麦看了这个“家”的样子,感动地说:“大叔,你还是这么矜持啊,这屋子收拾得多干净。”徐秋斋自负地说:“人不是畜生,就是猪圈狗窝,我也叫它像个人住的样子。”接着他又指着隔壁的小屋说:“晴就住在那个小屋里。她原来在毛毯厂当工人。后来毛毯厂关门了,她就在车站口摆个做活篮子,给人家上袜底。”
  李麦问起嫦娥的情况,徐秋斋叹了口气:“嫦娥来西安的第二年,考上了宝鸡一个‘工业合作社’当工人去了。才去时学织毛巾,后来听说又学做油墨。这闺女走时太小了,她不会写信。
  去年我去宝鸡找了一趟,人家说她们的工厂在双石铺。有一百多里地,还没有车,我只得回来了。”他说着叹了口气说:“唉,天亮他娘,就是这件事,我觉得对不起你。孩子们跟着我出来,我却把她失落了。不过听说这个‘工业合作社’,是孙中山的太太宋庆龄办的,她是一国之母,想着也不会把孩子们流落了。”
  李麦这时才清楚嫦娥的下落。她有点伤心,千行百里来在西安,女儿是见不到了。不过后来她听说宝鸡离西安并不远,就准备到宝鸡去找她。她对徐秋斋说:“徐大叔,我不埋怨你,这样的大灾大难,谁能顾上谁?上月我在渭南裴合那里,我们算了算,咱赤杨岗二百多户人家,哪一家不是父南子北,妻离子散?
  光是现在知道已经满门死绝的,就有一百多家。裴合家十七口人现在死剩了九口:他弟兄三个带着孩子逃出来了。他爹他妈留在老家。他妈是个瞎子,就在咱们逃到寻母口以后,他爹把他家堂屋的檩条拆了两根,到渡口换了两个烧饼,回来让他妈吃。他妈还说:‘咱俩一人吃一个。’老头说:‘你吃吧’瞎老婆把两个烧饼吃了,老头一下子把老婆推到河里了。当时有人要跳下河去救,老头喊着说:‘你们谁救上来谁养活她,这样死了少受点罪。’就在这天夜里,老头吊死在他家的老槐树上了……”她接着叹息地说:“人,真是连一根柴禾棒都不如。就拿咱后街这十来户人家说,海老清饿死了,运来婶子淹死了,裴合他爹他妈死了,裴旺叫抓兵抓走了,媳妇也没有下落,长松家两个大闺女都卖了。申奶奶在逃荒的第二年就跳河死了,死前还朝咱赤杨岗的方向磕了几个头……”
  徐秋斋眼里涌出了几颗浑浊的泪珠,“唉!大劫大难啊!天亮他娘!你知道吗?蓝五也死了。他是上吊死的……”
  李麦很激动:“咱逃出来的人,没有一家人是全的。过去老人们常说。‘在劫者难逃,老天爷要收哪一方人,你想逃也逃不脱’,黄河水才冲下来时,我也有点相信。可是后来我才醒悟过来,什么天灾?屁!全是人祸!汤恩伯军队在咱河南住了五六年,派粮,派差,派款。连枪都是老百姓花钱给他们买的。可是日本鬼子还没有来,几十万队伍全放羊跑了。要这种队伍干什么?……”李麦说着,恨得头发几乎都要竖起来。徐秋斋这时却眯着眼从容地说:“天亮他娘,这些我都想过。我在西安住了七年,光是替人家写信,就写过几千封。什么样的苦,什么样的难,我都见过。老天爷有没有?我不敢说。孔夫子说是‘敬神如神在’,你不敬他也就没有了。可是我相信朱夫子讲的话,‘天者理也’,这‘天理’确实是万古不变的道理。孔夫子也有老师。他的老师就是老子,他曾说‘问礼于老子’嘛。老子说过,‘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其实天上哪有一张大网?不过说是说作恶作得多了,‘恶贯满盈’,自然会得到天的惩罚。其实这个惩罚也不是天对他的惩罚,而是人对他们的惩罚。‘天心即民心’嘛!老蒋行这个事,太叫人寒心。拿咱黄泛区的人来说,几百万口子,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还不是为了抗战。他们抗的什么战?贪污成风,贿赂公行,不管文官武官,没有一个手上是干净的。难民们吃树皮,吃草根,吃‘观音土’,他们每天在大馆子里,吃喝玩乐,连抬出来的泔水里都漂着海参、鱿鱼,这能长远吗?要这样都能长远,那就叫‘誓无天理’了!”徐秋斋说到这里,眼睛里露出两条冷峻而自信的光芒:“别看小百姓都不敢吭声,都只会叹气、流眼泪,古人说过‘千人所指,无疾而亡’,别看眼泪是一泡水,流得多了,也能淹死他们这群龟孙,‘天下没有不倒的捻捻转’,总有一天,要叫老蒋这个杂种知道知道老百姓是不能得罪的!”他说着捋着自己的胡子,表现出无限愤慨和鄙视。
  屋里沉默了好一阵子。徐秋斋才转了话题问:
  “天亮在家干什么?”
  李麦说:“徐大叔,他也不是外人,”她放小声音,“他参加新四军已经五六年了。和八路军一样,也是共产党的部队。如今就在咱黄泛区。”
  “哦!”徐秋斋脸上顿时出现一种兴奋的表情。他说:“咱们黄泛区的难民,逃荒到甘泉、延安、保安一带去的人不少,都说八路军的政策好。这新四军到底怎么样?”
  李麦说:“不赖。心里有咱老百姓,公买公卖,一到就给老百姓发麦种,发镢头、耙子,让老百姓开荒种地。看见女孩子。也规规矩矩,自己搭草庵住,从来不进老百姓的家。”接着她又把秦云飞带领的那个营,在红柳集一带活动的情况说了说。徐秋斋感叹地说:“要是这样,这一家行的是‘王道’。他们要是能在咱黄泛区住稳,将来咱们这日子还有个盼头。”他说着又兴奋地说:
  “回家,好在路快通了。路通了咱就回老家!……”
  吃罢午饭,李麦到梁晴住的小茅屋里休息。她看了看梁晴盖的那床被子,还是七年前从老家逃难出来时,背的那条印花被面,已经补了几个补丁,洗得倒还干净。床边放了个破木箱,箱子里放着几件换洗衣服。大约是徐秋斋每天教她写字,木箱盖上放了一个瓦砚和一支毛笔。墙上挂着一厚叠旧报纸,报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河南省”、“大华县”和“海天亮”的名字。
  李麦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却怎么也睡不着觉。她急切地想看到梁晴,想看到这个漂泊在外已经七八年的苦命闺女。她想到火车站离这里不远,自己下车时又走过这条路,就悄悄披上衣服到车站去了。
  车站候车室门口南边有几棵槐树,树下有几十个妇女摆着一排做活的篮子。这些妇女专门给过往客商们上袜底、补袜子。
  每个人都坐在一个小凳上,做活计的篮子摆在脚前。篮子里放着袜板、袜底和针钱,这已经成为难民妇女们一种职业了。
  李麦逐个儿看着这些妇女。有的二十多岁,有的三十多岁。
  全都是梳着髻的媳妇,没有一个留辫子的姑娘。她走到一个穿蓝格子小布衫的年轻媳妇篮子前停下来了。这个年轻媳妇正在低着头纳袜底。李麦看她的前额和眉毛,有几分像梁晴小时候的轮廓,可是身架、头发却完全像个媳妇。她不敢冒认。
  她又走了个来回。那个年轻媳妇还在低着头做活。李麦就在篮子前蹲了下来,拿着她篮子里的一双袜底问:
  “上一双袜底多少钱?”
  “一元一角。”那个媳妇仍在做着活。
  李麦的心怦怦地跳起来,声音是河南口音,可是鼻子、嘴都不大像梁晴了。她又用手比着袜底的尺寸说着:“要说这一双,俺天亮穿上也可以……”
  “啊?……”
  李麦的话音还没有落地,那个媳妇激动地喊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声喊着:“婶子!……妈!……妈妈!……你是妈吧?……妈!……”
  四行泪水从两张脸上一齐流了下来。李麦用颤抖的手,使劲地抓住她的肩膀喊着说:
  “乖乖!……你是晴吧?……我是妈。我……专门来找你来了!”
  梁晴抱住李麦的腿,把头拱在李麦的怀里,像个小孩似地使劲哭起来。她想把这七年的痛苦、委届、忍耐、怨恨和想念,一齐通过眼泪倾泄出来。多少年来,她盼星星盼月亮,就想这么大哭一场,可是每次都是在梦中哭醒。
  两旁做活计的妇女们也都掉了眼泪。她们都是难民。这种场面她们看到不止一次了。她们同情梁晴。她们知道这个姑娘,六七年来挣扎过来的苦难经历。她们也羡慕梁晴,梁晴毕竟还有这一次哭的机会和享受。
  “这是她亲妈?”一个妇女问。
  “不,是她婆婆,一定是她整天说的那个婆婆。”一个妇女抹着眼泪答。
  “唉!海嫂总算见到了亲人了。”一个妇女擤着鼻涕说。
  “唉,我这辈子要是能和我妈抱头痛哭一场,也算前世烧了高香了!”另一个中年妇女用头上毛巾擦着眼泪说。
  梁晴在哽哽咽咽地哭着,李麦一面用手擦着自己脸上的泪水,一面抚摸着她的头发,强颜作笑说:“晴,……咱不哭吧,咱娘儿俩不是见面了吗?……这不是作梦,这是真的。……你摸我的手,是热的。……”
  梁晴果然抓住她的手摸着,可是哭得却更伤心了。
  经过李麦的反复劝解,梁晴止住泪不哭了。李麦说:“走吧,咱回家吧,我已经见你徐大爷了。”
  梁晴点点头,提起了篮子,李麦给她提着板凳。就在这时候,梁晴满脸泪花的头刚刚抬起,一丝幸福、纯洁而天真的微笑,立即出现在她的眼梢和嘴角上。
  “海嫂,这就是你婆婆?”一个妇女问。
  “嗯。”梁晴笑着回答。
  “给你妈包顿饺子吃。”另一个妇女打趣说。
  “嗯!……”梁晴满面春风地笑着对那个妇女陕陕眼。
  李麦也笑着向那些妇女说:“谢谢您们!谢谢您们!您们对俺晴都费心照顾了。”
  走在路上,梁晴忍不住地问:
  “妈,就你一个人来了?”
  李麦知道梁晴的心情。她说着:“就我一个人,来时,天亮把我送到了吕潭渡口。”她又对着梁晴的耳朵小声说:“他参加新四军了,还当上了个排长。现在你要见面,恐怕快不认识他了。五尺多高汉子,鼻子也……”
  “我能认得出。妈,我能想出他变的样子。”她说着又站下来问:“妈!新四军不是共产党的军队吗?”
  李麦向她摆了摆手小声说:“晴,咱到屋里再说。”
  婆媳两个刚进到屋里,梁晴一把抓住自己头上梳的髻髻就往下解。李麦说:
  “你干什么?”
  “这多难看……”梁晴红着脸说。
  李麦止住她说:“算了,别解了,这兵荒马乱的年月,还是梳个髻好。管它结婚没结婚;只管把头盘起来,咱自家人知道就算了。”
  梁晴又一次被感动了。她说着:“妈,你不知道,我已经盘过三回,解开三回了。初来时梳辫子,后来在车站卖洗脸水,把头盘上了。进打包厂时,人家只要姑娘不要媳妇,我又梳成辫子了;离开打包厂,我梳成髻;到毛毯厂时,我又梳成姑娘的辫子了。整天在变,就好像唱戏一样。”
  李麦风趣地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接着她又叹着气说:“唉,还不是为了生活!过去那些老风俗,咱们穷人讲说不起了。”
  梁晴和李麦已经七年没有见面了。就在这一刹那间,梁晴觉得婆婆对她的七年苦衷,完全理解了。她们不需要说什么话,也不需要作任何解释,她觉得自己这个婆婆心里清楚极了,清楚得像一面镜子。
  第五十一章 月是故乡明
  月亮光再亮,晒不干谷子。
  一一民谚
  一
  过了两天,春义看李麦来了。
  李麦正在拆洗梁晴的棉袄,忽然有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走进屋里来。
  “婶子,你来了?”
  李麦抬头看时,只见他头发老长,满脸胡子,衣服上全是煤灰油污,李麦几乎认不出他来了,春义脸上堆着笑说:
  “婶子,我是春义。”
  李麦没有想到,七八年没有见面,春义变成这个样子。在老家时,春义在赤杨岗是数一数二的漂亮小伙子:高高的个儿,长胳膊,白皙的脸,眉清目秀。说起话来,温文腼腆,活像一个大姑娘。现在却是满脸皱纹,就像一根放蔫了的黄瓜。
  李麦说:“哎呀,是你啊,春义!赶快坐。”她顺手拿过来一个小凳子,春义却倚着门蹲了下来,从腰里掏出一杆小烟袋,先吸起烟来。
  李麦说:“听说你也在西安,就是不知道你住在哪里。你来了多久了?”
  春义说:“一年多了。先在徐大爷这里混了些日子,后来徐大爷托人,进了北关黄金庙街一家翻砂工厂里作工。”
  李麦问:“能顾住嘴不能?”
  春义叹了口气说:“有什么顾住顾不住,一人一口,凭卖力气吃饭,比要饭强多了。”
  李麦听徐秋斋说过,春义和凤英原来在咸阳开了一座饭铺,因为两个人经常闹气,春义就一个人来了西安。一年多来,他一直没有回咸阳。
  春义和凤英结婚时,当时正发大水。他们在沙岗上草草上了头、拜了天地,还是李麦给他们张罗办理的。在李麦的印象中,凤英是个大方、开通的姑娘,说起话来,“豇豆一行,绿豆一行”,有条有理。不知道什么原因,两个人竟然闹翻了。李麦关心着这一对青年夫妻。她试探着问:
  “凤英呢?她还在咸阳?”
  “可能吧!”春义露出怅惘的表情说:“一年多了,我也不知道。兴许人家又嫁人了!”
  两个人沉默了一阵。李麦笑着说:“我说你们年轻人哪,心里没有主意。逃荒在外,乡邻朋友还要‘水帮鱼,鱼帮水’的,夫妻更要相依为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值得你东我西,一年多不见面?”
  春义眼圈红了。他又叹了口气说:“可能怨我。可是我真受不了。我知道我这个人脾气太拗,我怎么也看不惯她那……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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